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落芳華 作者:也顧偕

本帖於 2009-08-14 20:35:09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


  第二卷:八千年玉老,誰人與共

  第一章[一]

  慶年間,君王駕崩。太子繼位,改國號為遙。
  韓皇掌管朝政,減免苛捐雜稅,國富兵強,乃為一代明君,卻無納後妃之意,朝之忠臣紛紛進諫,未遂。
  五年後。
  一切歸於平淡。
  倘若說朝野之上,因韓子川登基作了皇上從而國泰平安,百姓安居樂業。
  那麽……
  江湖上,卻因為一個撫琴人,而弄得人人膽戰心驚,為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
  此人,沒什麽特別。
  甚至沒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每次必以雪紡紗蒙麵,一身男兒打扮卻又聲音柔軟似是女人。他閑雲野鶴慣了,經常來無影去無蹤。
  隻是有一癖好,
  喜歡收集俊俏的男人。每當看上一公子,必抱琴席地奏一曲,指法勾得這叫一個銷魂,恍若仙樂餘音繞梁三尺,人間難得一聞,待人回過神後,才發覺公子已經被他拐跑了。
  聽說……
  去年的武林盟主失蹤一事也與他有關。
  傳聞有三:其一,武林盟主某日蕩舟悠然於江之上,欣賞這好山好水,對著這一池的碧水,正感歎自己俊美非凡,無人能及,武功天下第一……想到世間再無佳偶與其相配,不禁潸然淚下,頗為惆悵,說時遲那時快,突然池水波瀾,一陣婉轉淒切的琴聲從山間傳來,一席仙姿踏水翩然而至,他身形為之一震,於是一見傾心,二念準備以身相續。於是乎就被那人不費吹灰之力勾引走了,從此武林盟主消失了。
  其二,武林盟主某日臥榻閉目養神,突然宅內蕩起一陣琴聲,高人深夜破窗襲來,妄想做個采草賊,二人在屋內大戰三百回合,武林盟主不敵,被其強行擄走,琴聲止,至高無上的武林盟主在江湖上消失。
  其三,武林盟主在還不是武林盟主之前,遭奸人所害中毒至深所幸被一神秘女子相救,以至成為武林至尊後仍舊終日對其念念不忘茶飯不思。某一日,在大街上,看到一仙子般的蒙麵人對一俊美公子撫琴,不僅虎軀一震,頗受刺激,對其大喊一聲:“汝竟在此,為何不接吾而去。”於是便去拉那仙人之餘,還醋意大發,揮掌朝那俊美公子劈去。去結果是一人躲閃,一人去護著,三人拉扯不堪入目。
  無奈之下,仙子一般的蒙麵人扔了琴,抓起兩人揚長而去。
  於是,世間少了兩個人,
  一個是武林盟主,
  一個是前朝將軍家的兒子,據說乃是朝廷命犯,長相俊美身負藏寶圖與絕世武功小冊,隻可惜身子羸弱不能練武又是個啞巴。
  至於那個摔成兩截的琴。
  聽說已被眾人奪了去,聽說一小片殘弦斷木,都被抬價高達萬兩黃金。
  這隻是傳說……
  不過撫琴高人,身邊卻有七個公子跟隨,至於他們相貌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因為沒人能進得了他們的宅院。
  壹兒,少言少語,經商手段頗為狠辣,家底豐厚。
  貳兒,叁兒,一個百毒不侵,一個逢人就下毒,人稱雙璧。
  肆兒精通五行之術,易容極有天賦。
  伍兒,傳聞相貌奇醜,可內功深不可測。
  至於陸兒,據說伍兒的醜與陸兒相貌的俊美是一個深度,此人輕功無人能極,可惜是個啞巴。
  柒兒,活潑好動鬼靈精怪,是撫琴高人從家帶出來的唯一一個,極為受寵,一般都有他掌管一切事物。
  至於,這個撫琴高人。
  字葬名華,
  人稱其逍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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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誒……誰看到我的靴子。這一大早的……”我騰地起了身,莫了低頭四處看看又倒入榻裏。
  “可不是一大早麽。”一抹明晃晃的黃色身影風姿颯爽的闖了進來,很明朗的一張臉,笑起來也動人,不知為何我卻渾身發寒,他俯身望著,側坐下就要來掖我被子:“還能趕得上吃中飯,今兒怎麽想了起這麽早。”
  我一拉被褥,躲過他的來襲。
  裝糊塗,伸了個懶腰。
  “昨夜又在醜兒那裏耗了大半宿吧?”他說完笑眯眯的把另一隻手從背後伸了出來,修長的手指拎著一靴子,在我麵前晃,我訕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挪,不太敢接。
  他挑眉,
  露出的那神韻像極了某人。
  我一怔,
  不免有些苦笑。
  “叁兒別胡鬧,主人睡了大半天,這會兒醒來該餓了。”一十七八歲的公子關門進來了,挽著長袖,一把奪了那黃衣袍少年手中的靴子,蹙著眉,仔細的翻著料子看了一眼,又摸了摸,徑自跪在地上,捧著我的腳像是要替我穿上,我一抖,他卻仰臉笑著說,“我查了,他沒在裏麵下毒,貳兒伺候你,盡管放心。”
  “他那下毒的伎倆都是我教的,他還敢毒我……我怕他下春藥。”我很規矩的實話實說。
  明黃袍少年嗟了一聲,瞪我。
  我縮頭。
  貳兒垂首笑了:“主子,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麽最近練功練得膽兒小了。”

  第一章[二]

  “《憶無憂》如今練到七層,內力也散得差不多了,現在事兒總是容易忘,怕是熬到第八層時我連你們是誰也都會一並忘了,我得多提防這個家夥,若不小心種了招兒,一時半會兒我還真會想不起該怎麽配解藥。”
  “也隻有你才會挑這種傷身的內功心法練。”毒公子火爆脾氣又犯了,倏地站起來,又補了一句,“要想不中招,就不該去練它。”
  “小叁,主子身子不好,別這麽衝她。”貳兒將一個暖爐放在我的膝上,又將毯子蓋在我的腿間,垂著頭,聲音很輕,“這樣也挺好,總比沒日沒夜服食忘憂散來得強。”
  忘憂,忘憂。
  這兩個字如今將仿若煙霧的往事,淡去了不少。小指挑著忘憂散伴著烈酒入肚的日子,離我似乎很久遠了。
  冰涼的手指在暖爐的溫度下,暖和了不少,貳兒叼著發帶,為我束發依舊是綰了個書生髻,一根樸素無華的木簪斜插入。
  窗外的陽光灑了下來,照得身上暖洋洋的。
  我舒服的眯著眼。
  拿到《憶無憂》是偶然,練它卻是必然的。
  憶無憂,往事無憂……
  原來無憂,是因為壓根就記不牢了。
  “陸兒給主子的這武功心法頗怪,練到一至五重倒是內力與日俱增,可一過五重就愈練愈回去了,從脈象看又不像是走火入魔,也不知道陸兒這武功心法會不會對主子的心智造成損傷,還是別練了吧。”貳兒挽著袖子,將熱乎乎的巾帕交到我手裏。
  我笑著將它展開,敷在臉上,舒服的歎了一口氣,“棄了,可不就前功盡棄了麽。若能衝破第七層,練至第八重,內力記憶就會恢複了,這會兒隻要你隻要守著小叁,別讓他陰我,我便能高枕無憂了。”
  “你……”一聽就知道是小毒公子氣急敗壞的聲音,他一生氣話就拙。
  “離遠些,別拿有毒的手去碰主子。”
  透過巾帕的縫隙瞧見毒某人的臉都被氣漲紅,卻又恨得說不出話來,我嘴角悄然勾起,一時間底氣便也足了,舒一口氣,扯了蓋臉的帕子胡亂抹了一把,扔了,故意在小毒公子的怒視下,撐手俯身拿食指勾著小貳的臉,抬起:“心肝寶貝,還是你疼我。”
  小貳偷笑。
  像是對我的調戲熟視無睹了。
  這個孩子,就算是笑,也帶著憂傷,存心讓我心疼。
  “當主子替貳兒滅了仇家的那刻起,我便隻想好些伺候主子。”他抬眼淡淡地望著我,有些脈脈含情,“今夜別趕我走,可好?”
  “這可不成不成……”
  我手一顫,立馬縮了,卻看見他稍有些黯淡的眸子,忙轉而抓頭,笑了幾聲,尷尬啊……
  貳兒是我四年前遇上的。
  其實,並不曾想過要救他,隻是那會兒他被困在火海裏,一個人孤零零站著,身著單衣,很是無畏……
  那群縱火的是江湖上的人,似乎想要置他於死地。
  他在火海中還依舊能笑,這種神情,如今我都說不出大概,現在回憶起來心還怦怦直跳,那會兒隻覺得分外的吸引人。
  於是鬼迷心竅,終在火勢吞噬他之前,出手了。
  我知道倘若當初置之不理,這怕是要後悔一輩子了。
  因為那笑容,
  是這麽的淒慘,
  那一刻,竟讓我想到了芳華。
  誰知道,救了之後,才發覺原來這家夥是藥王的義子,聽說那老頭死前什麽藥都拿來給他泡,那身子早已是百毒不侵了,血液也金貴,隻怕是如果當初皇帝老兒的手下能早些找到他,取點血來喝,壓根都不用靠芳華,病也能好個七八成了。
  我輕輕摸了他的毛發,
  柔軟服帖,掌心一片瘙癢,他是公子中最乖巧的,也是最依賴我的。
  ……隻是,依賴得過了頭。
  我回神,輕咳了一聲。
  “貳兒啊,我上次托人弄了一些珍貴藥材回來,你許久沒泡藥澡了,那一馬車的藥材隨你怎麽折騰……放一斤也好三斤也罷,由你洗個痛快。”
  他笑了一下,
  我順勢摸了他一把臉,抬頭對著小毒公子,作勢肅顏道,“小叁下回兒別穿黃衣袍,我看著煩心。”
  小毒公子又瞪了我一眼,
  甩著袖子,闖出了門。
  我忍著笑,又被那惡俗的黃色紮了眼。
  其實這件衣袍,算是他這幾年穿得最恰當且正經的了,
  可……
  自從五年前,
  我便覺得,黃色是罪惡俗的顏色了……
  “主子,你這又何苦逗他,他節儉慣了,難得做一次袍子,今早才穿上就在這門口逛了十幾個來回餓著肚子等你醒來……一直熬到了晌午,說是要特意穿來給你看,你又激他。”貳兒小聲嘀咕了一下,“等會兒還不知道朝誰下毒手,又得托我去救了。”
  “我這不是想讓他多做幾件麽。家裏又不是缺銀子,犯不著省錢。”
  況且……
  這一身黃色,讓我想到了舊人。
  五年了,
  該忘的我卻忘不了,反而記得愈發的清楚了。

  第二章[一]

  貳兒在我恍神中,已把窗戶打開了。
  陽光耀眼,風也清爽。
  我歎了口氣,就著他弄來的水,洗漱了一番,勾著他的肩膀騰出一隻手伸了個懶腰,拉開門便要出去。
  “再披一件。”貳匆忙撈起床榻上的一件袍子,強行就要亡我身上搭來。
  “不用,這天氣不涼。”我拿手推拒。
  他蹙著眉,不吭氣,那一雙眼盯著我,視線滑至我胸前。
  我尋著視線上上下下徑自觀摩了一會兒,看什麽看,我發育很正常啊。
  “主子本不該穿男袍,”說完忙拿展開了袍子,抖了三下,從後麵捂住了我,又補了一句,“讓外人瞧了去了,多不好。”
  我茫然。
  這多蓋幾件袍子,也遮不了我女兒身的事實啊,再說了這一屋子都是自己人……
  我失笑,有樣學樣兒的,手一搭,輕佻的勾著他尖俏的小下巴,搔了一下:“貳啊,你再這麽事事都管,都快成我兒了。”
  他臉咻的一下,全紅了。
  我鬆垮垮的披著,吊兒郎當的踹開門。
  結果,看見一屋子雞飛狗跳。
  這叫什麽來著……
  好的不靈,壞的靈。
  還真被貳兒猜中了。
  我立在院中,掀著眼皮便看見一席明黃色的欣長身姿風姿地站在高坡處,仰頭對某物體,幾乎是扯著嗓子罵:“我又不會弄死你,你跑什麽。”說完撩起袖子,呸了一口,“就不信了,毒不了你。”
  我搖頭歎息,
  接了貳兒遞來的茶水,吮了一口,默默地看戲。
  不用說,小毒公子定又和屋裏的人犯衝了,這小子呆在我身旁幾年了,火爆脾氣還沒見改。
  於是,隻見他罵咧咧地滿屋子亂竄。
  可那人四處躲閃之人,身形極快,看不清步子,飛簷走壁,在竹林裏亂穿梭,隻看到淺妃色一晃而過。
  好家夥,
  陸兒身子雖弱,可這幾年竟被鍛煉得,輕功一日勝過一日啊。
  我興致盎然,披著長袍一路尾隨著看。
  一聲呻吟,從地上飄了出來。
  我忙退後幾步,低頭一瞅,頗為汗顏。
  地上已經癱了一個男人,布滿疤痕的臉上發青,似乎很是惱意,看這樣子似乎是重了毒,動彈不得。
  哎呀……
  莫不是不小心踩了他。
  我驚了,待看清人後,便已習以為常了,四處望了望,拿腳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衣袍,“就你這家夥憨厚老實,可這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整,也實屬不易了。”末了徐徐蹲下,俯首又仰臉,手捶膝蓋,“伍兒……我可憐的伍兒啊,生得醜也就算了,昨夜才治好了一點,才一天臉上又被人下了毒。”
  “主子,您擋住我了。”貳兒搖頭,嘖嘖了幾聲。
  “哦。”我止了聲,抹一把臉,蹲著很無奈挪了幾步,卻看見旁邊擺著一石桌,矮凳上悠閑的坐著兩個人。不僅好奇心大發,湊了過去,“玩什麽呢。”
  “象棋。”一個聲音便響起且鏗鏘有力,“我們正等著貳兒伺候完你……想他過來……替小伍解個毒。”
  “主子今兒起得好早啊。等等……該我下了,停住停住。”一個清秀的公子,執著棋子手懸在空中,沉吟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眼尾處的褐痣格外俏皮。
  我悄然移過去,斜乜一眼,指了指某處,側頭望天故作漫不經心狀。
  他眼睛一眨,立刻變得水霧盈盈,望了望我,
  遲疑了片刻,
  慢悠悠的落下,“我從這兒走到這兒。”
  “將軍!”清亮的吐出二字。那英俊穩重的男子坐得極端莊,徐徐一笑,手撫著蕭,落下一棋子,“這局欠我紋銀二錢。一共輸了九局,折合利息是一百二十兩銀子。”
  啊……
  玩這麽大的,小心傾家蕩產。
  他卻收錢收得嘴角勾起,末了還偏頭說道:“啊,對了小伍這次中的似乎是七情散,不能用手碰的……你……”他望了一眼,手正搭在那人腕子上的貳,呆了一下,“算了,已經摸了。反正你也不怕毒,隻是可憐了小伍身上得多疼三時辰。”
  — —||
  好樣的……
  現在才說,
  故意的吧。
  一定是看在我昨夜在小伍房裏呆了大半宿,才這麽整他。
  果然,
  越美的人,心腸越歹毒。
  怕是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與那個人一般,這麽美,卻又那麽無害。
  我一恍神,隻覺心裏隱隱作痛,手悄然收緊運氣定神……
  嘩的一聲。
  我詫異側目。
  誰的袖袍一揮,衣料翩躚,
  一盤的棋子全散掉了,滑碌碌跌在了地上。
  “不玩了,不玩了。這月餉全輸光了。”那清秀的痣公子耍賴擼起袖子,手掏了一下,掀著眼皮朝裏看了一下,執著袖子讓我看。
  可不是麽……都空蕩蕩了。
  這家夥定是發覺了我不對勁兒,又打著鬼注意想轉移我的注意力了。
  他抬頭望著我笑了,“都是主子害我亂花銀子,這一兩二錢得賣多少張皮才能換回來。”
  我心裏一暖,插話:“肆兒,你上回兒不是說一張人皮麵小臉能賣很多錢麽?”
  “那是人皮……”他斜了我一眼,“現在跟了你哪敢扒人皮了啊,豬皮做的能賣多少錢。”
  他眼波一轉,一雙清澄的眸子望著我,湊了過來輕聲說,“我這沒了錢,就跟你混吃混喝了,可好?”
  “成!”
  他笑了,那眼尾處微翹起留有一淺淡褐痣,分外俏皮,淺淺的望了我一眼。
  看得我這叫一個歡喜,隻想把他擁入懷。
  可無奈,
  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動手。
  他趁熱打鐵,靠了過來,補道:“我的被褥薄了點,本想贏了就去買床新的,這會兒全被你輸了,今晚與你擠一床,不嫌棄吧?”
  “不嫌……”
  突然後麵有人踹了我一腳,屁股好生疼,火辣辣的。
  腦子裏空白一片,立馬也清醒了。
  等等……
  他說什麽,和我擠一床?!

  第二章[二]

  等等。。。
  他說什麽,和我擠一床?
  屁股仍舊是火辣辣的,看來那踢的人下了狠勁兒啊,我手摸著不露聲色的揉了一兩下,斜著眼望了一下小痣公子說:“這正當九月,夜裏怎會涼,肆兒這就是你不對了,我供你養你救你小命……你卻死命往我床上爬,妄想玷汙主子我的清白。”
  他笑得訕訕,不說話了,反倒是眼神幽怨地望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坐著,卻又總能不動聲色使出無影腳踢我的某人。
  看來這小痣公子正憤懣不平得很…
  我突然琢磨著有些不對勁兒,望了那棋子一眼,眯眼疑惑道:“那般深奧的五行之術你都熟門熟路的,棋這般簡單怎會不知道下,還讓我給你輸子。你莫不是故意的。。。”
  他惱怒“反正我不管,要麽你來我房裏,要麽我去你房裏。”
  我愣了一下,還未來得及說。
  某人發話了,喝道:“怎麽和主子說話的。”
  話音還未落,就抬頭朝我一揚眉,我忙心領神會,俯首畢恭畢敬的在一旁給他端了一盅茶水,才稍覺不對。再看向他時,他已經捧著杯子,淺飲了。
  這叫什麽…
  奴性。
  我天生就是做下手的人,別人看著我風光,世間傳得多麽多麽的了不得,笑擁七個曠世才情俱佳的小公子。
  誰不知風光背後的苦楚啊,我這個辛酸……啊,都沒得說了……我一名震江湖的逍閑人,就是被他們使喚著的閑人。
  話說這一個個救的救,勾搭的勾搭。
  等拐回屋子後,才發現請人容易,送走難……一個個都耗上了。
  特別是這個老大。
  雖說按進門的時間來算不是最早的,卻偏偏捏了壹字號。
  原本以為他在武林上頗有地位,起碼也混到了一個盟主。倘若不是曾救了他,解了身上的劇毒,也不會便宜了我。
  本想救了也就救了…
  沒想到他心腸好,拿劍指著我卯足勁兒跟了我十萬八千裏,要留下來報恩。
  可這些年來,跟著我為了隱姓埋名,武功都不大顯露了,幸而小痣公子肆兒為他算了一卦,誠懇地建議他從商,沒料到這一從,銀兩居然源源不斷地湧了進來,如今家裏的開支,都是他來付,簡而言之,他跟了我,便倒貼我。
  總之,這屋裏雖然人多了些。
  但日子也過得還成,我不講憲,馬馬虎虎就這麽過。
  他們都說我不知好歹…
  何謂好歹?
  真是不知。
  “想什麽呢,”某人又從後麵抬起腳,毫不留情麵地踹了我一下,腿勁雖足可力道比較輕,“一屋子人都等你起床……吃飯了。”
  我應了一聲。
  他從我身後擦肩而過,那衣擺輕飄,穩重極了。
  不愧是壹,渾身上下都散發了獨特的氣魄,我修八百年,也學不來這樣。
  我咋把咋把嘴,屁顛屁顛地跟了過去。
  一張圓桌,七個席位,一行人坐下還空出了兩個。數一數,壹貳肆伍。。。哎呀,小伍的臉色還是那麽不好,看來毒中得不輕啊。
  上了菜,九盤清淡葷素搭配妥當,還有一大碗的湯,上麵飄著油花兒。
  我伸著脖子往那門外瞅去,好餓啊…
  他們到底還吃不吃了。
  “開飯了。”我提起內力,直吼。
  竹葉無風自抖,那淺妃色身影在翠綠的竹林上空穿梭,忽隱忽現,極是靈動,抱著竹條,隔著大老遠,便能見到他那一張臉朝向我,可憐兮兮的望著。
  “下來下來,有種下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叉腰,腳不住地抖著,那手撈起那毒粉,癡癡在下麵盼著,一張臉可稱之為奸詐。
  真是郎情郎意啊。
  我都不忍心打擾他們倆了。
  “吃飯。”老大發話了。
  或許是聲音不太大,但他向來都是行動派的,隻見慢悠悠的撈起手裏的筷子,掀著眼皮看也不看,便掰斷,袖袍一揮,嗖嗖一道風聲。
  那兩截斷筷,快狠準,力道極佳的沒入竹子裏和濕地上,分別離他們衣袍隻有寸遠。
  不愧是武林高手…
  下手真不含糊。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門外湧來一陣風,桌子晃了幾下,一眨眼功夫,七席位都滿了,眾人像沒發生事一樣的,酌酒夾菜,自顧自的。
  我摟著身旁那個直撲入懷的淺妃色身影,他胸口起伏喘著氣兒,一張臉紅彤彤的堪比那桃花還要來得豔麗,心疼得我,指捏著袖袍給他擦了擦汗。
  “來,吃塊兔子肉。提腳勁的。”我勸道。
  他不住地搖頭,很乖順的撈起筷子夾了一塊給小毒公子。
  好家夥。。。
  把小毒公子氣得雙目直冒火。
  你說…
  別人跑不過,就算了,你還借著夾菜諷刺,這不連帶著把我也陷害,置於不仁不義了麽。
  我垂頭,直吹湯。
  一個勁兒的喝,眼都不敢亂望。
  突然,小痣公子肆兒抬頭,像是凝神聽著什麽,憑空冒出了一句:“主人,有人來訪。”
  噴了一口,我忙拿袖子擦嘴,靠,誰在吃飯的時候來拜訪啊,這明顯的蹭飯啊,倏地站起來,一看,倒也看不出什麽……倒是耳邊一陣輕微的細響,像是風聲又或是許別的什麽,緊接著響聲愈來愈大,門外的片竹林裏一陣嘈亂,翠竹葉嘩嘩作響隱約還伴著清脆鈴聲與風笛。
  我斂神,小肆布在宅外的陣被人破壞了,看來,是有人進入我們居住的領域了。

  第三章[一]

  有人闖來了?!
  我倏地一下起來,撞倒了桌角,這個疼……都沒法說了。
  “快快,都愣著幹嘛,快些給我易容。”
  痣公子小肆雙手撐著桌子,慢騰騰的站了起來:“急什麽,那七步竹陣夠他亂轉一會兒了。”
  話音剛落,破風的響聲在林中回蕩,一陣尖銳的笛聲劃破天際。
  “這個人好大的來頭啊,怎麽搞的,居然這麽快就破了我布的陣。”小肆一臉驚詫,手在袖子裏掏了大半晌,捏出一粒灰色的藥丸,“麵具擱在了我房裏,怕是來不及拿了,你把這易容丸先服了。”
  依言,含入嘴。
  我使了個眼色,朝一旁努嘴忙雙手伸著,向兩旁展開。
  他們拿了一件白袍子給我穿上,一時間也沒了鏡子,我手撐在桌子上,對著飄油花的大碗湯水,照了照……
  當然,湯水照不出人影。
  抓頭,怎麽看怎麽覺得還是很女氣。
  小肆正在叼著頭布,將我頭發拆了又重弄,手忙腳亂的給我搗鼓那一頭的青絲。
  我笑眯眯,手伸過來,一把將其抱住,他笑了沒吭聲,我繼續上下其手,在他展袖之間,悄然摸上他的臉,把他的那張皮揭下了。
  “你你你幹什麽!”清秀小痣公子也氣極的時候。
  “反正你也隱入江湖這麽多年了,自是不會有人記得你,一天換一張臉你也不嫌麻煩,這張皮借我戴,回頭還你。”
  我忙俯身,摁上去,生怕他與我搶。
  他氣竭,又無可奈何的笑著。
  其實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天山老頭名下有一位傑出的弟子,易容術了得,又懂五行八卦等奇術……見過他的人極少,但每人對他的五官都有不詞說法,總而言之歸為一點,是個極為清秀的公子哥,可卻很少有人知道那不是他的真麵目,其實他那桃花眼勾人也……
  他的發絲搔得我有些癢,沒了那張半透明的人皮麵具,,他眼尾處的痣愈發的明顯,我心裏一緊,忙別開臉,心狂跳,忙平複了好一陣,才慢悠悠說:“你啊你……這臉是得藏起來,你這德性比我還招人。”
  正想上前耍個小流氓,壹卻按住了我的手,朝外使了個眼色。
  我愣了愣。
  陽光灑在大片的竹林上,一個穿著青灰色很簡樸的衣服,像是仆人模樣的人規矩的站在屋外:“我家主人想請逍閑人一聚。”
  我推開他們,低頭把袍子係好,散漫地往椅子土一坐,手指勾著鬢發,一笑:“真不巧,主子四處雲遊去了。”
  他望了我一眼,底氣很足地說:“想必閣下就是傳聞中的柒公子了?”
  我眼波轉了轉,湊了過去:“怎麽,找我有事?難不成請不到我家主子,就想請我去了?”
  四周有輕微的笑聲。
  他們平日裏是看我鬧慣了的,所以也懶得搭話了,還有兩三個幹脆折了回去,坐下捧著碗,一邊夾菜,一邊看戲一般還不停的扒飯。
  — —||
  想當初遇見他們時,多有氣質的一個個小公子,這幾年隨了我,反倒是俗了許多,個個雖說散漫慣了,但卻愈發的會過日子了。
  那仆人依舊不亢不卑,鞠躬道:“我家主人說了若是見不著逍閑人,能拐了柒公子也是好的,反正這二人,見了都一樣。”
  後頭公子們似乎被茶水嗆到了,一個勁兒在咳嗽。
  我很詫異…
  一般來說,我扮七公子的事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不過確實這幾年內也隻收了六個公子幫忙打理日常生活……怪隻怪,逍閑人的名聲太大了,而我又太喜歡四處遊玩,所以平日裏宅裏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收賬,在茶館裏喝酒打諢順便打聽消息都是我化身為公子自己操勞。
  如此看來,這個人一定對我熟悉得緊啊。
  我仔細瞅那派來的小廝,發覺他的臉雖低著,那眼神卻時不時地朝我身旁的小痣公子肆兒看去。而切。。。一個仆人不該有這種眼神的。
  噗嗤一聲。
  肆兒笑了與我擦身而過,上前去,揮著手一下打在了他的肩上,順勢環著說:“師兄,你幾時來的,又糊弄我們家主子了。”
  師兄?
  我一臉黑線…
  果然,他左閃右躲,卻被小肆拽著衣襟,探出手往他臉上就這麽輕巧一抹……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便露了出來。
  弄玉這個死家夥…
  壹啪的一下把手裏的茶重重地放在了桌上,慢悠悠的說:“你這次,又晃來做甚麽。”
  我挺不好意思地望了弄玉一眼。
  他倒是一點也不在意,視線像是粘著在了小肆身上完全被其膠住了一般,吊兒郎當地撐在他肩頭,拿指捏著他的臉,左看右看,歎道:“你這小子平日戴慣了麵具,我到記不得原來你長這模樣……天山老頭給了你什麽好東西抹臉了。”
  “那是咱們的師父,你這樣稱呼是大不敬。”
  “我小時也隻與他學了三年易容術,沒正式拜師,算不弟子,你也甭叫我師兄。”他笑容漸漸淡了,望了我一眼,“勺兒,這決來有事情找你。”
  勺兒。。。
  這個詞,已經很少聽了。

  第三章[二]

  屏退了眾人,獨引弄玉來到亭外,這一處格外的幽靜,偶爾有微風吹過,泛著絲絲甜意的空氣中夾雜著清涼的竹香氣息,是個值得懷念與回憶住日歲月的好地方。
  可是這些往事……我還能記得多久…
  簡樸的石桌上放了一盞茶慢慢熬。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他手搓著腿間的布料,垂著頭,始終是先開了口:“這些年來,我師弟被你照顧得根好。”
  他不曾知道,這種無意識的動作,我很熟悉……他有心事且很不安,而且還不知該如何與我說。
  我也不拆穿,掀著眼皮慢悠悠望了他一眼:“別這麽說,都是肆兒在照顧我,若不是他我也不能用逍閑人這名號在江湖闖蕩這麽久而不被人察覺。”淺笑,繼而搖頭,“隻是沒想到……他的易容之術比你還了得。”
  想到當初,我離了宮,太子爺頒了皇令命人封了城,又調了侍衛一間間客棧去搜,到後來民宅也不放過…
  我甚至覺得已無藏身之處了。
  是弄玉在他們之前找到了我,那時候方才知道原來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小痣公子與他同出一宗,年紀輕輕才下山不久,一臉的稚氣未脫。
  就這樣的一個少年,居然能在半炷香的時間,讓我脫胎換骨……瞬間化身成為一個八旬病殃殃的清癟老頭,且那張老朽的臉任由侍衛撕皮潑水甚至拿油擦,都不露破綻。
  成功脫險後,我便辭了他們決心闖江湖,小痣公子便跟隨了我,按他的話說……師父讓他下山曆練,學會什麽是江湖。
  他覺得我將會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人,所以讀懂了我,便也懂了江湖。
  想到這兒,嘴角一勾,眼裏滿是笑意。
  “勺兒。”弄玉抬眼望了我,便不語了,隻拿手撥著茶壺,像是有話說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視線緩緩向下。
  修長的指很是美好,撫在紫檀壺上,分外的養眼,想必這根根分明又如玉般潤澤的指捏起銀針來也會與那人一般,別有一番風韻。
  那人,也不知現在過得怎麽樣。
  心裏隻覺得萬分苦澀,別開臉,輕歎一聲,今日想了太多不該想的…
  他撫上了我的,我怔了一下。
  “你…如今還在怨我麽。”那道溫柔好聽的聲音裏有些委曲求全,話音極輕。
  “茶煮好了,我給你倒一杯。”
  “勺兒……別避開這個話題好麽,這一次聽我說完好麽。”
  我掀著眼皮望著他,說什麽,他還能說什麽…
  說原本那皇帝老兒的病,他能治好,卻一直“好心”的開錯藥方?!
  說那炙魂香原本就是他配置的,說他一直想把禍端嫁給芳華?
  當時那句“當然也不排除是太監宮女們”不也把我牽扯進去。
  這些我都懂,隻是不敢也不想去細想。
  隻是如今,他為何又要點破它。
  不過……他要說,我便聽就是了。
  我淡然的笑,不露聲色的望著他。
  他卻局促了,像又說不出口似的,嘴角勾著像是很苦澀。
  五年過去了,他少了那時的風流,卻穩重了不少,時光果然能改變很多事與物。
  這個人。。
  當初是真的想害我還是另有安排,為何後頭又不顧一切的來救。
  “這一切正如你所預料的這般,先皇的病原本能全愈,隻因被我用藥耗著,所以死不了卻也活不了多久,太子也為了盡孝,出宮去民間尋訪良藥,如此這般潛入了芳華的宅子與你們一起生活,當初把芳華接入宮也隻是幌子。不論先皇如何昏庸,對於宮中誰要害他最終還是懂的,不能言語不能動彈,也沒了法子。於是太子盡孝道,貼身伺候,甚至請來世上難尋的神醫,隻要這般就夠了。
  在最合適的時機,何時的地點,先皇會駕崩得剛剛好。
  太子登基,繼位,我便也盡完忠了。”
  他直視著我,越過桌上的東西,一把握緊了我的手:“勺兒,我並沒有想加害於你,我不知道當初太子是用了什麽法子勸服芳華入宮。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
  多麽可笑。
  何謂朝廷,江山…
  我擁有的隻有江湖。
  在那之前,我的世界隻有一間宅子,而宅子裏所有最珍貴的也抵不了我一個義父。
  真難為你掛記了五年……先皇怎麽死的,是臣毒害了君,還是子嗜父都是你們朝廷的事。
  他猶豫了片刻,望了我一眼:“皇上明年就要大婚了,對象會是朝廷重臣元老之女。”
  “是麽。”我嘴咧開笑了,“那恭喜他了,傳聞皇上許久沒納後妃,倘若再不婚,我還真怕他會斷子絕孫。”
  他有些悻悻然。
  我扯著嘴笑完,臉卻僵了,他一提韓子川我腦海裏便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那偏狂的執念隻讓我覺得分外苦澀,頓了一下,緩緩且淺的說了一句:“那個人還好麽?”
  他一怔,似乎知道我說的是誰了:“我已經不做太醫許多年了,深宮內院的事自是不知道了。”
  “哦。是麽……”我掀下眼皮,淺酌了一口,“我倒是從沒聽你說過。”
  “太子登基後,我便辭官了。”他眼深深地望著我,一臉若有所指,“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多時間與你閑聚。還記得麽我曾與你說過的麽,我有良田萬頃,宅子數處,家底也不算薄。。。”
  我笑了,剩下的話,便該是:上無父母下無弟妹,還未娶親,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當初那個騎在馬背上英姿颯爽卻又風流多情的公子哥兒可是迷了不少人。
  隻是這一切離我已經很遠了…
  他提及的這段段過往,讓我想起曾與芳華一起曆過的舊事。倘若說回憶有一分美好,那麽也帶給我了九分傷痛,如今憶起來依舊曆曆在目,痛入心肺。
  他望了望我,嘴角隱約的笑意淡了:“你想過平靜的生活,就本該找個寧靜的地方,隱姓埋名。可又為何隱入了江湖,又弄得這麽人盡皆知。你可知他們如今都在尋你?”
  “他們二人過得好好的,何苦又來尋……我自是不想再被他們打擾。”
  “他們過得好,那你呢…為何這般放恣生活。”
  “放恣?”我掀著眼皮望著他,笑了,“我隻是不喜歡冷清的屋子。。。找個人一起奏琴畫畫配毒,偶爾救個人,隻是一不留神屋裏便熱鬧了。”
  以前一個人冷清慣了。
  如今熱鬧了,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長吐了一口氣,緩緩說:“等他們以後各自遇到心上人,誕下兒孫,我這兒怕是要更熱鬧了。”
  “勺兒。”他手摸上我的,“你這兒還少了柒公子,不知可否讓我來填這空缺。”
  你從來就喜歡逗我。
  可這次卻是認真的。
  他眼裏流露出很心疼的眼神。
  為什麽會這樣,我逍閑人向來被江湖人羨慕,如今他卻用這種眼神看我,真可笑。
  風徐徐吹著,一時可隻覺得眼眶濕潤……像是有什麽要盈出來,內心卻苦澀得很。
  突然亭下傳來一陣咳嗽聲,那人。。。似乎要把肺都給咳出來了。
  我一愣,趴在欄杆上,往下看…
  小毒公子正一臉抓奸表情地看著我,吊兒郎當的翻身上來了,流裏流氣地走到弄玉身邊,隨手在停外扯了一根柳,叼在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弄玉公子,我家老大說客房滿了,堆了些柴火怕是住不了人了,您若執意留興許可以和我住一間。”
  “不用了。我也在這附近置辦了一間宅子,出門想買些東西,順道來看看。”
  弄玉俯下身,湊過來輕聲說,“韓子川這幾年都發瘋似的找你,你自是小心。”
  我怔了一下,目光複雜的注視著他離去。
  小毒公子望了望我,又看著他,倒像是火了,拿著嘴裏的柳條直在他身後比劃,“他怎麽也搬到這邊來了,順道來看看……他這是順道了,全身都易容了,分明是特地來調戲主子你的……”
  他目光掃向我,卻突然止住了,聲音像是很不安,“主子,你怎麽了?臉色不好。。。”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記得他最後與我擦肩而過說的那句話,“皇上出巡了,來的就是此處。”
  總歸是那句話,該來的不來,不來的卻又來了。。。躲也躲不過。


  第四章[一]

  夜裏,大廳裏燈火通明。
  眾美男全聚在一起,有幾個在低聲說著什麽。壹擦拭著手裏的玉蕭,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肆兒,末了輕笑著搖頭,一臉鄙夷的狀。原來這個小痣公子肆兒正斜著眼修指甲,一旁的小伍手捧著一冊泛黃的書,就著光亮細細看,他雖是垂著頭,側臉上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在昏黃的燈光下依舊那般猙獰。
  “你看我的指甲修得怎麽樣?”肆兒將手湊到燭火前眯起眼打量。
  小伍拿起書冊將他手撥走,時不時地將身子挪開,盡可能地離他遠一些,後者笑得訕訕的。空氣裏有淡淡的香味,偶爾有燈芯炸開的聲音和紙頁翻動聲。
  我歎了一口氣,收了視線,低頭飲一口茶,徐徐說一聲:“小陸,今天來我房。”
  一聲剛落,隻覺得他們目光全聚在了我身上,這叫一個熱啊。
  小陸像是傻了。
  我吞吞口水,改了話:“要麽,我去你那也成。”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
  小毒公子手撐著桌子就要起來了,卻被壹壓著又坐了下來。
  我看看眾人,“你們這都怎麽了?”
  一個個眼神複雜,有驚有喜有怨有疑惑還有期盼。。。
  切,毛病。
  我一把拽住了驚魂未定的小陸,順勢撥開了眾人獨拉著他的手,朝私房裏擠去。。。也來不及研究他們臉上的神色,倒是身邊一陣竊竊私語和氣急敗壞的聲音。
  門合上了。
  我搓著手,在房裏踱來踱去,末了還不忘趴在窗外看了看,待認定了清冷的庭院裏再無他人後,鬆了一口氣忙把紙窗也關嚴實了。
  小陸有些局促的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坐。”
  他翹著屁股想坐椅子,我忙攔住,“去床上,這會兒會感冒的。”
  他騰的一下臉全紅了。
  那淺妃色的衣袍映襯得這張臉,比桃花還要豔麗萬分。
  我坐了過去,湊近了他,撚起他的手,握著,笑了:“來這也有許久了吧。”
  他點頭。
  我笑了,摸著他的肩,又捋著他的青絲,隻覺得韌性卻又滑膩萬分,這發絲就像他的人一般,讓人又愛又恨。
  “陸兒……”我笑眯眯的望著他,“把你上次抄來給我看的《憶元憂》再讓我瞅一眼可好?”
  他瞪著又大又漂亮的眼睛看著我,像是不可置信。
  “你看我已經練到七層了,內力回到了初練的時候,隻要在堅持下去熬到了第九層,我便能神功大成了。”
  他眉一蹙,搖頭。
  我扳著他的肩,他卻撇頭,搖得更厲害了。
  “你是怕那武功心法太詭異,我練了會有什麽不測麽?”我笑了,調侃道、“還是……怕我練到最後把一切都給忘了,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了……喏喏不準哭,再不給,我可要搜身了。”
  我笑著頭抵在他肩上,手作勢就要往他身上摸去,他卻咬唇眼眶紅紅的,死死揪住了我的手,欲言語可任由他臉色怎麽蒼白,從喉嚨裏卻也隻能發出沙啞單調的聲音。
  我知道,他是真的在害怕…
  他怕我適得其反。
  他雖沒什麽力氣卻把我的袖子攥得很緊,那張臉似乎在急需表達,想傾訴。
  他喪失說話的能力,很多事情無法說個明白,但,我都懂…
  憶無憂隻是一個傳說,很少有人練到最後,多半以心智受損而告終。
  當初練,隻是因為不想再過服食忘憂散的日子,而如今意義卻大不相同了…
  我輕環住他,溫柔的拍著背,悄聲安慰道:“我知道分寸的,來讓我看一眼。”
  他卻沒笑,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
  我歎氣一聲,撫著他的發:“你啊,性子怎就變得這麽倔了,倔就算了還小氣了。”
  他身子顫著,整個將我抱得很緊,似乎很是不安。
  我想說什麽,卻最終噤聲。
  一時間柔腸百結。
  或許他擔憂的也並不是毫無道理,如今我的記憶大不如從前了,內力也無緣無故少了不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在韓子川找到我之前讓身子恢複到以前的狀態,不然怕是要受製於他了。
  目前形勢比較緊迫,雖然也不能保證能衝破第八層,練至九層。
  不過也隻有一博了。
  拚,總比束手無策等著韓子川來的強…
  我苦澀一笑,視線緩緩向下,陸兒伏在我身邊,情緒已平靜了不少。
  撫著他的青絲,“陸兒……我原也不知道你的身世,隻是在街上者見了你,覺得分外喜歡,碰巧你又願意跟著我。隻是沒料到你父親竟是我所敬佩的大將軍,我雖沒大本事,但也能避免那些朝廷的人再來找你麻煩。”我伸手輕輕拍著他,放柔了聲音,“你若不想我練,我也不強求便是了。”
  他眨眼,笑了。
  “你是向來就是這些公子中最乖巧的,今天的事別與他人說可好?”
  他手執著前襟,靠了過來,小心翼翼的望了我一眼,將頭枕在我的肩上。
  隻是點頭,怕我沒看到,又點了好幾下。
  我笑了,捧著他的臉,“我隻怪沒早遇到你,不然你這聲音還有得救。說不定還能聽你說話。。。”
  他眼一彎,手也拉著我的衣料,睫毛輕顫,像是在說他不曾介意。
  “陸兒……我遇上了麻煩,怕是也隻有你能幫我。”輕輕將他拉入懷裏,擁住,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滑過他的脖頸,悄然撥開了衣料,往裏探去。
  他有些顫栗。
  “可以麽?”
  他很安靜的伏在我胸口,手有些抖,攥緊了我的料子,可以感覺到他的不安。
  我笑了,用力一拉扯,柔順入水般的料子全鬆開了,漸漸鬆挎挎的垂在了他腰間。
  我深呼一口氣,忙利索的起身下塌,拾起桌上的那盞燭台,小心翼翼的捧著,坐了過去。
  他有些不解,疑惑的望著我,我卻又把他按下了。
  他的衣袍淩亂的搭在上麵,背部線條極美,原本該光澤瑩潤的肌膚上,卻密密麻麻多了不少東西……
  我手指有些抖動,撫了上去…
  原來,還真在這兒。
  “靠,你身上還真有武功秘籍?這右側是什麽,地圖麽?”
  他有些黑線。
  偏頭詫異的望著我,身子爬著,匆忙想拿被子遮。
  “哎呀,你一男的害怕什麽,我又不脫你下麵……還是,你想反悔?”
  他眨了眨眼,像是沒反應過來。
  一張臉又急又氣的望著我,眼神裏還有些羞惱。
  莫不是…
  他以為我今晚要那個什麽吧?
  看他一副想要跑的模樣,我立馬伸出二指,點了他的穴位。
  作勢咳嗽一下,“可能沒和你說清楚,我的死對頭快要來了,所以事到如今隻能把八九層的心法背得滾瓜爛熟,看有沒有運氣衝破阻礙,練成它。放心……你背上紋描的其他武功秘籍我是不會看的。”
  他趴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你要介意,現在就搖頭,我不看便是了。”
  他紋絲不動,任命的趴著。
  有苦難言…
  當然,誰能被點了全身大穴,還能搖頭。
  那這人,一定是神仙。
  夜漫漫…
  一輪彎月高掛,想必這清冷之夜有許多人都無心睡眠。
  某間緊閉的閨房裏。
  一個嬌豔如桃花般的男子以極曖昧的姿勢趴在床上,而一個一身男兒裝的女子卻執著燭台,俯身盯著他裸露的背,嘴裏念念有詞、還不住的用手比劃著,還要用袖子護著燭,小心不讓蠟滴到了男兒身上。
  而那被整個朝廷,武林所窺視的藏寶圖的右半側背部,卻搭了一塊汗巾,被她用很輕蔑的方式,鄙視了。
  月色正濃,夜正長…

  第四章[二]

  太陽高照。
  睡在被窩裏都依稀能聽到外頭傳來的類似用手刨門的聲音和橇鎖聲。。。
  這細微的響動聲聲入耳,綿綿不絕。
  我迷糊地翻了個身,掀著眼皮,努力睜開了一條縫。
  溫熙的陽光照在榻上,柔軟的紫紗布半遮半露地蓋在一個人身上,勾勒出線條美好的脊背,隱約還有纖秀白皙的腿。
  他側著臉,枕著手似乎睡得很香。
  我驀然睜大了眼睛,咦,陸兒這家夥怎麽在俺房裏,還脫得這麽徹底地躺在床上……
  手撐著頭微起身打了個嗬欠,斜也了一眼穿在身上完好無缺的單衣,我安下心來,摟起了身邊的枕頭,抬起腳反射性的就想把他踹下床。
  踹了又踹。。。
  不太對勁兒。
  直到我確信碰到的真是他的肌膚而不是一塊木頭後就整個愣住了,呆了呆。好奇心終於戰勝了困乏,湊近了,挨近了他並用手戳了一下。
  挑眉…
  看他閉眼睡得挺舒適的,怎麽身子繃得這麽緊啊……我又探著手在他身上摸了摸,順著滑膩如玉的肌膚遊移了一下,隻覺得那肌肉僵硬得似石頭一般,冰涼涼的而且這膚色也白得過了頭,看情形似乎血液不通。
  難道被點了穴了?
  等等……讓我好好想一下,這小子躺在我床上,卻被人點了穴。
  到底昨夜出什麽事了?!
  我眯起眼睛,抱著枕頭滾了一圈兒,琢磨琢磨,懶洋洋的半睡半想著,突然隻覺得丹田一陣熱流往上竄,全部匯聚到了腦子裏,酥麻麻的。
  這感覺隻有在平日練完憶無憂後才會出現。。。而且這功是越練記性越差。。。難不成我又。。
  等等,這會兒倒是想起來了,昨夜為了背剩下的心法,逼著小陸脫了衣袍,還點了他的穴……然後……然後呢?
  — —||
  不會一直就忘了給他解開穴道了吧?!
  他就這麽大半夜蜷在紫紗布裏?
  這孩子……又沒點他啞穴,怎就這麽直楞楞看著我睡也不提醒一下……哎呀,抓頭,我想起來了,他說不了話…
  看我這記性。
  忙一翻身,伸出掌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給他過了一口氣,又給他解了穴道,看他眉蹙了一下,這才安心,拿著被褥小心將他裹著。這小公子冷成冰似的,昨夜一定不好受。
  突然一陣咳嗽響起,門就被人從外麵推開,悉悉簌簌有幾個輕巧的腳步聲。我詫異的撐起身,就被床欄磕了頭。
  這個疼…
  “主子,您怎麽……”
  我打個哈欠,眼中噙著淚水,看到床頭圍了幾個身影。
  “擾到主人的好事了。”一記冷嘲熱諷,好不刻薄。
  我呆了。
  他們望了望睡在床上的小陸,再掃了一眼展著被褥幾乎是將全身壓在他身上且維持摟擁的姿勢的我,原本那笑得如瓊花般爛漫柔美的臉立馬一個個嚴肅了。
  “我就說了不該這個時候橇門的,你著……主子都還沒下床。”小貳一雙清漱的眼直往我身上瞅,仿若是想看清我被褥裏到底脫到了什麽程度。
  “你要壓在他身上仔麽時候,他就那麽好?!”一聽這個火爆且衝的語氣就知道是小毒公子。若不是小痣公子攔著他,他怕是要把小陸給生吞活剝且撕了喂他養的千年毒蟲了。
  陸兒卻不知安危,伸著光溜溜的手,抱緊被褥翻了一個身。
  “別吵了小陸,他一定是累壞了。”醜兒悶著聲音說了一句。
  這會兒幾雙視線齊刷刷的射向了想佯裝假寐卻未遂的我,從後背到前胸全身上下這個熱啊……簡直比被針紮還難受。
  壹倒是從頭到尾都不說一句話,板著臉,執著玉蕭就這麽抽了過來,我一驚閉著眼,正想好歹也要被他打一下,忍了就行。
  預料中的痛卻遲遲未來。。。
  那蕭卻挑起了我的被褥,他斜也一眼看著,臉上的神色緩了下來。
  幸好。。。
  裏衣還未脫。
  我悄然鬆了一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趴在枕頭一側的陸兒卻像是醒了,揉著眼起了身,望著圍在床前的人,也沒了反映。
  披著淩亂的紫衫就要下床,卻哆嗦了一下,腳軟錦無力,華麗麗地跌在了地上,呆了呆。
  這會兒像是全醒了,扭頭望著我一臉的小怨意。
  撐著咬牙喘息著起來,扶著牆,往屋外走去。
  一大清早的……他一定想出恭。
  看著小背影抖得,腿哆嗦像是在抽筋。。。想必是點穴久了,渾身都麻痹了。
  可是,在其他小公子們眼裏就不這麽認為了。
  “很好……長本事了。”壹一甩袖,冷冰冰的吐了這麽一句,剛就他那麽簡簡單單一揮,微微閉合的門一下被內力衝得四分五裂,木板碎了一地。
  他領著眾美男奪門而出。
  倒是小痣公子邊走邊回頭,還不住的朝我做口型,那意思似乎在說:操勞過多,易傷身。
  對此,我很無語。
  撈起擱在屏風上的長袍,披上低頭係好,撈起一把劍,拎著來到庭院,以秋風掃落葉之勢練了起來。一個黑影一閃便悄然躲在竹後望著我,那衣衫飄了一下,大紫大綠的顏色,不想注意都不行。
  內心極悶騷,穿得又大膽。
  專挑那明晃晃的顏色,刺激我的感官…
  這世上有犧牲自己來玷汙別人視線的偉大人才,也隻有小毒公子了。
  他這時候又折回來,做甚麽?

