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鹽之女,幹說齊宣,分別四殆,稱國亂煩,宣王從之,四辟公門,遂立太子,拜無鹽君。——漢 劉向《烈女傳》
【一.楔子】
1.
夜幕被一道閃電撕裂,宮院中的梧桐樹在狂風裏搖搖欲墜,頹廢的宮殿裏,蜷縮著兩個弱小的身影,他們害怕地將眼埋在掌心裏,瑟瑟發抖。
“你是誰?”男孩問道。
女孩沒說話。
“我是齊國的公子,你呢?”男孩繼續問道。
女孩依舊沒說話。
“你一定是嚇壞了吧。”黑暗裏,男孩向女孩走近了幾步,可女孩馬上後退了相應了距離:“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你怎麽會來這裏?我來這裏偷偷祭拜我親娘的。前些日子我無意中聽到宮女議論,說我現在的母親不是親生的,我的親娘就是死在這院子裏。你呢?你娘也死在這裏嗎?”
女孩還是不說話,隻是顫抖著指了指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男孩看到宮院的夜空裏,隱約盤旋著兩條巨龍。他淩然挺起小胸脯,張開雙臂擋在女孩身前,說道:“別怕,我保護你!”
巨龍在院外盤旋了片刻,便悄然離去。男孩轉過身安慰她道:“別怕,它們被我嚇跑了。”
這時,又是一道閃電橫空劃過,男孩借著閃電的光亮,看清了女孩的臉——齊王“啊——”地一聲從夢中警醒,睡在身側的美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大王?怎麽了?噩夢了?”
齊王長長呼出一口氣,看了看窗外的電閃雷鳴,側身擁住美人,喃喃道:“沒事,睡吧。”
他擁著美人的手臂略略顫抖著,二十年前那雨夜的一幕,依舊時常驚擾著他的美夢。
或許,那一夜的事,也是夢吧。
2.
又是喧鬧奢華的一天,齊宣王田辟疆悠閑地擺擺手,由三百多人組成的吹芋樂團嘎然而止,樂師們井然有序地退出大殿。齊王斜靠在寬大舒適的龍椅上,故意不去看田忌。可田忌依舊不知趣地湊上來,不知趣地嘮叨道:“大王,您不能再沉迷於這些靡靡之音了,如今,秦國等大國都在招賢納士野心勃勃,齊國不可不圖遠誌。想當年,先王養精蓄銳而後一鳴驚人,打下齊國這片大好河山,而大王……”
齊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先王!又是先王!總是先王!永遠是先王!先王給他取名“田辟疆”,這名字喻義一目了然——希望他繼續開辟齊國的疆土。他不是沒有開辟過,當年僅用50天就攻破燕國的都城,這樣的魄力先王有過嗎?開設“稷下學宮”創下這空前文化盛況先王做過嗎?可是,他再努力做得再好,在田忌這幫跟隨“先王”多年的老臣眼中,他依舊是個坐享其成沒有本事的“二世子”。有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的父親當年就那麽碌碌無為下去,永遠不要“一鳴驚人”,這樣,他就不必籠罩在他那偉岸的影子下。
“田老將軍,”齊王不耐煩地抬起眼:“孫臏將軍都已經退隱好幾年了,田老將軍的精神頭還是這麽足呐!不如我給你幾年假期,去找孫將軍敘敘舊去?”
“老臣……老臣……”田忌俯首躬身,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亦不是。
“行了行了!”齊王擺擺手:“你也一把年紀了,沒事多在家養養身子,也不用每日都到王宮來問安。國家大事,自有那些稷下學士們為孤操心。”
“老臣告退。”
望著田忌的身影消失在大殿轉角,齊王才悠長地鬆了一口,對側殿呼道:“宋怡安,出來吧。”
話音未落,側殿走出一個斯文的年輕人,他雖然穿著普通的樂師服裝,眉宇間的氣質,卻有說不出的優雅。
“裝腔作勢的一天又過去了。”齊王閉上眼睛,眉頭微微皺起。
“是,大王。下臣這裝腔作勢的一天又過去了。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吹芋的,承蒙大王恩典,才能在這百人樂隊裏混口飯吃。”
齊王嘲弄地一笑,不過不是嘲諷宋怡安,而是嘲諷自己:“孤是說,自己每天都在裝腔作勢。你南郭先生宋怡安濫竽充數不過是在孤麵前裝腔作勢而已,而孤,卻是在天下人麵前裝呐!”他邊說邊站起來,歎道:“怡安,還吹那首曲子給孤吧。“
“是。”宋怡安應罷,轉身踱到殿外,隨手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他確實不會吹芋,但這並不說明他不懂樂律。事實上,他不但懂,還很精通。隨隨便便一片樹葉到了他的口中,都能變成奏出美妙音樂的樂器。
齊王靜靜地聆聽著,陶醉在靜謐而安詳的旋律中。一曲奏罷,他隨口問道:“這支曲子叫什麽來著?”
“回大王,叫搖籃曲。”
“搖籃曲……好名字。是誰教你這首曲子的?”
“是一位女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宋怡安的神情裏充滿的快樂,那雙細長的桃花眼裏似乎灌滿了蜜汁,隻要輕輕眨一下,都能流出甜甜的糖水。
“瞧你那表情,一定是位美麗動人的妙女子吧,聽說你們無鹽城是出美女的地方。”齊王又歎了口氣:“真羨慕你呐!想我那一宮女人,不是大臣的女兒,就是鄰國的公主,不但無才無德,孤稍微說錯點什麽,都能引來這個大臣的不滿,那個王公的非議,本來是家庭矛盾的,一不小心就會整成國家矛盾。整個後宮鶯鶯燕燕,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宋怡安哭笑不得道:“之所以傳言無鹽城出美女,正是因為下臣口中那位女子的存在。不過,事情的真相,恐怕和大王的想象大相徑庭。那女子,可跟美貌二字毫不沾邊。”
“行了行了!別安慰孤了,再來一曲吧。”
2.
黎明前的夜,是最黑的。不僅黑,還透著某種絲絲的涼氣。前半夜還彎月高掛,可到了破曉前,卻突然烏雲密布雷聲大作。烏雲越聚越多,沉甸甸地壓在無鹽城的上空,幾乎碰觸到那些低矮的房簷。
鍾離漢被一聲炸雷驚醒,推開窗戶看了看門外,騰地從床上彈起來,急匆匆跑向偏院,邊跑邊喊:“春兒!春兒!快起來!它們要來了!”
後院一間屋子的燈晃悠悠地亮了,可剛打開門,燈就被疾風吹滅了。黑暗裏,窸窣的穿衣聲夾雜這一個少女倉皇的低呼:“爹,你怎麽知道它們來了。”
“它們總是喜歡在這種天氣來。”鍾離漢衝進女兒的臥室,把她掩在身後,驚恐地望著黑壓壓的夜空。
雲越壓越低了,厚重的雲層裏,似乎有什麽在湧動。不,確切說,是在遊動。一道閃電劃過,在那瞬間的光明裏,他看見躲在烏雲裏的分明是兩條巨龍,黝黑的鱗片在閃電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來了!真的來了!”鍾離漢一手護著女兒,另一隻手拔出腰間的佩劍,橫在頸前:“你們要敢帶走春兒,我立刻就死!”
黑龍停在鍾離漢家的後院上空,和他遠遠地對峙著,似乎不相信他的話。
它們應該相信的——鍾離漢的頸上已經劃出了一道淺淺的劍痕,鮮血順著劍鋒滴下來,落在地上,很快就被雨水衝淡了。事實上,鍾離漢的脖子上已經有很多道劍痕的傷疤了,一圈一圈的,如醜陋卻溫暖的脖套。如果它們敢傷害他的女兒,他真的會一劍自刎。
“爹……不要……”
“春兒別怕!”鍾離漢淩然道:“爹早就發現了,它們隻想帶你走,卻不敢因此而傷害這裏的任何人。”
果然,那兩條巨龍停留了一陣後,在天空發出一聲無奈的悶吼,蜿蜒離去。
鍾離漢長舒一口氣,轉身抱住女兒:“春兒,別怕,爹在。”
【二.美女鍾離春】
1.
因了宋怡安的話,齊王突然生出選美的念頭,齊國乃至鄰國,紛紛貢獻美女過來,不過齊王對無鹽城的女子額外在意。
傳說無鹽城是出美女的地方,那裏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賣菜的大嬸,都是風韻尤存的美人兒,何況是未出閣的姑娘了。可是,無鹽城供奉給齊王的女子,卻個個不入流。齊王一怒,便令宋怡安去探個究竟。
可宋怡安卻說:“這其中的門道,下臣不必去探,也是知道的。之所以盛傳無鹽城中皆美女,隻因為城中有個醜女的存在,反倒襯得人人都是美女了。
按照宋怡安的說法,倘若一個人的美能驚天地泣鬼神的話,那麽醜也能。所以,無論是美是醜,是善是惡,隻要到了極致,都能達到同樣的效果——比如無鹽城西頭的鍾家的女兒,實在醜到了天花板上。
據說,鍾家女兒出生的時候,正值仲春,城周圍桑樹上的葉子又嫩又綠,勾得蠶寶寶們口水直流忍不住想快點吐絲,花花草草也都從泥土衝探出頭來,爭芳鬥豔。不幸的是,鍾離春出生了,那一刻整個春天都變了顏色,花也謝了,草也蔫了,夏天敢死似的擠走了春天,無鹽城迎來了一場大旱——據說這一切都是因為鍾家的女兒——她太醜了,醜得嚇跑了春天。因此,她的名字,就叫做鍾離春。
其實這種說法不過是是巷尾傳聞,因為鍾離春根本不叫“離春”,她是姓“鍾離”,名春。
無鹽城沒有人能描述鍾離春的容貌,因為無鹽城沒有人見過她。相傳鍾離春因為奇醜無比,醜得連某個得道的高僧都看不下去了,不但特意叮嚀其父鍾離漢千萬不要讓她跑出去嚇人,還教會了鍾離春隱身之術,告誡她若有一天不得不出門,就用隱身術,否則小孩看了會做噩夢的。因此她從一出生,就被父母靜養在並不豪華的深宅中,鍾家唯一的兩個家仆,一個是瞎子,另一個雖不是瞎子,卻也和瞎子差不多。也正因如此,城中那些無所事事的浪蕩公子,才對她百般好奇,千方百計想一睹芳容,好在同伴們麵前大肆吹噓。
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又讓鍾離春的醜上升了一個高度,簡直上升到了“醜神”的境界——倘若這個世界上有這麽一位神的話。
那陣子,趙國總是時不時小範圍地騷擾齊國邊境,還占了邊境的一個小城,無鹽城雖未被趙國占領,卻也時常遭到騷擾。有一日,一隊趙兵在無鹽城招搖過市見到錢財美人便亂搶一氣,不幸搶到鍾離家。
不錯,去鍾離家搶劫是趙兵的不幸——據說趙兵剛剛進入鍾離春的閨院,便大呼小叫鼻青臉腫地爬了出來,從此再也不敢騷擾無鹽城。
此事之後,鍾離春就醜到了救國救民的程度。
2.
