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糖紙緊緊包裹著糖果,是因為它擔心別人會傷害糖果,亦擔心糖果會傷害別人。
2.
那時,唐芷、季小果還有我是最好的姐妹,我們從讀幼兒園到上小學一直形影不離,就連去廁所也是結伴而去。我們還曾想過要桃園三結義,可惜附近並沒有桃園,結義的事情也隻好作罷。
所有我們那個年代的女孩兒做過的蠢事,我們都做過,比如收集糖紙和冰糕棍。冰糕棍沒什麽好說的,收來收去就那麽幾種,但糖紙不同,五花八門各有千秋。那時最好的糖紙的一種金色和黑色條紋相間的、揉起來嘩啦啦響,據唐芷說,那是一種奶油和巧克力混合的味道。
糖紙是我們唯一的財富。每當做完功課沒事的時候,我們三個就會把各自收藏的糖紙拿出來,互通有無。要是看到一張大家都未見過的糖紙,我們就會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得到它。唐芷就曾為得到一張糖紙,而偷了她媽媽褲兜裏的零錢。雖然她因此遭到一頓毒打,但是當她在“曬寶會”上亮出那枚糖紙時,在同伴驚羨的目光裏,她的臉上蕩出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溫暖。
那幾乎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她喜歡被人羨慕,每個女孩都喜歡。
後來不知為何,大抵是在唐芷的母親去世後的那個冬天,大人們開始禁止我們收集糖紙,我們所有的寶貝都被扔進了垃圾堆,對此我一直有一種錯覺,覺得那個冬天下的雪都是彩色的,眼花繚亂,糖紙一般。
好在那之後的不久,我們也都對那幼稚的嗜好產生了厭倦,轉而去收集明星貼畫,但唐芷對糖紙始終如一,可能是因為她沒有大人的約束吧——母親是她唯一的親人。
中學的時候,唐芷像一個皮球一樣被輪流寄養在各種親戚家裏,零用自然也少得可憐,但她仍舊省吃儉用地收集糖紙,一有新的糖果麵世,她總會第一個吃到,並且自豪地在我們麵前炫耀。可惜,那些童年的羨慕的目光,早已變成了青春期少男少女們那苛刻的嘲弄。
但她依舊不知悔改不懂與時具進,這種執著的嗜好不僅令她成為同伴的笑柄,還使她發育成一顆真正的皮球,唐芷變成了一個孤獨而憂鬱的胖子。那時她總是一邊嚼著不知名的糖果一邊跟在我和季小果後麵,嘴裏含糊不清的嘟囔著:“你們不要了我了嗎?不是說好了嗎?你們怎麽不要了呢?”
她就像個不肯長大的孩子,弄不明白“時過境遷”的真正的含義。
上一次見到唐芷,是在九年前,那是我南下讀書的前一天晚上。她將我帶到她叔父家的地下室,當時她住在那裏。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吃力地蹲下來,從肮髒的床下扯出一個紙箱子,裏麵整整齊齊地擺著各式的糖紙。
“挑一張你最喜歡的吧,算是臨別禮物。”她慷慨地說。
我心有不屑,表麵上假意推辭:“不用了。這都是你的寶貝。”
“沒關係的。”她把胖乎乎的手伸到箱子底下,扯出一張金黑相間的糖紙,正是嘩啦啦響那種,亦是她曾為它遭毒打的那種,她說:“這個送你。”
“我不要!”我突然覺得很生氣,從小學到高中畢業,將近十年的時間,她怎麽能對一件事物如此長情如此忠貞?她念念不忘牢牢抓住的是童年的快樂?還是某種埋藏在心裏的仇恨?!這真是難以理喻!我氣呼呼地甩門而去。
但是,在我抵達大學一周後,卻收到了唐芷的信。信裏隻有一張糖紙,金黑相間的,嘩啦啦的。在收到那張糖紙之後的一段日子裏,我總是做金黑相間的夢,夢裏充滿了嘩啦啦的噪音。
後來在和季小果的通信中,我知道唐芷也曾寄糖紙給她,亦是金黑相間的、嘩啦啦的。
3.
