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更見此支離
不大一會兒,內侍領進來個十五六歲的清雋少年,蘇菲幾乎認不出他就是江南那個叫和兒的小丫頭:他身高竄了一大截,穿青布長衫,腰係玄色衣帶,收拾得幹淨利落,一條烏黑油亮的辮子垂在身後,辮梢上係著紅繩,樸素中透露出少年人喜愛打扮的 性,卻一 兒也不討厭人;就像他的眼神,精明中透著親近,帶著些故意討好的神氣,但是也一 兒不討厭人,反讓人覺得舒坦。
和紳進來,就誠惶誠恐的跪地磕頭,蘇菲笑道:“都說是‘女大十八變’, 看 小和子也是‘越變越好看’了。”弘曆和萬氏都笑,萬氏便嘮嘮叨叨的說了一番和紳在府裏理財辦事的事跡,著實誇讚了他一番,臨走還不忘奉承皇上:“更難得的是,他時刻把當初皇上的救命之恩記在心裏,好幾次哀求我家老爺,想在皇上身邊謀個差事,好報答皇上的恩德。
和紳確實機靈,便趨前一步又給弘曆叩頭道:“奴才和紳能有今 ,全賴萬歲爺當日搭救,奴才在自個房裏給萬歲立著長生牌位,日日磕頭謝恩,今兒有幸再睹 顏,真是神佛顯靈。”弘曆隻微微 頭道:“倒是個知禮的,懂得知恩圖報,聽你還頗有治事之才,可惜是個漢人,不然朕提拔你進內務府,也就可以給朕當差。”
萬氏連忙道:“萬歲爺看中他,是他的福氣。舊年 家老爺倒是已經把他收入旗下,做了包衣奴才了。”弘曆笑道:“既如此,就到內務府去做個小吏,有沒有出息,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蘇菲冷眼旁觀,見和紳看向弘曆的眼光還如江南那樣仰望 神一般,心裏覺得好笑。隻是弘曆心裏倒很舒坦,他不缺阿諛逢迎之人,但是像 樣發自內心崇拜他的人,還真是不好找。
蘇菲把和紳傳進來,本意是將話題從海棠身上岔開,沒有想到皇上 南海北的一陣子閑話,就話鋒一轉,對萬氏道:“傅恒的那個兒子,皇額娘和皇後還沒有見過, 樣吧,等他滿月,舅母就把孩子抱進宮裏來給皇額娘、朕和皇後都看看,朕要親自給他起名字。”萬氏滿臉笑容的領旨謝恩,得意洋洋的領著和紳去了。
蘇菲皺皺眉,本想攔著,轉念一想,又罷了,隻暗暗歎口氣。如今她已經理解 世上有壓抑的欲望需要釋放,有無奈的情感需要表達。既然自己也同樣有難解的困惑和羈絆,那又有什麽理由要求別人禁欲忘情呢?
皇上給海棠的兒子起名叫“福康安”, 真是個吉利的名字,對 個稚子的所有美好祝願全都濃縮到 三個字裏。綠萼來向蘇菲稟告 個旨意時,蘇菲無言,隻說了個“好”字,便不予置評。對太後 樣冷淡的態度,周圍陪侍的眾妃嬪命婦都有些驚訝,也不敢隨聲附和。隻綠萼帶著一絲譏諷的笑容,對蘇菲道:“姑姑,您還沒有見到那孩子的長相呢,可真能嚇人一跳。”蘇菲猛得抬頭,警告的盯她一眼,綠萼便笑著補充了以句:“生得可俊了。”
蘇菲不久就看到了福康安,的確跟皇上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蘇菲奇怪:怎麽皇上那麽多的皇子裏,都沒有一個跟皇上長得像 個孩子 麽像呢? 真是命啊!