古時候有一句話形容大家閨秀,叫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鍾離春便是這樣的女子,隻不過鍾離春的父親僅僅是一位王宮的侍衛長,稱不上什麽“大家”罷了。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她就生活在這個並不大的別院裏,陪她解悶的,隻有那一卷卷書,一本本劍譜還有一棵棵桑樹。哦,漏掉了一個最重要的——還有宋怡安。
宋怡安每隔幾天都會離開王宮去一趟無鹽城,逗留鍾離家很久。他是她的眼睛,告訴她外麵發生的一切,他是她的耳朵,告訴她他所聽到的趣事。她也會教他很多東西,比如一些莫名奇妙卻又非常好聽的曲子,還有隱語。
大王身邊的寵臣淳於髡也會隱語,所謂隱語,其實就是用暗示的語言來講某個道理,比如淳於髡當年就曾用隱語驚醒“夢中人”齊威王,也就是現在大王的父親,令他一舉打造出“一鳴驚人”這則成語。但是,鍾離春的隱語卻和他不同,她那是真正的隱語,那種語言很奇怪,就像是來自很遠很遠地方的一種方言,隻有鍾離春一個人懂。當然,現在宋怡安也學得些皮毛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學這些有什麽用,但他想,或許將來大王打仗的時候,可以把這種隱語普及到軍隊當做暗號。
宋怡安常常跟她講一些王宮的事情,講他所濫竽充數的樂團,講大王,大王的女人和大王的大臣。每當他講到大王的時候,鍾離春就坐在閨院的樹杈上邊用桑勾采桑邊調皮地問:“大王是個什麽樣的男人?”
宋怡安道:“大王當然是英俊無比氣概非凡……很難形容,總之呢,所有人在那個男人麵前都覺得自己很渺小很卑微,所有人都願意為那個男人做任何事情。唉!這世間,真不知什麽樣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大王,宮裏的那些庸脂俗粉簡直是大王最大的煩惱!”
“嘁!”她嘴角上揚:“說得他跟神一樣,他又沒有三頭六臂,還不是跟我們一樣一個鼻子兩隻眼?!說了你怕是不信,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見過大王呢!當然,他那是還不是什麽大王。”她的眼睛裏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輝,宋怡安的目光躍過她的臉,看著她身後不知名的某處,他早就學會了這樣看她——這樣的話,表麵上他在看著她,實則他在看著別處。宋怡安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說道:“你嘁什麽嘁啊,再嘁你也沒機會。”
“為什麽我沒機會?是因為我太過於美麗嗎?連大王都無法承受我這份美麗嗎?”她邊說邊將臉湊到他眼前。
宋怡安扭過頭,盡量讓自己不去看她,說道:“你……你……你還是用了隱身之術再和我說話吧……我受不了你的……美豔……天!太耀眼了!”
於是鍾離春嫣然一笑,飛身從樹上采下兩片桑葉,貼在宋怡安的眼睛上——鍾離春隱身了——如此隱身而已。
宋怡安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鍾離春的時候,那一刻他永生難忘。那是在十年前,他還是個潦倒的少年遊士,鍾離漢看中他能說會道,雇傭他每日到家裏來給自己的寶貝女兒講講外麵的事情,還說如果他做的好,他還會為他在王宮謀得一個小差使。鍾離漢自稱因為自己的女兒實在貌美過人,怕走到外麵徒增禍端,所以才將她鎖進深閨。
宋怡安一聽,馬上答應了鍾離漢。多好的差使啊,陪著美女聊聊天就能賺些小錢,不但如此,將來還有機會到王宮做事,這簡直是天上掉下的餡餅。
於是他滿心歡喜地跟著鍾離漢來到鍾離春的書房——他看到了她。那一刻,他的整個思想都停止了,全身的毛孔都緊縮了起來。他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她的外貌,那不是醜陋,也不是殘疾,而是……而是……怎麽說呢?她簡直是個異類,是個怪物。她披著滿頭銀發、仰著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臉、眨著淺藍色的眼睛對他嫣然一笑——隻差那麽一點點,宋怡安就會昏厥過去。
可是鍾離漢卻一口一個“漂亮女兒”的叫著,而鍾離春那奇醜無比的臉上,也掛著隻有真正的美女才有的自信的微笑,仿佛她真個是個傾國傾城的妙女子,仿佛她那一笑真的足以羞花閉月。她用“沉魚落雁”的表情說道:“爹你在隻有自家人的時候誇誇女兒也就算了,別再外人麵前這麽說了,女兒都不好意思了。”
鍾離漢說道:“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的女兒本來就是美豔無雙,這世間的普通男子根本配不上。爹爹我是實事求是,春兒不必難為情。”他說完,望著宋怡安,眼睛裏充滿裏乞求之色。
宋怡安鼻頭一酸,他讀懂了鍾離老爹的眼神——這閨院中琴棋書畫十八般兵器一應俱全,唯獨沒有鏡子。
鍾離漢怕女兒造人歧視,從小就騙她說她是世間最美的孩子,待到她到出嫁的年齡時,又騙她這世間凡夫俗子根本配不上她,她的美太鮮豔,太耀眼,普通男子見了會不能自持,被她的美麗所傷。她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她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別人,所以無從比較人的美與醜。
她在一個美麗的謊言裏,學習琴棋書畫,孟家思想、墨家兵法、文武雙修、快樂無比。
3.
都說“父母在,不遠遊”,鍾離漢恰恰相反,他是“女兒在,不遠遊”。他在這王宮做了20年侍衛長了,在齊威王的時候就是。本來憑他的武藝本領,若在當年跟著齊威王東征西戰,混過將軍什麽的,簡直是輕而易舉,但是女兒拴住了他。他必須三天兩頭在王宮和家之間奔波,守護著她。他也不知為何那麽寶貝她、疼愛她,雖然她那麽醜,甚至她不是他親生的。
二十年前,他在王宮一處廢棄的宮院裏撿到她,他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亦不知在她身上發生了。她看起來隻有四五歲的樣子,雪白的頭發、雪白的肌膚、湛藍的眼睛,儼然一隻天外來的小怪物。但她的眼神那麽無辜、甚至可憐。是的,是那種眼神打動了他,他從未見過那樣無助而又充滿求生渴望的眼神。他輕輕地靠近她,問:“你是什麽?來自哪裏?你怎麽了?”
那時的鍾離春顯然聽不懂他的話,隻是蜷縮在一株碩大的梧桐樹下,瑟瑟發抖,他越靠近,她抖得越厲害。她輕輕地張開嘴,嘰哩咕嘟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剛開始的幾天,她一直就那麽蜷縮著,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他給她拿水,她就喝,他給她拿吃的,她就吃,隻是她不允許他靠近,亦不肯離開那株大樹一步,似乎隻有靠在樹幹上,她才覺得安全。
直到幾天後,她才肯讓鍾離漢靠近,並跟他回了無鹽城的家。過了一段時間後,她和鍾離漢稍微熟識了些,他開始教她說話,教她叫“爹”。可惜,她常常一整天都不開口,即便開口說話,也是說一些誰都不懂的東西。他曾嚐試讓別的小孩和她一起玩耍,以此來消除她對這個世界的戒備。可惜效果適得其反,那些孩子們要麽嘲笑她是怪物,要麽就嚇得一溜煙逃得遠遠的。那一刻他意識到,外麵的世界對她來說,充滿了傷害。
對於鍾離春來說,鍾離漢一直是個外人,她就像戒備所有人一樣戒備著他,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的淩晨,天烏隆隆地沉了下來,繼而雷聲大作。鍾離漢擔心幼小她害怕雷雨天氣,就急匆匆地起身去看他,不想他剛剛出門,就看到兩條烏黑的巨龍盤旋在後院上空。後院臥室的門已經被風吹開了,鍾離春瑟瑟地蜷縮在牆角,眼睛裏充滿了恐懼。鍾離漢也嚇呆了,雖然坊間早有龍的傳說,可是見到真正的龍,那還是第一次。
他愣愣地站在院子中央,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隻見一條巨龍的眼睛裏放出閃電般的光芒,那光芒變成一條淩厲的繩子,徑直向鍾離春卷去。
小小的鍾離春尖叫一聲,臉在閃電中更加蒼白了。那一刻,她一次說話了,第一次說他能聽懂的話:“爹——救我!”
那一聲“爹”喚醒了鍾離漢身體裏所有的力量。他大喝一聲,拔出佩劍向巨龍刺去,劍尖在巨龍身上發出金屬的碰撞聲,它竟然刀槍不入。鍾離漢顧不得那麽多,一把抱住鍾離春,緊緊地用身體護住她。
“要傷她,就先殺了我!”他大叫道。
巨龍眼睛裏放出了光芒一碰觸到鍾離漢,就消失了。似乎是巨龍刻意收回了那致命的光芒,不想亦或不敢傷害鍾離漢。
鍾離漢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將鍾離春護得更緊了。巨龍在天空一直盤旋著,直到雷雨將逝,才不甘心的離去。
自此以後,每到那樣的雷雨天氣,巨龍就會來找鍾離春,而每次,鍾離漢都用自己的生命守護著這個撿來的怪物女兒,就這樣一直守護了二十年。
二十年來,他教她學文習武,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為的是將來他不得不離開她的時候,她可以有能力來保護自己。可是,鍾離漢心中實在沒底——他,或她,或任何一個人類,都不是它們的對手。
【三.逝去的守護神】
1.
