第1節:Chapter 01 龜甲信(1)
Chapter 01 龜甲信
"你們有最後的機會,收回自己的東西。否則待會兒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嗬嗬,就算是假東西,也還是有價值的嘛,到時候心痛就來不及了。"
"尋寶奇兵"節目的主持人嘴角帶著讓人心驚肉跳的淺笑,舉著錘子晃來晃去,仿佛隨時就要砸下去。
胖子低頭看看麵前桌上自己帶來鑒定的藏寶。
那是片灰黃色毫不起眼的甲片,和旁邊別人的瓷瓶瓷碗在賣相上完全不能比。拿在手裏麵,也是輕飄飄的沒分量。胖子肥嘟嘟的手指摩挲著甲片上的刻痕,仿佛下定了決心,又把甲片放回了原處。
台下的觀眾見胖子這番作派,都在心裏笑。電視台的鏡頭前麵,裝也要裝得豪邁一點,怎麽人一胖,膽子都會變小。
主持人慢悠悠踱著步子,手裏握的金錘已經舉到半空。他在胖子麵前停下,對他笑了笑,眼角卻往左邊偷偷瞄過去。
左邊是個大塊頭的魚戲蓮青花瓷瓶,放在桌上修長的頸子高過了主人鼻尖。那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戴著眼鏡背著手,表情篤定。
"今天現場的寶貝都很有意思,對我也是個挑戰。比如說這個龜甲,我一錘子下去,說不定還砸不壞哩,那可就壞了招牌啦。"
主持人一邊說著,一邊錘頭慢慢往上抬。現場的燈光很亮,一瞬間反出的金光讓胖子眯起了眼睛。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錘在麵前劃過,帶起"呼"的一聲響。
"砰"!
錘重重落在桌上,台下一多半的觀眾都驚訝地張大了嘴。
主持人露出屬於他自己的笑容,帶著一點狡猾一點得意。他移開錘子,下麵的龜甲已經碎成了許多片。
導播室裏早笑成了一片。
"快快快,二號機對準胖子,拉近,麵部特寫。"導播叫著。
"林哥真是絕,耍人耍出境界來了。要不是早知道,我都會以為他要砸旁邊的瓶子。"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女實習生捧著肚子,表情誇張。
"虛虛實實,都把兵法搬到主持節目上來了,林哥牛啊。噢,快看胖子的表情,他真慘,哈哈哈哈。"
被拉了麵部特寫的胖子又像哭又像笑。他努力要露出些不在乎的微笑來,可是卻忘了自己正緊緊咬著下嘴唇,互相衝突的動作讓兩頰上的肉一抖一抖。
主持人拍拍胖子的肩膀,歎了口氣說:"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來了你就得有心理準備。聽聽我們的專家怎麽說,東西沒了,長點知識帶回去,也算沒白來一次。"
胖子開始回過神來,用手一塊塊摸著碎了的甲骨殘片,嘴裏隻是說:"怎麽會是假的呢,不能是假的呀,不能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得聽專家的。"
主持人手往專家席一揮:"今天我們請來了甲骨文和青銅器專家鍾鼎文先生,讓他來給我們講一講,這件甲骨為什麽是假的,我們該怎麽來識別真假甲骨。"
坐在專家席裏的一個五十多歲男人用手把鼻梁上的鏡架向上推了推,咳嗽了一下清嗓,慢條斯理地說:"甲骨造假在從前非常少見,但是近幾年甲骨文物的行情往上走,造假的就開始多起來。其實真正的行家不會上當,因為曆來出土的甲骨,特別是像今天現場的這種比較完整的有字龜甲都流傳有序,不會突然冒出一件從沒出現過的東西。"
第2節:Chapter 01 龜甲信(2)
"不會的。"胖子猛然打斷鍾鼎文的解說,"我請了朋友看過的,他說是真東西。"
"但你的朋友不是專家。"主持人可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他又走到胖子身邊,打算再說些什麽把他暫時安撫下去。
"不,他是專家。"胖子固執地嚷嚷,同時扭頭往台下自己的親友團方向看去。
藏寶人的親友團都坐在觀眾席前兩排。胖子的親友團隻有一名成員,是個看起來近三十歲的削瘦男人,五官的線條有些陰柔,表情也鬱鬱的沒多大精神。
這時他從第二排站了起來,眼神從主持人臉上飄過,落到鍾鼎文的身上。
"我之前的確鑒定過,鍾老師是不是再看一看。"他的口氣輕描淡寫,好像在鑒定甲骨的專業裏,他和坐在專家席上,年紀大了他將近一倍的鍾鼎文有同等身份似的。
導播室裏已經喊停,導播的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有這種不守規矩的家夥。"青春痘實習生拉開通往現場的門就要跑下去。
"等等。"導播在她身後說。
"你……"
現場,主持人隻說了一個字就忽然住嘴。他常掛在臉上的笑又變了另一種形態,這回稍稍顯得不太自然。他把目光從突兀站起來的男人臉上收回,扭頭往專家席方向看。
"孫鏡?"鍾鼎文脫口而出的聲音通過別在領口的麥克風清楚地傳到了現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他用手按著桌子,慢慢站起來。
席上的其他古董專家有些認得孫鏡,不認識的看到鍾鼎文站起來,也明白過來。看樣子孫鏡也是甲骨圈的人,而且是有點分量的人。
"這東西你看過?"鍾鼎文的表情嚴肅,摘下麥克風從專家席後麵繞了出來。
"是看過。"
"這件龜甲留了大半塊,之前不見於任何記載。你知道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而且從字型和刻痕上看和已出土甲骨有些差異,背後的鑿痕也不對,你怎麽會認定是真的……走眼了吧?"
說到最後一句,鍾鼎文不禁笑了笑,不過他隨即收斂了表情,打算再看一眼碎片。
"大辛莊。"
孫鏡隻說了三個字,鍾鼎文的步幅就突然加快,急走到碎片前,低頭去看。
"零三年公布的山東大辛莊考古發現,是第一次在殷墟安陽之外發現商代的甲骨。字型和安陽的略有不同,但……鍾老師你應該也研究過的吧。"
孫鏡一邊說一邊往台上走,站到胖子一側,看著蹙起眉頭的鍾鼎文。
主持人臉色已經難看得很,笑容是一點都瞧不見了。可他馬上又擠出點笑,低聲說:"孫老師,孫老師,你看這事是不是先放一放,我們把節目先正常錄完。"
胖子立刻大叫起來:"怎麽可以先放一放,我的寶貝被你一錘砸爛了,這是真東西,是真東西!"
下麵已經嗡嗡鬧響起來,幾乎每個觀眾都在和旁邊的人咬耳朵。主持人看搞不定台上的幾個,轉過身來,要對台下說些什麽。他眼睛一掃,突然嚇了一跳,趕忙把胖子和鍾鼎文的身影擋在後麵,用手一指大聲說:"那一位,請不要用手機攝像,立刻停下來!"
第3節:Chapter 01 龜甲信(3)
旁邊的一個攝影師得了主持人的眼色,三步並作兩步撲過去。
鍾鼎文可管不了越來越亂的現場,這片甲骨本缺了小半,上麵還殘存了六七個字,現在被主持人一錘下去碎成了許多片,他一陣劃拉,好不容易找了一片有字的,拿到手裏細看。
孫鏡就站在彎著腰的鍾鼎文麵前,周圍的人有的焦急有的惶恐有的好奇有的興奮,他卻仿佛事不關己,表情依舊挺悠閑。但是嘴裏說出來的話,又在狠狠攪動著亂糟糟的局麵。
"考古隊挖出來的大辛莊有字甲骨都公布了,就那麽不多的一點。但誰都知道既然那兒出土了這麽些,地下肯定有更多藏著的。這幾年當地的居民都在挖,這事情誰都管不住。"說到這裏孫鏡笑了笑,"聽說有挖出東西偷偷賣掉的。"
"我就是從一個走山東的古董販子手裏收來的啊。"胖子捶胸頓足,又抓起幾片碎骨頭,給早圍上來的其他三個藏寶人看。
"瞧瞧,瞧瞧這東西,能是假的?不能是假的啊。"胖子像在拉救命稻草,能拽幾根是幾根。
那幾人都皺緊了眉頭,紛紛歎息著,卻睜大了眼睛滿臉泛起紅光。
"我剛才就見了,這土色,沒幾千年沁不出來啊。"
"那可說不準,現在做假的手段叫一個高。不過甲骨這東西還算是冷門,要費工夫造這麽真的假,倒也少見。"
"看看這背麵的鑿痕,正麵的卜紋。"篤定的女人說著又把碎片湊到鼻子前,仿佛能聞出煙火氣來,嘖嘖了兩聲,瞅瞅鍾鼎文又說了半句,"我看這東西哪……"
鍾鼎文猛地抬起頭,衝女人就問:"看樣子你們都懂甲骨?"
"您懂得多。"女人笑笑。
"鍾老師怎麽看?"孫鏡問。
鍾鼎文不說話了,摸出放大鏡,又看。
導播室裏已經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們沒人懂甲骨文,隻能看著屏幕上鍾鼎文的表情變化。導播的心情沉到穀底,他知道出事了。
"我就說這鍾鼎文不太靠譜,製片非要用他。"編導小聲嘀咕。
"唉呀,這場地我們隻能用到三點鍾,這樣下去錄不完了怎麽辦?"青春痘發愁。
"現在是錄得完錄不完的事嗎?"導播扭過頭惡狠狠對她說,"趕緊打電話讓製片過來呀!"
"衝我發什麽火。"青春痘背過身去撇撇嘴,摸出手機往外走。
鍾鼎文又把碎片反過來,看背麵的鑿痕,拈著龜甲的手指有些發抖。
"鍾老師怎麽看?"孫鏡又問,語氣緩和得讓鍾鼎文想把龜甲扔在他臉上。
之前怎麽就能肯定是假的呢,的確沒往大辛莊的方向多想。但也不應該啊,真是見鬼了,現在越看越覺得……
鍾鼎文心裏許多個念頭上下翻騰。看他頂起鏡片用手背揉眼睛的樣子,再遲鈍的人都感覺出來他的狼狽。
"大辛莊的東西我從來沒聽說過有新出土的,這東西很可疑。這應該是個"母"字,但和大辛莊龜板上的"母"字比缺刻一橫畫,鑿痕又隻鑿不鑽……"
鍾鼎文絮絮叨叨地說著,頂著胖子惡狠狠的目光,努力要把手裏的龜甲說出足夠多的破綻來。主持人站在旁邊,不斷點著頭,發出"嗯"、"嗯"聲配合著。
第4節:Chapter 01 龜甲信(4)
孫鏡聽了一陣,忽然出聲打斷:"鍾老師?"
"啊?"鍾鼎文停下來,做好了全副的準備,打算應付孫鏡的問難,好保住自己的名譽。
孫鏡向他露出仿佛溫和的笑,說:"看起來鍾老師的意見和我有分歧,那就多找些專家一起研究一下好了。"
鍾鼎文張大了嘴,喉結滾動了幾下,卻始終沒能把"好"字發出聲來,像條砧板上的活魚一樣呼呼喘氣。
主持人恨得用手按著額頭,閉上眼睛哼出沉重的鼻音。
"砰!"
觀眾席最後麵的導播室門忽然被重重推開,導播"騰騰騰"一路跑到台上。
"我們去小會議室談。"他壓著嗓子說。
一個多小時後,孫鏡和胖子走出電視台的大門。拐過兩個街角,在一個小弄堂前停下腳步。
"有沒有考慮過改行當演員?你做魔術師真是屈材了。"孫鏡對胖子說。
一張愁雲慘淡的胖臉在這句話後忽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笑得兩條眉毛都飛了起來。
"魔術師本來就要會演,否則怎麽轉移觀眾的注意力。不過你的建議我也可以考慮考慮,哈哈。"
"如果他們拿錄像細看的話,會不會有問題?"
"不會,攝像機好騙得很,我注意著機位呢。放心,他們的賠款一到賬我就劃給你,下次有這種好事還要叫我啊。那些龜甲怎麽處理?"
說著胖子把裝著龜甲碎片的錦盒遞給孫鏡,左手的袖子一抖,另一塊沒碎的龜甲滑了出來。
孫鏡沒伸手接。
"都扔黃浦江裏去吧。"他聳聳肩,和胖子揮手告別。
這裏是最繁華的商區,孫鏡沒走幾步,就有個女乞兒斜著衝出來,抱住了他的腿,旁邊的行人立刻繞開。
孫鏡低下頭去,乞兒抬頭看他,嘴裏飛快地說了一串討錢的話。他沒給她任何表情,隻是盯了她幾秒鍾,又抬起頭往前走。乞兒被向前帶了半步,立刻鬆開了手,她知道有些人不管怎麽抱都不會有效果,還是換一個繼續營生吧。
隻是孫鏡又走了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在背後說:"有錢人總是這麽吝嗇?"
他皺眉立定回頭。指責的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很年輕,留著短發,長得挺不錯,如果墨鏡後的眼睛不太難看的話。
"的確有很多人會給錢,那樣就能買到自己的同情心或者別人的自尊心。還有,我不是有錢人。"說完這些,孫鏡就打算繼續走自己的路。
"不是?我看不見得。"
孫鏡笑了:"美女,你這是在搭訕嗎?"
說完這句話,孫鏡有些驚訝地看到,麵前的女子並沒被嗆得扭頭就走,反而露出潔白的牙齒,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笑容。
"我想你總比我有錢,對不對,你可是剛賺了筆。"
"什麽?"孫鏡的第一反應就是裝聽不懂。
"先前我也坐在觀眾席,就在你後麵幾排。表演真不錯,那胖子哪兒找來的?"
孫鏡的眼皮垂下來,隻露出一條縫,好像下午的陽光太強似的。他抱著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饕餮紋古玉戒指慢慢轉動著,看起來有點神奇,實際上是因為藏在手掌裏的拇指正在無意識地撥動。
第5節:Chapter 01 龜甲信(5)
"讓我猜猜你都是怎麽幹的。看鍾鼎文的樣子,他自己也覺得被敲碎的是真東西,是之前看走眼了……還是他看到的其實不是同一件?很經典的招數,什麽時候把東西換掉的?那個胖子幹的?"
她究竟想幹什麽,孫鏡在心裏飛快盤算著。而且,他越來越覺得麵前的女人眼熟起來,但她的墨鏡實在很大,讓他一時難以辨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孫鏡繼續否認,他可不是經不得嚇的菜鳥。
"國內的甲骨現在賣不出真正的高價,沒有關係又很難把甲骨帶出國。那塊比較完整的龜骨雖然看起來價值高,但實際上很難變現,你現在先拿一筆賠償,碎了的粘合修補一下又更容易出手,怎麽算都劃算。"
孫鏡聳聳肩,一副無所謂隨你說的樣子。
"如果我現在回電視台,提醒他們用慢放再看一次現場的錄像,你說會怎麽樣?他們還沒那麽快把錢轉到你賬上吧。"墨鏡女郎開始施加壓力。
"隨你的便。"
"看起來手尾收拾得很幹淨啊。"
"你以為我是像你這樣的菜鳥?"孫鏡笑了,他終於認出眼前的是誰,"徐大炮。"
女人一把摘下墨鏡,怒氣衝衝地瞪他:"你叫我什麽?"
"徐大炮,嗬嗬,好吧,徐徐。"
"別讀第一聲行不行,徐徐,小李廣徐榮的徐,清風徐來的徐!"徐徐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在大多數的騙局裏,一個機靈的漂亮女人總能起到關鍵作用。徐徐本該是所有老千組合都想要吸納的熱門人才,而且任何內行都得承認,徐徐有天分,有這種天分的人如果不在演員或老千這兩種職業裏擇一而從的話,都是莫大的浪費。
徐徐加入了一個又一個的組合,在這個過程裏徐大炮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
孫鏡三年前和徐徐在赤峰有一次印象深刻的短暫合作。他們在一間破屋的院子裏埋了塊刻著金國女真文字的碑,徐徐的身份是個研究女真曆史的學生,孫鏡的身份是她的教授。當然還有其他各司其職的職業老千,對象是個有著大肚腩的城管領導。他們試圖讓大肚腩相信,這是塊墓碑,下麵是個金國貴族的墳墓,有著大量的陪葬。
他們幾乎要得手了,大肚腩已經打算把院子高價買下來,並且給每人一筆封口費,如果不是本已把這個中年男人迷得暈暈忽忽的徐徐忽然說了句,據金文(注1)典籍記載這裏如何如何的話……
連徐徐也搞不明白,她為什麽總在關鍵時刻放炮。
"我已經不再放炮了。"徐徐強調。
"可是你如果指的是梁山好漢裏的那個小李廣,他叫花榮。東漢末年倒是有個將領叫徐榮,但我不知道他的外號是什麽。"
徐徐把瞪大的眼睛眯了起來:"花榮?"
"嗯。"
"扯這些沒用的幹嗎,剛才那胖子是你現在的合夥人?"
"噢,我基本已經洗手不幹了。你知道我畢竟是搞學術的。"
徐徐拈著墨鏡笑得前俯後仰,仿佛忘了剛才的洋相:"那今天是怎麽回事,你還不打算承認?"
第6節:Chapter 01 龜甲信(6)
"那些專家席上的家夥靠這個節目不知賺了多少,把假貨在電視上鑒成真的,再報個高價,回頭轉手賣掉。這種手段他們會的多著呢,整個節目組都心知肚明,這麽多的油水,不刮一刮怎麽行。我說,你不會開著錄音筆吧。"
"不用那麽費事,現在手機都有錄音功能。一副替天行道的口氣,我怎麽聽說,這個節目最初是要請你去當青銅器和甲骨文鑒定專家,後來覺得你沒有教授研究員之類的頭銜,又太年輕,才換了這個鍾鼎文的?"
孫鏡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起來今天我們不是偶遇啊。"
"我請你喝下午茶。"
咖啡桌上,小巧的紅色手提電腦擺在兩個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在國際古董市場上,這幾年甲骨的行情越來越好,幾個拍賣行對今後相當一段時間甲骨價格的預期都很樂觀。明年三月份,倫敦伯格拍賣行要進行一場甲骨專場拍賣會,拍品的征集現在已經開始了。"
孫鏡慢慢轉動盛著濃縮咖啡的骨瓷小杯,似乎隻想當個旁聽者。
"國際甲骨市場上現在都是碎甲骨,高價值的完整甲骨幾乎看不見。近幾十年國內流出去的甲骨少,海外的大片甲骨都在博物館或大收藏家手裏,但要辦好這場拍賣會,至少要有幾件壓軸的珍品才行。對於能提供"好貨"的賣家,拍賣行開出了優厚的條件,比如免除拍賣費,並且以某些方式來保證不會流拍。"
徐徐一邊說一邊看孫鏡的表情,結果讓她很失望。
"有客戶,有好價錢,隻要搞到貨就行。你是行家,在國內能不能收到好東西?運出去我來想辦法。今天那塊東西不敲掉多好,你知不知道送出去拍賣的錢會是那點賠償金的多少倍?"
"國內的情況和國外差不多。好東西都在博物館裏,藏家手裏也有少量的好貨,但都不可能拿出來。"孫鏡開口說。
"那你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孫鏡一笑,搖搖頭,不說話。
"不能告訴我嗎?"徐徐抿起嘴,很認真地注視孫鏡,眼睛裏的神情單純得像個天真的十歲小女孩。
孫鏡聳聳肩。
徐徐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放鬆了的雙唇立刻變得飽滿亮紅。她上身朝孫鏡傾過去,眼角稍稍向上翹起,多出了一抹二十歲女孩都不會有的意韻來。
孫鏡忍不住笑了。
徐徐"砰"地靠回椅背上,恨得磨了磨牙。
"好吧好吧,我也做過功課,情況就像你說的那樣。"徐徐把孫鏡的甲骨放到一邊,照原計劃說了下去。
"不過呢,大多數的甲骨珍品還是藏在國內,他們的主人願不願意出手並不重要,我們可不是古董販子,不是嗎?"