  第四章[三]

  看著那一大團招人的顏色朝我走來。
  我默哀。
  轉頭裝作沒看到,回憶起昨夜看到的心法口訣,拎著劍提著腳上的力氣,踏著竹子飛身而過,一陣亂舞。
  五年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身子泡了增進內力的藥草,武功在江湖上自是數一數二的。
  可是自從練了那功,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內力也明顯在消減,以前飛簷走壁小菜一碟,如今卻要耗去七分力氣,如此放棄著實不甘心,但也不知何時能突破第七層。
  憶無憂,憶無憂。
  這功邪門得很,記憶是大不如前了,可想忘的最終是忘不掉,那些舊事像是刻入骨髓,深入血液。
  胸膛裏一陣熱流翻湧,衝上來弄得我渾身火熱。
  想我逍閑人的身手與誆人的口才,偶爾使詐下個小毒,是不用懼怕任何人的,況且身邊還有這麽多身手不錯的有趣公子。
  隻是……
  一分神,腦海裏就會浮現弄玉說過的話,倘若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麽…
  我橫下心,從丹田提著氣掃向那些竹葉。
  韓子川這麽費盡心思我來做甚。。。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他還沒放棄麽。
  難道,非得讓我親眼看到芳華與他是如何要好與親密無間麽。。。
  “主子,小心!”
  我一愣,那道聲音像是一抹清泉灌入我耳中,頓時腦子裏一片空明,反應過來了忙劍鋒一轉,收回了手,劍身發出一陣鳴叫便插入了滿是落葉的地上,我單膝著地,支撐著身子,努力才壓住了在體內亂闖的真氣。
  一個人忙從竹林後衝了過來,紫衫綠褲再加一個黃靴子,一團令人作嘔的色彩直逼我過來,我忙別過臉,都不忍心看了。他卻沒注意隻顧著攙扶著我,平日裏隻是和我鬥嘴的脾氣也收斂了不少,顫著聲音說:“主子,您怎麽了,看著我啊。。。”
  不看。
  他急了,捧起我的臉,想要直視。
  我忙低頭。
  他用了蠻力,擼著那紫底花花的什麽顏色都有的寬大袖子,就要給我擦汗。
  我死死盯著,往後退,沒能忍住,腳退後了幾步,抖了抖,身子前傾,吐了一口血。
  “我叫你別穿明黃袍子,你也不用作踐自己,喜慶成這樣見我啊……這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覺得這樣很好者。”
  我又沒能忍住,看他步步相逼,隻好狠下心來,狂摟住他的脖子對著他前襟,一口惡氣噴了出去,濺了不少血。吐完之後覺得髒腑很輕鬆…
  他注意力全然不在我的身上,呆呆拎著濕塘涯的衣料,厲聲道:“我的袍子。”
  似乎看到我臉不好受的模樣,聲音又輕了不少:“主子,您是不是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了。”
  “不礙事。”我揮手,手扶著竹子起身。
  幸虧他剛才及時出聲激醒了我,不然還真得破功了。不過看在他穿成這樣嚇唬我的份上,我也懶得和他多說了。
  這會兒身子裏翻江倒海,難受得要命,深吸一口氣,運功將亂竄的真氣壓住。掀著眼皮朝他望去。
  他一張臉白得慘兮兮的,忙低頭在懷裏尋著什麽。
  我按住了他的手,氣若遊絲的說:“罷了,你別掏了,你懷裏除了毒藥再也尋不出什麽好東西了,別想還能掏出補品來,你去把他們都叫到大廳去,我有事兒要與你們說。”
  他愣了愣。
  “去啊……”我提高了音,聲音有些抖。
  他卻直拿那雙眼睛愁啾著我,神情分外的…
  我一抖。
  “你不去我自已去。”縱身一躍而起,拍拍灰,雄赴赴氣昂昂地走了,哪兒還能看出半分的傷樣。
  恨得他在後麵直跳腳。
  其實,我真的很不好。。。
  少一人擔憂,也是好的。
  大廳裏很安靜。
  對於我剛才那番鬧騰,小毒公子一臉的氣憤難耐。其他的人倒是見怪不怪。。。
  我苦笑一下,坐在凳上,支著腿,低頭淺酌著茶水。
  其實找他們來是有很重要的是必須宣布,從弄玉特地來向我說了那件事兒後,我便一直在琢磨了。
  所謂萬事開頭難,可這要說的,還是得說…
  我掀著眼皮,看著下麵這一個個悠閑自得的小公子們,卻無論如何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能拖了,怕再不說,我就該忘記了。
  想起在竹林處出的岔子,我留心,捧著杯子,手稍微動了動,悄然運氣試了一下,沒料到剛提起一股內力,渾身一陣酥軟無力,一時間氣有些虛了,這身子果然是大不如前了。靠在椅子上,捏著杯子的手有些抖動,不露痕跡地在椅子上坐穩了,深吸一口氣,定神。
  拒了小貳遞來的點心,我搓著手,環顧了一下眾人,很沒骨氣的說了一句:“。。。大夥都散了吧。”
  “把我們聚來,又說要散,耍人呀。。。我這棋才下到一半,還差幾步就要贏子兒了。”小痣公子拍了一下桌子,旁邊的小陸卻小心翼翼的拉了他一下,小痣公子這才反應過來,聲調上揚:“散?主子,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無語,低頭雙手捧杯,吮啊吮。
  “地上有銀子撿還是怎的,抬起頭來說話。”壹冷著聲音說了句。
  我一激靈,立馬是被嚇得脫口而出:“我仇家怕是不久就要尋來了,所以大夥兒今天收拾東西都散了吧。”
  “哎呀,就這事兒啊……好,好辦,我這就去收拾,等回去雇個馬車。”小貳忙不迭點頭,就要起身。
  壹卻把他按住。
  抬頭輕聲說:“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讓我們自己走,你一人留麽?”
  “什麽?!”
  幾個人簌地站了起來,美目直掃過來,差點把我身上鑿出孔…
  我握著杯子,想說些什麽。
  一時間卻不知該怎麽開口。。。
  說我原本想夜裏練功,試圖在韓子川找到我之前突破困擾了半個丹來練功與遇到的障礙,妄想一日之間恢複內力,卻偷雞不成蝕把米,身子越練越糟,今天醒來差點連躺在身邊的小陸是誰都快忘記了?
  能說麽…
  隻會讓他們更加擔憂,其實這世上最難對付的不是江湖中人,而是朝廷的人。
  有權有勢,任憑你再大的本事,也逃不了他們的掌控,何況那個人如個還是一國之君了,切不能把他們給拖累了。
  我這破身子,遲早會成為累贅,如今怕是三成內力也沒了吧,我不聲不響地低著頭,撫著光滑的杯子,不隻不覺中,握著杯子的手也動了力氣。
  忽然之間隻覺得渾身上下都有些不對勁兒,那股熱氣還直往腦子裏衝,頭皮一陣發麻.隻覺得記憶像絲一般被抽離,忙聚神,我便不再敢使力氣,癱在了椅子上,譏笑了一下。
  看來……以後不僅成了施不得內力的廢人,失憶也怕是遲早的事了。
  他們跟著我,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於是歎了一口氣,輕聲勸著:“我獨留著,你們一個個都走……我這也是想了許久才做出的這個決定,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話就說到此處,你們要好好考慮。”
  一隻手很有力的撫上了我的袖子。
  壹在一旁徐徐緩緩地說:“當初就說了要伺候你,你去哪兒我們便去哪兒。”
  我一愣,眨巴眼, 一時沒反應過來,抽手又補充一句:“尋仇的是個很厲害的人,你們不是對手。”
  “不打緊。”
  — —||
  “我倒想看看逍閑人都沒轍對付的人,究竟是誰。”小痣公子笑得這叫一個歡暢。
  我嘴角漸漸勾起,笑入了眼底。
  其實…
  他們不知道,我對付不了的人多著去了,這屋裏就有……一三四……六個。

  第五章【一】

  夜裏,一輪彎月高掛。
  泡了一會兒澡從木捅裏爬了出來,全身皮膚吸足了水皺皺的,胡亂穿了件白袍子,倒在榻上,翻來覆去,頭發還沒全幹,涼涼的,隻覺得頭皮發麻,壓根就睡不著。
  柳枝影子倒映在紙窗上,隨風擺動。
  忽然聞到一陣悠揚的笛聲。
  我一激靈,來了精神。
  徐徐下塌,係好有些鬆散的袍子,邁出了門。
  “主子,您不睡麽?”坐在庭院石桌旁守夜的小貳有些詫異,起了身,手裏的毛筆骨碌碌滾在了地上,我彎腰拾撿了起來。
  斜也一眼,白宣紙在桌上鋪了厚厚一層,似乎在寫藥方子,一旁還鋪了幾疊書,不過似乎還夾著什麽筆墨很濃,繪的是人體……
  他擋在我麵前,手撐在桌上,遮遮掩掩的,臉色赧然。
  我失笑,輕聲說:“早些回去休息,這裏風大,燭火晃個不停,眼睛不要了麽。”
  他忙將書冊抱在懷裏,低聲道:“我把這兒收拾完了,就進屋。”
  看著他耳根都紅了。
  誰沒有過往…
  這家夥,看個女人穴位圖都臉紅著這樣,想當初我還偷藏了春宮圖唬弄成穴位圖四處招搖撞騙,想必在那人眼裏,我也是這麽麵紅耳赤,手足無措。
  一想到這兒便忍不住嘴角上揚。
  “夜裏不好生睡覺,跑出來也不添點衣袍。”一道聲音打亂了我的思緒。貳兒這家夥斜著眼望我,想必是藏好了贓物,膽子也大底氣足了。
  “睡不著,聽著壹吹笛子,所以出來看看。”我伸了個懶腰。
  “主子您的耳力也愈發的不行了。”他尋著我的視線望向了亭子那方向,笑了,“是小伍在吹笛,壹在廳裏抬呼客人,哪有閑情吹這玩意兒。”
  “客人?”
  有專挑半夜三更來的客麽。
  “我想可能又是聞著逍閑人的名氣特意尋來的無聊人,有壹應付著,主子不用操兄。”他在石椅上又鋪了厚實的軟墊,攙扶著我坐下,抬頭望著亭子那邊,柔聲說:“小伍曲子吹得惱人,要把他使喚走麽。”
  “許久沒聽到了,想聽。”我淺淺說著,突然覺得肩膀處一軟,一件袍子便搭在了上麵,抬眼便看到了貳那柔和神色,他低頭仔細得給我係好,“風大別呆坐著,久了身子會受不住,這兒有些酒喝點兒可以暖胃,啊對了……”他搔著頭,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廚房裏還有些甜湯,我原本是做著玩兒的,不過裏麵特意加了些安神草,主子你等著,我這就給你端來。”
  我溫柔一笑,看著他蹬蹬離去的身影,微起身,想讓他別這麽為我這麽奔前跑後的,沒事兒了也早些休息,話還沒出口,人就沒了影兒,倒是那一直響於耳邊的悠揚笛聲一轉,低聲嗚咽了起來,仿若有無盡的哀怨。
  怔了怔,再望去亭中時,那抹執笛吹曲兒的身影兒從黑暗中出來,沫浴在銀色的月輝裏。
  亭下水波蕩漾,似乎倒映著他那醜臉,還有那驚世般清澈瓦亮的眼睛。
  他像是滿懷心事,對月執笛,吹得曲子也分外的催人斷腸。
  這昔曲子,很熟悉。
  “問世間幾多愁,八千玉老一夜秋。
  不若道遙一度,恣意江湖,此生休。閑人獨酌一壺酒,留得悲歡兩茫茫,芳華盡處乃葬花。”
  這是我出江湖,必奏之曲。
  字葬名華,逍閑人。。。
  江湖也不過是我的逃身之所。
  我坐在了石凳上,執著筆,心中卻格外的酸澀。無奈笑著…
  一滴墨濺了下來,映在雪白的紙上,分外的醒目,讓我想到了肆兒眼尾處的痣,也是這麽俏皮,卻沒那人的憂傷淒涼。
  小伍麵容雖被毀了,可是那雙眼睛也一如那人這般清澈透亮,不染風塵。
  貳兒的神色是最與他接近的,可惜隻有三分愁緒七分憂,那人比他多了些淡漠與寂寥。。。
  義父永遠都那麽仿若仙人,無人能觸摸。
  胸膛裏幾股氣兒上下亂竄,,分外想抒發個徹底。撐著手,袖袍往桌上一揮,筆落下了。
  一切都像是印在記憶裏一般,原本以為忘記了的東西,竟像潮水一般翻湧而來,就像他的容顏……
  原來一直都深刻在我的腦海裏,不曾忘記。
  筆鋒一轉,擱下。
  執著畫,癡癡的望著。
  芳華曾與我說過,畫一個人,可以畫出他的魂魄。。。
  他總是笑我,筆下的花蟲鳥獸可以栩栩如生,卻總畫出他的模樣。
  他可曾知道…
  如今我這麽想他,卻也隻能刻出他的三分神韻。
  倘若一個人真有三魂七魄……紙上雖已有三魂,那麽其他的七魄,一定已經深入我的心裏,血液相融,剝不離拆不去…
  探手,指尖輕輕觸上了畫中人,那有著淡淡憂愁的眉宇。
  身子伏在上麵,拿臉摩挲著,義父,我雖不能忘了你,但我會努力…
  突然,笛聲止了,小伍發出一聲喝斥:“來者何人竟敢闖此處!”
  我抬頭,突然,看見宅外一片明亮,似乎有無數火把圍了過來,山頭一陣火光。
  而院裏卻有陌生人的氣息,一個人隱在黑暗中,慢慢淡了出來,他似乎在笑:“勺兒,我們許久不見。”



  第五章【二】

  突然,看見宅外一片明亮,似乎有無數火把圍了過來,山頭一陣火光。
  而院裏卻有陌生人的氣息,一個人隱在黑暗中,慢慢淡了出來,他似乎在笑:“勺兒,我們許久不見。”
  我琢磨琢磨,這誰啊。
  當今知道我是勺兒的人很少,且這人的聲音很有磁牲,不疾不緩,熟悉得很。不會是…
  我心口一窒,黑暗中便隱約聽到衣擺簌簌聲,他腳步很沉,在我恍神中,月輝一點點灑在身上,光映在他臉上,輪廊極俊朗挺拔,那眉目之間的神色,再熟悉不過了……
  眼前這個人,同樣是笑著,同樣是用那種眼神看我,眼裏有著暖意。
  隻是,不再是當初英氣勃發的少年。
  經曆了五年的曆練後,他渾身散發的卻是一種成熟穩重又儒雅斯文的氣質。
  “……子川。”
  他嘴角噙笑,意味深長的望著我:“虧你還記得我。”
  這氣氛詭異得…
  他隻淡淡這麽一說,我就有些站不住了,渾身不自在。
  我看到壹站在他身旁,一臉詫異的望著我。
  難道,壹半夜裏接待的客人,便是他?
  靠。。。。
  我若知道他會連夜探訪,今兒早上就該舉家搬遷。
  皇宮裏的人辦事效半也忒高了吧。弄玉這才說天子微服私訪,這人就闖來了我的宅子,難道宮裏這麽多人,一天到晚不做正經兒事,就圍著他幫他找人來了?
  “你又在腹誹什麽。”他一曬,笑意卻沒入眼,淩厲的日光若有似無的移至了我的手上,“我天天在宮裏‘惦記’著你,你倒是有閑情在這賞月作畫。”
  他那句話從嘴裏蹦出來的,有些咬牙切齒。
  我就這麽執著那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臉上忽冷忽熱的。悻然一笑,轉身,拿起硯台將薄宣紙壓好,漫不經心的說:“我的事兒用不著您操心。”
  一隻手便執住了我的臂,猛然一拉,我險些站不穩了,他用懷抱容納我,麵無表情的朝畫上望去,末了看向我,眼很有威脅意味地眯起。
  眯眼……
  誰不會。
  我,也眯。
  “歹人,放開我家主子!”小伍的聲音從亭處傳來,有些氣急敗壞。
  韓子川身子湊了下來:“這又是你養的公子?”
  突然腰間一緊,另一隻手臂也摟住了我,睥睨的望著他。
  “我與你拚了!”某伍怒了。
  我眨了眨眼,還沒反映過來,那臭小子這麽厲聲一喝,沒嚇著想嚇的人倒是把我給唬愣了,反倒任由了身邊那人胡作非為,他環著我的手臂慢慢收緊,像是懲罰似的那般用力,肺裏的氣都要被他逼出來了,他臉湊了過來,低聲說著,一股熱氣呼在我的耳畔上:“你竟還是忘不了他,勺兒……”
  心兒怦怦地跳個不停。
  是他的心。
  隔著兩人的衣袍都能明顯感應到,他或是在不安激憤或是有別的我不知道的情愫。。。
  我恍神了。
  一道強烈的風襲來,我鬢發拂動,一抹不明物體疾飛與我近距離貼身而過,以極強勁的力道直直射向身邊的人。
  而他卻仍摟著我,沒有鬆手的意味。
  突然黑暗中竄出幾個訓揀有素的人,抬手揮刀擋住,隻見亮光閃了下,一截笛子深深地紮入了柳樹裏。
  小伍眯眼望著他們,一張猙獰的臉愈發顯得滿是怒意。
  “你怎麽養了這麽醜的男子。”他低聲笑著在我耳旁說著,聲音卻張揚極了。手也順勢滑在我腰間摟緊,那力道足以告訴我,他在生氣。
  生氣?
  氣什麽…
  氣我養得醜。
  還是養了男子在宅。
  小伍虛了我們一眼,這次是真的發火了,居然什麽也不罵了,直接探手抽出腰間的軟劍,憤怒至極的劈了過來。
  幾道黑影迎了上去。
  伍兒的武功與造詣在江湖上也排在前十,若是除去幾個不愛出門的或是消失於江湖的,他就算是排在前三位。
  可是如今卻有些吃不消,他抬臂拿劍死撐著,還不時地將視線投向我,一臉著急。而壹卻遠遠的在一旁看著我被韓子川擁入懷裏,他不幫小伍,也不開口說話,隻是遠遠的在一旁看著,似乎在思量著什麽,隻是臉上那神情我卻不敢看。
  那場激戰還在繼續。。。
  宮內高手如雲,更何況是伴駕隨行的,這小子不是他們的對手,我看著都分外著急。
  “你的主子不願我放開,不然早推開了,這點道理都不懂麽?”一個聲音在我耳邊死命的說著,幸災樂禍。
  他奶奶的,你有本事讓人抵著死穴,動一個試試。
  小伍這會兒心神不穩,也亂了章法,眼看就要被砍傷了,他卻一個翻身,躲了過去,撐著劍就要反攻。
  “慢著…”
  我出了聲,他詫異地抬頭望我,有些氣喘籲籲,一雙眼睛在黑暗裏卻是極亮的。
  “誰讓你胡亂傷客人,愈發沒法沒天了,快下去。”
  “是,主人。”他一臉憋屈。
  這小子,我是為你好。。。
  他拱手,神情很是沮喪。垂著頭收回了劍,轉身就走……卻又搖晃著身子悶聲不響地回來了,腳抵在柳樹上,雙手去拔笛子,身子有些顫,卻執意的將已損壞的笛子抽走,無聲無息的離去,隻留個無限落寞的背影,看那姿勢似乎正小心翼翼的將它揣入懷裏。
  這個笛子…
  是我從路旁撿他回來的時候順手送的。
  心裏一陣心酸。

  第五章【三】


  小伍像是氣急了,一路打柳條泄憤。壹手輕撫在他肩上,似在安慰,月輝灑在他身上,一席雪衣如幻似真。
  “從後麵看他的身形還真像芳華。”一聲悵然的歎息,韓子川若有似無的望了我一眼。
  他指的是壹。
  我怔了一下,遲疑地撫上了腰間那雙手,反手一擰,將他甩掉。
  “勺兒,你心狠了。”他卻苦笑著揉著手,彎腰拾起了擱在石桌上的被風吹著不住抖的畫。
  在他眼睛盯上去的那一刻,我就覺得煩躁不安,伸手就想去奪。
  他後退幾步,盯著我的眼,一把將它撕了:“不就是一幅畫麽……”
  兩片簿紙落在地上,畫中人的麵容已經不可辯,那眼角下的淚痣卻依舊清晰。
  如泣如訴。
  我心裏一怒,卻忍住了,淡淡地說:“你個韓死人,在幹什麽。”
  “大膽,竟敢直呼皇……”
  狗腿子話還沒說完,就被我用石子點了死穴。
  笑話,我逍閑人平日裏隻有不想對付的,卻沒有對付不來的。雖然邪功消耗了我大半內力,裝腔作勢裝模作樣我可不比人差。
  有時候,作為一個下人,該說話時便說,不該說話時,就盡量不要說。
  我冷冷看了他們一眼,興許是剛動了些內力,全身真氣亂竄,胸口很悶,我卻一臉淡然。
  風吹著我的衣袍亂舞,發也幹了不少,貼拂在臉上隨風淩亂。
  幾個黑衣人麵色一懼,就想一搏。
  韓子川卻手一揮,製止了。
  也不知道做了什麽動作,庭院裏的人立馬隻剩下我們二人了。
  “氣質越來越像你義父了。”他徐徐坐下,掃了我一眼,“我找了你許久,怎料一見麵就這般的傷了我心。”
  一杯酒潑在地上,濺濕了地上的宣紙,墨跡淡了。
  我心像是被椒住了一般,生疼。
  抬眼望著他,他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徑自拿酒洗著杯子,又自顧自的倒了一些。
  他這一舉動,在暗示我什麽…
  芳華在他手上,任他怎麽擺弄。
  還是,芳華原本就是他的,不容我想念。
  幾年不見了,他不像是我曾經認識的眼眸清澈的韓子川,那個在宅於裏對我惟命是從,照顧備至的韓子川。
  如今,他是一國之君。
  玩弄權術,掌控百姓性命的天子,就算一個坐在宅院裏,穿著在普通不過的布衣,雖然眉宇間依舊風流,眸光依舊清澈,卻仍遮擋不了一閃而逝的淩厲與身上散發的那份渾然天成的威儀。
  我煩悶至極,執著酒壺倒了一杯,正欲喝。
  他卻將我的手撥開,冷著聲音說:“對著一副畫想入非非,卻沒有膽見他,隨我進宮怎麽樣?”
  我一愣,他已奪了酒,在鼻下徑自聞了聞。
  他明明知造芳華對他的情分。。。
  我苦笑,心裏有些澀:“好好的皇上不做,跑來民間耍,就為了告訴我這一句?”
  “這五年來,我一直在找你。”
  你一直在找我,而他呢…
  “為何躲我這麽久,我至今天才知道……”他施長了音,淺酌了一口酒、執著杯輕聲說,“原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逍閑人竟然就是我要找的勺兒。”
  “。。。他還好麽?”
  “誰?”他裝模作樣的沉思了一會兒,卻話音一轉,望著我笑。
  可那笑,卻讓我覺得分外的毛骨悚然。
  “別說別人,就來說說你。”
  他傾身又補了一句:“你現在過得很好是麽,聽聞收了七個公子,個個都是絕色,本事好著呢。”
  “怎麽,你想要?”
  他咬牙切齒:“你再說一遍。”
  我眯起眼睛,看著他。
  “我在江湖混出的逍閑人的名號可不是白撿的,趾以為我是軟柿子,好惹的…宅裏那幾個小公子我是讓著寵著,不忍心傷著他們,你可不一定。”
  “你的意思是說,朕連他們都比不了。”
  喲。。。
  朕都搬出來了。
  看來是被我氣得不輕啊。
  我一笑。
  他眼神卻分外柔和了。
  “我不怪你,你有時候聰明,可對自己的事卻總是犯糊塗。哪怕你再怎麽聞名於江湖,天下是朕的,江湖也不例外。”
  “所以……”他從後麵擁著我,“別頂撞我,好麽。”
  他姿態放得很低,聲音很輕,語氣也有些哀求的意味。可行為卻不是這樣。。。動手動腳的,簡直可恥可惡!
  我身體條件反射地,提起內力一掌就想打下去。
  腦子裏卻不爭氣的浮出了芳華的臉……一時間硬生生的逼了回去,為了他…
  我躲,為了他,這個人我是不能傷的。
  可韓子川卻肆無忌憚,下手狠著也,一把摟過了我,俯下身子,手一探,執起了那杯酒。
  月光如練。
  他的臉龐卻有著從未有過的溫柔。
  手捧著我的,一杯酒,便觸到我唇邊。
  酒香醇,他的心跳得很快,懷很溫暖。
  “你躲我,我不怨你。”他的手扣緊我的腰,身子貼近了,湊到我耳邊說,“與我回宮,我便再也不追究了。”
  “妄想。”
  “妄想?”他輕笑,“希望是我妄想。你不為自己著想……也為他們想想。”
  他若有所指。
  庭院裏,不知何時,站了六個人,靜靜的望著我與他二人。
  悄然而來的幾個黑衣人,手裏捏著的火把,照亮了宅門。山頭一陣火光。似乎來了不少人。
  神色各異的公子們,可表情仍舊自然。
  姿容美好,玉樹而立。
  可我卻想躲,心裏涔得慌。
  果然,韓子川看了他們一眼,了然一笑:“勺兒,這就是你的公子們麽?果然個個都很像……真不知有人看到了會做何感想。”
  我隻覺得幾道目光簌簌地射在我身上,都要把我弄成千瘡百孔了。
  “想好了……”他頓了一下,朝宅子裏四處望了望,“我等著你的答複。”
  束手在身後,徑自朝一間房走去。
  嘿,這個人還真把這兒當自己家了。

  第六章【一】

  我很崩潰。
  韓子川進哪間房不好,偏偏這會兒進的是我的房。我在庭皖裏站了一會兒,聳肩,低頭默默地忍受著背後幾道強烈的怨念目光,再慢悠悠的溜到大廳。
  門合上了。
  一下裏空氣驟然冷到了極致。
  一屋子人,早已在裏頭等著我了。
  我訕笑著。
  小陸倏地一下起身雙手端了杯茶,吹著熱氣,捧了給我。還煞有介事地捏起了袖子給我擦起了額頭上冒出的冷汗。
  可是他越擦,我越哆嗓。
  這叫一個做賊心虛。
  壹坐在廳堂頭把椅子上,端著茶,手指執著蓋,也不急著打開,徑自琢磨著什麽。
  一旁的醜兒坐得最遠,縮在椅子裏,抱著那截破笛子,一雙眼睛裏射出來怨棉冰梭子一樣,直朝我颼颼而來。
  “主子冷麽?”
  “不不冷。”
  “那就是熱了?瞧著汗流得……”毒公子大大咧咧的癱在椅子上,揮著那大紫大花的袖袍,“老二給咱主子多扇些風,最好拿風抽死他。”
  — —||
  我招你惹你了。
  在一旁俯身也不知在忙什麽的肆兒,徑自用食中二指摸了一下眼尾處的痣,偷偷的也不知道是在笑什麽,眼微眯,回身望了我一眼,執起了一張被糊好的紙,交給了壹的手裏。
  這紙。。。
  好眼熟,不就是被韓子川撕掉的麽。
  玩完了。
  壹擱了茶,視線徐徐上下掃了一眼手裏的畫。貳兒也閑不住,手揣在袖子裏,站在後頭俯身輕聲說:“這痣有些像小肆,眼睛像極了小伍,身形風姿到是比老大還要誘人,神情有些像小叁,這究竟畫得是誰啊?”
  這畫…都被酒水潑得花成了這樣,居然還能被看出來……真是佩服您了。
  我繼續低頭裝聾。
  壹動作輕柔的將紙放了下來,紙落下確實很輕,可那桌麵卻抖得厲害了。。。
  “今晚上來的是何人?”聲音清亮語氣很淡。
  我膽子大了點兒,斜一眼,抬頭望著他:“呃。。。客人都是你招呼的,你會不知道他是何人?”
  “少跟我貧嘴。他找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在場又不能多問。”
  嘿……那你還問我。
  他美目一瞪,我弱了,垂頭,不太自然地拉了拉衣袍邊角,蚊子哼哼似的答一句:“仇人。”
  “究竟有多大的仇,須見麵這麽摟摟抱抱。”
  。。。
  我寒了。
  他手往桌子上一拍,灰塵揚起後,一小截木頭掉了。
  “你可沒告訴我,你的仇人居然是當今聖上。”
  他氣得身子直抖。
  “你也沒問啊,再說了這也不是什麽見得光的事。”我聳肩從地上拾起小木頭吹了吹,手一壓按上了那桌子。
  半截木頭深陷入桌邊緣,遠看……也像是完好如初了。
  “你也知道,如今被皇上盯稍上了,往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該節省還是節省,再也不能讓你由著性子破壞物什了。”
  他美目又一瞪。
  我笑了笑:“當然你們現在想反悔,各自走,咱就把宅裏的東西都分掉,不會少了你們的。”
  小肆公子卻在一旁撲哧笑了,眼尾處的痣格外俏皮:“宅裏的這點東西都是我和壹嫌的,怎就讓你給派著分了。”
  — —||
  “分個屁。”小毒公子卻沉著臉,悶著半晌才吐一個宇:“大爺我才不稀罕。”
  “我們都在說,你往哪兒,我們就往哪兒。”
  貳站在我麵前,乖巧的拿手握著我的袖子,隔著布料捉緊了我的手。
  我心裏一軟,某老大就起身,神袍一揮,喝斥道:“小貳,小叁你們今天把前門後門守好了,別讓某人夜裏跑了。”
  他束起手在背後,悠閑地走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想走。
  “那個……”我出了聲,雖然直到現在說這話有些破壞氣氛,可是不說我卻是做不到的,壓低嗓子低聲道:“今晚我睡哪兒啊?”
  “今夜你們誰敢收留主子便家法伺候。”他陰冷地也冒出這就話,就跨出了門。
  燈光昏暗,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有些恍惚。
  這一旁,小陸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我回了神,笑了。
  他雖是說不出話,但能看出他的慌亂,像是很不安。
  輕輕撫上他的發。
  “我哪兒也不去。沒事……不要為我擔心。”
  既然被皇上逮著了。
  往哪兒逃,也沒有路。
  五年了,一人闖蕩江湖是寂寞的。
  隻要見到神韻與他相像的人,就會忍不住想要納入身邊,原先隻是一年一個……到最後,竟像是止不住了一般,越收越多。
  韓子川說得沒錯,我始終都忘不了那個人…
  將小公子們養在身邊,天天看著,就像是回到了宅子一般,那些美好的過往曆曆在目,就像芳華還在我身邊,就像他還在看著我一般,那麽的安心且舒適。
  我甚至,能告訴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今夜,發生的事情頗多,始終是睡不著了。
  而且。。。。我也沒地方睡。
  — —||
  他們一個個真的也做得很絕…居然連一床被褥也不給我留下,便各自打著嗬欠作鳥獸散了。
  連帶著還把大廳的門給關了。
  我在清冷的石階上蹲了半晌,卻拿不定主意夜裏該睡哪兒。按道理這宅子裏客房還是有的,隻是都說是客房了……
  三年五載的都沒閑人打擾我,那幾件爛房間早就沒人收拾,幾近腐了的木板床上麵連被褥床單都沒有。。。總不能讓我抱著幾捆枯草取暖睡一宿吧,敢情也忒慘了點。
  撐著下巴,蹙著眉,想來想去,琢磨著壹臨走時說的話。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今夜你們誰敢收留主子便家法伺候。
  嘿!
  我一拍大腿兒,“你們”可不包含他在內啊。
  我就說麽,他一刀子嘴豆腐心,一定舍不得我受凍,我喜形於色。
  一路摸黑,一間間門便給我摸了過去。
  正巧別人的燈都滅了,就剩他房裏還燃一小幽暗的燭火。
  敢情兒還真想讓我陪他。。早說麽。。。
  悄然,推開了門。
  昏黃的燈。
  一個人披著單衣坐在桌子旁,伏著身子,似乎在看著什麽。
  那身形,背的輪廊。
  我站在門口,都有些怔。
  他沒看我,卻低著聲音說了一句:“你還知道回來。。。”
  聽著這聲音與落寞的語調,我腦子裏轟的一下炸開了,許多前程往事浮現在腦海裏,眼眶裏一熱,拿袖子抹了,悄然走過去,從後麵一把環住他,眼淚盈了出來,把臉埋入他的脊梁處。
  “主子?”
  壹身子一顫,像是嚇了一跳,第一次這麽恭敬不知所措的叫我。
  義父。。。
  “喚我勺兒。”
  他沉默了,僵硬著身子,銅鏡裏倒映出他的臉有著柔情和莫名的悲傷。
  他身形處的那份寂寞是如此的相像,直深入骨髓。
  義父,我很想你,為何這麽多年都無法忘記你。
  他聲音卻是沉穩的,一字一句的蹦出:“勺兒。”
  心驟然緊縮,環住他的手也用了不少力度,陌生的溫度,沒有熟悉的體香,可那身形與聲音卻那麽的相似。
  他轉身,我卻別扭地埋頭收緊了手。
  “別動…就讓我抱一會兒,哪怕就隻一刻。”
  壹,對不起。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已經很努力想把他忘記了。
  可深入骨髓的記憶又如何能剝去…
  或許是傷了心神,一時間也覺得胸口裏的幾股莫名的氣在亂竄,撞得我有些疼,我隻是摟著他,勉強讓自已分神,貪戀著那溫度也不去理會體內的異常。
  “勺兒。”他沒察覺,隻是輕輕地說,“你與今晚來的仇人,究竟是什麽關係。”
  “你在吃醋麽。”
  他不語。
  真好,你會吃醋。。。
  我的好義父,卻從來不會為了我吃醋。
  他隻會說,勺兒,讓著子川一些。
  他隻會說,是我和子川一起,沒有你……不能帶你入宮。
  我又一陣恍然,撫著他的背,臉頰輕蹭著他的衣衫,“義父,告訴我,這一次,該不該進宮?”
  他執著我的手拉近,眉宇蹙著,輕聲問,“你究竟把我當成了誰?”
  桌麵上的紙嘩嘩作響,那幅畫在燭光裏分外的迷人。。。
  “他,就是你當初收留我們的原因麽。”
  我睜大眼睛眯眼笑了,“我若說是,你能接受麽……”
  他細細看了我一眼,徒然間無力的鬆手了,失笑。
  語氣很無奈,也有些寂寞:“主子,該解的還是得解。有些事並不是你不去想,舊夢就能忘記。。。若是他在宮裏,你便去吧。”

  第六章【二】

  清晨,天還沒大亮。
  一輛馬車便停在門口。
  一個中年男人,看身手似乎是高手,垂著眼皮,躬起身子很客氣的說:“各位公子們,奴才授主人之命,來接姑娘了。”
  飯桌上氣氛很壓抑,原本悶聲悶氣扒飯的毒公子把筷子住桌上一啪,側頭看著別處陰裏陰氣的說:
  “你們不要吃飯,我家主子還要吃呢,催什麽…小心老子給你喂藥。”
  我扒飯。
  “小叁,別嚇著人家了,陸兒再給主子添些粥。”
  啊。。。
  還吃啊。
  我很怯的望了一眼發號施令的玉麵小肆,他從坐到桌旁到現在還隻是光動嘴吧不動碗,隻是埋頭拿著筷子擺來擺去,像是在算卦。
  默哀,還是乖乖的吃好了。
  “主子,大口點吃,這些粥與小菜我都添了料的。”小貳在一旁補了一句。
  我噴。。。
  他忙起身,拿袖子給我擦。
  “小貳啊小貳……你都純潔了這麽久了,怎麽一到關鍵時刻就學小叁的下毒了。”
  他一翻小白眼,坐在我旁邊,擠開了小陸,拿起碗又給我喂了一大勺粥,輕聲說:“雖然近些年這些下藥的損事兒都是與你學的,可是一進了宮我就不能這麽貼身照顧你,這些粥裏加了許多解藥,能防迷香,春藥,蚊蟲叮咬……”
  我這叫一個寒。
  “這些隻是解藥,我又沒中毒,吃了過了半日又沒了藥效了。你這……”
  “哪怕能防辦日也是好的,主子……宮裏如狼似虎的人多了去了,那個皇上看起來也不是什麽好人,來……再多喝一口。”
  旁邊一聲咳嗽。
  那個高手似乎忍不住了,臉抽搐得…
  “時日不早了,別再喂了,讓她去吧。”壹起了身,扳著臉說,慢悠悠的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包袱,扔到我懷裏,“這些都是必備的,給你準備了一些衣物。別玩久了,記得回家。”
  回家。。。
  這二字在他嘴裏說出來,別有一番韻味,讓人懷念……特別聲音又像極了芳華。
  我楞了一下。
  手袖被人壓了一下,我抬頭,正對上小肆的臉:“這一卦是凶,不過我想你能應付的,我不勸你。”
  他說這話時,眼尾處的痣都在抖,格外的可愛。
  “這兒有一些我平日裏畫的符,要緊時能派上用場的。”
  我瞅了一眼,厚厚的一疊,平日裏畫的麽……怎麽上麵的印跡還是半濕的,倒像是畫了沒多久。
  “我走了。”
  可卻走不動。
  一隻手緊緊的拽緊了我的袍子。
  一直不吭聲的醜兒,自卑的低著頭,腰間掛著那半截的笛子,感覺他像是要哭了。
  輕輕將他擁入懷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
  “等我回來後,一定治好你的臉。”
  “治不好也沒關係,你……要回來。”很硬的一句話。
  我笑了。
  “就這些不懂規矩的下人們整個一叫催魂,等會兒上車又顛又餓容易犯吐,這兒有一些點心和粥,我一並放在小蒸籠裏,主子路上吃。”小貳仍舊不放心他那些下了藥的早餐。
  拒了那高手,我親自拎在手裏。
  離了生活了幾年的宅子。
  躬身,邁進了馬車裏。
  可還隻踏上了一隻腳,就被人拎著領子……一並拽近了裏麵……差點跌個狗吃屎。
  怎麽回事…
  這馬車裏還有別人?
  我小心翼翼保護著差點掀翻的吃食,踉蹌地想爬起來,後領卻被人提著,腰間一緊,就被一手臂擼著,便跌坐到了一個溫軟的地方。
  挪了挪…
  還挺舒服的。
  一聲悶哼,有人輕笑著,熱氣呼到了我的耳邊,有些軟膩的味道:“別亂動…我可餓著呢。”
  我攥著他的衣袍,尋聲扭著脖子轉頭看,一張正經到不能再正經的臉,在光線昏暗的馬車裏那雙眸子卻如星辰般閃亮動人,嘴角彎彎露出一個絕對屬於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愣了愣,直接破口而出:“你昨夜沒睡我的房,去幹什麽?”
  他笑了,充耳未聞,直接摟著我,手探到我懷裏小蒸籠的摸索著,湊到我耳邊說:“都有什麽吃的……”
  吃的可多著了。
  甜棗糕,蔥卷,蜜棗陷的饅頭,還有小米粥…
  等等,我跟他說這麽多幹什麽。
  他卻老大不客氣地,撚起了一塊糯米包的小肉塊,嚼了起來,舉手投足貴氣十足,吃完了還不忘補一句:“好吃不比宮裏的差,這陷味道有些奇怪。”
  當然,下了料的,豈能與宮裏的相提並論。
  聞著這藥香味就知道是消火降欲的,我屁股不著痕跡地挪了一挪。
  “你讓一下,擠得慌。”我斜也一眼,小心翼翼從他身上爬了下來,坐在旁邊,他眉毛輕蹙了一下,也沒多說什麽。
  小貳真是深謀遠略。
  這藥下得妙…
  “從宮裏到這兒路程也不短,你就這麽奔來,朝裏的事不用理麽?”
  “朝中沒什麽大事,接你回宮的事要大得多。”
  謝了啊…
  還真看得起我。
  我突然思緒一頓,覺得不太對勁。
  “這會兒急著接我回宮,莫不是他出了什麽事?”
  “他?”韓子川嘴勾起,輕蔑的笑了一下,“你倒還總惦記著。”
  空氣驟然冷了下來。
  他伏下身子突然在我耳旁說,揚起聲音說:“這是什麽?”

  第六章【三】

  一個包袱,裏麵是疊黃澄澄的符紙,還有兩三粒烏黑的藥丸。
  這符紙是肆兒預備的,至於這藥丸……
  韓子川蹙眉,也不太敢拿在手裏,隻胡亂拿絹布包著揣入懷,目光懷疑地望了我一眼,低沉著聲音說:“朕替你收著。”
  他一定又認為是什麽下三濫用作下毒的東西了。
  其實,以前那些令人聞風喪膽的毒藥我早已記不清配方了,再說誰又會把毒搓成這個大的藥丸,遇水又不容易化,就算想下毒別人也不一定會乖乖吃啊。
  我苦笑了一下,靠在馬車窗旁,蜷在軟墊上,別開臉。
  ……也不知道小肆究竟從卦象裏看到了什麽,這藥丸怕是他偷偷放進來的,但願隻是他多慮了,藥最終派不上用場才好。
  道旁的林葉在視野中掠過,有些恍神。
  並不寬敞的車內,傳來紙間翻紙的聲音,我虛眼望向他。
  韓子川身後的竹簾放下了,遮了些光,重重疊影映在那一席雲繡落英紋的衫上,紫袍前襟敞著很開,腿交叉著,隱約露出了裏麵迷人的線條,分外的誘人。
  他正拿手撐著頭,懶洋洋地翻著包袱裏的黃符。
  我沒了興致看,打了個哈欠。
  他望著我笑了:“倒看不出,你這樣子怎麽在江湖闖了五年,混了個這麽神秘的名號”。
  看不出的事情多著呢……
  就像看不出芳華會喜歡你,而你卻又總惦記我一樣。
  讓著你,不是怕你,而是為了芳華。
  馬車一陣顛簸,韓子川撐起了手扶好,眉毛一蹙,活脫脫的帝王氣勢便出來了,不悅地說:“小林子,你緩些。別弄得馬車一個勁晃不停。”
  “爺,您坐穩了,前麵怕是有異。”
  一聲譏諷,從韓子川微揚的薄唇裏冒出,他探身拿手掀開簾子:“隻怕是又遭埋伏了,你隻管衝過去,保這一車,其他人不用理會。”
  我訝然,抬眼間便看到他手虛一晃,竹簾放下了,驚鴻一瞥,便看到車外驅車的人那鍵碩的後背,身上穿著尋常的粗布料,拉緊韁繩,揮著馬鞭。
  而原本有幾個侍衛般的人騎馬在前麵護著的,這會兒全不見了,隱約聽到林裏傳來兵刃的聲音。
  怪了……
  有人還敢圍追堵戴皇上的馬車?
  不要命了麽。
  韓子川朝我一笑,早已安穩地坐在一旁,他撫著我的手,輕拍了一下。“別擔心,有我在。”
  話音還未落,轉瞬間,聽到破風的細微聲,我一眯眼,伸手拽著韓子川的衣袖,就把他壓倒在了軟榻上。
  噗一聲,竹簾倏地被衝開,隨即而來的冷空氣侵占了整個狹小的空間,一根箭深深的陷入了木頭裏。
  好險…
  晚一步,這玩意怕是已經穿透韓子川的後背了。
  “爺,您沒事吧?”趕車的人焦急的回頭看。
  “無礙。切要把他們甩在後頭。”韓子川一張臉鐵青,這會兒馬車顛簸得更厲害了,我探身就要出去,他卻一把將我拽入軟塌上,用手臂護著,將我擁入懷裏。
  外頭一陣打鬥聲,我抬頭,望著他的臉,剛毅俊朗,眉宇凝重,目光淩厲恍然閃過一絲殺氣。
  他……
  在試圖保護我?
  我側過臉,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何人竟敢搶這輛車。”
  車身明顯的顫了一下,沉悶的聲響與搏擊的聲音,馬車左右晃得很厲害。
  竹簾上突然被濺上血,腥紅一大片。
  “受死!”
  一個渾身是傷的人,闖了進來,身子靠在馬車木板上,抓著一把劍朝我們揮了過來,白光一閃疾急而來劍氣逼人。
  韓子川反應極快,身形一避,側身牢牢握住了他握劍的那臂膀,擋在了我前麵,目光寒洌,咬牙似乎有些撐不住了。
  我趁著這空擋,騰出一掌便朝那人擊去,那人身形踉蹌,狠毒的望了我一眼,拿袖子一抹嘴,似乎沒什麽損傷。
  我就呆了。
  望著自己的手…
  這會兒原本用了十成力氣的,換做以前,就算未擊中光憑這掌風都能讓人歇氣兒,如今……那人沒事,反倒我被內力衝撞了,體內翻江倒海的……
  難道,我連三成都不剩了麽。
  “勺兒,小心!”
  韓子川一聲喝,我回了神,抬眼邊看那人一劍砍來,這會兒是對著我了。
  靠,早知道就不逞能了,你砍你的,關我什麽事兒啊……
  我左閃,右閃,身子是夠靈巧,無奈空間太狹小,一不留神被衝撞到軟榻上,身子生疼,咬牙,探手朝四周摸了摸……觸摸到了一個柔軟的包袱。
  情急之下,捏出一把符紙,二指夾著,揚了一下。
  看也不看,便念了一個火咒。
  那人揮起劍……
  我淡定一笑,袖袍一揚,符紙燃燒,灼成一道火光便直撲他腦門,力道之大直把他衝出了馬車,火光染成一條巨龍,騰空而去。
  我低頭拍了拍袖袍上的灰,好像符紙用多了……
  撐著搖晃不停的車壁,扶起已愣在地上的韓子川,攙他坐入塌,學著他開頭的姿態,拍著他的肩,低聲說:“別擔心,有我在。”
  他詫異的望著我,我莞爾一笑。
  子川……
  你以為,我五年都是渾渾噩噩混過麽,我有那麽多公子,自也與他們習了不少東西。
  自從與小肆學完這個後,平日裏不用揀柴一張符紙就夠生火,烤地瓜也忒方便。
  這會兒……一把符全用了,刺客八成沒了命。
  風從破損了的竹簾裏颼颼的灌了進來,外頭林影交錯閃過,把那片殺戮遠遠拋在後頭。
  我蹙著眉頭,沉思。
  這招好是好用。
  卻,把馬驚了…
  韓子川穩穩的坐在榻上,沉默了一會兒仰起臉,望著我聲音上揚,還好不不死的補一句:“你有沒有發覺,趕車的小林子已經墜馬死了。”

  第七章【一】

  韓子川穩穩的坐在榻上,沉默了一會兒仰起臉,望著我,聲音上揚,還好不死的補一句:“你有沒有發覺,趕車的小林子已經墜馬死了。”
  我眉一蹙,忙撥開竹簾,抓緊車壁朝外探頭望去。
  一股腥鹹夾雜著稠膩的熱風迎麵撲來,令人胸中翻滾,心生厭惡。車外空蕩蕩也無人,馬背上被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這會兒車晃得很厲害,耳邊滿是車軲轆碾壓石子的聲響和馬蹄聲……周圍的景物移得很快,不時有樹枝打在車廂上,嘈雜極了。馬被火龍唬得,低頭沒命兒地撒蹄直奔,光看這模樣就知道被嚇得著實不輕,有些慌不擇路。
  前麵似乎是斷崖……
  我咬著牙去撈韁繩,那玩意兒被風吹得四處飄,指探著立馬就要觸到了…
  突然,馬車一側抖得厲害,整個兒往左傾斜。
  似乎什麽東西裂開了,我瞪大了眼。
  靠!這馬車也有人能做手腳。。。
  “勺兒,我怎覺得這車有些不對勁兒。”某人從車廂裏飄出了一句話。
  “沒錯,就要散架了。”
  馬沒了束搏,來了一個右拐,撒蹄便奔了…馬車卻歪歪斜斜的橫衝向了斷崖……
  我立即轉身,攙扶起穩坐在軟塌上的韓子川,破頂而出……風颼颼直響,衣襖翻滾。
  “我們這是要去哪?”他被我夾在胳肢窩裏,風吹得發絲淩亂,眯眼問著。
  我不理會,腳尖一踏,他還想問什麽,便噤聲了,死死地摟著我。
  這人啊,忒重…
  其實,擄著他飛出馬車的那一霎那,我便後悔了……這個悔啊,腸子都青了。
  你說我內力又沒剩多少了,我逞強幹甚啊。
  還沒上崖頂,我便沒了氣兒了。
  腳滑了幾下,心裏一沉,我忙一探手,死乞白賴的揪著斷崖上的一小撮岩石,還得承受另一個人的重量…掀著眼皮慢悠悠往下一啾,馬車已經完全跌入了山崖,殘碎不堪。
  憋足了勁兒,手像是要斷了似的。
  “勺兒……”他徐徐抬起頭,望著我,微一笑,“你為何不放了我。”
  我無語凝噎,拿臂扳著岩,死撐住。
  我也想放啊,可是為了芳華,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下麵是深蓮的崖底,韓子川那眼神隱隱含笑,可那笑容……
  讓我好生不安。
  仿若,他已下了某種決定一般。
  心裏一沉,又握緊了他一點,憋著氣說:“你別打算亂動,我可再沒力氣下去撈你了。”
  他緩緩一笑,默默地伸手,環住了我,埋頭間,那雙眼睛明亮似碎裂的星辰般美好……
  靠,我還當他想用自盡這招來成全我呢,嘿,他這兩手都纏上來,是什麽意思……我……實在是沒力氣了。
  手酸也早就麻了,我看到腥膩的血順著手腕流了下來……可是手掌被岩石劃傷了,卻不覺得疼痛,仰著頭,睜大眼。
  我能看到崖頂投下來的光芒,咬牙,借動體內所有真氣,使著蠻勁兒努力向上攀爬,淩空一踩縱身躍,沒料到還沒到崖頂,胸口就被莫名的氣衝撞,著實難受,婚身像是要炸掉了一般,眼前模糊一片,那般不真切……
  最終,眼前一片漆黑。
  記憶裏韓子川將我摟入懷裏,而周圍卻是一片呼嘯而過的景致。
  我終於也有墜崖的這一天,小肆果然說的沒錯,這一出行還真是大凶。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沉沉的,突然被一陣尖嘯劃破天空的聲音吵醒。
  我乏力地睜開了眼,卻被眼前的景致嚇了一跳,下麵是深淵,忙縮回了腳,後麵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周圍是陡峭的崖壁,我被韓子川死死的摟入懷裏。
  他一隻手環著我的耳,另一隻手正伸出握著個什麽東西隱隱有著白煙,一道明亮的光倏地衝向天空,如墨般漆黑的天空,霧時間白光乍現。
  似乎,是在報信。
  他有這玩意兒,為何一早不用,非得墜崖後才……
  等等,我還沒死?
  “勺兒,對不起……吵醒你了。”他拿手探著我額頭,似是自言自語,“燒似乎還沒退。”
  我疲乏地抓緊他的袖子,咬牙切齒地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昏了,我看你太累了,而且湊巧看到崖壁上有個洞,便把你帶到了這裏。”
  好,很好……很湊巧。
  敢問你,是怎麽湊巧把昏得像死人般的我搬到這兒的,還是在墜崖的時候。。。
  “其實,我武功也不差。”
  噴,
  “你怎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他慌了。
  我狠狠拿袖子一抹嘴,慢悠悠地閉上眼,被他氣的,吐血了。。。
  這人明明有能力脫險,卻賴著我,這下好了……兩人都頹了,被困在這個鬼地方。
  洞內,一股冷風吹了出來,我一哆嗦,俯身四處摸索著,爬爬爬。
  他懷著我的腰,又把我揪回去了……強按入他的懷裏,看似哄實則語氣霸道:“你昏了大半天了,別亂動,夜裏冷咱相互取暖。”
  — —||
  我安靜了,不是因為他的話……
  而是,我發覺身上真的是什麽力氣也使不太出來,而且還很不對勁。
  “勺兒,你身子怎這般涼。”