你的生活中一定有這樣的女子,她們並不美麗,甚至還有點醜陋,不但醜陋,還很土氣。但是和她們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她們總是有這樣或那樣致命的小優點,比如善良,或者能幹,或者聰穎,或者僅僅是那麽一點小可愛。這個致命的優點掩蓋了她所有外表的不足,令她們的整個人都風情萬種起來。
當然,這麽說的前提是,你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宋怡安就有這樣一雙眼睛,鍾離春亦有這樣美。鍾離春的美,源自她的神秘。沒有人知道她來自哪裏,或者,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什麽。她那神秘的隱語、莫名好聽的樂曲、對於武功無師自通的智慧、驚人的創造力,她所有的一切,都令她像一本永遠讀不透的書。這樣書,就算你花一輩子去讀,也不會覺得厭倦。
宋怡安望著她身形矯健地用自創的“鍾離劍”劍法揮著桑勾采桑,有那麽一刻竟出了神。他不得不承認這時她的美的,這是一種健康且充滿自信的美。鍾離劍法在她手中應用自如,莫說她手中握的是桑勾,即便是一柄炒菜的勺子,也能在這劍法下成為殺人的利器。
鍾離春靈巧地把桑葉放入籃子中,一個蜻蜓點水飄然落地。她擦擦額頭細細的汗珠,輕笑著問:“發什麽呆呢?”
宋怡安由衷道:“看你采桑真是一種享受。”
鍾離春嬌笑道:“我爹說了,這世間的男子都是輕浮之徒,沒一個好東西,看來果真如此。”
宋怡安道:“你爹這麽說可就不對了,難道他希望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才不要嫁人呢!”
“還不嫁?都二十四五的老姑娘了,別人家的女子像你這般年紀,兒子都會騎馬了!”
聽到這裏,鍾離春有些眼簾垂了下來,哪有少女不懷春呢!她黯然道:“我怕是一輩子也不能再遇到中意的男子了。”那個,曾經張開雙臂保護她的男孩,如今已經成了高不可攀的大王。
“你覺得我怎麽樣?”宋怡安玩笑道。
鍾離春一愣,捂著嘴道:“呀!我竟忘了你是男人了!”
宋怡安哭笑不得。
這時,鍾離漢輕輕在後院門口咳嗽了一聲,道:“怡安,你跟我到書房來一下。”
2.
鍾離漢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輕輕理了理已然花白的頭發,輕聲道:“怡安,你坐吧。”
“是,鍾離伯父。”宋怡安略有忐忑的坐在客座上,心中隱約有一絲不安,他很少見到鍾離漢這般嚴肅,平日裏他總是像個和藹可親溺愛女兒的父親。
“怡安,這麽多年,我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視如己出。倘若沒有您,怡安恐怕還不知在哪裏流浪呢。當年,伯父不但時常給怡安一些救濟,後來還為怡安在王宮謀得差使,也因了這樣的機會,怡安才有機會成為大王的心腹。”
“嗯。”鍾離漢點點頭,端著差的收略微顫抖了一下,繼續問道:“那,春兒呢?”
“春兒?”宋怡安一愣:“春兒對在下也很好。”
“我是說……你喜歡春兒嗎?”
“當然喜歡!”宋怡安毫不猶豫地答道,但是隨即,他意識了這個問題後麵隱藏的含義,又有些不確定地補充道:“春兒聰穎過人,活潑可愛,若不是伯父將她養在深閨,想必人人都會喜歡的。”他說完,眼神躲閃著望著鍾離漢。他明白這位垂暮老人的意思,他也喜歡春兒,甚至他還想過真的娶了春兒,用一生的時間去研究她這本有趣的書。可是,他又不是那麽確定,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像鍾離漢這樣寵愛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日日麵對那樣一張怪異的臉而不厭倦,他沒有這個自信。
鍾離漢顯然已經感覺到了他的猶豫,但他還是歎口氣繼續說道:“我已經老了,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守護春兒一輩子……”
“伯父您千萬別這麽說,您老當益壯……”
鍾離漢擺擺手打斷他:“不必拿你應承大王的那一套東西來安慰我,自個兒的身子骨,我自己明白。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春兒,而春兒你最了解的,她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生活在這個院子裏,從來沒有出去過,我希望能找個真正疼春兒寵春兒的人來照顧她,這樣即便是走,我也走得放心。”
“伯父……我……”宋怡安咬咬嘴唇,輕輕側頭望著屋外,外麵隱約傳出悠揚的笛聲,是春兒。雖然他看不見她,但是依舊能想象出她坐在桑樹上,晃著小腿吹著笛子那可愛的樣子。終於,他下定了決心說道:“伯父,我願意照顧春兒,寵春兒一輩子。請你將春兒嫁給我吧。”
鍾離漢定定地望著他,明明是他先暗示了這門親事,此刻不慌不忙猶豫不決的卻實他。他拿過一隻空杯子,從另一個茶壺為宋怡安倒了一杯茶,遞給他,說道:“怡安,想必你知道,春兒並非是我的親生。”
“是,我知道。”
“其實,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就已經死了,可是她卻在二十年後的今天依舊活生生地給我們帶來著快樂,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我把自己的陽壽分給了她。”鍾離漢淡淡說道:“二十年前,有個江湖術士教給我一個奇方,可以把活人的壽命分給已經死去的人。這杯茶就是我用那劑奇方調成的。”
宋怡安的手顫抖了。
鍾離漢繼續說道:“如今,我陽壽將近,你,作為將要守護春兒一生的人,願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她?願不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守護這個並不美貌的女子?這一杯茶就是十年的壽命。而你並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年,或許你的所有壽命就隻剩下十年。倘若如此,你喝下這杯茶就會死去,而春兒則可以再活十年。你甘心喝下這杯茶嗎?”
“伯父……”宋怡安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並不是那些奇俠小說裏的魯莽漢子,他確定自己是否能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奉獻了另一個人,這並不可恥,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活著,而不是努力去死。他吞吞吐吐道:“我……伯父……我……”
鍾離漢失望地談了一口氣:“罷了……怡安……罷了。我剛才減壽那番話不過是試探你的決心,那其實是無稽之談,世間哪有這種奇門異術啊!你不能做春兒的夫君,隻有能心甘情願為春兒付出生命的人,才能當她的夫君,才能真正守護她一生一世,雖然他不必真的為了春兒犧牲自己,但他必須有這個勇氣和決心。事到如今,我隻希望在我百年之後,你能力所能及地照顧她,不讓她受人侮辱欺淩,像待自己親妹妹一樣待她。”
“伯父……其實我……”
“你不用再解釋了……”鍾離漢頹然起身,那一刻,他仿佛突然老了許多。
3.
篩選美女的工作是份美差,這份美差落在了宋怡安的身上,這其實是齊王對他的暗中提拔,起碼他暫時不用再混在樂隊裏濫竽充數了。
宋怡安在選美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拿她們來和鍾離春比。這個春兒比,皮膚太粗糙了;那個和春兒比,身材又過於纖弱了;這個雖然皮膚和身材都不錯,但是看起來傻乎乎的整個一個花癡。為什麽?宋怡安想,為什麽呢?春兒明明那麽醜,可為什麽這些美貌如花的女子她麵前,都顯得那麽蒼白那麽黯然失色呢?
倘若在這些女子中,有一人能比得過春兒的話,那便是燕國的公主夏盈春。夏盈春人如其名,整個人看起來來都春意盎然,牛奶般的肌膚配上綢緞一樣的黑發,襯得她整個人如月夜的白雪,剔透可人。更重要的是,她聰明,起碼看起來很聰明。她是那種一眼便能看明白誰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最適合生活在是是非非的王宮中。
毫無疑問,宋怡安選中的八名女子中,自然有夏盈春,而夏盈春,也自然是這八人中最搶眼的一個。
美人們進宮那天,王宮裏大設宴席,那些平日裏得寵的大臣們都被應邀在列。田忌坐在武將之首,一副道貌岸然的悲憫表情,眼神裏時時刻刻在向四周傳遞著“怒其不爭”的情緒。
他越是這樣,齊王越是如一個賭氣的孩子般,表現得荒淫無道,甚至故意流裏流氣的,失了王的體統。但事實上齊王對這些女子的興趣並不濃厚。這些美女,不是王室公主便是大臣的千金,千篇一律的俗套。宋怡安也想選個平民女子給大王換換口味的,無奈那些鄉野長大的女子,氣質上總是欠些火候,與王宮這樣的地方格格不入——門當戶對是有一定道理的。
既然是王公貴族的女兒,嫁人難免要爭芳鬥豔地帶上些嫁妝和隨從,這可是討好一方霸主的絕佳良機,傻子也不肯錯過。
問題就出在這裏。
正當美人們列隊向齊王行李的時候,一個隨行的隨從當場上演了“圖窮匕見”的把戲(這個把戲多年後被一個刺秦的家夥原封抄襲),那刺客顯然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揚著鋒利的匕首直刺齊王的要害。齊王躲過第一擊,眼見那刺客馬上換了招式向他心口刺去,平日裏訓練有素的侍衛們一下子慌了手腳,誰會想到刺客會這麽明目張膽的出現呢?侍衛們隻會應對那些穿著夜行衣的蒙麵人,而今人家光明正大了,他們卻突然不知該怎麽辦了。
就在這緊要關頭,一個年長的侍衛橫身躍出,奮不顧身地擋在齊王身前,匕首穿透他的盔甲,直直地刺入他的心髒。
宋怡安心中淩然,那年長的侍衛,正是鍾離漢。然而令他不解的是,憑鍾離漢的身手,他明明可以用胳膊或者大腿或者其它無關緊要的部位來擋住這一刀的,他完全不必用自己的生命來表現自己的忠心護主。
刺客被侍衛們拿下了,鍾離漢亦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齊王悲道:“快!快!叫王宮最好的大夫來!”
“大王……”鍾離漢強撐著爬在地上,似乎是想跪下去,但齊王馬上扶住了他:“這種時候了,還這麽多禮數!你別動!大夫馬上來!”
“大王……不……不必了……”鍾離漢顫抖著,生命隨著心口的鮮血源源流出,他越來越虛弱:“下……下……下臣……下臣不行了。”
“你姓甚名誰?我竟不知在這王宮中,還有你這般年老卻又忠心的侍衛……這是孤的錯……你、你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鍾離漢微微一笑,似乎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要用命來換的也正是這句話:“下臣……為大王盡忠是下臣鍾離漢的本分……是下臣職責所在……下臣本不該向大王提出什麽請求……隻是,下臣膝下尚有一個女兒,年近二十五歲而未嫁。下臣這一去,女兒便無人照料……下臣不敢心存非分之想,隻求大王允許小女進宮做個宮女,不求能侍奉大王,但求衣食無憂,有個庇佑……”
齊王激動道:“孤答應你!你救了孤的性命,莫說是讓你女兒做宮女,就是做王後也不為過!對!就做王後!”