大學畢業後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城市,但卻再也沒有和唐芷聯係過,在和季小果一起聚會聊天的時候,我們也從未提起過她。她就像兒時被大人扔掉的糖紙一樣,就算曾被我們當作最大的財富寶貝著,可追究還是被拋棄在了記憶的塵埃裏。
我如何也想不到,再次見到唐芷,竟是在季小果的葬禮上。那時我和季小果都已經為人妻、為人母,我們都在結婚後不久因為不同的原因而離異,我們的孩子都已經5歲,並且熱衷於收集一種裝在膨化食品裏的卡片。我們保持著兒時的親密,類似的生活境遇讓我們有許多共同的話題,甚至,我們各自的兒女亦是要好的玩伴。
季小果死的很突然,且不明不白,她的家人對此諱莫如深,我亦不便過多的詢問,隻知道她是食物中毒。葬禮辦的很簡陋,很安靜,甚至都沒有見到普通葬禮中那種嚎哭的場麵,每個人都很沉默,似乎生怕一張口就會泄露出什麽驚天的大秘密。
季小果的兒子大抵還不明白母親的死亡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麽,我剛帶著女兒文文到達現場,他便拉著她鑽進他的臥室,兩個小家夥也不知在竊竊私語說些什麽。
葬禮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唐芷來了,她一走進,我就馬上發現了她,她實在太引人注目了,因為她太胖了。她穿著一身金黑相間的連衣裙,那可憐的裙子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努力包裹著她肥胖的身軀,我一直擔心她隻要稍微用力咳嗽一下,那裙子就會在一聲“吱啦”的脆響裏裂成參差不齊的布條。幽禁在裙子裏的她,就像一粒包裹在糖紙裏的奶糖,白花花甜膩膩的,太陽一曬,就會發出溫熱的腥甜。
她看了我一眼,眼睛裏洋溢著不合時宜的親密,就像小時候一樣。她似乎一直停留在我們的糖紙時代,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們從未經曆過二十多年的歲月洗禮,那種單純的熱情,令我毛骨悚然。
“我們又見麵了。”她說話的時候,嘴裏有一股溫吞吞的奶糖味兒。
“是。你還嗎?”我客套著。
“嗯,還好。一直掛念著你們。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吧?”
“嗯。”我言不由衷。
對話進行到這裏,似乎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這樣的氣氛令我覺得自己被埋進了一朵棉花糖裏,一種軟綿綿的窒息感直壓心頭,我努力尋找著話題:“呃……你還收集糖紙嗎?”
該死的,這應該是我最不想提及的話題。
果然,唐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的臉因了興奮而變成粉紅色,她伸出肥嘟嘟的手,拉開隨身背包的拉鏈,裏麵嘩啦啦地全是糖紙,那些糖紙和她的衣服顏色一樣,金黑相間,嘩啦啦。她抬起肉咪咪的眼睛,笑著:“嗯。你看,這包裏全是我們最喜歡的糖紙。”
“我……”我努力壓抑著心中的不快:“我們不是小孩子了……”
“可他們是。”她指了指文文和小企:“你看,他們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
“不!”我有些失控地大叫起來:“他們和我們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
唐芷愣愣的望著我,眼睛裏閃過一絲黯然,她慢慢地從包裏捏出幾片糖紙,三下兩下折成一朵金黑相間的花,然後虔誠地將它放在季小果的墓前。
“你,我,還有小果,我們說好一直在一起的,我們說好要做彼此最親密的家人,擁有隻有我們自己才知道的小秘密,就連大人們也無法幹涉。”她很認真地望著我:“你們不要我了嗎?即便我成了一個孤獨又可憐的胖子,你們也不要了我嗎?”
你們不要我了嗎?
4.
每次見到那種金黑相間的糖紙,我總是要做噩夢。夢裏的天空是金黑相間的、房子是金黑相間的,連所有人的衣服都是金黑相間的,走起路來嘩啦啦地響。
“嘩啦啦!”“嘩啦啦!”