徐徐說著,擺弄了幾下她的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些圖片。
"這些是我搜集的足夠份量充當柏格拍賣會壓軸大戲的甲骨。這是小屯村二號坑出土的商王卜獵牛肩胛骨,現藏在遼博;這塊龜腹甲是……是……"
"一九九一年,安陽花園莊出土,現在安陽殷墟博物館。"孫鏡淡淡說。
第7節:Chapter 01 龜甲信(7)
"好吧,你是行家。"徐徐打了個響指,"其實我已經選定了目標,這個,你覺得怎麽樣?"徐徐切換掉了幻燈片模式,找出一張圖片放大到全屏。
這不是甲骨中最常見的龜甲和牛肩胛骨,也不是肋骨或腿骨。它的形狀就像個下沿殘破的圓燈罩,在生物的骨頭裏,會有這種形態弧度的,就隻有頭骨。確切地說,這是人頭骨的一部分,是被切下來的天靈蓋,但是切麵並不平整。在頭頂心的位置鑽了個圓孔,圓孔的周圍是一圈甲骨文字。
"上博的巫師頭骨。"孫鏡盯著圖片看了好幾秒鍾。
這是件非常特殊的東西,甚至比藏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的紂王所獵鑲綠鬆石雕花虎骨更特殊。許多人猜測頭頂心的圓孔本該也鑲有綠鬆石之類的寶石。
"沒錯,我選它有兩個理由。第一,上海我們地頭熟,可以用的手段多;第二我知道有個錢多到沒地方用的人,打算出兩百萬向上博借這件東西做三個月的研究,不過被拒絕了。所以隻要我們速度夠快,在送去拍賣之前可以額外多賺一筆。"
"請把"們"字去掉。"孫鏡說。
"嗨,我知道你是老千裏最好的甲骨專家……" [www.Fval.cn]
"你總是不恰當地多加幾個字,請你把"老千"這兩個字去掉。"
"好吧,最好的甲骨專家,我知道你的手段,這事隻要我倆搭夥,就不再需要其他人加入了。想一想,這是至少幾百萬歐元的生意。"
"想一想?老實說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孫鏡毫不客氣地說。
徐徐被孫鏡接二連三刺得掛不住了,沉下臉說:"怎麽了?"
"我猜那個拍賣行派了人到中國來收集甲骨,這就是你說的偷運出去的渠道吧,說不定他們更願意出高價買斷。你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才起的念頭吧。我想就算你不找我,用不了多久,我也會知道這個消息。"
徐徐的臉色更難看:"你是覺得不用我自己也可以幹是吧?"
"恰恰相反,我覺得因為某個拍賣會缺少拍品而決定策劃一場行動,這真是個笑話。每個月都有那麽多拍賣會,每個拍賣會都希望多一些珍品,拿著大把錢想買到心目中寶貝的人更是多到數不過來,難道在你看來這都是"潛在客戶"?"
"在聰明人眼裏原本這個世界就充滿機會。"自命為聰明人的徐徐說這句話卻顯得不太夠底氣。
"看起來你是真正愛這一行,我來告訴你一個基本的法則。沒錯,我們幹完一票可以賺到不少錢,但我們不是因為錢而決定幹哪一票的。這個世界上錢到處都是,許多情況下它被主人看得很緊,而在另一些時候,則是我們的機會。"
"嗯哼。"徐徐呶了呶嘴。
"當一個人暴露出弱點的時候,就成了一隻可以下手的肥羊。根據他的弱點我們來決定幹不幹,怎麽幹。所以你策劃一個行動,根據的應該是人,一個變成肥羊的人,而不是錢。否則你會像隻無頭蒼蠅,處處碰壁。"
孫鏡笑了笑,又補了一句:"就像現在這樣。"
第8節:Chapter 01 龜甲信(8)
"但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難道就不能先定下目標再尋找關鍵人物的弱點下手?"徐徐不服氣地說。
"你在說一種境界。你很有天分,再修煉個三四十年大概就能達到了,我看好你。"
"看起來我在浪費時間!"徐徐說。
她飛快地把電腦關上,塞進包裏。孫鏡一動不動目送她離去。
徐徐站起來,推開椅子,又拉回來,重新坐下。
"幾百萬歐元。"她說,"我覺得我們應該慎重考慮一下。"
"別想著錢,那會讓你什麽都看不見。"孫鏡豎起手指搖了搖。
"我對上博的情況很熟悉,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
"真是固執。"孫鏡歎著氣搖頭,"那就看看你選了個多糟糕的目標。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你明白嗎?無論你已經想了什麽方案,把巫師頭骨從上博取出來,那也隻可能低價悄悄出給嘴巴嚴實的買家。這是中國的國家藏寶,拿去參加一個國際性的公開拍賣會?你去找熱愛被通緝的瘋子合作好了。"
"我是還沒想出什麽方案,但是我相信一定存在一個方案可以繞過這些麻煩。你難道不喜歡這種危險但刺激的挑戰嗎?我想你喜歡。"
"漂亮女人總是很自信。如果你喜歡刺激,可以選擇從懸崖上跳下去。那樣你會有幾十秒鍾來享受這種感覺。"孫鏡喝幹了小杯子裏最後一點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喂,從電視台裏拐出來的這點錢就讓你心滿意足了?錢是留不住的東西,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一分不剩。"徐徐雙手做了個一場空的手勢。
"很高興遇見你,但我不喜歡被威脅,所以就不買單了。"孫鏡站了起來。
"我會再找你的,說不定我很快會想出一個方案。"徐徐衝他的背影喊。
徐徐的叫喊讓孫鏡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和一門大炮合作……那還不如去跳崖,有陣子沒運動,降落傘都要發黴了。"他喃喃地說。
打開信箱的時候,孫鏡瞧見了一樣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他有些心不在焉,所以直到發現今天的晚報還沒到,準備關上信箱門的時候,才注意到在信箱的頂上,擺著一盒蛋糕。
孫鏡的信箱比別家要大許多,這是為了能放下訂閱的一堆雜誌而特意訂製的,多半是考古類專業雜誌,很厚實,並且總是擠在一起來。蛋糕盒像頂帽子一樣放在信箱上,有一小半懸空著,很顯眼,可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現在被他開門關門把盒子帶歪了,眼看就快掉下來。
孫鏡用手扶了扶,然後取下盒子。拿在手裏的感覺比意料中輕,或許是誰把蛋糕吃了一大半後隨手亂放。
他打開盒蓋,看見的是一隻把頭和腳緊緊縮進殼裏的烏龜。
一隻活的山龜,巴掌大小,腳爪縮得不太努力,還露了一小點在外麵。
這是一位信使,在龜背上,有很新鮮的刻痕。孫鏡把蛋糕盒轉了個角度,使龜甲上的字正對他。
一串歪歪扭扭的古怪字符,但對孫鏡來說卻非常熟悉--甲骨文。
第9節:Chapter 01 龜甲信(9)
孫鏡一眼就認出了後四個字,是"召乃觀演",等他又花了一會兒把第一個字認出來的時候,不禁啞然失笑。
刻上這些字的人顯然並不是個甲骨文專家,他在第一個字上犯了個蹩腳的錯誤。這個字該是這樣的: 。
雖然甲骨文裏有許多字左右或上下結構可以互換,但這個字在以往出土的任何骨板上都沒見過上下互換的寫法。從做學問的嚴謹角度,沒見過的不能生造,所以這個字當然是寫錯了。
這個字是"餘","餘召乃觀演"。在甲骨文裏,"餘"的意思是我,"召"的意思是介紹,"乃"就是你,"觀"是察看,"演"則是長長流淌的水。
一個外行偏偏要用甲骨文刻字,還是刻在一隻活龜上,放進蛋糕盒裏擺在他家信箱頂。這隻能是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
但孫鏡卻不太明白,這句話連起來是什麽意思。
孫鏡托著盒子的手很穩,烏龜慢慢把腦袋和四肢伸了出來,試探著朝旁邊爬了一小步。一角紅色紙片從它的腹甲下露了出來。
孫鏡一把抓起烏龜,下麵是一張戲票。
三天後的一場話劇,劇名叫《泰爾》。
甲骨文裏並沒有指代演出的字,原來這個"演"字用的不是本義,而是今天通行的含義。
請我去看戲?孫鏡琢磨著,有點意思。
很高明的手段,比起來,下午徐徐的方式顯得粗糙而莽撞。他的好奇心的確被勾起來了,這個不知名的邀請者已經成功了第一步。
三天後的這場話劇,會有什麽更有趣的事情發生呢,孫鏡有點期待起來。
期待總是具有神秘的負麵力量,越是期待的時候,就越可能有一個完全在想象之外的東西,突兀地降臨在麵前。
注1:金文特指刻在殷周青銅器上的文字,和甲骨文同出一源,並非指金國文字。
第10節:Chapter 02 預言(1)
Chapter 02 預言
孫鏡並不經常看話劇,不過既然決定去看《泰爾》,他就在網上查了這部戲的資料。
這是一部具有傳奇色彩的話劇。傳奇的不是戲的內容,而是這部戲本身。
這部戲出自二十世紀上半葉鼎鼎大名的作家茨威格之手,但卻不知什麽原因,被埋沒了大半個世紀,一直到去年這部劇的德文原稿才被發現。而發現的地點,居然是在中國。確切地說,就在孫鏡居住的這座城市--上海。
去年著名演員費克群因為哮喘病突發去世,他的侄子費城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這部手稿。他決定把這出戲譯成中文,在中國上演,並自己擔綱導演和男主角。
原本這出戲應該在去年年末就上演,可是導演兼男主角費城,卻在首演前失足摔進蘇州河裏,溺水而亡。
所以這部戲能在今天首演,經曆了許多的波折。現在離首演開場,還有兩個小時。
孫鏡知道在戲院的旁邊,有一家很不錯的牛排館子,慢慢踱過去,吃了午飯,差不多時間剛好。
這是一條比弄堂稍寬的狹窄小街,本該雜亂擁擠充滿市井氣息。不過因為此地快要拆遷,一多半的居民都遷走了,反倒有些安靜。已經過了寒露,按農曆是晚秋了,陽光卻舒服得像在春天,讓走在小街上的人多了幾分悠然。
美琪大戲院就在小街那頭的不遠處,孫鏡拖著步子往前走,心裏想著,那位送信的人會在戲院的門口等著他,還是會在看戲時緊鄰著坐在身邊,又或者他會收到另一隻馱著信的烏龜?
這樣猜測的時候,他聽見了一聲驚叫。
這叫聲是從小街那頭傳來的,聲波已經在小街彎彎曲曲的拐角上折撞了好幾次,但無比驚恐的情緒卻一點都沒減弱。就好像有個騎著掃帚的幽靈女巫,"呼"地從身體裏一穿而過,讓他情不自禁地向後微微一仰身。
隔了兩秒鍾,又是第二聲尖叫。
空氣裏的安逸已經完全撕碎了。
孫鏡正走到S型小街的中段,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事,往前走了幾步,就瞧見路邊的一家煙雜店裏,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捂著臉蹲在店口發抖,旁邊的年輕女人正在小聲安慰她。
再向前不遠就是街口了,那兒已經圍起了一圈人。一個三輪車夫臉色煞白地從人圈裏擠出來,搖著頭跨上載著舊家具的黃魚車,狠狠蹬著踏板,逃跑一樣地騎走了。周圍不斷有人湊進去看,都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聲此起彼伏的驚呼。又有人抬起頭往天上看,孫鏡跟著把目光抬高,卻沒發現什麽異樣。
等他走到跟前,擠到圈子裏一看,雖然沒有驚叫出聲,心髒卻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個年輕女人仰天倒在地上,手腳輕微抽動著。陽光曬著她青白的臉,鮮紅的血。血是從腦後漫出來的,在邊上,是一個破碎的種了仙人掌的瓷花盆,看樣子有十幾斤重。
孫鏡又抬起頭,麵前是一幢四層高的老房子。兩層到四層的陽台上,都種了花草。
"四樓的那家。"他聽見旁邊有人說。
"這就是飛來橫禍,飛來橫禍啊。那麽漂亮的女孩子,真是造孽。"
他低下頭看了女人一眼,已經有人打了急救電話,但多半是救不活了。
這樣的慘境下,依然能看出她真是漂亮得很。隻是這卻更添了生命無常的殘酷,讓人心裏發涼。
女人睜著眼睛,目光散亂。孫鏡不知道此刻她是否還有清醒的意識,或許她的魂魄正在離體而去。
她的手腳又是猛一抽,眼神卻凝聚起來,直勾勾的讓人心寒。孫鏡覺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其實她應該已經陷入臨終前的幻覺了吧。
女人的嘴巴忽然張開,氣流從唇齒間湧出。她努力地想要說些什麽,嘴拚命地一張又一張。她把生命最後的力量都用在了這上麵,但卻沒能讓聲帶重新工作,隻發著讓人莫名所以的"弗弗"聲。
孫鏡被她看得很不舒服,從她眼睛盯的角度,仿佛是在和自己說話似的。可分明自己不認識她。
他退出人群,一輛警用摩托已經停在街口,巡警匆匆忙忙跳下來,和他錯身而過。
孫鏡聳了聳肩,想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抖掉。快走到戲院的時候,一輛救護車拉著警報飛快馳過。
牛排館在美琪大戲院斜對麵的梅龍鎮伊勢丹百貨大樓裏,可是孫鏡覺得自己已經一點胃口都沒了。誰經過剛才這麽一場都會沒胃口的,而且那女人最後的眼神著實有些瘮人。
第11節:Chapter 02 預言(2)
不吃飯的話,現在幹什麽呢?戲院的門口貼著《泰爾》的大幅海報,一個戴了頂棒球帽的女人正站在海報前。孫鏡走到她側麵,就瞧見了那副熟悉的大號太陽眼鏡。
"徐徐?"
"啊。"徐徐看到孫鏡,顯得很意外。
"你也來看首演?"孫鏡本來有點疑惑,見到徐徐的表情,就明白這隻是巧遇。
"嗯。"
孫鏡抬頭掃了眼海報,突然愣住了。
海報上有主要演員的頭像,其中的一張臉,他才見過。他的目光往下移,看見了女主角的名字:韓裳。
原來她叫韓裳。
"不會有首演了。"孫鏡歎息著低聲對徐徐說,"女主角死了!"
徐徐一激靈,轉頭盯著孫鏡,臉色很難看。
"十分鍾前,她被高空墜落的花盆砸在頭上,就在前麵那條街。你應該聽見救護車的聲音了,我看見她躺在那裏,沒救了。"
"太可怕了。"徐徐說。
"你怎麽了?"孫鏡問。他發現徐徐有些不太對勁,墨鏡上沿的額頭有細汗,隻是聽見一個陌生人的死訊,應該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徐徐沒有立刻回答,她抬頭看了海報一會兒,才說:"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會來看首演?"
"因為你是一個話劇愛好者。"孫鏡隨口回答,他隻是想調節一下氣氛,其實更多的是調整自己的心情,從剛才的一幕裏解脫出來。
"這部戲的女主角就是那個出兩百萬的人。"
孫鏡張開嘴,又閉了起來。他想起兩天前徐徐在咖啡館裏的話,她之所以選擇巫師頭骨做為目標,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有個出兩百萬想借頭骨研究的人,這能讓她多賺一筆。
饕餮玉戒又轉動起來,巫師頭骨、甲骨文、龜背信、在他麵前走向死亡的陌生女人。毫無疑問他等待的送信人已經不會出現了,某些疑問現在成了解不開的死結。
難怪他被盯著的時候會如此不舒服,因為她真是在盯著他,而不是看見了緩緩打開的通往天堂或地獄的入口。對孫鏡來說韓裳是個陌生人,但韓裳卻是認得他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韓裳就是送信人,甲骨文是冷門的學問,不會再有其它的巧合。
一個還沒出名的年輕話劇演員,一個出兩百萬想研究甲骨的人,這兩者之間無論如何都很難聯係起來。而這個女人又突然死了,真是太古怪了。
孫鏡嗅到了詭異的氣息,不僅詭異,而且危險。如果今天韓裳沒有死,自己會被卷進什麽樣的事情裏呢?
"現在沒有兩百萬了,或許我真的應該考慮換一個目標。"徐徐說。
"這麽說,你還是沒想出任何方案?"
"咳咳,"徐徐額頭的汗快幹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說,"我可沒想到會這麽快又碰到你。"
孫鏡"唔"了一聲,眼神又移到了海報上。韓裳的臉龐精致秀美,可是剛才那張青白的臉卻從記憶裏一點點浮起來,兩張同樣卻又天差地別的臉交疊在了一起。
徐徐被孫鏡扔在一邊,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是該灰溜溜地走開,還是嚐試再一次說服這個死樣怪氣的男人。
第12節:Chapter 02 預言(3)
無名指指根戴著玉戒的地方濕漉漉地滲出了汗,孫鏡把戒指褪下來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走下戲院的台階。
然後他轉過身,見到徐徐還站在台階上,就問:"你還記不記得,我說巫師頭骨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徐徐撇了撇嘴,沒搭話。
"你看過那部片子嗎?"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個電影拍了好幾集,就第一集好看。"徐徐猶豫了一下,也走下台階。
"所以其實那些任務都被完成了。"
最後兩級台階徐徐是一步跳下來的,她摘下墨鏡,眼睛閃閃發亮。
"你答應了?你想到辦法了?"她語氣裏除了驚喜還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和徐大炮搭夥。"孫鏡說。
"我不是徐大炮,我是徐徐。"徐徐大聲回答。
像是在做擔保,她"啪"地立正,兩條穿著黑絲襪的長腿並攏,高跟鞋在地麵上敲出響亮的聲音。
"哎喲。"她叫起來。
"怎麽?"
"剛才跳下來的時候扭到了,鞋跟太高。"徐徐彎下腰去揉著腳踝。
孫鏡歎氣。
徐徐直起腰來的時候,肚子發出"咕"的一聲。
"吃飯吃飯,我請你吃很好吃的牛排。"她說。
"我沒胃口。"
"我也沒胃口,這樣最好,點一人份就夠了。"
"事情都扔給我,那你幹些什麽?"從牛排館出來的時候,徐徐抱怨。
"我負責告訴你怎麽幹。"孫鏡回答。
"切。"徐徐揮了揮手,帶著一臉的笑容離開了。
她拐過街角,越走越慢,最後靠著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
她的笑容已經不見,呼吸也沉重起來,手指在電話亭的玻璃門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就這麽站了一會兒,她把墨鏡重新戴起來,整了整棒球帽的帽沿,順著來路,慢慢走了回去。
經過海報的時候,孫鏡又多看了一眼。和徐徐一樣,他也選擇了原路返回。小街的街口多停了兩輛警車,依然有圍觀的人。
那個叫韓裳的女人當然已經不在地上,隻剩一個白筆畫的人形。
但血還觸目驚心地凝在那兒。
旁邊一個中年人被帶上警車,臨上車的時候還在用上海話解釋著:"阿拉屋裏的花盆都放的老牢的呀,哪能會掉下來,各個事體真是……"
"讓開了讓開了。"警官對圍觀的人群喊,然後他抬起頭對四樓陽台上站著的警察叫道:"再試一次。"
陽台向外搭出塊放花草的木板,在一盆吊蘭和一盆月季之間,有個明顯的缺口。缺口處留著泥印子,一塊普通的紅磚現在被豎著放在泥印上,一根手指點在磚後,輕輕前推。
紅磚在空中緩慢地翻滾著,迅速墜落,和人行道碰撞的瞬間迸散成大大小小的碎塊。
下麵的警官轉頭問旁邊的一位居民:"剛才真的沒風?"