鍾離漢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微微笑道:“君無戲言……那……下臣就替小女……謝過大王了……”
鍾離漢說完這句話,頭輕輕一歪,便沒了呼吸。宋怡安很不男人的嚎啕大哭起來,他不僅哭鍾離漢的死,更是哭他那份良苦的用心。
是的,鍾離漢深知自己大限將至,而要找一個能像自己這樣用生命來守護她的人,難如登天。所以,當刺客第二次刺向大王時,他毫不猶豫地用心口擋住了那一刀。倘若世間沒有合適的男子來守護春兒,那麽就將她送入王宮,起碼宮裏是另外一個“深閨”,起碼宮裏有眾多的侍衛,起碼宮裏還有一個“真龍天子”,或許這樣,那兩條巨龍就會有所忌憚,不敢貿然對春兒不利。這是他最後能為春兒做的,也是唯一能為春兒做的了。
4.
“厚葬鍾離老英雄!召鍾離漢之女鍾離春進宮!”齊王喝道:“把刺客壓進來!”
那名刺客被眾侍衛五花大綁地壓下來,雖然他已然被捆成了粽子,但很顯然,他是一個憤怒的粽子。他怒瞪著雙眼,衝著身旁的侍衛吐了口吐沫,罵道:“田辟疆!你這個殺人惡魔!”
齊王懶得應對他的謾罵,這年代的君主,哪個不是殺出來?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問道:“誰派你來的?招出幕後主使,可饒你不死!”
刺客冷笑道:“我自己要來就來,要殺誰便殺誰?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主使!莫說沒有,即便是有,打死我也不會說出來。”
齊王坐回王位,幽幽道:“我再問你一次,誰派你來的?趙國?燕國?一定是燕王派你來的吧?趙王想必還沒那個膽量。”
刺客怒道:“呸!我還用燕王派嗎?當年你攻占燕國都城時,殺人無數,燕國子民個個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將你殺之而後快!我是燕國義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莫子純正是我!”
大殿上有幾個齊國的大臣忍不住竊笑起來,這人剛剛還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打死也不說”,此刻卻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地把整個燕國都供了出來。
齊王厲聲道:“宋怡安!”
“下臣在!”
“這次的美人中,可有燕國女子?”
“回……回大王,有一名燕國的公主……”
“將她連同所有燕國隨從,一並按刺客斬了!”
“大王且慢!”說話間,眾美人中款款走出一名妙女子,不卑不亢地向齊王行了禮,說道:“燕國公主,請求大王收回成命。”
齊王瞥了一眼她,並不為她的美貌所動,他冷冷地說道:“倘若剛才死的是孤,這所謂成命就不會發號出去了,豈不省得收回?”
“大王息怒。”夏盈春跪下來,顯得楚楚動人:“燕國一部分好戰的大臣,確實對齊國、對大王您有敵對情緒,這一點奴家不敢隱瞞。可是,燕王是一心要和齊國的結好的,否則也不會將奴家送到齊國來侍奉大王。”她微微抬頭看了齊王一眼,侃侃說道:“奴家確實不知有刺客混在這隨從中。試想,倘若這刺客真是燕王派來的,他明知刺客無論行刺成功與否,都會連累到奴家,他還會那麽傻,讓自己的最疼愛的義妹來送死麽?”
大臣裏有幾個微微點頭。
夏盈春繼續柔聲說道:“這名刺客可能確實是燕人,但絕對不是燕王派來的。倘若他是燕國那些企圖再次挑起戰亂的奸人所派,那麽大王殺了奴家,繼而再和燕國一戰,豈不是中了那些奸佞之人的圈套?倘若此人是敵國所派,故意嫁禍給燕國再次挑起齊、燕之間的戰亂,以圖漁翁之利,那豈不更中了他人的奸計?如今連年戰亂,各國都企圖征服他國一統江山,秦楚更是虎狼之心,齊國和燕、趙唇齒相依,齊強而燕、趙弱,我們自然仰仗著齊國,希望得到大王您的庇佑,更願意做您日後統一江山的堅實後盾。所以這幾年,我們眼巴巴地討好您,甚至諂媚您。就算退一萬步來說,”夏盈春麵色淩然起來:“倘使這刺客真是燕王派來的,那麽,大王覺得燕王會派一個如此愚蠢、口無遮攔的人來麽?燕國的壯士向來都死士,計劃失敗從來都是第一時間服毒自盡,不留活口。所以,此人分明是他人派來離間我們齊、燕兩國關係的,請大王明鑒!”
齊王微微皺起眉頭,似乎覺得她說的有幾分道理。再看那刺客,在夏盈春的一番說辭下,似乎自覺陰謀被揭穿,早已失去了剛才的戾氣,原本挺得直直的脊梁頓然塌了下來,變成了一枚不折不扣的肉粽子。
夏盈春見到自己的話有了一定效果,便揚起嘴角,麵帶嬌羞道:“其實,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本來與奴家無關。奴家一介女流,倘不是今天被逼到這般境地,也不敢在大王麵前有所造次。本來,奴家這次進齊,是來當大王的妻子的。”
“妻子?”齊王揚起眉毛,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實在過於陌生,他的生活裏,隻有“王後”、“美人”“夫人”這樣的女子,卻沒有叫做“妻子”的女人。
“是的,大王。”夏盈春自顧站起來,有些微風撫柳般的搖搖欲墜,大抵是腿跪得麻了,她款款說道:“是,奴家是來做與大王福患與共、生死同命的女人的。在奴家的心裏,無論您是大王,還是一介平民,都是奴家心中最為敬仰的男人。奴家早就仰慕大王的才華和風度,和先王相比,大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開設稷下學宮,尊重文人學士,開明大度從諫如流。奴家願意一生一世做大王的女人,相伴左右,不離不棄。”
齊王心中頓然湧起一陣暖流,從小到大,人人都拿他的父王來壓他,從未有人說他勝過自己的父親。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好!好一個做孤一生一世的女人!好!孤就讓你做妻子!”
夏盈春輕輕作揖道:“謝謝大王冊封。”
“孤冊封你什麽了?”
“王後啊。尋常人家,隻有正房才能被稱作妻子,其她的不過是姬妾罷了。大王讓奴家做妻子,就是讓奴家做正房了。大王的正房,不正是王後麽?”
宋怡安認真審視著夏盈春,這女子,剛才還將要成為刀下鬼,眨眼的功夫竟然成了王後?不簡單。
這時,田忌站起來,說道:“大王,君無戲言……”
冊封王後畢竟是大事,齊王有些猶豫:“孤並未說到冊封王後之事。”
田忌道:“大王說了。大王剛才親口對鍾離老英雄說,要冊封他的女兒鍾離春為後!大王絕不能在此事上失了信義。”
原來這田忌老頭說的是鍾離春,齊王鬆口氣道:“先召進宮來再議。”
【四.醜女之殤】
1.
誰信呢。
鍾離春把冷了的菜重新放在爐灶上,又熱了熱。熱好了後,她輕輕嚐了一小口,幹脆把那盤菜倒掉,嘴裏嘟囔著:“熱的次數太多了,菜都變了味道。”
宋怡安手足無措地望著她,不知該怎麽才能讓她相信並接受這個事實。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那天他怎麽就那麽懦弱?怎麽就沒有勇氣端起那杯茶呢?那又不是真的催命茶。倘若他當時咬咬牙喝了,鍾離漢就不會在今天選擇死,春兒亦不用這麽早麵對如此巨大的打擊。他甚至覺得,是他害了鍾離漢,害了春兒。
“春兒,”宋怡安哽咽道:“大王說了,將會以王室的禮儀厚葬伯父,你還是即刻跟我進宮吧,跟他的遺體告告別。”
鍾離春看也不看他:“你定是看走了眼,那不是我爹。你可知道,憑我爹的身手,為何一直隻是在王宮做個小小的侍衛長?因為他從來不逞英雄。”
“春兒……”
“你可知道,憑我爹的身手,就算他要逞英雄,也不會這般窩囊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所以,你定然是看錯了。”鍾離春背對著宋怡安,自顧切著菜:“爹不喜歡吃回過鍋的菜,我要新做一盤給他。”
“春兒,你得麵對現實……”
“好吧。”她放下菜刀,依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聳動著:“好吧……”她轉過身,卻沒有哭,隻是平靜地問:“我爹……他可有機會留下遺言?”
宋怡安一愣。鍾離漢把他生命了最後的時間都用來為她安排餘生,卻沒有一會留下什麽話給她。他猶豫了一下,說道:“你爹說,如今的大王英明神武,讓你好好輔佐他成就霸業。”他知道,無論鍾離漢的遺言是什麽,她都會一絲不苟地去完成。所以他故意說了這樣一個聽起來虛無縹緲、需要她用一生去實現的目標。
他和她錯之交臂,但他希望她好。
她聽了,隻是淡淡地撇了撇嘴,不知是哭還是笑。她轉身回房隨便收拾了幾件衣物,道:“走吧,進宮。”
“呃……”宋怡安從身後拿起早就準備好的鬥笠,那鬥笠的邊沿垂著厚重的黑紗:“帶上這個吧……你知道……你的樣子……”
“我知道。”她順從地結果鬥笠。
王宮的總管安排她處理完鍾離漢的後事才正式覲見大王,她亦順從。自始至終,她都像個毫無主見的村姑,平靜地、淡漠地看著這一切。如此奢華的葬禮,讓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她就像個局外人,一個任人白布的布偶,什麽時候行什麽禮,什麽時候舉行哪種儀式,她一一照做。
宋怡安說:“春兒,你哭吧。”
鍾離春答:“人總是要死的,哭也無濟於事。”或許,鍾離漢得病而終,當她獨自將他葬在一片純淨的山頭時,她會跪在墳前痛苦一場。但這樣的突然離去,這樣聲勢浩大的葬禮,她不知為何,總也哭不出來。她隻是跟在隊伍裏,吹著一支莫名哀傷的曲子,那曲子如哭如訴,聞者斷腸。
2.
鍾離春從未見過這麽多人。一身素衣的她透過厚厚的紗布,有些忐忑地望著大殿上黑壓壓的人群,憑借著自己以前從書上讀到的和宋怡安講的那些見聞努力辨認著。
那個坐在正中央衣著華麗氣質雍雅的,應當就是大王了吧?她偷偷打量著他,心也嘭嘭亂跳著。他會喜歡我嗎?我的美貌會傷害到他嗎?咦?站在一旁的嬌小可人的女子又是誰?