沒過幾 ,皇後分娩,也生了個皇子, 是皇上的第七個皇子,名為永琮。隨後,皇上接連得子,年底以前,嘉嬪生皇八子永璿,舒嬪生皇九子永玥,群臣紛紛上表稱賀,蘇菲覺得可笑,但是也不介意皇上用太後的名義將嘉嬪、舒嬪晉位為妃。
雲瑛生子之後,心病霍然而愈,又恢複了往日的雍容鎮定。但是綠萼的性氣卻不比往日,竟似要故意與皇後做對一般,本來皇後痊愈,皇貴妃協理六宮的權力也就該還給皇後,綠萼偏偏隻當不知道,依舊把握著後宮的權柄,日常用度皆由她分派。
皇上似乎是無可無不可,雲瑛隻是一笑置之,並不與綠萼計較。蘇菲雖麵上是不管 些閑事的,但是心裏清爽得很:綠萼的道行與皇後比還差得遠,宮裏上上下下都看出她是在與皇後爭權, 就已經落了下乘。隻是綠萼如今任性得近乎偏執,平時頤指氣使,常常借故難為別個嬪妃,尤其嘉妃、舒妃兩個常被她訓得涕淚連連。蘇菲也就不去說她,隨她自己去碰釘子、得教訓。
正月裏朝廷封印、閨閣裏忌針線,都是閑時。蘇菲宮裏每日都聚上一大群,打牌擲骰子賭錢取樂,因為大家總是處心積慮的讓太後贏錢,蘇菲覺得沒意思,就經常把弘晝喚進宮裏來,隻要有弘晝在,就不愁沒有樂子。
隻是 次弘晝帶來的樂子卻是非比尋常。他攜進來一匣子書孝敬蘇菲,蘇菲奇道:“我 宮裏什麽書沒有,你從哪兒搜羅來的?”弘晝笑道:“額娘宮裏的書雖多,都是經過皇上審閱的,還有什麽看頭?這才真真是古今第一奇書呢。再說額娘不是還囑咐過 去弄一套來嗎?”
蘇菲心裏一動,隱約記起曾讓弘晝去找來曹雪芹的《石頭記》來看。連忙打開匣子,果然,封皮上霍然寫著三個大字:石頭記。書是手抄本,共二十卷,蠅頭小字,娟秀工整,一見便知是十二分的耐心,一筆一畫的抄錄出來的。
蘇菲不及多問,便先揀著後四十回看起來,一氣讀到該用晚膳的時候,才合卷長歎一聲:“果然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弘晝在旁笑眯眯的道:“就知道額娘會讀得飯都忘記吃。”蘇菲還未從文裏走出來,猶自回味,弘晝卻自顧自表起功來:“額娘可別小看這二十卷書,是我從怡親王那裏騙來的,您看這字,是弘曉親筆抄錄,比給他額娘抄佛經還用心。如今滿京城未必找得出這麽一套來。”
蘇菲 頭道:“原來那曹雪芹是寫完這《石頭記》的,隻是不知道怎麽後來又讓那高鶚給狗尾續貂了。”弘晝問:“高鶚是誰?”弘晝這疑問沒有得到解釋,做了太後的一大好處就是,她可以不理任何她不想回答的問題。
蘇菲笑著轉移話題道:“說說你是怎麽從弘曉那裏把書騙來的?”弘晝從懷裏摸出個細脖兒葫蘆,小心遞給蘇菲看,得意道:“那可全虧我的‘威猛大將軍’。”蘇菲接過葫蘆,仔細審視,見那葫蘆嘴是個羊脂玉蓋子,葫蘆通身透雕著哪吒鬧海的花紋,雖雕工細致,但是在皇家也無甚稀奇,奇的是蘇菲正眯著眼兒往那葫蘆裏打量,一聲響亮的蟲鳴嚇了她一跳,險些失手把葫蘆摔地上。
弘晝連忙接過去,珍愛的藏到懷裏,說道:“這可是 的心肝兒寶貝,從夏養到冬,又養到開春,掐架掐得鬥遍京城無敵手,額娘可別給我摔了。”蘇菲才知道是隻蛐蛐,嗤道:“你專好在 些事上下工夫,原來是鬥蛐蛐贏來的《石頭記》。”
說到弘曉,弘晝噗嗤一笑,又禁不住得意:“那弘曉花了多少精神才托宗室裏與雪芹相熟的朋友求來這書, 卻得來全不費工夫。額娘沒瞧見弘曉把書給 時那臉上的沮喪,真真笑死個人。他得再去求雪芹借來原稿另抄一部。聽說他還想資助雪芹將這部書刊印出來呢。”
蘇菲點頭道:“沒想到弘曉那麽憊懶的個人,卻還能做這麽件正經事。”弘晝笑道:“原來 是正經事!就為他整日在府裏忙這些‘正經事’,皇上已經屢次申斥他了,說他沒有 十三叔半點兒的忠敬勤能。”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綠萼懷裏抱著福康安進來,行禮道:“原來五阿哥在這裏, 還怕姑姑寂寞,將 個小機靈鬼兒抱來給額娘解悶呢。”福康安長得極壯實,才六個月的孩子,已經能坐會爬,蘇菲便把他放到炕上,逗弄著他玩兒。綠萼站在旁邊含笑湊趣。
弘晝冷眼審視綠萼一陣兒,無聲的透了口氣,突然覺得意興索然,便找個借口連晚膳也不用,就退了出去。
不多時,皇上也過來,見蘇菲正與福康安玩兒,便也站在炕邊逗弄。綠萼便笑道:“皇後那邊的永琮正跟康兒一般大,不如也抱過來,兩個小兒在一起也有伴兒,也更有趣。”蘇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綠萼向來不喜歡孩子,尤其是對永琮和福康安,更是烏眼雞似的,眼神裏都透著討厭,怎麽今 突然就轉性了?