"好像有一點。"那老人又不確定起來。
落點不對?孫鏡立刻明白了這個簡單實驗的用意。
現在警察的眼睛倒都很毒啊,居然發現了花盆原本位置和掉落位置並非垂直,有小小的誤差。
第13節:Chapter 02 預言(4) |福哇www.fval.cn小說|
從這塊紅磚來看,誤差了小半米。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其它因素影響,花盆該落在韓裳腳邊,嚇她一大跳。
但是可能有很多因素的,孫鏡向小街的另一頭走去,心裏想著。
比如當時有一隻鴿子落在花盆上,讓它重心偏了,掉下去的時候撞了旁邊的花盆一下;比如韓裳被砸中的時候踉蹌了半步才倒下去,所以現在推算出的她原本所處位置是不準的。後者的可能性很大,人在行走的時候有向前的慣性,沒那麽幹淨利落地直接倒下去。
當然,還有風。
自己能想到的,警察當然也想得到。所以,這還是一宗意外。
孫鏡忽然有些警覺,他發現潛意識裏,自己似乎正在往非意外的地方想些什麽。
"是鬼索命,是鬼索命,我要去講!"
孫鏡聽見了一個充滿恐懼的聲音,轉頭一看,卻是先前見到的煙雜店老婦人。她想要從店裏衝出來,被死死拉住。
"儂有毛病啊,儂阿是毛病又犯了。"拽著她的年輕女人凶她。
孫鏡的脖子上又立起了雞皮疙瘩,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在店門口停了下來,轉回身去看。
沒錯,這兒雖然離出事的地方不遠,但小街彎曲的弧線,讓他無法看見韓裳倒下的位置。他都看不見,呆在後麵煙雜店裏的人當然更看不見。
老婦人伸出一隻手對他用力招:"儂阿是警察同誌,我跟你講,是鬼索命啊,警察同誌,我看見的。"
"唉呀,我媽有神經病的,不好意思哦。這個老神經,儂真的要進醫院了。"女兒用力把媽拉回店去。
孫鏡用手慢慢捋了捋後頸,溫熱的掌心把凸立起的毛孔安撫了下去。
隻是恰好和死亡事件同時發作的神經病。
或者,這事情不那樣簡單。
他感覺內心正被某種情緒衝刷著。這情緒並不完全陌生,令他想起從崖上高速墜下時,把整個胸腔都塞滿的恐懼,迫在眉睫的死亡危險會不斷提醒他,快拉開降落傘。但他偏要再等一等。
心靈就像沙灘。洶湧潮水一次又一次把沙變得更細更堅硬,不過要是撲過來的浪足夠凶猛,也許會挖出沙灘下埋藏的寶藏。比如二○○四年末的那次海嘯,在印度馬哈巴利普蘭的沙灘上洗出了一尊尊千多年前的石雕。
人都很賤,隻是各自不同。孫鏡自嘲地一笑。
"弗弗弗",孫鏡嘴裏發著奇怪的聲音,走進了自家的小樓。
曾經這幢帶著院子的三層小樓都是他家的,洋樓的外牆鋪著馬塞克,八十年前這相當摩登。院子裏有一棵很粗的廣玉蘭,開花的時候關緊窗戶都擋不住鬱鬱的香。四十年前樓裏搬進了好些不請自來的鄰居,在當時這沒什麽道理好講。現在孫鏡擁有的,是二樓的三間房,外加一個廁所。
今天的信箱很正常,孫鏡關上小門,穿過狹窄的過道,走上樓梯。
"弗弗弗",他又開始了。韓裳臨死前的一刻,想要對他說的會是什麽話?
不,隻是一個字,孫鏡覺得,韓裳反複想要說出來的,隻是一個字。
第14節:Chapter 02 預言(5)
哪個字這麽關鍵?
孫鏡歎了口氣。漢語裏有太多同音字,並且韓裳說的不會是"弗"的同音字,而是以"弗"為開始音的字,隻是快速消亡的生命讓她再沒力氣發出後麵的音節。
三間房。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兼收藏室,剩下的就是孫鏡正呆著的這間。
陽光被百葉窗割成碎片,落在龜殼上。
許多龜殼。
層層疊疊,堆在一起,成了座龜殼山。
龜殼山上的龜殼,都是沒有字的。這不是殷商甲骨,隻是龜殼而已,裏麵最古老的一塊,其原主的死亡時間也不會超過五年。
屋子的其它角落散落著些麵貌全然不同的龜甲。它們相貌古舊,或多或少都有些殘缺,上麵有一排排鑽鑿的痕跡,有些被火烤過,在另一麵爆成一條條的細裂紋。在殷商時期,這叫作卜紋或兆紋,貞人、巫師根據其走向,來判斷占卜的結果是一個吉兆,還是一個凶兆。
它們看起來就像是自殷墟出土的珍貴古物,當然,隻是看起來像而已。這已經足夠了,孫鏡覺得,自己不僅是最好的甲骨專家,應該也是最好的甲骨造假專家。在這一行,他沒幾個像樣的競爭者。
孫鏡看著堆成小山的原料,這裏麵有山龜有澤龜,原本商朝各地進貢給王都的卜龜,就各有不同。
"喀啦"。
孫鏡立刻掃視了一圈,哪裏發出來的聲音?
"喀啦"。
又是一聲,是那堆龜殼。孫鏡死死盯著龜殼山,就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小山裏繼續發出聲響,然後"嘩啦啦"傾倒下來。
孫鏡肩膀一鬆,他想起來自己把那封活的龜甲信扔在這間屋裏了。兩天沒喂它,看起來活力還不錯,隻是寄信的人已經死了。
孫鏡一時懶得去把龜殼重新堆好,反正這間屋子就夠亂的了。他靠在工作椅上,往下一壓,半躺下去。
幾秒鍾後,他就猛地挺直身子,直愣愣盯著倒下的龜殼。
有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過,瞬間把原本沒看到的角落照亮。
孫鏡雙手用力撐著扶手,慢慢站起來,走到塌了一半的龜殼堆前,蹲下。他把手伸進龜殼堆裏,摸索了一陣。
"見鬼。"他低聲咒罵,忍不住在手上加了力量,野蠻地攪動起來。龜殼四散,飛得到處都是。
等他總算停下來的時候,屋裏已經找不到幾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了。他無聲地笑著,低下頭,開始端詳手裏這隻嚇得把頭腳縮進殼裏的烏龜。
他記得韓裳在這封龜甲信裏犯了個可笑的錯誤,她把"餘"字寫反了。這是任何一個對甲骨文稍有涉獵的人都不會犯的低級錯誤,然而韓裳卻是準備出兩百萬,借巫師頭骨做研究的人。也許韓裳並不是要做什麽學術研究,她不是甲骨學者,多半另有目的。可她會是嫩到犯這種錯誤的菜鳥?
她寫反了。
孫鏡眼前浮現韓裳最後的那幾個口型。
就是"反"!
孫鏡把烏龜轉了個方向,沒有發現。沒有任何猶豫,他把烏龜翻了過來。福哇手機電子書整理
第15節:Chapter 02 預言(6)
餘就是我,把我反過來,這是個隱語。
"嗬……"孫鏡長長吐了口氣。
龜腹甲上有字。不是甲骨文,而是刻得很工整的小楷。
前幾個字就讓孫鏡一驚。
"如因不測讓我無法和你見麵……"
那不是意外!一聲霹靂在心頭炸響。
茶幾上放著今天的晚報,最上麵一張是社會版,頭條就是話劇女演員中午當街被花盆砸死的新聞。
不出孫鏡的意料,新聞裏說,韓裳送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咽氣了。死訊確認,他不禁歎了口氣。
時鍾指向十一點,孫鏡從沙發上站起來,換鞋出門。
白天人多眼雜,現在的時間,去韓裳家正好,那兒有一件專門留給他的東西。
有夜風,吹得行道樹一陣陣的響。一輛空出租駛過來,放慢了速度。孫鏡衝司機搖搖手,他要去的地方步行可達。
龜腹甲就那麽點地方,韓裳又不會微雕,當然不可能在上麵說明是什麽樣的東西。但這必然是個關鍵線索,孫鏡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韓裳為什麽會死。同時這也意味著,自己被完全牽扯進去了。
或者自己可以看過之後放回原處,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孫鏡笑了笑。
韓裳租的房子離這裏很近。附近的幾片居民區都是老房子,到了地方孫鏡才發現,這幢小樓和他自己家非常像,隻是院子小了些。
韓裳住在三樓。晚報的記者把這宗意外報道得很詳細,所以孫鏡知道,韓母已經暈倒進了醫院,所有事情都壓在韓父身上,沒有誰現在有空來這裏整理韓裳的遺物。
不過孫鏡還是繞著樓走了一圈,記下了三樓亮燈房間的方位,然後轉向花壇走去。
這樣的時間,一樓的大門已經關上了。孫鏡走到花壇前,再次確認四下無人後,摸出小手電照了照,在左側外角找到了根插得很深的木筷子。
木筷子下麵埋了個小塑料袋,裏麵有兩把鑰匙。
孫鏡用其中的一把打開了大門,反手輕輕關上,陷入完全的黑暗裏。
在這樣住了許多戶人家的樓裏,大門入口處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過道燈開關。每家都有一個,韓裳當然也有。孫鏡不知道哪一個是韓裳的,他也不準備開燈。
借著手電筒的光,他走上樓梯。盡管已經足夠小心,每一步踩下去還是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木樓梯老朽得厲害,好像踩重一點,就會陷出個洞來。
三樓,孫鏡站在韓裳的房門前。先前看見亮燈的屋子是另一間,這讓他徹底放下心來。
關了手電,孫鏡摸著鎖孔,把鑰匙插進去。
轉動的時候感覺很別扭,孫鏡用了幾次力,心想是不是搞錯了大門的鑰匙,就又拔出來換一把。
還是開不了。
孫鏡換成最初那把再試。黑暗裏轉鑰匙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這時候如果鄰居的門突然打開,看見他摸黑在開死人家的門,就麻煩了。
韓裳不可能搞錯鑰匙吧,怎麽會開不了。孫鏡手裏加了把力,覺得有點鬆動了。是這把鑰匙沒錯,開老舊的鎖常常需要一點技巧,比如得往左壓或往右壓。
第16節:Chapter 02 預言(7)
孫鏡試著把鑰匙壓向左邊,門突然打開了。
孫鏡猛吃一驚,這不是他打開的,有人……
念頭才轉到一半,腦袋上就被硬物狠狠砸了一下,天旋地轉倒在地上。
這一擊並沒能讓他完全失去意識,但頭暈得一時回不過神來。給他這一下的人飛快從旁邊躥過,"騰騰騰"跑下樓去。
糟糕,這動靜太大了。孫鏡知道不好,可他還在恍惚中,從地上爬不起來。
鄰家的門打開了,燈光照在他身上。
"哦喲。"一聲驚叫。
"老頭子,儂快點出來。"受了驚嚇的老太婆回頭往屋裏喊。
鄰居老頭跑出來的時候,孫鏡用手撐著靠牆半坐起來。這暫時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腦袋又暈又痛,摸一下額頭上起了個大包,還有血。旁邊地上掉了根金屬棍,正是打他的凶器。實際上這是根中空可伸縮的室內晾衣杆,幸好如此,否則他的下場可能和韓裳差不多。
不過他現在這副樣子已經很嚇人了,韓裳家的門又洞開著,把後出來的老頭也嚇得不輕。
"你是誰,怎麽回事?"老頭緊張地問。
然後不等他回答,就對老伴說:"快點報警叫公安來。"
"我就是警察。"孫鏡說。
"啊?"
"我就是警察。"孫鏡鎮定地重複,"後麵這間屋的主人今天中午死了。"
"從晚報上看見了,小姑娘真作孽啊。"老太婆講,但看著孫鏡的眼睛裏還是有些懷疑。
寫在老頭臉上的疑問更多。
"你是警察?"他問,"那剛才是怎麽回事?你真的是警察?"
"我同事很快就會過來。"
孫鏡在兩個人的注視下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徐警官,行動出了點問題。你立刻過來,對,我還在……"孫鏡把這裏的地址飛快報了一遍,掛了電話。
"你們也看見了,她的死不那麽簡單。"孫鏡說,他見到老頭老太滿腹疑問的模樣,又搖了搖手。
"我不會說什麽的,這是紀律,你們也不用問。這案子還在查,你們不要出去亂說,這會對破案有影響的。"
二樓的過道燈亮起來,有人在下麵問樓上,剛才乒乒乓乓出了什麽事。
"噢,沒什麽沒什麽,不好意思哦。"老太婆在孫鏡的示意下這麽說。
二樓的燈很快又熄了,並沒有人上來。
"謝謝你們的配合。"孫鏡低聲說。
"你這個樣子,阿要進來……"老太婆說到一半,就被老頭碰了一下,住嘴不說。
"你先進去。"老頭說。
老太婆知趣地回屋。
警惕性真高,孫鏡在心裏想。他慢慢站起來,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老頭緊盯著他。
孫鏡摸出煙,扔了一根給老頭。
直到煙抽了大半,老頭才開口問:"那你是便衣?"
孫鏡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老頭問:"剛才的事情,不能問?"
"可以問,但我不方便回答。"孫鏡又摸出支煙,遞過去。
"不抽了,要是沒什麽事,我也想回去睡覺了。"
第17節:Chapter 02 預言(8) 。福www哇Fval小cn說。
孫鏡聳聳肩:"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了。"
老頭笑笑,皺紋裏是說不盡的世故味道。
"那就不問,不過你說你是便衣,有警官證吧。"
孫鏡嘴裏發苦。
"不會沒帶著吧。"
孫鏡的手機響起來,他趕緊接聽。
"我在三樓。"他說。
"我同事到了。"他放下手機對老頭說。
剛才敲悶棍的家夥飛快地跑出去,顧不得帶上大門,沒過多久,徐徐就出現在了孫鏡麵前。
她來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而且及時。
"怎麽搞成這樣?"她說。
還沒等孫鏡串供,老頭就開口了:"也是便衣?"
牛仔褲網球鞋,便得不能再便了。這個時候孫鏡才注意到,她的裝束和白天見麵時已經大不一樣。
"能不能看看你的警官證?"老頭接著問。
徐徐看了孫鏡一眼。
孫鏡也看看她。
"你也沒帶著啊。"老頭說著,身體往後讓了讓。
徐徐伸手拉開坤包,一陣翻騰,然後拿出個小本,往老頭麵前一晃,又收了回去。
"慢點慢點,我沒看清楚。"
夜路走多總要撞到鬼,孫鏡徹底認栽,悄悄給徐徐比了個跑路的手勢。
"那就給你看清楚。"徐徐一甩手,把證件扔給老頭。
孫鏡眯起了眼睛,看著老頭很認真地端詳,然後把證件還給徐徐。
"真是不好意思,我看電視裏總有人用……那個,嗬嗬,那不打擾你們執行任務了。"老頭一臉賠笑,說完就回自己屋去了。
孫鏡把徐徐拉進韓裳的房間,光明正大地打開燈。
"剛才我以為要穿幫。"
"有些東西我是常備著的。"徐徐又從包裏摸出記者證和學生證,在孫鏡鼻子前麵晃了晃。
"就他那老花眼還看,看一百年都看不出假來。救場及時吧,跟我合作準沒錯,你腦門要緊不?"
徐徐拿出紙巾去拭孫鏡額頭上的血。其實能瞧出沒什麽大傷,但之前孫鏡在她麵前姿態拿捏得叫人牙癢癢,現在好不容易落了難,讓徐徐忍不住想要欺負一下,手上的動作當然不怎麽輕柔。
孫鏡痛得直抽涼氣,一把捏住徐徐的手。
"我自己來吧。"
"不解風情的家夥。"徐徐撇撇嘴,把手輕輕抽出來,留下紙巾在孫鏡掌心。
"風情……"孫鏡小聲嘀咕,苦笑搖頭,把紙巾覆在額頭上,偷掃了眼徐徐的手。剛才急痛之下稍用了點力氣,卻並沒在她手上留下捏痕,不知怎麽一滑一轉就溜出去了。
"你怎麽搞得這麽狼狽?"徐徐問著,右手細長的手指忽然像湧來的波浪,一起又一伏。孫鏡趕緊轉開視線。
"等會兒出去再和你說。"孫鏡開始打量這個房間。
整潔的房間,所以打開著的儲物櫃就格外引人注目。似乎剛才那人也在找些什麽。
孫鏡把沾血的紙巾揉成一團放進兜裏,搬了張椅子,脫了鞋站上去。徐徐眯起眼睛,狐疑地看著他踮起腳,把手伸進了吊燈的燈罩。
當某個重要的東西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你最好想一想再伸手。因為它的重要程度往往和對目前生活的破壞力成正比。
第18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1)
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
從小樓出來,拐上了大街。孫鏡手插在口袋裏,優哉遊哉地往前走,可是因為腦門上過於明顯的腫塊,這種故作悠閑的姿態讓人看了想笑。
好在現在路上沒什麽行人,隻有徐徐走在身邊,時不時拿眼瞅一下他。
"賣關子也要有個限度,你到底拿到了什麽東西,再不告訴我就真翻臉了。"徐徐終於忍不住,一肚子的怨氣怒氣。
"三天前,我收到了一隻烏龜。"孫鏡用幾句話就講完了這個並不複雜的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應該很複雜,但是現在發生的才隻是個開頭。
說完他把手抽出口袋,攤開手掌,那兒躺著個小小的方型薄片。 福口圭電子書下載
徐徐一把搶過去。
"存儲卡?4G容量的存儲卡,手機照像機什麽的都用得到,難道裏麵放了一堆豔照?"
"嗯,你的猜想很誘人。"
"切,其實我猜裏麵有個瑞士銀行賬號密碼,或者是份機密情報,她別是個間諜吧。"徐徐打量著存儲卡,好像她的目光能深入其中的存儲介質,解讀出內容似的。
"聽起來像是哪部電影的情節。"孫鏡用手按著額頭,輕輕揉搓著,希望頭上的大包可以早點消退下去。
"生活總是比電影更傳奇。"徐徐回答。
孫鏡停下腳步。
"我家就在前麵了。"
"這麽近啊。"
孫鏡把手放下來,看看徐徐。
"那麽,你是準備回家睡覺,還是怎樣?"
徐徐瞪大眼睛:"這有什麽可問的,難道你這麽晚把我叫來救急,是打算用完就扔的?"
孫鏡笑了笑:"深夜請女人到家裏坐坐,容易被誤會別有企圖。"
"沒關係,頭上長角的男人誘惑不到我的。"
"其實最好你能克製一下好奇心,這件事原本和你沒一點關係,別告訴我你沒聞出裏麵的危險。"
"你覺得自己說這話有說服力嗎?"徐徐看著孫鏡頭上的大包說,"不好奇你會晚上到別人門口領個瘤?不好奇韓裳剛在你眼皮底下死了你就答應我合夥搞巫師頭骨?她出兩百萬要借這東西,為了什麽?我猜答案就在裏麵!"
她捏著存儲卡在孫鏡鼻子前晃:"本來巫師頭骨就是我們的目標,得把它的價值榨幹淨了才能出手,否則就虧了。兩百萬啊,韓裳可真舍得花錢,你說這裏麵的東西會值多少?"
"她死了。"孫鏡從徐徐手裏抽走存儲卡,"如果你不怕死,就跟我來。"
他往弄堂裏走了兩步,回頭一看,徐徐杵在弄堂口沒挪地方,不由意外。不過一轉眼,她就快步跟了上來。
等徐徐追上來的時候,孫鏡卻沒接著往裏走,而是在嘴前豎起一根手指,眼睛盯著弄堂口。
"有人跟著?"徐徐把聲音壓得很低,問。
"也許。"孫鏡躡著步子走回弄堂口。他稍稍停了停,然後突然一步就衝了出去。
第19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2)
徐徐跟著也跳了出來,卻什麽也沒看見,急著問:"你看到什麽了?"