  第七章【二】

  “勺兒,你身子怎麽這般涼?”
  他神色擔憂,手則很有目的地遊移了起來,摸得這叫一個到位。
  “勞你費心了。”我推開了他的手,閉了一會兒眼,悄然問:“都被逼入崖了,這會兒知道是誰要害你了麽。”
  他蹙眉,沉吟半晌,才緩緩道:“對不起,把你拖累了。”
  ……我苦澀一笑,我就說,這個人……不會無緣無故跑來接我入宮,一國之君都能被加害,也不知道芳華這些年來過得怎麽樣。這會兒怕是我遇難的消息早已傳入小公子們耳朵裏了,宅子裏該多鬧騰啊。
  “我們不會有事的,約莫天亮的時候,便會有人趕來救咱們了。”
  我身子乏力,臥在他懷裏,眼神直勾勾盯著他,似笑非笑:“皇上出巡,都有朝中亂臣伺機行刺?想必你這個江山也坐得不太安穩。”
  他掀著眼皮望著我,那表情似乎在說,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清楚……
  一掌打過去,行刺人毫發無傷,我內力再不濟也不會這樣,現在回想一下,當時那觸感……那人布衫下麵分明還穿著盔甲,一招一式想必是戰過沙場的,興許是哪個將軍的得力將士。
  再者,江湖之人,怎敢招惹我。
  目前我倒是比較擔憂宅裏的幾個小公子,他們一個個護主心切,在江遊上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倘若沒能找到我,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恍惚地看著韓子川這一臉淡定的神情與悠閑的姿態,就覺得有古怪,他倒是一點兒也不焦急,難道是想借小公子們的手殺了那幫伺機作亂的刺客?
  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我別開臉,深吸一口氣,淡定……一定要淡定。
  “這些年來,朕雖登基為君,可是兵權仍在他人手裏,想伺機作亂的人也不少。”他掃了我一眼,算是在解釋了。
  連皇上的馬車都敢動手腳,那作亂的人的膽子怕是也忒大了點。嘿……
  我慢悠悠騰出手,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憋屈地說:“你就放任他們這樣謀反?!”
  “勺兒你這是在關心我麽。”他溫情的回看了我一眼。疑問句被他硬生生掰成了肯定句。
  我愣怔的望他一眼,別開臉去,氣急攻心。
  當朝臣子居然敢在皇上出巡時派刺客攔車玩刺殺,這麽堂而皇之明目張膽的行徑,簡直魯莽且愚蠢到了不計後果的地步,都走投無路用到這一招了,想必是被韓子川逼急了。
  我早該想到……眼前這個人,在宮裏還是太子爺的時候就敢弑父。想必也不是什麽好招惹的主兒。
  隻是,他們自己窩裏鬥也就算了,為啥把我這無辜小草卷進來。
  我冤不冤啊冤不冤。
  淚……
  他就這麽嘴角含笑的看了我半晌,頗滿心歡喜的把我擁入懷裏,歎了一口氣:“你又在擔心我了麽,在懸崖那會兒,你讓我抓緊你的手時千萬別鬆時,我就知道……這世上哪怕全部的人都要謀害我,你卻不會。我的勺兒還是和以前一樣……”
  如果,時光倒流,我會毫不猶豫,把你踹下去。
  他捧著我的臉,端詳了片刻後,眉宇間蹙了起來:“你臉色怎麽了,這麽蒼白。是不是受了內傷……”
  這廝,我好歹也扛他爬了一段崖,居然現在才察覺我有了內傷。
  是不是也太後知後覺了。
  忍了…
  “你再抱緊些,我會死得更快。”我直楞楞的望著他,憋出了一句話。
  他訕訕的,依偎著我,手環在我腰上,鬆也不是不鬆也不是,末了像是反映過來了,手掌悄然貼在了我的背止,湊過來輕聲說:“朕有法子,朕替你療傷。”
  我一激靈…
  他用“朕”這個詞,我就有不祥的預感。
  “不……”不需要。
  可那箍在肩上的手卻像是鐵一般,我怔了一下,他便翻身將我壓在身下,剛想使內力將他推開,他便輕聲說了一句話:“不想死得早,就別再亂動內力了。”
  嘿,這句話語調怎這般熟悉啊,他他他他,幹嘛學我。
  我呆了。
  他作勢漫不經心卻又目光淩厲的看我一眼,我隻得默然,乖乖地無聲息地趴在地上。
  他說得沒錯。
  從墜崖的那一刻,我就覺得體內很不對勁兒,可是,他想用什麽法子?
  我扭頭望著他,他氣定神閑,運氣,抬手反掌便覆了上來,一股熱氣透了料子穿了過來,勁道十足,我隻覺得頭皮發麻。
  早知道是要給我注入真氣,就不該聽從了他。
  啐,真是個餿主意。
  強忍著胸口翻江倒海而來的不適,壓著體內那股逆流的真氣,我翻身袍子一揮,憋著氣,推開了他。
  他有些茫茫然,又試圖著俯身來拉我:“怎麽了,我做得不對麽。”
  “對,很對……”
  再這麽度真氣,我就隻有五髒俱毀,全身爆裂而亡了。
  他撐著手,將我扶入懷裏,眯眼笑著,伸手撫著我的背,又要運功了。我再也接受不住刺激了,身子前仰,噴了一口血。
  “勺兒,你怎麽了……”他的聲音有些顫,像是很不安。
  我扯著嘴巴,笑了一下,低聲說:“沒事,你讓我睡會兒。你別再費心了,我們練功的路子都不一樣,一個偏陽一個又陰柔。我承受不來的……”
  他忙不迭點頭。
  便摟著我不做聲了。
  夜裏,懸崖邊的風很大,他就這麽仰頭倚靠在岩壁上,死死地擁著我,一輪清冷的月光掛在天際,風吹得衣袖颼颼飄動。
  “子川,你一早就知道會有人來襲車麽?”
  他稍微一用力,將我放倒在他的膝蓋間,摸著我的頭,輕輕地說:“我又不是神仙,怎會知道。”
  他,閉上了眼,似在假寐。
  我卻笑了,是啊……他不是神仙,起瑪神仙就不會說謊。
  他身上的體溫很暖和,我卻睡不著…
  很難受,無論是心還是身體。
  貳兒說的沒錯,憶無憂壓根就不能再練了,真氣受損,內力反噬,確實不是人能忍受的,真正是分外難熬。
  就這麽睜著眼,胡思又亂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聽到了他均勻的呼吸聲。
  “……子川。”他仍舊沒了動靜。
  我動了一下,遲疑片刻,挽著袖子,偷偷摸摸的拿手探入他的懷裏,很輕巧地便掏出了一個絹布包,攤開一看,裏麵果然就有被他藏起來的藥丸還有。。。居然還有一張符紙。
  我輕聲笑著,將皺巴巴的黃紙符攤平,折成一隻紙鶴,放在懷裏輕輕撫著,風徐徐吹著,它的翅膀微顫著。
  手撚著藥丸,湊到鼻尖輕聞著。
  究竟是吃還是不吃…
  貳兒說,服之將壓製甚至化解體內所有的內力。
  不吃,我的內力已被嚴重耗損,如今又被體內這股莫名的氣反噬,我自已也不知道能否看到明早的太陽。
  心裏頭一陣翻攪,隻覺得疲乏極了。
  可,倘若是吃了,豈不…
  我苦澀一笑,保命最重要,況且我還沒見著芳華,怎能這般輕易的閉眼。
  含入嘴裏。
  淡淡略微苦澀的藥味溶於舌間。
  捧著紙鶴,憑著僅存的記憶,伸出手變幻指法,念著符咒,看著小紙鶴抖動小翅,倏地消失在天際……我靠在岩壁土,嘴角緩緩微笑。
  小家夥,給我的公子們捎個信,讓他們別為我擔憂,莫中了韓子川的詭計,別卷入朝廷之爭中。
  倚坐在崖壁旁,慢悠悠地合上眼,東方欲曉,曙光漸現,微暉稍露,天已亮…


  第七章【三】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以至什麽時候是何人把我從崖邊的山洞抱出去的,我毫不知情。隻覺得全身困乏得像是要死去了一般。
  墊在身下的被褥極軟,像是貴重的綢緞,似水般滑溜溜的。
  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在耳旁輕聲低語:“如今入了宮,朕是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那人似乎是俯下了身子,總之呼吸離我很近…
  一聲輕笑,那氣息瘙癢難耐。手也頗溫存的擱在我頭上,輕輕撫著發,指法靈巧纏綿徘側。
  還未睜開眼,便聞到了一陣像是淋過雨露般的竹香,這是以前在宅子裏的味道,那時候有一個人就極愛燃這種香。
  韓子川那時候就總說,這味道除了竹子就是竹子,單一的很。
  可我卻偏愛極了,因為它沁人心,聞著渾身就舒爽。
  身子很疲乏,人處在半醒半昏迷的狀態,腦子裏渾渾噩噩的茫然極了,仿若有什麽正離我遠去,思緒像是蠶絲,把我困牢又一縷縷抽掉,抓不住……黑暗中,一席白勝雪的身影那麽清晰卻又模糊,飄飄搖搖地離我愈發的遠。
  那種疼痛這麽千真萬確。
  不……
  我突然睜開眼睛。
  “怎麽了?”他聲音沉穩不疾不徐。
  我眨巴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隻覺得不舒服卻又說不上是哪兒……頭……頭像是要炸開了一般。
  光線很暗,這間屋子是我所不熟悉……很寬敞,似乎是不能稱之為房間而是大殿。
  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竹香,定心且養神。
  我躺在軟揭上,喘著氣,呆呆的望著頭頂。
  透著燭火,輕紗紋著蓮花,隱約還能看到龍鳳,一派祥和之氣,隻是那帷帳像是要壓下來將我埋了似的,突然覺得有陣莫名的恐慌……
  這是皇宮麽,為何我會在這兒。
  我有些茫然,手四處摸索著,指收緊,錦團布料立馬皺了……四肢發麻像是由無數螞蟻在啃噬,乏得身子軟成一團,使不上力氣。
  “勺兒,你怎麽了,不要嚇我。”
  臉被人捧著,輕輕拍著。
  那人心裏似乎矛盾得很,拍得輕了怕我不醒,重了又怕我疼。
  總之,好看的眉毛都蹙了起來,就算蹙,整張臉也俊朗英氣非凡。
  他是誰…
  對了,我一陣恍惚,閉眼想了半晌。
  是韓子川,當今聖上。
  “來人,快傳太醫,你們都是死了不成。”
  胸口很悶,腹部有像是有很多股真氣在亂竄遊走,緩緩上升。
  完了……
  什麽時候不發作,這個時候發。
  我眼裏一片發黑,懵了片刻。
  等我緩過神,才發覺有一隻手搭在我脈搏上,我的一隻手臂都枕在了外頭,空氣分外的涼。手指動了動,才找回了感覺。
  那人也不知道把了多久。
  我隻覺得他渾身都在顫抖,似乎比我還怕冷,不……或許是被嚇的。
  我這病…
  不算病,是練功練的。
  何況又受了內傷,服食的藥丸恐怕還未發揮作用,不然我不會還記得這麽多。
  隻覺得頭被人捧起了,整個身子倒在另一個人懷裏,他的動作分外的輕柔,一杯水被他放在唇邊吹了好一會兒,才遞來。
  我沒力氣接。
  其實也不想喝。
  直視著它…
  看那杯子大有我不喝它就不離開的意思,才不情願湊過去,淺吮了一小口。
  很清涼。
  一股寒意直滑入肚,壓住了心裏不停翻滾的幾股莫名的氣流,這茶水裏似乎添了些定神的緩解鬱氣的藥材,我又低頭連喝了幾口。
  那人低頭望著我,似乎鬆了口氣,輕輕撫順了我的背,擱了茶,將我環入懷裏,下巴抵在我肩上,瞅了我一眼,這一眼,又太多的複雜的情緒了。
  讓我一下子難以接受。
  隻能乏力的苦笑一下。
  “太醫,她這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怎麽突然會這樣。”
  “回皇上。”那老家夥畢恭畢敬,隻差沒趴在地上了,頭也不敢抬,“這這……”
  他這了半天,不知該怎麽稱呼我。
  這太醫啊,遠遠沒有弄玉一半的能言善辯與聰慧。
  可……弄玉又是誰……
  我茫然了一會兒,使勁兒的想了一下,才憶起了一點點地相貌輪廓。
  腦袋很疼……
  悶哼了一下。
  感覺那箍在腰間的手臂緊了緊,似乎因為我這一聲輕微的呻吟而有些不安,我挪了挪身子。
  對了,抱著我的是皇上。
  我這次來宮,是為了…
  我想想,我掀著眼皮,隻覺得困乏得很,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悶在胸口裏的那幾團氣還在鬥中,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死命遊走,一點兒也不安分。
  “你倒是說還是不說。”
  啪的一聲,有重物擊碎的聲響。
  “回皇上,姑娘脈搏異常,臣從未見過這等脈象,似乎是曾受了不輕的內傷,真氣外泄,脈息忽強忽弱,就像是一會兒有內功一會兒又沒有,臣真不知該怎麽辦,隻能試著開幾個方子,補些身子調息一下。剩下的還得過幾日觀摩了再下藥。”
  什麽真氣外泄。
  我在壓製內力,免得被內力反噬……你敢給我亂開藥,等我好了發現了那兒不對勁……非廢了你不可。
  在我麵前班門弄斧,我醫術…
  我會醫術麽?
  好惱人啊,隻覺得許多記憶…在慢慢流逝,抓不住…
  一個聲音似乎很生氣,在我頭頂說著什麽,胸口也一陣起伏,我連靠都靠不安穩,隻覺得後背抵著,也跟著震了起來。
  不舒服…
  腦子裏一片混沌。吵死了,我胡亂摸索著聲音的來源,卻抓到了一隻手,溫軟略微有繭。
  握著死命的拽到了自己頭旁,小蹙了一下眉。
  他像是很識趣,手指靈活,按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慢慢摩挲著:“你們一個個還愣著幹什麽,快把藥端上來。”
  刺鼻的味道。
  不知道是什麽,潛意識不想去喝它。
  別開臉。
  埋入他的懷裏。
  一聲悶笑,帶著寵膩和無奈的味道。
  他再說了些什麽我已經聽不大清楚了,隻覺得肩膀被人推了一兩下,卻不想理會。
  一雙手滑到我臉側,溫熱的東西湊到了嘴邊。
  我想躲,鼻子卻被捏住了。
  原本就又悶頭又疼…
  這會兒,憋屈得,嘴一扁,一勺子東西便塞了進來,來不及吐,澀口溫熱的東西便順勢吞噎了下去。
  我一愣,閉著眼睛還沒反應過來。
  隻覺得肚子裏翻江倒海的,攥緊他的前襟,隻覺得口裏苦澀變了味,一股又苦又澀的液體回湧了上來……沒能忍住,仰頭一口便噴了出來。
  空氣裏彌謾著詭異的腥味…
  我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眼前這個男人衣衫上濺了點點血跡,臉上也有……他一雙眼睛極亮,望著我,滿臉的不安與惶恐,似乎被我嚇得不輕。
  完了……
  吐血了。
  我就說這昏醫開的方子不能吃……幹嘛喂我。
  這下好了,我閉眼,嘴一咧。
  攥著他的衣袍,以及死不瞑目且不甘心的姿勢……昏例了。可笑的是在闔眼的那一刻,腦誨裏卻浮現壹說的話,他說我練這個功遲早會出事兒,憶無憂看起來像溫水實則是烈火,其內力憂霸道且陰柔,倘若練功者受了很重的內傷,這股陰柔之氣反噬起來會要人的命…
  憶無憂,憶無憂。
  會把練功人的記憶與內力牽扯在一起,內力深厚則記憶強……倘若內力盡數泄去,前成往事怕是也隨之忘個一幹二淨。
  可是,我又有何法子,韓子川有危險我不得不救。想必壹也猜到了這一點,才會把散功的藥丸放入我的包袱裏。
  隻是…
  我沒想到,服它的日子會這麽近。
  我必須留著命見芳華……記憶沒了沒關係,隻要能再見他一麵,隻要他記得我,便知足了。
  再聚首,又是何等一番景象。
  或許我不再悲傷,能坦然的對他笑並輕聲說,這公子好生漂亮,家住何方,欲往何處。
  腦子雖是昏沉一片,我疲乏嘴角卻扯笑。

  第八章【一】

  一陣簌簌的聲響像絲一般飄入我耳朵裏,瘙癢極了,大殿裏似乎還有人刻意壓低嗓音在輕聲說著什麽。
  “皇上呢?”
  “上朝去了。”
  “阿彌陀佛,罷朝了三天,總算是上朝去了,對了……裏頭的還沒醒麽?能讓我看一眼麽,聽說這個主子好大的來頭,從接來的第一天起,皇上就一直陪著。”
  “小聲點。”
  “幹嘛小聲,不是暈睡了麽,太醫都說不一定能醒呢。”那聲音離我愈來愈近,有抬袖的動靜,一陣布料摩擦聲後有什麽東西被拉開了,我雖是閉著眼卻仍感覺到陡然間光線亮了不少,還有陣陣風吹了進來……空氣都順暢了。
  知覺像是在複蘇。。
  手卻仍舊沒了力氣。
  我這是在哪兒…
  “叫你別掀簾子,裏麵嬌貴得很也……別凍著了,上會兒太醫都砍了不少。你要這麽沒規沒矩的,小心我倆人頭不保。”
  一聲痛呼,那人似乎被就揪了耳朵,還伴隨著細小的求饒聲。
  嘩的一下,光線又暗了,又變回了死灰的沉悶。
  不要啊…
  別別,別奪了我的光明啊。
  心裏哀嚎了一下,手撈起身旁的綢緞一擰,騰的,身子豎了起來…
  我睜開了眼。
  下意識地探頭,伸手就去觸摸那讓人沉悶的簾子。指間透了一絲光線映照了進來,手也顯得蒼白刺眼。
  外頭一陣安靜了。
  那兩個人似乎被嚇得不輕,哆嗦的順著我的動作,將簾子顫歪歪的撥開,早已熟悉了無盡的黑暗,恍然間這亮光還真讓人一下子難以承受,眯了半晌,腦子裏嗡嗡作響,好半晌才反映了過來。
  我徐徐一笑,他們灰白著臉,麵麵相覷,立馬跪趴在了地上。統一的青灰兒衫馬蹄袖,像是年齡不大的太監。
  “小的擾了主子安息,請主子責罰。”一個稍微穩重的,伏在地上,磕得頭咚咚作響。
  光聽著這聲音都讓我受不了。
  他以為自己是銅鑄的頭啊。
  嘖嘖……
  看那紅的,都不忍心看了。
  還安息。
  呸,我人還沒死也。
  “你晃得我眼睛疼,起來吧。”我揮捍手,想起身,手摸上那被褥就覺得不對…料子多好的,摸上去厚實又軟,繡的那雲啊,龍爪子也忒漂亮精致,我記得床上沒這麽講究……我家裏……
  咦,怎麽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我眨了眨眼,望著同樣瞅著我,看直了眼的兩小太監,張口就問:“我這是在哪兒?”
  “回主子,這是萬歲爺的寢宮。”
  哦……
  萬歲爺。
  皇上的寢宮。
  什麽?!
  我一口氣沒喘上來,直抬腳想下榻,卻沒料到身子沒了力氣,停在慶塌上歇息了一會兒,腳一落地,就像是踩棉花一樣,還沒站穩,身子就晃悠悠的,顫歪歪的就被人扶住了。
  “主子,您想做什麽直接吩咐我們,可別親自下榻啊。”機靈點兒的,掀著眼皮,抬頭直看著我的臉色,還是勁兒朝後揮著手,使喚著人,“呆著幹什麽,還不叫萬歲爺過來,說主子醒了。”
  啊……
  叫萬歲爺過來,別啊……
  我我我怕……怕生。
  我怎麽就躺在這龍榻上了,這都發生了什麽事兒,為何壓根就記不得。
  死命的捶了一下頭,這可把旁邊的人嚇壞了,又想阻止,卻又不敢。捧著手在我手下掂著……
  他這是想接什麽啊。
  難不成,我捶下了頭發絲兒,幾小搓頭皮他都要珍藏麽?
  怪人……
  “主子,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是有些……
  我想想。
  頭往後一仰,背後就被墊上了一個小軟墊,舒服倒是挺舒服的。我挪了挪,咋吧了一下嘴:“我全身無力,說話帶喘,肚皮兒火燎燎的疼。哦……那個啥,小貳你給我把把脈。”
  “回主子,小的不叫小貳。”他弓著身子,畢恭畢敬的騰出手給我掖被子。
  我怔了怔。
  “是麽……這話脫口就出了,我記不大清楚了。”
  “主子,您這是餓慌了,已經昏睡了三天了,這宮裏上下也隻敢喂您些湯。您先合著眼躺一躺,我這就去吩咐禦膳房備些吃的。”
  他鞠躬著躬,小心謹慎的退了出去。
  三天?!
  靠,難怪這麽餓。
  看人都兩個影兒,我還以為自己原本就這個毛病,看人不清呢……
  我譏笑。
  合眼。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不留意聽還聽不真切。
  我掀著眼皮看了一眼,一張小木案擺在了床榻上,隨後又上了不少的菜,香味很濃,一個人背光站在門旁,靜靜的看著太監們魚貫而入。
  我被這香氣引誘得直眯眼晴。
  “來主子,您先嚐嚐熬的這個小粥。”又是那個太監的聲音。
  我恩了一聲。
  開始的精氣神兒耗得差不多了,這會兒靠在軟墊上舒服極了,半昏半睡的就張了嘴,等著喂……
  可等了半晌也沒吃著。
  蹙了蹙眉,正想睜開眼。
  就覺得身旁一方的軟榻陷了下來,有人似乎挨近了我,感覺有個溫熱光滑又硬的東西碰觸了我的唇,又吹了吹。
  我啜了一小口。
  隻覺得那粥又稠又糯,帶著點清香,鹹淡剛剛好,入了口又不費事兒不用嚼便能咽下。
  齒間的餘香那叫一個綿長。
  還想吃,那人卻遲遲沒了動靜,我奇了。
  懶洋洋的睜開了眼。

  第八章【二】

  我懶洋洋的睜開了眼。
  卻發現眼前這個執勺炳,單手捧碗的人,並不是個太監。
  為何這麽說…
  他那前襟上方明顯有喉結,下巴略微有青茬,有些憔悴,眉峰很剛毅,卻偏有一雙很溫情的眼睛,形容不出來……總之是個很是俊朗不凡的男子。
  他一勺又喂了過來。
  我沒吞。
  情不自禁的側身躲了一下。
  他一挑眉,旁邊的太監們似乎很懼怕他,趴在地上身子直抖動。
  男人嘴角上揚,笑容有幾分熟悉,柔聲說:“喝了它,才醒需補身子。”
  聲音淺柔,但裏麵的威懾卻不容置疑,很少有人能將字麵上的勸服說得這麽像恐嚇的,他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愣怔。
  凝神望他,那握勺柄的手停滯著,衣袖袍子是很正的黃色,用金線繡著騰飛的龍。
  我眨了一下,視線往下掃去,才察覺到,他這一身是黃袍。
  我躺在龍塌上,而皇上親自給我喂粥?!
  這這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了,這表情……倒像是我在給你喂砒霜。”他板著臉,眉毛抬起,眼角含著淡淡的笑意,“快涼了,盡早喝。”
  我硬著頭皮,接過他手裏的碗,遲疑了一下,仰臉一飲而盡。
  他倒像是有些意外了。
  傻了似的看著我。
  側頭喃喃自語,像是在說:“怎麽回事兒,還真是給什麽喝什麽。”
  難道我做錯了?
  他是皇上,就算給鶴頂紅,我也隻有照喝不誤的份,不是麽。
  拿袖子抹了嘴,偷斜眼,瞅了他一眼。
  他這個笑,意味深長,不說話就這麽安靜的望著我,讓我渾身寒得慌。
  我垂下眼,爬起來,跪在被褥上。
  大病初愈的身子,幹起這事兒來還真是如行雲流水,幹淨利索:“皇上,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了,也不知道怎麽回躺在這兒……反正要責要罰就爽快些來吧,先安撫再嚴懲的政策就甭用了,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曾經做了什麽。”
  怎麽會躺在這塌上。
  自己又是個什麽身份,全都沒了記憶。
  “勺兒,你這是怎麽了?”
  一雙手觸上了我的肩,緩緩往土挪移,隔著衣料明顯感到略微帶繭,與這幾日做的夢一般,印象中隱約也有這雙大掌曾在夢中撫過我的額頭,臉頰一遍又一遍。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怎麽一覺醒來你就像換了個人。”
  我訝然的看著他,似乎……這個人沒有要害我的意思。
  難道,是我會錯意了?
  他手撐在床榻上,身子斜了過來,隻是很認真的望著我,眼晴都不眨一下,隱有笑意。
  “你不記得這次來皇宮是要做什麽了麽?”
  我茫然,難道我不是一直在皇宮裏的麽?
  “你想想,除了我……還有沒有其他想見的人?”他問的聲音溫和淡定。
  我望著他,可總覺得他話音裏有循循誘導的意味,難道皇宮裏,女人們每日每夜朝思暮想地見皇帝之外,還會想要見其他人…
  難不成我這身子的人,是因為被發覺與他人有私情而遭殃,驟然一驚。
  可不對啊,被發現了還能這樣安然無事的躺在龍塌上,被皇上親自喂東西。
  好纖結啊…
  “想不出,就不要費力。”一雙手撫上了我的眉,將它舒展了。
  他的心情好象更輕鬆了,聲音上揚:“來人,傳太醫。”
  來了一個老頭。
  這個人沒見過,不過似乎我也沒見過什麽人,對這些人啊物殿裏的擺設,腦子裏完全沒印象。
  麻木的看著他把脈,老家夥撚著白須沉吟了半晌,誠惶誠恐地跪趴在地上,說了一大通,大概意思是我經脈不通暢,鬱氣在心,身子虛弱,氣血不足,末了很心虛的瞟了我一眼,加了句,所以導致了間歇性失憶。
  我覺得,這老頭幾是在放屁。
  簡直是胡說八道。
  可又拿不出證據…
  皇上的眼神一直未從我臉上挪開,像是想從我神情中看出什麽端倪。
  我正襟危坐,盯著他看,他卻又挪開了眼,若有所思的問了太醫一句:“什麽時候能完全治愈?”
  “身子能調理好,隻是……這記憶什麽時候能恢複卻是誰也說不準兒,為臣不能為皇上分憂,實屬死罪。”
  白須老頭的頭磕在地上,身子篩糠似的。
  皇上卻像是心情大好,擺擺手,“來人啊,領他下去開藥,賞黃金二百兩。”
  我被驚得無語。
  出手真闊綽。
  於是不一會兒的功夫,外頭又端來了一碗藥湯。
  聞了一聞,嗤笑。
  開的是一些吃不死人的方子,光撿精貴的藥材往裏頭放了,不治標也不治本。
  咦,為何光是聞,腦子裏就僻裏啪啦閃過很多藥材的名字和用途…
  我皺眉,看著這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仿若,我對這些熟悉得很。
  “怎麽,有什麽不對勁兒麽?”一旁的皇上湊過來,親昵地坐在了我的被褥一角上,手還搭在了我腿的上方。
  有些排斥,不過……看在我躺在他的床上,所以忍了。
  “不對勁。”我頷首,直視他,“從醒來就喝湯湯水水。我…餓了。”
  他像是沒料到我會這麽說,忽然一笑。
  “菜都在案上擱著,又不是不讓你吃。難不成……還要我喂麽。”
  切,這個人,天子。
  多氣派啊,他光是坐著不走,也不動著,我哪兒敢先動啊。
  “還說你轉了性子,這腹誹的毛病也沒改。”皇上聲音裏帶著不容錯意的笑意和溫柔,伸了伸手,將袖袍挽起,試圖去拿那玉箸。
  旁邊的宮女立馬起身,淨了手:“奴婢來伺候。”
  他一遞,拿手指著,喏,把那玉筍魚凍弄些給她,還有百合撕雞,也夾著些……對,就是那腿三寸的,是她愛吃的。”
  我膛目結舌。
  望著都遞到唇邊的美食……吞了吞津液。
  皇上笑眯眯且很“和善”地望著我,又是一副你不吃,我等會兒就親自喂的模樣,挑眉望了我一眼。
  舉過來的玉箸通透,雞肉裏卷著片玉筍瑩白泛著油光,似乎美味極了。
  我忙乖乖傾身,含了一口,嚼了嚼。
  好吃得讓人眯了眼……舌頭都快要一並吞下了。
  不膩又爽口。
  而且,味道火候都對。
  很久違的味道…
  後來夾的幾個不知名的菜,都是我愛吃的,胃口好到連吃了兩碗飯,看得皇上也食指大動,陪著我喝了一碗粥。
  很奇怪,他似乎對我,喜歡什麽,偏好什麽都很熟悉。
  捧著熱乎乎燙手的茶水,我輕吹著,小心翼翼的吮了一口。
  真帶勁兒。
  “皇上……”我掀著眼皮望他,“聽說我才進宮不久,我到底是什麽人?”
  他有些呆。
  神色怪異的望了我一眼。
  我正顏,把杯子遞回到了案上。
  笑話,不問,不代表我是傻瓜。
  睡也睡夠了,飯也飽了。
  該問正事了。
  他撐在我的床榻上,湊了過來,說的話溫和極了:“你都在朕床上了,能是什麽人?”
  “女人。”我接了一句。
  “對。”他抬眼,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順勢給我掖了一下被褥,緩緩說道:“這事說來話長,言之,你是朕的後妃。”
  噴……
  第八章【三】

  他抬眼,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順勢給我掖了一下被褥,緩緩說道:“這事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你是朕的後妃。”
  噴……
  這會兒,換我噴了。
  我抬頭怔怔地望著他,他低頭就這麽握著我的手,嘴角隱隱有笑意,沒了帝王的氣勢,反倒有了份隨意與親近感。
  他的目光讓人不敢直視,有種說不出的火熱……我慌亂地別開了眼。
  小蹙眉,這是龍塌…
  今兒個我是千真萬確地躺在這張龍榻上醒來的,就算是這後宮裏的妃子,怕也是極得寵的。暗自琢磨著,低頭拿手撫摸著柔軟的綢料。
  但,我是他的女人?
  從他的表情看不出在說謊,言語詞句裏也頗合情合理,可總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兒,說不上哪兒不對勁,身體對他這份親昵有些陌生的。
  哎,我說,他手這是往哪兒摸呐。
  悄悄將腿縮了回去,拿被褥捂嚴實了。
  諾大的房裏,火燭輕晃,下人們不知什麽時候全退下了就隻有我與他二人,氣氛有些怪異。
  他的眼,很亮。
  從神情看並沒有因為我這不敬的舉動而生氣。
  我疑惑地瞅了他一眼,雖然接觸不多,但足以認定他不會惱我,況且我這大病初愈地應該也不舍得把我怎麽樣……想到這不由地舒了一口氣,也算是放寬心,安安分分地蜷在被褥裏,明明是才醒來,可身子卻仍舊渴睡,果然吃飽喝足就有些……掀不開眼,撐起半身,靠在床頭,糾結了一下,輕聲問:“為何會突然染此重疾,我的身子一向都這麽弱麽。”
  他直楞楞地望著我,手撫過我的發,像是有著說不盡道不明的溫情,眼裏有很心疼的表情,歎息了一口氣,將我擁入懷裏,輕聲訴說:“這都是朕的錯,那些人……朕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他淡定如冰的眼神,有著七分的淩厲與三分犀利。
  我蹙緊了眉,蜷縮在那溫軟的懷抱裏,身子如繃緊了的弦,如今終究是放鬆下來了。
  看來…
  這宮裏還不太平啊,還有蓄意謀害的戲碼上演。
  若是得寵的妃子,應該沒少被人暗算吧。
  靠……還真不得閑。
  微繃緊了篡子,我抬起頭,掀著眼皮望他:“臣妾作為皇上您的女人,是住在三宮六院裏哪一處?”
  總不能賴在龍榻上一輩子吧。
  歇息夠了,就得會自個兒那邊去了,免得招人嫌。
  不然夜裏皇上掀嬪妃的牌子,這龍塌雖大,可這一邊幹柴烈火的,風流快活了,我縮在一旁直瞅著看春宮秀也有些說不過去。
  他一愣,“要這名分還不好說,貴妃好不好……”皇上執著我的手,摸了一下,身子向後傾坐好了,緩緩說:“立後是麻煩了一些,朝廷上還靠多股勢力在。不過也不是不可能。”
  什麽……
  這人,是不是皇帝都這麽好說話?
  不過不對勁兒啊,我腦子有些暈忽忽的了,卻有仿若在混沌的黑暗中瞅到了一絲光線,似乎摸到了些門路了。等等……
  讓我想一下。
  “妾身在這龍塌上躺了也足有三天了,又是陛下的後妃,卻還沒有名分。”我掀著眼皮,沉吟了片刻垂頭摸了摸手下的料子,柔軟滑膩,天子用的果然都比尋常人好幾千幾萬倍,抬頭望著他,笑意都是冷的,“幾天前才入的宮,然後糊裏糊塗的病了一場後,就能被皇上立為貴妃?”
  是這個意思麽?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一觸,他嘴角微抖,臉上不動,眼裏卻是波光一閃,望著我似笑非笑地,淺淺道:“誰告訴你這些的?”
  我眼神飄向了遠方,門外的某一處,原本一直跪著聽從差遣的那兩小太監。
  他一雙眼斜斜掃了過去,目光如電,頗有幾分帝王之勢。
  隔著這麽遠,幾乎都能聽到那兩奴才發抖的動靜聲了,牙齒咯咯作響,趴在地上,連討饒聲都不敢發。
  他譏哼了一聲。
  我有些不安了。
  眼前這個人再怎麽好脾氣,也是皇上,我怎麽就逞一時之快,頂撞他。
  隔著被褥,手卻被他按住了。
  “傻瓜。”皇上並不躲避我的目光,正正迎上我,不動聲色的望著,目光沉靜如水。
  看得我,倒是有些怯了。
  難道,是我想錯了。
  他們明明在我臥塌前說皇上罷朝了三天,而且從我接來的第一天起,皇上就一直陪著我。
  那我沒進宮之前呆在哪兒,如果是才進宮,那為何皇上對我的習性偏愛如此的熟悉。
  他歎了一口氣:“你整日就知道胡思亂想。”
  聲音很緩,卻真的在解釋給我聽。
  “……當我還是太子流亡在民間的時候,我們二人就相識了,登基後找了你許久。”他擁著我,撫著發,輕輕觸摸著,“所以,我們兩情相悅。”
  他不再稱自己為朕,反到用了在尋常不過的“我”字。
  讓我……有些迷茫。
  但他的懷抱,確實很溫暖也暖和且有一種淡到幾乎不可聞的竹香,是我喜歡的味道,那心跳是為我而激蕩的麽……跳得好快啊,怦怦直響,那撞擊的震動都要傳到我的肌膚上了。
  “勺兒,你居然都忘得一幹二淨。”
  我身子放軟,他環著我,嘴角勾起,薄而美好的唇抿著。
  他低頭望著我,眼難得的通透清澈,泛著如月色般溫柔的光芒。
  四周很安謐。
  突然幾個宮女魚貫而入,手裏捧著什麽東西。
  我一驚,撐起身。
  他卻抬手.,悄然之間把我又壓下了,含笑,湊近了低聲說:“睡了這麽久,乏了吧,我讓人準備了你最愛泡的藥澡。”
  然後也?
  我眯眼望著他,他風度極好,臉上蕩著笑意,指的那處正是屏風後麵。
  開什麽玩笑,洗澡?
  在這兒!?
  靠,老娘可不賣身表演春宮秀。
  “主子,奴婢伺候您。”兩三個宮女直接上前,架住了我的手,往那邊抬。
  後麵傳來一陣輕笑。
  “給朕好生伺候著,不然有你們好看。”
  — —||


  第九章【一】

  屏風看著不大.可沒料到後頭還別有一番意境。古樸的木質書架陳列而立與描著山水畫的屏風一配搭,別致且巧妙地隔了個暗間……
  諾大的一個池子,水霧彌漫。
  確實是藥味……聞著便舒爽無比。浸入水中,隔著薄如蟬翼的屏風,我能看到皇上平穩地坐在榻上,手上拿著一卷什麽東西看著,抬起眉朝我望了一眼,似乎在笑。
  我這個羞憤,隻差沒把整個臉埋入水中了。
  渾身熱氣上湧,脖頸通紅異常,腦袋被弄得昏昏的,趴在池邊。
  — —||我說,不就隻幾天沒洗澡麽,有那麽髒麽。
  眼神極度幽怨地盯著那幾個替我上搓下搓,隻差沒給我換皮的宮女們。
  不愧是宮裏的,素質就是高…
  一張張老實的臉,配著無辜且可憐的神情,卑躬屈膝地蹲在池邊,低垂著頭動作看似也輕柔,隻是……這下手搓起來怎就這麽狠。
  折騰得一把老腰都要斷了。
  我板著臉,極度悲壯,斜也一眼望向屏風,光影曖昧,能看到塌上隱隱迭迭的一個影子,皇上正舒舒服服地倚在上麵,悠哉遊哉的翻著書冊,頭也沒抬:“怎麽沒有水聲了,給朕再使勁兒的搓。”
  “是。”
  “別別別……”我慌忙拒絕,撐手挪到池中央。
  屏風那頭的身影動了一下,紙張翻動的響聲停了。
  一個輕挑的聲音傳來,含著隱隱的笑意:“你若嫌他們粗手粗腳的弄疼了你,朕可以委屈點代勞。”
  他還當真放了手裏的書冊,起身作勢要下塌。
  — —||他其實等的就是這一句吧。
  我沉默了,哼都沒氣兒了,低著頭,咬牙,默默承受著煎熬,享受著宮女們的蹂虐。
  一個勁兒腹誹,……這個挨千刀的。
  突然外頭傳來一陣騷亂。
  “大人,將軍大人您不能進去。”小太監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在這安靜的地方卻異常的醒目,我詫異了。
  一陣軟物撞在木板的悶聲過後,原本嚴實的門被人從外頭打開了,小太監滿臉蒼白的跪倒在地上,按著腹部,低頭趴著,不吭聲了。
  高大的身影站在陽光下麵,陌生的氣息傳來,是一股風沙夾雜著腥血的味道。
  那個男人邁了進來,腳步很急。
  我似乎聽到了劍鞘摩擦盔甲的聲音。難道這大殿之上靠近君王能佩兵器?
  咚的一聲,有人單膝跪下了。
  “聽聞皇上在途中遇刺,臣萬分憂心。”
  “愛卿才從邊關回來,理應多休息幾日。”皇上俯身伸出一隻手將他攙起,“朕隻是受了驚嚇並無大礙。”
  朦朧的屏風,看不大真切。
  兩人遵守著君臣之禮,原本該是看著賞心悅目,可是……怎麽也有些不大對勁。
  這個將軍看似已有些歲數了,身子硬朗,像是久經沙場。他直覺敏銳很快便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朝我的方向望去,微愣了一下,清灌的臉龐眼神卻極為淩厲,挑眉間有著傲人的氣勢。
  這個人能這麽肆無忌憚闖皇上寢宮,怕也是沒什麽顧忌了。
  我也毫不怯,一並瞪了還給他。皇上隨意地拍了他肩膀一下,將他注意力引了回來,兩人也不知談些什麽,說的聲音不大。
  泡藥池雖有利於身體健康,也總有人住裏添熱水,隻是……我皮有些起皺了。
  他們究竟要呆到什麽時候才走?我有些昏沉沉了。
  “皇上,就冊封臣之嫡女為皇後一事……”
  什麽?
  我有了興敢。
  躲在池後,側耳傾聽。
  “此事以後再議。”皇上臉色似是有些不悅,隻一瞬間便恢複了,輕聲道:“今早拿到了一冊奉折,說的是邊疆的局勢,隨朕去趟尚書房。”
  “遵旨。”那人隻微微鞠躬。
  皇上的視線透過他的上方,朝我看了一眼,嘴角揚起很好看的形狀。
  似乎是…讓我安心。
  他們一前一後,經過屏風時候,那人似乎想探個究竟。
  “愛卿。”皇上似笑非笑,手袖悄然放在他手臂上,握緊,不等他回頭,便拽著那個老將的手,便走了。
  有一種錯覺,這個將軍是個厲害的人物,他的眼神犀利且狠戾。
  而,皇上在護著我麽…
  一盞茶功夫後。
  我也終於活著從熱騰騰地池子裏爬了出來,穿衣束發,由她仍伺候著將一身收拾妥當了,英姿颯爽地往門外闖去,一個機靈的小太監便躥了上來,低頭小步跟著。
  “主子,皇上說了您的病還沒好,不要四處亂走動,外頭風大小心感染風寒。”
  什麽?
  外頭風大……風寒?
  我拿袖子遮住眼,仰頭望了一下,溫煦的太陽。
  “外頭陽光大,也不代表沒風的,您看…”那小太監煞有介事的抬手,指了某一處。
  嘿,還別說,小樹枝上的一片葉子還當真很應景兒的搖晃了一下。
  我眯著眼,望著他:“你,叫什麽名兒啊?”
  “小李子。”
  “好……很好,不錯。”
  我斜他一眼,在心裏補了一句,我很看好你哦,死駱駝都能被說成活馬兒,真忒他媽的有天賦,是個人才。
  “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麽?”
  “回主子,是衣裳。”
  ……看這料子款式還是個男人的衣袍,勝雪般白的料子泛舊,像是穿了許久。皇上不會穿這用衣。
  我眯眼望著他。
  “浣洗房裏送錯了,這是冷宮裏失寵公子的。”
  冷宮?!