心煩意亂。
我心煩意亂地從夢中醒來,那些嘩啦啦的聲音依然存在。那聒噪的聲音從夢裏一直延續到這漆黑靜謐的夜裏。我疲憊地坐起來,輕輕扭亮床頭燈,燈光外的夜黑壓壓的沉,那聲音是從女兒的房間傳來的,嘩啦啦、嘩啦啦,還隱約搬著她的小聲嘟囔。
我猛地推開門,發現女兒穿著金黑相間的睡衣,就像一枚包裹在糖紙裏的瘦弱的水果糖,她坐在床上擺弄著卡片,那些卡片密密麻麻鋪了半張床,卡片背麵全部是金黑相間的條紋。她看到我,輕輕翻開其中一張,看了看卡片中圖案,又看看我,像個正在占卜的小巫婆。
“文文,你在做什麽?你的睡衣哪來的?”
文文說:“小企送的,小企的是一個阿姨送的。”文文邊說邊護住那些卡片,仿佛那是她最寶貝的東西。
“你對這卡片就這麽著迷?!大半夜不睡覺偷偷擺弄這些東西!”在夢中醞釀的無名怒火一下子爆發出來。
文文怯怯地說:“你看,我再多3張,就超過小企了。”
“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許弄這些東西!”我掀起床單,房間裏立刻下起金黑相間的雪。
“媽媽壞!”文文大哭起來:“小企的媽媽死了,沒人管他了,所以他的卡片超過我了!媽媽也要死!我也要媽媽死!”
我的腦子裏炸雷一般閃過葬禮上那個陰鬱的身影,小企!小企!
“以後不要再和小企一起玩!”我大吼道。
“為什麽?!”文文固執地站在床上:“因為小企的媽媽死了嗎?你和小企媽媽不是好朋友嗎?”
“不許就是不許!小企不是好孩子!”
那個晚上,我發瘋一般將文文身上的睡衣像剝糖紙一樣剝下來,連同那些可惡的卡片,一起扔到了垃圾堆。
文文哭得驚天動地,一直叫嚷著“媽媽去死”一類的話,聽得人心裏生生的疼。
自此,文文和我疏遠了許多,她不再像以前一樣一回家就嘰嘰喳喳說著幼兒園發生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她變得很沉默。每當我去幼兒園接她的時候,都看到她和小企在一起,他們一起用怨毒的眼神望著我,仿佛我是搶了他們至寶的強盜。
而我竟也變得有些怕她了。怕她的眼神、怕她靠近、怕她遞給我一切東西,哪怕是在她鍾點工劉姐教唆下不情願倒給我的一杯水,我也推得遠遠的。
我怕她,就像怕一隻不懂是非沒有人性的小動物。
劉姐勸我:“一個孩子,自己的女兒,你至於嗎?她都跟我說了,那天說出那樣的話她也知道錯了……況且,一個孩子,她懂什麽啊?她懂什麽生啊死啊的啊……”
我望著劉姐,一字一句地說:“正是因為她不懂什麽是死,才讓人可怕。”
“你整天胡思亂想什麽啊!”
“我沒有胡思亂想!我就曾經……”我嘎然而止,捂著自己的嘴,生怕那句話會噴薄而出。
5.
我的思緒時常在停留在季小果的死亡事件上,並且就在那裏嘎然而止,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害怕得出某個可怕的結論。我一直不敢承認那個可怕的結論和唐芷有關,直到那天我在幼兒園門口見到了唐芷那棉花糖一般的身影。
她依舊穿著黑金相間的條紋衣服,艱難地彎著腰,正在對文文和小企說著什麽。
我的心頓然提到舌根,急忙奔過去:“唐芷!你怎麽在這裏。”
“哦,我來看看小企。”她熱情地笑著:“這是文文吧,和你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呢!”
文文羞赧地笑著,獻寶似的拿出一個類似集郵冊的東西:“這是唐阿姨送給我的!裏麵是全套的卡片!”她看到我不悅的眼神,急忙將那集郵冊藏在身後:“其實不是全套,還少一種的,那種很難收集到。”
“別擔心,阿姨以後每天買那種方便麵給你,總有一天會收集到的。”唐芷輕輕拍拍文文頭。
“唐芷,你這是……你不該慣孩子們這毛病的。”我愈加不滿了。
唐芷直起腰,微笑著:“我們小時候不是也……”
“不要再提我們小時候!”我有些憤怒地打斷她。
“你到底怎麽了?我們小時候不是很快樂嗎?”她有些委屈道:“那些一起收集糖紙的日子,不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嗎?那種擁有共同的秘密親密感情,不是這世上最美的感情嗎?我不懂,為什麽你們都變了……你們都變了……”
是快樂,但是這快樂的背後,有一粒痛楚的蛀牙。
“唐芷……不是我們變了,而是你沒有變。”
“唐阿姨。”小企一本正經地打斷了我們:“你不是說帶我去參觀你收藏的糖紙嗎?”