"好像有個黑影,沒看清楚。"孫鏡盯著前麵的那片腳手架,剛才他衝出來的時候,那下麵像是有什麽一閃。
"我過去看看。"孫鏡又按了按額頭,刺痛讓他更提起了精神。不管怎樣,別讓人再照著這裏來一下,否則樂子就大了。
"逞什麽能。"徐徐小聲嘀咕著,跟在孫鏡的側後方,兩人一前一後斜錯開,向腳手架下走去。
這兒一片的老建築因為和城市曆史血肉相連得以保存下來。前麵人行道上的一段腳手架,是因為修補外牆的小工程搭起來的。現在工程完成了,明天就要把這些竹竿竹片拆掉。
略顯秋寒的深夜裏,這條普通的小街上行人已經很少了,即便偶有經過,也會避開這段腳手架,繞道而行。
腳手架上幾層鋪著的層層竹片擋住了路燈的光線,把底下的通道變成黑穴。向那兒望去,就覺得陰影暗影黑影交疊重重,仿佛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剛才孫鏡這麽匆匆一瞥,實在不能肯定裏麵是的確有什麽,還是自己眼花看錯。
走進腳手架的時候,孫鏡放慢了腳步。盡管從遠處看這裏黑洞洞的,但走進去後,並不會暗到看不清東西。腳手架總長也就十米多,孫鏡小心地掃視著,耳朵也豎了起來。眼前都是一根一根手臂粗細的竹筒,並沒有能藏人的地方,聽見的是微風吹在腳手架上的吱吱嘎嘎,還有身後徐徐的腳步聲。
真的是看錯了?
孫鏡停在這段腳手架的盡頭,這裏是正在維修的大樓入口。入口的門開著,裏麵沒有燈,真正的一片漆黑。而就在前麵幾步,走出腳手架後,恰好是一個弄堂口。這弄堂並不是條死胡同,裏麵有通到其它出口、甚至是隔壁街道的小徑。
他回頭看看徐徐,還沒說什麽,一陣風吹過,腳手架又發出了吱吱的聲響。
這次不一樣,風很快過去,聲響卻沒有停歇,反而越發地刺耳起來。
細小的石子掉在頭上,孫鏡用手一撣,抬頭向上看。
腳手架在晃動。
也許腳手架搭得並不牢固,可就算有鬆動的地方,現在又不是台風天,怎麽會晃成這樣。就像有個大力士,抓著某根撐地竹子在拚命地搖動著。
"怎麽回事?"徐徐驚訝地問。
"快出去。"孫鏡一下躥出腳手架,又多跑了十幾步,直到徹底離開它的範圍。徐徐緊跟著他,步伐卻像穿了高跟鞋似的不太靈便,很有些狼狽。
等兩個人回頭再看的時候,腳手架的搖晃慢慢停歇了下來,終究沒有倒。他們互視了一眼,都覺得這事說不出的詭異。
"呀!"孫鏡忽然叫了起來。
"怎麽啦?"驚魂未定的徐徐忙問。
"我剛才跑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手握的力量太大了。"
徐徐目瞪口呆地看著孫鏡攤開的手掌,躺在那兒的存儲卡淒慘地在中間部位出現了角度很大的彎折,差不多可以說是折斷了。
第20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3)
"噢,噢,你這個這個……"徐徐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嗯,那個說不定拿去修修還能恢複。"孫鏡用非常心虛的聲音說。
"這種物理破壞怎麽修啊?搞成這樣,你手裏下死力啊,唉呀。"徐徐恨得把牙咬得喀喀響。
"說不定能修好呢。"孫鏡把存儲卡拿在眼前,像是想找個路燈光線好的地方,好好看看損壞情況,卻沒注意腳下,不知絆到什麽東西,整個人向前撲出去。人以極難看的姿勢趴到了地上,手裏捏著的存儲卡也飛了出去。
徐徐幾乎看傻了,她眼瞧著存儲卡直飛到腳手架邊的弄堂口才落了地,又彈性極好地反彈起來,掉在人行道沿的下麵。
徐徐小跑過去,低頭看了看,又看了看,回過頭瞧著剛爬起來,還在撣灰的孫鏡。
"你今天出門看過黃曆了嗎,存儲卡掉進下水道裏了。"徐徐有氣無力地說,她已經飽受打擊了。
要是存儲卡完好無損,想辦法掀開陰溝蓋子撈出來說不定還能恢複數據,不過現在嘛……
兩個人在路燈下拖出長長的背影,一般的垂頭喪氣。
走到孫鏡家的弄堂口,徐徐又重重歎了口氣,說:"剛才要是別管有沒有人跟在後麵,有多好。"
毫無意義的馬後炮。要不是沮喪之極,徐徐也不會這樣抱怨。說完她衝孫鏡擺擺手,轉身要叫出租,卻又回轉來,拿了張紙巾遞給孫鏡。
孫鏡一愣。
"傷口又出血啦。"徐徐見他沒接,便把紙巾在他額頭輕壓一下,然後折幾折再覆上去,鬆開手,紙巾粘在創口上沒掉下來。徐徐一笑,輕輕聳肩,走到路邊向開來的空出租車揚手。
出租車減速停下的時候,徐徐聽見身後有個聲音說:"要不要到我家喝點什麽?"
徐徐轉過身,看見孫鏡還站在那兒,未曾離開。
徐徐側著臉看這個男人,停了一會兒,才說:"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有多難看?
頭上的血被擦幹淨了,但大包還是很明顯,一身衣服也皺巴巴且滿是灰。徐徐納悶孫鏡在這種情況下怎麽還能露出這樣的微笑,就好像是舞會上向坐在角落的水晶鞋姑娘邀舞的王子。
"也許你會感覺……"他停了停,像是在想一個合適的詞,然後說,"滿足。"
"哦天呢,我想我正在遭遇這輩子最蹩腳的挑逗。"
出租車已經開走了,孫鏡聳聳肩:"好吧,讓我扮紳士再為你叫一輛。"
"看在你今天很背的份上,或許我該發發善心。"徐徐朝孫鏡飛了個勾人的眼神,"其實我滿期待,你還會有哪些拙劣的小花招。"
"小花招嗎,你會看到的。"
兩個人往弄堂深處走去。
"從韓裳那裏出來我就在想,把晾衣杆敲在我頭上的家夥,他應該很好奇,我這個在半夜開門的人,到底是什麽來路。"說完這句話,孫鏡把房門打開,向徐徐比了個"請"的手勢。
"所以他雖然當時很驚慌地跑了,但說不定並沒有跑得很遠。屋子裏亂了點,單身男人住的地方總是這樣,你先坐坐,我去洗把臉。"
第21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4)
等幾分鍾後孫鏡再次出現在房間裏,已經換了套幹淨的衣服,額頭上也清理過,看上去好了許多。
徐徐瞪著他,說:"為什麽我感覺你又開始賣關子了?"
孫鏡一攤手:"哪有。"
"這是什麽?"徐徐盯著他的左掌心,那兒有個小東西。
"一個U盤,如果要存放什麽資料,這東西絕對比存儲卡方便。"
"這才是你拿到的東西?"徐徐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孫鏡微笑點頭。
"那存儲卡哪裏來的?"
"當然是我手機裏的,裏麵存了很多不錯的照片呢。"
徐徐立刻想起先前他手插在褲袋裏走路的情景,反應過來他是怎麽幹的。
"你這個騙子。"徐徐叫道。
孫鏡欠了欠身,回答:"你也是。"
徐徐氣呼呼惡狠狠瞪了孫鏡好一會兒,說:"你居然從那個時候起就打算演這場戲了。"
孫鏡又是一笑,在徐徐看來,這種可惡的笑容就像在說:看,這就是差距。
好在孫鏡立刻識相地收起笑容,嚴肅地說:"我根本沒想到今天在那間屋裏會撞見另一個人。本來我要是能悄悄地拿到這個U盤,不管我看了之後有什麽打算,暫時都會在暗處。可這一棍子……"
孫鏡摸了摸額頭,苦笑:"算是把我立刻卷進去了,不好意思,還有你。"
徐徐歪了歪頭,表示對此毫不在意。
"雖然那個人不知道我去幹什麽,但他既然是去找東西的,那麽從己推人,很容易能猜到我的意圖。所以我總得做些什麽,讓危險變得盡量小一點。一路上我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都比較響,跟在後麵的那位要是耳朵尖一點,總能聽到大半。"
徐徐看見孫鏡嘴角的那抹淺笑,啐了一口,說:"得意死你。"
"隻是讓你陪著演了場戲,怎麽怨氣這麽重啊。"
一個騙子被騙了,對徐徐這樣一個有追求的老千來說,的確是很嚴重的打擊。不過她現在打算把那一切都忘掉,至少說明自己選擇同伴的眼光很棒,不是嗎?
"所以現在敲悶棍的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拿到的東西又毀了,算是安全了。"徐徐說。
"暫時離危險遠一點而已,畢竟我已經進入他視野了。"孫鏡揉著額頭,有點遺憾地說,"我最後把卡扔出去,就是想看看藏著的那家夥會有什麽反應。想不到掉進陰溝了,怎麽這麽巧,這一跤真是摔虧了。"
"是啊,真是巧。"徐徐歎息著說。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對方,又都想起搖晃的腳手架來,一時心裏有些異樣,沉默不語。
略有些壓抑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很久。孫鏡打開電腦,接上U盤,說:"該讓你滿足一下了。"
徐徐撇撇嘴,湊了過去。
U盤裏隻有八個音頻文件,短的十幾分鍾,長的近一小時,是韓裳的口述錄音。
這並不是韓裳臨時錄下來的,編號為一的那段,錄製的時間是去年十二月。
這段錄音的前十秒鍾是靜音,隻有輕微的"噝噝"聲,然後一個稍顯低沉的女聲響了起來。
第22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5)
"我決定重新把《泰爾》排出來,為了……(她的聲音在這裏停頓了一下,然後就把要說的話跳了過去)所以有些事情我想用這種方式記錄下來。"
一個莫名其妙的開頭,孫鏡想。
"不知道誰會聽見我說的這些,我所要說的,都是我經曆的,請試著相信。"說到這裏,韓裳似乎深吸了口氣,然後,她的聲音終於變得平穩正常,開始敘述她的經曆。
"我叫韓裳,二十四歲,從小我就會做一些讓我極度壓抑的夢,內容是關於半個多世紀前在一間屋子裏進行的很多次聚會,還有住在上海摩西會堂附近的猶太人的生活(注1),那同樣也是我出生前幾十年的事了。近幾年這些很不愉快的夢變得頻繁起來,給我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所以我在上海戲劇學院表演係畢業後,並沒有立刻成為一名演員,而是去華師大考了心理學研究生。我以為可以通過心理學解決自己的問題。
"在……兩個月前。"敘述者的語氣在這裏又有了些變化,"是啊,兩個月前,我覺得已經很久了……隻是兩個月。我認識了費城,他是費克群的侄子。"
聽到涉及了去年猝死的名演員,徐徐挑了挑眉毛,孫鏡則開始轉指環。
"那是在一個討論神秘主義的小型沙龍上,當時我還完全不相信這些東西,所以說了很多批駁的話。就是在當場,費城接到了警方的電話,告訴他費克群死了。葬禮後不久,費城找到了我,他的狀態很不好,說自己碰到了個大問題。我在沙龍上的那些話讓他想到從我這裏尋求幫助,他想讓我分析一個……詛咒,想聽我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都可以用心理學解釋,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沒能辦到,我想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大概是注定要發生的。詛咒的源頭是茨威格,就是上世紀初很紅的那個德語作家。在他一九四二年自殺之前,寫了本自傳。自傳裏提到了這個詛咒,關於他寫的劇本。他認為正是自己寫的劇本,造成了三位當時最著名的舞台劇明星演員,和一位導演的死亡。總的來說,隻要是他寫的劇本,在正式演出之前,劇組成員裏總會發生不幸。這導致茨威格最後完全放棄劇本,轉向小說和傳記創作。而費城在幫叔叔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份茨威格從未公布過的劇本手稿,也就是《泰爾》。"
聽到茨威格的名字,孫鏡和徐徐就都想到了《泰爾》這出戲,韓裳果然隨後說到了《泰爾》,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說一個會讓人死去的詛咒,這不由得讓他們開始心寒。
"費克群已經著手準備排演《泰爾》,然後就哮喘發作死了。而費城打算接著把《泰爾》排出來,自己做導演和男主角,並且請好了夏綺文當女主角。"
聽見夏綺文的名字,兩個人的心裏又是一抽。這是個和費克群同樣有名的女演員,也已經死了,就在費克群後不久。
"在一切就緒之後費城才從茨威格的自傳裏發現這個詛咒,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全。但整個劇組已經運轉起來,他舍不得也沒辦法停下。於是他來找我,當時他可能隻是想得到些心理學方麵的安慰。我當然不相信真有這種詛咒,巧合或是一些能給人造成傷害的心理壓力和暗示,當時我好像是這麽想的。嗬嗬……"音箱裏傳來一聲讓聽者心驚肉跳的輕笑,"很快事情就不一樣了。
第23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6)
"先是我的夢境發展到眼前會出現幻覺,然後夏綺文跳樓自殺了。關於我的幻覺,我總是在那些場景裏看到名人,比如茨威格、弗洛伊德、達利,還有我的外曾祖父。他是猶太人,曾經是上海摩西會堂的一個拉比。嗬……發生了很多事,讓我對心理學和神秘主義的態度一點點改變,最後我去了一次摩西會堂,在一些幻覺裏,我看見外曾祖父埋下了一個箱子。"
幾秒鍾的停頓。
"她和你一樣喜歡賣關子。"徐徐對孫鏡說。
"這算什麽關子,她顯然找到了那個箱子。"孫鏡還沒說完,錄音裏韓裳就接著說了下去。
"就在聖櫃室前的地下,我拿到了箱子。然後我意識到,那些幻覺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實的。我想,某種神秘的力量,讓我繼承了外曾祖父的部分記憶。箱子裏除了外曾祖父的積蓄,還有一份記錄。他參加了一個試驗,主持者是在晚年倒向神秘主義的弗洛伊德。他想證明,在人的內心深處,潛意識之下的無盡深淵裏,有一扇門。那是一切偉大力量的根源,是通向神秘而不可思議世界的道路。
"實驗是由弗洛伊德設計的,他要求參加實驗的人每天通過一塊特殊的梅丹佐浮雕銅牌進行某種儀式,這塊銅牌是卡蜜兒的作品,專門為這個實驗而創作的。"
"梅丹佐是什麽?"徐徐問。
"猶太教裏最接近神的天使,長了三十六個翅膀和三萬六千隻眼睛,沒有什麽能逃過他的感知,足以擔當神和凡人之間的橋梁。"孫鏡暫停了錄音,回答道。
徐徐想象了一下渾身都是眼睛的人,打了個寒顫:"真難看。卡蜜兒呢?"
"那可是個美女,羅丹的情人,據說她的才華讓羅丹都感到了壓力。"
"真的很漂亮?"徐徐關心的重點居然在這裏。
"我見過照片,至少符合我的審美。可惜後來瘋了。"
"紅顏就是薄命啊。"徐徐長長地,哀怨地歎了口氣。
"你會長壽的。"孫鏡說。
徐徐眼睛一翻,卻想不出話嗆回去,沒好氣地說:"接著聽。"
房間裏的氣氛,卻是比剛才的壓抑好了一點。
"這個實驗從一九一一年開始,持續了很多年。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結束,也不確定它有沒有結束。現在我隻知道,在弗洛伊德死後,另有接替者主持這個實驗。不過我的外曾祖父威爾頓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來到了中國,不再參加實驗者的定期聚會,而他的每日儀式也在一段時間後放棄。這和他劇烈的頭痛和越來越糟的精神狀態有關。今天我能確信,這正是儀式引起的,儀式的另一個後果,就是讓他的部分記憶在四代之後,通過夢傳遞給我。
"好像有許多奇怪的事情在參加實驗的人身上發生。這些神秘的事情並不受實驗者自己的控製,比如發生在茨威格身上的詛咒,他能感覺到自己劇本上的可怕力量,但卻無法改變,最終隻能停止創作。
"以上的這些,是我和費城在追查詛咒的過程中得到的一些線索,再加上那些並不屬於我的記憶的複蘇,才組合出來的。讓我難以理解的是,原本非常懼怕詛咒降臨的費城,在他死前的一段時間裏,卻忽然變得輕鬆起來。與其說是他找到了破解詛咒的方法,不如說他不再相信詛咒的存在。可能是因為費克群的死因,現在看起來,那更像是一場謀殺。但還是有太多難以解釋的地方,更何況,現在他也死了。"
第24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7)
說到這一句的時候,韓裳的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哀傷。讓人立刻就明白了她和費城的關係。
"和《泰爾》這出戲相關的人,已經死了三個,而此前的每次詛咒,都隻死了一個人。是這次的詛咒格外凶惡,還是死者中有些僅僅是意外?我相信就算茨威格還活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因為……我想他……"
韓裳連續開了三次頭,卻都沒能把這句話說完。沉默了幾秒鍾,她再度開口。
"我想我的選擇並不理智,但人就是這樣。我要把《泰爾》再次排出來。也許會死,也許不會。而我想做的另一件事,是盡可能地搞清楚,造成詛咒,還有強加給我的這些記憶的實驗,到底是怎麽回事。弗洛伊德死了,但實驗還在繼續,那些人後來都怎麽了,會不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我能回憶起來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想,也許有些線索會在我的腦袋裏突然出現吧。
"可怕……並且偉大的實驗。實際上我也是這個實驗的結果,但依然難以想象,弗洛伊德竟然真的能設計出這個實驗。這比他前半生所有成果加起來都重要得多,他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指引出通向終極的路,順著走下去,是毀滅,還是新生?我要重新找到這條路,看看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裏,它是已經荒蕪,還是有人悄悄又向前走了一段。當我有新的進展時,會錄下第二段錄音的。"
第一段錄音到這裏結束。
孫鏡點了支煙,徐徐伸伸手,也要了一支。
深吸一口,孫鏡開始按照順序,播放其它錄音。
傳自韓裳外曾祖父威爾頓的記憶,不管是夢境還是眼前閃回的幻覺,總是無聲的。在關於實驗者聚會的畫麵裏,她可以看見弗洛伊德躺在一張躺椅上,傾聽各個實驗者的講述。實驗者們的臉孔越來越清晰,但其中再沒見到像達利、茨威格這樣著名的人物,所以要找出這些人並不容易。
一直到今年年初,農曆新年的鞭炮聲中,韓裳忽然又一次看見了聚會畫麵。這次略有些不同,一個中年人站在弗洛伊德的身邊。他就是斯文·赫定(注2)。
他是新的實驗者,又或者是弗洛伊德的特殊助手,並可能在他死後繼任為實驗主持人?韓裳無法判斷,但這位上世紀初赫赫有名的探險家,在中國留下了足夠多的足跡,可供韓裳追尋。
每當《泰爾》的排演有了新的進度,或者韓裳對斯文·赫定的追查有了新進展,她都會用聲音的方式記錄下來。
關於前者,隻是按部就班地敘述,並沒有出奇之處,隻有兩個沉默的聽眾知道,最終的結果是多麽不幸。
而關於斯文·赫定,韓裳的調查則幾經轉折。
斯文·赫定曾五次來到中國,最後一次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五年。這讓他在弗洛伊德實驗裏的身份變得更加難以猜測。因為威爾頓在一九三五年後已經來到上海,那麽他看見斯文·赫定那一次就該在一九二六年前。弗洛伊德死於一九三九年,他會那麽早就選接班人嗎?
第25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8)
可說他是一個實驗者,在韓裳得自威爾頓的記憶裏,他卻隻在聚會上出現過一次。難道是因為探險而長年奔走於世界各地的原因?