  第九章【二】

  冷宮?!失寵公子…
  我頷首,斜也一眼,將手搭在那料子上摸了一把。
  小李子的神情有些懊惱,仍畢恭畢敬地低垂著頭。
  恩,麵料柔軟手指所觸之地有些許涼意且滑如水,雖有些舊,但質地還是極好的。
  冷宮裏的衣服還能有人專門送去浣洗房洗,怕也失寵不到哪兒去。
  我沉吟了一下,抬手挽著袖子,抬手死命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他一寒,躬著身子站穩了。
  “走,帶我四處走走,活動一下筋骨。”
  他猶豫了片刻,鐵下心,喳了一聲。
  外頭空氣很新鮮,舒展了手臂,天氣也還晴朗,可不知為何心情卻不似開頭那般好了。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滑到了小李子身上,死死的盯著他手裏的那袍子。走了幾步又琢磨著回了頭:“小李子,方才那闖入寢宮的是何人,為何會提起封後這事啊?”
  “戚將軍為先帝開拓疆土立下汗馬功勞,乃朝中元老重臣,手持兵權在朝中聲勢很大,皇上自登基後就沒立後,也沒能誕下子嗣,所以最近上奏懇請皇上納戚將軍之女……”
  小李子偷偷望了我一眼,就不再多說了,低頭將袍子折了又折,那細心勁兒沒法說了。
  嘿,其實能理解。
  戚將軍不像是個安守本分的人,皇上這麽做既籠絡人心又能保住皇位的安穩,這也不失是個好法子。
  我沉默了,悄然拿手搭在他手臂上,被他扶著,沒走幾步便突然頓住了。
  那衣袍被他掛在手臂上,風徐徐吹著,衣衫輕擺,有些獨特的香味,似乎是藥……卻又有些竹香,一股熟悉的感覺迎上心頭。
  “你說的那公子究竟是怎麽回事,後宮裏除了太監就是宮女,難道還有沒被閹割的男子?莫非是皇上的內侍伴讀?”
  可也不會被分入冷宮啊。
  他垂著頭,以沉默來對付我。
  我狐疑了,別開臉環顧了一下四周,就覺得不對勁兒。
  腳蹬了一下,停住了。
  “小李子,你帶我逛的是什麽地方啊。”
  這是後宮…
  可是,卻像是少了點什麽。
  目光斜視的望著一泓正開得嬌豔的紅蓮池,偏著頭壓低聲音問:“這其他妃子們住哪兒?為何走了這麽久不是蓮池就是花草柳樹的。”
  他不吭氣兒,雖是低著頭,可那眼睛卻不老實,滴溜溜的,一看就鬼機靈。
  保不準兒在想什麽措辭。
  我撫在他臂上的手滑了一下,摸了摸,擰了起來。
  他眉毛一簇起,也不敢叫嚷。
  “回……主子,皇上這些年頭不近女色沒納過妃子。”
  啊……
  他不近女色?!
  怎麽可能,這麽風流的人,記得我病的那會兒他守在我身邊蹭來蹭去,手就沒閑過。
  得,我不打斷,你繼續說啊。
  我拿眼示意。
  他卻哼唧的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了。
  我笑了。
  “你這奴才忠心耿耿,嘴巴緊。好,很好!”我臉上浮現著寬容的微笑,手上的力道卻沒鬆過。
  插人,有很多種方法……一種是武插,就是死死的拿指箍著,用手腕的力道給對方施加壓力。另一種則是文插,這就比較斯文了,一般來說隻要撚起食指拇指,揪起一小橫皮肉,陰柔的來使勁兒,這就比較銷魂了。
  像我這麽斯文的弱女子,當然得翹起蘭花指了。
  “唉喲喲……奴才說……說還不成麽。”他這會兒躲又不能躲,慘白的一張臉,五官都皺成了一個肉包的褶皺了。
  說起這肉包,我的大愛啊,不知道禦膳脂房裏會不會做,我比軟喜歡吃白菜肉餡的。
  我一恍神,“…所以五年內,都不見皇上冊封誰為妃子,倒是秀女一批批的被選進了宮。”
  他掀著眼皮,總結陳詞,閉了嘴。
  啊……
  開頭的都沒聽著。
  不過算了,聽了結果,暫不追究原因。
  我目光緩緩的滑向了四周,微揚起眉。
  西側那娩著席袍在蓮池也不知是采藕還是摘蓮的小太監忙撇開臉不看我,裝模作樣的忙了起來,隻是撥了半天,手裏拿的還是蓮蓬。
  白玉欄上,一排宮女也馬上低垂了頭,加快了步子,不再敢亂看了。
  我轉身,一個奶娘,牽著兩貴氣十足的小娃,半拽半拉的哄著他們,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我就說…
  一個個怎麽看戲似的瞅著我。
  原來,我是這五年裏的出現的特例,皇上說要封我什麽來著……貴妃。
  比皇後差那麽一點點。
  算是皇宮裏唯一的妃子。
  想著,我便仰起頭,捏著帕子,朝前指了指,輕聲說:“走,帶我再去走走。”
  雖是小步小步地走,但也雄赳赳氣昂昂的。
  像極了…
  插了根鳳尾孤假虎威的小斑鳩。
  “主子,天色也不早了,萬一皇上下朝找不著您,就得怪罪下來了。”
  “出來溜達溜達,身子也舒爽些,回頭我去與他說,自不會罰你。”
  蓮池後麵,似乎幽靜得很,不知道是什麽去處,得去看看…
  一個身子擋在我麵前,卑躬屈膝的,話裏也帶著急腔調竟像是要哭了:“您身子才好了沒多久,明兒再來逛吧。”
  我不理,左邁了一步。
  他一晃,給擋住了。
  右邁……也一樣。
  我笑了一下,正顏道:“前麵是什麽地方?”
  “回主子,是冷宮。您過幾天就得冊封了,實在不能去這麽晦氣的地方。”

  第九章【三】

  冷宮?
  傳說中梁上吊著白綃,夜裏一片淒慘哭聲偶爾還會有神秘影子飄過的冷宮?!
  刺激。
  我亢奮得難以自抑,握緊小李子的袖子就往那邊拽去,繞過蓮池,撥開幾根不知名的樹枝,神秘兮兮的說:“你還一定要帶我去見識一下,皇上那邊自有我擔待著。”
  他腿都哆嗓了,別扭著往後縮卻又不敢抽手,低垂著頭神情慌張,眼神閃煉似有難言之隱,吞吞吐吐地說:“主子,這事兒不不不……不好,皇上吩咐過不能讓您來這種地方。不然要打斷奴……”
  “哎呀,就你膽兒小。”我手一揮,隨便指向某處,“這地方也沒個什麽人兒,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的。”
  咦,觸感不對。
  似乎摸到了什麽……我指又用了些力氣,戳了戳,溫軟有彈性,也有些質感似乎是個人兒。
  小太監也呆住了,直楞楞地望著我身後話也沒往下邊兒說了。
  我沉默了,僵硬著手,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該先縮手還是該轉頭,呆楞的仍舊維持著那個姿勢,訕訕地立在那兒好不尷尬,然後就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這位姑娘,您還要戳我多久?”
  — —||
  “失禮失禮。”
  “好說。”又是隱隱帶著笑意。
  我垂著頭,拉著小李子就想走。
  那個人卻擋在了我的前麵,黑亮的靴子,有些泛舊的袍子,沒有佩戴任何飾物,極簡樸,在宮裏這種穿著打扮的卻不常見。
  我一轉身,他又擋住了。
  這身子骨看著柔弱,擋得卻是很有氣勢。
  小李子卻跟那傻了似的。
  我不悅了:“你想幹什麽。”
  他笑了,聲音很純說得也很直白:“姑娘你誤會了,在下並不想做什麽,隻是想拿回自己的袍子。”
  袍子?!
  我望了望,他指向小李子臂彎處的那件舊袍子。
  一時沒反應過來,琢磨了一下,緩緩地抬起眼,望向他……怔住了。
  這個人,是冷宮裏失寵的公子?!
  很平凡的一張臉,或許稱得上是好看,眉眼很清秀,但少了點什麽韻味。氣質不錯……
  他接過衣袍,對我緩緩一笑:“多謝。”
  平凡的五官,湊在一起,這麽輕柔笑著,反倒有說不出的韻味,臉孔霎時光彩起來。
  隻是,倘若眼角有顆痣,怕是會要更好看一些。
  我怔怔的立在那兒。
  他低頭摸著,如獲至寶,轉身便要離開。
  小李子結結巴巴的說了一聲:“華……公子慢走。”
  他擺手,似是在頷首,卻沒有再回頭,隱入林中。
  身段不錯……
  總覺得不是那麽一回兒事。
  和我想象的那個人……差了許多。
  這個人,是華公子?
  腦子裏突然傳來一陣悶疼,似乎有什麽影子一閃而過,白袍輕揚風姿傲然,那眉宇……本該有萬端的愁緒。
  印象中,能配上這個名號的男子,應該有著萬種風情,而不是…
  “主子,您怎麽了?”
  我扶著小李子的肩頭,按住額角,閉著眼睛,回憶了一下,卻發覺什麽也想不起來。
  方才一瞬間,那莫名的情愫弄得心髒驟然一縮,萬般的酸澀與無奈,而湧上心頭的一人的身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眼神糾結地望著遠方,低聲問:“那人真是華公子?”
  “是。”
  “你老實說。”我狐疑地望了一下早已消失的人影,死死的拽住小李子的衣袍,聲音也有些飄,“冷宮裏那些人不是被軟禁麽,怎還能這般出來四處走動?”
  小李子歪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斜著眼小心翼翼地望著我,打量了我的神情後一板一眼著說:“華公子自是與旁人不一樣。”
  是麽……
  那衣袍會是他的麽。
  他方才自我身邊走過時,身上也有香味,隻是那種淡淡的宮廷熏香,全然與舊袍子上那微不可聞的竹香和藥味差太多了……
  我收回了眼,也不知為何歎了一口氣,低頭抬手撫上小李子搭袍子的那袖,有一下沒一下地模著,眼也沒掀著看他,隻低聲問:“冷宮那邊都住著什麽人啊?蕭不蕭條?”
  “蕭條?最熱鬧的也就那裏,曆代都有些不受寵的妃子與男嬪住在宮裏。”
  能這般混住麽……這……
  等等,沒摸到重點。
  “男嬪?”我緩了口氣,平定了一下,不確定地問道,“你是說男……男寵?”
  他一副很正常不過的神情:“是啊,方才那個不就是麽。”
  等等……
  我有些承受不來了,身子一晃,慶幸有他扶著。
  “主子,您怎麽了?”
  “扶我,回去歇著。”我底氣不足。
  一路上太陽穴突突直跳,心也發慌得厲害,腦子裏總回味著他那句話,琢磨來琢磨去,總有些不甘心,側頭問了一句:“你說的那個男寵,是太上皇的麽?”
  “哪個?”他眨了眨眼,像是沒反應過來,半晌才心虛地笑著說:“……華公子,哦,主子問的是剛走過去的那人兒麽?”
  我極沉默的望著他,眼神糾結,試圖力挽狂瀾。
  “不是。”他答得這叫一個順,“那時候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從外頭接來的,已經是五年前的事兒了。”
  倒吸一口氣,我跟這家夥有仇啊。
  想聽的他遮遮掩掩,不想聽的,他倒是答得挺順的
  胸口裏很悶,心裏有什麽東西酸溜溜的在蔓延,怪不是滋味的。
  不對勁兒啊,難不成我這身體真地對當今皇上有感情,怎麽一聽到他養男寵,我這心……
  “再與我說說那男寵。”
  “聽說醫術很高明,當初接回來是救太上皇的,可不知怎麽搞得與皇上鬧了別扭,就一直住在了冷宮,皇上很舍不得,三兩頭的往冷宮跑……後來……皇上也不納紀了。”
  我的心狠跳了一下,“別說了。”
  捂住,悶吸一口氣,完了。
  心跳跳也就算了,為何揪得這麽疼啊……像是被刀硬生生劃開了一般,痛歸痛,可卻悲傷到無法自抑。
  我……
  這是怎麽了。


  第十章【一】

  青白石底,黃疏璃瓦頂,四周的紅牆以濃墨重彩烘托莊重華貴的氣氛,宮中莊嚴寂靜得讓人窒息。
  突然發現,這一切對我來說是那麽的陌生。
  被小李予攙扶著,我神情恍惚地回到殿裏,大老遠就看到門前冷清,也沒見著什麽皇輦。
  不僅舒了一口氣,也斜一眼望著小太監輕聲斥:“又拿皇上來嚇唬我,早知道就該偷偷跟著那華公子去冷宮瞧瞧新鮮。”
  這小子居然說皇上議事回來後找不著我,該發怒了。
  皇上事兒多著也,這一忙完也不會往我這裏來啊。
  真是……
  我望著他,拿指戳了一下。
  小李子陪著笑,低頭哈腰。
  我挽著袍子,腳才邁進門檻,臉就撞進了一團溫軟的料子裏。呀…這什麽東西啊,伸手四處默默的摸。一雙以極不雅的姿勢爪在某人胸處的位置的手反被他握牢了。
  一旁的小李子,早就嚇得跪在了地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這年頭總是撞上了不該撞的人……
  — —||
  我仰頭望著眼前的人,那威懾力極強的眼睛裏,說不上醞釀著什麽情緒,不安,焦慮……山雨欲來。
  我愣了一下,想要不要給他行禮,可手卻被抓住了,動彈不得。
  “你去哪兒了?”
  “整日躺著身子犯懶,所以出去曬了曬太陽。”
  他眼神執念,眉宇一蹙,撐住我的肩頭,扶住,直將我逼到牆角,眼神望著我上上下下,極專注。
  低頭,抬手輕拂過我的發,薄唇微翹起,輕聲說:“你去找他是麽……”
  他像是在盛怒,卻又在極力隱忍,語氣都有刻意壓低的溫柔。
  我有些不安,斜著眼想向小李子求助,卻發現那原本垂頭跪趴在地上小子早就閃得沒蹤影了。
  “怎麽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望著皇上,很老實的說。
  “他”指的是誰……
  宮裏閑言閑語多,我可不能背莫須有的罪名。
  他哂笑。
  我一皺眉,覺得這眼神落在臉上竟是熱熱的,帶著審視的意味,他也沒再說什麽,緊繃的身子似乎鬆了些。
  但,有什麽不對勁兒……
  我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朝後方看去……結果,屋子的一片碎瓷,似乎剛經曆了一場“腥風血雨”。
  “這裏是怎麽了?”
  他靜半天沒說話,忽然一笑。
  “戚將軍那一撥人又在進諫皇後人選之事,朕被煩得很來找你,你又不在,正巧看你這殿裏擺設陳舊了,便隨便打壞了一兩個。”
  古董……
  當然是越舊越好越值錢,這人八成是太富裕了,日子過得無趣了。
  我盯著他笑,他卻低頭,一把將我擁入懷裏,湊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你若見了他也好,早些斷了念頭,以後隻要你花十分之一的心思在我身上,我便好好待你,對你好一輩子。”
  他又不稱“朕”,我有些惘然了,被迫地將下巴抵在他肩頭,卻仍抬手輕輕安撫著他,他情緒有些失控。
  朝門外候著的老太監使了個眼色,那老家夥心領會神,忙探身朝外做了個手勢,這一下子,不知從哪兒來的下人,蜂擁而至,一會兒的功夫,便收拾得妥帖了。
  原來……
  外麵冷清,不是皇上沒來。
  而是,來了……
  奴才們被嚇得不敢出來。
  歎一口氣,發了會兒愣,我摸了摸他,他對這一切動靜不聞不顧的,隻是抱著我。
  屋子裏彌漫著好聞的香味。
  他的懷抱有著說不明道不清的溫情,氣氛剛剛好,可偏偏……
  “這什麽聲音?”他低頭,疑惑的望了我一眼。
  白了個眼,把他的手按在我腹上。
  肚子適時的又咕咕了一下。
  “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還不懂得愛惜自己。”他滿眼的關愛與心疼,“用膳了 麽?餓著了吧。”
  “不太餓。”
  起碼尋思著他方才情急之下與我說的話,就該飽了……
  究竟,這個人心裏頭藏著什麽。
  我一屁股坐在了軟塌上,把鞋踢掉,卻又想到了皇上在這兒……起碼還為維持形象,於是又躬身把鞋擺好,小女人模樣的往塌上一坐。
  他輕笑出聲。
  我絲毫不理會,挽起袖子,撈著一塊晶瑩的小糕點,嗅了嗅,咬了一口,還算甜……且不太膩。
  “聽說你去了冷宮?”
  咳咳。
  我很沒種的嗆到了。
  這消息也太靈通了吧……他這是去議事,還是去跟蹤我了。
  “沒去成,原本不知道那是冷宮,隻覺得蓮花池後麵一定也是個好地方,聽小李子說後,我便沒再去了。”
  他點了點頭。
  突然冒了一句:“宮裏的傳聞不要盡信。”
  什麽傳聞……
  皇帝喜歡男人的事?
  不過……我可沒膽兒問這個。
  悄悄拿眼斜著他……
  他像是在沉思什麽,眉宇間的苦惱之色很眼熟,他像是察覺了,淡然,並不躲避我的目光,正正迎著我。
  光映在他的臉上,眉目分明,十分英氣三分貴氣,這是個還算年輕的麵龐,早有種帝王的氣魄,或許對旁人來說他顯現的不可侵犯的氣質,可對我卻總是溫和淡定。
  這種人……
  會養男寵?
  著實讓人費解。
  他突然不出聲地坐了過來,一隻手擱在我腿上,低頭若有似無地瞟了我一眼,輕聲說:“我尋思,我們倆有些事該做的還是得做。以後你再去見誰我也省了心,犯不著胡思亂想了。”
  我一愣。
  做啥……他想幹什麽……

  第十章【二】

  他的手模到我的臉,眼神變得曖昧了,手遊走著,眼神上上下下最後盯住我的唇,傾身逼了過來,拿指滑過下巴,興許是太滑了,沒捏得住。
  看著他越發湊近的臉,我幾乎是縮到了牆角,順勢踹開了他那不安分的手,一臉狐疑防備的瞅著那伺機又想作亂的某人。
  誰說是伴君如伴虎了。
  我覺得這皇上脾性就很好,起碼他眉宇間舒展,眼神還很柔,倘若能忽略掉裏麵那讓人渾身發毛的情愫……
  我會感覺更良好。
  “瞧把你嚇的……朕又不是凶禽猛獸。”他摸了一把我的臉。
  — —||
  你比凶禽猛獸還禽獸。
  我被他驚得抖了一下,乖乖腹誹。
  “罷了,不逗你了。”
  他含笑,舉手擊掌。
  門外頭一群宮女緩緩而入,腳步輕柔極了。每個人手裏都捧著一樣什麽東西,隔得遠了我也看不太真切。
  “昭書明日就能草擬出來。”他順勢摟住了我,輕聲哄到,“宮裏趕製了一些受封大典時該穿的衣服,時間倉促了點兒,你比量比量看是否合身。”
  啊……
  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的走到我的麵前,跪下,捧著一木匣子,便緩緩打開……
  唰的一下,我拿手擋著……眯著眼看去。
  隻見裏頭那鳳冠栩栩如生,黃澄澄金燦燦。
  這也太誇張了吧。
  我深呼一口氣。
  還沒等我緩過神來,旁邊又圍了幾個宮女扶著我下了塌,有人壓低聲音說:“主子請換衣裳,這可是萬歲爺千挑萬選,差人重做了許多遍才弄好的。”
  我有些呆。
  這玩意兒還需皇上親自操心麽?
  他隻是笑,麵目在燈下很是英俊,臉上融融的有一種很溫暖的神情。
  我一時立在那兒愣怔著,斜了一眼他們畢恭畢敬托在手裏,捧在頭頂的呈上來的東西。
  檀木底上覆著一件極為輕盈柔軟的紅袍。
  另一件外袍似乎比較厚實,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麽質地的料子繡著金龍格外的莊重……
  約莫估計了一下光是衣袍怕也有七八件,還不算那琳琅滿目的玉飾和金釵。
  我傻了眼。
  這哪是貴妃的等級啊,都能趕上皇後的冊封了……這衣裳是衣裳金子是金子的,晃得眼都花了。
  他傾身,倚在榻上,舒舒服服地看著我的表情,一手撐著頭,若有似無把玩著手裏的扳指,那眼神讓人後背一陣發麻。
  或許是受了皇上的暗示,幾個宮女圍了過來,把我的手臀支開,俯身就想脫我的外袍。
  “這個不勞煩你,我自己來。”我推拒推拒著。
  “怎能累著貴妃你,這吃力不討好的活兒還是朕來吧。”溫和且醇如酒般的聲音從後頭揚起,帶著淺笑。
  大歎一聲不好。
  我頸處的領子便被人揪住了,他指扣著住後一拉,原本係在腰間被弄鬆的帶子如今完全成了裝飾,垂在地上。外袍被他扒去了一大截。
  他湊了過來,一把擁我入懷,手指曖昧地搭在我餘下的雪白內衣上,笑著說:“朕平日裏都是被人伺候著,如今伺候你更衣可好?”
  — —||
  這哪是伺候啊,他米有分清“扒”和“脫”的區別。
  “皇上……”
  “恩?”
  我頗鄙夷的也斜一眼,前襟處,他的手指正悄無聲息探入我雪白內衣裏。
  “試穿外袍是不用除褻衣的。”
  “……也是。”他笑得訕訕的,收回了胡作非為的狼爪子。
  我捂了一下內衣。
  風吹著,有些冷,屋內燃的香氣味更濃烈了。
  宮女們想笑卻有強忍著,這一會兒全湧上來了,三下五除二便脫下了我的外袍唰的一下,大紅的袍子被展開了,伏了過來……映著光,有著暗紅的紋絡。
  我有些恍惚,喧鬧中,隻瞄到了他笑得格外歡喜的臉。
  就這一刻的失神,泛著一絲涼意且輕柔的料子拂過指間,我徒然收緊,卻像是抓不住一般,待我緩過神來,它已經穿在了我的身上,大紅一片,映得白皙的臉,也有了一片喜慶之色。
  然後又是一層。
  來來回回被她們折騰著,一會兒的工夫身上也不知被套了多少件,這看似輕柔的衣服疊加起來,也足以讓人喘不過氣采,連帶著手腳也不太方便了。
  這華麗的衣服,好是好看……可當真要穿著它冊封?
  心裏一沉,隻覺得頭皮發麻。
  站在銅鏡前,身著華麗,披頭散發的,不覺落魄到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眉宇間的懶柔襯著金袍與領間若有似無的豔紅,眼角微揚起,眸裏的光華都有些柔美了。
  我撐著桌沿,大口的喘氣兒。
  一個麽麽手一揮,後頭跟了個太監,垂著頭,手裏捧著的妝盒裏,全是些金燦燦晃眼的頭飾與發簪。
  “主子,您需得梳妝。”
  表,笑話……又不是今兒個冊封,我可不受這個罪。
  這玩藝該有多少斤啊。
  不過,看起來挺精貴的……
  我圍著轉了一圈,彎腰瞪著那做工精妙的鳳冠,恨不得抱在懷裏拿嘴咬,怕是純金的吧,我轉頭去尋皇上的身影:“陛下,這冊封都要戴這東西麽,也忒重了。”
  我托著冗長的衣袍,朝他走好幾步,或許是急了,踩到了下擺,覺得有些涼意……
  低頭一看,鞋襪不知什麽時候被人給褪了去,一時混亂竟到現在才察覺。
  腳趾踩在地上墊的毯子上,涼歸涼還有一些酥麻麻的小刺痛。
  “你們都退下吧。”一直坐在軟揭上曉有興趣看著這一切的萬歲爺終於發話了。
  耳旁的腳步聲輕到沒有聲音,直到輕微的關門聲,才把我驚了一跳。
  氣氛一下子詭異極了,屋子光線暗了,金鎏浮蓮的香爐裏,一抹青煙徐徐升起,沒有風再將它打亂了,淡淡的隱入空中,曖昧的氣息縈繞開來。
  他徐徐下了榻,朝我走來,手按在我的肩上。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身子一輕,反射性的將他摟緊。
  他忽然一笑,抱著我,目光很堅定朝著床榻看去,行動思維很一致的將僵硬的我,放在了床上。
  我眉毛一蹙,還沒來得及蜷縮。
  他便很順當的探入我袍子裏,逮住那雙腳,擱在自己腿間。
  溫厚略帶繭的大掌將它全數控住了,很溫暖且有力度,冰涼的腳趾被熨帖得熱乎,且醇麻麻起來,腳趾都要蜷起來了。
  他望著我笑,輕聲問:“暖和了麽?”
  何止暖和,簡直舒服極了。
  我隻差沒哼哼了。
  渾身熱乎了,他卻也沒停手,低頭,手掌遊走,很仔細的玩弄打量起我的腳,很奇怪……雖是如此,他這番動作與神態卻仍不失一個君王的雍容與尊貴。
  一句話突然闖入我腦海裏,倘若一個男子第一次碰觸的是你的腳,而且如待稀世珍寶一般的對待,那麽他將會是真心愛你的。
  或者說……是個體貼的夫君。
  可這話,是從哪兒聽襖又是誰對我說的來著……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我的頭發……耳朵上麵微癢。
  我緩過神來。
  唇上濕熱溫暖,被他吻了。
  一個身影壓了下來,身子靠在柔軟的床墊上時,我僵硬住了,望善那身子雖背對著光卻也格外柔和的臉龐,我呆得有些語無倫次:“你你你……做什麽?”

  第十章【三】

  他嘴角上揚,似乎是笑。
  “你都已經是朕的女人了,朕還能做什麽?”
  啊……
  啊啊,可我這不是失了憶麽。
  帳子被他放了下來。
  我灰常甘心地伏在塌上,想伸手去揪那帳子,一個聲音在我上方揚起:“外頭世道很亂,有朕守著你。”
  在我愣怔還沒緩過神的時候,探出去的手也被他一把握住了。
  而他也一點不得閑,另一隻手臂從我後頭撩開外袍往裏探去,摸到了我肩胛骨,一陣涼意襲來,他厚實的手掌微帶著繭,我隻覺得被他所觸的肌膚有些麻也很熱……
  “朕知道為何不喜歡這一身衣裳了。”他伏下身子,粗壯紊亂的氣息噴在我的耳上,啟唇含住了,嗡的一下,我腦子炸開了一般。
  軟膩濕潤的觸感,火熱極了,輕吮著,伴著螞蟻般瘙癢…
  “它脫著著實麻煩,朕也不喜歡。”
  這屬於明目張膽的調戲範疇。
  我悲憤異常又羞得沒處躲了,隻能很沒威懾力的說一聲:“放開偶。”
  效果比蚊子哼還差那麽一點。
  “朕不放。你可知……”他話裏隱隱含著笑意,暖暖的望著我,修長的手緩緩滑過我的臉頰,輕聲道:“我對你的執念,卻是一日深過一日。”
  我有些怔。
  他笑了,將我擁得也更緊了。
  帳子全被他放下來了,光線昏暗,他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隱隱聽到他衣佩飾的聲響,似乎在脫衣袍。
  我腦子裏昏沉沉的,抬頭,伸手去抓簾……想放一絲清新的空氣進來。
  他俯下身子,仍執著我的手牢握緊,正如他所說的不放。
  眉宇間滿是穩操勝券的意氣風發,是屬於帝王之氣……但用在了床上……
  這個人,怎麽能這樣。
  在宮裏養了這麽多男寵,也沒納妃。
  他應該是喜歡男人,理應對我構不成什麽威脅啊。
  可現實,卻遠遠不是那麽一會兒事。
  “你在想什麽……為何不說話。”他手探進了我的褻衣裏,俯身,一把握住了渾圓,指尖輕輕揉撚著,還側頭詢問著,“……癢麽……別躲……”
  淚,為什麽他表現得對女人這麽感興趣啊。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何。
  我喘著氣,捂著僅存的褻衣,扭頭,雙眸霧蒙蒙的望著,別提多納悶與委屈鳥,輕聲說道:“你你你……這是。”
  他的臉融在光裏,一般明亮一半陰暗,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我隻能看到他鼻子到下巴的輪廊,幹淨剛毅有著男人的味道,令人移不開眼。
  他的手,按在了我的肩上。
  “你的心裏這一刻,隻有我沒有別人。”
  他自顧自的說著這話,明明是陳述著什麽……卻能體會到他的不安。
  緩慢地伏下身子,餘下的料子輕輕瘙癢著我的肌膚,他在我光潔裸露的背土烙下一連串的吻,火熱極了,也愈發的悱惻纏綿,他鬆開了我的手,我也順勢向前握著幃帳。
  昏暗的光線,有種說不出的迷亂。
  他的淩亂的一縷發垂了下來,俯手摟著我,帷帳上倒映著影子……格外的纏綿。
  他手臂環在我腰腹間,緩慢且堅定的收緊,將我摟著。
  昏暗中,感覺他指暢遊在我的眉宇,臉龐上……動作輕柔,可指尖沒有溫度。
  他說,“勺兒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美……不,是更美了。”
  他說,“你是朕的女人。”
  他的話,讓我茫然……
  也忘了抵抗,似乎這一切,真該這麽理所當然的發生。
  那熟悉的溫暖雙唇,堵上了我,他有著令人沉淪的寬廣的肩頭,男性獨有的麋香味,以很親密的姿勢擁著我,我卻在此刻……
  他低垂著頭,壓著情欲說:“你偷笑什麽。”
  “你不是喜歡男人麽。”
  他霍地抬起頭,微睜著眼,用一種冷俊卻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結果……
  我知道自己錯了。
  這時候爬也來不及了,淚……
  一陣天昏地暗。
  待我反應過來時,正對上他裸露精瘦強健的腰身,他俯撐在我的頭頂,眼神掠奪般的盯著我,渾天而成的君王之氣,這會兒霸道十足。
  我這會兒身子軟成一灘水了,仍舊想爬起反抗。
  他屈膝卻頂了我腿間的柔軟,抵著輕輕的摩挲。
  我呻吟著,腿軟得無力。
  他扳著我的肩,將我身子挪了過來,手撐在頭頂,這麽赤裸裸的望著我,滿眼的欲望。
  眼神卻又那般的纏綿悱惻。
  “勺兒……”
  他輕喚著,那熱暖的鼻息,噴到敏感的耳間,薄唇碰觸著我胸,一點點熨燙著,仿若要把我吮入身體裏一般。
  突然我難以抑製的哼了一聲,他俯下身擁住了我,環緊。下體那堅硬的熱鐵擠到了我雙腿間軟嫩的敏感處,能感受著他的巨大的果熱,這讓我很無措。
  頭湊了過來,在我脖頸處輕聞著,似乎說了什麽,我沒聽得大清楚。
  他腰身又往前挺了一小下。
  體內仿若被火生生撐開了一般,很漲。
  這種一點點被充實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是……痛極了,我難耐的扭緊了被褥。
  所幸閃他得抉,才沒被我咬住。
  他臉上一種隱忍,剛毅的臉上涔著汗,卻不忘拿手捋過我的發,擦著額頭的汗。
  在我微有些放鬆的時候,他手卻撐在我身子兩側,狠狠來了一記挺身,開山劈石般毫不含糊。
  扭曲的,我的臉足以用痛苦來形容了。
  詫異的投向我的視線,姑且可以理解為眼中閃過的是喜悅與驚詫。
  有什麽不對勁兒……卻又昏沉沉的,一是想不起是什麽。
  那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讓我多少有些不適應,他摟緊了我,聲音冰冷沒有溫度卻隻說了一遍:“我不會再把你弄丟了……”
  話音雖平淡,但我知道……他的心顫得慌。
  我的茫然又加深了,腦子裏空空如也,昏暗的帳子裏,隻記得他靈動的手指……
  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似乎被我忽略掉了。
  他身體微微晃動,輕輕頂送著,仿佛要埋入我最深處……融為一體,隱隱帶著瘙麻與快感,且隨著他的動作一波又一波席卷而來,醉人的呻吟傾泄而出。
  帷帳的暗花,顏色有些深沉……
  睜大眼,有些茫然。
  他時緩慢沉穩,時而又狂風驟雨,是那麽的折磨人,都快讓人喘不過氣了。
  他的吻,也讓人頭暈目眩呼吸急促。
  我的思緒越來越遠,知覺有些模糊了。
  隻記得他最後說的話……
  現在沒人和我爭了,你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於是便這般,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
  許久許久後,帳子裏都蕩著曖昧的氣息,久久不散。
  我睜開眼,看著一片昏黃的帳子上,光線穿透了進來與隱隱浮現的暗花相互交融,格外的曖昧與纏綿,空氣中還彌漫著情欲的氣味。
  我動了動,他趁勢勾住我的腰不讓我起身,翻個身把我壓住,臉埋在我肩膀上蹭,有點孩子氣。
  我懶洋洋的斜了他一眼。
  他側頭,打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沒有一絲睡意。
  我忍不住了,拉著被子,翻身望了他一眼:“你不是說……我早已是你的女人麽……”
  可為何,床褥上會有落紅。
  我手觸到上麵,摸了一下。
  他陪著笑,一把將我擁入懷,耳側是他輕柔爽朗的聲音似乎心情大好:“我怎知道你的那些小朋友,隻是在陪你玩過家家。”
  他話裏的欣喜是顯而易見的,嘴邊的淺笑溫柔無限。
  望著我的目光更加的情深似海。
  可是……我為何聽不懂?
  什麽小朋友?
  “時候也不早了,別胡思亂想,睡吧。”他替我掖好被褥。
  怎麽睡得著……
  俗話說君無戲言,可他的話我大多不能理解,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猜也猜不透。
  我轉頭,望著他被昏暗的光線照得柔和的英俊側臉。
  不過……他興許是真的愛著我,平日裏待我也很好,況且這動作表情應該不會假,可如此說來那個冷宮的男寵又是怎麽一回事兒……
  他握住了我撫上眉宇的手,輕聲說:“其實我早該與你說了,父皇死後戚將軍掌握著兵權且朝中勢力也很大,可他卻不知足,千方百計想把女兒送入後宮,倘若他的女兒成了皇後,豈不在朕麵前更有恃無恐了……朕這些年將計就計喜歡男人養男寵,沒料到那個老東西……”
  這是朝中的事兒,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他停住了,低頭拂開我有些濕意的發,眼神溫柔,輕笑著,和著我的下巴,眼神曖昧,落下了一記吻,“他如今知道了你的存在,估計不會善罷甘休的……好好的呆在我的殿裏,哪兒也不去好麽……”
  我還真有些犯困了,勉強掀了一下眼皮。
  他輕笑,擁緊了開始犯迷糊的我。
  不過話說回來,他的懷抱還真暖和。
  明明很溫馨,可我,為何覺得很怪……


  第十一章【一】

  帳子似乎是被人輕輕挽起了,我睜開了眼,一旁的燭火映得眼都眯起了……
  小李子一臉的小心翼翼,低聲說:“主子,該起來用膳了。”
  我懶洋洋的掀著眼皮,被褥另一端已經空了。
  “皇上哪兒去了?”
  “這會兒批奏折去了,他吩咐奴才,一定要讓主子按時吃飯,別餓著了。”
  “先不急,你去弄些水,我要清洗一下。”我披了外袍推拒了他要來攙扶的手,坐在榻上愣著,小蹙眉頭適應著腰上的酸疼。
  “是。”他應了一聲,後退著步子開了門,趕緊兒朝外做著手勢。
  就像是早早有人在外頭守著一般,一會兒的功夫十八個太監便抬著一桶桶熱水輕手輕腳地進來了,宮女們也低頭捧著幹淨的衣衫放在了屏風後頭。我欲起身,小李子連忙過來攙扶著……
  我斜了他一眼,終於知道他為何這麽執著要扶我了,這身子骨啊似乎散架了,腳也軟綿無力。
  撐著酸澀的腰,小步小步地挪到屏風後,探頭瞅了一眼,池裏已經熱氣升騰。
  “罷了,你們都下去吧。”我隨意的擺擺手。順勢把伺候的全關在了門外。
  皇宮裏什麽都好,也是個享福的好去處。
  隻要你願意,用膳都不用費神捏箸,自有人雙手呈著好吃的遞來湊近你嘴裏。
  雖說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對我這懶散的人來說自然是幸福的,可這享受他人服侍洗澡的事,我可仍舊是不習慣……
  你說一個人泡在裏麵洗。
  幾個人站在你身後,把你扒個精光,自己卻衣冠楚楚的伺候歸伺候,卻還得沐浴在她們熱情的目光中……
  這是遭罪。
  趴在池沿上,疲乏的身子被熱水燙得舒服極了,觸手可及的地方,備好了一小盅清酒,杯身潤澤如玉,上頭的小白龍也雕刻得活靈活現,指尖所摸頓覺清涼。
  這應孩是皇上用的器物,想必他沐浴時也愛喝些酒。
  他們倒不怕怪罪,一並把這習慣也伺候到我身上來了,我這會兒可算得上是與天子同食同睡同用一物,怕在他人眼裏乃是天大的榮寵了。
  我失笑,澆了些水往臉上。
  雖是浸在水裏,但這會兒渾身上下酸澀未消仍有被車碾過般的錯覺,我微蹙了眉,哼哼了聲。
  宮裏點燭都比較早,外頭正是夕陽斜落,紙窗上被映著一片火紅,蒙蒙有一絲光線,屋裏就燃起了一排燭,諾大的屏風映襯著這躍起的燭火,隻覺得上麵清秀的山水愈發的靈動了起來……腦子裏漸漸浮現出皇上的那張臉……
  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身子埋入池裏,水溫適中,渾身的酸痛有些舒減,想著皇帝五年不納後妃與宮中盛傳的冷宮男寵之事,就頗覺得奇怪。
  皇上似乎還隱瞞了什麽沒與我說。
  罷了,不想他。
  倚在池邊撩了發,拎著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望著那綿長細細流出來的晶瑩剔透又雜著清單香味的佳釀,還未入口便有些醉人了。
  一股子奇妙的香氣盈在鼻尖,化不開又直往裏鑽,似乎不是酒裏的。
  有什麽不對勁兒。
  我騰地從池裏立起身,濺起不少水花。
  門外卻傳來一聲輕微的聲響:“主子淨完身了麽,奴才可否去準備晚膳?”
  這小李子不會一直躬身在門外聽動靜吧……
  我臉一沉,語氣也忒不悅:“哪有這麽快,給我候著,半個時辰後再傳膳。”
  外頭的人候著,沉默了小會兒開了口:“主子,需不需要奴才再讓她們弄些熱水進來?”
  嘖……
  這家夥,不理他還愈發的來勁兒。
  我側頭佯裝怒氣,卻頓住了,隻覺有股味兒特奇妙,聞著舌尖都是甜的,腿還有些軟,仿若是站不穩似的,我微晃了下頭,俯身拿手抵住了池沿,勉強撐住。
  外頭有一陣輕微的動靜,隻聽到小李子發出奇怪的悶哼,紙窗上隱隱看到一個身影朝旁邊一歪,似乎是軟物倒地……
  香味愈發的濃烈了。
  窗戶外隱約有人影在晃。
  我詫異,躡手躡腳爬了出來,低頭撈起東西擦幹了身上的水,隨手在屏風上抽了薄衫披著,想了想……又多拿了一件披起,就怕這晚上風大身子禁受不住,貓著腰躲著,抬頭間突然倒吸一口氣。
  從門的縫隙處飄了些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東西。
  我蹬大眼睛,拿衫的一角捂住鼻。
  突然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何人鬼鬼祟祟的。”
  “抓刺客……”
  紙窗上倒映著打鬥的身影,撞擊撥弄聲不絕於耳,門也晃動得厲害。
  我一愣。
  發也來不及梳理,便偷偷摸摸的來到後門手還未摸到,突然嗖的一下也不知道從哪兒射來支箭,險險擦過我的耳際,釘在身側,箭翎還抖了幾下,我一驚幾乎躍起,忙掀著門,側身溜了出去。
  好家夥,這可真夠驚險的。
  在殿裏頭戒備這麽森嚴的情況下都還能遇著刺客……那些奴才都沒能察覺麽,有夠奇怪的。
  一陣涼風吹來,我眯眼有些站不穩了,頭發半幹不濕的,頭皮也發麻了。
  遠遠地便可見那殿上熱熱鬧鬧的,躥了許多侍衛,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做什麽,手揣在袖子裏,低頭胡亂走著。
  突然腳步停頓了,我蹙著眉頭,湊著衣袍嗅了嗅,還沾著股奇怪的香味,難道是傳說中的迷煙的氣味?
  可為何我聞了卻沒事兒,反倒……越來越精神。
  我狐疑了。

  第十一章【二】


  我狐疑了。
  這香……
  我又低頭嗅了嗅,正琢磨著,突然身側傳來的清亮咳嗽聲把我驚醒了,旁邊經過了幾個小太監,垂著頭疾急走著,卻又忍不住斜眼好奇的打量著我。
  我也順著他們的眼神垂頭自審了一下,風吹著我,衣衫飄了飄,。
  感覺頗有些蕭條。
  沒料到會險些遇刺,倉促間從浴池裏爬出來,自然是衣冠不整了,有什麽好看的。
  怕這會兒,也沒人認出來我是那皇上的妃子。
  橫他們一眼, 低頭,把腰間的帶子係牢,衣衫好歹是整齊了,冷靜了一下,思緒也拉了回來……懵懂地立在原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小蹙一會兒眉,我這是走到哪兒了。
  這會兒小道上也不見其他人影,唯有那滿池股紅的蓮花,被風吹得幾近凋零,夕陽下那蓮蓬都映著泣血的紅,一條小徑也不知道通向何處,顯得格外的幽靜。
  腦子裏突然晃過了一張臉,相貌平凡眉眼卻也清秀。
  心中一凜,手也不自覺地抓緊了袍子。
  前麵似乎是冷宮,既然都踱到這兒來了,過去看看也無妨。
  興許侍衛都趕到殿那頭逮刺容去了,所以這塊地方守衛並不森嚴,放眼望去頗有些蕭條。
  小道上鋪滿了枯黃的落葉,腳邁上去的感覺分外的不真實,耳旁總是有著輕微的聲響。
  遠遠的便能聽到小孩戲耍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我怔了一下,走上前去,用手撥開了遮目的樹枝。
  嘿,還真在宅外看到了兩個小孩,這小家夥們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玩些什麽,眉目很漂亮,模樣兒有些相似。
  上等的綢料褂子穿在他們身上很是鮮豔,看情形不像是冷宮裏的孩子,手髒兮兮的,一席漂亮華麗的衣袍子沾滿了灰塵。
  帶孩子的麽麽看見我後,明顯有些楞,但對我的冒昧來訪卻沒多加阻撓。
  倒是那兩個娃不怕生,瞅了我一眼後又自顧自的玩了起來。
  似乎在捏小泥人。
  奇怪……
  這兩小孩怎麽會在冷宮前玩。
  我邊走邊望著,卻沒敢擾亂這份寧靜與恬美的畫麵,徑自繞過他們,站在了緊閉的大門處,抬頭望了望,手觸上那年久失修的門卻有些猶豫了,拿不定主意……心裏沒來由的不安了起來。
  門板上有些潮濕,紅漆也有些褪色了,摸在手裏那微涼的質感卻真實極了。
  隻輕一推,有些朽的門便吱地開了。
  一股子風吹了出來,拂了我一臉的沙子。
  半晌才拿袖子擦眼,隻覺得淚汪汪的……看不真切。
  放眼望去冷宮裏麵清冷蕭條,內裏一間間門都是合著的。別處的大殿在這個時辰就早已燃了燈,可這兒全是漆黑一片,沒有人的氣息。
  說得好聽,是冷宮……
  其實,就是破宅子。
  “請問有人麽?”我在門外守候了一陣。
  無人應。
  等得有些不耐了,我便不客氣地撩起袍子,豪情萬丈地踏了進來。庭院裏就一張石桌子,椅子也沒有。這裏頭物什雖少,卻也算簡樸寧靜許是主人經常打掃,所以不像外頭小道那般枯葉遍地,這青石板路並未長多少青苔,也不太潮濕。
  隻是……
  昏暗極了,突然有些懷念,小李子經常拎著的宮燈了。
  雖是紅蠟白燈籠,夜裏挑著在路上晃悠是十足的鬼火幢幢,但也總比這黑漆漆一片,隱約隻能看個模糊影兒的地方強啊。
  話說……
  這怎麽不點盞燈啊。
  冷宮裏再怎麽不發餉銀,可這蠟燭還是會分配下來的。
  怪了,難道沒有人住?
  正想著,突然我餘光捕捉到一抹人影晃了下,待我轉身掃視時,卻不見了。
  一驚,嚇出了一身的汗。
  怔在原處,縮著頭,手揣在袖子裏,猶豫了半晌,才緩緩扭頭,朝門外頭瞅去,原本在宅外戲耍的小孩此刻也不見了,恍若方才那銀鈴般的童聲隻是我一時的錯覺。
  好家夥……見鬼了不成。
  我隻覺得頭皮發麻,手心發涼,滿是冷汗。
  小李子說,這冷宮裏住著男寵,可我怎覺得這屋裏少了些人氣,有種說不出來的怪……
  正猶豫著該不該往回撤,卻隱約中聽到了什麽響聲。
  我僵著身子,稟住呼吸,細細的聽了一會兒。錯不了……離我最遠的一間房裏似乎有動靜傳了出來,而且門也是虛掩著的。
  這是冷宮,華公子應該就是住在這兒的。
  不知為何……
  從第一次聽到這個寵男的名字起,以至每次別人一提起關乎他的事,我的心就繃得很緊,像是拉著一根弦,不知何時才會突然斷掉。
  不安,焦慮,從未像如今這般困擾著我。
  難道因為他與皇上的關係,讓我這般方寸大亂。
  難道隻是因為皇上……
  我著實分不清楚,想必,隻有看到了他並問個究竟了……才能有個結論。
  忍了忍,發覺自己還是抵禦不了好奇心。
  又一陣輕微的聲響傳了出來,撩撥得我的心……癢癢的,
  娘的,橫豎是死,憋死總比被嚇死好,起碼死個明白。
  我貓著腰,躬身靠近了那個門,躲著想從縫隙裏偷看。
  一股子陰風吹了出來,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眯著眼睛,終究是看到了。
  屋裏光棧很暗,但確實有個影子,有些窈窕,甚至……可以說有些婀娜。
  頭上插的是什麽啊?倒像是花簪。
  女人?
  一個女人……在這間房裏?
  不是說房裏住的是寵男麽?!

  第十一章【三】

  不是說房裏住的是寵男麽?!!
  我一怒,為何是怒?我自己也一時不明白,一掌就把門給推開了。
  屋裏的這個人,似乎也被我嚇住了。
  隱隱有股黴壞的氣味迎麵直撲而來,經年的木地板踩上去有著很古老的聲響,我一怔,心裏有些發怵了。
  ……這,算不算是私闖啊。
  光線很暗,這會兒靜得嚇人。隱約可以看到那楚楚動人的身影朝後退了幾步,背對著我挽著袖子,掏了半晌,似乎是在尋什麽東西……清脆的磨擦聲,一點火光燃了。
  朦朧的光,柔軟。
  我呆在那兒,怔怔的。
  她俯身執手燈台,端著朝我看了一眼。
  昏黃的燈……
  一下子把這間屋子照亮了,當然也把我的臉照得個清清楚楚。
  我有些心虛,拿袖子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盡量側著臉躲在陰影中也趁機環顧了一下屋子,隻見四周物什擺放得井井有條,像是被人布置過了,但絲毫沒有人入住的跡象,有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現在天氣有些涼了。
  可那鋪在床塌上的被褥卻薄得可憐,而且還有些潮濕的氣味。
  “你是皇帝哥哥要冊封的貴妃麽?”一聲怯怯的女聲。
  我提了神,還忍不住往上打量,梁上結的蜘蛛絲不少哇。
  她又問了一遍。
  我恩了一下,這才把視線追回到她的臉上。
  或許是燭火的映射,這張年輕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蒼白極了,眉卻極為好看,有些上揚,倘若蹙著,應該有些淩厲之氣,可是這麽美的女子卻有些弱勢,穿得很華美,頭上的簪子比不得我冊封時的頭飾,卻也極為貴重。
  她笑了一下,輕聲說:“你興許不認識我。”抬手撫了一下鬢角,雪腕如玉,“我叫璿兒,是皇帝哥哥的妹妹。”
  妹妹?
  沒聽他說過……
  她來這冷宮做什麽。
  我朝外頭看了一眼,冷宮這一間間的房,也隻有這間點了燭,或多或少還些人氣,其他的都是黑漆漆的。
  古怪,非常有古怪。
  咦……
  “冷宮裏的那名男子呢?為何不見人影?”我冒失的問了一句。
  她有些詫異的望著我,眼眸波光瀲瀲,像是在思索,半晌才說:“你說的是曾經住在這兒的華公子麽?”
  啊……
  曾住?
  “他又搬到何處了?”
  她輕笑:“你若說的是芳華公子的話,五年前曾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就不聲不息的辭別出了宮。”
  什麽?!
  出宮了……那我不久前見到的是鬼影麽?
  “上次浣洗房弄錯了他的袍子,他還親自來取來著,怎麽會走了五年?”我疑了。
  “那假的怎麽能及芳華的十分之一。”她垂下頭拿袖子輕拂著木案上的灰,慢悠悠地說,“你可知道皇帝哥哥收的男寵每個都叫華公子。”
  我呆了。
  不呆也沒法子,這消息太震撼了。
  心裏一時間湧起了莫名的情緒……說不明道不清……總之,很是糾結。
  她望了我一眼,嘴角勾著像是笑卻又不是,輕聲說,“芳華絕世,豐神如玉,任憑他人模仿如何神似,也遠遠不及他。隻是沒料到他就住在冷宮裏不久後便生了一場病,沒多少人理他,隻有我常拾些花給他吃。自從他被皇帝哥哥趕到冷宮後,我就喜歡來這兒看看……他是個很和善且溫柔的人,雖然話不多且自那場大病後他的話似乎也越來越少。對了……芳華公子他有時身休好些的時候,還喚我小黃。”
  她低頭絮叼著,麵頰含春,像極了回憶往昔的少女。
  等等……她說他叫芳華。
  頭皮一陣發麻……
  這名字,好熟悉。
  “你怎麽了?”她略有關切地望著我。
  我勉強笑了一下,頭暈沉沉的。
  但她每一句話,傳入耳朵裏都那麽真切。
  “曾有一度,我還哀求皇帝哥哥讓我搬來和華公子一起住,可他沒答應,後來宮裏就不見華公子的影子了。”
  她又淒楚一笑,我卻覺得這種笑不該出現在她的臉上,似乎與她的身份不符……她應該……
  應該怎麽樣?
  我有些茫然……突然腦子裏竟閃過一張到令人牙癢的臭屁孩的臉。
  她望著我,唇角動了動,卻欲言又止。
  最終沒能忍住,似乎想說什麽……
  突然一團東西朝她撲來,摟住了她的腿。
  “額娘,我餓了。”
  奶聲奶氣的聲音。
  門外一個麽麽還牽了另一個小娃兒。那個漂亮的孩子一雙大眼睛盯著我,眯眼笑著。
  “時候不早了,我也得走了。”美人兒朝我一笑,拎著小孩的手徐徐朝門外走。
  她把燭火留給了我。
  自己迎著月光走了……
  突然覺得,少了燭火的映襯,在清冷的月輝下,她的袍子雖然依然華麗,但似乎有些舊,約莫七成新。
  皇帝的妹妹……
  日子也不好過麽?
  歎了氣,執著燈,打量了一下這個所謂的冷宮。
  這怕是她口中,芳華的居所了。
  諾大的一間房,除了一張床榻,便隻有桌子和兩三個凳子,雖然極為簡樸可這一切,卻讓我感到極為的安心。
  桌上在醒目的地方放了一個壺,悄然將它捧在手裏很輕……撅開一看,瓷內壁有些茶垢,可不知為何聞著卻有股化不開的清新花香。
  主人一定極風雅。
  正有些楞,窗外卻傳來一陣極細微的聲響。

  第十二章【一】

  窗外卻傳來一陣極細微的聲響。
  我喝斥:“誰在外頭?”
  一燈火映在致窗外格外的通透明亮,一個人在外頭咳嗽了一聲。
  我心驚,眼皮陡然一跳。
  竟有些期待外麵的人……
  細細簌簌的一陣響聲過後,一個人穿著太監服便低頭躬身進來了,提著宮燈,照得側臉有些明晃晃,表情不太真切。
  居然是小李子。
  我撇嘴,也不顧及灰塵,轉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漫不經心的問:“你來這幹什麽 。”
  “原來主子在這兒讓奴才好找。方才在殿前暈了過去,才知道遇了刺客……全殿的奴才們都出來尋了,幸好有幾個小太監說看到您往這邊來了,這會兒您該餓了吧,膳食預備好了,主子隨我去吧。”
  我晤了一聲,不吭聲了。
  他也靜靜站了,沒說話兒。
  我沉寂了一下,開了口,不知為何聲音竟有些沙啞:“這兒的……那個華公子究竟是什麽時候搬出宮的?別再騙我了,我說的是芳華。”
  他身形穩當,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修長的手指被宮燈映襯得很蒼白,根根分明,他在緊張麽……
  我楞了一下,朦朧的燭火映在他臉上,他扯了一個笑,很勉強的笑容:“太上皇駕崩沒多久,也就是華公子遷到冷宮一個半月後就離宮了,那時候皇上還沒登基。”
  “為何沒聽旁人說起這事兒,皇上也沒提及。”我小蹙一下眉,沉吟。
  他抬頭望了一下我,唇抖動了,神情很複雜。
  怎麽了……
  “你是不是還有什麽瞞著我?”我板著臉。
  他躬著身子,垂著頭,手捏著袍子,最終沒能忍住,一臉豁出去的表情,聲音放得很低卻也說得很溜:“這事兒本不該讓我們這些下人們背地裏嚼舌,但藏著掖著實在難受。其實……”他小蹙眉,掀著眼皮望我一眼,“其實在主子離開冷宮沒多久,華公子後來也默默收拾東西辭別了。”
  什麽?!
  關我什麽事兒。
  等……等等……我像是捕捉到了什麽,腦子裏白光一晃而過,卻又抓不勞。
  “你的意思是。”我握緊了他的手,蹙眉,小心謹慎地說,“我以前也住在冷宮裏?”
  他訕訕地撥開了我的手,退後一步:“正是這個理兒。”
  難道我也是那失了寵的妃嬪?
  他頷首,又補了一句:“那時候我與主子一起伺候過華公子。”
  啊,什麽亂七八糟……
  我緊繃的身子此刻像斷了弦般,全身鬆了下采,垂肩情緒低落。
  ……為何一點也沒印象。
  我捶捶頭,默哀了一下,錯了……我是對任何事都沒了印象了怎麽會記得住這一件。
  小李子垂著頭,偷偷瞄了我一眼。
  我斂神,定了一下心,正襟危坐,咳嗽了一下,低著聲音說:“你再給我說詳細點兒,胡騙亂造我可饒不了你。”
  “是。”他身子顫了一下,吐出的字倒是很清晰,“奴才一直跟在華公子身邊,後來主子從太醫院派到了華公子處貼身伺候他,那時候您圓臉小眼個子也不高長得著實不怎麽樣……”
  “停停停,這兒打住,說下麵的。”
  他傾了傾身,垂下眼,慢悠悠的說:“可是誰知有一晚,皇上……不對,那時候還是太子爺。太子爺和華公子在暢飲,然後您和太子起了衝突在冷宮前院吵了起來,結果……太子爺一撕……”
  他很應景兒似的,學著當年地模樣把袖子那麽一揮……我側頭一躲,桌上燃著的燭火都被他的袖風弄得搖曳不停。
  我瞪了他一眼。
  他忙垂下頭,規規矩矩的立著,老老實實的補充:“被太子爺那麽一弄,您的人皮麵具就掉了,然後您就跑了。”
  啊……
  他很會避重就輕,可我怎麽就聞到了奸情的味道。
  難不成這是段錯綜複雜的三角戀,而我就是破壞他們情誼的小三。
  我怔了怔,回神看了一眼,正一臉看好戲般的看著我的小李子,心裏一堵,就輕青踹了他一腳,冷著聲音說:“我讓你說華公子怎麽走的,你怎麽把話題扯到我頭上來了……繼續了,別停!再瞎說撕爛你的嘴皮。”
  月色寂寥,朦朦朧朧照在他身上,這小子嘿嘿笑了幾聲,撓頭:“您走後的那一晚,太子爺與華公子關在門裏,不知道在說什麽。結果……後來,華公子就病了一場,太子爺每天都來,可每次都被華公子拒在門外。結果沒過多久,華公子留了個字條,便走了。”
  所以,後來皇上才五年沒納妃。
  乃至華公子離宮的事也很少有人提及。
  想到……皇上與我說的話,那神情,許是念舊柔情極了。
  難不成,我就是那插足破壞別人幸福家庭的小賤人……
  被震撼到了。
  我猛吸一口涼氣,緩神。
  “主子,您怎麽了?”小李子忙上前攙扶。
  “不礙事。”我別臉,輕聲吩咐,“你今夜與我說的這些別再和他人說了,皇上那邊也別提。”
  莫讓他又想起了舊人與舊事……
  “奴才明白。”小李子身子似乎放鬆了,有些釋懷,“華公子一直是個好人,奴才看得出他平日裏待你也很好,難得您問起他,所以……就一時沒管住嘴。”末了他掀著眼皮望了我一眼,又補一句,“這麽好的人……您不該忘了他。”
  心裏猛然一收縮,怦怦直跳了起來。