鍾離春打量著眾人,眾人亦在打量著鍾離春。大王身邊的一個總管模樣的人說:“春姑娘,在大王麵前不得無禮,還不快摘下麵紗,跪拜大王!”
父親生前說過,不許她以真麵目示人,美到極致,亦是一種災難。鍾離春猶豫地望著宋怡安,這一屋子人裏,她隻認得他。宋怡安也有一絲慌亂,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刻,卻一直想不出個好對策。鍾離春一旦走去那個世外桃源般的院子,她的樣子必然會公之於眾。
“大膽!還不快摘了麵紗行禮!”
“是。”鍾離春微微躬身,算是行禮。之後,隻見她飛快地摘下那龐大的鬥笠,還不待那一頭銀發披灑下來,她幾個靈巧的後空翻閃身躍到殿外,繼而,眾人隻聽得殿外風聲淩厲地掃著樹葉,繼而那風卷著樹葉蜂擁入殿,最後,一切都靜止了,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到了。
侍衛們摸著黑護在齊王身前,眾人亂作一團。
“有刺客!”
“保護大王!”
“快來人哪——”
隻有宋怡安哭笑不得地取下貼在眼睛上葉子,大聲喊道:“別慌!別慌!沒有刺客!是樹葉遮擋了眼睛!是樹葉!”
他這一喊,眾人才意識到眼睛上不知何時被貼了東西,紛紛惶恐地去抹眼睛,一時間,大殿上鋪了一層綠綠的葉子,眾人驚魂未定地站回自己的位置,慌亂中,最先留意到鍾離春的是站在齊王身側的夏盈春。
她先是愣愣地半張著嘴巴,似乎懷疑自己花了眼,然後,她揉揉眼睛,繼而“啊——”地一聲尖叫起來,她指著鍾離春大叫道:“妖怪!”於是眾人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去,也都驚慌起來,侍衛們舉起弓箭架起長刀,將鍾離春團團圍住。
“何方妖孽!竟然驚擾大王!”
“咦?春姑娘呢?”
“嚇!該不會被這妖怪吃了吧!”
剛剛恢複秩序的大殿又亂了起來。宋怡安緊張又無奈地擋在鍾離春身前,拉著她一同跪下來:“下臣罪該萬死!”
齊王道:“你何罪之有?”
宋怡安說道:“下臣疏忽,早該將鍾離春的樣貌提前稟告大王的。”
“此話怎講?”
“這……下臣旁邊這位姑娘,正是鍾離春。適才她擔心自己的樣貌驚擾了大王和諸位大人,才飛身到殿外以樹葉遮擋大家的眼睛的。”
齊王看了一眼鍾離春,馬上把視線挪開,他扭著頭指著鍾離春道:“這……這……這就是鍾離漢之女?”
“正是……”宋怡安餘光看到,鍾離春一直低著頭在瑟瑟發抖,她一定是嚇壞了。
“胡鬧!”齊王怒道:“全部都在胡鬧!統統都是胡鬧!”齊王後麵還想說“鍾離漢父女在胡鬧”、“甚至孤也在胡鬧”,但是當著這麽多大臣,他忍住了。
“大王息怒……”宋怡安的額頭頂著地,偷偷騰出一隻手,把鍾離春的頭也按到地上。鍾離春悄悄側過臉,低聲問道:“是不是我的美貌把他們都嚇壞了?”
宋怡安偷偷望著她惶恐純淨的眼神,心裏一陣生生的疼。都怪我,他想,為什麽我當初沒有喝下那杯試探誠意的茶?都是因為我,才會讓春兒此刻麵臨這般境地。
“大王息怒……”宋怡安跪得更低了,他咬了咬嘴唇說道:“鍾離漢對春姑娘溺愛得很,她自幼從未踏出過閨閣,更加不懂王宮的規矩。這點,還望日後宮裏的管事多加調教。”他悄悄抬起頭,看到齊王還是一臉的怒色,於是試探著說道:“其實……其實……大王最愛聽的那首搖籃曲,正是春姑娘教下臣的。”
“哦?”齊王想起宋怡安口中那位奇女子,略帶嘲諷道:“這女子,確實稱得上是奇——女子。”他刻意強調了這個奇字。
在這大殿上呆了這麽久,鍾離春終於聽到了一句誇獎自己的話,於是她急忙抬起頭說道:“謝大王誇獎。”
齊王被她猛地抬起頭又嚇了一跳,側頭擺手道:“你、你、你把頭低下。”
這時,夏盈春說道:“鍾離姑娘,大王剛才可不是在誇你。”
鍾離春又要抬起頭,可剛抬了一半,看到大王那莫名厭惡的眼神又匆忙地低下,小聲嘀咕道:“大王不是誇我是奇女子麽?”
宋怡安擔心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會給鍾離春帶來致命的傷害,那個傷害將揭穿她聽信了二十多年的謊言。他知道這個謊言遲早都會被戳穿,但他不希望是現在,更不希望是在這種場合,他急忙扯了扯鍾離春的袖子,暗示她不要再問下去。
鍾離春沒有再問,可夏盈春卻繼續說道:“我想,大王口中奇女子的意思,大抵是指其醜無比的女子。”
齊王慍怒著看了夏盈春一眼,夏盈春急忙改口說道:“當然,春姑娘的武功才情,齊國女子中無人能比,這也是一奇,盈春羨慕得很。”
即便齊王再厭惡鍾離春的樣貌,他也不能讓別人在這大殿之上,對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兒品頭論足。他正色道:“鍾離春,既然孤已經答應了你爹,要召你入宮,就絕對不會食言。孤已經為你安排了一處清幽雅致的宮苑,你現在就可以住進去。宮裏的規矩,自然會有人去教你。你今天對孤的冒犯,也是無意之過,孤既往不咎。至於封後之事,孤念你有孝在身,此事可從長計議。”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補充道:“孤是個大度開明之人,這男女之事,須得雙方情願。倘若守孝期滿,你不願意做王後,孤也不責怪你,畢竟在這王宮裏十分不自由,跟囚籠差不多,王後也是個苦差事,宮裏的事事非非都要她去打理。到時,孤定會為你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把你嫁掉,這齊國的王公大臣,你隨便挑去,孤給你做主!”
鍾離春淡淡說道:“春兒不怕苦。春兒願輔佐大王,成就霸業。”
她這句話說的聲音很小,但齊王卻覺得,這聲音把他日後的美好生活全部震碎了。
作者:baiyrtfp520 回複日期:2009-7-15 8:29:00
有事鍾離春,無事夏迎春。
作者:喂小夢 回複日期:2009-7-15 9:12:00
5555555555555
作者:小妖尤尤 回複日期:2009-7-15 10:09:00
3.
齊王本意是要善待鍾離春,特意在宮裏為她挑了最好的宮苑,還改名為“迎春苑”。而今,這迎春苑迎來的卻是另外一個“春姑娘”。而鍾離春則被排擠到了一座真正“清幽”之所——“離春宮”。這離春宮位處皇宮東南角,若不是特意去,根本沒人會路過那裏——齊王當然不會特意去,除非腦袋進水了。莫說齊王不會特意去,就連原本派到離春宮的宮女,也都個個到王宮總管那裏嚶嚶哭著要換個主子,還說若是不換,倒不如賜死她們算了。
其中一個宮女說:“我單是見到她的樣子,就忍不住顫抖,盤子杯子被嚇得摔了一地,要是天天這麽摔下去,我的月錢都要被扣完了。”
另一個說:“樣子醜倒也罷了,心地也很壞。離春宮裏原本種得好好的梧桐樹,她偏偏說那樹沒用處,硬是刨掉,還差人從她老家把一些桑樹栽了進來。那些樹上全是肉呼呼的蟲子啊!”那宮女說到這裏打了個哆嗦:“我們央人來驅蟲,不想春姑娘對那些蟲子愛護的很呢!不但把驅蟲的人打了個鼻青臉腫,還說……還說……”
“還說什麽?”王宮總管饒有趣味地問道,他倒覺得這春姑娘有幾分意思:“她還說,我們身上的衣服,可都是那些惡心的蟲子吐出來……您說,都是春姑娘,怎麽差距卻是天上和地下啊!”
“哈哈!”王宮總管笑道。笑歸笑,他雖然對這些事情不以為意,但是那些小宮女們實在難纏,若是因此就致她們的罪,又未免小題大做。幸好春姑娘善解人意,特意跟他說,宮女她不要了,她不習慣被人伺候。
如此一來,整個離春宮就剩下了她一人,望著被移植過來的桑樹,她覺得這裏和她原來的沒什麽兩樣了。從小到大她一直這樣一人活過來,倒也不覺得寂寞。況且還有兩個人不時來看看她。
其中一人不必說,自然是宋怡安。另一人卻出人意料,竟是田忌田老將軍。自從她那天在王殿上“亂葉迷了眾人眼”之後,田忌就對她出神入化的身法大為讚賞。那時民風開放,連普通百姓都有機會進宮向大王覲言,身為前朝元老,田忌要隨時入宮也是易事。因此他三天兩頭就來離春宮找鍾離春切磋劍法,鍾離春也樂得和他交流。她覺得他和爹不一樣,爹總是拿她當個孩子,而田忌,是拿她當朋友看的。他不但虛心求教,亦不吝賜教。漸漸的,他們切磋的東西就不僅僅是劍法了,還有隱語和兵法。
鍾離春讀過很多兵書,但從未有機會實踐,甚至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戰車到底是怎麽樣的,真正的戰場又是如何。田忌身經百戰,時常講一些經典的戰役給她聽。其實,那些引以為傲的戰鬥,他已經跟別人講了無數遍,現在隻要他一提起,別人就會把他當作一個嘮叨的老頭,但是鍾離春不會。那“圍魏救趙”的桂陵之戰、“退兵減灶、誘敵深入”的馬陵之戰鍾離春亦聽了很多了遍了,但每次聽,她都聽得津津有味,不僅毫不厭煩,甚至還時常對戰役提出新的見解,做出更節約兵力更迅速取勝的作戰計劃,這一點令田忌大為讚賞。
而田忌對鍾離春的隱語大有興趣,還說請鍾離春挑選一些常用的字句普及到軍隊,這樣將來打仗時,作為聯絡的暗語,簡直再妙不過。
沒有人來的時候,鍾離春就坐在桑樹上,就像以前一樣,隨手摘下一片桑葉,吹一些別人從未聽過的曲子,有些平靜安逸,有些超然脫俗,有些充滿哀傷。
有時候,她也會偷偷想起當日坐在大殿上的那個男人。雖然她並沒有真正看清他的樣子,但她知道,那天正是他替她解了圍——他本來不必為了一個醜女做這些的。
4.