“是啊!”唐芷甜膩膩地捏捏他的臉。
小企充滿向往地說:“我也要向唐阿姨收集糖紙一樣收集卡片,這樣等我長得像唐阿姨這麽大了,也能辦一個展覽了,卡片展覽。”
“唐芷,你要辦糖紙展了嗎?”我問道。
“是啊。”唐芷高興地笑道:“在這一屆的糖酒會上。”
“我也要像唐阿姨一樣!”文文不服輸地叫道。
小企陰鬱地說:“你不能。”
“為什麽我不能。”
“因為你媽媽還活著。她會成為你收集卡片的絆腳石。”
6.
文文開始偷偷拿我放在抽屜裏的零錢了,為了她那張沒收集到的卡片,就像小時候的唐芷一樣。不同的是,唐芷為了收集糖紙而吃糖,買珠還櫝的傻事她舍不得做。文文舍得,文文買了那種方便麵後,直接抽出卡片,然後把麵丟進垃圾箱。雖然我不讓她收集卡片就是不想讓她總吃那種垃圾食品,但她這種奢侈的行為我更是無法容忍。
我把家裏所有的零錢都收了起來,並且不再給她零用。這將我們母女之間本來已經緩和的關係變得愈加緊張了。
有一次,劉姐在離開前悄悄將我拉到門外,低聲說:“文文班上是不是有個叫小企的孩子剛死了母親啊?”
“你怎麽知道。”
“我這兩天總聽文文說,她很羨慕那個小企,因為他媽媽死了,所以他提出什麽要求,家裏的其他大人都會答應他。她還說,沒媽的孩子真幸福。你說,是不是該讓文文去看看心理醫生啊?這孩子,最近變得蠻嚇人的。”
“謝謝劉姐。”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會跟文文好好談談的。”
“還有呢,”劉姐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還聽文文說,是小企在他媽媽的飯裏下了老鼠藥,因為他媽媽不讓他收集卡片,還不讓他跟一個什麽唐阿姨玩。”
“怎麽會?現在又不比往年,小孩子哪來的老鼠藥?”
“誰知道呢!”劉姐搖著頭進了電梯,我轉過身,赫然發現文文站在門口,表情嚴肅地望著我。
“文文?”
“劉嬸嬸是壞人,背後說人壞話!還出賣我,大人都是不講信譽的壞蛋!”她恨恨地說,那種表情似曾相識,在很多年前,唐芷的糖紙被她媽媽沒收後,亦有過這種表情。
我蹲下來,認真審視著女兒的臉,溫柔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乞求:“文文,你是不是恨媽媽?因為媽媽不讓你收集卡片,讓你在別的小朋友麵前沒有麵子,所以你討厭媽媽,想讓媽媽死掉,是嗎?”
終究是孩子,文文低下頭:“我是有這麽想過的,可是我不能真的讓媽媽死啊,否則誰賺錢養活我呢?”
我心頭一涼,突然很懷念糖紙時代那種長滿蛀牙的單純。
7.