  第十二章【二】

  我這是怎麽了……
  為何會因他這麽簡單的一句話,而心跳眼皮跳。
  難道是我小小良心在作祟麽。
  我做了萬人唾棄的小人,卻把前程往事全忘了,甘之如飴的享受起了現在的一切……
  罪惡啊罪惡。
  小李子抬眸打量,我直視著他,很坦誠地說:“你說的我都不大記得了,不過既然他對我這麽的好,我定會在吃飯睡覺之前在佛祖麵前燃一炷香,為他祈福的。”
  小李子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啊。
  我卻來不及思索,撐起身起來,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咕叫喚了起來,低頭斜一眼,低頭拿手捂住摸了一圈。
  小李子眼色極好,“主子,時候也不早了,回去吧?這都過了晚膳時辰了,怕再拖下去得改為宵夜了。”
  “好,走。”
  他卻伸手,悄然地把我攔住:“您不久就要冊封了,許多雙眼睛都盯著呢……這樣冒然從冷宮出來不好,我去給您叫頂軟轎。”
  可……
  我不都走了過來了麽,夜裏這麽黑,誰能看清誰啊。
  他一臉小執著。
  “罷了,罷了,你快些去,我等著。”
  “喳!”他跪地上。
  我揮手,趕蒼蠅一樣的。
  他提著宮燈一溜煙跑了出去。屋裏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人影倒映在牆壁上,格外的壓抑。我略有些無聊,不輕意往那案上一瞅……好家夥,那燭燃得差不多了,紅淚一灘。
  早知道留了小李子的宮燈就好了。
  我四處望了望,找來一根竹簽兒把燭火挑小了些。暗襯著興許省著點用,能熬到小李子回來。可這會兒微弱的火光顫晃得厲害,夜裏風大,小火苗容易被吹滅。
  我撩起袖子,伸手去關那不知何時被風吹開得破窗子。還不忘轉頭,對著那孤燭陪著笑臉。“小祖宗,你可千萬別滅。”
  這冷宮裏陰風颼颼的,若是這偌大的屋子裏又沒了光亮,我還真會有些懼怕……所 以千萬不能滅不能滅。我默念默念,隻差沒拜菩薩了。
  像是很應景兒似的。
  突然啪的一聲細響,背後的火滅了……
  我呆了。
  頓時便陷入了一片黑暗裏,唯餘窗外隱隱有點月光。
  隱隱有腳步聲在後頭響起。
  聽得我頭皮一陣發麻,忍不住出了聲:“小李子,是你麽?”
  那人沒做聲,我蹙眉,握緊窗撐子,正想回頭,“就你調皮,別嚇唬我……”
  話音未落,卻隻覺得背上一疼,一抉小石子打在我身上,穴位被封住了。
  隨即而來,一雙手便搭在了我肩上,心裏一沉,大歎一聲不好,正準備衝著窗外喊,嘴也被捂住了……很強勢的人,陌生的味道。
  靠,這是誰……
  身子被擁住了,然後一個麻袋便套了下來……黑漆漆的一片,蹭得臉有些發麻……隻覺得身子騰空,似乎被人扛了起來。
  好難受,呼吸也不順暢,悶得慌。
  這人是誰……
  誰要綁我。我抗議,卻隻能發出嗚嗚的響聲,效果不明顯……起碼沒人理我。
  他走得很急,腳步卻輕盈,這結實的身子板像是練過功夫的,隻是不知道走的是哪條道兒,這一路上竟沒有聽到侍衛阻攔聲。
  我從進宮就沒與誰結過仇,為何又遭刺客又被人擄。哎喲,我的小蠻腰……等等,難道是戚將軍派來的人?也不對啊,若是他的人那應該是直接把我弄死,犯不著這麽搬來搬去的。
  難道是宮外結的仇家……可我壓根就不記得……
  欲哭無淚,欲哭無淚。
  身子被扔到了一個什麽地方,還算軟,沒被弄疼。
  聽到了馬的嘶鳴聲,似乎已經出了宮門。
  然後就是顛簸得我腸子都要狡了起采……那人一手撐在我身上,似乎是怕我摔下去,透著粗麻布我大口呼吸,一股什麽氣味衝進了鼻,眉一蹙,我又聞聞……
  靠,霹黴無敵頂級迷香!
  你夠狠……
  分量下這麽足,怕是那會兒在池邊的五倍多,靠!下足了本錢啊,應該要不少銀子吧。
  於是,我脖子一橫,咬牙很盡忠盡職的暈了。
  其實,擄人的仁兄興許不知道,這種分量的迷藥在我身上隻能發輝一半的作用,我雖是眼皮睜不開,渾身也沒了力氣,但腦子裏卻異常的清醒,能感覺到身上由於顛簸帶來的疼痛,能聽到年旁的馬蹄聲。
  這是個很漫長的旅程。
  也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去何處。
  突然有些小感傷,但更多的是慶幸。其實這些日子我並不快樂,自打從宮裏醒來並察覺自己失憶,我便活得小心與謹慎,努力適應著皇宮的一切。
  皇上說我是後妃,我便是……
  每時每刻努力扮演著這個角色,被人尊崇獨占皇寵可心卻空蕩蕩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麽。
  馬車很顛,套著我的麻布袋早就除去了,如今換做了一張雲錦小心翼翼地披在我的身上,那人似乎沒有害我的意思。
  我已經許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托他的福我做了一場夢,夢中有著甜蜜與辛酸,卻也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疼痛……那麽的真切,心都絞得痛死了。
  可做了什麽……
  卻什麽也憶不起來了,很慶幸那隻是令我感到疼痛的夢而不是現實,卻也分外的遺憾,似乎……少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缺失了,不再回來了。
  一滴冰涼的東西濺在了我的臉上,蹙眉,睫毛顫了一下,睜開了眼。
  臉上濕漉漉的,眼也覺得濕潤無比。
  胡亂一抹,溫熱的液體弄濕了衣袖,心裏莫名的有一真酸澀難當,這究竟是水珠還是淚啊……
  這會兒渾身鬆軟無力,還夾雜著酸麻與疼痛……似乎是穴道被點太久了,血流有些不暢,隻覺得抬手都要花費很大的氣力。
  咦,見鬼了。
  呆了一下,四處望了望。嘿,荒無人煙,似乎是片翠綠的竹林,身下的土濕潤極了,有些……難受。我怎麽一個人趴在這種地方。
  那刺客人也?
  忒不負責任了吧……
  啪塔一聲,突然又有什麽東西濺在我臉頰上,我抬頭一看……蒼翠竹子綠油油的葉尖上墜著露水垂著……又啪塔一下滑到了我頸窩裏,溜了進去,涼死了,令我直哆嗦……腦子裏也清醒了不少。
  我憋悶得有苦難言,清淚雙流啊。
  真倒黴,這會兒勉強支撐著起身是不行的,還沒那麽多體力,隻能是不是忍受著露珠的強暴。
  ……話說,那刺客兄為何把我棄在這兒。
  也不見往我身上留個傷作紀念,他趁我睡覺間就這麽風風火火的溜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無力的匍匐著爬了幾下,突然遠處一陣鳥撲翅的聲音,翠竹林一片波濤洶湧,細細簌簌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我睜大了眼睛,碧綠的竹林深處,一抹白色的身影在晃,腳踏在枯葉上的聲音那麽清晰,幾片竹葉被撥開了,我看到一席欣長的人抱著一個古琴顯現了出來,幾縷陽光灑在他身上,及膝蓋的長發柔軟黑亮,他眉宇間滿是柔和。
  我呆住了……
  一時間心裏狂亂跳個不停歇。
  滿目都是這個人的身影,與姿容。
  白衣勝雪,眼角下的淚痣墨紅,仿若在哭泣。
  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就怔愣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雖然隔得遠,我卻能很清晰地看到他眉宇中的寧靜被打破了……手裏的古琴徒然間跌落到了地上……
  發出嗡的聲響。
  那一刻,我終於憶起在夢裏忘記了什麽……
  夢中,曾有一雙眸子,承載了千萬年的憂愁,就這麽欲說還休的望著我,就像此刻……這感覺那麽真切。
  一時間肚子裏發熱,隻覺得萬分的難受,心裏發酸,丹田處還有一股不知名的真氣在流動……我壓根就擰製不了,想將其亂竄的東西壓下去,伸出手想向眼前這個仙子一般的人求救,嗓子卻像是被堵住了一般,還未來得極開口,就隻覺得胸悶眼花……眼前一黑。
  這會兒,我是真的暈了。


  第十二章【三】

  我的世界是漆黑的。
  四周寂靜,隱有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竹簾相互輕撞發出的聲音也格外的悅耳動聽……
  腦子混沌一片,想撅著眼皮看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後背脊梁一陣麻傳來仿若有無數隻螞蟻爬過,知覺在慢慢複蘇,這會兒隻感覺到躺著的地方很硬,不像是軟榻倒像是硬竹板床。
  屋裏沒有熏香,卻有著極清新的味道,甜膩宜人的翠竹香讓原本緊繃著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舒緩了下來,角落裏忽然傳來鳥喙啄米的輕微細響,與這風吹簾動細水悠長詩情畫意的情境極不協調。
  我小蹙眉。
  ……我這是在哪兒?
  “少兒,你要多吃點。”
  一個男人的聲音卻在此刻響起了,溫軟淡且輕若塵浮。
  霧那間,腦子裏完全空白,不知為何肚子裏突然浮現了那竹林間驚鴻一瞥,一襲白衣的男子眉眼間的驚豔之色,足以讓我心裏一悸,不安的情緒便壓下,此刻出奇的安靜了下來。
  角落裏頭,瓷聲輕響,啄米粒的聲音愈發的歡暢了。
  一聲輕笑沒入空中,淡了下來,似乎是有人把那瓷碟又擱在地上放好了。
  那男人的聲音輕了一些,卻有些落寞:“你啊,學不來那人的好,好吃懶做卻都樣樣會了……”
  哪個人?
  我極力想睜眼卻也無力,卻在此時有一雙手輕柔地落了下來,將被褥掖好,這會兒我也隻能窩在被窩裏頭側耳傾聽了。
  時間像是靜止。
  唯有風徐徐的吹著……
  他似乎立在我的塌前許久,就到我快要忽視他的存在時,才靜靜的說了一聲:“少兒,你說她什麽時候會醒呢?”
  我猜,少兒應孩就是他喚的那隻鳥兒的名字。
  畜生怎麽會與人交流,自然是沒人答他。
  倒是突然有一個溫軟的仿若羽翼一樣的東西掃在我臉上,唰地一下,驚得我一怵,臉頰上也麻麻的,說不上癢也說不上是疼。
  好家夥這是什麽鳥兒啊。
  忒沒禮貌,啊呸。
  我小蹙眉。
  “少兒,別胡鬧。”
  隱約有衣擺輕動的聲響,腳步很虛浮,突然從我上方傳來悶聲的咳嗽,又像是想極力忍著。
  “義父,義父天涼多添些衣。”一個聒噪的鸚鵡聲。
  義父?
  居然會有一個人養隻聒噪的鸚鵡作義子?
  真乃奇人……
  他沒有出聲,隻是氣息離我越來越近, 然後感覺頭被他微微抬起,一股子清泉便滑到了我嘴裏,我索取著,簡直是急不可耐。
  不對,觸感溫軟。
  他用什麽東西喂我啊……莫非,嘴對嘴?!
  — —||不會吧,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把我小心翼翼擱回了床榻上,我仍舊處在極度震驚之中……
  “少兒說得沒錯,天涼了。”他喃喃自語,隱約聽到了他坐下的聲音,輕歎了一聲,“倦鳥戀巢,總歸是回來了。”話剛落,一雙手便緩且慢地壓在了我的被褥上,又擼了擼,將它掖好。
  我雖閉著眼睛,但仍忍不住一陣恍惚,為何他的語調會讓我這麽悲傷且痛到無法自抑。
  我努力的掀著眼皮,他似乎手撐著,靜靜的望了我良久,和衣臥了下來,呼吸聲拂在我的臉頰側,熱呼呼的……綿長而緩慢,瘙癢卻又麻得撩撥人心。
  那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湊在了我耳邊,反反複複的就是那一句話:“回來了……就好……”
  我手指忍不住動了動,悄然攥緊了被褥。
  他的身子好香啊,不是那種很俗的氣味,而是……總之,說不上來……像是竹子的清香又雜了點花的氣味……很清爽,卻也萬分的熟悉。
  低頭嗅嗅,一股味兒卻直鑽入肺。
  腦子裏嗡嗡作響,皇上那會兒讓我侍寢時,身上也薰了這股味兒。
  隻要一緊張,聞它身子便能放鬆,有種心安的錯覺……
  放鬆身子,隻覺得有些乏了,感覺自己依偎在他的懷裏,很舒服。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象睡了。
  待我重新有意識的時候,發現嗆極了,似乎有什麽溫熱的液體從嘴角裏湧出來,一個碗卻還鍥而不舍的緊貼著我的唇,有人護在我身後,一隻手環在我腰間,就算我閉眼,也知道……這種姿勢動作,明明是有人在強行灌給我湯藥,口腔裏此刻充示著很奇怪的味道……潛意識便想拒絕。
  不過好在,這會兒總歸喂得比較正常了,沒用嘴。
  “乖。”男人的聲音又在我身旁響起,極柔極韌的聲線絲一般的進入耳朵裏,有著股難以言喻的關懷與溫柔,“吃了才會好。”
  他的聲音又安定人心的作用,身上又有很好聞的味兒。
  我竟像是被催眠了般,全身一下子便放鬆了。
  他輕笑了,將我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似乎正落在我的臉上,像是有著難言之情,視線那般溫柔。
  我突然有些無措了。
  “這孩子又比當初瘦了。”那雙手悄然撫上了我臉頰,說的話也是柔腸百結。
  藥似乎是起了作用,渾身熱乎了起來,頭皮卻開始發麻了,這種奇怪的感覺蔓延朝下,酸癢之後力氣像是在慢慢蘇醒。
  心裏頓時湧起的異樣情愫讓我極度的想睜開眼……
  這個人似乎很美,動作溫柔可見心腸很好,更難得的是還懂得醫術。

  第十二章【四】

  這個人似乎很美,動作溫柔可見心腸很好,更難得的是還懂得醫術。
  而且更重要的是……
  這個美人在摸我。
  我忍不住嘴角勾著,而且有越咧越大的趨勢。
  突然一陣聒噪的鳥叫,似乎是笑聲又不像。
  驚得我……
  “義父義父……”撲翅的聲音過後便是那鳥陰陽怪氣的聲調,讓人聽了好些厭惡,“莫吵了她。”
  男子的手陡然就縮了回去,可那片溫厚的觸感卻像是依然停留在我的肌膚上,有些悵然……
  可那人停頓了一會兒,卻又正兒八經的說了一句像是要補充什麽似的:“少兒,你也吵到她了。”
  結果,適得其反且一發不可收拾。
  那男人其實也沒再說什麽,似乎教養良好出奇的少言且安靜。
  隻是那鳥兒比三姑六婆還要八婆,被他斥責後就出奇的亢奮,興許沒人教它什麽罵人的話,所以一時間語拙隻能以行動抗之。小家夥細小爪還踩得頗有節奏,撒歡似的踐踏著我小胸脯。
  我懼啊……
  你們倆半斤八兩,都吵到我鳥。
  誰能告訴我,這主人和小寵一人一畜窩裏鬥也就算了,為啥還連累我啊。
  這破鳥,欺負我現在不敢動是麽…還踩,本來就很平了…我淚……
  在我忍不住終於要雄起抗議的時候、一雙溫軟的手將我擁入懷。
  “少兒別使壞,你壓壞她了。”
  我訝然卻沒反抗,竟很歡喜的承受之。
  小畜牲像是被他拿袖子揮走了,胸口一沉,不一會兒便輕了,我好不容易緩了一口氣,卻在中途硬生生地改為了倒抽氣。
  那人正以護幼崽的姿勢,對我關懷備至,並稟然正氣且好心的拿手給我“撫摸”胸脯,摸得還這叫一個到位,一摸一個準兒。
  — —||
  我極力忽視它,強忍住。
  或許是擁抱的姿勢的緣故,他的發絲垂到了我的臉頰上,癢得難耐。
  他懷裏,很溫暖。
  溫暖到……讓我有種想哭的念頭。
  長歎一口氣,我死皮賴臉佯裝假寐,臉埋在前襟處又悄然蹭了一下,布料不是很柔軟,摩挲在臉上有些不太舒服。
  話說他那一雙如玉般潤滑的手保養得比女人還好啊,這個修長,還抵死纏錦的在我臉上遊走,我仰臉,死乞白賴的閉眼。
  來……再摸摸,別給我客氣。
  我眯眼,哼了一下,真銷魂啊……
  突然人中穴一陣刺痛,我背脊一陣麻意往上竄,這個痛啊痛……
  忙鬆開了悄然環在他腰間的手,又疼又慌的……差點跌倒了地上,滾了一下,被他摟住了。
  驀然開眼,怔了怔,又看到了那一張讓我呼吸都不順暢的臉,長眉淡雅,眼眸讓人不敢直視,那張麵孔有說不出的意味,眼角下的痣……
  如此妖嬈。
  心怦然一跳,詫異地攥緊了胸口的衣袍,怕離他近了,心就會因為承受不來而炸開。
  這讓我感到不安……
  有太多莫名的情緒充斥著我。
  這個身體究竟是怎麽了,張了張嘴,發現聲音很啞是那種沙到有些失聲的嗓子:“放……開我。”
  他眉一蹙,聞言,手一鬆。
  我身子失了重,徒然住下一滑,頭重重的磕在了床榻間。
  靠……
  撐著身子,揉了起來。
  好疼啊。
  “活該活該。”一直閉著嘴,拿綠豆似的眼偷偷打量我的鸚鵡,終於活躍起來了。
  “我就說你早該醒了。”那美男也再多說什麽了,隻是嘴角勾著,似乎在笑。那綠鸚鵡在他肩上跳來跳去,扁著翅膀,嘴啄了啄羽毛,那一隻翠綠的屁股對著我。
  我強忍住拔它羽毛的衝動,支撐起身子躺回了榻,內心這叫一個滂湃洶湧啊……都沒法說了。
  總覺得,這小畜牲很多餘啊。
  “你練了奇怪的武功,情緒不該有太大的起伏。”他坐在塌上淡淡地說,視線遙遙望著自己撐在我身側的手,卻不看我。
  末了,歎一口氣,像是打定了什麽主意,緩慢且堅定的執起我的手,把了一下脈:“這些年把身子給弄弱了,得好些進補了。”
  “你……”
  我望著他,眨了眨眼,遲疑地問了一句很經典的話:“我為何會在這兒,你又是誰?”
  他徐徐一笑,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臉色平靜如水,緩緩道:“我是芳華。”
  這公子的名字好俊啊,果真是人如其名……
  我呆了呆,色迷迷的望著他俊悄豔美的臉。
  對於美男,我向來是很樂於搭訕的。
  我按住了他的手,又很直白的問了一句:“是你把我擄來這兒的麽?”
  “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在這兒、也正想問你……”他低頭看了一下我的狼爪,怔了一下,也沒閃躲。隻是很有風度的望著我,嘴微含笑,“隻怕這一切你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他輕輕的說著這些話,明明是靜止的麵容,卻讓人覺得上麵有無數未竟之言。
  美男如斯,美男如斯。
  我胸膛裏無限澎湃,也無暇琢磨他與我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隻是很熱情的拿眼神騷擾他。
  “先休息一下,我等會兒再來看你。”
  他傾身拉起一床被褥,蓋在我身上,將它掖好……
  我縮頭,細細的打量著他。
  睫毛垂著,眼角下的暗紅痣那麽觸目驚心,明明是那麽美的人,清冷如月輝卻又總能讓人產生錯覺,他是憂傷卻也寂寞的……
  門被他從外麵輕輕合上了。
  我怔怔,半晌還在回味中,攥緊同樣香香的被褥,眯眼深吸一口,嗅著嗅著,我才反應過來……
  他剛才說他叫什麽來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芳華……
  呆掉。
  難怪我怎麽覺得他這麽憂傷了。
  小三都跑家門口了……他能不憂傷麽……靠!
  哪個死人把我拋到他宅門口的。
  絕!
  真絕!
  一定是死對頭做的,想必我以前一定欠了他不少銀兩。
  這如今,折辱我啊。
  以後如何與這皇上的男寵一起相處啊。

  第十三章【一】

  門還一個勁兒輕輕碰晃個不停,人卻早沒了影兒。
  我呆了呆,低頭狠命擰了自己一下,齜牙咧嘴,這叫一個疼……
  那仙人一般俊逸的人確實存在,沒錯。
  而他,叫芳華。
  我猛清醒了,而清醒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自摸,身子蒙入被褥裏,低頭左瞅右瞅了一下,連袍子都掀開了……也斜一眼,嘖嘖,身上不疼不癢也不酸……
  在皇宮裏被刺客偷襲不算,還被人用劣質迷藥弄暈擄出了宮,在路上顛簸了這麽久,全身上下居然一點淤青也沒有。
  是已經有人給我上了藥,還是我天賦異稟身子抗震抗樣能力超群,再或者那刺客並沒有傷我的意思,事前有做防護措施……
  可,為何一聲不響把我丟在芳華的居處。
  — —||
  好生奇怪,我頭鑽出了被褥,大吸了一口氣。
  屋子裏很安靜,那破鳥似乎也飛了。
  我侍在榻上,把淩亂不堪的袍子整理妥當了,環顧了一下房間,竹簾,牆上有帖山水畫,題的字跡也蒼秀挺拔,挺有韻意。
  屋裏的物什很是簡單,卻也雅致,桌子椅子等等……就連塌上的枕頭都像是主人自己用竹子做的,摸上去……手感極好,做工也精細,
  我揉了揉眼睛,胡亂穿了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倒了杯水,一口喝個底朝天,似泉水般清涼爽透,卻又有一股甜膩甘美。
  而這杯子也是竹筒磨製的,潤澤極了,隱約還有用刀工刻的“芳華”,我癟嘴擱了它,手撐著頭,翹著二郎腿,一副吊兒郎的姿勢,眼睛滴溜溜轉。
  這兒什麽東西都好,可就是沒有吃的。
  這貌美如花又一副仙人脾牲的華公子,不會是打算餓死我吧。
  我憋嘴,捂著空蕩蕩的肚子,慢悠悠挪到了門前,雙手用力,拉開了。
  陽光灑了下來,金燦燦的光輝浸染了我一身,暖和極了,照得我有著睜不開眼睛,門外是長長的走廊,外頭碧翠的竹林搖曳,細細簌簌作響,透過間隙吹來的風也極舒爽。
  一陣童稚的聲音在耳旁飄過。
  我甩甩頭,視線清晰了起來,眼前的走廊空蕩蕩的。
  可沒走幾步,腳像是灌了鉛般,腦子裏也昏沉沉的,扶著牆強打起精神,我眯起眼隱約中看到走廊前有幾縷影子顯現也愈發的清楚了。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懷裏揣著煮熟的兩個蛋,搓著手燙得吹氣兒:“你給幫著接個手兒啊。”
  另一個卻在他前方悠閑自得的走著,頭也不回,單問一句:“為嘛。”
  “蛋是我煮的,柴火是我生的,還得瞞著你義父不讓他發現,你就想這麽吃啊。”
  “當然不。”那瘦弱點的停了步子,頓了一下很彪悍的說:“你還得給我剝皮,我才能吃。”
  “你你你你不要太過分了。”那揣雞蛋的怒氣衝衝的奔了上去,那張臉清秀漂亮,明明是小一號的當今聖上。
  “蛋是你偷的煮的,柴火是你生的,這會兒髒物還在你身上……”那人慣悠悠看他一眼,髒兮兮烏黑的臉上齜牙一笑,牙齒特白,“我這就去告訴義父。”
  “我剝我剝,還不成麽。”少年皇帝完全氣餒,擋在他麵前,扯著他袖子瞧著沒反應,把 心一橫,腳跺地:“大不了兩個都給你……”
  “剝。”很欠扁的聲音飄了過來。
  某人低頭乖乖任命的剝。
  一個吃得樂滋滋,一個哭喪著臉,嘴角卻輕微蕩起,似乎也樂在其中。
  我噗嗤笑了出來,隻覺這情境分外的熟悉像是曾在哪兒見到過一樣,可卻一眨眼的功夫,空氣波動一晃,那兩個少年便沒了蹤影,走廊上空空如也,我腦子嗡的一片響動,疾急走到他們打趣的地方,低頭一瞅,連碎雞蛋殼也不見了。
  — —||難道是我餓得出現幻覺了。
  風徐徐吹著,竹林沙沙作響,我轉了一圈,環顧四處,抬袖握拳錘了錘頭。
  造孽……
  看來真是餓過頭了,這會兒功夫,當務之急得填飽肚子。
  我歎了口氣,徐除轉身,望著這一間間的房門,呆了一會兒,像是有感知一般,推開一道門,探頭窺之。嘿,瞧怎麽著……猜對了。
  喜極而泣,喜極而泣。
  溜了進去,掀開鍋蓋一看……空的,手探進去一抹,別說油了……掌上一層幹幹的灰。
  眉陡然一顫,蹲下一瞅。
  好家夥,灶台都沒生火。
  居然能狠到這種地步……
  看著謫仙一般的人,沒準兒真是想餓死我。
  我一向是個很愛吃的人,而且吃的也不少,在宮裏那會兒可沒遭這種罪。
  若是死有很多種方法,我絕對不選餓死。
  一時間火急火燎的,滿屋子尋吃的……櫥拒都被打開了,除了兩三個缺了口的破碗其餘什麽東西也沒有。
  芳華平日裏都吃些什麽啊,淚……
  腳步一路虛浮著飄了出來,卻頓住了,狐疑的四處望了望,仰著頭,那鼻子聞了 聞,奇跡般的嗅到了香味。
  吞了吞口水,身子竟像不由自主地隨著那氣味,左拐方拐,來到了一間房前與個高大的身子撞了個結實。
  他像是早已等著我一般,一把將我摟住了。
  這會兒,我抬頭正對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臉,脊梁處一陣寒意住上竄,頭皮也發麻了。

  第十三章【二】

  這個男人,一張臉足以禍國殃民。
  配上眼角下的痣,就更加妖到無以複加。不笑,他就是仙子,一笑起來……簡直比妖孽還妖孽。
  “看夠了麽。”
  他一手環著我的腰維持著擁人的姿勢,望著我眉捎一挑,卻又作勢低頭拿手捂著嘴,別過臉咳嗽了一聲。
  ……這表情,是在難為情麽。
  我蹬大了眼,堂而皇之地窺視著,想著又不妥。
  慢悠悠的拱手,“方才多有冒犯,多有冒犯。”退了好幾步,又忍不住拿眼斜他。
  他一楞,眼角彎彎,眼角眉梢都浸染上了若有似無的笑意。
  退完之後,我才一片清明,擁著我抱緊手順勢在背後摟著狂吃豆腐的是他,我幹嘛……
  道歉。
  芳華低頭笑了,拉住了我。
  然後時間靜止了。
  他沒說話,我也無話可說,眼神有些呆滯的向他,視線下移才發現他手裏有東西……似乎是托了一個碗。
  不過話說回來,他比我高出好多,一席紫衫,很是閑雅,哪怕他手裏端著是一破碗,美人也就是美人照樣高雅,手托著,修長的手仿若玉璞,被瓷襯得愈發白皙動人。
  仰臉,鼻子嗅嗅,他手裏拿著什麽?
  芳華含笑望著我,身子微傾騰出空隙來,於是我的目光便暢通無阻地掃射到了裏屋桌上擺著的熱乎乎菜與白米飯,我由驚訝感激到絕處逢生的喜悅然後隻一瞬,便很理性的抑製了這股衝動,孤疑的看了他一眼後便像隻自我防禦過當的刺蝟一般縮了回去。
  很簡單……
  這個人對我的態度有些怪,不像是獨自麵對情敵般橫眉冷對,反倒是和善。
  這間屋子更古怪,時不時還能冒出一兩個幻影,我視線禁受不住誘感般落至了那熱氣騰騰的碗上……
  吞了吞唾液,這麽香……簡直比禦膳房的還勾胃口,興許添了某些東西也說不定。
  出門在外,該防。
  “許久沒做了,不知道還合不合你口味。”他說的淡淡的,便挽著袖子,把手裏的碗往前一遞。
  我沒法退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磕得我生疼。
  他嘴角勾起一絲笑,令我更緊張了。
  這笑……
  嘴角彎起的弧度,都好詭異啊。
  “你啊,總是這般糊塗。”
  他扶起我,微用力好讓我靠在門上,彎腰用袖子給我擦了擦落入身上的灰塵。
  我眼皮跳得極厲害。
  他他他這是怎麽了,我怕……
  他沒有束發,如瀑布般的青絲垂了一肩,幾縷陽光透著窗戶撒了上來,柔和極了,偏於這麽冷清的人做這麽近似於討好的事情。
  我慌亂中瞅一眼,擺在桌上的吃食。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方才混進廚房的時候,鍋碗瓢盆都蓋了一層灰,那情形簡直是淒慘得不忍心看了,冷灶不像是曾被生火,煮過東西的模樣,那麽……這些飯菜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難不成,這個人會妖術?!
  “怎麽了?你臉色這麽蒼白,哪兒不舒服麽。”他頗關懷。
  抬手間還不忘拿方才替我擦了灰的袖子,又抹了一下碗。
  寒得我……
  “這些都是你親自下廚做的?”
  “正是。”
  我抬頭,望著他類似慈悲的神情,嘴角微勾,浮現出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笑容。
  我覺得……
  非常的可疑。
  這個人,莫不是想用妖術變出來的食物讓我吃了拉肚子,或是想下藥毒我?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於是,圍著他轉了一圈,重新對此人進行鑒定與評估。
  我不認識他,而他認識我。
  我與他並不熟,追溯到幾年前……小李子說我也貼身伺候過他,然後在他冷宮的這段日子裏又搶走了皇上,鬧了小矛盾後自己又甩下他溜了。他在冷宮呆了這麽長時間無人問津,怕多多少少也有我的過錯在裏麵。
  他理應恨我的,所以對於眼前站著的這個拿著箸,捧著碗,望著我表情有些手足無措的人,我則抱著觀望的態度。
  這個華公子從我醒來……
  就表現得異常古怪的,他親手做的東西……
  我該吃,還是不該?
  恩,值得深究。
  其實,我就是一個吃軟怕硬的性子,俗點兒說就是賤。
  在我不餓的時候,或者在我非常餓卻又不敢吃的時候,兩種人卻分別有兩種全然不同的態度來對付我。
  若是皇上,任由我怎麽口頭拒絕,他也當作沒聽到,挽起袖子捧著碗,一勺接一勺的喂,我拒絕得越義正言辭,他喂得越歡暢。事後就抱著我,摸背給我順氣,仿若這麽一摸一摸,就能把我的氣給消了一般,這叫先當頭一棒滅了威風再來個懷柔政策,而且他批奉折的風格與這極為相似。
  而,眼前這個芳華,相比之下子啊,就柔了不少。
  他這會兒,把手裏的白米飯擱了,呆坐著看了我半晌,徐徐走了,後來也不知道從哪兒弄出了一大碗燒鍋肉,喜滋滋的捧來給我,看我不接,又轉身背對著我連箸都用開水燙過了一遍,一聲不響的端來,全擺在我麵前。
  我瞅了一眼,色香味俱全,而且還是肉……
  容我再怎麽內心抗拒,也難敵食欲,一時間欣喜若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大老爺兒們似的撈起袖子,迫不及待的夾了一筷子,還未塞進嘴裏,最後僅存的理智又喚醒了我,我挑起眉,瞅了他一眼,挽著袖子,把那一塊放在他碟子裏。
  他搖頭。
  卻趴在那兒,極專注的望著我。
  我示意他吃。
  他又搖頭。
  你說……
  他都不吃的東西,我敢吃麽。
  於是,我啪的一下摔了箸,學著皇上的樣子,揮揮手,漠不關心地說那啥小李子把它撤了。
  這兒不是皇宮,當然沒有小李子。
  而我也學不來漠不關心,因為我當真很餓……
  於是芳華呆了。
  我頹了。
  許久後。我仍抱腿蜷縮在椅子上,他盯著偶看,我就盯著那燒得流油的肉看。
  清心寡欲。
  戒欲戒欲。
  他像是很疑惑,望了我一眼:“不吃麽?”
  我搖搖頭。
  他哦了一聲,很幹脆的起身,看也不看我一眼便二話不說的把肉給端走了,連渣帶湯水倒在了竹林那邊。
  我隻能幹巴巴的望著他的背影。
  然後,在我很沮喪地垂頭在心裏頭幻想著把那碗紅燒肉強奸了一百零八遍的時候,芳華也撥了竹林走了出來,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香噴噴的烤紅薯。
  遞給我後,就離我遠了些,趴在椅子上,身子側了過來,胳膊上枕著下巴,臉上笑眯眯,細長的眼尾上翹。這種表情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裏都是我的大愛,可對目前一個失了憶的人來說,卻是無比的驚悚。
  於是,我小心翼翼的捏了一點,湊到了他的嘴邊。
  他眉蹙得快要擰成結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
  我想隻要是人,看著他的反應後,都會不敢吃那遞來的東西了……
  於是,活活在有食物的情況下,我餓了一整天。
  被餓一整天是什麽概念?就是胃裏空空如也,一陣火燎燎的疼痛時,卻隻能伏在井水邊舀一大瓢冷水灌入肚內,撐著撐著還真不疼了,走起路來腳也是飄浮的,肚子裏水晃晃。
  而芳華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我摸著肚子,晃著晃著,溜進了茅廁,蹲下……就起不來了。
  這感覺熟悉啊,大腿根酸脹,腹部也有股狡痛,蹙眉一齜牙,低頭瞅了瞅。
  拿手一摸,好家夥……
  一手的血。
  斜著眼,朝褲兜裏一看,喲喂……
  這是誰幫我鋪了一層軟布啊。
  驚悚!
  這屋子裏沒有別人,就我,芳華還有一隻破鳥。
  — —||
  他還真是菩薩心腸且“助人為樂”。
  ……怕是被他看光了。
  我暈乎乎的,提起褲檔,垂著頭,攙著門,一路蹭了出來,解完手果真是渾身舒服多了。
  低頭四處瞅了瞅卻找不到水,隻得把手就往身上的袍子上擦了擦,不經意間瞄到了站在樹下望著我發楞的芳華。
  我立馬警惕了起來,身子筆直,腿且不由自主地夾緊褲檔,處於一級防備狀態中,末了手撐在樹上,皺著小眉且故作深沉地說:“有事嗎?”
  我掀著眼皮看。
  他有些局促,半晌才從後頭掏出了個撕得很規矩的小布條,捧在手裏,指尖有些發抖。
  我胡亂瞄了一眼,不鹹不淡:“這是什麽玩意兒?”
  “我猜你會用得著的,所以給你預備的。”
  我頷首,他滿心歡喜的上前,我卻沒接,隻是漫不經心的撩起他的衣袍擦了擦手。
  他一抖,忍住了。
  沒有躲……
  天曉得他是怎麽想的,沒準閹了我的心思都有了。
  我的血跡抹得他紫衫上髒兮兮的,他依舊很誠懇的望著我。
  我也坦誠的望著他的眼,不語。
  他耳根慢慢的紅了,輕聲說:“我薄子上記了是這一天,而且沒料到突然在門口拾了你,一直沒料到你會來……所以手忙腳亂也沒來得及準備。”
  沒錯,我來月事了。
  可他怎麽知道,話說這薄子上還記這雜七雜八的東西,還真得閑……等等,難不成是在宮裏那會兒……汗,他這個主子可當得真貼心,下人們這點兒事都費心記著。
  “我學了,知道這東西怎麽綁才不會掉,我能幫你。”
  我推了他的手,“不必。”
  看著他落寞的表情,心裏頭有些怪怪的,我又添了一句,“多謝。”
  他沒再多說話。
  我便走了。
  離了很遠,仍停頓了下來,不知為何忍不住回了頭。
  遙遙的,樹下的他長身玉立。
  臉上的神情……
  怎麽說,形容不出來,比寂寞多了些淒苦,還有些失神。


  第十三章【三】

  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臉上會有這種表情,一時間慌亂極了,捂住了胸,徐徐呼一口氣,隻想加快腳步離開他,離他越遠越好……可那個人眼神裏無盡的的欲說還休卻像詛咒一般,索繞在我的眼前,我們之間分明離得很遠,仍聽到他的話,飄渺卻一字一句不漏的到了我耳邊。
  【當初那份日子再也要不回了。
  我已經錯過了,為何如今,一次機會也不給我。
  我怔了怔,抬手捂住了耳朵。】
  怎麽回事兒,餓得都出幻聽了麽……詫異的回頭看他,他明明隔我那麽遠,唇也沒動,可聲音卻清晰仿若就在耳旁,那麽肝腸寸斷,令人神傷……
  心裏一慟,酥麻酥麻的感覺緩緩上升彌漫開來,眼前的景致也在晃,閉了會兒眼再睜開時沒來由的產生一陣暈眩,身子在也撐不住了,腳一軟便倒在了地上,側身伸著手,像抓確又握不住任何東西。
  我眼眯成了一條線,朦朧中,我看到了他驚慌卻有些無措的表情。
  真好,原來這麽冷清的人,也會有方寸大亂的時候, 真好……
  原來,餓是這種感覺,能致人昏迷。
  眼前一片漆黑。
  一陣香氣誘惑著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而我已臥在榻上,餓,是我的唯一感知。
  全身蜷縮著,輕輕嗅著香噴噴的被褥,在我以為自己快到極限的時候,恨不能叼起褥子嚼時。
  屋子的門悄然開了,芳華就以極無助的姿態出現在了我的麵前,手裏捧著碗,一雙眸子望著我,那是窮盡心力也無法表達的愁緒。
  這麽清冷如雪一般的人,竟蹲在我身邊,很卑微哀求的姿態,仰著頭,一勺伸了過來。
  我呆了呆。
  一角小被褥還含在口裏。
  他也怔了一下,卻沒有笑出來,隻是伸手把那截東西悄悄扯出來,拿手將那被津液懦濕的地方,抹平再抹平,修長的指很是漂亮,隻是那眉宇間的一抹愁卻不能隨他的動作而摸去……
  “傻瓜,我做的東西怎麽都不敢吃了。是怕我往裏加東西麽……我又怎麽會毒你。”
  他手又重新拾起勺子,舀了一些米飯,見我沒什麽反應,他的表情有些帳然。
  低頭,輕輕吹了一口,臉色有變卻依舊是在笑:“乖……吃一點。”
  我怔愣的望著他。
  “不吃,我再做別的。”他失落。
  我卻一把握住了他,碰住了那碗,很香……
  白乎乎的米粒兒,上麵鋪著一整條不知名的魚,濃稠美味的湯汁裹遍了周身,鮮血被蒸得很爛,上麵還飄著翠綠的蔥末。
  明明有這麽好吃的肉,為啥第一口舀來的是白米飯……
  還有,哪有人用勺子吃魚的。
  心裏早就軟了,卻仍舊給自己找台階下。
  緩緩推了一下,手搓著膝蓋間的袍子,也斜一眼他的碗,輕聲說:“皇宮裏的東西好吃多了。”
  “對不起……”
  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情不願的從他手裏奪了碗,幾乎狼吞虎咽了起來。
  他笑了。
  我訕訕的,挑了刺,四處望望沒有箸,好心的拿手夾了一片,抬眼望著他:“我吃不了這麽多,你要不要一點兒。”
  於是,他聞言,吮入了口。
  我又夾,他依舊無聲無息的吃。
  可那如山水般的眉慢慢蹙了起來,臉也慘白了,起了身,拿袖子虛掩住大半張臉,跑到門處悶聲吐了起來。
  我楞住了,騰著髒兮兮的油手,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他卻回頭,臉上又浮現了那很寧靜的笑,虛弱著說:“你千萬別在意,我隻是不愛且吃不慣這麽腥味的東西。絕對沒有毒……嘔……”
  — —||
  對此,我很無語。
  低下頭,專心對付起那條多刺外觀著實不美,卻味道鮮嫩的魚……有吃的,不用再喝井水了……真是件幸福的事。
  當我沉靜在幸福中的時候,芳華卻分外悲傷。
  日子就這麽過了一天,這一天,芳華沒問我的來曆名字,為何會我在他居所前,可是遭人暗算。他像是漠不關心又像是熟知我的一切,費心又盡力的照顧著我。
  這種感覺很怪,次日請晨,搬了張竹搖椅放在走廊處,手撐在頭後,閉目享受著。
  一陣風吹來,竹林簌簌作響,心曠神怡。
  或是由於閉著眼睛的關係,黑漆漆的一片,耳朵卻特別的敏感……在這一陣風中竟能捕捉到一絲樂曲……那琴聲清脆如水濺玉,格外的動聽,仿若天籟。
  而且,很熟悉……
  臥在躺椅上,側枕著頭,閉眼細細聽了會兒,指動了動在什上敲著節奏……竟情不自禁的哼了起來,仿若這曲子裏的每一節奏,每一個韻調都深深刻入我腦子一般,甚至原本與我就是合為一體的。
  睜開了眼,眸子裏格外的清亮,我循著那曲子四處找著……
  突然間隻覺得一抹視線正盯在我身後,那麽全神貫注。
  我猛然一驚,轉了身。
  風徐徐的吹著,竹林如一泓碧海,波蕩悠長,隱約可見竹林深處竟有個小亭子。
  一席淺紫色的身影,正端正坐著,長袍寬袖,似乎在撫琴。
  晨曦的光輝般傾瀉而來……他的身上仿若渡了一層金色,手指泛著柔和的光。
  好有情調啊。
  我撩起袍子躬身迫不及持地跑了過去,撥開礙眼的竹子,偷窺之。
  他低頭這麽專心致誌,身側一小壺罐子正架在火上慢慢熬,徐徐升著青煙,隱約有著藥味,這個人姿態閑雅,麵容淡定,眼神似含笑,嘴角不露痕跡地翹起,手一揚。
  突然間曲子音一轉,碎是同樣的婉轉悠揚,但調子有些怪了,我眉微蹙,懵了一下便探著袍袖上前,看著那奏琴的芳華,上前了一步,俯身按住了他的手:“錯了。”
  他笑望我,似乎早料到了我的到來,很有風度的停了手,唯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那就請賜教。”
  我也老大不容氣,側身一屁股坐了下來靠著芳華,朝他揚眉,伸出袖子蕩了兩下露出了手,架勢十足低頭,頗氣派地勾著那琴弦……
  咦,怎麽彈?
  回憶了片刻,微眯上眼。
  手指便靈動了起來,他肩上的鸚鵡看到我滿是好奇,連蹦帶跳的從他身上躍過,躲到了一旁,小眼滴溜溜的望著我。
  我裝作沒著見。
  他很安靜的望著我,垂在胸襟的長發輕揚,有幾縷吹拂到了我的臉頰上,很香……說不出道不由的香味,和他身上的氣味一樣,略有花的芬芳又似竹,隱隱還有藥的香氣。
  不禁有些恍神了。
  雖是想著別的,思緒飄搖,可手指勾挑撥……卻一點也沒停。
  曲調像是泉水般蕩了出來,明明很歡暢,卻聽來憂傷不止。
  這是怎麽了,我這身子裏記憶,有太多我不知情的東西了,這首曲子愈奏心愈痛……
  壓了聲,抑製自已的不安,輕輕說了句:“我想理應這麽彈。”
  “是麽。”
  他望著我笑了,眼睛很柔和。
  湊我很近,不……應該是我不自不覺中離他很近了,呼吸都拂在了發絲上。
  心裏一陣狂亂跳動,那眼斜著窺向他。
  他也別有深意的也斜一眼望著我。
  我尋著他的視線落回到了自已身上,看了一眼情不自禁環上他腰,暗自揩油撫琴的姿勢,心怦怦直跳,我忙收回了撫琴的手,低聲:“對不起,我逾越了。”
  他隻笑不語,隻湊了過來。
  我一下子臊得慌,忙想起身,卻沒撐起來,身子愈發住後倒,後背觸到一片溫軟,他環著我,湊了過來,作勢撥了一下寒弦,一陣悅耳如流水般的聲響,輕聲說:“這曲子我也是聽來才學著,今日又碰巧被你撞見了……以往的太過悲傷,我隻想改了它。”
  我詫異的望著他,疑惑道:“這曲子是何人作的?”
  他愛撫似的摸著琴聲,眼中有些落寞:“有一人字葬名華,他每次在江湖上現身都奏這個曲子,我也是隻聞了一次而已。”
  “你的仇家麽?”
  他望著我,笑了。
  不語。
  隻是指尖勾著弦一鬆,揚起手,神情落寞的奏了起來:“問世間幾多愁,八千玉老一夜秋。
  不若逍遙一度,恣情江湖,此生休。
  閑人獨酌一壺酒,留得悲歡空餘度。”
  他緩緩望了我一眼,最後幾個詞聲音很低,幾不可聞:“……芳華盡放,韶華難求。”
  藥似乎被熬得差不多了,被沸騰的水氣衝得蓋子直響,我有些恍神。
  盯著他的臉看,他的話也當做了耳邊風,不知為何,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眼角下的痣所吸住。
  心在此刻微微的發疼,一時間眼神都柔了,很想探手去撫…摸它。
  是我的錯覺麽,這顆淚痣,似乎比昨天顏色更深暗了。