是的,醜女。
在她入住離春宮的第一天,當無意中晃到銅鏡前的那一刻,連她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還以為那麵鏡子是裝著妖魔的邪物,直到後來她才明白那個白發碧眼的妖怪正是自己——她和別人不一樣,一點都不。她並不是美若天仙的女子,而是醜若鬼魅,她恍然明白了一切,亦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生在這樣一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鍾離春的存在簡直“罪大惡極”,她不但“有才”還“無貌”,這樣一個女子哪個男人敢要?齊王亦是男人,她不敢奢望他會“要”她。
鍾離春隻覺得,自己的整個人生頓然變得昏暗起來,沒有人需要她,這種“不被需要”的感覺令她有一種徹底的心痛、無奈,更多的是恐懼——“不被需要”就沒有活在這世上的意義——這種恐懼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埋在了她的骨髓裏。她整個人都頹然起來,那原本因了自信而生出的可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宋怡安也發現,入宮後的鍾離春,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地、真正的醜女,她那原本大海一樣蕩漾著的眼睛,亦變成了兩口空洞洞的枯井。
最近,田忌到離春宮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望著鍾離春搖頭歎息。鍾離春問及,他也皺著眉頭不言不語,隻是感歎造化弄人。
幾次之後,鍾離春試探著問:“田將軍是為春兒惋惜麽?惋惜春兒隻怕要老死在宮中。”
田忌道:“大王是個喜歡聽好話的人,且從小就就喜歡與先王的意願背道而馳。先王希望他修習騎射鑽研兵法,他偏愛舞文弄墨擺弄樂器;先王覺得亂世應當武治,他偏要文治,還大張旗鼓地搞了稷下學宮招徠無數隻會動嘴皮子的人,整個齊國,除了我們這些體力衰退的老頭子,連個會用兵打仗的人都沒有。你說說,難道打仗的時候,要用筆杆子去打麽?!而今夏盈春又是善於阿諛之人,專門挑大王喜歡的說。現在大王幾乎整日泡在夏盈春的迎春苑飲酒作樂,所有政事和戰報都由夏盈春的貼身侍女轉交。趙軍占我鄄邑已經半年了,大王竟象不知道一樣,這樣下去,無鹽邑也難保不被人陷。”
聽到這裏,鍾離春微微皺起了眉頭,無鹽可是自己的家鄉呐!她幽幽歎道:“是春兒無能,無法得到大王的寵愛。”
田忌望著她,正色道:“封你為後,是大王你對父親的承諾,老夫就算拚了性命,也要保你登上後位。”
鍾離春道:“春兒無心權勢。”她後麵還想說“隻想得到大王哪怕片刻的垂愛”,但女兒家的心事,終究羞於啟齒。
她猶豫地望了望天空,最近的天氣總是陰沉沉的,隻怕過不了多久便會有一場雷雨,那對她來說可是致命的天氣。
她看了看田忌說道:“春兒試試看,能不能讓大王知曉眼下的危機。”
“你?!”
“是。”
【五.醜女出征】
1.
南郭先生宋怡安如今是個真正的濫竽充數之輩了。以往大王聽罷了百人樂隊的演奏,還時常召他獨奏一曲,自從夏盈春出現了,大王幾乎把全部的時間都給了她,搞得他就像個失寵的姬妾一般無趣。
這日,齊王又擁著夏盈春聽吹芋演奏,樂師們吹奏的正是宋怡安教給他們的“搖籃曲”。夏盈春聽得入迷,忍不住問道:“大王,這首曲子是誰人譜寫?”
宋怡安愣生生地從樂隊裏站出來,搶著說道:“無鹽女,鍾離春。”
於是,本來美好的氣氛一下子被“鍾離春”三個字破壞了。夏盈春溫柔笑道:“南郭先生不說,我和大王還真忘了鍾離春這碼事。大王,您準備什麽時候封春姑娘為王後啊?”
齊王道:“愛姬真的要孤封她為後?”
夏盈春道:“大王怎可失信於人?何況那人還是大王的救命恩人。”
齊王不悅道:“怎麽連愛姬也變得和田將軍一般不懂孤的心意。如今鼎立中原的,也就秦齊兩國,倘若禮鍾離春那樣的女子為後,豈不讓別人還以為我齊國沒了能看的女子?讓我齊國顏麵盡失?”
夏盈春道:“那大王還不快為春姑娘物色一個好人家。縱然不能履行對鍾離老英雄的諾言,也不能辜負了人家啊!”
齊王剛微微皺眉,仿佛真的在物色什麽人選。宋怡安知道此事一旦定下,便無可更改,又冒死插嘴道:“大王,這等大事您和大夫們討論便是。下臣前日又學了一首新的曲子,想奏給大王聽,以博大王一笑。”
齊王頓然來了興致,道:“好!”
宋怡安又道:“此曲激蕩人心,下臣特意還請了一人來伴舞。”
“甚好!”
這次宋怡安沒有到外麵摘樹葉,而是似乎早有準備似的,差人擺上一架古箏。他鄭重地坐下來,用力撥了一下琴弦,弦音剛落,隻見一個白影從殿外飛躍進來。那人一襲白衣,臉亦用白布蒙著,身姿輕盈矯健,仿若天外飛來的仙子。
白衣人伴著鏗鏘有力的琴音,時而激情高蕩,時而淒婉流長。她邊起舞口中邊念念有詞:“等著死!等著死!等著死!”
齊王一開始沒聽清詞的內容,待聽清後,憤然而起,大聲喝道:“大膽!竟然咒孤等著死!”
琴音舞姿嘎然而止,白衣人跪下來,朗聲說道:“鍾離春請大王恕罪!”
齊王一聽是鍾離春,立刻仿若見了一隻長滿痢疾的蛤蟆一般,連連後退幾步:“就算孤無意立你為後,你也不必如此咒孤啊!”
鍾離春道:“大王,等著死是一句隱語,意為危險。倘若大王在不警醒,那便和等著死無異了!”
“鍾離春!念你父親有恩於孤,且饒你這次。你倒說說看,為何說孤等死?”
鍾離春道:“大王您有四死.其一,秦國自從商鞅變法以後,民富兵強,對齊國虎視眈眈已久,而齊國自孫臏將軍退隱之後,除田將軍外,根本沒有帶兵打仗之人,齊國邊境時時受到威脅,若是帝國突然打過來,隻能等死;其二,大王疏於政事,大臣們的意見您也不聽,。連鄄邑被趙軍攻占您都不知,如果再這樣下去,隻能等死;其三,大王貪戀女色,玩物喪誌。自古以來,好色之君多亡國,隻能等死;其四,您不顧國計民生,大興土木,待國庫虧空了,隻能等死。”
此番話畢,大殿上所有人都為鍾離春捏了一把汗。
齊王愣愣地站著,問道:“鄄邑被人攻占?何時的事?”
“已有半年。”
“為何沒人上報?!”
“已經報過無數次了……”鍾離春看了一眼夏盈春道:“大抵迎春宮的宮女不識字,當廢紙燒掉了吧。”
齊王喝道:“孤即刻派人收複鄄邑!”
鍾離春道:“大王要派誰去?雖然田將軍身經百戰,但畢竟已經老了。”
齊王這才仔細回味鍾離春的“等死”之言,頓然懊惱不已。這些年來,他時時想超越父親,可無論怎樣努力也得不到那些老臣們的認可,便自暴自棄地認為,反正父親已經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山,不如在在山裏自得其樂吧。可他從未想到,自己正在一點點地摧毀父親打下的這片山。想到這裏,他不由歎道:“這該如何是好!”
鍾離春跪道:“鍾離春願帶兵出征,收複鄄邑!”
“你?”
“是。小女不才,略同槍棒,亦懂得幾分兵法,願立軍令狀!若不能收複鄄邑,小女情願一死!”
齊王猶豫了幾秒,道:“準!孤就封你為無鹽將軍!”
2.
齊王本想,倘若鍾離春收回了鄄邑,那自然是好事一樁;倘若不能收回,拿一個貧瘠的邊塞小城去換鍾離春的命,來解決困然自己的麻煩,倒也劃算。
不想,鍾離春剛到達鄄邑不久,那邊便不斷有捷報傳來,僅僅半個月,她便將擾境的趙軍打得落荒而逃。收回鄄邑本是件值得慶祝的事,但齊王聽了捷報卻心煩意亂。她凱旋回來,孤必然會賞賜她,她要以“王後”之位作為獎賞,他更是無法推辭,因為那後位他是早就應允了她的。
就在齊王一籌莫展時,卻傳來鍾離春病危的消息。鍾離春沒有死在戰場上,卻在凱旋而歸的路上丟了大半條命。原來,她返回都城的路上,突遇雷雨,不幸被雷電擊中,奄奄一息,正在被士兵們護衛著,趕往都城。
如此一來,齊王本該高興的,鄄邑被收回來了,自己的麻煩也順路解決了,豈不一舉兩得。但不知為何,他卻高興不起來。雖然他好色喜浮誇,但終究不是那種荒淫無道的君王。隻能說,他不善為王,尤其不善於做一個亂世之君。是命運將他扔在了帝王之家,否則,他很可能像宋怡安一樣成為一個自由自在的樂師,或者,成為像孟子那樣的學者。
這個女子的父親,在生死攸關的時刻,能毫不猶豫地拿命擋在自己身前;這個女子,本該舒適安逸地呆在宮裏,卻甘願請纓為了他的江山去拋頭顱灑熱血。而他呢!他竟盼著她死。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簡直愧為人君。
想到這裏,他懊惱不已,親自派宋怡安去把全城最好的大夫都召進王宮,又派出精銳護送著幾個大夫去中途迎接鍾離春,以便及早醫治。
待到鍾離春回宮時,已然奄奄一息,眾多醫者對她的病症亦是手足無措,都說春姑娘的病,拖不過三天。她躺在離春宮的病榻上,周圍服侍她的都是戰場上跟她出生入死的兩個貼身女將。隻有那些一同和死神交過手的戰友,才不會在乎彼此的樣貌、乃至性格,那是真正過命的交情。
她微微抬起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齊王,眼神裏頓然一片慌亂,虛弱地隨手扯過被單蒙在臉上,嘴裏喃喃道:“春兒又嚇到大王了吧。”此刻的鍾離春確實更醜了,臉色蒼白地如脆生生的窗戶紙,又幹又澀,嘴唇幹裂,額頭上還有一道新的傷痕,那定是在戰場在留下的。說實話,齊王確實覺得她太醜了,醜到慘不忍睹,可是她額頭那道新傷深深刺進了他的心裏,這道新傷幾乎遮掩了她所有的醜陋。他輕輕掀開被單,望著她:“不,春兒,孤不介意。”
“春兒介意。”她又扯過被單蒙住臉:“春兒很介意。春兒多希望,自己真的像我爹說的那樣,是個驚為天人的美女……可是……可是……春兒不想大王看到這麽醜的自己。”
“不,春兒,你不醜,你隻是……”齊王搜腸刮肚:“你隻是和別人長得不一樣而已,但是這種不一樣,也有一種不一樣的美。”
“真的麽?”