不過再如何狐疑,這是韓裳能切實抓住的唯一一根繩子,她總要試著看看能拽出什麽來。
斯文·赫定在中國這麽多年,和他接觸過的人成百上千。其中大多已經老死,依然在世者也還有許多。韓裳一個個地走訪,最後在一位當年曾給斯文·赫定做過翻譯的人那兒找到了突破口。
這位叫王展奮的翻譯已經有九十七歲高齡,且是老年癡呆症患者。韓裳當然沒辦法直接從他口中聽到些什麽,但好在他有一個孝子,照顧他多年,在他還未癡呆的時候,不知聽他講了多少遍民國往事。
斯文·赫定在一九二六年第五次來到中國,當時他帶了一支由瑞典人、丹麥人和德國人組成的探險隊,打算前往中國西部探險。不過當時中國學界一致反對這樣一支純粹由西方人組成的探險隊在中國自由活動。於是在六個月的談判後,探險隊更名為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成員多了五名中國學者和四名中國學生,以及兩名隨團翻譯。韓裳找到的這位老人,就是兩名翻譯之一。
毫無疑問,斯文·赫定是整個考察團裏最耀眼的人,他的言行舉止,各種生活細節,甚至是和考察並無多大關係的個人興趣愛好,都給年輕的王展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說,他對甲骨的濃厚興趣。
實際上,在前一次--一九○七年斯文·赫定第四次前往中國的時候,甲骨就已經被發現,但那時他並沒有表現出對甲骨的熱愛。
這似乎完全可以解釋,狡猾的古董商人把甲骨的出土地點當成絕密保守了近十年之久,直到一九○八年,學者羅振玉才得知甲骨出自河南安陽。大規模的甲骨研究,是從那之後開始的,陸續也開始有甲骨以各種方式流落到西方,引起了考古界的轟動。
而考古和探險,當時是緊密相聯的兩個職業。
在王展奮的回憶中,斯文·赫定曾以各種名義,獨自去安陽考察了好幾次,並帶回了一些甲骨,時常拿出來賞看研究。在這些甲骨裏,有一塊模樣看起來很特殊,斯文·赫定告訴王展奮,那並不是龜甲,而是人的頭蓋骨。
在漫長寂靜的深夜聽這些錄音,聽一個陌生女人用平靜的語調敘述自己的故事,兩個聽眾完全不感覺困倦。根本無需咖啡的提神,總會有一個個讓人驚愕並產生諸多聯想的興奮點冒出來,把睡意趕得遠遠的。
比如巫師頭骨,徐徐才知道,這個如今成為上海博物館庫藏的珍寶當年原來曾在斯文·赫定的手中。而韓裳為什麽願意花重金研究,也將在接下來的錄音中揭示出來。
二十世紀初在中國活動的西方探險家,除了斯文·赫定之外,還有一位著名人物,他就是斯坦因。相對於斯文·赫定發現了樓蘭的榮光,斯坦因在中國人的記憶裏卻更多是負麵形象。因為就是他從王道士手裏騙走了出自敦煌藏經洞的整整二十九箱佛經寫本和刺繡,這是自圓明園之難後中國最慘痛的文物外流事件。
第26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9)
不過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卻有著不錯的私交,在兩人的一次會麵後,王展奮就發現,斯文·赫定平時把玩的甲骨中,那塊有點嚇人的巫師頭骨不見了。
這是在一九三○年,斯坦因在中國進行他的第四次中亞探險。此前他盜走的敦煌寶貝已經在中國知識界引起極大反響,終於南京政府在抗議聲中勒令人在新疆的斯坦因停止探險,而他所攜帶的一批文物,也被規定不得帶出中國。
彼時西北科考團正在北平休整,當王展奮懷著愉快的心情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新聞的當天下午,斯文·赫定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晚上赫定多喝了幾杯酒,拉著對甲骨文也有興趣的王展奮看自己的甲骨藏品。
看赫定醉醺醺的樣子,王展奮大著膽子把話題引到了巫師頭骨上麵。他早已經猜到赫定把東西交給了斯坦因,上午看到新聞,中國的珍寶得以截留在國內,讓年輕人的愛國熱血沸騰起來。盡管赫定也有許多讓他敬佩的地方,這時還是忍不住拿話刺了刺。
酒醉的赫定並沒覺查出年輕中國翻譯的這些情緒,長長歎息,神情沮喪,並且低聲咕噥著些什麽。
王展奮仔細去聽,赫定翻來覆去,卻隻是在說:"東西帶不出去,實驗怎麽辦。"
這話在王展奮聽來非常奇怪,他怎麽都想不明白,赫定說的實驗是什麽。再追問,赫定卻怎麽都不肯解釋。
正因為想不通,所以這件事一直留在王展奮的記憶裏,並當成有意思的掌故告訴了自己的兒子。
王展奮不知道身為探險家的斯文·赫定、數千年前的巫師頭骨、不知究竟的實驗這三者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韓裳卻是知道的。她幾個月來的辛苦追查,總算沒有白費。
弗洛伊德的神秘內心實驗,是要借助儀式和道具進行的。梅丹佐銅牌可以幫助實驗者開啟神秘的心靈之門,具備這種效力的東西也許不僅僅這一樣。
在遙遠的中國商代,帝王和大量巫師們有一整套嚴謹的儀式,借助甲骨來溝通神秘力量,獲得對未來的預知。這樣的神秘文化如果說會對弗洛伊德的實驗有所幫助,也是理所當然的。
巫師頭骨及相伴出土的大量甲骨文記載,在這半個多世紀裏被許許多多的甲骨學者研究過。甲骨文深奧難懂,一大半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譯,所以對這件甲骨有著多種說法。
最主流的看法是,頭骨上沒有被火烘烤的痕跡,表示它並非直接用於占卜。從埋藏的位置看,又是極重要的物品。根據其它甲骨記載,在商代早期,曾有一位大巫師在死去之後,頭骨被製成具有神秘力量的器具,在由商王主持的重要占卜儀式上作為法器使用。而這件天靈蓋中心有圓孔的頭骨殘片,就被懷疑是記載中的占卜法器。
這是今天甲骨學界對這件甲骨的看法,但早在七十多年前,斯文·赫定顯然就已經認定巫師頭骨具有神秘力量,可以對實驗產生重要幫助。
從明白了這一點起,韓裳就開始係統地學習甲骨文,並且把調查的方向,轉向了河南安陽殷墟。王展奮說赫定曾數赴安陽,在那兒他可能留下了更多關於實驗的線索。
第27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10)
自從十九世紀末古董商人在安陽收集到了刻有文字的"龍骨",幾十年的時間裏來安陽尋找甲骨的人不計其數,這也讓安陽的農民個個都成了"甲骨通"。但一個西方人也許更多和官方組織打交道,所以韓裳的重心放在了當年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上。
從一九二八年一直到一九三七年,曆史語言研究所組隊對殷墟進行了十五次發掘,出土甲骨數以萬計。赫定如何接觸考古隊,如何搞到巫師頭骨,而後來這件重寶又怎麽留在中國,進了上海博物館,其中也必然大有故事。
然而韓裳接下來的調查並不怎麽順利,參與過當年安陽考古的許多人,在國民黨戰敗後去了台灣,而留在大陸的人,多半在十年文革中死去。她竟然一個活著的當事人都沒采訪到,從後人口中了解到的情況,也都含糊不清。
唯一有用的線索,就是得知赫定當年和一名叫孫禹的年輕考古隊員接觸頗多。
這位孫禹早就死了,不僅如此,連他的兒子、孫子也已經死了。還活著的,是他的一位曾孫。一般情況下,一個人不會對他祖父的生活有多少了解,更勿論是曾祖父了。
"這些天我有點興奮。我預感到有些改變會發生。"韓裳在錄音裏說。
"不僅是因為《泰爾》即將首演,而且我已經打聽到了孫禹曾孫的住所,我準備找個合適的機會和他見麵。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從孫禹開始,一直到他的曾孫,曆經四代單傳。每一個人都是知名的甲骨學家,即便是第四代才剛三十歲的孫鏡,也在如今的甲骨學界頗有名氣。連續四代在同一方麵擁有天分,這是很罕見的,而甲骨又是這樣冷門枯燥的學問。也許他會帶給我一些驚喜。"
這是最後一段錄音,聽完之後,煙缸裏已經擠滿了煙頭,窗外的天也有了亮色。
"她會從你這裏得到什麽驚喜?"徐徐問。
孫鏡攤開手,搖搖頭。
"真的會有這樣一個實驗嗎?藏在人心中的神秘力量?這太像一個故事了。"
孫鏡雙手的拇指按住內側眼角揉動著。
"其實我沒聽到想聽的東西。"他閉著眼睛說。
"你想聽什麽?還有什麽能比剛才這幾小時裏聽到的更離奇?"
孫鏡的中式提神按摩持續了兩分鍾,然後他睜開眼睛。
"她為什麽會死。我以為在這些錄音裏會聽到答案。難道你真的認為是詛咒?"
"也許……大概……"徐徐支吾了兩下,隻能承認,"昨晚那個家夥總該和她的死有關,但從錄音看,她自己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擔心的隻有詛咒。"
"不搞清楚這一點,我們就沒法把危險徹底甩掉。"孫鏡說。
困意湧了上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嗬欠。
"哎,我回去補覺了。危險什麽的,總得頭腦清醒才能對付。還是先把巫師頭骨搞到手吧,說不定那就是關鍵。晚上之前我就能把預備工作完成,到時再給你電話。"
"太魯莽了,我覺得那東西是個燙手山芋,沒搞清楚就……"孫鏡才說到一半,徐徐又一個嗬欠,擺擺手,自顧自出門去了。
第28節: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11)
孫鏡歎了口氣。他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椅背上,卻一直把手上的戒指轉個不停。
手機短信響,他瞧了一眼。
"見鬼的滿足。"
孫鏡笑,但很快,笑容就收斂不見。他走到老舊的木頭壁櫥前,吱吱嘎嘎地拉開左邊的門,抽出裏麵的小抽屜。
那兒有兩個長方型的鐵皮盒子,他打開了一個,裏麵是些銀元、黃白金戒指、金鎖片,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玩意兒。
孫鏡用手撥了撥,又打開了另一個盒子。
他的眼睛直盯著盒子裏看了一會兒,才伸手把其中的一件東西拿了出來。
這是塊青黑色的長方型銅牌,約正常人手掌的三分之二大小。上麵浮雕著一個有著許多對翅膀的天使。他長長的頭發把臉遮住,下半身浸在火焰之海裏。而在他的身上,翅膀上,甚至火焰中,若隱若現的有許多隻眼睛。這些眼睛有的閉著,有的張開一線,有的圓睜著,不管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有許多隻眼睛在注視著你。
孫鏡隻盯著看了幾秒鍾,心裏就湧起極不舒服的感覺。他把銅牌翻過來,在左下角,有一個縮寫。
"C·C。"
Camille Claudel,卡蜜爾。這顯然是她的姓名縮寫。
這就是梅丹佐銅牌,弗洛伊德實驗的參與者進行神秘儀式的必備道具!
每個人看見漩渦逼近,都會努力逃開。實際上,許多時候早在你看見危機之前,就已經身處其中了。
注1: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約三萬多名從歐洲各國逃出的猶太難民來到上海。其中大多數居住在以摩西會堂為中心的十幾個街區(今上海市虹口區內)。
注2:斯文·赫定(一八六五-一九五二),瑞典探險家,作家。他五次來到中國,在中國和中亞的探險時間逾三十年,是樓蘭遺跡的發現者。
第29節:Chapter 04 試應手(1)
Chapter 04 試應手
孫鏡手掌蒼白,青黑色銅牌壓在掌心,發散著讓人壓抑的沉沉死氣。銅牌上浮雕火焰冰冷燃燒,上麵的無數隻眼睛,冷漠地洞察一切,讓人想到"天地不仁",沒有半點上帝慈愛的味道。
這銅牌如此怪異,連孫鏡身邊有著大鷹勾鼻的老年白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來。
"Metatron。"孫鏡衝他笑笑,告訴他銅牌上天使的名字。這顯然是個猶太人,他肯定知道梅丹佐是誰。
猶太老人卻立刻皺起了眉,表情變得相當不愉快。
孫鏡這才想起,猶太教義反對偶像崇拜,任何對上帝形象的塑造都被嚴格禁止,天使也是這樣。
他聳了聳肩,卻沒有把銅牌收起。如今的摩西會堂早已經不是猶太教教堂了,隻是個紀念性的袖珍博物館。那些當年曾在附近住過的猶太人多年後再次造訪中國,這是必然要來的一站。身邊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身為猶太教拉比的威爾頓曾在長時間裏,每天對著這樣一塊雕了天使像的銅牌進行神秘儀式,顯然嚴重違反了猶太教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弗洛伊德的神秘內心實驗就像是引誘人墮落的惡魔,或者,是伊甸園裏的那條蛇。
孫鏡正站在摩西會堂的禮拜堂裏,聖櫃室前。
聖櫃室是禮拜堂內的一個無門隔間,淺淺的進深不到一米。在摩西會堂還是教堂的時候,聖櫃中供放著《摩西五經》羊皮卷,現在那兒當然空無一物了。
孫鏡低頭打量腳下的地磚,然後彎下腰去,拿著銅牌,這裏敲敲那裏敲敲。
"篤、篤、篤、篤、咚!"
"你在幹什麽?"猶太老人用英語問他。
"這下麵是空的。"孫鏡回答,把一塊地磚指給他看,"這塊地磚四周有細縫,你看到了嗎?"
老人驚訝地彎下腰,很快就蹲在了地磚前。
"祝你好運。"孫鏡說著,把梅丹佐銅牌揣進褲袋,走出了禮拜堂。在他身後,原本在堂內參觀的幾個外國人都圍到了猶太老人身邊。
沒人會有好運,包括早已把威爾頓藏寶挖出來的韓裳。
這是韓裳錄音裏最容易驗證的兩個內容之一,摩西會堂聖櫃室前的藏寶地洞。另一個,是茨威格寫在自傳裏的詛咒記錄。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茨威格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孫鏡在書店的名人傳記區找到了它,在這本書的前三分之一處,他看見了相關的段落。三名演員的名字是Adalbert
Matkowsky、Josef Kainz、Aleksander Moisiu,分別死於一九○九年、一九一○年和一九三五年;導演的名字是Alfred
Freiherr von Berger,死於一九一二年。
意料之中。孫鏡把書合上,帶到付款櫃台買了下來。盡管昨晚聽到的是一個非常離奇的故事,但相比而言,他更相信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的自述錄音沒有欺騙的必要。人性比這個世界更值得相信,前提是你能看清楚它。作為一個騙術高手,沒什麽技能比這項更重要。
所以韓裳的經曆是真實的,詛咒的確存在,也隻好試著相信讓這些該死事情發生的實驗真的進行過,也許它還在進行著,誰知道呢。
孫鏡倒是想知道,他褲兜裏的這塊梅丹佐銅牌算怎麽回事。要是韓裳還活著,她一定會為這個重大發現錄下一段新錄音。
比如:"我從孫禹的曾孫那裏又看到了一塊梅丹佐銅牌,這真叫人難以相信。孫鏡對這份祖先遺物的價值一無所知,對他來說,擁有銅牌的人和那個年代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接連早亡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讓一切都隱沒無蹤,隻剩下這塊不會說話的金屬。孫禹會是實驗者之一嗎?一個當時非常年輕的中國人?"
這是對韓裳而言非常重要的新線索,可是她已經死了,孫鏡想著。
韓裳不會知道,在她死之後有人潛入家裏,並且試圖跟蹤領取她遺物的人。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線索,意味著她之前所有的線索追尋中,留有一塊巨大的空白。
巨大而可怕的空白。
小街比昨天走過的時候更加凋敝了。看起來剩下的住戶,也會在近幾天裏全部搬空。
地上的白色人型稍淺了些,空氣裏的血腥氣早已經沒了。這幢四層老樓的大門敞開著,幾個人進進出出,把家裏打包好的東西搬到路邊堆起來。等搬家公司的車一到,好通通運走。
第30節:Chapter 04 試應手(2)
一個中年禿頂的男人抹了把頭上的汗,手搭在堆起的大紙箱上歇口氣。瞧見低頭看著地上白線的孫鏡,開口說:"昨天這裏剛死了一個人。"
孫鏡抬頭看看他。
"那麽大的花盆。"他說著用手比了個比籃球大兩號的圈,"從四樓砸下來。當場就躺倒在那兒啦。"他一指地上的白線。
"真慘。"孫鏡應和。
"可不是呢。"男人好似立刻就歇過力來,臉上生氣勃勃。他像重播昨天現場畫麵般,從韓裳的穿著模樣到花盆砸開腦袋的聲響,一路解說下來。
"事情就透著奇怪,怎麽就這麽巧,這條路上人走的又不多,偏偏她走到這裏停住了。要是她不停下來,花盆就砸不上。"
"停下來?為什麽?"
"可沒人到地下去問她。還有那花盆落下來的位置也不對,公安都派了現場那個什麽……現場堪查組,裏裏外外腳印指紋都查過,當時四樓老李家一個人都沒有。氣象專家就解釋了,這是碰上低空瞬時強氣流,把花盆在半空裏吹歪了。哈,就是一陣妖風,嗡一聲就過去了。"他鼓起肺泡,模擬著風的聲音。
"死的這女的,可還是個明星呢,演話劇的,真叫一個漂亮。你看過話劇嗎?名角兒,演起來場場爆滿,可惜了啊。躺在地上,白花花的腦漿到處都是。"
孫鏡覺得有些不對味起來,插嘴問:"你昨天真的當場親眼看見了?"
男人愣了愣,然後講:"看見的人多啦。"說完他拍了拍紙箱,回身繼續搬東西去了。
民間的傳奇就是這麽來的,孫鏡想。大概要不了多久,這就會演變成一個極有真實感的鬼故事吧。
不過韓裳當時真的停下來了嗎?這男人的故事版本裏,並沒有說她是為什麽停下來的。通常這種口口相傳的故事,隻會無中生有,情節越來越豐富離奇,卻絕不會把原本就有的細節變沒。要是韓裳真的停步不前,這肯定是個在外人看來沒有原因的突兀行為。
如果這不是個鬼故事,而是場謀殺……
如果我是殺人者,孫鏡想。如果我有辦法讓花盆突然掉下來--要做到這點已經很困難了,所以我最好得再想個法子,讓要砸的那個人呆著不動,否則命中目標的難度就太大了。
要是能知道韓裳突然停下的原因,就能想出法子,找到謀殺者。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的話。
可或許……那就是個鬼故事呢?茨威格的詛咒,弗洛伊德的實驗,這些在一般人看起來,就是鬼故事。
想到鬼故事的時候,孫鏡就想起了那個說鬼殺人的老婦人。
老婦人的小煙雜店並沒有在營業,鐵卷簾拉下來,卻沒有拉到底,留了條縫,傳出裏麵的聲響。
孫鏡敲了敲門,鐵卷簾"嘩嘩"地抖動起來。
"誰啊?"裏麵問。
"買煙。"
"搬店麵了,都打包了。"說話的人,聽聲音像是老婦人的女兒。
"要條中華,沒有嗎?"
幾根手指頭從縫裏伸出來,搭住卷簾的下沿,"嘩"地把門抬了起來。
第31節:Chapter 04 試應手(3)
"軟殼硬殼?"的確是女兒,店裏已經大變樣,商品全都收拾了起來。她媽卻不見了蹤影。
"硬殼。"既然開了門,孫鏡當然選便宜的。他並不喜歡中華煙,淡得沒味道。
女人摸出把刀,劃開一個紙箱的封箱膠帶,手腳麻利。
"昨天那個拉著我的,是你媽吧。"
女人抬起頭打量孫鏡,把他認了出來:"昨天不好意思,老太婆腦子又不清爽了,今天上午剛剛把她送去蹲醫院。"說著她半是歎息半是埋怨地哼哼著,輕輕搖頭。
孫鏡把錢包拿出來,慢慢地點著該付的錢。在把錢付出去之前,他的問題總能得到更好點的答複。
"不過昨天也是嚇人,是被嚇到了吧。"
"什麽啊,你自己站在這裏看看,從這個地方是看不到死人的。她就是腦子的毛病發作了,又不是第一次。"女人從箱子裏拿出條中華,直起腰遞給孫鏡。
"都在講,這個事情很妖的,說不定真是鬼作祟呢。你這裏一條多少錢?"