皇上卻不疑有他,一聽便說有理,命高俅兒去坤寧宮將七阿哥抱過來。看兩個小兒在炕上翻騰作耍了一陣,蘇菲吩咐嬤嬤們好生看護,自己到外間坐了,晚膳時間已經過來,蘇菲覺得沒有胃口,便讓把晚膳都撤了,自己隻吃了兩塊 心。弘曆隨侍出來,見狀很是奇怪,問:“怎麽額娘沒用晚膳嗎?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來看?”蘇菲搖手笑道:“哪兒那麽嬌貴?是 看書看入了迷,忘了吃飯,這陣子才墊了墊。”
弘曆便命高俅兒去速傳純妃過來給太後整治幾個清淡小菜,又讓將自己養心殿裏剛剛煨好的燕窩粥端來,蘇菲不便拂他的好意,隻得又各樣用了幾口。
弘曆便問蘇菲什麽書看得這麽入迷,蘇菲寶貝一樣將《石頭記》遞給弘曆。弘曆一邊隨意翻閱,一邊笑道:“額娘知道朕是從來不看閑書的,倒是聽福彭和傅恒都提起過那個曹雪芹,聽說弘曉更是迷得很。若是額娘也覺得好,倒可以讓紀曉嵐把它收入正在編纂的四庫全書裏。”
蘇菲小口喝著燕窩粥,口中隨便答應:“該當收進去,比那些經史子集不知好多少倍!”弘曆笑著搖頭,起先隻是隨意翻翻,後來卻越來越專注於幾個章節,神色也凝重起來。
等蘇菲吃完粥,弘曆尚在入神的看,蘇菲便笑道:“果然是好書吧?保管你忘了吃飯睡覺。”弘曆勉強笑道:“額娘說得是,朕想拿回去細讀,不知額娘允不允?”蘇菲道:“這有什麽?隻是我剛看完後四十回,你可以拿去,那前八十回給 留著, 要細讀一遍。”弘曆笑道:“沒見過額娘 樣看書的,從後頭看起。”嘴裏 樣說著,便挾了那幾冊書退下了。
沒過幾 ,弘晝進宮來請安,給蘇菲帶來一幅畫,蘇菲見他神情不比往日,似有心事,便一邊看畫,一邊笑問:“怎麽你 富貴閑人還有不開心的時候?”弘晝淡淡笑笑,道:“額娘先看畫。”
錦屏便過來領著個小宮女給展開畫軸,卻是一幅頑石圖。一塊嶙峋巨石突兀紙上,一色的竹木禽鳥陪襯皆無,給人蒼涼鬱憤之感。蘇菲看題跋上有一首題畫詩,辭雲:“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磊時。”卻沒有具名,便問道:“ 詩是誰的?”弘晝答道:“一個宗室遠枝子弟, 作詩的人不足道,倒是 畫,額娘喜歡嗎?”
蘇菲老實承認:“ 不懂,看不出好壞。”弘晝便歎口氣,道:“ 是雪芹的手筆。”蘇菲隻“哦 ”了聲,道:“哪裏有 麽多不平氣?你和弘曉不都賞識他嗎?給他安排給差事還有什麽難處?”
弘晝皺眉道:“昨兒皇上下旨,命將《石頭記》查禁焚毀,緝拿作者。”蘇菲一愣:“ 書礙著皇上什麽事了?”弘晝道:“一樣的書,不一樣的人讀出不一樣的滋味:有的人讀出了情,有的人讀出了空,有的人讀出了淫……皇上讀出的卻是宮闈秘事。”蘇菲偏頭想了想,似乎有那麽兩處,是讓他有所聯想。隻是,那有什麽要緊?轉念一想,在弘曆那樣刻板正統的人看來,興許很要緊。
弘晝又道:“弘曉扛不住,已經把雪芹的原稿都交出來了。 和傅恒幾個求情,皇上饒了雪芹性命,但是永不敘用。現今隻有額娘手中有套全本, 想拿回去,找人抄錄幾套,也好不至於湮沒。”蘇菲驚道:“可是皇上已經把後四十回拿走了。”弘晝跌足歎息,隻得抱著前八十回離去。
過後蘇菲正想責問弘曆,卻傳來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七阿哥出痘了。
如是觀 (清穿) 62章 嶙峋更見此支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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