“真的。你若不信,隨便問問這屋內的人。”齊王話音未落,房內的人都如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齊王繼續安慰道:“你要趕快好起來,等你好了,孤馬上舉行冊封大典,封你為後。”
“春兒不稀罕什麽王後,隻要能日日陪著大王就好了。”
“待你病好了,孤天天陪著你,聽你為孤吹曲,讓你陪孤下棋。孤都聽宋怡安說了,你可是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能有你相伴,是孤此生最大的福氣。”
“真的嗎?”
“真的。”
3.
不曾想,那天齊王來過之後,本已回天無力的鍾離春竟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不但身體逐漸康複,連精神都好了很多,仿若回到了從前。這一下,齊王又愁了。其實他當時對鍾離春說的話也是真心實意的,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呐!那時鍾離春是將死之人,而現在的她又生龍活虎了。
她天天在離春宮,等待她的王來看她,來陪她,來履行對她的諾言,來像小時候那個雨夜那樣,張開雙臂、挺起胸膛擋在她身前,但她等來的,確是一紙罪狀。
原來,自從鍾離春回來後,流言便在齊國傳開了。說她凱旋回朝的路上,突然妖雲壓頂,雷聲大作,兩條烏黑的巨龍盤旋在上空,直逼鍾離春而去。
鍾離春嚇得臉色白如脆紙,瑟瑟發抖。她還不時用隱約和那巨龍說著什麽,具體說什麽也沒人能懂,隻隱約聽得有“害迫”、“噎死”“魄離死”之類的,總之不是什麽好話。最後,那巨龍的眼睛噴出一道閃電,直直落在鍾離春的頭頂上,倘若不是幾個忠心於她的侍衛護著,隻怕她早被巨龍卷走了。
這傳言,是夏盈春講給齊王聽的,講到這裏,她繼續說道:“奴家還聽民間術士揣測,說這鍾離春很可能是薑氏餘孽,試想,以前薑氏的祖上薑子牙,本就會些奇門異術,他的後代請來妖孽來禍害大王和齊國,也不是不可能的。奴家還聽聞,那鍾離漢一生從未娶妻,又何來的女兒?可見鍾離春來曆不明呐!況且,和宋怡安共事的樂師們也傳言,說當日刺客行刺時,憑鍾離漢的身手全然不必拿命來擋那一劍的,他是故意用命來換取鍾離春接近大王的機會。”
這本是無稽之談,可是齊王卻深信不疑,一則因為他田齊的江山,本來就是從薑氏那裏奪來的,那是田氏不過是齊國的卿大夫而已。雖然田氏篡奪薑氏的齊國已然有近百年,但薑氏餘孽從未忘記過複國,派出妖孽來禍害齊國,也不無可能;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齊王見過那兩條巨龍,其實至今他還常常在噩夢裏見到它們,他由此更深一步回憶起二十年前的那個雷雨之夜,閃燈劃過廢殿時,那女孩的臉——白發藍眼——這不正是鍾離春麽!
這一切,越來越像一個預謀已久的陰謀了。
齊王一怒之下,將鍾離春打入大牢。
【六.有事鍾無鹽,無事夏盈春】
1.
齊王從未見田忌如此憤怒過,他竟拿著佩劍橫衝直撞徑直闖進了迎春宮,宮裏侍衛大多都是他帶過的兵,也深知他老人家的脾氣,也沒人敢攔。
田忌闖進宮後,氣勢洶洶地拔出劍,沒有任何前兆地,直向夏盈春刺去,口中還大罵著:“你才是妖孽!”
夏盈春怯生生地躲在齊王身後,怯生生道:“大王救命!田忌要造反了!”
齊王眼睛裏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之情:“田將軍,孤一向敬重你對齊國勞苦功高,事事讓你三分。如今你竟然挺著劍闖入孤的寢宮,這是做什麽呐!”
田忌道:“如今齊國的大王是個言而無信賞罰顛倒的昏庸之輩,老臣身為前朝元老,又受先王之托輔助大王,不能眼睜睜看著齊國就此毀在大王手裏!今日冒犯,隻為清君側!”
齊王明白他所說的:“言而無信”、“賞罰顛倒”是指什麽,他正色道:“田將軍隻怕是被那妖女迷惑了。”
田忌冷冷道:“隻怕被妖女迷惑的是大王您。大王,就算鍾離春是所謂的什麽妖女,那也是來輔佐大王的啊!難道說,鍾離氏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就是這般奇恥大辱麽?!大王若再不知反悔,隻怕日後沒有人敢替大王分憂、亦沒有人敢替大王打仗了!屆時齊國被秦吞並,也是遲早的事情!”
齊王略有心虛道:“哪有田老將軍說的這麽嚴重……”
田忌繼續道:“大王還未看清眼前的形勢麽?自從上次吞並燕國之後,雖然在各國的壓力之下,我們把燕國還給了他們,但是此舉卻是打草驚蛇。秦國擔心我齊國勢力擴張後無法與我們抗衡,四處聯盟,而齊國周圍的國家,也都擔心自己有一天會遭遇燕國的命運,亦紛紛結盟。如此一來,齊國本就孤立無援了,大王您還一時率性,和楚國斷了了盟交。如今一旦有別國進犯,咱們齊國是國內無可用之將才,國外不可救之援兵。如今,大王好不容易才獲得鍾離春這樣一位奇女子,卻如此淩辱她、將她打入大牢!大王啊!齊國,危在旦夕!”
這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令齊王唏噓不已,可是他嘴上還堅持道:“田將軍未免危言聳聽了……”
田忌突然跪了下來,聲音有些哽咽道:“老臣今日隻問一句,這鍾離春,您是放還是不放?這夏盈春,您是殺還是不殺?”
“這……”
田忌見他猶豫,頹然地將劍一放,跪伏在地:“老臣為齊國操勞一生,自覺年事已高,今日特向大王請辭,告老還鄉!”他說罷,也不待齊王答應,便傲然起身,拂袖而去。
田忌前腳剛走,便有侍衛來報——邊疆來報,宋國連續吞並我齊國五座城池,請大王速速派兵救援!
2.
吱呀——昏暗潮濕的牢門打開一條縫隙,一縷陽光肆無忌憚地照進來。鍾離春眯起眼睛,看到一個俏麗的身影閃進了大牢,那女子竟是夏盈春。她覺得像夏盈春這般女子,是無法忍受這大牢中的氣味的,但是她竟忍了,不但忍了,還和沒事兒人一般。或許,對於她來說,為了達到目的,沒什麽不能忍受的。
她挑了一塊幹淨的席子,坐下來,幽幽說道:“春姑娘,大王特意命我來放你出去。”
“放我出去是什麽意思?倘若是放我出去做王後,不必這麽偷偷摸摸的吧。”鍾離春心灰意冷。
“不,春姑娘,大王說了,你出去了,還當你的無鹽將軍,待你收回了被宋國奪去的五座城池,就立刻舉行封後大典。”
“此話當真?”鍾離春說著便站了起來,她願意再信他一次,她相信,當年那個曾守護過她的男孩,不會改變得如此徹底。
“傻瓜!”夏盈春冷冷道:“大王雖然話是這麽說的不假,但你真的信嗎?你還看不出來嗎?大王這是‘有事鍾無鹽,無事夏盈春’,一旦用得著你了,就拿好聽的來哄你,用不到了就把你甩在一邊,鑽進我的溫柔鄉裏了。我是好心,才願意給你指一條明路。”
“什麽明路?”
“棄齊奔燕,我敢保證,燕王一定會厚待於你。”
“如今宋國進犯齊國,你身為大王的寵姬,明知齊國目前除了我根本沒有能帶兵打仗之人,竟還說出這番話!你究竟是何居心?難道你為了區區王後之位,竟然置整個齊國於不顧?”
“王後?!”夏盈春冷笑道:“我才不在乎什麽王後。”
“那你在乎的是什麽?”
“是仇恨。是燕國和齊國之間的仇恨!”
“你果然是和那刺客一起的?”
“不錯。其實真正的刺客是我,不是他。”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低了下來,甚至有一次哽咽:“那刺客莫子純,本是我的情郎。我的父母均被齊軍所殺,當得知燕王選派美女接近齊王時,我毫不猶豫地就去自薦,並有幸中選。莫子純為了阻止我,用盡了一切手段,可惜,我心意已決。莫子純絕望之際,決定混在隨從中刺殺齊王。他以為他殺了齊王,我就不必再去執行這可悲的任務。可惜……”說到這裏,她定定地望著鍾離春,這也是鍾離春第一次看到她這般坦誠的眼神。
夏盈春繼續說道:“生在亂世,本就是我們女人最大的不幸,無論我們是美是醜,終究不過是男人的工具罷了。可是,你甘心被大王這樣的男人利用嗎?”
“我甘心。”說話間,鍾離春已經走到了牢房門口,她轉身道:“你不怕我把你剛才的話告訴大王嗎?”
夏盈春輕笑道:“大王不會信的。”
3.