"三百八。"
"跟我講講你媽看到什麽東西了,我對鬼故事滿有興趣的。"孫鏡把四張一百元遞過去。
女人彈彈簇新的錢,揣進口袋裏,抬眼看看孫鏡的表情。
孫鏡衝他笑笑。
女人撣灰一樣輕輕拍了拍手:"真的要聽?"
孫鏡點點頭。
"男人這麽好奇,準備聽了去嚇小姑娘啊。也沒什麽故事,昨天她就坐在店門口。"她把錢揣好,指了指身邊,這是個店口靠右側的位置。
"我就在她旁邊,她突然鬼啊鬼的叫起來,嚇人一大跳。我看她眼烏珠定洋洋,麵孔煞煞白,趕快朝她眼睛盯牢的方向看,啥地方有鬼,沒有的。就這樣子。"她說完,看看孫鏡,攤開手,又強調了一次,"就是這個樣子。"
"她往哪邊看的?"
"那裏。"
女人的手指向出事的方向,但坐在店裏往那兒看,再怎樣都至少離韓裳躺倒的地方差二十米。
"她有沒有說鬼什麽樣子?"
"講什麽啊,話都講不清了,晚上回去一個人縮在角落裏抖。"
"她叫起來的時候,就是那邊死人的時候?"
"好像差不多,這倒有點怪的。不過我是什麽都沒看到,那個方向就隻有個過路的女人,她大概倒是看到死人了,表情都嚇得不對了。"
"女人?"
"哎呀,活人還是鬼總分得清楚的。"她這樣講,好像自己見過鬼似的。
"戴了頂帽子,還戴了太陽眼鏡,黑絲襪高到這個地方。"她撇著嘴比劃著,"鬼怎麽會是這樣子,我還特意看過,有影子的。"
孫鏡手裏一緊,把煙殼捏得深陷下去。他僵了一小會兒,問:"什麽樣的帽子?"
"是……那種,嗯,前麵有個沿……"女人一時形容不清楚,因為她自己從來不戴這種帽子。
"棒球帽?"
"對的對的,就是棒球帽。"
孫鏡深吸了口氣,衝女人點點頭:"謝謝你的故事。"然後他轉身離開。
"我一點都不喜歡你這裏,就像我不喜歡這家夥一樣。"徐徐說。
第32節:Chapter 04 試應手(4)
"大概是因為這裏有太濃的屍體味道。"孫鏡說著,拿起徐徐放在茶幾上的一疊打印好的A4紙。
"屍體?"徐徐看上去被嚇了一跳。
"那兒有幾百隻烏龜的屍體,你看見過的。"孫鏡翹起左手拇指,指指隔壁房間。第一頁上的男人照片是黑白打印的,算不上清晰,這沒什麽關係,他認識這個男人。
"見鬼。"徐徐詛咒著,昨天夜裏自己居然沒注意到這股惡心味道,"它們就沒在哪個晚上爬進你夢裏咬你嗎,讓你身上掛滿幾百個那什麽玩意兒,哈哈哈。"
"你直接說出來好了,看不出你還真害羞。"孫鏡的話讓徐徐的尖刻笑聲卡了殼。
這疊文件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封麵男人的詳細資料。他的名字叫文貞和,現年五十八歲,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
上海博物館館藏的甲骨文物並不多,所以甲骨部和其它的書畫部、青銅器部的規模不能比。文貞和這個主任下麵,隻有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研究員,還有幾個時常更換的實習研究生。這同時意味著,他對博物館的甲骨事務有著完全的控製力。計劃裏,他是最關鍵的人物。
在這裏有文貞和公開或不公開的信息,網絡之外,老千們總有一些其它的渠道打探情報。徐徐幹這些的速度很快,孫鏡一頁頁翻過去,目前看來質量也不錯。
離異,獨居,性格有些孤僻,和鄰裏不太往來。給人的印象是埋頭學術的學者,孫鏡知道,文貞和在甲骨學方麵的確很強。
他長了一副大骨架,削瘦,腦袋格外小,搭配得很不讓人舒服。在他沒精神的時候,會讓人覺得猥瑣,有精神的時候,就變成了個頑固倔強的老頭。總之,並不是個好打交道的家夥。
但從來就不存在什麽攻不破的堡壘。文貞和很吝嗇,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皮膚是焦黑的,因為他總是把煙抽到燒著手為止。兩年前他買了個煙管,現在他終於能把煙絲抽得一根都不剩。
在此之外,女性研究生更容易被他接納。他的許多同事都認為,要不是學這一行的女人實在不多,文貞和的實習生裏決不會出現男性。他熱愛和異性實習生一對一的談心,在中國你很難說這算不算性騷擾,總之女人在他的部門裏呆不了多長時間。
好財又好色,這樣一看,又仿佛不難對付。
"但這未必有效。"徐徐說,"韓裳和文貞和接觸過,她出了兩百萬,而且長得一點都不醜。"
"未必。"孫鏡用相同的兩個字表達了不同的意思,"你從錄音裏該能聽出費城在韓裳心裏的地位,我不覺得她會願意把自己最大的優勢轉化成武器,而且對象是這樣一個老男人。至於兩百萬,那是給博物館的,文貞和自己可撈不著。"
"還有。"孫鏡合上資料,"我可以補充一點你這裏沒有的。他的倔強沿伸到了學術領域,即便他是錯的,你也很難說服他。所以,我不認為一個這樣性格的人,會對他現在的位置十分滿意。我們計劃的成功率應該很不錯。"
第33節:Chapter 04 試應手(5)
"同意。"徐徐笑了,"所以我已經約好過會兒和仇熙來見麵了。"
那個人也是計劃裏的一部分。任何計劃都像一台由齒輪組成的機器,齒輪有大有小,但都必不可少。
徐徐把交疊起的腿放了下來,在行為學裏這是一個打算離開的信號。可是她很快又換了另一條腿翹起來。
孫鏡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在徐徐雙腿上逗留了太長的時間,他悄然籲了口氣,視線一路上移,直到再次和徐徐對視。
"你在想什麽?"徐徐問。
"嗯?"
徐徐指了指孫鏡的右手,用陳述的口氣再一次說:"你在想什麽。"
孫鏡低頭看,才發現自己正在無意識地轉著那枚戒指。他心裏微微吃了一驚,臉上卻隻是毫不在意地笑笑,繼續不緊不慢地玩著這枚小東西。
"觀察得太仔細有時會誤入岐途。"他說,"不過這總還算是個好習慣,至少對你來說。"
徐徐皺起鼻子磨了磨牙:"我是你的搭檔,不是徒弟!別總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臭模樣,你到底懂不懂怎麽與人合作?"
"嗬,你的反應有點過度了。搭檔……唔。"孫鏡把手放在下巴上,摩蹭了一下剛長出來的胡子茬,"搭檔總要相互體諒,所以,別讓那個記者明天一大早就來吵我。這兩天都沒個休息的時候,我得好好睡一覺。"
"事情都是我在做,你有什麽好忙的?"徐徐怒了。
"比如去摩西會堂找到了那個藏寶的地洞,比如到書店去買了本叫什麽……《回憶昨天》?"
"是《昨日的回憶》。"徐徐糾正他。
孫鏡掃了她一眼:"原來你看過這本書。"
"今天。今天在書店裏看的。"
"這麽說,你今天做的事情可真多。回去睡了一覺,把這一疊東西弄出來,把車子的事搞定,約了仇熙來,還抽空去書店看了茨威格的自傳?"
"不要把你的效率和我的等同起來。"徐徐揚起下巴說。
"所以你和我一樣,都去確認了韓裳所說的真實性。不過你剛才完全沒有提,我覺得你該對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有點興趣才對。"
"有點興趣,但我對巫師頭骨更有興趣。我們的任務是盡快把它搞到手,不是嗎?"
"你一點都不擔心其中的危險性?特別是在經曆了昨天的事情之後?"孫鏡眯起眼睛,頗有興致地看著徐徐,"好像女人的心思要麽就過於粗放,要麽就過於縝密。"
"要知道韓裳就死在你我眼前。想想她腦袋開花的模樣,你不想變成這樣吧。"孫鏡補充了一句。
按照圍棋裏的說法,這又是一招試應手,並且比之前的更具隱蔽和挑戰性。死在眼前是句雙關語,你可以理解為親眼看見了,也可以不這麽理解,僅僅當成一個比喻。
她會刻意澄清自己並沒有親眼看見嗎,孫鏡想。
"別提她,別提這件事,太可怕了。"徐徐說,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我已經決定不去想她了,我好不容易才做到這點的。"
她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看上去好一點,然後說:"你昨天不是說已經擺脫危險了嗎,哪怕是暫時的。我可不想因為主動去查什麽詛咒或謀殺,把麻煩惹上身。現在我隻想好好地把活幹完,大多數麻煩都是自找的,你不會不明白這點吧。"
第34節:Chapter 04 試應手(6) |福哇www.fv al.cn小說|
孫鏡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句話看成警告。今天,從和徐徐見麵的第一刻起,他就用審視的目光觀察著這個女人。可是徐徐的表現完美無缺,就和他印象中的形象一樣,聰明卻簡單,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心裏的想法。但如果這是一種表演,那麽毫無疑問,她是個危險的女人。
遠離危險,至少在還沒有作好準備的時候。
孫鏡看著徐徐再次把腿放下來,這次她的確打算走了。
孫鏡幫她開門。當徐徐在麵前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忽然說:"還記得上次你想說服我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麽嗎?"
徐徐停下來看他。
"你說我喜歡危險。"
徐徐皺起眉毛,卻忽然覺得孫鏡和自己的距離過於接近了。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意外,在她的心裏,孫鏡是個說話死樣怪氣,慣於耍陰謀放暗箭的陰柔男人。這種男人也會主動進攻嗎?
"喂,好搭檔是不……"她隻說了半句話,然後孫鏡的胡子茬就把她的下巴紮疼了。
她被壓在門框的一側,手掌撐在已經打開的門上,把門向後推開,又從頂點慢慢擺回來。
孫鏡一隻手搭在徐徐的背上,移到腰,又往下去。再移回來的時候,已經滑進了衣服裏,環著她彈性驚人的腰肢,用力壓向自己。
舌頭在唇齒間糾纏了很久才分開,徐徐把頭向後仰著,左手輕輕按著孫鏡的小腹,讓兩個人稍稍分開。
"我還有……"她仍然隻說出了半句,孫鏡右腿的膝蓋向前屈起來,從她雙腿間擠進去,讓她後麵的話變成了一聲鼻音。
她閉著眼睛,感覺孫鏡的嘴唇觸碰著自己的耳垂,那是和下身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刺激。她的下巴擱在孫鏡的肩頭上,臉頰滾燙,手指抓陷入男人的背脊裏。
"約會,要遲到的……"她含糊不清地說。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胸口起伏,瞪著已經鬆開她的男人。
"我想,還是得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搭檔。"孫鏡說。
徐徐眼睛裏的情欲還沒有完全褪去,閃著迷蒙的水光。她忽地主動湊近去吻他。
孫鏡感覺著自己的下嘴唇被徐徐含在口裏,卡在兩排牙齒中間。
希望她不要咬得太狠,孫鏡想。
徐徐隻是輕輕地咬了一下,就鬆了口。她向後退到門外,攏了攏頭發。
"那你就失去機會了,搭檔。"說完,她轉身走下樓梯。
孫鏡聽著徐徐遠去。
我瘋了嗎,他問自己。
手指在嘴唇上慢慢滑過,放在眼前看,一抹微紅。
下午四點,上海博物館甲骨部的辦公室裏,文貞和正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抽煙,一邊看剛送來的晚報。他的手肘撐在台麵上,兩邊的肩胛骨高高聳起來,頭向前低衝著,從後麵看過去隻剩了半個腦袋,時時有煙霧從上麵升騰起來。
辦公室裏是不能抽煙的,但坐在文貞和後麵的年輕研究員當然沒資格對這樣一個上司說三道四。他盯了文老頭怪異的背影一會兒,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把和著茶水湧進嘴裏的幾片茶葉在槽牙間碾碎,一起咽了下去。
第35節:Chapter 04 試應手(7)
文貞和在看文化版的一條新聞,兩條稀疏的眉毛慢慢擰了起來。
標題是《神秘女富豪欲建私立博物館》。
被采訪的甲骨專家仇熙來有些意外於記者的消息迅速。他說自己昨天才和這位對甲骨興趣濃厚的年輕女郎見麵,談論了有關甲骨收藏和收購的話題。如果未來這位金主真的有意建立這樣一個博物館,他很樂意在籌建過程裏提供幫助。
這位記者也電話采訪了把神秘女富豪介紹給仇熙來認識的另一位甲骨學者孫鏡。孫鏡承認自己正在協助資方接觸一些學界和收藏界的人士,希望最終能促成這宗對推廣甲骨文化大有益處的美事。然而記者最終卻沒能采訪到那位年輕的"徐小姐",用孫鏡的話來說,在一切還隻剛剛開始的時候,她不願意站到台前來。
所以,實際上記者得到的信息並不足夠充分,他不得已隻能在報道裏羅列了一串國內著名私立博物館的資料,來使自己的報道完整些。
甲骨的圈子並不大,文貞和認識仇熙來,也知道孫鏡的名字。他屈起手指"篤篤"地敲著台麵,心裏有點惱火。這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如果換了其它古董領域,在上海灘發生的此類事情,是絕對繞不過上博另幾位部主任的,他們是圈內貨真價實的大佬。自己和他們的地位該是一樣的,不是嗎?但就不是。他又重重敲了下桌子,把手都敲痛了。
文貞和並沒有注意到,這篇報道有兩個署名,一個是記者,一個是實習記者。媒體界的人會明白,這意味著報道是那位實習菜鳥采訪並撰寫的,名字署在他前麵的正牌記者,多半隻是粗粗掃了遍稿子,挑出幾個錯別字而已。菜鳥們的特點在於,他們很容易輕信,並且不懂該如何追根問底。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把稿子在報上發表出來,所以會信誓旦旦地對編輯保證,自己寫出來的內容絕對真實可信。
遺憾的是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並不知道這些。他努力地猛吸了幾口煙,燒完最後的煙絲,收起煙嘴,走出辦公室。
他的部屬站起來,走到那份報紙前,想看看是什麽新聞惹惱了文貞和。他知道自己有時間在文貞和回來前把報紙全都看完。按照慣例,每次上博的甲骨藏品輪換展出的前幾天,下班前文貞和都會在展廳裏轉上個把小時。今天是第一天。
上海博物館在人民廣場的南側,館前有寬廣的空地,時時刻刻都有人在此拍照留念。[www.Fval.cn]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抬頭搖著線,把一隻鷂子風箏高高放起來,一步步往前走。
"喂,這裏不能放風箏,你得去廣場中心放。"瘦高個的博物館保安跑過來對他說。
少年好像沒聽見,依然仰著脖子,直到一聲汽車喇叭在麵前響起來。
"喂,這裏不能停車,停車場在那邊。"保安舍了風箏少年,轉身衝著按喇叭的車說。
實際是可以停的。事實上現在正有車停在博物館正門口的空地上。但那都是些特殊情況,比如你是來博物館辦事而並非遊客,並能報出某些夠分量的博物館人士的名字。
第36節:Chapter 04 試應手(8)
車喇叭又囂張地響了一聲。
停在隔離柵欄前的是輛正在收起敞篷的藍色寶馬335。讓保安一時沒有板起臉的另一個原因是,這輛車的兩扇前門上,不知是鑲的還是貼的,有泛乳白色象牙光澤的浮雕龍鳳。幾乎沒人會在車上搞這種奢侈裝飾,稍稍擦碰一下就全完了。
坐在駕駛位的戴著大墨鏡的女郎嘴角牽起漂亮的弧線。
"我要停進去。"她說著,把手伸出車窗,甩出清脆的聲響。那是她手指間夾著的簇新鈔票發出的。
"啊?這裏不能停的。"
徐徐把手收了回去,再次伸出來的時候,夾著的錢變成了兩張。
保安忽然意識到,原來剛才這位墨鏡女郎拿出一百元並不是因為沒有付停車費的零錢。至於現在……他立刻把錢收進外套口袋,跑到車前拔起了兩根活動路柵,讓車可以開進去。然後,他笑著一路小跑跟在車旁,指點著停車位。
"看甲骨在哪個廳?"孫鏡下車後問保安。
"青銅器展廳。"保安回答,然後很熱心地指點進去後該怎麽拐彎怎麽走。
孫鏡向他點點頭,和徐徐一起向館口走了幾步,卻又獨自返身回來,叮囑保安說:"車身上的象牙貼片你幫忙看著點,別讓人碰壞了。"
"象……象牙?哦,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您放心好了。"
文貞和站在廊柱旁。
這是青銅器展廳的一個角落。不過現在廳裏的部分展櫃,放置的是殘破或完整的龜殼、牛肩胛骨、牛肋骨、牛大腿骨和羊頭骨。一些有字,一些沒有。根據它們在這幾千年裏的埋藏環境,有的暗黃,有的灰白。不管如今是什麽顏色,都和漂亮扯不上關係。所以,盡管每隔一兩個月它們才會出現在展廳裏兩周左右,大多數的參觀者還是被旁邊造型古樸優美的青銅器吸引了過去。
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讓文貞和滿意。上博定期會把庫中的藏品和展出品進行輪換,不過甲骨的藏品數量可不夠輪著換的,哪怕全拿出來,也就是一個廳的量。所以它們的境遇是點綴式的在某次小規模輪換時偶然出現。
可就是這樣的偶然出現,也沒能讓參觀者累積起足夠的興趣,這給文貞和傳遞著一個信息:甲骨部地位的提高還遙遙無期。
"你看這個四耳鑒,在商周時它們被用來盛滿水作鏡子用。其實青銅器現在你看見的顏色是長期氧化形成的,當年它們被使用的時候,是金黃色,你能想象嗎?"