  第十三章【四】

  我盯著他的臉看,不知為何,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眼角下的痣所吸住。
  心在此刻微微的發疼,一時間眼神都柔了,很想探手去撫…摸它。
  是我的錯覺麽,這顆淚痣,似乎比昨天顏色更深暗了。
  突然一旁的鸚鵡莫名的叫喚了一聲:“燙燙燙燙。”
  我忙收回了作亂的手,從桌上撐著身子,朝那邊看去,隻見這綠毛的家夥正在藥罐上方發來飛去,躲著那因沸騰而噴出的熱氣,滑稽而可愛,讓人忍俊不禁,抬頭問卻看到芳華正很溫柔的望著我,我一時間有些慌亂躲開他的眼,抬手亂撫了一把琴,沒話找話說:“芳華盡放,韶華難求……這詞,很特別。”
  “我改的詞你可喜歡?”
  我抬頭詫異的望著他,他隻是但笑不語,眼神有著我所不懂的情緒。
  一時間沒人說話了。
  亭子裏很安靜。
  身旁突然傳來一聲無奈的笑,芳華執起一杯茶,給自己倒了一杯,斜了一眼,執著袖子端著杯仰頭飲著,許久才問:“這些年過得好麽?”
  我眨了眨眼,還沒反應過來,環顧了四周發現他似乎問的是我。
  有正配問小三,過得好不好的麽?!
  他這人,到底什麽心思……
  他抬頭望向我的眼,很清澈也深得令人摸不清。我隻得老實地說:“我生了場大病,記憶從宮裏開始,以前的事記不得了。”
  “這我是知道的,子川他那幾日有沒有欺負你。”
  子川?
  他居然能直呼皇上的名諱。
  我扯著嘴,勉強笑著:“皇上很體貼人,也不擺架子。吃的用的都好……”我環顧了四周對比了一下,板著手指努力措辭,“一天下來枕的是雲錦躺著軟榻,吃的美食我都叫不出名而來殿外有步輦隨時候著。”
  他恍惚一笑,“是麽。”
  “難道不是麽,華公子不是也從那兒出來麽,應該自是知道宮裏的好。”
  他眉宇間滿是堅韌,秀麗的眉蹙起,神情令人心疼,輕訴著:“印象中空蕩蕩的屋子裏隻有硬凳涼茶,淺薄的話語與冰涼的奴才臉。我以為這兒會比宮裏強,沒料到他待你真得很好。”
  他說的是冷宮吧……
  這麽儒雅不凡,仙謫般的人怎會委身在冷宮。皇上又怎忍心讓他這麽受罪。
  他望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有我所不能領悟的東西……
  我怔了。
  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你與他很親密是麽,喜歡他麽?”他說了話,聲音清朗。我竟有如置身在夢中,那麽不真切。
  想著那夜的侍寢。臉上泛起紅潮。忙錯開了頭,卻無意瞟到了芳華的手正緊緊地攥著袍子,指關節蒼白,我詫異的抬頭掃向他的臉,怔了怔。
  他這會兒表情很從容,隻是很溫柔的望著我,似乎很想知道。
  “我不知道……是否喜歡他。但皇上待我真的很好,他知道我喜歡吃什麽,偏好什麽,也總是這麽寵著我。”
  “是麽……”
  風吹著竹葉林簌簌作響,芳華有所動容。
  我徐徐說道:“他是個很好的君王,卻也是個好丈夫。”風聲過後,幾縷發絲繞要到了臉上,遮住了視線,我垂眼嘴角勾著笑,依舊自顧自的說著:“皇上自你離去後已有五年沒納後妃。今日是十月初九,華公子你知道是什麽日子麽?”
  一片寂靜,隻有風聲。
  這片竹林狂亂舞不歇。
  “今天是何日子……”他的聲音平穩中卻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波動。
  “按理兒應是我的冊封大典,若我當初沒被搶擄出宮的話。”
  我撐著手,徐徐轉身,抬頭望向他。
  雖然隻是不經意間的朝他一瞥,驟然間,心裏卻怦然跳動了起來,仿若止不住一般,眼也移不開了。他不知何時已起身,單薄的紫衫在風中淩亂,淒滄一笑,欲說還休眉宇間有化不開的憂愁,一雙如月輝般清冷卻有無限悲傷的眸子遙遙的望著遠方。
  “真是對不住,讓你在這兒陪我受苦了。”他束手,聲音很平穩餘音處卻有一絲紊亂,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麽,“我想子川若知道你失蹤了,定是會來尋你。”
  我語塞。
  其實隻是想試他,可他真得很悲傷。
  芳華與子川,曾有什麽過往。
  為何,我一見他這種表情……就會這般的……
  心裏幾股情緒翻動,湧上來的似乎是痛楚。我極力的撐著桌子,卻失了力氣般蹲在地上,鼻間縈繞著濃厚草藥味,手卻悄然的撫上前襟處,抵在了胸膛上。
  很疼……
  心裏那隱隱的疼痛愈發的強烈,就像要奪了呼吸了一般。
  蹙緊了眉,好生不安。
  強忍住胸口處那股莫名翻湧的氣與相伴而來的尖銳疼痛,耳旁傳來風聲和弱不可聞的腳步聲。
  突然一雙手帶著堅忍的力道扶上了我的,感到身子被人拉了起來,茫然的抬頭,正對上了芳華那如秋水般的眉目,他很認真的望著我,甚至伸來了手想要替我把脈。
  怔了怔。
  手上傳來溫軟的觸感。
  可一想到宮裏的傳聞……
  我忙推開他,“沒事我好著呢。”
  他的身子看起來很是弱不禁風,被我推得差點撞上了正在烹的藥罐,我也沒料到會這樣,訕訕地想攙扶他,他卻轉頭,目光已恢複正常在我看來有些清冷,我忙縮手。
  “你呀……”他撐著椅子坐了下來,又無奈又有 些氣惱,“還是像宮中那會兒一樣,專挑好時問來氣我。”
  我被他時不時地這麽一瞅,突然一機靈,糟糕,我在他的地盤還刺激他。宮裏傳聞,這個高人醫術了得,還曾經神不知鬼不覺把太上皇給弄死了,也因為這事兒才被給趕到了冷宮……我不會也……
  低頭,摸了一下脖子。
  打了寒顫。
  他什麽也沒再說,隻是低頭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烏黑亮澤的長發隨著動作垂落到了肩頭,窮盡一生也無法宣泄的情緒,他的手在輕微的抖動。溽溽的水落了下來,杯中盈滿了,沉默了片刻,輕聲道:“你或許忘了。那會兒你頑皮極了易容混在我身邊做小廝,圍著我忙前忙後,我卻總要替你善後。”
  啊……
  有麽。
  我撓頭。
  “可我為何會想念那種日子。”淒惶,淡淡的哀傷浮在他臉上卻又在笑,很欣慰的笑意。
  那麽觸動人心弦。
  “華公子。”我蹙緊了眉,手撐在桌上,斟酌著問,“我與你隻是主仆麽,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為何,我會離宮。
  他又是怎麽悄然從冷宮溜出來的,皇上五年沒納妃究竟為的是什麽……那一夜,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他抬頭著了我一眼,撫著我的手,笑得淡淡的,“罷了,隻要你過得好便成。”
  他最後那聲歎息化為了空氣,隻留下淡淡的餘味引人深思,“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還記它幹甚。”
  我直直的望著他,有著呆。
  這是怎麽了,為何見著他此刻的平靜淡泊的神情會想哭,還有那麽多的不甘心。
  他不再說什麽了,手在他掌中被他輕輕摩挲著,嘴角勾著笑意,他低頭看了一眼。“……很涼。”
  我原本覺得有些冷了,立馬縮回了手,也沒敢再看他,隻蹲下將手靠近那個藥罐,借著火烤著,鼻間縈繞著濃厚草藥味,奇道:“這是你平日裏喝的藥麽?”
  似乎……
  快煎幹了。
  也斜一眼,往裏麵窺之。
  一塊小東西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啥。
  “別動,我來。”
  他手忙撐著桌子,徐徐起身,匆促地走至了那正在用小火熬的藥罐旁邊,蹲下身子手托著碗底,倒了一碗褐色的水。
  我隻覺得多餘,忙站在一旁,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
  看他彎腰蹲在地上,有條不紊的做著這一些。
  突然,沒來由的有些心酸。
  或許這樣一個美人,不該做這些的……
  他的背影看起來很落寞。
  我幫不上忙,在他身後轉了幾圈,又隻能坐了回來,剝了幾個堅果丟給了啄食的鸚鵡,可心思全然不在這處,慢悠悠地抬眼,正看他用自己袖子托著一小碗,走了過來。臉色很沉靜,步伐卻頗有些快。一碗熱騰騰的褐色水就擺在了我麵前,他倏地一下,把手縮了回去。
  我眯眼望著他,他臉上依舊沒仟麽表情,風姿卓越地將手束在身後,清冷著嗓子,不鹹不淡的說:“這是藥,給你喝的。”
  我又沒什麽病,幹嘛要喝藥。
  他挑眉,卻仍好脾氣的望著我。
  “你一定是對皇上餘情未了。”我斜一眼他,語出驚人。
  他沒什麽反應。
  我笑得讓我自已都覺得涔得慌。
  那啥,要不是有這淵源與曖昧的關係在裏頭,我又怎麽會被人陷害……丟在了他的宅門口。想必他這個人一定極厲害,處在這尷尬的身份,對我這皇上的妃子還能這般照顧好,不是心底極善良就是極有手段。
  沒事兒還拿碗藥哄我喝。
  他見我沒動靜,微啟了唇,“你的內功……”
  “不喝。”
  我別開頭。
  “由你。我也管不著。”他轉身很柔情的喚了一聲,“少兒我們走。”
  “義父義父……等我……義父……”鸚鵡拍著翅膀竄到了他的肩頭。
  他很柔美的一笑,卻再也無視我了,伸手學著我的手法逗著鸚鵡走了……
  我怔楞了。
  那一霧那。
  竟將他口裏的少兒聽成了勺兒。
  趴在亭上朝他的方向望去。
  竹林深處一抹紫衫在風中翩躚,隱約能看到他倏地將束在身後的手,縮回到了麵前,垂著頭,死命在吹著氣兒。
  我頓覺奇怪,翹首望著他的身影,手摸索著端那碗湯藥。一觸……便縮了回去,靠,可真不是一般的燙啊。難怪他會這副摸樣兒。
  我嘴角勾起了笑……
  這個人,看起來這麽淡定從容,原來隻是在裝。
  那麽極力的維持形象,是為了誰……
  輕歎一口氣,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裏,亭子裏隻剩下我一人。
  歎了一口氣,盯著那一碗滾燙的褐色水。
  蹙眉,低頭仔細的聞了一下。很香……
  是草藥香味,可是卻很陌生,似乎參雜許多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很奇壞,這一碗東西,居然沒有一味藥是我所熟悉的,清澈通透仿若琥珀的褐色液體…稍微晃一晃,裏麵居然沒有一點藥渣滓。
  他給我吃的是什麽……
  方才說內功?
  我又沒練功,就算有也是曾經的事了,能恢複又怎樣……
  宮中我又沒得罪任何人卻遭刺,總有人想著法子害我。
  而他呢……
  有太多的心思,是我看不透的。
  比起可能被害死,或是恢複莫須有的武功。
  我側頭,盯著那碗看了半晌,觸手摸上桌麵上擺放的古琴,手指流暢……劃了一遍,聽著上麵清脆的聲響,伸出手,托著那碗藥……側身把它澆在了竹子上。
  我情願……
  不喝來曆不明的東西。
  這則也是宮中的生存法則之一。
  皇上當初教過我,可惜我沒上心。
  如今隻能自己靠自已。

  第十四章【一】

  某日清晨。
  我正悠哉地窩在房間裏頭,四肢成平坦趨勢,又翻了個身,一把摟著小竹枕,蹭啊蹭,睡在揭上正舒服著。
  突然門外傳來推門聲,門閂吱呀一聲,似乎推不開。我一激靈,豎起了耳朵。從門縫裏隱隱傳出了外頭簌簌衣料的聲響,那人就這麽立在房外頭靜候了片刻,約莫是在係帶子,軟軟的聲音帶著倦意,“裏頭的起床了麽?”
  “沒醒。”我悶頭答了一聲。
  他似乎在笑,“吃的放在門檻旁了。”末了又遲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沒醒還應得這麽利索,真是奇了怪了。”
  — —||有意見啊。
  “那個……”他欲言又止,隻在門口踏著小步。
  不勝其煩不勝其煩。
  我蹙著眉頭,倏地立起來,眯著眼晴,揉了半晌,“有什麽事兒就快些說……”
  沒等到意料中的回應,卻略微能聞到輕微的咳嗽,這聲響在清冷的院子裏格外的突兀,他似乎是走遠了……
  這人好奇怪。
  我內心掙紮了無數次後,終於耷拉著肩膀,渾渾噩噩的掀開了被褥,睫毛顫抖了一下,睜開了眼,垂頭穿了靴子,摸摸索索的下了榻,開了門。被風一吹,才冷得抖了抖。
  眼睛因困倦而眯成一條縫,蹲在門口,呆了呆。
  看也懶得看,這會兒手在地上摸了一把,觸到了一個盤子,於是乎便端好回了屋,擱在桌上。
  打了個寒戰,哆嗓了一下,卻又整個的縮回了被褥裏,蒙頭睡大覺。
  然後就覺得不大對勁兒了,耳朵隨著貼著枕頭。卻總有一股子細細密密的聲響傳來了過來,蹙眉略琢磨了一下。
  似乎是一陣撒歡似啄米的吃食聲。
  我轉了頭,抱著枕頭眨了眨眼……
  這會兒功夫,視線便慢地便由模糊變清晰,木桌子上,一張綠色的鸚鵡,爪子抓在一瓷碗的邊緣,戰戰兢兢的站著,埋頭吃得這叫一個酣暢。
  — —||
  好香……
  這破鳥怎麽又躥進了我房裏?
  等等,讓我想想。
  今早芳華又來敲門送吃食,我照舊端了進屋倒頭睡。難不成……
  我拿被褥擦了把臉,摳了眼屎,坐了起來,豎著脖子望去。
  那個啥……果然,門忘關了。
  芳華這人好是好,就是太勤快,比宮裏的嬤嬤還準時,天未亮,就準能把吃的預備好,也不管其他人和畜生是醒還是沒醒,這點還是得改正。
  我打嗬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披了衣袍撐手在榻上,瞅了一眼。
  桌上的飯菜還是熱乎乎的……似乎有很大一塊被切得很厚的紅燒肉,油淋淋的。還有一小碗炒得金燦燦的玉米雞丁,一海碗不知道是什麽的湯上還飄著一根鸚鵡羽毛,
  那小家伏展著翅膀,背對我埋著頭,把我的視線全遮住了。
  等等……
  這是給鳥兒吃的玩意麽?
  很明顯,不是。
  那它吃的是誰的……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
  靠。
  我忙低頭係了有些鬆的帶子,身形有些虛地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桌子旁,執了擺在上麵的箸,一揮手把它撥到了桌子上,“滾滾滾,走遠些。”
  鸚鵡呆了。
  氣急敗壞。
  我不理它,端著那盤紅燒肉盤,死命的往嘴裏扒肉……
  它扇著翅膀,爪在那碗湯上,死命的撲著,又飛落了不少毛,尖著嗓子叫了一句:“流氓。”
  將剩下的一點油水吮入肚,我白了它一眼,簡單吐了三個字:“我還強奸也。”
  它像是很才靈牲,竟聽懂了,一時間憋屈,那小綠豆眼卻鬼靈精怪地盯著雞丁裏麵的玉米粒兒。
  嘿,這是個新鮮玩意兒,沒吃過。
  我擼著袖子,一手叉腰,咧嘴一笑,順著它的視線,一把將碟子端了過來。
  它憤怒了。
  邁出一爪子踩在了瓷碗邊緣。
  “你想吃?”
  它不吭聲。
  “這啥……雞丁!”我夾起一筷子在它前麵晃,“千百年前你們還是同類呢,你還嘴饞,你若真想吃,就一畜生了。走走走,走遠點兒。”
  它雄起,怒到羽毛都豎成刺兒。
  我默默地無視,扭頭,拿單薄的衣衫擦了把臉,靠,這年頭居然淪落到和畜牲搶吃的……想當初皇宮裏什麽東西沒有……淚……
  為了一碗吃食,我們大眼瞪小眼。
  我感歎完畢,繼續淡定地以秋風掃落葉之勢狂卷桌子。
  這年啊,頭畜牲終究是畜牲,自然是敵不過人,何況還是我這種流氓地痞類的極品。
  在它小綠豆眼的仇視下。
  我挑眉,得意忘形,對著它唆著玉米,咬得蹦蹦響,又夾著雞肉嚼了嚼,看也不看便摸了個空碗轉身正準備盛飯。
  突然一小撮鳥屎騰空墜入了碗中……這叫一個醒目……
  我抬頭,麵無表情的望著罪魁禍首。
  它扇翅膀,扇得這叫一個撒歡,表情很愉悅麽,不,是非常愉悅。
  我也笑眯眯的,豎起著食指搖了搖。笑容收斂立馬傾身一把撲向它,逮住,就要拔毛……
  “義父義父義父義父。”
  忙捂住它的小利嘴。
  這小家夥奮起反抗。
  鳥喙啄人也忒疼,它羽毛分外光澤在我手裏四處亂鑽,身子滑溜得很,一轉眼功夫便撲著翅膀跌跌撞撞的飛了起來,末了還低咒了一聲:“靠!”
  這一字,學得宇正腔圓,頗有我當時的風采。
  我笑了展起身,桌上早已淩亂不堪……吃的與油湯水早就倒了一地。
  一個黑影從上空躥了下來,一翅膀打在我後腦門上,末了搖搖晃晃的就往門外飛去。
  我還沒反應過來……

  第十四章【二】


  一個黑影從上空躥了下來,一翅膀打在我後腦門上,末了搖搖晃晃的就往門外飛去。
  我還沒反應過來……
  便聽到門外向起一陣尖厲的聲音:“告狀告狀告狀……”
  這小畜牲。
  想去芳華那兒告狀,看我不拔先它的毛。
  我撩起袍子拔腿狂追。
  結果,早就不見了人……啊不,鳥影。
  雖已到了晚秋。
  風極為清爽,但陽光照在身上仍舊能感受到暖洋洋的。
  碧池上架了個竹亭,幾縷白色的紗帳輕拂著,隱隱能見一席月牙白身影仿若融入其中,似幻似真。
  我詫異,走上前去看。
  他一席輕薄的衣衫,就這麽坐在地上,守著幾個大罐,似在發呆,旁側堆許多的花,風徐徐的吹著,木板上,飄零了許多的花瓣,格外的香。
  “起床了?”他問我。
  “恩。”我含糊的應道,四處望了望,卻什麽也沒見著,便湊到他身邊蹲下,“你在做什麽?”
  老實說,我這人沒啥愛好,特喜歡管閑事。
  他掀著眼皮望了我一眼,一席白袍下,那小畜生翹著尾巴,躲在他身後頭,他隻是含笑摸了一下,又若有似無地看了我一眼。
  寒得……
  我有些心虛。
  正琢磨著,按照這小家夥的心智與口才,是否已經“告狀”完畢。
  我強笑,身子後退,準備溜之。
  他卻在這時開了口,眼睛卻緊緊盯著我,語調頗有些良家男子的落寞,“我想釀酒,可卻不知如何做。”
  啊……
  你不知道釀,難道我就知道了?!我正失憶呢。
  我掀著眼皮望望天,又忍不住目光滑向了他。
  他身子穿得很單薄,晨曦微光照在他的側臉,額頭,眉毛,下巴的 柔和線條,分外迷人,可謂玉貌勝雪,眉目如畫。
  我一怵,美色當頭,停住了。
  撓頭。
  “想釀酒,嗬嗬華公子好雅興啊,不過……”我不太確定的望著他身旁,拿手指了指,表情算是勉強了,“這花能入酒,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過。”
  他低頭,嘴角噙笑,紅暈隨著眉飛入鬢,生出了萬種風情。
  風……風情?
  “你你喝了酒?”我狐疑,湊了過去。
  “稍嚐了那麽一點。”他淡笑,麵容依舊溫和如初,然而那爾雅的側影無端染上嫵媚的笑意。
  那是……
  是稍嚐,我略微瞟了一眼,發覺他身旁的一大壇子酒揭了蓋子,全數空了。
  他此刻斜靠在地上,微抬著眸,手指撫著空空的酒壺,輕聲說:“曾有個人,每次都能釀很好喝的酒,可卻被我一罐罐的糟踏了…
  如今時過境遷,我想喝了,自己尋思再釀的時候卻總尋不回以往的滋味了,明明當初是我教她的,可如今動起手來卻總覺得欠了些什麽。”
  我蹲在地上,呆呆的聽著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他按住了我的手,眼角下的淚痣暗紅,“能求你……能陪我一起釀麽?”
  “說什麽求不求的。”我撩起袖子,“我幫你忙就是了。”
  也斜一眼,直往芳華袍子裏鑽的小畜生,我齜牙示威。
  哼,我正在幫你家主人做事兒,這會兒就算你告天狀,你主人也不敢把我怎麽地……
  他笑了。
  怔怔的望著我,很好看。
  我渾身血氣上湧,忙低頭,乖乖的碾花,取花蕊,曬幹……
  他一直在我身邊默默的,也不言語。偶爾不經意望向他時卻總能遇上他的目光。
  很奇怪,心裏湧上了一股奇怪的感覺,或許正像著壇子裏的酒一般,正在發酵,正香正醇……
  時間如水般流逝,幾度夕陽斜照。他靜靜的望我,我傻傻的幹活。就這麽渾渾噩噩的陪他耗了大半天,待到我腿早已發麻的時候,壇子也算是滿了。他便當著我的麵,拿了一個小碟子,修長的手托著,低頭從壇子裏舀了瓢酒,盛著,笑意正濃,望了我一眼,低頭輕酌了一口。
  “怎麽樣?”忙活了大半天,我直拿袖子擦臉。
  “許久沒嚐到這個味了。”
  “是麽。”
  我就著他的碟子,淺嚐了一口。
  咦……
  這味道很怪……明明很澀口,更算不上好喝,衝人極了,我嗆住了,不住地咳嗽,舀了一大瓢水漱口。
  才入壇子裏釀的酒除了花味是沒什麽酒氣的,他卻一手托著,仰頭喝得那麽貪婪……
  仿若是人間的佳釀。
  這個人也夠奇怪的,居然喝得這麽享受……
  我望著他,他渾然不覺,最後他像是恣意夠了,身子放軟,懶散地倒在了我的懷裏。我渾身僵硬,緊按著頭皮發麻,臉發燒,一驚,“哎呀,你做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我聲音漸漸弱了。
  他仰頭望著我,手裏拎著壇子也不知道往哪兒指,隻好抱在懷裏。
  連帶著眼神也有些醉了,我卻勸不的隻能任由他胡來……
  他似乎,沒什麽酒品。
  “世間的情愛究竟是什麽……”一聲輕喃微不可尋。
  是啊,究竟是什麽。我在心裏附和。
  他卻反手揪住了我的前襟,湊了過來.微醺著雙眼,含糊不清地說:“你與子川好到了何種地步,嚐到了情愛的滋味了麽。”
  我低頭望著他,或許臉上的神情有些怪。
  這個人……
  他究竟想聽什麽,他半天等不到回應,又湊近了一些,我腰身一軟往後倒,他幾乎將身子都伏在了我的身上。
  睥睨地望著我,眼神有些冷……卻讓人心疼。
  為何我心被他誘惑得怦怦跳動之餘會感到如此的疼痛。
  “他是我的夫君。”我也忘了躲,老實地說:“我倆自是肌膚之親。”
  “你教我。我也可以……”
  他翻身,手臂擄上了我的脖子,麵頰紅若桃花,眼梢上揚,星目如醉如癡,眉張揚,就這麽看著我,很受的表情……
  我心裏一陣窒息,心跳快到要躍出來一般,忙一把推開他,倉惶地站起了身,背對著他,心跳如雷,直喘不過氣來了。
  太震撼了。
  一陣笑,張揚卻也無限落寞。
  我詫異的回頭,他卻半伏在地上,手撐著頭,勉強支撐了,柔和的光照在他的臉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你看……”他笑得身子打顫,末了埋頭藏著,低喃:“我們好像才相逢沒多久,義父不該這麽嚇唬你的。”
  他醉了,讓我不知他在笑還是在哭,總之,手扶著壇子抱入懷裏,卻笑得淒入肝脾。
  以至很久很久,我還記得他說的話,他說。
  日後那寂寞的黃昏,可是那一壇酒可以溫暖的……
  隻是我當時不懂意思,後來懂了,卻也晚了。

  第十四章【三】

  入夜。
  “無聊啊。”
  我一手捏卷書,歎息一聲枕著下巴發呆,直楞楞的瞪著燭台,手撥著跳躍閃爍的燭火。
  窗戶關的很嚴實,隻有竹聲如海。這人跡罕至的鬼地方沒有逛的去處我忍了,簫奏樂沒有也就罷了,起碼也來點別的消遣吧……靠,書架上一冊冊的都是些醫書,連春宮情密趣事這種高追求的薄子都沒有。
  燭大啪嗒一聲,一股子燒焦的氣味冒起。
  我手一縮燙燙燙,丟了手中的書卷,拿袖子掃掉了一桌的花生殼.小眉毛一蹙,於是乎拍案而起,“啊啊啊啊這日子沒法過了!”
  有一種叫“不安分”的小火苗在胸膛裏熊熊燃燒,傲然站定,一搖一擺揮著袖兒,蹬蹬地奪門而出,來到走廊後氣焰便消了大半,發覺空蕩蕩的庭院裏沒有人影兒。
  除了風聲竹聲,再也不見任何響動,連那隻很吵人的鸚鵡都很頹廢的立在樹枝上……一看見我一雙眼睛賊亮……
  我驚悚,倒退兩三步,站定。
  小賤鳥這麽看著我,非奸即盜。
  狂風卷著枯枝,一人一鳥默默對視,緘默了一陣子。
  ……
  “餓,吃的吃的。”鸚鵡的小爪子踩在樹枝上,躥了兩下,收斂了小綠豆眼中的精光,采取懷柔政策,一個勁兒的低頭啄著翅膀,似乎一頓瞎啄就能捕到蟲子吃一般。
  很奇怪,芳華一向寵它都上了天了,怎麽個兒連鳥食都顧不上喂了。
  我大人不計小人過,很豪邁地從袖子裏,抓了一把花生仍了上去。
  那小家夥撒歡了,直拿爪子抓,低頭含著嚼,劈裏啪啦咬著,剝去殼……忙得不亦樂乎。
  我拍了拍手,風吹得緊,縮了縮頭,手收攏如袖子裏,到吸了口涼氣,眼滴溜溜地看了一圈兒,朝一間一間屋子瞅去。全是黑漆漆的,說來也稀奇,不知道芳華是冷宮裏簡樸的日子過多了,還是怎麽的,反正夜裏很少用燭。
  自從我莫名其妙被他撿回宅後,他當天夜裏就交給了我一大疊蠟燭,用白抵包著的,都是很嶄新的白蠟。
  可是……他卻很少用。
  偶爾也在我房間外站站,蹭蹭光亮,被我關在了外頭後,就迎著月光慢慢踱回去,背影有多蕭條就有多蕭條……
  我在原地跺了跺腳,總算是暖和了一些,還凝神想了一下,還是尋著機會勸他別這麽省,回頭去了宮裏讓皇上給他撥點銀兩下。這晚上黑漆添的哪是人過的日子。
  我煞有介事地頷首且自我肯定了一下,轉身,又衝回了房間,嘎吱嘎吱的踩著花生殼,蹲在地上,趴著從床底下掏了半晌。包了一隻蠟燭,很得意地捂在懷裏拍了拍,迎著月光站到了他的房門前。
  輕輕印了幾下,“你睡了麽?”
  隱約從裏邊傳來床吱呀的聲響,簌簌一陣動靜後,似乎在穿衣袍。
  “我這就來開門。”
  “你還是躺著吧,我自己進來。”我不經心地答著,反射性的就抬手從發間取了一根簪子,往門縫裏一插,上下撥弄了一陣後,悄然一推,門便開了。
  抬眼間,便看到一個影子就呆在床上,“那個……”他似乎是在笑,便悠悠地說了一句,“果真是再好的門都防不了你。”
  “嘿,嘿嘿嘿。”我傻笑,笑完便不笑了。神色一變,楞怔了,詫異的望著自己那雙靈活的手。這是怎麽了……
  怎麽做起賊來,動作這麽幹淨自如流暢利索啊,怪了。
  一聲輕微的咳嗽從黑暗裏傳出。
  我眉一蹙,伸手探著就往床上摸去,“你不舒服麽,身子不打緊吧。”
  沉默了片刻。
  “哎喲!”
  一聲怪叫卻是從我嘴裏吐出。
  他慌慌張張問了一句:“這裏黑,看清點兒走……”
  “我被椅子撞了。”
  他像是在輕聲笑。
  我摸摸索索沿著桌子探著哭,極力睜大眼睛,卻什麽也看不到,很鬱悶。
  “怎麽也不點一盞燈。”
  “……”
  “打火石在哪兒?”
  他恩了半晌,似乎在尋思。
  我也不指望他了,一路摸著,突然手間觸到了牆角一處似是木矮櫃的東西,打磨得挺滑的,腦子裏一熱,蹲下了,手沿著木質的櫃門用力一撥,手往裏一伸,果然便摸到了一小塊東西,似乎就是傳說中的打火石,不僅喜形於色,忙從懷裏掏出蠟燭,弄燃了。
  一轉身,就看到了,侍在床上的芳華,正目不轉睛的望著我。
  這種眼神,似乎世上隻有一天,他在用他生命裏剩下的所有光景來注視我,仿佛少看一眼,便少了一點。
  花一輩子的時間也看不夠……
  我愣了一下,隻覺得手臂上一陣滾燙,蠟燭險些打翻,忙擱在木案上,低頭把袖子拉好,將那不小心滴落的蠟油彈去。
  哎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被他盯得怪不好意思的。
  一旁傳來咳嗽,我再抬頭時,芳華已經一臉平靜的側身倚躺在床上,神情稍有些倦乏。
  見了鬼了,莫非我怕剛才看到是幻影?
  我晃了晃頭,掩飾臉上的尷尬,順勢環顧了一下四周。
  這間房,簡樸,雅致。
  除了一張床榻,唯一醒目的就是古樸的梳妝台,擱著麵銅鏡和一把被摸得光溜潤澤的木梳。
  月牙形,紅漆已經淡去了不少。
  數點姻脂膏子濺在妝盒外,已經幹涸成為薄薄一片,仿佛經年落紅,已成半灰。
  這間房子怎麽都是女人用的玩意兒
  芳華在床上撇頭拿袖子掩麵,又發出了極力抑製的咳嗽聲。
  我收回了視線,忙到桌旁,給他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
  他臉色蒼白卻有病態的紅暈,淺笑著,傾身雙手來接,冰涼的指握著我的手,沒來由的讓我一陣慌亂。
  縮手,杯子卻濺出了不少水在他前襟上,他神色有些黯然。
  “你身子怎麽這般冷?”
  “我不礙事,隻是天氣涼覺得有些冷。”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有些訕訕的,挑了話題,“這兒都是你一個人住麽?”
  “曾經一個人在這兒陪我住了十多年。”他話裏淡淡的,嘴角溫柔的笑意,像是置身在回憶裏,昏黃的燈極柔和的籠罩在他身上,這麽淡定如水的人臉上竟會浮現柔情的神色。
  我心裏一觸動,挨近他坐在了床沿處。
  悄聲問:“那人是當今的皇上麽?”
  他恍若在夢中被人一驚,神情複雜的看了我一眼,側頭咳嗽了幾下,深呼吸了幾口,緩了氣說:“他也在我這兒住過,少年時在這宅裏。”
  “他以前是什麽樣子,也常板著臉麽?”
  他笑了笑,抬起手輕輕在我袖子上拍了一拍,按住了。
  “他從前可不是如今這個牲子,那時候比你……”他的話音葛然而止,轉了臉,攥著被褥,眼底滿是落寞,輕聲說,“比誰都乖巧。其實那會兒最鬧騰的是我義子,子川是極怕他的,說一不敢說二,端茶倒水侍奉老爺子一般伺候他。”
  他臉上有淡淡的笑意,似乎沉靜在往日的回憶裏不可自拔,那是一段隻屬於他和韓子川的故事。
  而我,從頭到尾隻是旁聽者。
  “三個人住在這人想必很熱鬧。”我四處望了望,笑了,“皇上他小時候愛吃什麽,睡得是哪間房?”
  握在我袖子上的手一緊,他指修長,瘦得有些骨骼分明,抓得我有些生疼。
  咬牙,想縮卻動不得分毫,詫異的望向了他,他卻半躺在床上緩緩笑了,這笑容在我看來,卻格外淒楚,特別是在看我的眼神時。
  他說:“我們不說他了,好麽……”
  帶著點哀求的姿態。
  那一刻,仿若心被什麽狠狠撞擊了。
  “對……不……起。”我有些呐呐的。
  你與他已分隔兩地,我不該總是提及你與他記憶的那段過往,那傷心事來說。
  他卻很柔和的笑了,手輕拍了一下我,眉宇舒展,用種能化開一江春水般的眼神望著我。
  這是個教養很好且溫柔的男子。
  這麽完美的人為何卻守候不到自己愛情……
  “對了……”我愣怔片刻後,忙替他掖了一下被褥,“你生病了,為何卻不見你的義子。”
  “他不會來了。”
  “為何?”
  “早些年他去闖蕩江湖了,又有七個公子相伴,如何還會回這個老宅。”說完還深深地忘了我一眼。
  “豈有此理,做人怎能這般,所謂一日為父終生為父。”
  “他自有他的事情,我如何管得了他。”
  “別便宜了那個小子,我要是你,一定把他綁了拎回來,跪祖宗牌位,餓他個十來八天不給飯吃。”
  他笑出了聲,很溫柔的望著我,輕聲說:“以後就照你說的做。”
  我還在徑自琢磨……
  難怪,我來這兒已經有幾天了,整間宅子裏除了他卻再也沒了任何人,甚至一天裏隻有那隻鸚鵡在獨自叫喚。
  原來,他還有這麽一個不孝子。
  不過……為何他這一笑,讓我寒涔得慌。
  一定是錯覺。
  窗戶突然被風刮開了。

  第十四章【四】

  不過……
  為何他這一笑讓我寒涔得慌,一定是我的錯覺 。
  窗戶突然被風刮開了,我從床上起身,想將它關緊,那風卻灌了進來,一股涼嗖嗖的風吹得我直哆嗦,扭身沒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風邪啊……
  真冷,眼淚都被逼出來了。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傾身像是要起床,被子還剛被掀開了一角,我便一屁股坐了下來,按住他的被褥也斜眼望著他,“哎,你要做什麽。”
  他專注地望著我,眼神頃刻間溫柔得能溺死人,規規矩矩地半躺著,臉上蕩著很和藹的笑容。
  我身子發怵,警惕地望著他,有些狐疑了。
  他繼續很善良地朝我招手,“你過來……”
  有詐,此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縮著脖子,畏縮地朝後轉身就想溜掉,他起身扯著我的身子,卻從後麵環上來,我怔住了,心怦然跳動了起來。
  他笑出聲,手從我腰上緩緩上挪,拉起我的手,手臂朝兩側平托起……身子貼著我,比劃丈量了一下,側著頭,眼裏很柔和的情義,望了我一眼,輕聲說:“你看我大意了,天這麽涼,你卻穿得這麽少。這間房裏應該有你穿的衣袍。”
  然後也?
  我有些懵懂,呆呆地看著他仍舊維持著揩油的姿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十分安靜地望著我的神情,不放過一絲表情,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我的手,繼而十指緊扣,偏著頭,溫順且輕巧地擱在我的肩頭,“瞧你,身子都這麽涼了。”
  他的手分明比我的還要冰,我掀著眼望了他一下。他總是這麽睜眼說瞎話麽。
  還有……
  我實在是忍不住想問了,別過臉,盯著他,“你還想抱我多久?”
  “我……”他有些不舍地鬆了手,瞅了我一眼,“丈量了一下,剛剛好,那袍子長度剛剛好,你等著……”他掀被褥。
  我卻一把按住了他。
  他離我是那麽的近,睫毛很長,詫異地望著我了我一眼正強行給他掖被褥的手,卻也隻是好脾氣地笑著,不掙脫也不拒絕,臉上浮現了縱容的神色。
  這個人是不是病糊塗了,有衣袍早說麽,犯得著這麽貼身丈量麽,俺穿一穿,不就知道合不合適了。
  看著他又不安分的在動了,我一手壓住他,“你身子不適,給我安靜點。”
  他氣色有些不好,胸膛起伏,沒能忍住,轉頭拿袖子擋臉,咳嗽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我要給你拿幾件禦寒的衣服,這夜裏冷……早上天氣也寒,要不……我再給你添些厚實點的棉絮被。”
  “你還有完沒完了。躺著……”我惡狠狠地瞪他,聲音卻放軟了,“衣袍都放在哪兒了,你別下床,我自己拿。”
  他眼微彎著,笑了,正握著我的那隻手微涼,指尖握住我皮膚的時候,有些癢。他說:“就在那櫃子裏麵第三個隔間處,你隨便拿幾件吧……都是新的,挑你喜歡的。”
  我應了一聲。
  打開櫃門之後,我才知道他所說的,隨便挑幾件……是什麽概念了。
  一櫃子,二三個隔子都放滿了衣袍。素白的,青色的,淡雅或是花哨的……一件件被疊得很整齊,第三層的有些舊了,尺碼也不太對,中問還夾雜了一件女人衣裳……
  怎麽會有女人的衣服?!
  我怔了怔,手摸上去。
  “一早便說要給你找見袍子,結果身子乏了就躺了大半天。”他一臉愧疚地望著我。
  我手一縮,轉而找其它的,漫不經心地回話,“不礙事。”
  隻是……
  他為何會待我如此的好,這一切已然是超越了普通朋友間的關懷。我的身後傳來芳華的聲音,“挑好了麽?”
  “沒。”我應了一聲,手探上第二間隔子處,衣料摸上去都是嶄新的,明顯比第二間的尺寸大了很多,將它抖開……在我的身上比劃了一下,嘿,小了。衣袍的顏色不錯,就是樣式……
  恩,這些都是男袍,像是小少年穿的。
  “壓在下麵的的衣袍尺寸都比較小,第一個隔間許多衣袍都是前幾日新做的。”
  “這都是誰的衣服啊?”
  不像是芳華的,他穿明顯小了,我隨意比劃了一件,剛剛合身。
  不過,這疊成厚厚的衣袍,尺寸倒是越來越大,隻是都不見穿,全是嶄新的,這也奇怪。
  “是徒弟的。”他低聲說。
  “這件衣裳也是?”我撚出來,抖了一下,很漂亮的衣裳,看著身形大概是十幾來歲的姑娘穿的。聞著有淡淡的芬芳。
  他恍若笑了,“沒錯。”
  兩個字就把我打發了……他似乎不太想談及這個話題。
  “還真是浪費,做了這麽多袍子卻又不穿。”我胡亂的披了一件,低頭係那帶子。
  他在床上緩緩說了一句:“這都是我這些年替我那個不肖子預備的,雖然他離開了我許多年,可我仍舊每年都會為他添置一兩件,這已然成了習慣。他以前總是怪我把衣袍給他買大了。如今買合身了,他卻不在我身邊了。”
  我呆楞住了,手僵硬在那兒,係袍子的動作也停了。
  “我曾經就在想,他以後長高,長大了,會是什麽樣。”昏黃的燭光映著他的身影,格外的柔和,他隱忍著咳嗽了數聲,待在榻上,用手理了一下鬢角,神色疲憊,茫茫然地說:“真對不住,與你說這些你不愛聽的。”
  我趴在他榻邊,笑了給他掖被褥,輕聲說:“你累了,早些睡吧。”
  靜寂的夜,月光柔入腸。
  芳華坐在榻上,月色將他的身影勾勒得十分動人。半晌他才怔怔地翻了身,見他又說了一句:“……想讓他多呆在我身邊,隻是為何他不懂。”
  許久許久後,我總是回憶起這一段。
  他對我說,“其實我不是舍不得家裏的銀子而故意將袍子要做大了,也並非真正讓他穿舊袍子,而是……想讓他多呆在我身邊,我時日已不多。”
  他緩緩對這我一笑,一彎淡雅的笑。
  眉宇突然一蹙,仿若山水畫裏化不開的煙雨,一抹愁凝聚在此,綴成紅淚凝為痣。

  第十五章【一】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人一遍一遍的叫我勺兒,語哽咽催人淚下,令人魂牽夢繞隻叫人斷腸。
  我突然間睜開了眼,視線裏模糊了一陣,然後依然是見到了熟悉的房梁與抖下來的些許灰塵。我勉強支撐身子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發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人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外頭陽光和煦,靠窗戶的桌子上擺著兩三疊袍子,幹淨柔軟……幾縷光撒在上麵,月牙白的袍子上仿若鍍了一層金邊。
  昨兒明明在芳華那處,我是什麽時候被抱進來……
  我揉了揉眼,發覺腦子裏暈暈的,頭也很疼,喉嚨裏湧出一股子藥味,伸手捂住了脖子,砸吧砸吧嘴,口腔裏有些腥……俯身差點吐了出來。
  怎麽回事兒,昨夜在芳華房裏我沒喝水也不記得有吃過藥啊。
  我捏著袖子摸了一把臉,發都濕了粘在臉頰上,枕頭上有些潮濕,湊近聞了一聞,有些汗味.渾身也是汗涔涔的。
  怪了,我這身子究竟是怎麽了?
  試圖掀著被子下床,卻沒料眼前一黑,隻覺得頭昏目眩,腳也使不上力氣。我勉強披好衣袍,閉上眼,蹙起眉手扶著床沿,剛想再試著邁一步,結果一股熱流從胸裏蔓延開來,直衝上腦子,一時間便呆立住了,隻覺得渾身不對勁兒,不知道是什麽感覺,隻道是手從酸麻到熱,知覺一點點在恢複,不由得握緊了床。
  一股子白煙冒了出來,手觸到的地方灼燙極了。我低頭看,隻見床沿上被我扶著的位置赫然印有手指痕跡,五根狀似手指的缺口牢牢深陷木頭裏,不像是人雕刻的,因為任何高人的刀功都沒這麽好,而且這手印摸起來潤澤極了。
  我是相當地震驚哇,抬起手,怔了怔,望望那個手痕再瞅向自己的小爪子,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怪事兒了……
  我狐疑了,朝掌心吹了一口氣,提起手又往床沿上拍去。
  這會兒用上了十成的力氣。
  預料中的驚天動地的轟塌聲倒是沒有,隻有一記悶響和呻吟。我抱著手,直跳腳……
  痛死人了。手麻麻紅了一大片,那木板倒是沒有一點兒事……
  — —||
  我望著那床沿上的五指印記,再看看自己快殘了的手,一臉無奈的苦悶樣。
  難道是我的錯覺……
  還以為一夜之間就練成絕世神功呢。
  呸。
  討厭。
  我痞子一樣披著衣衫,穿起鞋子,摔門而出.興衝衝跑出來後才發覺我壓根無事可做。
  這鬼地方,簡直是人不見人影,鳥不見鳥影。
  我頹了,手撐在膝蓋上,坐在屋簷下,發一會兒呆。
  滿院的竹飄香……碧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卻也清雅寧靜……
  這地方,好是好。
  空氣也很新鮮。
  隻是我被擄出宮也有些時日了,皇上該著急了吧。再者我無緣無故消失了這麽久,宮裏一定沒少鬧騰,不知道小李子會不會因此受到責罰。
  芳華曾說過,這兒人煙罕至,幾個月才回來一次人,捎來所需的物品且帶人下山,我若是想下山,還得等山下的人上來一起帶我走才成。
  這麽清冷的地方,他怎就呆的這麽有滋有味。
  我扯一根草叼在嘴裏,手揣在袖子裏,起身左顧方盼,縱身鑽進竹林裏,撥開稀疏的的竹,漫無目的地走著……
  陽光從蒼穹上灑了下來,我仰頭轉了一圈,這四周除了竹子還是竹子,所至之處偶爾傳來簌簌枯葉的聲音,等等……簌簌的聲音?!
  我頭皮發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這會兒隻覺得腳上重量加大了,於是怔住了,也斜一眼,低頭,卻見一條青色的蛇壓著我腳上慢悠悠地滑過,綠幽幽的身子,滑溜溜的……
  我呆了,一時間隻覺得股寒氣直往脊梁上竄,腳僵硬著,身子卻忍不住抖了幾下,幾乎是反射性地往後縮,腿軟得沒力氣,而腳下的黃泥土卻意外的潮濕,隻覺得很滑,我沒站穩往後一踉蹌,翻著袍子便滾了下去……
  靠,身後這坡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隻覺得眼前花了一片,這個秋風掃落葉啊,翻天覆地,也不知道滾了多少圈,總之是暈極了。隻覺得胸口一股熱氣上來了,渾身暖乎乎的,緊接著狠狠撞了什麽東西,卻也不覺得疼。坡上的落葉小石子滾落而至,就這麽迎麵撲了我一臉。我側頭呸了一口,掙紮著拿袖子梧住大半個臉,背部被一個什麽東西抵住了,冰涼滑溜溜,我膽戰心驚,手往後麵一探,扭頭一看,原來是長在半坡上的竹子……
  幸好有這根竹子,不然這麽往下摔,不小殘也大癱了。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我就說我不是那英年早逝的命兒……
  我擦一把冷汗,扶著竹子哆哆嗦嗦地起身了,衣袍髒兮兮還有幾處被劃爛了,隱約露出了裏麵的單衣。
  我揉了揉腰,順勢撐著身子扶著翠竹喘氣兒,那股本聚集在胸口的熱氣緩緩散去……
  說來也怪,我從這麽高的地方滾下來,不但沒骨折,身上還沒一點兒酸疼,吸一口氣,活動活動胳膊腿兒,這會兒隻覺得渾身舒暢極了。
  ……隻是可惜了這身衣裳。
  我低頭掀起袍子,左看右看正納悶著,還來不及細想,抬眼間胡亂朝前方一望,就被吸引住了。
  一株株樹雜亂無章地立著,其中有的枝葉茂盛有些樹杈還是枯的,這會兒全數聚集在一起,一看上去就象是人為栽在這兒的。
  那人似乎時間頗為緊促,這樹明顯栽得有些不負責任。
  我好奇了,探了隻手,往裏撥著,好不容易樹間透了個縫隙,隱約能見一條小道,似乎是通往山腳……
  怪了,芳華不是說沒有路下山麽,難不成他在說謊?
  此時此刻,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第十五章【二】

  此時此刻,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想著芳華先前與我說的話,不免心裏一沉,渾身不是滋味。
  這間宅子裏就住了我和他二人,宅前的空地都被藥草占了,也沒見他在後院種地,飼養家禽。我也來了大半個月了,糟蹋了不少吃的。這些天來,不僅沒見他斷我糧食,反倒每日大魚大肉的供著我。倘若真像他說的那般,幾個月才會有人上山,那豈不是熬不到半個月我就得被餓死了。
  沒料到這神仙般的人,說起謊來眼皮都不到眨一下。
  他把我留在這兒是為了什麽……
  這事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
  我倏地轉身,撩著袍子,興匆匆地往坡上爬去,進了宅子,合上門。些許個動作一氣嗬成啊。
  此地不宜久留……
  我深吸一氣,趴在床底下,手往裏一摸終於讓我掏出了塊麻布。我定下心別開臉,捏著臭麻布的一角,抖了抖,攤開鋪好,轉身在衣櫃裏找了些衣袍,又從枕頭下麵掏出兩塊半的饅頭,拿布捂好。
  這年頭帶啥也不能忘帶吃的……若是時間夠還真想把廚房蒸籠裏正蒸著的肉夾饅頭包十來個上路,一邊趕路一邊咬一口那可真正是美味啊。想當初我被人迷暈劫走,途中這叫一個餓啊,那奸人可其奸,隻顧著自己咬饅頭,壓根就不顧我死活,被迷暈的人難道就不能吃東西啊……
  我想著想著,原本還算喜形於色的小臉,這會兒卻完全跨下來了。
  當初把我從宮裏運出來的究竟是何人,為何要冒險做這事兒。
  如果說想要害我,犯不著這麽煞費苦功,宮裏年年死的人多了去了,還不如在我昏迷的時候給我幾刀子,直接把我扔進井裏好得多。
  原以為對方是想借芳華之手除去我,而芳華這個人並沒有因我與皇上的舊事而故意刁難我,反倒待我也很上心。他人品德行都是一級棒,脾氣性子更是好到沒話說,壓根就看不出有害我的意思,不但折騰不了我,這幾日反倒是被我欺負著。我瞅他既然沒有害我的意思也就沒打算匆忙離去。況且他又與我說沒有下山的路,我這麽冒冒失夫一頓亂走還不如安安靜靜的等著皇上來救我,可現在看來事情卻沒那麽簡單了。
  從這突然冒出來的一條路就不難看出……芳華這個家夥在說謊。
  宮裏有奸人想方設法把我從皇宮弄到芳華的宅門處。而他又千方百計騙我,不讓我回宮。難不成芳華與奸人是一夥的?可……又不太像,他怎麽看也不像是這種人啊。
  哎呀,好煩啊。我搔了搔頭,小蹙眉頭,神情莊重,目前最要緊的就是……
  出去。
  我把包袱打了個結,夾下腋窩下,把門推開了。
  胡思亂想也猜不到什麽。
  ……還不如回宮探個究竟。
  我重新鑽進那片竹林,像個無頭蒼蠅一般橫衝直撞,瞎溜達了一遭後卻有些糊塗了……這路該怎麽走……剛匆忙胡亂轉悠也忘了做記號了。
  是這……
  或者又是那條……
  “哎喲,隨便走走,”我把包袱往肩上一甩,一臉壯誌淩雲與視死如歸的小氣魄,“車到山前必有路。”
  我撥來那惱人的樹林,俯身望前一探,眼前一片開闊了起來……
  開闊是開闊了。
  — —||隻可惜……多了一個人……
  一簇簇雪白的梨花開得絢爛。梨樹旁立著一個木案,一個人徑自站著撚著筆,俯身似乎在作畫,一席玄衣映得臉格外溫潤如玉,白皙的手光是拿筆的姿勢都很銷魂。
  他抬頭望著我,明睜溫柔。
  此人乃芳華……
  我一怔,竟像被他盯得,站住了,動不得分毫。
  他他他病就好了麽,昨夜咳得有氣無力的,這會兒還穿得這般單薄,怎麽就有這等閑情賞花作畫。
  我詫異了。
  但我仍舊堅守著,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
  於是在我蹙眉的一小段時間裏,他的視線卻緩緩下移,看到了我背著的包袱,一臉的若有所思。
  我被他瞅得頭皮一陣發麻,灰溜溜地低著頭,瞧著這地也沒出路,拎著小包袱,垂眼轉身就想往回溜走。
  “為何你總是想要離開我。”
  一道夾雜著著兩分清冽,七分柔情還有一分顫抖聲音從身後揚起。聽得我心裏一抖,腳卻像灌了鉛似的,再也邁不開了。
  我怔住了轉身望著他,他靜止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遠遠地望著我。
  一席袍子在風中獵獵輕動,色澤依舊是白,沒有一點裝飾,片片梨花飄落,墜在肩上,他臉上流露出的悲傷,猛地一下,震得我心頭涼澈。
  “你這是想去哪兒?”他依舊鍥而不舍地問著,隻是聲音輕了許多。
  我訕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打擾了你許久,那個……”
  “你莫又用話來搪塞我。”他卻硬生生打斷了我的話,聲音裏帶堅韌,“這些年來你們一個又一個離我而去……”
  他極專注地望著我,低頭笑了一下,眉宇間滿是苦澀,輕聲說,“你可知道,我己經沒才多少時日尋你們了。”
  我心裏頭一緊。
  他知道自己在甚麽……
  這樣的男子,為何會有人不要他。
  他一個人守著這麽大的宅子,一定是寂寞的。
  我聲音啞著,還未來得及開口。
  他卻用一種很受傷的表情看著我說:“你居然舍得把我給你的衣服劃成這樣,都糟蹋成片兒了。”
  我這是滾下山,有本事你劃個試看看……
  “你就算要從那樹杈堆裏爬過去,也要離開我麽。”
  原來……
  那樹杈,還真是某人栽的。
  我無語了,怨恨地蹬了他一眼。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嘴唇卻沒有動,臉色慘白,神情非常寂寥。
  我心裏一軟,本想問他為何栽那樹把路給堵了,到底有何居心可不知怎地話一出口卻莫名其妙的變成可另一句:“你藥吃了沒?”
  他點頭又搖頭。
  一陣習慣性的沉默後,他半晌才遲遲開了口,“反正我是要死的,一個人呆在這兒,多一天不多,少一天不少,還要吃藥做什麽。”
  聽得我……心顫。
  這個人,明明能彈琴能喝酒能畫畫,活得好好的,為何總咒自己死啊。
  可他的表情,真得很孤單。
  他悄然搖手拒絕了我的攙扶,頹廢地坐在了地上,鬢旁的青絲順勢垂落至肩頭,更襯得一席白衫分外清冽,他拿袖子捂住了嘴,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咳得很厲害。
  “算了。”我被他完全打敗了,猶豫了半天,最終小良心過意不起,還是把包袱卸了,“等你病好了我再走,別總說你要死了沒多久日子活了這種話。”
  “那是不走了?”
  走……
  怎麽不想走了。
  我又斜了一眼他,他此時坐在地上的寂寞模樣,與眉宇間的惆悵令我心都顫了起來……話到嘴邊便繞成了,“走。等你好了我再走。”
  他眼角彎彎,一笑。
  我陪著他傻笑了半天,才醒悟了過來。
  — —||
  我剛剛答應他什麽來著…留…下來?
  震驚……
  瞧我這窩囊性子。
  我懊惱得直拿手撓頭,可望著他笑得這麽開心,怔了一下後,自己的嘴角卻也禁不住上揚了。
  離宅之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後來,我才知道……他笑得這麽幸福,是認定了他的病再也好不了,而我會在他身邊守完他這一輩子,雖然他所謂的一輩子隻剩下這寥寥無幾的小段日子。
  於是我便履行了承諾,端茶倒水當起了老媽子的活兒,專門伺候起他來了。至於皇上那裏,我總想留個字條讓旁人給我捎過去。可一提筆,卻不知道該寫什麽……不知為何不想讓他知道我住在芳華的居處,我翻來覆去,想了半天,還是覺得以後回去親自與他說,這會兒把芳華照顧好,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第十六章 喂藥