鍾離春一身戎裝,跪拜在齊王座下,朗聲說道:“鍾離春願領兵將宋兵驅逐出境。”
齊王扭過頭,不過這次不是因了厭惡她的樣貌而不敢看她,而是因為心中的內疚,在那樣一雙坦誠的眼睛麵前,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醜,比鍾離春還醜。
“準……準。”齊王道。
“春兒還有一事相求。”
“若是封後的事,孤對天發誓這次絕不食言。你若不放心,孤現在就封你為王後。”
“春兒所求,並非封後之事。”她咬咬嘴唇,黯然道:“此次出兵,春兒定將全力以赴,不負大王厚望,一舉收回城池。春兒隻希望凱旋歸來之時,大王能應允春兒出宮,還春兒一個自由。”
“春兒,孤是辜負了你,可是……”
“請大王應允!”鍾離春的額頭頂在地上:“記得春兒進宮的第一天,大王就曾說過,若春兒不想當王後,想出宮去,您不會不答應的。”
“春兒莫非有了心上人?”
鍾離春隻是跪在地上,並不答話。
這時,宋怡安也跪下來,說道:“待春姑娘凱旋歸來時,臣亦請辭。大王您知道的,臣根本不會吹芋,在這樂隊混了這麽多年,自覺慚愧。”
齊王看了看鍾離春,又看了看宋怡安,怒道:“準了準了!都滾吧,孤這次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不是麽?齊王站在城樓上,望著鍾離春的背影,悵然若失。鍾離春為什麽要走?她要去哪裏?是自己去還是和別人一起?難道她真的有了心上人?難道是宋怡安?不可能是他,若是他,他們早就該在一起了,不必等到今天;或許是上次讓她帶兵打仗時認識的?那八成是軍中的將領了……唉!不該她一個姑娘家放進這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堆裏的……那個男人是誰呢?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連鍾離春也敢要?難道也是個醜八怪?不知人品如何……鍾離春醜是醜了些,可是她是脆皮的蘿卜心裏美啊!這世間又有哪個女子能比得上她的才情和智慧呢?萬一那個男人日後變了心怎麽辦?可憐的春兒……
望著遠處的揚塵漸漸消散,齊王隻覺得心煩意亂,空落落的,似乎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但他卻不願承認,那件重要的東西,就是鍾離春。
他不知她是何時、是怎樣走近他的心裏的,她明明那麽醜,他不可能會對她有一絲男女之情,可是現在心中這種酸酸痛痛的感覺,又是什麽呢?
可能是生病了吧——召宋怡安——孤得好好審審他,前些日可有與鍾離春私交過密的男子。
4.
毫無懸念,鍾離春大勝而歸。此戰之後,列國隻要一聽到“無鹽將軍”的名聲,便會聞風喪膽,誰若再說齊國是在拿筆杆子打仗,那說這話的人必定會閃了舌頭。
鍾離春回到都城那天,百姓們夾道歡迎。此刻,她是美是醜,已經完全不重要了,人們隻覺得,那個一身鎧甲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女子,真是英姿颯爽美到了極致。就連齊王看了,亦有那麽一刻的恍惚。他懷疑是自己的視覺是不是已經適應了她的醜,或者是不是自己的審美標準完全顛倒了。此刻的鍾離春,一頭銀發隨風飄舞,雪白的肌膚在陽光的照耀下,露出幾粒可愛的雀斑,蔚藍的眼睛因了這場勝仗而恢複了往日的神采,閃爍著純淨而熾熱的光芒。
他心中歎道,這何嚐不是一種美呢!美不勝收!
他拉過站在身側的宋怡安,悄聲問道:“孤上次讓你查的的事情,有著落了嗎?”
宋怡安道:“下臣已經查明,確實有一名男子與春姑娘私交很密,而且春姑娘此次離宮,正是要投奔他。”
“誰?”齊王揚起眉毛。
“田忌,田老將軍!”
“哈哈!”齊王隻覺得陽光一下子變得更加美好了,他大笑著:“這個老家夥,還在跟孤賭氣呢!”
宋怡安小聲道:“其實這麽多年來,是大王您一直在和田將軍賭氣啊!”
齊王聞言,頓然收住笑容,若有所思。
這場仗打得幹淨利落,慶功宴自然要辦,不但要辦,還要辦得夠排場——齊王一向是講究排場的。齊王已然決定,就在這次慶功宴上,向群臣宣布正式冊封鍾離春為王後,不給她、亦不給自己再次反悔的機會。
慶功宴上,鍾離春坐在上座,顯得風度不凡。她對齊王說:“這慶功宴上,還少了一人。”
“誰?”
“田將軍。”
齊王一愣,隻覺得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滋味,既感動,又羞愧:“田將軍現在身在何處?孤,有負於他。”
“能聽到大王這番話,老臣死亦足以。”隻見鍾離春身後的一個衛兵站出來,細細一看,正是田忌。
齊王急忙走下大殿,親自將田忌攙至上座。
有酒有肉,有歌有舞——跳舞的是夏盈春。她的臉上蕩著真誠的喜悅,嘴角微微揚起顯得俏皮可愛。舞姿也甚為輕盈,甚至……鍾離春微微皺起眉頭,甚至有些輕盈得過了頭,那種輕盈不該出現在一個養在深閨的弱女子中。
果然,夏盈春一個優美的轉身,手中多了一把利劍,狠辣辣地刺向齊王的咽喉。
“夏盈春!”鍾離春飛身擋在齊王身前,就像很久以前他父親一樣。她根本沒有思考,隻是出於本能。
宋怡安也沒有思考。他本是一介書生,身手雖沒有鍾離春和夏盈春那麽快,但是他當時剛好正在向齊王敬酒,他沒有思考也無需思考,在鍾離春擋在齊王身前的一瞬間,他亦將鍾離春護在了身後。
“怡安!”鍾離春扶起他。
宋怡安抽動著嘴角,虛弱地說道:“到了九泉之下,我可以跟鍾離伯父說,我其實是經得起考驗的……”
鍾離春並不明白他口中的考驗到底是什麽,隻是不停地哭道:“你別說話,你留著力氣別說話,醫生就來了……”
宋怡安無奈地笑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然是這麽有勇氣的一個人……其實……”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你知道嗎……其實……其實我很怕死的……很怕……很怕……現在就……好害怕……”
南郭先生,宋怡安,再也不能濫竽充數了。
齊王宛如一頭發怒的獅子,騰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緊緊扼住夏盈春的咽喉:“孤帶你不薄!”
夏盈春望著眼前的男人,什麽話都沒說,隻見她嘴角流出一縷黑紅色的血:“我怎能讓自己死在仇人的手裏?我早已服了劇毒……”她微微一笑,臉上還是帶著跳舞時那真誠的愉悅,仿佛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莫大的解脫。她望著鍾離春,輕輕招了招了手。
鍾離春從齊王手中結果夏盈春,將耳朵附在她的耳邊:“你知道嗎?你很美,一直都是……還有……還有……你知道嗎?自從你出征後,大王就從未踏進過我那迎春苑,否則我也不會選這樣的時機下手……大王……大王是喜歡你的……其實……我本來沒有這麽好心告訴你這些的,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看在我說出這些真話的份兒上,在我死後,將我和莫子純葬在一起……謝……”
【七 尾聲】
1.
鍾離春最後見到那兩條巨龍,隻在冊封大典之後的半個月。
那一天下午,整個天突然黑了下來,世界末日一般。鍾離春正坐在樹枝上為齊王吹奏搖籃曲,他們時常以此來懷念宋怡安。當時鍾離春看了看天,眼睛裏掠過一絲驚慌,她輕盈地從樹上跳下來,嘴唇忍不住顫抖著。
“是你說的巨龍要來了嗎?”齊王淩然道:“來人呐!保護王後!”說完,他又附在鍾離春耳邊說:“放心,我會保護你,就像小時候一樣。”
齊王張開雙臂,挺起胸膛,護在了鍾離春身前,真的就像二十年前一樣。
頃刻,碩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果然有兩條巨龍在那黑雲裏若隱若現。
鍾離春用隱語說道:“求你們放過我!我……我不是沒用的人!你們看,這麽多人需要我。”
巨龍在天空發出沉悶的低吼:“我們現在已經不能將你帶回去了。因為你已經成了齊宣王的無鹽王後,我們若將你帶走,就會改寫曆史……”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麽奇怪,此刻的事實永遠不能被未來改變。巨龍無奈地盤旋了幾圈,最終迤邐而去。
齊王問:“它們就這樣走了?”
鍾離春輕鬆地笑道:“走了,再也不會來了。”說罷,她溫柔地望著齊王,柔聲道:“謝謝你。”
“謝我什麽?它們這次連閃電都沒放,你和你父親多次有恩於我,本來我還想這次好好表現一下……”
鍾離春打斷他:“謝謝你,謝謝你需要我……隻有被需要的人,才有權利活下去。”
2.
時空搜救中心,你聽說過這樣一個地方嗎?
或許聽過,或許沒有。
在遙遠的未來,當環境汙染越來越嚴重,出現了一種新的自然災害,叫做“時空裂縫”。 時空搜救中心就是為了預測和幹預“時空裂縫”這一新的自然災害而生的。他們通過時間機器,修複和彌補由於時空裂縫造成的時空災難,他們的責任就是守護著過去發生過的一切。他們之所以能夠在各個時空之間忙碌而不影響曆史,是因為他們中所有的人都是在時空隧道中被克隆出來的人,因此,他們不屬於任何時代。
任何技術和產品都有出現錯誤的時候,克隆人也會。他們在克隆古歐洲某位公主的克隆體時,無意中克隆出兩個——其中一個是不被需要的——按照規定要被放到回收中心銷毀。
那個人,正是我們的鍾離春。雪膚、碧眼、銀發,若放到古歐洲,那也是一等一的美女,可惜,這裏是戰國時代的齊國。不妨回憶一下鍾離春所說過的隱語,看看發音是不是很像英語呢?
她偷偷逃了出來,甚至偷偷利用搜救中心的時間機器來到了這個未知的年代。
為了不在她所在的時空引起所謂騷亂,他們隻能在雷雨天氣以巨龍的造型去抓捕她,這樣即便被載入史冊,也不過會被後人當作一個傳說罷了。可是,他們抓捕她的前提是,不能給這個時空的任何人造成傷害,否則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曆史災難——所以,鍾離漢說,需要有一個肯拿命來保護她的人。
命運就是這樣奇怪,因因果果翻來覆去的,不一定是有因才有果,有時候,也會有果才有因。
西方美女鍾離春,本是個多餘的人,可是,她最終還是找對了需要她的地方。
就如她所說——隻要被需要的人,才有權利活下去。
【完】
醜女無鹽 by 小妖尤尤-----這篇保證不滲人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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