展廳裏總是很安靜,所以像這樣並不大聲的說話,也足以被文貞和聽清楚。他眉間的"川"字更深了一分,這又是個喜歡青銅器的。
"你不是甲骨文專家嗎,對青銅器也相當了解嘛。"
文貞和有點意外地轉頭向說話的兩人看去。
這兩個人都相當的引人注目。年輕女人身材高挑,在展廳裏也還戴著一副大鏡片的墨鏡,有點明星腔調。旁邊的男人則套著一頂嬉哈族常戴的藍色線帽,風格和他的長相完全對不起來,而且這是在博物館的展廳裏,更顯得不倫不類。不過他額頭上帽子下沿處露出了一角創可貼,這該是他戴這頂帽子的原因。
第37節:Chapter 04 試應手(9)
"青銅器和甲骨文的時期有大部分是重疊在一起的。"孫鏡回答道,"甲骨在那兒,上博的甲骨收藏很少,開一個純甲骨的展館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藏品量。"
兩個人說話間和文貞和擦身而過,誰都沒去看這個老頭。不過孫鏡插在褲袋裏的手,輕輕按下了手機的撥通鍵。
他們在甲骨展櫃前時而停留時而漫步,說話時壓著聲音,但還是能讓文貞和聽見大部分的內容。這就像釣魚,魚餌在水裏起起伏伏忽遠忽近,仿佛活的一樣,魚兒自然會遊過來咬鉤的。
"這邊展出的甲骨,不管是絕對數量還是珍品數量,和安陽殷墟甲骨博物館都不能比。但是你看這些射燈、托架、展位的配合就很好,對普通參觀者來說,這其實更重要。"
徐徐點頭。
"上博有很多資源,甲骨收得不多,不是做不到,而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重心放在這方麵。但就算這樣,還是有一些非常珍貴的藏品。"
"就像巫師頭骨?但我沒在這裏見到它。"
"我也一直想親眼見一見,不過這樣的鎮館之寶是很少展出的。"
"也許有機會的。"徐徐對孫鏡一笑,"如果能夠和上博合作的話。"
"真要能合作就太好了,除了上博甲骨藏品的分量之外,一家現代大博物館的管理經驗也很重要。"
這幾句對話文貞和都聽得很清楚,聯想起剛看過的報道,眼前兩人的"身份"他當然已經猜到。
和上博合作?他背著手,眯起眼睛看著麵前的這兩個人。
一連串急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呼"地從文貞和身邊跑過,停在徐徐和孫鏡身前,低聲說了些什麽。
外麵廣場上的保安?像是有了什麽麻煩。文貞和沒聽得太清楚,看著兩人跟著保安快步走出去,稍稍躊躇,就跟了過去。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保安跟在徐徐和孫鏡身邊,連聲道歉,"我一直都看著的,沒想到他就這麽撞上去了,真是擋也擋不住。他就在外麵,我同事看著他。"
徐徐和孫鏡把臉板得死死的,飛快地走出博物館大門,就看到那輛藍色寶馬車前,一個胖子正和另一名保安解釋著些什麽。旁邊的地上倒著一輛輪子隻有保齡球大小的折疊自行車,看樣子剛和寶馬車發生了一場事故。
胖子騎小車的效果想想都滑稽,不過現在哪個當事人都笑不出來。剛才他正撞在左前車門上,那上麵精細的浮雕原本以一條昂首神龍為中心,現在這條龍的腦袋已經斷掉了,被胖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肥厚的手掌一抖一抖。
"就隻是輕輕碰了一下,輕輕一下子呀。"胖子哭喪著臉,看見瘦子保安陪著徐徐和孫鏡快步走過來,竟然立刻轉過身去,拿著龍頭去對車門上的斷痕,像是想試著裝回去。
孫鏡鐵青著臉,看著胖子的屁股在麵前拱來拱去,心裏卻是有些好笑。這家夥的表演有往誇張化發展的趨勢,回頭得跟他說說,凡事都不能過度,這可不是在他的魔術舞台上。
第38節:Chapter 04 試應手(10)
"被你撞成這個樣子還想修好,喏,現在車主來了,你說怎麽辦?"
胖子猶猶豫豫地轉回身子,手裏還捏著龍頭。看見直直瞧著自己的徐徐和孫鏡,慌地立刻用另一隻手把罪證捂住。
"還藏,藏什麽藏?"保安很努力地叫嚷著。
胖子鬆開手,低頭看了看,抬頭哀怨地說:"我賠,我賠好了。"
說著他伸手進褲袋裏摸,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傳出來,顯然那兒有不少硬幣。
"你賠得起嗎你,這可是象牙的。"保安試圖以這種方式將功補過。
"象牙?"胖子嚇了一跳,把龍頭拿到眼睛前麵端詳著,"不會吧,象牙裝在車子上麵?"
"當然是象牙的。"孫鏡開口說。
胖子又回過頭瞧了一眼車門上的牙雕,訥訥地說:"這,裝這上麵不遲早得……"
"現在是你撞壞的。"孫鏡搶白他,然後看了看徐徐,像是在問車主打算如何處理。
文貞和也已走出了博物館,就站在他們不遠處,聽見"象牙"不禁吃了一驚。他心裏卻有些不相信,把牙雕做在車子上,這是錢多得沒地方用了嗎?
"那……那要多少錢,我身上隻有……"他小眼睛眨了眨,舌頭在嘴裏溜了一圈,迸出了個"三"字。
"隻有三百元。"他說。
見多識廣的瘦子保安立刻看穿了他的花招,哼哼一聲,說:"三百元?皮夾子拿出來看看。"
胖子立刻漲紅了臉,支支吾吾了兩聲,忽然嚷起來:"你們說是象牙就是象牙啊,誰知道啊。"
"喲,撞了你還有理了?"說話的當然還是保安。
徐徐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時輕輕搖了搖頭,走到車門前,微微俯身去瞧車門的情況。然後她就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她用指甲在車門的一處挑了挑,然後掐住用力掀了起來。
原來這雕塑是做在一張類似軟玻璃的透明材料上,再貼上車門的。現在整張都被徐徐掀了下來。她的方式相當粗魯,隨著"嘶啦"的聲響,還有一連串輕微的"咯咯"聲。這是因為撕的時候材料彎折的弧度過大,上麵龍身鳳軀的雕工細微處,不知折斷了多少。
徐徐拉開車門,把手裏已經算是全毀的工藝品扔在後座上,然後轉到另一邊,去撕右前車門上的。
"反正他也賠不起,這東西總是要壞的。"徐徐說,"而且我現在不太喜歡它,有點太張揚了。"
瘦子保安張大了嘴。有錢人真是張牙舞爪,他心裏恨恨地想。
胖子看著徐徐和孫鏡鑽進車子,籲了口氣,臉色也輕鬆起來,卻把龍頭拿在手裏左看右看。
"這真是象牙的?"他問瘦子保安。
"拿給我看看。"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他身邊響起來。
胖子的粗眉毛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他知道整場戲為的都是這聲音的主人。
"您看看,您給看看。"他說著,把龍頭遞給了文貞和。
文貞和把東西一拿到手上,就知道假不了,再瞧了眼斷口,更是確認無誤。他在心裏算計著車身上兩件牙雕的價值,不由得歎了口氣。
第39節:Chapter 04 試應手(11)
其實如果車身上那兩塊玩意兒沒有被掀掉,拿著這龍頭去對上麵的斷口,卻是怎麽都對不上的。至於怎樣把這象牙龍頭的斷口處理得像是剛剛斷掉的一般,作為第一流甲骨造假師的孫鏡,當然有的是辦法。
"是真的,你運氣不錯。"文貞和把龍頭還給胖子,感慨著徐徐的一擲千金。
任何人親眼見到這樣一幕,大概都不會懷疑這位甲骨博物館投資人的財力了吧。
寶馬車在博物館前緩緩掉了個頭,開了回來。瘦子保安正要再去幫他們挪開活動柵欄,車窗卻降了下來。
孫鏡伸出頭去看站在胖子身邊的文貞和,一副似乎認得又不確定的模樣。直到文貞和也向他看來,四目對視之際,孫鏡向他露出一個笑容,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您是……文老師吧?"
"嗯。你是?"文貞和當然猜到他就是孫鏡,但既然他沒在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總要端一端架子。
"我是孫鏡。"孫鏡停了停,看到文貞和臉上露出聽說過他的表情,再繼續說,"真是太巧了,本來想明天給您打電話的。您現在有時間嗎?"
這時徐徐也已經下了車。她摘下墨鏡,對文貞和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
從來就沒有完美的笑容,也從來沒有什麽完美的計劃。有時候缺陷反而會增添魅力,當然更多的時候它們會把事情搞砸。
第40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1)
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
"我去倒兩杯茶來。"文貞和很熱心地招呼他們。
"我真的不喜歡這個家夥。"徐徐悄聲對孫鏡說。
"不要以貌取人,我相信你會表現得很專業。"
"那當然,我是最專業的,我們。"徐徐說著,對正端著兩個水杯走回來的文貞和笑笑。
這裏是文貞和的辦公室,幾張沙發和一張小茶幾圍出了個會客區。
小陳啊,你還有什麽事嗎?兩分鍾之前,文貞和這樣問他的下屬。所以現在辦公室裏就剩了他們三個人。
"很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了。"文貞和以老前輩的姿態對孫鏡嗬嗬笑著。實際上他嗓音尖厲,怎麽都笑不出慈和的感覺來。
孫鏡早把帽子拿了下來,露著額頭上的大塊護創貼。文貞和已經往那兒瞄了好幾眼,這讓他多少顯得有些狼狽。如果這是一場學術交鋒,無疑先天就落了下風。不過在現在的場合,他很樂意把文貞和放在一個強勢的位置,一個過於感覺良好的人總是更容易被把握。
孫鏡恰如其分地露出一點點受寵若驚的表情,側著身子像是在對徐徐介紹:"文老師是甲骨大學問家,對我們這些後輩很提攜的。"
文貞和又笑了兩聲,這頂高帽讓他相當受用。
"其實早就想來拜見您,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孫鏡用誠懇的語氣說。
"現在你們的風頭健嘛,我這種窩在死氣沉沉辦公室裏的老家夥,有什麽好見的。"這樣的口氣,徐徐覺得他如果留著山羊胡,肯定會一邊捋一邊說的。
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孫鏡已經介紹過徐徐,當然提到背景時虛晃一槍,隻說是個對甲骨很感興趣的朋友。
"其實多少我已經猜到一點,你們大概還沒看過今天的晚報吧。"文貞和說著,找出登著那則新聞的報紙遞給徐徐。
"那些記者肯定很想和徐小姐你接觸。"他看著徐徐說。 福口圭電子書下載
保持驚訝的表情,兩人花了會兒時間,看了一手炮製出的新聞。這真是個順利的開場,文貞和已經接受了他們扮演的角色身份,許多試探的話就不用再說了。
"我很喜歡甲骨文化,也特別尊敬對甲骨有研究的人。"徐徐看著文貞和的眼睛說,其實她看的地方是那兩條稀到痕跡模糊的眉毛。
好吧我還不夠專業,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可是這老頭真讓人厭惡,直想讓人逃得遠遠的。會有這種感覺找不出太多理由,大概是他天然的氣質吧。
"我早就和她說過,甲骨我就是剛入門,上海灘真正學問深的,數出三個人裏麵絕對有上博的文貞和老師。"孫鏡配合著徐徐,告訴文老頭美女對他的尊敬指數高到破表。
"主要是上海的甲骨圈小,像徐小姐這樣喜歡甲骨文化的人,上海還是太少。這麽有魅力的東西,真是應該多一點人了解啊。"文貞和說。
"我剛才和孫鏡一起在看館裏的甲骨展出,覺得效果很不錯。您這麽多年在甲骨文化的推廣普及上真是做了許多事情。"
"還是力度不夠啊,所以我看了報道之後就很高興。如果徐小姐你真的有這個打算,是件大好事,大好事。"
孫鏡和徐徐對視了一眼。把人的心思喜惡摸清楚,前期工作做深做透,計劃執行起來就會像現在這樣,肥羊主動湊過來要求被宰。
"我隻是有這樣的想法,現在是想多了解些東西,特別是向您這樣的大行家請教。畢竟光有錢是建不起一個博物館的,要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還要有好的收藏模式、管理模式,以及未來十年二十年的中遠期發展規劃。"徐徐說。
"我是年紀大啦。"文貞和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抿了口茶。。福www哇Fval小cn說。
"但和三千多歲的甲骨文化比,還是個小年輕嘛,這個忙要幫的。"他接著說。
"您真是太幽默了。"徐徐抿嘴微笑。這個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她在心裏罵。
以文貞和的脾氣性格,他可能從未像現在這樣,在談話中處於絕對中心的地位。看到自己像磁鐵一樣吸住漂亮女人的目光,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愉快嗎?
對文貞和來說,徐徐是絕對的主角,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而孫鏡隻是個陪同。孫鏡也很好地扮演了這個角色,並不多話。在許多時候,他抱著欣賞的心情看徐徐表演,看她怎樣引導話題、怎樣布下一個個伏筆、怎樣用表情和肢體語言操縱對方的心情,不輕不重,不徐不急。這絕對是天賦,她天生就該行騙。
當然談話沒有必要進行得很深入。這是第一次見麵,一本正經地討論和上博合作建立甲骨博物館太不合時宜。而且文貞和隻是甲骨部的主任,不是館長,沒有決定權。隻要有足夠的暗示就行了,當一件事情還有著無限可能性時,最誘人不過。
第41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2)
比如文貞和可能代表上博參與到甲骨博物館的籌建中,他將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館長而不再是小小的不受重視的甲骨部主任;比如他可能會有很高的薪水,而且能主持甲骨收購並在其中大撈一票;比如他可能收獲一位年輕又多金的美女從尊敬轉化成的另一種感情,看看她現在專注的眼神吧,誰敢說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了解了這麽多的可能性,當然就更有動力去讓它變真。畢竟如果合作談不下來,一切都是空的。這其中有許多的工作要做,大多數事情當然是徐徐的,但如果什麽時候需要借助文主任的力量,想到這麽多的可能性,他能不竭盡全力?
"老實說,像你這樣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對甲骨文化有這麽大的興趣,真是少見。很少見。"文貞和誇獎著徐徐,也不知他的重點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神秘的東西永遠讓人著迷。"徐徐向文貞和送出迷人的微笑,"我覺得殷商是華夏文明從神話時代向有史時代過渡的階段。我總是會想象,在六百年的蒼茫天穹下,那些部落間是怎樣征伐、擴張再走向融和的。部落文明的激烈碰撞誕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結果,其中的一些在後來演變成華夏文化的主流。甲骨文就是結果之一,當然金文也是。我想在世界上這也是絕無僅有的,兩種文字居然在同一個時期裏並存。也許還有我們沒發現的第三種文字,誰知道呢。"
金文就是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而青銅器時期和甲骨文時期近乎重疊。聽起來這的確有點神奇,一個文明圈裏,有什麽必要在一個時期裏開發出兩種文字,並同時使用呢?
徐徐曾經因為把金文當作金國文字而出了個大洋相,驗證了徐大炮外號的同時也把當時進行的那個局徹底毀了。現在她總算記住了這個知識點,並且在這兒發揮了出來。
可是她立刻就發現,文貞和和孫鏡的表情都變得很古怪。
文貞和的眼睛眯了起來,下巴一挪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一時沒開口。他在驚訝。
孫鏡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鼻翕和腮幫子同時動了動,那是因為上下齶牙齒間的緊壓狀態。他在憤怒。
"哦,愛好者總是會犯這樣那樣的可笑錯誤,看起來我又犯了一個。"徐徐鎮定地微笑,仿佛這一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作為事後的補救,她的表現相當從容,盡管她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其實,"孫鏡好不容易把緊咬的牙鬆開,"其實,那是一種文字。"
"啊?"這個答案讓徐徐終於忍不住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甲骨文和……金文?可金文的研究從古代就開始了,甲骨文……"
她鬧不明白的是,明明對青銅器上金文的研究從古時就開始,到今天對這種文字的認識已經比較深入了。要是它和甲骨文是一種文字,怎麽會還有大半的甲骨文未破譯呢。她的疑問被孫鏡的眼神打斷了,孫鏡可不想她再出更多的洋相。
"刻在青銅器上的叫金文,刻在甲骨上的就叫甲骨文了。"孫鏡說,"金文是破譯甲骨文的重要工具,但是因為兩者記載內容的類型不一樣,所以甲骨文中有大量從未在金文裏出現的字。另外金文是鑄刻而成的,甲骨文是用銳器直接刻出的,書寫方式不一樣,同一個字的字型也就會有差異。但它們還是同一種文字,這是……"
第42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3)
孫鏡忍住沒說出"這是常識"的話來。徐徐也對甲骨文做了許多功課,網上搜羅了不少資料,但太過常識性的東西,卻往往不會在資料裏反應出來。比如她就從來沒見到過"金文和甲骨文是同一種文字"這樣的話。
問題在於,徐徐在之前的談話中,把她搜集來的甲骨知識運用得很不錯,給人以"相當專業"的感覺。這也很符合她所扮演的角色身份:一個對甲骨文非常喜愛,收集了大量甲骨藏品,對甲骨文化有深入了解的出資人。
這樣的人,怎麽會犯如此可笑的錯誤?
"你要向文老師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孫鏡搖頭歎息。 福哇手機電子書整理
"我都是自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學來的,文老師要是有時間給我上上課,那是再好不過了。"徐徐趕緊跟上。
文貞和笑了:"上課不敢當,老頭子就是找不到聊天的人,說說話有的是時間。"
兩個人為了補救這個大簍子,又說了許多話來填漏,觀察文貞和的表情,倒好像並不很在意。大概對這老頭來說,能多些機會和徐徐談心才重要,這就是美色的關鍵作用了。
"一個好的博物館,除了展品的數量外,質量我覺得更重要。總得有幾件鎮館之寶,就像上博的巫師頭骨。可惜今天沒見到。"徐徐開始進入正題。
"聽說這件藏品通常是不展出的,這太可惜了,我也一直想見一見而不可得呢。"孫鏡說。
徐徐凝視著文貞和,用柔和的聲音說:"文老師,能不能找個機會,讓我們到庫房裏看看這件藏品,飽飽眼福?"
這個要求其實並不過份。文貞和是主任,他帶個把朋友進庫房看看藏品,雖然破例,但實際上常有人這麽做。而且如果未來真的合作建博物館,不管是算長期外借還是其它什麽形式,這件藏品總會和其它的甲骨文物一起帶到新館去,先瞧一眼算什麽。
孫鏡也隻是需要瞧一眼而已。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先從不太為難的要求開始,再一步步深入下去。就像冬天晚上燙腳,熱水不能一下子加下去,得慢慢升溫。
"這個……"文貞和笑了笑,眼神在徐徐臉上溜了兩圈,"這個恐怕不行。"
徐徐和孫鏡都愣住了,他們又等待了一會兒,因為這老頭可能是故作驚人之語,再來一個轉折,就像先前一樣。
"不好意思,這個恐怕不行。"
他們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句毫無轉折,進一步肯定的陳述。
竟然在第一步卡住了,這簡直不可思議。在製訂計劃時,誰都沒有想到這點。前麵所有的步驟都非常順利,除了徐徐放的那一炮。照理說,這是個順勢而下的要求,該水到渠成沒有一點阻礙的。
精心為文貞和炮製出來的那麽多可能性,都沒法讓他邁過這一個坎?這根本就不算是個坎呀。
難道是徐徐剛才犯錯的後果?可看起來他對此並不在意啊,沒表現出來?
兩個人腦中閃過許多念頭,卻沒有一個有助於解決現在的問題。
"徐小姐和我提過許多次頭骨。"孫鏡知道不能讓場麵僵下去,也許他需要加一些籌碼,也許文貞和需要一個台階。
第43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4)
"如果這件東西不是被上博收藏的話,她肯定會不惜代價買下來。對一個新的博物館來說,太需要這種等級的珍品壓陣了。她會為這樣的東西準備專門的保管和展示方案的。文老師你也知道,親眼看到東西和看圖片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徐小姐一定非常感謝您。當然,也不能讓文老師太為難。"
孫鏡把"非常感謝"這四個字說得十分誠懇,如果文貞和要台階,那麽這就是了;如果他要的是其它什麽好處,也完全能從這四個字裏咂吧出滋味來。
"確實為難呀。"文貞和歎了口氣,"這方麵博物館是有規定的,必須要館長簽字同意才可以,我想幫也沒有這個權力。要麽我幫你們問問看,但館長會不會簽這個字,可保不準。"
兩人這回是徹底傻眼,這樣的口氣是毫無疑問的回絕,最後拖的那個尾巴,隻不過是中國人說話特有的客氣而已。
當然上博可能是有這樣的規定,然而就和其它許許多多的規定一樣,並不當真的。難道文貞和就是這樣一個死板的或者說極有原則的人?哪怕麵對這麽多的誘惑,還依然堅守著不知被其它人突破了多少次的所謂規定?
他們開始明白這個老頭為什麽如此不被人待見了,韓裳之前的無功而返也就在情理之中。
接下來當然沒有了談話的興致,向文老頭告辭後,沿著上博地下辦公區通向地麵的坡道往上走,兩人都默然無語。
這是一個完整而複雜的計劃,當初製訂出來的時候甚至讓人覺得完美,結果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有些事情是無法預測並且毫無理由的,就像命運一樣。
但真的是毫無理由的嗎?孫鏡看了走在側前方的徐徐一眼。
或許不是他那麽的堅守原則,而是徐徐放炮讓他起了疑心?