唐芷的糖紙展辦得很成功,二十年糖果業的興衰變遷,全在她悉心收藏的糖紙裏,參展的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在某張糖紙前,幸福著討論著自己和那枚糖果之間的快樂往事。
可是,和甜蜜有關的回憶,並不都是美好的,尤其是那張黑金相間的糖紙。沒有人知道那張糖紙在我們童年的意義,它是一種昂貴的糖果,且不能輕易買到,為了得到它,我們決定每人從家裏偷些零用,然後悄悄坐車到市中心的副食品店去買。
可是我在偷錢的時候被父母發現了,並且很“”地把唐芷和季小果也招供了出來。但這並不是大人禁止我們收集糖紙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唐芷母親的死。
在偷錢事件敗露後,那張糖紙折磨得我們寢食難安,我們琢磨來琢磨去,決定除掉父母是我們順利收集糖紙的唯一辦法。別驚訝,這並不荒唐,在那些根本不懂死亡真正含義的年紀,這是最直截了當的辦法。而且,這種想法並不是特例,真的,或許你已經忘記,但你小時候一定也曾因為得不到某樣東西而想過去殺死自己的父母,雖然那種念頭隻出現過一秒鍾,但我肯定它出現過。
那段日子,我們就像一群騷動不安的小動物,拿自己最寶貴的糖紙從其他小朋友換來一點可憐的零用,靜靜地等候著大街上那個推著小車賣“除老鼠蟑螂藥”的老頭出現。
可是,在拿到老鼠藥後,我和季小果都失去了最後行動的勇氣,隻有唐芷一人動手了。於是她成了沒媽的孩子,但得到了那夢寐以求的糖紙。
待大人們隱約猜測到真相之後,雖然無法無憑無據地去追究一個孩子的責任,但是我們收集糖紙的行為被徹底禁止了。
那一陣子的唐芷是最幸福的,她一放學就埋在垃圾堆尋找那些被扔掉的糖紙,隻要找到自己沒有的,就會興奮地來找我們炫耀。可惜,大人們不僅讓我們遠離糖紙,還讓我們遠離唐芷。
誰都不曾想到,孤獨的唐芷,會因了這些令她孤獨的糖紙,而獲得今天的成功。
“你一定還記得這張糖紙吧。這張瘋狂的糖紙。”唐芷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
“是,確實很瘋狂。”我轉過身,望著她:“唐芷,你恨我們,對嗎?恨我和小果。”
“為什麽?”唐芷一愣:“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我們說好了一輩子不離不棄親密無間的,雖然你和小果後來都變了,但我一直在等你們。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們。”
“不,你恨。你有怨氣、有委屈,盡管衝大人來好了,放過孩子。小企,小企的老鼠藥,是你給的吧?”我咬了咬嘴唇,幹脆把堵在心口的話都說了出來:“你想讓我們的孩子,來代替我們履行當年的約定,是嗎?”
“你在說什麽啊!”唐芷愕然道:“當年的約定?你是說約定殺死我們父母那件事情嗎?天哪!你!”唐芷哭笑不得地望著我:“你以為我的媽媽是我殺死的是嗎?天!每個大人都知道的,我媽媽早就有絕症,不治而死的,隻是恰恰在我們有了那個荒唐的想法之後。否則,你覺得我的親戚們願意輪流養活一個殺死母親的可怕小孩嗎?”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母親死了我們收集糖紙的行為就被禁止了?”
“你為什麽不讓文文收集卡片?”
“我擔心她吃太多那些垃圾食品……”
“哈哈!”唐芷笑著:“這就對了,你忘記我們那時滿口的蛀牙了嗎?”唐芷突然不笑了,她很認真地望著我:“就算孩子們會冒出傷害父母的念頭,但他們永遠不會付諸行動。你想太多了,真的。”
那一刻,唐芷突然變得可愛了起來,就像一枚蘋果味的棒棒糖,香甜可口。
“對不起……唐芷……這麽多年我一直……”
“幸虧你現在說出來了,否則我在你心裏一輩子都是個殘忍的小孩。”
“還好我們現在不是小孩兒了。”
“我一直都是。”她說:“一直在等你和我們在一起。”
我們?
8.
糖紙展之後,我的心情一直很舒暢,那積壓在心頭多年的噩夢終於變成了天邊的浮雲,遙遠而美麗。但我依舊禁止文文收集那種毫無價值的卡片,而是引導她集郵。
不僅如此,我還時常告誡她不要再和小企玩耍,生活在單親家庭已經對文文的成長很不利了,我不希望她感染了小企的陰鬱。雖然我和季小果曾是那麽要好的朋友,但畢竟時過境遷,人總是要變的。況且,季小果的毒到底是誰下的,還是個未知。
文文那段時間倒也很乖,既不嚷嚷著買方便麵,亦不埋怨我對她零用錢的限製。每當我去接她時,總能看到小企一個人孤零零地玩滑梯,他不厭其煩地爬上去又滑下來,帶著某種莫名其妙的恨意。我記得以前季小果是禁止他這麽滑的,因為那樣衣服髒得很快破得也很快。現在,他可以盡情地滑了。
文文望著小企的身影,嘟囔著:“小企好可憐,他還總說我不要他了……”
“文文,你應該多認識些別的小朋友。”
“媽媽,我在不久也可以那樣滑滑梯了。”
“什麽?”