  庭院深深,風有些涼,桂花淡飄香,芳華站在樹下,和煦的陽光照在樹葉上,光影曖昧,連帶著他的身上也泛著淡淡的光。他著著一席輕薄青衫,秀發如墨玉傾撒在肩頭,從袖間探出的指如上等白玉,執一隻筆,身姿風流無限。
  這個人,無論身處何地,都美如一幅畫。
  我從房裏拿了件袍子,小蹙了眉,悄然走至身邊替他披上,月牙白袍輕輕附在他薄薄的青衫上,他的背脊消瘦身子輕顫卻那般溫柔,強忍著咳嗽,撫上了我的手拍了拍似在安慰,舉手投足中滿是桂花香……
  我疑了,隻拿眼啾啾他,“芳華,為何你吃藥卻總不見好?”
  他淺笑,轉身不搭理我。
  竹桌上,擱著無數張宣紙,還有研磨好的墨與筆一支。
  我也斜一眼,哼了一聲。“天天見你從櫃子裏抽宣紙,卻不見你畫,真糟蹋了。”
  他嘴一彎,把筆往我身上一遞,“你來。”
  來就來,誰怕誰。
  我挽袖子,筆執在手裏,宣紙這麽一鋪,可是描誰呢?
  他俯身端著碗藥小心冀翼地走了過來,望著我笑,藥還為入口就撚著桂花含著,像是吃糖一般。
  這個人……似乎極怕苦。
  我笑了。
  他察覺了,掃我一眼,“你笑什麽,別以為你笑得好看,畫個鳥我也能把它說成鸚鵡。”
  — —||
  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居然……會說笑話了,雖然並不是那麽好笑。
  他低頭,捧著藥,輕輕吹著。
  我眼波一轉,有了。
  畫他最想看的人……韓子川。
  我手撐在石桌上,撫順了宣紙,執著袖子,一筆落下。皇上的眉是怎樣……想一想應是峰巒如山,鼻梁挺秀……往下便是嘴角堅毅。想當初,我與皇上曾朝夕相處過怎麽說也算得上是親密無間了,可此刻畫起來卻格外的生疏,他雖是我的夫君可最近想他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呃,好像也沒刻意想過。隻是有時看著芳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遠在皇宮裏的還有另一個他。
  我停頓了一下,發覺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拿筆杆小敲了一下頭,抿嘴,告誠自己別分神,掃了一眼落於紙上的人物……我端正了態度,學著風雅之人那般拂袖,斂神執筆繼續往紙上勾勒身形。正當我畫得盡興,明顯帶有哄騙意味的聲音便響起了,“來替我嚐嚐。”
  一碗帶著清香的東西擱在我嘴下。我盯著畫,抽空低頭喝了一口。
  “怎麽樣?”
  “不熱不涼。”我瞥了他一眼,一把推開他,繼續揮袍子,動筆。
  他護著碗,挺八婆地湊了過來,小聲問,“……我是問你味道怎樣。”
  我很認真地將嘴砸吧一下,“還真沒嚐出來。”
  “再喝一口。”
  “哦。”
  “是不是覺得涼了一些,要不要我再去熬一下,可要熬多久比較好?”
  “味道挺好的。”
  “咦,我問你涼不涼,怎麽答味道正好?冒然去熬,藥性就沒了……”他眉一蹙,有淡淡的愁,“可涼了我喝了又胃疼,身子已不能再受寒了,你幫我喝喝,看要熬多久。”
  我又被灌了一口。
  用小火,擱片刻就成。
  “是麽。我怎麽覺得不用熱啊。你再喝口試試。”
  不對勁兒啊……
  我琢磨琢磨,把筆一仍。
  嘿!
  我說……
  這藥是我吃還是他吃啊 。
  一碗都快灌進我肚子了。
  他捧著剩下的小半碗,也不敢再作亂了,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低頭,雙手端著破碗,笑眯眯地嚐著。
  我這個憤懣啊,都沒法說了……他這也不是一回兩回兒了。每次給他煎藥,他總能挑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然後一大半便喂入了我肚子裏。
  我瞅一眼他,這個人正好整以暇手撐在膝上,斜坐於椅子上,不時地敲著指,這叫一個悠閑。
  看著我就來氣……
  而他睫毛輕抖,一臉心情很好的樣子。我卻又不忍心說他。停下手中的筆,砸吧砸吧嘴,不過這藥味道還不錯,有股淡淡的藥香味,卻也難得不苦,隻是不知為何藥入喉後有些腥。所謂良藥苦口,在我看來……他這病遲遲不好,一定是不敢嚐苦藥,而藥也下得不入症。
  咦……
  我說,在他衣袍間抖動的是什麽東西?
  我奇了,伸長脖子,舉著筆,也斜一眼望去。
  他像是也察覺了,順著我的視線低頭,抬袖看去。隻見白衫輕蕩,隱隱露出裏麵的單薄的青袍,而一隻紙鶴卻冒了出來,小翅膀還輕顫了幾下,似乎挺有靈氣,隻是被他壓住了而飛不動。
  “這是什麽玩意兒?”
  我眼前一亮,擱了筆,就要繞了桌子過去瞧。
  “你說的是何物?”芳華抬頭望著我,不知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總之不動聲色地拿指勾著一彈,小紙鶴就跌了下去。
  我驚呼一聲,忙撩起袍子奔了過來,蹲下一看,小紙鶴好巧不巧,偏偏跌倒了土坑的汙泥水裏邊,這季節雨大,地上經常潮濕,這小家夥全身發黃,似乎是用符紙折的,身上還有朱砂點過的痕跡隻是這會兒被浸濕,弄化了。
  紙做得鶴居然還能自己飛?難道是我眼花了……
  “你怎麽把它弄到了地上。”
  “我沒有。”他坐在椅子上有些無措,神色很委屈。
  我想把它撈起來,他突然起身,擱了碗,一把拉起了我,“東西這麽髒,別撿了。看你畫得怎樣了……”
  我被他拉住,怔怔地走著。
  桌上一張紙被風吹的抖了,慶幸被硯台壓住了。他湊了過來準備看紙上畫的是啥。
  “那個那個……還沒畫完。”我嚷嚷著,反射性的就要拿手遮擋它。
  他笑著,斜我一眼,眼波流轉這個風情萬種啊。把我驚得一發怵,就任由他把我的手推開。
  濃厚的筆墨,輪廓漸顯……
  他的笑意淡了,抬頭望我一眼,輕聲說:“子川,是麽?”
  我還未來得及開口,他便徐徐坐了下來,手悄然摸了上去,拂過畫紙,又補了一句,“很有神韻。”
  是麽……
  可我覺得還少了些什麽。
  他盯著畫看,我卻盯著他看,一眨也不眨。
  他俊秀的臉龐溫潤柔和,眉宇間卻另具一番硬氣,這種人一旦愛上了別人,怕是會傾其一生的寵欲,誓死也要恪守自己的那份愛情……
  他望了我一眼,我忙轉眸低頭自顧自彈著袍上的灰。他卻笑得有些勉強,眼神也別具深意,“初學者,能畫出皮囊,再者,能畫出骨骼。”
  我怔了一下,停住了正掃蕩袍子的手,抬頭望眷他,他的表情我形容不出。
  我也接著脫口而出,學著他的樣子,語氣很淺很淡,不疾不徐地吟著:“……熟稔者,畫出的卻是魂魄。”
  他詫異地望著我,繼而又笑得有些無奈,“事兒你不記得,這句話那倒記得清楚。”
  “嘿,是挺熟悉的。方才我腦子裏突然就迸出了這一句,就不知曾在何處聽過。”我不好意思地搔頭。
  他倒也沒再多說什麽,挽袖,修長的手執筆在硯台上轉了轉,潤了墨,在畫中韓子川的眉間眼角加了幾筆,寥寥幾個動作……人物像是活躍在低上,那麽鮮明。
  我湊過去看。
  “若是畫的是我……”他長身玉立,停了筆,苦澀地望了我一眼,“可有這三分魂。”
  我啞然。
  怎麽這突然又扯到我頭上了。
  他卻一笑,將筆隨意往後一扔,“來,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被拉著,身子後傾,雖是疾走著卻還不忍地往回看,“每天吃幾個銅板的白菜葉子,你這幾紋銀的上等好筆說丟就丟,你你你……”
  他望了一眼。
  我低頭,不做聲了。
  他的手指冰涼,執著我卻緊,仿若不會鬆一般。
  “你要帶我去哪兒?說好了……我不劈柴。”
  他沒說話,嘴角上翹,側臉格外俊美。
  小心肝被震得怦怦直跳,再偷看一眼,細長的眸子,瞳孔是琥珀色……很清澈透明與幹淨,他望我一笑,他的眼也彎著眯了不少,那絕世容顏被眼角下的墨紅痣相映襯,竟憑添了一份妖冶,絕色當前,我傻了。
  於是便被他拉著,我埋頭不語,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頭。
  “……我們到了。”他出了聲,手握緊了我的。
  啊……
  這什麽地方?


  第十六章【二】


  芳華牽著我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我還以為他會帶我來什麽稀奇的地方。
  結果,大失所望……
  — —||誰能告訴我、這是塊什麽地方。
  這方圓十幾裏的地方,無論是宅子還是竹林……隻要是芳華所經過的地方哪一處不是生機盎然草色宜人兼鳥語花香。但惟獨這塊土地能光禿成這樣,也算是有本事了。
  我繼續呆。
  他側頭望著我笑了,我也傻笑。他抬袖一掌就這麽過來把我抽正常了,隻是我臉頰立馬紅了,忙捂住,憋淚又淚汪地望著他,“你做什麽?”
  這個人,是在生病麽。
  怎力氣這麽大。
  “總算是抽醒了。我發呆時你不是這麽對付我的麽,還別說……看來挺管用的。”他又笑眯眯地望著我說,“你看我做甚,這塊地方覺得它美麽。”
  有什麽好看的……
  “如果說荒郊野嶺很美的話。”我吸一口氣,頗有些昧良心地徐徐地說,“那這些枯枝樹權還真美。”
  他笑了,屬於那種年長對待不懂事的小兒般寵溺溫情的笑。
  我很沒種的又迷失在了他的美色中,不過隻一會兒功夫,立馬清醒過來了……
  他,帶我來這兒做什麽?
  這荒郊野外的,最適合迷奸,搶劫,殺人滅口……
  “你有沒有想過……”突然一道聲音上揚,他已與我並肩而立,不望我卻遙視著遠方,眉目間有二分憧憬七分憂傷,隻剩一分的溫柔卻仍舊能令人沉醉其中,他聲音很輕,輕到幾乎不可聞,“下半輩子和心上人在一起,不分離。”
  靠,原來他是約我來此處討論人生。
  — —||有內涵,我欣賞。
  “沒想過。”我快人快語。
  心上人?他指的是韓子川麽?他隻能算是我的夫君,若和他一輩子在一起,那豈不是……
  我腦袋裏立馬浮現榻前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太監,還有那永遠扳著臉的嬤嬤。心裏一抖,和皇上他老人家過一輩子,就等同於要和一群人過一輩子。
  太驚悚了。
  他輕掃了我一眼,但笑不語,“可我不隻一次的想著,若是我的下半輩子乃至生生世世都能與所愛的那個人在一起,不離不棄……該會有多好。”
  我怔了怔。
  他頭微微仰起,陽光從寬大的葉片間隙中漏下來,他伸出了手觸摸陽光,“生死契闊,與子成悅。執乎之手,與子偕老。”
  一席白袍,墨黑的長發柔順垂散,他安靜得恍若初生的嬰兒,精致的眼角眉梢暈出一層金色的融光,然後他別過頭看著我,露出很少見到的溫柔笑容,“要是真的有來世那多好。”
  他頃刻間流露出的悲傷,頓時令我窒息。
  “你那麽愛他,為何當初要遠離他。”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緩緩地望著我,眨了一下,調皮地笑了,“世間有許多的不確定與不得已的苦衷。就像你……”
  他了然一笑,輕撫上了我的臉頰,指問滑動,目光很專注地望著我,輕聲說:“我不怪你說的話,與所做的事,因為你也有你的苦衷。”
  他在暗示,我以前介入他們之間的事?
  我有些恍神了。
  “許多事,不能看表麵。就像這裏原本是一片荒蕪卻也能美到凡間少有。”他緩緩移步上前,一席素白的衣袍勝雪,修長的指撚了一個枯枝,閉上眼睛,低頭嗅,頃刻間由於他的動作,那長長的頭發如黑玉又似流水傾瀉而下,直至腰際,脖間肌膚如凝脂,此情此景,美到讓我忘記了呼吸。
  而,一瞬間。
  枝上冒出花蕾,刹那間全怒放了……
  我驀然睜大眼睛,變戲法?!
  這怎麽弄的……
  他袖子一抬,合攏的手緩緩鬆開,桃花……在手中盡情綻放。他嘴角勾起,似是微笑,輕聲說:“曇花一現,浮遊一生,芳華隻在一霎那間綻放,握住了便是一生一世,它隻為一人而開。”
  風徐徐吹著,桃花紛飛如雨。
  漫山遍野的桃花,空氣中有著甜膩的芬芳,讓人心也醉了。
  我呆了。
  他眼波流轉,望著我,溫柔文雅中卻不乏妖媚。細長的眼微閉,一笑,風華濁世,清雅絕倫。
  正所謂一陣風,一場夢。
  來無影去無蹤,莫測變幻。誰先付出,誰就該淪陷……
  時隔許久後,我總記得他在繁花中的神情,他是在笑,為何我卻覺得很悲傷。
  他本該擁有一份摯愛……
  芳華一瞬,隻為一人開。
  他是芳華,而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人是誰,是深宮的韓子川麽。
  我心裏沒來由的一動,可悶痛卻湧了上來,他不該如此落寞的神情,沉寂在這一片繁花中。他帶我來這兒,究竟想告訴我什麽……
  “芳華,你當真不怨我搶走了皇上麽?”
  從桃林中往回走時,我鍥而不舍的追問。
  “不怨。”很幹脆利索的回答。
  我扯住了他的袍子,表情很憋屈,滿是不相信。
  他轉身,一怔,很奇怪的望了我一眼,卻沒有再說什麽,嘴角掛著淡淡笑意。
  我眼神卻淒怨起來。
  他的手向下滑,落在我肩上,輕輕把我攬入懷中,輕輕的歎息了一聲:“你不懂麽,我不怨,如今我很快樂。”
  鼻尖滿是花的芬香與他身上淡淡散發出的藥味,不乏溫暖的懷抱,不帶任何狎昵的擁抱,很是舒服。
  聽人說,我曾在宮裏伺候過他,想必我們以前應該很是親近吧。
  雖說如此,但,我真的不懂他……
  我蹙眉,埋入他懷裏,呼吸著那份獨特的香味,此刻他像是隨時都會消失了一般。我的手臂順勢收緊,攥住了那柔軟滑膩的衣料,不讓那怪異的情愫襲擾我的心房。
  不怕的……
  我還有很多時間來了解這個謎一樣的男子,他叫芳華。


  番外:春宮圖引發的風流史【一】

  【時間:發生在勺兒闖江湖之前,那時候三人一起在宅裏生活著,過著一段不問世事輕鬆愉悅的日子。】

  【一】

  一冊書疊起來就是一層薄薄的紙,一共二十五張。
  就是這本不起眼的玩意兒居然被某人窺視良久,期間輾轉反複,從俺處淪落到芳華的店所再到達某人的手裏……正所謂是曆經波折。
  而這個某人正窩在灶房,一臉得逞的笑容,趴在矮桌旁,一頁一頁翻看得不亦樂乎。
  我怔怔地立在門處,猶豫了半晌。
  我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直到確定眼前這個身著青衫,以一根玉蓮簪束發,平日裏很注重禮儀而此刻很沒修養地哼著淫曲兒的俊俏風流公子哥兒是韓子川後,我還是忍不住汗毛直豎,這一下子真是被驚得不輕。
  此時此刻屏住呼吸,踱步到他的身後,偷斜了一眼。
  書翻到了第十一頁,畫了一男一女,均裸之。
  女子仰麵向上躺臥,男子伏臥在對方身上,男股在女子兩腿中間,在幹什麽勾當,就不得而知了。頁腳處底還有一小行標注:遊龍戲鳳。
  這書冊似乎帶被芳華摸過,薄得有些透明的紙張上傳來淡淡的藥香味。我深吸一口氣,探手趁韓子川不備,一把撈起書冊,搶於手中,狠狠瞅之。
  “哎,幹什麽,先來後到這規矩懂不懂啊。”韓子川不樂意了,清秀的眉蹙得緊兒。
  “這書還是我花銀子買的,要不是不慎落入義父手中,還輪得到你看。”我斜了他一眼,來表達我的憤懣之情。
  他語塞。
  我雙手捧寶貝似的,對待老祖宗一般,把書攤開。
  然後目光遊移了一兩秒後,非常有目的性地朝畫中相擁兩人的某個特定位置之處瞅去,眉一蹙,發出了質疑,“咦……怎麽黃豆芽似的。”
  “哪兒?”韓子川八卦了了。
  俺的爪子落下了,直指紙張上某個隱晦之處,然後我的朝韓子川望去。
  “你還是不是女的女的啊……”韓子川氣急攻心,羞得臉通紅,就像我平日不大愛吃的豬血的顏色一樣。
  這摸嚴肅的問題,和我是不是女的有很大的關係麽……
  我小秀眉一蹙,頗具批判意味地掃了他一眼。
  “這麽細小,一掰就能段似的,難怪義父常說江湖上練了鐵布衫金鍾罩的高人也有死穴,是不是就是說的你們的這個部位啊。”
  我不恥下問。
  眼見著韓子川羞得無地自容,馬上就要怒了。我怕他來搶又瞄見了窗外的敵情,忙一不做二不休把書冊一捏,就往小胸襟裏塞。
  韓子川一副膛目結舌的樣子。
  然後柴房外頭就傳來了動靜,我才一站定,就用餘光瞟到了芳華正慢悠悠地朝這邊走來。
  “……好生熱鬧,”義父一進屋,就悠哉遊哉地開腔。
  我嘿嘿笑了三聲。
  “義父……”
  我迎上去,臉上笑成了一朵花,末了還有手肘把韓子川推開。
  芳華頗有涵養的望著我們笑了一下,然後臉跟那翻書一樣,便正經兒起來,也不再理會我們,打量了一番柴房後,就極有目的地低頭四處找東西。
  “找啥哪?”輪我八卦了。
  “東西不知道落在哪兒了。”芳華斜了我一眼,低頭自顧地說。“我自個兒找找就成。”
  哦……
  那意思就是說不讓我插手。
  我明白了,跟在後頭撓頭。
  韓子川一臉心虛的樣子,慢慢地挪到門旁,貼著身子就要溜走。
  “子川……你等等。”芳華像是想到了什麽,抬起了頭,朝他望去,咳嗽了一聲,臉上似乎不好意思地說,“你是不是有去過我的房裏。”
  “是。”
  咦,有內情。
  我賊兮兮的朝他們兩個望去。
  “你是不是從我房裏順手拿走了什麽東西。當然我也沒說是你拿的。隻是我最近在研究它且還弄不明白裏頭的奧妙之處。在這節骨眼上……”他眉宇間露出了憂色,淺淡地說,“你隨便拿可不好。”
  雖然不知道韓子川拿走了他什麽寶貝,但不影響我觀著熱鬧,我站在後頭附和,“這行為不好不好。”
  “……”韓子川一雙眼極複雜地望著我。
  “拾到了就要還我。”芳華目光誠懇。
  “要還要還。”我應聲之後,疑惑不解地朝芳華問道,“義父丟了什麽東西?”他徐徐望著我笑,吐詞很清晰,“穴位圖。”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結果,他怕我怪他小題大做,又補了一句,“這可不是一般的穴位圖,就是你上次專程去集市買來給我的,那一本五花八門的男女交雜的穴位圖。隻是我挑燈夜讀了許久,還有些不大明白,準確的說……是十分的不解。”
  好了……
  您不用再說了。
  第一,我不是專程買的,我是在妓院旁邊的小攤上順帶將它拐回來的。
  第二,我不是買給你的……是被您老強搶過去的。
  — —||我很想掩麵奔掉。
  可是,還不是時候……
  因為,韓子川看向我的眼神戲謔中帶笑。從我與他生活的這些念頭,不難猜出……這家夥八成在打我的注意。
  “子川,問了你半天,你倒是說啊。”芳華柔和的笑著,眉宇中透著股耐心。
  韓子川望我的眼神更加詭異了,嘴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了。
  止住止住……
  我做手勢且傲然立於芳華身後,挺了挺揣著春宮圖的胸脯,淫笑著打量了一下韓子川的腰間與胯下。
  俺的眼神夠露骨,夠淫夠辣夠明確……
  抬手配合著猥瑣地摩摯下巴的舉動,眼裏精光閃閃,其意思很明確,你個廝兒今兒敢出賣我,就表怪我辣手摧苗了……
  據說,那是連練了鐵布衫與金鍾罩的高手都必須護著的地方。
  ……或許是我的眼神別有意味。
  總之,韓子川一哆嗦,不吭氣了。
  芳華狐疑池看了我們兩眼,我轉而一臉無辜的數著地上的小柴,這柴火拾揀得可真是有趣兒,有些成“一”狀,有些成“y”狀。
  芳華抬手摸亂了我的小毛發。
  韓子川無聲地用眼神罵出了無聊二字。
  我默默承受之。
  感覺摸我頭的那隻手力道弱了些,芳華突然眉一蹙,作勢嗅了一下,“……這味道。”
  他撥開我,徑自走到了灶台前。
  “這柴火是誰燃的,燒得這麽旺。屋裏沒了炭也沒留火星,這種天氣可不容易生火……”芳華湊過去烤手,嗬熱氣。
  “是啊,費了大半天,把穴位圖全撕了才引燃的。”韓子川接了話。
  芳華膛目。
  我結舌……
  “你把我那寶貝圖當柴火燒了?”疑問及不確定地語氣。
  “啊呀……也沒,這不是早兒柴火太潮不容易引著麽。”韓子川也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兒,試圖力挽狂瀾。
  “是還是不是……”
  “是。”韓子川瞅了我一眼 ,於是低頭乖乖的,硬著頭皮一人擔當了。
  好兄弟,夠義氣夠哥兒們,我樂了。
  芳華忙轉身望我。
  我壓根沒留意到他思量的眼神,正獨自沉浸在漏網的歡騰中,埋頭捂著胸處藏著的書冊喜極而泣。
  “咳咳咳……”韓子川適時地在此刻出了聲,咳得肺癆似的。止住了芳華正欲走向我的步子,也正巧提醒了我。
  我知道……
  這是本珍貴的教材,求知若渴的我得像韓子川學習,俺要以生命來捍衛它的完整,不能再落入芳華這般歹人手裏,讓它不能發揮其應發揮的效應。
  一時間憋得我,淚汪汪,小眼神刀子似的,怨恨無比。
  芳華過意不去了。
  “勺兒很少送我東西,我本該好好收著的……”他話裏的失落是顯而易見的,“沒料到還是被歹人趁機竊了去。”這會兒芳華的手搭在我肩上,安慰也不是自責也不安,硬生生地說了一句,“子川,今晚你滾去柴房睡。”
  韓子川呆在原處。
  可憐啊……
  我轉身,在他們的目光中,我悲戚戚離去。
  終於熬了大半天。
  夜裏。
  我左顧方盼後,把窗戶掩得死死的。
  迫不及待地點燃了一盞燈,賊兮兮地踢了鞋子,捂著被褥滾於床上,就著昏黃的燈,攤開書冊,準備看春宮二十五式。
  一切原本都該萬無一失。
  結果……居然有人趁著夜色摸近了我的房門。
  隻聽門發出吱呀一聲,那人哆嗦著把門合上,抬首間,對我燦爛一笑。
  未完待續。

  【二】

  門發出吱呀一聲,那人哆嗦著把門合上,抬首間,對我燦爛一笑。
  看著他關門上門閂,抬手嗬氣,一氣嗬成。
  我默默的,又低頭躺在榻上繼續看起了手頭上捧著的春宮圖……
  啊,畫紙上的這個姿勢忒牛。
  女子仰躺,高舉雙腿。男子麵向女子,跪在她股間,雙手握住女子雙腿扛在肩上,使女雙膝高度過胸,並略提高對方臀部,脊背,然後……然後,咳咳就方便他對她那個啥……此花式名曰……
  我斜一眼。
  “嘿,今兒個天氣可真冷啊,你說是不是……”韓子川找我搭話了。
  “恩。”我漫不經心的哼了一聲。
  “你那義父心可真狠呐。”他試探地瞅了我一眼,原地跺著腳,使勁兒的搓手,“長夜漫漫,把我關在柴房裏一整天,不給張被褥就算了,連飯也不賞一口。我記得他晚上蒸了夠兩個人吃的口糧啊,為嘛不給我送?難不成他被我氣糊塗了自己也改吃饅頭了?”
  “是蒸了兩人份的……”
  我對上他的視線,怔了怔,“義父照舊是不屑吃咱這玩意兒……隻是這餘下的饅頭……”這話還沒說完我便用餘光瞄到韓大少爺一拍大腿,喜滋滋地躥到桌旁,端起盤裏的饅頭,臉上這叫一個高興啊。
  俺還來不及製止……
  他便撈起兩個饅就左咬一口右咬一下,吃得歡騰起來了,還不忘誇我,“還是你夠義氣,留了這麽多給我。”
  我默默地,又把視線移回到了紙書上,隻是頭皮一陣發麻。
  “你看什麽呐,這麽專注。”
  “此拈式曰攀龍附鳳。”我臉上掛著顯擺之意,揚著紙張,瞅他一眼。
  “恩。”他眼神複雜,靠近塌邊,悄然坐下,挪了身子過來,把饅頭一遞,頗有些熟絡地說,“你吃不吃……”
  我盯著那饅頭,往後一躲,蹙眉,低頭看著紙張,不做聲可神情仿若避如蛇蠍。
  “怎麽啦,你這是?”他又朝我挪了一點,輕輕拿肩膀撞了我一下。
  “不吃。”我蚊子哼哼。
  “……挺香的,其實勺兒不用特意留這麽多的,我是吃不完的。”他提議,然後又咬了一口。
  “……”我含糊其辭。
  “說大聲點兒,我聽不見。”
  “這盤饅頭原本不是留給你吃的,我準備喂耗子。”
  他一臉鐵青,噎住了。
  我忙擺手,努力澄清,“我還沒來得及下藥,就算下了,這藥也毒不死人,能吃能吃。”
  他瞪大眼睛望著我,饅頭半含在嘴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討好的朝他笑了笑。
  “罷了罷了,遇上你我算是認栽了。”他把饅頭隨意地往桌上一擱,低頭彈袍子,拍了拍手上的屑,便坐在我榻上準備脫靴子。
  我斜一服,把書一合,瞪他,“哎,我說你幹什麽呐。”
  “歇息。”他莫名其妙的望我一眼。
  “我知道……夜也什麽深了,你是不是該回柴房了?”
  “你好殘忍啊……”他像是被刺蝟紮了一樣,起身,抬手指著窗外,情深苦重地望著我,“聽聽……外頭這風聲……”末了壓低聲音,“忍心讓我睡那連張破爛被褥都沒有的柴房麽。”
  “忍心。”我答曰,然後揮手把被他坐過的毯子上的灰彈掉。
  “你你你你……”他瞅著我臉色,別頭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重大決心一般,挽起新秀子從懷裏掏了半晌,八兩三本熱乎乎的書樣到我的榻上,“跟你交換……賞你看,換睡一夜。”
  嘿!
  我興致來了……
  《閨房秘史》,《我與黃叔不得不說的二三事》,《青樓十八招式》,三本都是用檀香味的黃色牛皮紙包著的封皮,冊子捏在手頭剛剛好,裏頭還洋洋灑灑字兒得密密麻麻還包小繪畫,極品……
  “哎呀呀,你哪兒買的這玩意兒。”我愛不釋手愛不釋手。
  他讚許的望了我一眼,給了個算你識貨的表情。
  我賠著笑臉,騰地站起來,忙點頭哈腰給他留了位置……抬呼他上來暖和暖和。
  他撩起我的被褥,除了外衫鑽了進來,連帶著一股涼意襲入暖和和的被褥裏,冷得我直哆嗦,我樂嗬嗬地打了個寒涔後捧著書直朝牆角處挪了挪,他卻又帖了過來。
  “今兒天可真夠冷的是麽。”他幽幽地冒了一句話。
  “是啊是啊。”
  我撐在榻上,翻了一頁紙張。他爬了爬,也湊過來看。
  唯獨靠窗戶的案上有一盞燈正燃著,燈火算是昏黃了一些,書上是小楷字,詞語頗用得大膽,男女之情節描寫得極度火辣,啥啥琴瑟合鳴又啥啥魚翔淺底……不懂之處……我還可以配合著翻看春宮圖,查找目錄,參謀參謀。本看得非常之痛快,可是與我湊在一起,趴在榻上的韓子川,呼吸出來的氣息若有似無地拂在我的鬢角耳垂旁,熱乎乎的……
  我察覺到有些怪異,斜了他一眼,“你非得挨我這麽近麽……”
  “一床被褥,這樣靠近些才夠暖和。”
  燭火下他的眼,亮極了。
  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修長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搭在地上,突然麵帶意味不明地輕笑就這麽輕慢地看著我,“有沒有想過照書上的……我們試一下……”
  啊……
  我呆了一下,脫口而出,“就憑你這黃豆芽。”說畢就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他的胯間某處。
  原諒我……
  我真的沒想挑釁他。
  他微一挑眉,直愣地望著我,眼裏有暴風雨來襲的前兆……
  我討好地笑著往後躲,他像是無法忍受,勉強裝著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方才說什麽……似乎在質疑我身上的某個部位,恩?”
  那聲略帶沙啞尾音的恩,真銷魂……
  — —||
  我能收回剛才的話麽……
  他扣住我的手,順帶把書掃下榻,緩慢地撐起身子,直視著我……鼻息相交……呼出的氣息貼著我的臉,一時間曖昧無限。
  在我欲哭無淚的時候……
  突然庭院裏傳出了一道腳步聲,在清冷的夜裏格外的醒目。
  — —||
  仁惹的觀音菩薩啊,您老人家這會兒來又賞來了誰……


  【三】

  月掛高空,幽徑裏傳來了樹葉的聲響,邁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我一個激靈撐在韓子川身上,翻身鼓著腮幫子一吹,便把案上的燭給滅了。韓子川偷透扯了一下俺的袖子,俺卻絲毫不理會他,屏住呼吸,將頭窩在被褥裏,隻露了眼睛在外頭,一副掩耳盜鈴的心虛模樣。
  外頭黑漆漆的,我很清晰的察覺窗外有一道清冷的視線落至了屋內,然後堂而皇之的在床上高隆的被褥上方滯留了片刻,那人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片刻間毫無動靜。我隻覺得頭皮一顫發麻,原本撐起身子盡量擋住韓子川,姿勢僵硬這會兒卻也有些吃不消了。
  時間像是在此刻靜止了一般。
  感到窗外站著的人怔了怔,半晌才問了一句,“你,睡了麽?”
  “睡著了。”腦子一時間缺氧,我不經大腦便吐出了三個硬邦邦的字。
  也不知道是誰把一口冷氣吸得格外悠遠深長。我充耳未聞,,隻盼著窗外站著的那人能早些走開。可就在這節骨眼兒上,被窩裏還有人趁亂毛手毛腳地摸了我一下。
  我小秀眉一蹙,拿手狠狠撞他一肘子。
  這個畜生……這會兒添什麽亂……
  韓子川窩在被褥裏,蜷縮在一團,抱著胸,唧唧歪歪地哼了一聲,眼睛卻極亮,低聲調笑道:“你夠陰損的啊。”
  我威脅之,“閉嘴。”
  他單薄的唇形微抿,一張一合,那口型似乎在說:“我隻是好心提點你,似乎誰著的人搭話不該這麽溜……被窩裏的動靜也沒這麽大,你也太不把你的義父當回事兒了。”
  — —||
  我是蠢了點,總比你這煽風點火的小人內心要來得淳樸一些。
  “勺兒?”芳華又立在窗外喚了一聲,比起方才猶豫萬分的語氣,這會兒要來得肯定多了。
  想必定是方才滅蠟臥床挺屍一係列動作,被他看在了眼裏,讓他心生疑惑了。
  哎呀,真是好死不死。
  我硬著頭皮,抬首,聲音含糊道:“義父找我有什麽事兒?”
  我說歸說,但埋在被褥裏的那隻手也不閑著,此刻正死命地捂住韓子川的嘴。
  那廝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手便順著我的腰有往下的趨勢……
  摸得這叫一個~~~~~
  我忍。
  紙上倒著的人影動了動,隻聞吱呀一聲,窗便被打開了,修長白皙的手扶在窗欞上,他朝裏瞄了一眼,俊秀的臉被月輝照得滿是柔和之色,“我也沒什麽事兒,隻是過來看著你,有沒好生歇息。”
  義父,您可真閑啊。
  我把白己蓋得嚴嚴實實的,隻恨不能把帳子拉下來。
  “對了,我剛去柴房沒見著子川,你知道他夜裏去哪幾了麽。”芳華眉宇裏滿是帳然,徑自將懷裏的什麽東西摟了一下,“這厚實的被褥也不知道放哪兒。”
  隨您放哪兒,隻要不放偶這裏,啥都好說……
  這烏漆馬黑的,從外頭或許看不到床內的詭異,倘若他一進來了,十有八九會發現不對勁兒。
  偏偏韓子川還試圖從被褥裏伸出手妄想去撈床下的書冊。
  “或許……”我狠狠踹了一腳褥子裏亂蠕動的某人,作勢伸了了懶腰。“或許韓子川他餓得受不了所以去碧池那塊兒撈魚去了也說不定。”
  “說的也是。”芳華站在外頭,月輝灑落了一甚,頗有些涵養的頷首,“時候也不早了,你早些睡。”
  說完一晃兒,便不見人影了。
  我這才從緊張萬分的情緒裏緩過勁兒來,全身鬆懈下來,身子軟趴趴地臥在了床上,可這剛躺下就覺得有些許怪。胸下軟軟的……我騰出手朝身下摸了幾摸,很結實的觸感,還暖和有彈牲極了。
  被窩裏,那個人眼睛亮極了。
  某人的手也順勢環了上來,搭在我腰間,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便被他抱著滾了幾圈,堵在牆腳上。
  “你倒摸我摸上癮了。”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我發呆。
  前麵被擋住了去路,後背又抵住了牆。
  他呼出的氣息圍繞在我的鬢角耳垂之間,時緩時急促,有股難以言語的瘙癢感,我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他笑起來,環著我身子的手有種軟綿綿的力道,讓人抗拒不是,不抗拒也不是……推搡間,不一會兒我的手便停在他胸處不動了。
  並不是消極抗爭。
  而是,一來推不動……
  二來,似乎覺得該做些什麽。
  頓時沒來由的,覺得心裏很煩躁了起來。
  “你怎麽了,眉蹙得像是我欠了你二十兩白銀似的。”他低頭很認真的看著我,輕聲呼著氣,聲音像是糯米一樣甜膩膩的。
  我悶頭吐了一句,“你吃了我這麽多豆腐。”
  他挑眉,笑得有些曖昧,“我不介意你摸回來……”
  我蹬眼望著他,嘿,這廝。
  還以為我當真不敢是怎麽著,摸就摸……又不吃虧。
  我咬唇,挽起袖子,壓著他,很正兒八經地用起醫學上簡稱推傘的絕活,對他胸進行了一頓史無前例的掃蕩,完畢後用挑釁的眼神望著他,望完還覺得未盡興,偷偷掃了一瞧他胯下有些許複蘇跡象的玩意兒。隻是隔著布料袍子。還真看不太真切。
  這會兒還真的想起了方才看到的那些小書冊裏,描寫的一些場景,一時間也麵紅耳赤了起來。
  他倒是很乖,一直被我壓著,隻是那雙明亮的眸子很大膽放肆地直瞅著我不放。慢慢地身邊屬於另一個人的氣息厚重了起來,拂在耳旁的也軟錦滾燙了。
  嘿,從小到大我還不知道害臊這個詞怎麽寫。
  我厚著臉皮又意味深遠地瞄了一眼他那地方,手也不知不覺撫在了他的腰帶上,指扣著死賴著不走了,咳了一聲,小聲說:“能……讓我看看那個麽。”
  “啥?!”
  “……”我用眼神示意。
  方才若說他還懂得調笑配合的話,這會兒驚愕過度後,他的臉從黑到白再到血紅,也隻是用了不到一眨眼的功夫。
  我估計這會兒他已經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八成此刻在肚腹裏罵我那啥蕩與不知羞了。
  從我發出善意的邀請到現今,他都不吭聲了。
  我訕訕地,挪開了不安分的小爪子,“不讓就算了。”
  他卻急不可耐地握住了俺在胸前的手,順勢往他自個兒的褻褲裏塞,往下覆蓋而去。
  質熱如烙鐵。
  我腦子裏空白一片,觸到的那片刻間手便一縮……急忙想甩掉印在手裏的那份揮之不去的熱度。
  他更是堵住了我的去路,厚掌將我的爪子按住。然後他手把手的教著我,讓我將其握得更緊。
  曖昧的在掌心中摩挲著,纏綿動個不停的是……吊立的巨物。
  我驀然瞪大眼睛,臉漲紅得像是火山。
  “還要更深入的了解麽……”他貼近我的耳朵旁,壓抑著喘息,“我不介意。”
  我介意。
  他挨著我,擁著我難耐的蹭了蹭,有些得矜持地說:“讓我也看看你好麽。”
  我被他那一眼掃得麵紅耳赤。
  對他提出的要求有些手足無措。
  古人有雲:禮尚住來。他這要求似乎也合情合理,不過對於這事兒……好像應該不是這樣的……似乎……
  一個輕幽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傳來了,近在咫尺。
  “你們在做什麽。”
  平平仄仄的聲音清冷極了,卻仿若是當頭棒喝,就像是一瓢水潑了下來,我清醒了。
  兩人齊齊往床下看。
  漆黑的屋內,不知何時椅子上坐了一個人,他整了整家衫,修長的身體包裹在清雅的白衣下,顯得精神煥發又清雅絕倫。他的眼睛很細很長,眼角微微上挑,眼神很清亮地看著我們二人,又有一絲不解。
  月光下,瞳仁裏那抹閃爍的光亮,簡直可以用求知若渴來形容……
  芳華武功高強自是沒錯……可有必要厲害到進屋都不發上一點兒動靜麽……他在這兒坐著看了有多久了?!
  我一臉黑線,反射性地一腳踹開了床上的韓子川。
  韓子川刺激更大,跌落在床下,慌慌張張地係好身上的衣衫,像是個被捉了奸的小情夫一樣,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懈氣且很沮喪的走了。
  門在合上的那一刻,芳華並沒跟著出去,隻是望著我,“你說了謊,韓子川一直在你房裏。”
  “噢?”我挑了挑眉,努力壓製住有些狂亂的呼吸。
  墨玉色的瞳仁在燭火下分外的柔和,他沒再說什麽了,隻是站起身,氣度雍容華貴地彎腰作勢要撿起地上的書冊。
  我忙搶先一步將它們重塞入被褥裏,他眼神裏有些茫然啊。
  “這是秘笈麽?”
  呃,春宮秘籍應該也算是秘笈,我含糊其辭的點頭。
  他正色,“怪不得你們二人躲著我夜裏偷著練,武林中流傳著許多邪功,你們底子又不厚,是不可嚐試的,勺兒乖……交出來。”
  交?
  笑話……要真被你看懂了,我可就有得受了。
  我努力的搖頭,順勢把書冊壓入臀部下,坐好了,可憐兮兮的望著他。
  好歹我也是一黃花大閨女。
  我就不信他敢堂而皇之明目張膽地伸手進被褥裏摸書。
  其結果是……
  芳華沒什麽不敢做的。
  — —||
  看著他低頭準備翻看書名,我一咬牙,反正橫是死,豎也是死。一不做二不休,垂頭裝羞扭捏半晌叫喚了一聲。
  芳華有著怔地望著我。
  “這書是韓於川偷拿給我的,他說這玩意要在床上看。”我臉不變色,音不顫。
  其一,推卸責任。
  其二,韓子川吃我豆腐,我要從義父身上吃回豆腐。
  他望了一眼手裏的書,再望了一下我的床,思想鬥爭了半會兒,半推半就地就進來了。
  我喜涕滋地伸出了萬惡的賊爪子,一把擁住了他的腰。
  眯眼,深吸了一口氣。
  義父,好香啊。
  “你要怎麽做?”他斜睨了一下,很有禮貌地問道。
  — —
  我還確實沒有很大的計劃,在他半寵溺半縱容下,我照著韓子川方才對我做的,依葫蘆畫瓢,然後還真很成功地窺視到了他如玉的身體。
  當時的情況如下~~~~~~
  我看著他。而他手伸在我腋下,放軟了身體,將就著摟住我不讓我動彈,眯著眼,就著月光在……看書。
  怎麽覺得,世界顛倒了。
  我成丁才惡不赦誘拐良家男人的二號韓子川。
  — —
  好吧……
  不過也有成果的,那就是……芳華的那處與尋常男子也一樣,而且也不是黃豆芽。
  如下可鑒。
  “恩……我覺得有些怪。”隱忍的喘息聲在夜空格外的誘惑,“勺兒幹嘛脫我的衣衫。”
  “別動。”
  “我沒動,勺兒的手可以別動麽。”
  “是可以。”
  “……”
  “義父,你推我幹什麽。”
  “……還是勞煩……你繼續動吧。”
  “哎呀。”
  “……”
  “義父,您別躲,這是什麽東西……粘糊糊的,手都濕了。”
  “我給你擦擦。”他匆忙撐在床下,拿衣衫給我擦手,手捧著我的掌心可動作越來越慢。
  “有些腥味。”我低頭聞了聞。
  他側過身,耳朵根都紅了,蚊子哼哼,“睡吧。”
  至於噴薄而出濺在我掌心的白濁是什麽玩意兒……我花了一夜的時間想……都沒想得明白。
  直到後來才懂,不過已是後話了。
  【番外的下篇告訴我們……不問世事的華某人恩……要理解男女這事兒還是蠻難的。不是也寶不給機會~而是曾經有一道機會擺在麵前,而兩人都放棄了。】

  第十七章 【一】

  清晨幾縷陽光灑在我臉上。
  眯著眼睛翻了個身,腳搭在被褥上,手卻倏地一下縮進了被褥子裏。我蹙著眉頭抱著暖烘烘的被褥蹭了蹭,終於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這一下可把我震醒了,抱著被褥立起了身子,掀著眼皮不情不願地一看,好家夥,被子上飄了好幾根綠毛。
  有什麽不對勁兒……
  我拿袖子狠狠抹了一把鼻子,卻出乎意外的在舌尖弄了一根細小的飛禽類絨毛。
  我說,這小畜牲跑到我這邊條脫衣舞了啊……
  昨夜記得關門了啊,它從哪兒溜進來的……
  我斜一眼窗戶。
  原來是一時大意沒栓緊窗戶,還留了一絲縫隙,這會兒風正呼呼地往裏屋灌。嘿我說,這家夥愈發的精了,這麽小的縫它也有能耐鑽?難怪飛了一屋子的毛。
  我一臉黑線,披了袍子,掀開被褥。
  “咦,我的布襪呢……”
  我四處瞅著,連手都撐著到了床沿處,頭都低到床底下看了……結果啥都沒有。
  不作他想,一定又是被那個小家夥叼了去。
  那小*****簡直是偷我東西上癮了,本事大得很。一會兒叼走我藏在枕頭下的小甜食,一會兒又把我的頭巾偷去墊鳥巢。上次連我來月事時的小布條都被它叼去了,後來還是芳華親自送來,說是在他房裏發現的,別提我有多窘了。
  我目光炯炯地掃向了翹著尾巴立在案上正拿屁股對著我的小鸚鵡。此時此刻它正低頭啄著什麽東西,表情堪稱之為愉悅。
  我臉上流露出了然且神聖的表情,然後悄悄穿了鞋,躡手躡腳走過去,伸出手狠狠逮著了它,撈起被它狠狠踐踏的白色布料一看……嘿,還真是我那布襪。
  這家夥品位越來越高了,這麽極品的東西都不放過,它也不嫌臭。
  咦……
  襪子裏似乎有什麽。
  我不動聲色,一把按住不安分正扭來扭去妄想掙脫我的某隻鳥,撚起布條一抖……
  結果,嘩啦啦……
  從布襪裏掉出了好多大小不一的抵鶴,有些被它撕爛了,有些像是被潑了水摸上去去有些粘糊糊的。但這些紙鶴都是用符紙做的。聞一聞,略微還有著檀香……
  “這是你捉的?”
  它擰頭,不搭理我。
  “哼,你倒是脾氣,回頭拔了毛,燉你。”我恐嚇之。
  結果,發現錯了。
  這鳥兒,脾氣被它家主人寵壞了。
  “哎呀,痛死了。你啄我?!等著……”我氣竭。
  它扇著小翅膀,用它那雖小卻很精悍的綠豆服將我狠狠鄙視了一番,倏地鑽過窗戶,便從我視線中消失了。
  嘿,敢瞧不起人,今兒個我還偏要和它扛上了。
  我披頭散發,破門而出,腳下的木板被踩得吱吱作響。隱隱可見並方一小團綠色狂飛不止步,一轉彎,卻不見影子了。我氣喘籲籲,身子倚在門上休息了一會兒,仍不甘心地扭頭左望右望。這宅子雖不大,可風景極美,廊庭外全是翠竹一片……一間間房門緊閉著,走廊上也空蕩蕩的,地上隻落了一根羽毛。
  沒道理啊,我就不信一會兒的功夫它還能隱身了。
  我朝一間間房門走去,那長形的窗戶綿紙上全描了墨竹,很是雅致,其間有一簇墨竹下赫忍停了一直王八,這是昨兒晌午我詩興大發時的神來之作,當然這隻是後話。咦……王八呢?我趴在窗戶上看著,卻見左側紙窗破了個大洞,墨竹王八圖被撕得不成形,那殘存破裂的紙的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嘿嘿嘿……
  我陰笑了三聲,昂首挺胸手撐在門上,輕輕鬆鬆便把它推開了。
  此刻靜悄悄的,簡潔清幽的房問裏隻能聽到我一人的呼吸聲。一股子檀香混雜著陳年木頭的氣味,我環顧了四周,發現不亮卻也不暗,十分的柔和。
  一冊冊的書安靜地躺在木架上,四壁都擺放滿了。除此之外,諾大的房間裏,隻有一個木案和椅子。椅子上擱了一件雪白的袍子,窗外的光線撒了進來使得布料有些透亮也十分的養眼,隱約間勾勒出了裏頭的形狀,我很清楚的知道裏麵團了一個小家夥,因為一小截羽毛還露在了外頭。
  我悄然合上門。
  “哎呀,這小鸚鵡一定躲在樹上。”我掀著眼皮慢悠悠望它一眼,別開臉,對著別處喊道,“容我取幾粒玉米引誘它。”
  衣袍下邊沒什麽動靜。
  “幹脆再畫一張美鸚鵡,再來個食誘色誘齊並。”
  我眼神一晃,身子倚在案上,手搭在案上作勢伸手去拿筆,然後屏住呼吸,一鼓作氣縱身直撲上去。
  雞飛狗跳……羽毛四揚……
  它撲著翅膀一陣亂飛,竄進書架裏……還不住的罵罵咧咧,撩撥得我雄心大發,誓死都要把它追到手。在一陣鬥毆與反鬥毆的運動中,書架搖搖堯晃……
  一冊冊的書跌落了下來……我卻恍然不知,一個後勁十足的猛撲後,我起了身……結果身後的書架倒向另一個,頃刻間,一排排列得整齊的架子突然轟然到地,揚起好大一層灰。
  我拿袖子捂住嘴,咳嗽了起來。
  頓時房間一片狼藉,地上滿是堆積如山的書,隱約有一小撮在亂動,我蹲在地上,掀開一冊攤開的書一看……
  綠毛紅嘴鸚鵡頭頂上蓋著一絹布……哆嗦了一下,露出兩小眼睛,賊溜溜地望著我……
  “你怎麽了這是?”我很好心的慰問。
  它似乎是被砸傷了,小身子骨兒顫了顫,沒敢太動彈。
  我蹲在地上,滿是慈悲的一把將它抓在手裏,小心翼翼地看……它一副任憑我處置的小樣,眼睛倒是滴溜溜直打轉兒,我摸了一下小鸚鵡的頭。
  “嘿嘿嘿,傷了哪兒,姑奶奶給你包紮下?”我逗它。
  平日裏這小家夥巧舌如簧罵人學舌沒人比它強,這會兒倒是安靜了。
  原來和我一樣,是欺軟怕硬的主兒。
  我逮著它的一隻小爪子,仔細地看著,揪起擱在它身旁的一塊絹布,作勢就要來綁……不,是替它包紮。
  “咦,別鬧,不是喂你吃的,啄什麽……”我又一記敲,奪走被它叼在嘴裏的小絹子。突然我的眼睛確定在上麵收不回了……帕子上隱約有幾行密密麻麻的字。
  有字?
  直覺告訴我不該多管閑事,可我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結果……出大事了。