徐徐……徐大炮,這麽低級的錯誤……好吧,她總是犯低級錯誤,不過這次的錯誤,是和從前無數次的無心之失一樣,還是說……
孫鏡撫動著戒指,疑心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騙取巫師頭骨是徐徐的提議,更花了很大的力氣說服自己參與進來,她應該沒有理由做出損害這個計劃的事情來。
可是從韓裳離奇死亡的那天起,徐徐就有點不對勁起來。
韓裳為什麽會死?從她留下的錄音來看,她死前做的事情隻有三樣:一是準備話劇,二是找到了自己,三是要向上博借巫師頭骨。如果沒有錯過別的什麽信息,那麽她死亡的原因就該是三者之一。孫鏡不相信她的死真是一場意外。
簡單的排除法。如果認為韓裳死於謀殺而不是詛咒,那麽在其它證據出現前,第一條可以排除;如果韓裳因為找自己而死,那麽自己這些日子早就不得安寧了,第二條也可以排除。
就剩下巫師頭骨。
徐徐是有秘密的。也許因為這個秘密,讓她在韓裳死之後改變了對巫師頭骨的態度,不準備照著原先的計劃來??
當然這樣的猜測很可能是錯的,徐徐隻是和往常一樣放了一炮,文貞和的斷然拒絕也與此無關。然而孫鏡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徐徐不像看上去那麽簡單。
第44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5)
他輕輕籲了口氣,對搭檔起了猜疑之心,繼續合作下去,就變成一場高難度的智力遊戲了。
老千這一行,玩的本就是智力遊戲。
天色已經暗下來,徐徐站在車邊,回頭看了暮色籠罩的上博一眼,忽然對孫鏡說:"對不起。"
她嘴巴朝左側一歪,似乎有些說不出口,囁嚅一番,還是呐呐地說:"我又放炮了,事情搞砸了都怨我。"
"你是對自己的天賦太有自信了,表現欲太強。"
徐徐癟著嘴沉默一會兒,說:"要麽我們從館長那裏找突破口?"
孫鏡搖頭:"那需要為你設計一個經得起推敲甚至查證的背景,這會是個大工程,而且容易出漏。出漏的後果也會很嚴重。好了,先找個地方吃晚飯吧。"
徐徐固執地站著不動,盯著上博的方向看,似乎一定要找出某種方法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你等等。"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扔下這句話,飛快地朝博物館跑去。
"你去哪?"孫鏡在後麵喊了一聲,卻沒得到任何回答。他皺了皺眉毛,也向上博走去。
遠遠的,孫鏡看見徐徐往禮品部去了。他心裏一動,猜到了徐徐想幹什麽。
等他不緊不慢走到禮品部門口,徐徐已經捧著個精美的紙盒子,笑逐顏開地跑出來。
"你猜這是什麽?"徐徐問。
"一個模型。"
"正確。"徐徐把蓋子打開,露出了裏麵的銅製模型。
巫師頭骨的模型。
上博禮品部售賣的貨品,大多是珍貴藏品的仿製品。國寶級的珍貴文物很多都有仿品出售,除了書畫類,其餘都按一定比例縮小。甲骨類的仿製禮品隻有一種,就是巫師頭骨。
這種仿品的標準十分嚴格,除了大小外,和原品的形態完全一致。很多青銅類文物的仿製品,就連顏色都能做到和真品一模一樣。
不過這件銅製的假巫師頭骨,和圖片所見卻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這是一具完整的人頭骨。原因是網上搜得的照片拍攝年代較早,而上世紀九十年代,上博請專人複原了頭骨缺損的下半部份,讓它看起來成了一整個的骷髏頭。仿製禮品製作時依據的範本是複原品,在拚接處用刻痕示意。
"我們能查到原件的尺寸,再對照這件仿品的縮小比例,這樣你就可以……"徐徐後半句話沒說,因為他們這時還沒走出博物館。
"如果文貞和答應我去庫房親眼看看實物,效果倒的確不一定比有這件東西來的好。"孫鏡掂掂這個拳頭大小的銅頭骨,把它放回禮品盒。這時兩人已經走出了博物館,來到外麵的廣場上。
"可是,"他看了徐徐一眼,"這個要求隻是我們一係列步驟的第一步。現在後續已經不可能完成,就算有了這東西替代了第一步的效果,也完全沒有意義。"
"怎麽會沒有意義。"徐徐不想自己的努力被無視,"事情都是一步步做的,你能想出一個計劃也能想出第二個。"
"原來你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孫鏡聳聳肩膀。
第45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6)
徐徐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她看了一眼,立刻抬頭對孫鏡說:"是文貞和。"
孫鏡心裏一喜,原來這老頭依然隻是在刁難而已,拖到現在再給個甜棗出來,是想換取更多的重視和好處吧。
徐徐對著電話"嗯啊好的謝謝"了一番。
"他說什麽?"等徐徐掛了電話,孫鏡問。
"他說,我籌建這個博物館的話,最好去拜訪一下甲骨收藏家歐陽文瀾。說他的藏品很豐富,地位很高,巫師頭骨就是他捐給上博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他還說了什麽?"
"沒有。"徐徐恨得牙癢癢,"還以為他鬆口了呢。"
"認栽了。"孫鏡微微搖頭說,"找地方吃飯去。"
他快走了幾步,突地停下來,問:"歐陽文瀾?"
"對啊,就是那個很有名的甲骨藏家,該九十多了吧。怎麽?"
孫鏡笑了:"第二個計劃。"
"什麽?"
"待會兒吃飯的時候,你會聽到第二個計劃。"
"歐……歐陽文瀾。"徐徐的聲音有點發抖,她咳嗽了一聲,大聲說,"歐陽文瀾一九一二年出生,今年九十五歲,國內甲骨收藏界不管是資曆還是聲望,在活著的人裏都排第一。"
"嗯哼。"孫鏡應了一聲。
"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已經去世,孫輩和曾孫輩大多定居海外。現在一個人住一幢帶花園的老洋房,在上海複興路上。按照常理判斷,應該雇有長年陪護的人員,及花匠之類。"
"嗯哼。"孫鏡調整肩頭麻袋的位置,裏麵裝著的家夥在高一腳低一腳的顛簸行進中發出輕微的叮鐺碰撞聲。
"其實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他已經把早年收羅的大部分藏品捐給國家,現在分散在全國各大博物館裏。這樣的一個老人,要尋找他的弱點其實並不像很多人想的那麽困難。老人最怕的是死,這點我們當然無能為力,但是其它方麵可做的就太多了。"
"嗯哼。"
"除了嗯哼你就不能再說些別的?"徐徐氣了。
"小心走路別摔倒。"
"喂!"
"你說的都是我們已經分析過了的東西,當然我知道你害怕,你繼續說吧。"
徐徐梗直著脖子,說:"我是在梳理一遍頭緒。我……我……我剛才說到哪裏?"
"老人的弱點。"
"哦,對了,老人的弱點。確切地說是個老男人的弱點。讓男人暈頭轉向我最擅長,哪怕一百歲也是一樣。二十歲的女人喜歡比她大的男人,三十歲的女人喜歡比她小的男人,四十歲的女人喜歡能好好過日子的男人。比起來男人始終很專一,他們永遠喜歡二十出頭年輕水嫩摸上去有彈性身材好的漂亮女人。"
"你說得很對。"孫鏡同意。
"所以隻要我出馬,再扮得溫良乖巧一點,印象分就全滿了。除了死,老人怕的另一個就是孤獨,孤獨讓他們想到死亡。特別像歐陽文瀾這種兒女都先他而去,孫輩遠在海外的,有個年輕女人陪他說話解悶,判斷力和警覺性就會降到最低。而且說到底我們也不準備騙他什麽東西,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對他有利的。"
第46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7)
"嗯哼。"
"接下來再分析他的性格弱點。他捐了那麽多的東西,連巫師頭骨這種國寶級的也捐出去,才有了現在的聲望。這種行為當然能獲得很高的道德評價,但另一方麵,考察他每一次的捐獻,不論量多還是量少,價值貴重還是普通,都會在當地媒體上看見報道,受捐方也會舉辦專門的儀式。這並不是自然形成的,有受捐方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內,所以歐陽文瀾絕不是個淡泊名利的人。他好名,求名,隻不過用的方式與眾不同。"
"所以,"徐徐清了清嗓子,"所以,針對他這個弱點,嗯,實際上老人更好名,人不能抗拒死亡,但是名可以流傳下去,所以呢……"
徐徐的話略略混亂起來,她忽然深呼吸了兩下,問:"還有多遠,到底還要往前走多遠?"
"快了。"
孫鏡話音剛落,手電筒光柱沒照到的黑暗裏,響起了聲淒厲的怪叫,然後一陣"撲簌簌"枝葉響。
徐徐尖叫一聲,腳下裝了彈簧一樣跳起來,蹦到孫鏡身邊,雙手死命抓著他的胳膊,手電筒當然也掉在了地上。
這是上海鬆江附近的某個地方,具體是哪裏,徐徐可搞不清楚。從高速公路鬆江大學城出口下來時她看了次表,剛過十一點。然後孫鏡又七拐八彎地開了好一會兒,在一個十足的荒郊野外停了車。這是輛黑色的普桑,熄了車燈後,在這沒有路燈的地方,走得稍遠一點就全沒在黑夜裏了。至於寶馬車,租金貴得很,他們就租了那半天。
下了田埂,再從田地走到這片樹林裏。樹林不密,卻越發顯得荒涼。今晚的月光很亮,透過枝葉在四周撒出片片蒼白,瘮人。這很大程度上是心理作用,換了另一個情境,徐徐也許會認為有美感,但現在,她知道孫鏡打算帶著自己去幹什麽。
挖墳。
不用孫鏡提醒,徐徐立刻就意識到把自己嚇得魂不附體的是隻貓頭鷹,訕訕放開孫鏡的胳膊。
"差不多就是這一片了。"孫鏡停下腳步,把麻袋從肩上卸下來往地上一扔,叮零哐啷一陣響。
徐徐拿手電筒四下裏照,看見一個個高低不平的小土丘。樹東一棵西一棵的稀稀拉拉,枝幹細弱,生長得也歪歪斜斜不挺直。她覺得腳底下踩著的土地陰寒陰寒,連樹的生命力都被這陰氣吸了去似的。
"清末的時候這兒叫斷頭坡,據說埋了很多砍斷了頭的死囚。後來世道壞了,附近餓死的或者打仗死的,隻要沒家屬收斂,都拖到這裏刨個坑埋了。"
孫鏡抖開麻袋,拿出鏟子,遞了一把給徐徐。
"你看哪裏高出一塊,往下挖準有,上麵的覆土不會很厚。我們分頭挖。"
這樣的亂葬崗,當然不可能有陪葬品,除了骨頭還是骨頭。孫鏡就是衝著骨頭來的,他需要一顆和巫師頭骨形狀相似的頭骨。做假的手段再高超,也得有趁手的材料才行。
孫鏡把手電調到散光,架在旁邊一株矮樹的樹杈間。其實這兒樹間距很大,月光照下來,亮度足夠了。要不是考慮到徐徐,他會熄了手電。
第47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8)
"嚓",孫鏡把鏟子斜插進土裏,腳一踩,再一挑,就鏟了一大塊土出來。這兒的土浮得很,並不密實。
第二鏟下去,手裏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出土的時候忽地有一星磷火,浮動在空氣裏。
徐徐在另一邊才隻剛把鏟子插下去。她總覺得有陰風往脖頸裏鑽,一哆嗦,又一哆嗦。她拔出鏟子,跑到孫鏡身旁。
"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挖吧。"她小聲說。
孫鏡第三鏟下去,又來回撥了幾下。他手上早戴好了橡膠手套,蹲下身子在小坑裏撥拉。
徐徐見他摸了個白森森的東西在手裏,還沒看真切,就又扔回小坑裏。
"是個小孩。換個地方再挖。"孫鏡扭頭看看徐徐,月光下她臉色慘白慘白。
"你沒事吧。"
"沒。"徐徐回答得很簡潔。實際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出更長更完整的話來。
"那你把旁邊的土回填進去吧。我挖你填,後續工作做好,冤魂就不會纏著你。"孫鏡說著向徐徐一笑。
這話一說,徐徐就覺得有隻透明的手滲進身體裏,對著心髒狠狠捏了一把。
實際上骨頭是孫鏡刨出來的,要纏也纏不到徐徐身上。
"沒那麽容易找到合適的,我估摸著總得挖個十幾二十顆腦袋才行。"孫鏡說。
徐徐想象了一下二十顆骷髏頭擺在麵前的情形,深深後悔為什麽要答應孫鏡一起來挖墳。看他這麽自如的樣子,分明不需要自己幫忙,一個人就可以了。
他整天和屍骨在一起所以才不會怕。徐徐對自己說。雖然那些隻是烏龜的屍骨。
"這個家夥頭頂心怎麽是尖的,洋蔥頭嗎?埋了。"
"見鬼,腦門上挨了一槍,否則就選他了。埋了。"
"嗬,這家夥腦容量夠大的啊,腦子再大死了一樣喂蛆。埋了。"
"差……差不多就行了吧。"徐徐說。
"那怎麽行,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完美的作品。它要做到的不單單是和真品互換後讓人一時看不出真偽,還要扛住之後的鑒定會。"
"好吧。"徐徐隻好同意,畢竟這個計劃建立在孫鏡的作假技術上,一切要聽技術人員的。
當然,孫鏡所說的扛住鑒定會,不是指他能做出一個騙得過任何專家和儀器的仿品,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他要做到的是,在合適的時機挑起上博巫師頭骨的真偽爭論,然後誘導對其進行重新鑒定。在未來的這個鑒定會上,仿造的巫師頭骨當然會被識破,但考驗孫鏡功力的地方在於,他要讓所有人以為,從上博收藏這個巫師頭骨的時候開始,它就是個假貨。也就是說,歐陽文瀾收了個假貨,又把它當成真品捐贈給了上博。
顯然,他們在為上博炮製一場大醜聞。如果可以做到,那麽當真頭骨在海外公開出現時,其來源就不會受到懷疑。
幸運的是,上博的巫師頭骨從來沒有被進行過年代鑒定。因為從這件甲骨出土,又到了斯文·赫定手上,再輾轉至歐陽文瀾,一係列轉手都"留傳有序"。這是收藏界的術語,意味著這件古物曆來被收藏都有據可查,因此留傳有序的古董就相當於有了真品保證。
第48節: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9)
當留傳有序的巫師頭骨被鑒定為假,想把人們的思路從"在上博期間被調換"上引開,除了孫鏡的製假技術保證外,更重要的是在之前某個收藏環節上製造問題。
還有比斯文·赫定更合適的栽贓人選嗎?他曾經托斯坦因把巫師頭骨運出中國但受阻,於是就找人仿造了一個掩人耳目,偷偷將真品運到了海外。所以上博的巫師頭骨年份鑒定的結果,死亡時間距今隻有百年左右。這個亂葬崗上的骨頭年代正合適,可以把黑鍋絲絲入扣地蓋在斯文·赫定頭上。
在那個年代裏,有太多的國寶級文物以各種方式流出海外。當調查的矛頭指向斯文·赫定時,民眾很容易會相信這一點,並且可以想象將如何的義憤填膺。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誰能查清楚,再說赫定確實作過嚐試。"莫須有"三個字在中國向來犀利得足以殺人。
何況孫鏡和徐徐這兩個老千,有的是偽造線索混淆視聽的手段。
解決了騙走巫師頭骨的後遺症,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變得非常簡單,簡單到隻欠一個調包的機會。
"你這麽好的策劃能力,為什麽不考慮專職幹這行,甲骨真的很有趣嗎?"徐徐問。其實和最開始的自說自話差不多,她是無法忍受那一鏟一鏟的挖墳聲。
"當然,甲骨很迷人。說實話我也奇怪自己為什麽對這些骨頭有興趣,大概是遺傳吧,你知道從我往上一串都是搞甲骨的。"孫鏡用手向天上指了指。
"不過他們都是純粹的甲骨學家,不像我,又造假又當老千。我也說不清楚哪個是興趣哪個算職業,但這重要嗎?"
"不重要。"徐徐有點喪氣地說,"許多人說我有天賦,可我總是把事情搞砸。我看你才是有天賦的那個吧。"
"隻有在你還嫩的時候才會收到鼓勵。"孫鏡回答。
"切。"
"不過你確實有天賦,這點沒人懷疑。就像我雖然根據歐陽文瀾的性格弱點,製訂出回借他所有捐贈品舉行慶壽慈善展的計劃,但執行人卻非你不可。你輕而易舉就能把他心裏那撮求名的欲望勾出來澆上油點著,出麵借回那些捐出去的甲骨文物。"
孫鏡嘴裏說著話,手裏拿著個白森森的骷髏頭,從頭蓋骨的弧度到兩個眼窟窿的大小間距,翻轉看了一會兒,沒有扔回坑裏,而是擺在了一邊。
"這個還有點接近,備用吧。希望能找到更合適的。"他說著轉頭看看徐徐。
徐徐卻不敢去看這人頭,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一看就非常不自在。
孫鏡心裏奇怪。開挖到現在也有好一會兒了,從開始徐徐的自言自語,到後來他有意識地陪著說話,照理徐徐的恐懼情緒該有所緩解,怎麽卻還是這副模樣。
幹這一行,雖然不說要常麵對死亡,但膽子大神經堅韌是必須的。真正高明的老千,任心裏如何驚濤駭浪,麵皮上該什麽表情還得是什麽表情。徐徐現在的表現,可不正常。
看起來,他今夜堅持讓徐徐跟著一起來挖骨頭,還真是對了。
如果一個人在正常狀態,當然會把心裏秘密保管得好好的。要想撬出秘密來,得在非正常的狀態,用非正常的方式。
通常一個人表現不正常是因為心裏有鬼。而小街上有一個瘋子老太說她見到了鬼,她見到的那個"鬼"現在正站在亂葬崗上,對著死人骨頭怕得快要發抖。她在怕鬼嗎?
有點意思,孫鏡心想。他拍拍骷髏頭的天靈蓋,忍不住微笑起來。
"你知道讓自己不再害怕的秘訣嗎?"孫鏡說。
"什麽?"
"如果你一直逃,受到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想不害怕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逃。你怕鬼嗎?"
"切。"徐徐哼哼了一聲。
不過片刻後她小聲地說:"有點。"
"你相信有鬼?還是你見過鬼?"
這一次徐徐卻沒回答。
"你覺得韓裳死了會不會變成鬼?她死得可不太漂亮,通常這種死法很容易變成厲鬼的。"
徐徐猛抬頭看孫鏡,他卻側對著她,一鏟鏟地挖土,仿佛那些話隻是閑扯家常。
"她……我……"
"你一直在怕,從那天開始。是因為韓裳的魂魄在跟著你?看著她腦袋砸爛的感覺怎麽樣,有鬼從裏麵冒出來嗎?"
孫鏡慢吞吞說著,語氣在這墳場上浸潤得越來越陰森。他轉過身正對徐徐,把一個剛挖出來的骷髏頭托在掌上,擋在麵前,看起來就像自己的頭。
總算找到一個合用的腦袋了,自己這樣子應該很嚇人吧。孫鏡心裏想著,把骷髏頭從眼前慢慢移開。
什麽聲音?
剛才他的視線被白森森的後顱骨擋住,現在卻赫然發現,徐徐不見了。
孫鏡不禁驚訝地張開了嘴。
"不會吧。"他喃喃說著,目光往下移去。
徐徐躺在地上,已經暈了過去。
孫鏡愣了一會兒,蹲下去用力掐她人中,沒半點反應。
他看著徐徐的臉龐,覺得自己也許做錯了些什麽。
"別太重啊。"孫鏡歎了口氣,把她橫抱起來。
輕盈得讓人心動,然後,體溫就傳了過來。
自己有多久沒這麽接近一個女人了?噢,並不太久,就在前幾天,他的房門口,那兩分鍾的幾乎難以控製的激情。
孫鏡緊了緊雙手。
徐徐長發垂下,在夜風裏飄揚,微香。
謹以此書,向懸念大師們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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