文文吐吐舌頭:“沒什麽啦!”
日子像白開水一樣流過,直到那天,我接到了唐芷的電話,她說那天是小企的生日,約我和小文一起到她家去,給這沒媽的孩子好好開個party。
這件事情無法拒絕,即便我再決絕,畢竟我和小果也是這麽多年的姐妹。況且,關於唐芷的誤會澄清之後,我也一直想找個機會和她坐坐,也好減輕下心中的內疚。
唐芷的家裏全是糖紙,牆壁、吊頂、幾乎所有的家飾都包裹著一層糖紙,這令她的家就像童話中森林裏巫婆的糖果屋,顯得那麽不真實。
唐芷精心烹製的菜肴裏亦全部和糖有關,糖醋裏脊、糖醋魚、糖拌西果、糖炒花生……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十分不自在。
一進家門,文文就叫著“小企”的名字,輕車熟路地跑上閣樓,似乎她早已熟悉了這裏,這令我愈加不安。
唐芷客氣地邀請我坐下來,倒了兩杯紅酒:“來,為我們二十年後的重聚。”
“幹杯。”我坐如針氈地舉起杯子。
她放下杯子,環顧著自己的房子,自豪地說:“這些都是我這麽多年收集來的,每一張糖紙裏的糖果,我都親自品嚐過。”
“真了不起……”我心不在焉。
“我這麽做,是為了當年我們的約定。你還記得嗎?”
“什麽約定?”我心頭一顫,一種不好的預感湧進心頭。
“就是像那時的電視裏演的那樣,殺死我們的父母,謀取遺產,然後收集起全世界最所有好看的糖紙,建一座由糖紙造成的房子,我們三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這快樂的糖紙世界裏,隻有我們三個人,就像童話裏的三隻小豬,組成彼此幫助關懷的一家人。”
“哦……”我又喝了一口酒,掩飾著心中的不安:“小時候的我們真是有趣,隻是想不到你真的把屋子整成了這個樣子。”
“嗯,我一直是認真的,從我們做好那個約定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憧憬:“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母親經常打我,隻有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快樂,我一直就夢想可以永遠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可是……你們總是要回家的……”
我猛然憶起,謀殺父母的想法,正是唐芷提出的,整個計劃、包括怎麽購買老鼠藥,都是她的提議。
唐芷快樂地笑著:“所以我想,要是我們的父母都死了,不但沒有人阻止我們收集糖紙,就更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了,我們可以整天整天的膩在一起,多幸福啊!”
“唐芷……你……”我隻覺得頭暈目眩。
“噓——”唐芷肥胖的臉湊過來,在我的耳邊低聲說:“可是,你們變了,你們沒有履行諾言,我毒死了唯一的母親而你們沒有,你們不要我了……這麽多年,我一直努力地討好你們,希望可以重新回到過去……可是……可是……”她低低地哭起來。
“對不起唐芷……可是,你不是說你母親是得絕症死的嗎?”
“我要不那麽說,你今天還肯來嗎?”
“你什麽意思?”
“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唐芷破啼而笑。
“我們?”
“我們。”
9.
在我失去知覺之前,隱約看到客廳的牆壁上有兩個凹進去的暗格,其中一格裏放著季小果的骨灰盒,那另外一格,想必是為我準備的。
“你……你會被抓到的……會有人發現的……”
唐芷開心地笑著,衝著閣樓喊道:“文文,你媽媽呢?”
文文的聲音從閣樓上傳來:“跟著一個叔叔跑了,不要我了。”我還隱約聽到,她對小企說:“小企哥哥,我們去滑滑梯吧,我早就想像你那樣痛快地滑上一天了!”
我最後的記憶,是看到唐芷甜蜜地擁住我,用無比幸福的聲音說:“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你們再也不會變了……再也不會了……”
10.
每個孩子都是被父母緊緊包裹住的糖果,它們在糖紙裏掙紮著,渴望著,卻聽不到糖紙的哭泣。
哭泣的糖紙 by 小妖尤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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