  【二】

  究竟出了什麽大事,這得從長說起,倘若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定不會做那等傻事說那等蠢話,事後把我後悔得滴酸水的心都有了。
  書房這會兒淩亂得慘不忍睹。
  這隻名叫少兒的鸚鵡喙裏叼著一片絹布,絹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兒。
  奇怪,這是何物?
  我好奇了,眯起眼睛,將絹布攤開,逐宇逐句辨認著默念出了聲,“芳華獸皆為雄獸……”
  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熟悉感。突然傳來一陣刺痛讓我慌忙鬆了手,簌地一聲響後,旁邊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飛而過,我卻也來不及關注別物,眼睛倒象是被那光滑的絹麵吸引住了一般,竟活生生移不開眼。
  這些字,倒不難理解。隻是裏麵的內容,讓我頗受震撼……
  芳華獸。
  我光念到這三個字,就會感到得一陣心悸。
  我捏著絹布一行一行地看下來,隻覺得越看心驚,仿若窺視了天大的機密一樣,心一下子跌倒了穀底,渾身也涼得徹底,久久難以平靜。
  眼角下有淚痣,終年異香,美男子一個,玩弄花草又喜食花,若以上定義完全符合那麽就是芳華獸。
  我眉一蹙,低頭琢磨來琢磨去,芳華倒是挺像的……至於他是不是帶年吃花……我倒是不太清楚,反正他病的這些日子沒見他怎麽吃飯就是了。
  不過或許這些隻是傳說,誰會信一隻獸會化成人形啊,長這麽大我還沒見過妖怪長什麽樣兒呢。
  我低頭手不舍地摸了摸絹布,材質觸感都很好,平日拿來擤鼻涕怕是很不錯,隻可惜寫滿了字,回頭問問芳華這玩意兒在哪兒買的。我慢悠悠地將其揣入懷裏,興許是蹲久了,腿麻得哆嗦了起來,這一起身,血往上湧,腦子一陣暈眩且嗡嗡作響,閉上了眼晴,腦子裏竟不由自主地浮現起芳華撚食蓮花的模樣。隻見迷霧中,一席身影白衣勝雪,一派清雅絕倫。他手指修長如玉,襯著嬌美的紅蓮,輕輕放入嘴中,嘴角勾起,仿若在吃人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我驀然睜大眼睛。
  為何我腦子裏會突然出現這一幻象,偏還見著他吃蓮花。
  我心裏一沉,好容易站穩了,扶著木案。
  莫非……他真是芳華獸?
  難不成就因為這個他才離開長春宮?皇宮這個地方人多嘴雜,況且天子腳下不容妖魔作亂,若被人發現他不是一凡人又和韓子川有私情,就算他不想走也會被人押走。
  這麽說來……也挺可憐的。
  我陡然閉了眼又睜開,猛地想起了什麽,忙從懷裏掏出那布,繼續看……平常的絹布上有九個字,不停的在視線中放大。那蒼勁卻又不失秀氣的字,仿若是釘在絹上一般:獸痣痕顏色愈淺愈年少,直至殷紅、暗紅、墨黑,芳華獸亡。
  我一口氣哽在喉間,吐不出,又收不回,萬分的難受。心裏火燎燎的,不知道是什麽感覺,隻覺得酸澀無比都不足以形容……這應該是悲愴。
  奇了怪了,深呼一口氣,捶捶胸,我為何會有如此怪異的情緒。
  我埋下頭,狠狠拿袖子擼了一下眼,竟不敢想象袖子上的濕潤居然是我在不知不覺中淌下的淚。
  一時間,心裏挺不是滋味。
  這個華公子在我醒來看他第一眼時,那眼角下的淚痣,顏色很深了。
  應該不是殷紅……
  那麽就是……
  我深吸一口氣,別看臉望向窗戶,攥緊絹,莫不作聲了。我都有些分不清心裏頭攪動的情緒到底是什麽……他死不死與我有何幹……我才認識他不久,我們之間也僅此而已。
  我俯身想了想,決心把絹布重新夾進書裏,就當作從來未曾見過。離屋前處瞅了一下,那鸚鵡竟不知在什麽時候溜走了……
  我望著這一屋子淩亂的書與倒在地上的書架子與這殘亂不堪的小場麵,我頗為壯烈地跨過那攤在地上的書冊,轉身,出門,關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後裝做啥事也沒發生,悠哉遊哉地回屋裏側躺在榻上打了會兒瞌睡。醒來後頓覺無聊,便歡天喜地下床準備跑去找芳華。結果我還沒找他,他便自己找上門來了。
  砰地一聲。
  門被他踢得一個勁兒在晃,屋梁上還抖落著些許的灰。他立在門邊,精神似乎有些好,左手還拎了一壺酒。
  “那誰……幫我把這些搬進來。”他一見我就開始使喚我。
  哪些?!不是讓我搬酒吧,太重的活兒我可不做。
  他笑了,身子往一旁側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便徑自拎著酒,抬呼也不打的進了我的屋。
  他確實沒打算讓我拎酒。他進了屋我才看到原先他站著的地方還放了許多書卷筆墨硯台……零零碎碎的鋪了一地,早知道我就情願拎酒壇子了。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它們全數搬完。
  芳華卻早已神清氣爽地立在案上,揮著毛筆寫宇,渾身一股子香醇的醉人清香。
  “華公子,好雅興。”
  “那是。”他以為我在誇他,臉上掛著很閑雅的笑,“幫我磨墨。”
  我恨得牙癢癢,嘿……這人還蹬鼻子上臉了。料他喝了酒,不然也不敢使喚我替他做小工。
  咦……這事兒不對啊。
  “華公子。”我蹙眉,趴在案上很善意地提醒他,“若沒弄錯,這兒是我的房間?”
  他停了筆,隻是淡淡地轉身,望了我一眼,“那你把這東西給我搬到書房裏也成。”
  書房?!
  書房……可不是一個好去處……先前被我弄得一片淩亂,估計現在連人站的地方也沒有了。
  — —
  這個人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故意來找茬的吧.
  “對了。”他一雙眼睛很清亮地望著我,“我一下午都沒見著少兒,你可見著它了?”
  我的氣焰一下子低了許多,乖乖地低頭給呀磨墨。莫非芳華的寶貝鸚鵡從我手裏逃走後離家出走了?
  我忐忑不安了好半天,偷偷拿眼斜他,他見我沒回答似乎也不在意。
  算了,我也不問他為何不去自己房裏寫詩作畫了。估計他會說,隻有我的房裏有書桌。他那個不能稱之為桌子,最多隻能說是梳妝台。
  我忍了。
  反正……這一間間房子都是他的。
  我手撐著頭,雖是替他研墨,可心思卻全沒放在這兒,眼睛不知不覺中盯上了他眼角下的紅淚痣,隻覺得那痣,如訴如泣……
  絹布上說獸痣痕顏色愈淺愈年少,直至殷紅、暗紅、墨黑,芳華獸亡。我想著想著一時間手也停了動作,整個人都呆掉了。
  “沒墨了。”輕悠悠的一道聲音從我頭頂上飄著。
  “哦。”
  “剛想什麽呢。”
  我正低頭,重新撈起袖子,滴清水在硯台上,再用墨碇研磨啊磨啊磨,忙得不亦樂乎,想也沒多想,直說了出來:“我在想你什麽時候死。”

  【三】

  “剛想什麽呢。”
  我正下低頭,重新撈起袖子,倒了滴清水在硯台上,再用墨綻研磨啊磨啊磨,忙得不亦樂乎,想也沒多想,直說了出來:“我在想你什麽時候死。”
  一句話脫口而出,他呆了淒然一笑,笑入了眼,臉上慘白之色,這神情比不笑還讓人難受,眼角下的痣上翹,如紅梅辯墜入雪地中,有種殘忍卻驚心動魄的美。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口拙:“你知道的……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淡淡笑,停了筆,不語。
  我並不想咒他死。
  隻是……
  隻是萬萬不敢相信那絹布上的字,如果真是如上所說的話,那麽……眼前這個美貌的男子已時日不多。
  屋子片刻間安靜得有些詭異。
  我自知理虧作勢磨墨,低著頭。一手托著袖子,不聲不響的磨著,手指徐徐用力握緊墨條,隻是手抖得慌。
  真是……
  悔得我抽自己一嘴*****的心都有了。
  “一時半會兒,我怕是還死不了。讓你費心了。”
  芳華擱了筆,閑恣地臥在椅子上,望了我一眼,不再多言,自顧自地撈起酒壺為倒了一杯酒,慢慢悠悠地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輕聲說:“這是前些日子你與我一起釀的酒,要喝

  一杯麽?”
  我沒接。
  他笑了,眉梢上揚,仰麵飲了一杯後又抬袖續杯。
  墨色的瞳仁裏有一股難以言語的悲傷,眉宇間也格外的寂寥了。
  “你少喝點兒……”我手足無措了,直楞楞地望著他。
  “無妨。”他輕聲說著,卻慌忙用右手捂住了嘴,不難看出他被酒嗆了,咳出了聲,蒼白的臉上隱有一絲紅暈。
  “你這是何苦要與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我的聲音輕若微不可聞。
  近日裏芳華的身體越發虛弱了,酒也比以前喝得更多了,才一會兒的功夫雪白的袍子上都綴了不少的酒痕,身上混雜著花香與酒味。我看不下去,伸手去搶。
  “小酒怡情。”他揮了袖子,躲了過去。
  “……你這是牛飲。”
  這會兒說是喝,還不是說是灌酒,我又怒又想笑,望著他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牛飲,雅飲皆在於心。”他的眉微蹙著,讓人心中生憐,手卻虛晃地點著自己的胸膛,蒼白的手指微用力捉緊了前襟料子,斜了我一眼,失笑著徒然倒在椅子上也 將就隨著心

  意放軟了身子,指間閑雅地捏著酒杯,歎息一聲,仰躺著望著梁頂,自嘲地笑了一下,“心都沒了,還管他這麽多作甚。人就這麽一世,怎麽舒心怎麽活。”
  說畢動了動身子眼神慢悠悠地望向了我,他眉向上張揚,入鬢,狹長的眼,微醺的半眯著,窗外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臉龐也分外融合,仿若鍍了一層融光,美如一幅畫。
  我眼神柔和了起來。
  這個人,總是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壓根就不顧及他人的眼光與感受。
  “一個人喝酒總歸是寂寞的。陪我飲一盅可好?”他勉強支撐著,衣衫還不算是很淩亂,以一個看起來頗為舒適的姿勢趴著桌子,一手隔著桌子握住了我。
  我怔了怔,搖頭。
  他酒品不好,若我陪他一起醉了,誰來照顧他。
  芳華也勉強,狹長的眼看了我一下,微一笑,手撐著頭,長長青絲直直地披在身
  上,側頭執著酒壺,抱在懷裏發起了呆……
  他像是在掉念,又像在回憶,回憶他在宮裏那段美好的時光麽,那時候韓子川可曾陪他這麽通宵達旦的暢飲麽……
  “別再喝了。”我一把捉住他的手,頓了一下,“涼酒傷身體。”
  他嘴唇薄薄的,微微翹起的嘴角深隘在皮膚裏,看起來仿佛是無奈的笑,那麽悲傷……
  一聲歎息後,我撩起袍子在他身邊徐徐坐下,靜靜地受著他,輕輕從他手間拿走那壺酒,他略微掙紮了一下,就由著我收了。
  “這些天來,我日日夜夜的回想著以前的事兒……我想,我是真的後悔了。”
  一個渾厚磁性的聲音夾雜著股醉人的酒香徐徐飄來,輕柔卻讓人歎息不止,我渾身一震,突然覺得身側肩膀上的重量加大,我斜他一眼。他像是乏了,傾斜著,頭輕輕枕在我的

  肩上,他眼閉著,臉消瘦且蒼白。 空氣一下子曖昧了起來,我手足無措,身子挺得筆直,尋思著找話題,妄想打破這詭異的氣氛,可這話一出口卻變了味兒。
  “皇上的酒量可比你大,不會像你醉得這麽快。”
  “恩。”
  “韓子川看起來不好說話,其實待人很好。就像奴才們覺得他好說話其實偶爾待人
  很差是一個理兒。愈親近他才待人愈好。”
  “恩。”他像是倦了,眉目中滿是疲乏,“韓子川喜歡女人,他喜歡你。” 我沉默之後,神經繃緊,幾乎暴走。
  這會兒氣氛更詭異了。
  我倏地起身……
  “那個柴火沒劈,我忙去了。”
  他拉住我的手,輕聲說:“不用。”
  “啊……衣袍,昨夜的袍子還浸在水裏沒洗的,我拿去溪那邊。”
  “我何時讓你洗過衣裳。”他仰頭望我,手還若有似無地滑過我的指間,愛撫似的輕蹭著。
  是啊,我理虧。
  他生病的這段時間,說是我照顧他,其實那些事兒還都是他在做,他的藥……也大半進了我的肚子。
  一時間,我真是備受良心譴責。
  “我我我我……你該吃藥了,我去看藥煎好了沒。”我漲得脖子粗紅,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他卻探手摸上了我的袍子,趴在案上的臉龐,眉斜飛滿是醉醺醺的紅暈,徐徐撐

  起了身子,然後,用力一扯……
  我詫異,下一刻就被他按在了地上,厚實帶著酒味的身體壓住了我,被他握住撐在頭頂處的雙手也隱隱生疼。
  “老天告訴了我,這一世我能遇上值得讓我相攜一生的人。為此我深信不疑。”他慢慢靠近了我,探手撫上我的臉頰,凝著視線,眼角下痣仿若欲滴的紅淚:“我已確認了眼神

  ,你明明是愛我的,隻是你不知而已。”
  他欲哭,卻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怪你,真的。
  這一刻他擁緊了我,滾燙的氣息拂過我的頸項,我心快要停止了跳動,霎時間心慌意亂,眼神柔軟了。他卻在我的耳旁低聲輕喚著另一個人的名字,輕輕的三個字,像是一瓢冷

  水潑了下來,足以把我驚得手腳冰涼。
  “你認錯人了。”我用力地推開他。他身子歪斜手撐著地,忙轉身拿袖子捂住嘴咳嗽了起來,很痛苦,笑得有些無奈。
  “……華公子,你沒事吧?”我有些不忍,湊過去看。
  他卻突然捉緊了我的手,用力拉向自己。他醉得很厲害以至連人都分不清了,他的頭枕在我的肩上,青絲冰涼滑入我的頸窩,他溫軟的身子將我摟得這麽緊,一字一句地說:“

  不要離開我。”
  相擁的姿勢傳來怦怦的心跳聲,隻是,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兩人的鼻息間滿是酒的芬芳。
  我的心沒了欣喜,已經慢慢恢複到了平靜。
  他一飲酒就一定會醉得滿嘴胡話了,上次喝醉了還追著鸚鵡喊勺兒,說要給他洗澡,可這一次我真真切切聽到了他喚的是誰的名字……
  他已經閉上了眼,側躺著睡在了我膝頭,抓著我的手指執向他的胸,雪白的雲錦長袍下隱隱透出貼身裏衣的青色,他垂眸,眼裏波光溫柔睫毛很長遮住了所有情愫。
  我望著他,眼神溫柔了起來。
  他把我當成了那個人了麽。
  這個傻瓜真是用情極深,卻又讓人連恨都恨不起來。
  窗外狂風一陣,竹林咽嗚咽,仿若是誰在哭泣……
  我偷偷望著他蹙著眉,分外淒傷的睡容,心裏一上一下的,萬分的不安與內疚。
  這個人,理應得到自已所愛。
  在為數不多的日子裏,我會傾其一切,待他更好些。

  第十八章【一】

  我在竹榻上躺了一會兒後才察覺到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手往臉上一探,眼角隱約還有淚,我微拾頭便覺得頭痛欲裂。
  這幾日身子很怪,胸腔裏總是有股內力凝聚,暖和和的消散不去……有些嗜困,可醒後卻覺得渾身氣爽,仿若記憶好了不少。
  芳華每次都笑著說,是他的藥起了作用。
  胡扯……
  他那藥治不好自己,反倒能醫我了?
  那一天醉酒發生的事,我們誰也沒提。似乎悲傷的芳華隻在他耍酒瘋的時候才會出現,平日裏便恢複成了儒雅清高的美男子,別看他什麽都神仙似的無欲無求,可單有一點是不好的……就是他喝藥的時候還非得灌你一些。美名其曰:有苦同享。
  呸,德行!
  想起前段時間,我戲說芳華沒學問,日子過得閑卻從未見他看什麽書卷,他卻不搭理我,無聊的時候還真拿起一本醫書,慢慢地翻了起來。
  明明是他在看書……
  可我卻發現,我總能將那一頁的內容倒背如流。
  我很驚訝,他卻不以為常,說我以前就有這個好本事,見怪不怪的。
  他像是什麽事情都懂。
  隻是,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他。
  每天夜裏隻要我閉上眼,就覺得似乎有人在蹲在我床沿,在我旁邊輕說念著什麽……腦子浮現了一個個字言片語,零碎,卻又像是能拚湊成句,仿若是一段心法口訣。
  而第二天醒後,從床上爬起來便覺得渾身都是勁兒。但偶爾也是會有些頭疼,卻在我搶了芳華那碗要喝後就覺得渾身舒暢,啥別扭毛病也沒了。
  嘿……
  可見那藥有多麽神奇呐!
  隻是我就很納悶這麽神的的藥都治不好芳華,難道他身子真的弱到無人可醫了麽。
  可是看著又不像啊,雖然他還是偶爾咳嗽,走得遲緩,離不開躺椅總是想休息,但看起來精神還是不錯的。有時候我要去攙扶他去散小步,他反倒還很鄙視我,那小白眼翻得銷魂。
  日子也就這麽湊合著過了,皇上的人馬一直沒尋到這兒來。想起以前承諾芳華說他病不好我便不走,如今似乎照顧他已成習慣了。這
  其實也說不上皇宮和這兒哪處更好些……隻是偶爾會想起皇上。不知道我失蹤了麽久他會不會著急,會不會想著要找我。
  廊上有些冷。
  我的手撐在竹榻上,緩慢地起了身,這會兒胸口處不知何時多了件袍子,披蓋在我身上的這分明是男人的單衣,布料摸上去柔軟還有溫度。低頭聞了聞,果然嗅到了衣袍上有著很獨特的味道,隻屬於芳華的氣味。
  我嘴角緩緩勾著,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會兒才睡醒,也不知道做些什麽才好。
  發了會兒呆,突然肚子裏浮現了做夢時聽到的口訣,狐疑地蹙起了眉頭,默念了一下,屈指一彈,居然將簷角一串竹片做的風鈴的絲線擊斷,聽得敲擊脆聲,風鈴墜地,散成一片。
  廊簷一盞孤燈在風中晃蕩。
  我嚇住了,好奇地盯著手指瞧了半晌,咧嘴笑了。
  一時間也沒來得及去細想這武功是怎麽來的,隻覺得一時間亢奮過度而引發了身理的某些需求,忙夾緊褲檔,進屋掏了草紙,超茅廁裏頭奔去。
  踢門,進廁,轉身,蹲下,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酣暢完成。
  揉揉了肚子,哼哼了半晌。我起又舒展,隻覺得暢快啊,渾身打了個戰栗,卻覺得一股鑽進耳朵裏的聲音由模糊變清晰,而且越來越多了起來,有人說話的聲音,蟬聲,還有熱鬧的夜市聲。
  我眼四處望了望,忽然聲音消失了。
  夜正黑,茅房裏黑漆漆的,倒是屋外頭月光暗淡無光,可隨時這樣仍覺得視野一片開闊,聽力也好了很多。
  怪事了……
  我仍舊是蹲在茅廁裏頭,一閉上眼,聚精會神了一會兒功夫,嘿!神了,居然能聽出這宅外方圓幾百裏路的小池裏調情的兩蛤蟆,還是一公一母。
  莫非我屬於愚鈍型,在失憶前練了許多功夫不見成效,而如今又大器晚成,剛好被我撿了個便宜,一夜之間開竅了,我蹲在茅坑處,竊喜之。
  突然啪嗒一個聲音響,引起了我的注意,似乎是樹杈掉落的聲音,隱隱還有人在爬牆……
  我目光炯炯,一下子來了精神。
  難道這方圓幾百裏有人遇賊或者是有人漢子爬牆偷情?!可是這聲音,怎麽就這麽近啊,就像近在咫尺?!
  “哎呀,你撐著點。”
  “羅嗦,叫你讓輕功賊好的老六過來你偏不肯,快些上去,我支撐不住了。”
  我一激靈,聽了半晌原來是有人在爬我這個宅子啊。太興奮了,我在在這兒呆了許多日子了,除了芳華還真沒能看到別人的一根汗毛,更別說人影了,分外想念那生人味兒。
  我忍了半晌,還是決心不要嚇到這些小賊了,畢竟翻山越鈴來這荒郊僻野找到這麽一個宅子爬也不容易。
  ……切不能嚇壞了他們。
  在茅坑裏悶頭呆著,俺懷著喜悅焦慮不安與迫切期盼的心情等待著。
  屋外頭動靜著實不小啊,伴隨著蟲嗚還有些人聲。
  “笨死了。”
  “老子隻會下毒,哪管這麽多。哎呀……”
  “怎……怎麽了?”
  “我下下……不來了。”
  我終於忍不住了,興衝衝低頭邊係褲腰帶跑出去看,才一溜到庭院裏還沒站定就看到有個黑影翻宅子的圍牆,正處在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來極為境界的位置,歎為觀止歎為觀止。
  正準備好心勸他下來喝杯茶。
  突然靜悄悄的庭院裏傳來砰地一聲響。
  一間房門被人從裏頭推開了。
  芳華從屋裏走了出來,看著我衣衫不整衣褲半褪不褪的樣子,他身子陡然一抖,一臉被耍流氓的表情。
  “那那……有人……”我指了指,方手又拽了下滑的料子。
  他揚眉,聞言看。
  漆黑黑一片,牆上早就沒了人。
  我很窘迫,隻好又拎著褲腰左顧右盼的跑了回去。真丟臉啊真丟臉,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其實,我真的很想看看小偷長甚麽樣子……
  以前在皇宮裏我就極喜歡湊熱鬧,卻也沒能看到小偷隻偶爾看到兩個小太監鬥蛐蛐兒。宮裏沒有嬪妃,連鉤心鬥角所需要的智慧也沒處發揮,失策啊,好不容易有樂子了,居然被他們跑了。
  我垂頭喪氣的回了屋,合門,倒在榻上,想了想……踢了鞋子,一溜縮進了被褥裏。
  窗戶沒關,風有些涼,燭火撲閃了一下,滅了。
  我側身臥在榻上不生不息地盯著自己的手,卻翻來覆去無心入眠,熬了大半夜終於渾渾噩噩的睡著了。
  然後便做了一個夢,夢見有無數個漂亮的小公子圍著我,有的給我梳理頭發,有的服侍我穿衣裳。我住在一個很寬敞的宅子裏,和煦的陽光照在一把古琴上,弦上隱隱泛著光澤。室內的牆角處還掛著一張畫像,畫上的人物長得簡直和芳華一模一樣。不知誰在外頭喚了一聲皇上來了,我便隱隱看到那些小公子們慌亂成一團的人,我腦子裏響著他們清亮的聲音與熟悉的話語可唯獨看不清他們的臉……
  我猛然驚醒,睜開了眼,原來天已大亮。
  小蹙眉頭,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拿手錘了一下愈發疼痛的腦子,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然後發了會兒呆。
  會飛的符紙鶴,失蹤的鸚鵡,絹布上的字跡,離奇的內功,腦海裏浮現的莫名奇妙的夢境……
  真是山雨欲來……
  隻怕又是一個多事之秋。

  【二】

  我緩了口氣,徐徐下了榻去屋外打來水,簡略的洗漱了一番,收拾妥當了。
  慢悠悠的走到廊上,左拐右拐之後便在一間房前站定,挽著袖,撩起了袍子踹一腳,門開了。
  芳華臥在床上,遮遮掩掩的有些心慌。
  “喝藥了沒?”我用慣用語句問候他。
  他拿著一冊書,也斜著眼,漫不輕心地說:“沒。”
  ……
  “你還真等我伺候來著,好的大麵子。”我佯裝怒氣。
  他笑了,擱了書冊,身子往榻裏邊坐了坐。
  我轉身走到牆角的小火爐旁,隻見上頭放著藥罐,藥味已經很濃了,火不太大,似乎不是熬藥而隻是在保溫。
  “我真不知該怎麽說你了……換做是他人,我才不管喝沒喝藥,反正身子是自個兒的。”我氣急又無奈著,隻能沒什麽威懾性地橫他一眼。
  他眼一彎,笑了。隻是臉色蒼白顯得笑容很虛弱。
  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又很正常的心軟了,聲音頓時輕了不少,“每次說你,你都拿笑來糊弄我,你不喝藥身子又怎麽能好,這全兒是一天比一天虛弱了。”
  “換做是他人你也不管服侍他喝藥,若病的是子川,你也不管藥麽?”
  “那自然。”他有那麽多宮女奴才,也輪不到我管。
  他專注地望著我,靠在軟榻上很虛弱的笑了,屬於很滿足的那種。見我生疑,他又補一句:“若是我,我一定會伺候他。”
  他在和我較勁比什麽呢比?
  我怕燙,拿帕子端了藥罐擱在桌上,倒了一些汁盛出來。他不接,隻掀著眼皮望我。
  那意思我明白,老規矩……讓我試藥。
  嘿!
  他真當自己是稀有物種了。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撩起袍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他身旁,在他熱切的注視下,雙手端起碗低頭吮了一口,“不燙,你趁早喝。”
  “你再多喝一口。”
  我忍了白他一眼的衝動,“你若喝不完,下次別弄這麽多。”
  他接了,雙手捧著,很乖的在喝,睫毛有些顫。
  他骨節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透明,脖頸纖細白皙,是那種沒有血色的蒼白,熬了這麽多次的藥,他身子不見好反倒是愈發的衰老了,以前青絲如瀑,才幾日功夫發鬢處隱隱有了一兩縷銀色。
  我呆了呆,聲音放輕了問:“身子近日感覺好些了麽?”
  他像是有些對不住我似的,不好意思的笑了,“這藥……喝了也不見好。”
  是麽……
  這藥我喝了,倒是覺得神清氣爽,身子結實了不少。
  這個神仙似的人居然被外頭傳聞是醫人的聖才。
  還真是沒法看出來……
  想著以前他說我需要調補,而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倒掉了所有的藥。
  後來……
  他也就不送了。再後來反倒是他的身子愈發的不行了,然後輪到我喂他藥了。
  突然,腦子裏電光火石般,渾身止不住打了個機靈,我想到了一直盤旋在腦海裏卻又不敢承認的事兒。我怔怔的望著那個捧著藥,垂頭蹙眉,仿若喝耗子藥一般的男人。
  ……真是別樣滋味在心頭。
  “別喝了。”我啞著嗓子厲聲止住了他。
  他呆呆的望著我。
  我聳著肩,垂頭氣餒地坐在床沿,聲音悶聲悶氣,“我脾氣向來倔你也是知道的,以前在宮裏有聽過你的傳聞所以多少有些顧忌。所以當初你給的藥,我是不太敢嚐,可現在不一樣了,你若煎了什麽藥想要給我盡管拿來好了,犯不著委屈自已喝。”
  他手顫了一下,猛地嗆住了。
  我忙找著揣在自己身上的帕子,他卻揮手製止著,低頭拿袖子捂嘴,身子顫抖著抑製不住地咳嗽起來,袖袍下滑隱隱可見青衣下……
  我卻突然神情一變,握著他的手,板著臉說:“你這手是怎麽了。”
  他卻想縮。
  我強行按住他竟用了些真氣,他眉蹙著沒能動彈掉,我眯眼把他袖子一撩,露出那瑩潤如玉的臂……
  他神色慌張的想遮掩,卻已經遲了,原來該如霜雪般的肌膚上卻像用刀子割去了不少的肉,布滿了猙獰的疤痕,交錯得很是嚇人,有一塊如銅錢般大小的傷處隱約還露出了裏麵白花的骨骼,像是才割開沒多久,這掙紮間,已經傷口已經裂開,一股淡紅的液體流了出來……空氣中立馬散發出了淡淡的藥香味……奇怪的是,這血流出來沒多久便變成了琥珀色……
  然而空氣中飄散的氣息,帶著藥香又有些淡淡的腥。這是一種很熟悉的氣息與感覺,我津液湧出,舌立馬苦澀了起來,這股味道……不就是每日煎藥後那股氣味麽,在這以前我能嚐出所有藥材的名稱功效,卻唯獨吃不出他的藥,原來竟是他以手腕上的人肉做藥引。
  我唇動了動,半晌才艱澀地發出了音,“你瘋了麽……”
  “勺兒。”他想來握住我,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那哀淒的音調伴隨著那兩個字 狠狠的撞擊著我的心,一時間莫名的衝動讓我將他的手狠狠甩掉。
  他有些不知所措,虛弱的躺在榻上,倉惶地望著我,胸口起伏很大喘著氣,表情很受傷,右手的指緊緊撫著另一隻袖袍,雪白的布料上浸染著琥珀色,空氣中腥鹹的味道漸漸濃烈了起來。
  我視線緩緩向下,望著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個人……
  流出來的血與凡人的顏色不同,他不是人,千真萬確是隻獸,芳華獸。
  他的瞳孔裏倒映著我的神態,迷茫且彷徨。
  為何每天都要喝他的藥。
  他為何要騙我喝他的血與肉筋……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往後退,身子撞上了厚實的門。
  他已經撐起半身,靠在床頭,一雙眼如秋水泓波,不見深淺。
  這雙美目原本該是承載了許多,
  可如今卻隻讓人覺得空洞,唯剩下那飄出唇角的話,卻是那麽字字泣血,“你還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走……”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說出這番別樣的話,但我卻清楚的看到他慘白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自嘲與蒼涼。
  他眼裏竟一點暖意也沒有。
  我緩緩地閉眼再睜開,怔怔地望著他,視線中他的樣子愈發的模糊了,一股真氣湧了上來,頭一下子,像是要炸開一般。
  “勺兒。”
  “……別走。”
  我徒然無力的靠在門上用手捂著嘴,身子像使不出力氣,顫抖著手摸上冰涼厚實的木扳,摸索了半天,幾乎是奪門而出。
  似乎是憋了很久,一時間竟出神入化,腳底如踏輕風,在草叢上疾馳而過。
  鬆院靜,竹林深,葉子打在身上生疼……
  風呼嘯而過,急疾間濺起草木,塵土輕揚,胸中有真氣在逆流,不覺中腳踏地,竟輕躍騰飛,揮起袖子穿過碧竹林……
  穿梭而過的錯綜紛亂的碧竹林,讓我別開臉,眼前一片暈眩。
  “願意隨我一同回家麽,管你一日三餐,保你吃飽。”
  “我和你們世人不一樣,我是獸,你可以叫我芳華,不要叫我娘。”
  “勺兒,是我和子川回宮,你懂麽?”
  前程往事,那個人所說的一字一句,麵容神情動作姿態像是潮水般的湧入了我的腦子裏,頓時劇烈的疼痛讓我停了身形動作,慘跌在地,緊緊地閉上眼,可那人的身形話語卻仍舊如影隨形,逃也逃不開……
  “你一向都聽話,師父希望你離開我後,能在江湖上闖蕩個好名聲。”
  “江湖逍遙自在,比皇宮裏要有趣得多。”
  “你若走了就別回來了……”
  我身子軟了下來,手捂住了頭,身子一側便倒地了,徒然地睜著眼,視線裏卻一片模糊。
  “義父……
  如今,我全記起來了。你明明在我身邊,為何卻不與我相認。
  多想聽你喚我,哪怕一聲也好。
  你當真,不要勺兒了麽。”
  所有痛苦的甜蜜的幸福的悲愴的記憶仿若洪水般席卷而來,腦子裏疼得快要炸開了一般,思緒離我越來越遠了,一股莫名的沉痛伴隨著回憶湧入了腦子裏,侵噬著我的心。我蜷縮著身子,疼得渾身都沒了力氣,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旁的竹林傳來悉簌的聲響。
  緊接著一個清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肆兒,你確定走這邊麽?你那破符紙有用麽,折了這麽多隻紙鶴,一直都沒飛回來。”


  第十九章【一】

  一旁的竹林傳來悉簌的聲響。
  “肆兒,你確定走這邊麽?你那破符紙有用麽,折了這麽多隻紙鶴,一直都沒飛回來。”
  “你不捉了鸚鵡麽,平日裏兩人吵得這麽歡暢,你怎麽不問它。”
  “那你怎麽不問老大,他還夜裏跑去給主子念心法口訣。”
  “閉嘴。”
  沉默了一會兒。
  “哎喲,不是說這方圓幾百裏都沒有人麽……怎麽躺著一個死屍?!”
  這丫嘴真欠抽。
  我臥在黃土上,臉朝下趴著,身子疲乏也沒力氣起來。
  “老貳,老貳……”清朗又輕佻的聲音響起了,我感覺有人在我身旁蹲了下來,拿樹杈戳了戳我的腰,“你來瞅瞅,看還有沒有救。”
  我這個憤懣,內心這個澎湃激昂,簡直都無法表達此刻的屈辱之情了,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控訴眼前這個沒大腦沒口德的人,緊接著我那直撲在地上的小臉被人捧起,遮住臉的發也被撩開了。
  “哎!!!!是主子……”
  於是全亂了,那群人一窩蜂簇擁了過來瞻仰我。
  看著眼前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我抬起頭,可憐巴巴地啾著他們,身子板往後一靠便舒舒服服的倚在了陸兒懷裏。我嘴一癟,壓根就沒費什麽勁兒,渾身上下便散發出了受虐的氣息。
  他們一個個心疼得,直拿手放在我額上試體溫。
  “主子這麽冷的天,怎麽躺在地上。”
  “熱不熱涼不涼?莫是受風寒了,看她發沒發燒。”
  還有幾個趁機在我身上亂摸,被我一個咳嗽,驚得縮了回去。
  “剛才誰拿樹杈戳我。”我很記仇。
  全部人的視線望向一處,隻見眾目睽睽之下,肆兒拿袖子擦臉,別開頭。
  恩……
  我意味深長地望了小肆一眼,突然覺得自己愈發被人摟緊了,原本以後抱的姿勢環著我的陸兒這會兒攥緊了我的袖子,其可憐程度不亞於我。而他旁邊一個人正不露痕跡地擠著他,似乎要把他擠出去。
  我朝那個任意胡來作亂的家夥瞟過去,這一眼瞟得可不要緊啊,我拿手指著他,抖得慌,“我說咱老叁的品位還是那麽低俗啊,穿得著黃黃綠綠的是準備著唱戲還是怎麽著。”
  話剛落,我就成功地止住了那席欲擠過來的五顏六色的身影,原本叁兒的一張臉還滿是喜悅與激動,這會兒就像是被我那一盆冷水澆得他硬生生止住了呆在原地。他也顧不得擠了,很幽怨又憤恨瞪我,“老子就說不要來找她,嘴巴還這麽賤。”
  我扯著嘴笑著想從陸美人柔弱的懷裏起身……卻被一個人按住了,隻見那人有著月牙白的袖口,修長勻稱的指,我緩緩抬眼正對向壹穩重的眼神。他單膝跪在地上,執著我的手力道不重,卻很強勢,“主子,你這會兒理應讓貳兒為你把個脈。”
  沒事兒,我好著呢。
  我抽抽嘴角,話到嘴邊也沒有說。
  他們關心我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毫無音訊消失了這麽久。
  視線越過圍著我的這五位小公子,我緩緩看向一直離我很遠卻仍瞅著我的伍兒,他臉上的疤顏色淡了不少,如今也沒那麽醜陋嚇人了。我不覺欣慰地笑了,定是貳兒又配出了什麽好藥,能治他了。想著我曾經說一定會回來醫好他,可如今時過境遷,我竟也丟下他們這麽久不聞不問。
  一夥人伺候起我來,氣氛很好。
  當然……他們之間互相排擠的小動作暫且被我忽視……目前為止我還挺享受的。
  我別開了臉,看著眼前這個蹙著眉頭並一本正經給我把脈的小貳,俺幽幽地說:“我沒大礙,隻是才恢複記憶,身子多少有些無力。”
  “這話倒是沒錯,隻是……”他倒吸一口氣,神情很複雜地望著我。
  啊……
  怎麽了?
  “恭喜主子,神功大成。”貳兒笑了。
  我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表情算不上悲喜,若一定要劃分個清楚的話,應該是屬於呆滯。
  我的視線慢慢滑過他們神色各異的臉旁,我低頭慢慢消化他的話。
  貳兒的意思是……
  憶無憂,我練到最頂峰了?!
  應該也是這個理兒,這幾日我的記憶在慢慢複蘇,方才情急之下施展了內力一路飛馳到這片竹林,還不帶喘,怕是功力又強了不少。
  可自從進宮前遭刺,內傷極重為保命服食藥丸後,我便失憶了,壓根就沒再練那破功了,可這會兒……怎麽無師自通了。想來一定是芳華這幾日誘我喝的藥起了作用。
  他,怎麽那麽傻。
  我低頭聳肩,嘿嘿笑了幾聲,其他人全部寒住了。
  一聲咳嗽打破了這個詭異的氣氛,小肆突然開了口,“事不宜遲,我們得趕快找個地方避一避。”
  “為嘛。”我插話。
  “因為你會被淋濕。”
  “好好的……為何會被淋……”我話還未落,便有什麽東西濺在我臉上,拿手一抹,發現是水,暫且管它叫雨水。
  原本還算晴朗的天開始烏雲密布。
  “哇,好小子現在居然能由算卦進展到插指算天氣了,真的很不錯,有前途。”我表揚。
  他眉皺得擰成了一團,望了一眼別的公子說:“主子,天氣不是靠插指算,是靠觀望。”
  “都一樣。”我揪著他的衣服。湊近了貼著他的耳朵說,“回頭給我幾張人皮麵具。”
  他一抖,眼神明顯在抗議。
  “別忘了,你剛才拿樹杈戳我來著。”
  他動容,湊了過來,“我給您三張。”
  “你還罵我是死屍來著。”我又委屈了。
  “我再添七張湊成十,外加兩對紙鶴。”
  我飄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給他,予以肯定,雙方達成協議。
  竹林在嗚咽……
  空中正墜下細錦錦的雨,且有愈下愈大的趨勢。
  “這兒離宅子似乎也不遠,別在這林子呆了,咱快些走。”有人出了聲。
  伍兒第一個跑在我麵前,蹲下,倔強而又執著地背起了我。
  身邊的肆兒從一旁的小包袱裏搗鼓,賣弄似的掏出一把,似乎也是唯一的一把傘撐開,遮擋在我頭上。我手環著伍兒的脖子,仰頭望著油紙傘,隻見上頭綴著的桃花含苞待放,被細雨潤得仿若是真的……
  我又朝肆兒湊了過去,小聲的還沒說。他就明白了,望了我一眼說:“這把傘也一並送給您。”
  我樂了,心滿意足,趴在伍兒結實的背上,摟著他的脖子,輕輕說:“你們是怎麽找來的?”
  伍兒隻是埋頭走路,一聲不吭。
  倒是一直走在前頭的壹轉了身,他的白袍上隱隱有著泥濘,“在你被皇上接走不久我尋思著不對勁兒便也出了門,不料發現途中有打鬥的痕跡便知道你出事兒了於是一直在尋。後來宅裏傳訊說收到了你施法送來的紙鶴,隻是報了平安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但我就是放心不下。”
  他身形頓了一下:“後來就一直在打探宮裏的消息。”
  “原來是這樣,也難為你們了。”我笑了。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在一旁被雨淋得花花綠綠的衣服都濕透了的叁兒探頭望了我一眼,咬牙切齒,“老大當天兒就給我們帶來了你要被封為貴妃的‘喜訊’呢,可真愁煞我了。”
  這個“喜”字還是從他牙縫裏蹦出來的。
  “我是你們的主子,做什麽事兒還得向你們稟告不成。帶一個姑爺回來讓你伺候,有什麽好奇怪的。
  “你……”
  陸兒在一旁睜大眼睛看著我們談話,有些忐忑不安地拿手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微微一笑,,安撫了他,把他往傘的勢力範圍內拉了拉,這孩子身子弱,容易生病。他眼眯一笑,被他如鹿般清澈的眼睛看著,我笑得也有些勉強了,垂下頭輕聲細語,“那會兒沒了記憶,中了韓子川的計,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背著我的伍兒身子一顫,像是在隱忍,小心翼翼地護著我。
  叁兒的聲音拔高了,幾乎是用憤恨的吼法,“我就說了那個狗皇帝不安好心,主子當初就不該與他走。”
  他的眼神好幽怨啊。
  我躲……
  “我們後頭越想越不對,猜主子肯定是遭遇什麽不測了,或是憶無憂又練岔了。所以就決定一起上京來找你。”傘遮了雨,也擋了些光,融融的一片,肆兒莞爾一笑輕聲說,“宮裏不比外頭,戒備森嚴。他們就在外頭候著。隻我一人易容混了進去,結果看你性子大變,想著定是在緊迫的時機服了壹給你的藥丸,失了記憶,正尋思著該怎麽帶你走。結果就聽到殿裏喊叫,說你遇刺被劫了。然後就一直找到今天……”
  我頓了頓,“難道當初,不是你們把我弄到這兒的麽?”
  他詫異,“咦,不是教你的那位高人劫的麽?”
  我苦笑,搖頭。
  怎麽會是他……
  當初他見我的那個驚詫,怕是也沒料到我會躺在他宅門口。
  我目光徐徐地望向了壹,眯起了眼。
  壹不動聲色,輕聲說:“這地方……我隻第一次來,以前從未來過。”
  他的臉很坦誠地寫著“不是我”。
  其他人也皆是。
  怪了……
  那會是誰,這麽好心。


  【二】

  我正琢磨著,突然一直在一旁不做聲的貳兒終於吭了氣兒,“主子,你這病好得也忒奇怪,明明前一段日子脈搏還很亂……”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我卻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前一段日子?這麽說你們來了許多天了?”
  “……”
  “怎麽不說話了?”
  “我們是來了些許日子了。”壹緩緩地接了話,掀著眼皮望了我一眼,“前幾天我與貳兒潛入房間找到了你本想抱你走的……後來貳兒探了一下你的脈象發現你的病情有好轉的跡象,所以我便琢磨或許屋裏這人真能治好你的病。”
  然後也?
  我望著他,但笑不語。
  他聲音很低,“後來……”每隔幾日,便偷偷在你榻邊念了幾則口訣,想助你恢複記憶。”
  原來如此,我就說怎麽總是夢到有人在我枕邊念經文呢。
  “那個啥……”我突然響起了什麽,眼神在他們之間穿梭著,“爬牆的是誰?”
  叁兒磨啊磨啊地走過來,在我身側站好。
  “當初讓你學點本事,隻知道弄毒,爬個牆也爬不上。”我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且用一種你怎麽不長進的眼神狠狠地刺傷了他。
  破天荒的他設用“老子”二字回敬我。
  啊……看著他這一臉想頂嘴卻又自知理虧的神情,我真的覺得好爽啊。
  雨滴了下來。
  “主子您就別逗叁兒了,對了……”貳兒拿袖子遮頭,揚起臉望著我笑,“與主子同住的那位是您經常掛在嘴邊的義父麽,他的醫術好高明啊。”
  “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努嘴,讓我看陸兒前襟裏揣著的正在打瞌睡的鸚鵡,他很得意地說:“這小畜生,整天義父義父地叫……說話的腔調和主子一個樣兒。我們一猜一個準兒。”
  伍兒突然硬生生插了一句話,“主子,路怎麽走?”
  我淡淡地笑著,拍了拍伍兒的肩膀,“往前再走一點兒,看到沒,就那條道。”
  我低頭伸著手,給他指路。
  遠遠的……
  就能看到那間竹屋子了。
  貳兒蹙著小眉頭,十分的糾結:“那位高人義父都給你喝了什麽藥?居然成把主子治好,還能增進神功大成。”
  我苦澀地笑了,望著細雨如霧,竹林裏嗚咽一片……
  他用血肉,以自己為代價。
  天空飄起碎雨,平曰裏靜如處子的竹林此刻一波又一波搖曳如碧海,仿若彌漫了一層雨霧,遠處竹屋的輪廓慢慢地顯現,一席白色身影仿若這幅畫中最精妙的一筆,風吹起他的衣袍飄動,如幻似真。他抱著膝頭懶懶坐在簷角看雨,似乎是聽到動靜朝我這邊的方向看去,扶著柱子緩緩且虛弱地站了起來,細雨中他的身子在抖。
  心在那一刻,是疼的。
  我環緊了伍兒的脖子,遮著眼的油紙傘緩緩移開,靡靡雨濺得身子有些發冷。
  “承蒙您照顧我家主子,如今借貴地避避雨,希望不會打擾您。”壹彬彬有禮上前拱手。
  他肅立如玉站在滴雨如珠的簷角下,靜靜地,靜靜遠遠地望著我,沒有理會任何人。隔著一段距離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從我身上緩掃向了其他五位公子,他麵無表情仍是沒說話,眼角下的墨紅如凋零的梅,然後有些失魂落魄地轉身。
  “公子……”壹上前一步,揚高了聲音。
  他回過神來,呆滯了一下,最後匆忙看我一眼,笑容勉強,“盡管住吧……”
  可後麵緊接著而來的那句話分明是對我說的。
  “你想走了隨時可以走,不用再來告之我了。”
  他抬手,紫竹簾子便落下來,隔斷了中庭的細雨霏霏,獨留我們在庭院。
  雨沒有聲息的侵入黃昏。
  “主子,這個人……”貳兒指著他,望向我,似乎想說什麽卻硬給憋了回去。
  我柔聲一笑,怔怔地望著芳華的背影,扯著伍兒的衣襟,悄然從背上下來。
  芳華應該是在乎我的……
  不然他也不會有這種莫名的反應,一時間讓我百感交集。這些天與他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湧入我的腦海裏,讓我心在顫抖,有些呼吸不暢……此刻的心酸甜蜜得讓我無法自抑內心想見他的欲望。我緩緩地,一步步朝那間房子邁去。
  屋外。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狂亂的打在泥濘的地上,竹林悉簌嗚咽不斷。
  此時我的衣衫濕透了都粘在身子上,有些發涼。我伸著手,彷徨了一下,撂緊手把紫竹簾撩開。
  屋裏漆黑一片,隱約有一個身影靜坐在廳裏。
  電閃雷鳴。光將他的臉龐照亮了,蒼白的臉,驚鴻一瞥,令我有些淒淒然。這個男人淚痣欲泣暗紅得格外的醒目。已然濕了的袍子勾勒出他的身形,衣勝白雪,長發束起,俊朗清秀的麵孔有著淡雅溫和的神情,依舊是一派清雅脫俗仿若謫仙,隻是他似乎身子消瘦也蒼老了許多。
  我踉蹌著步子,扶著牆,怔怔地望著他。他坐在椅子上,複雜不舍卻強忍的眼神,身子抖著,見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他放在膝蓋間的手徒然緊張地收緊。我仰頭望著他,視線兩兩相望,仿若間隔了幹年,他的目光裏有太多我不懂的東西……一下子像是用盡了多有的力氣。我恍惚地眨眼笑了,身子卻趔趄,徒然倒地,一秒卻臥在他懷裏。
  依舊溫軟的懷抱……
  那一刻,清香襲來,連帶著心都要軟了醉了。
  “……勺兒。”他喚了我。
  一如記憶裏那般令人心安的懷抱。往事湧如潮水,卻也迷了我的眼,視線裏模糊一片。
  我想念了許多個白晝黑夜的聲音與容貌……原來他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一直……
  在我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是他陪著我。
  可我卻忘了他,
  我怎能把他忘記……
  隻記得他說,走了就別回來了……
  我忍不住攥緊了他的衣袍,看著他令人呼吸也窒息的臉龐,在心裏一遍遍的默念。
  義父……
  你可知,
  當初的那個轉身,
  我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懷念。
  他歎息著擁著我,像往常一樣摸摸我的頭。
  “義父……你的勺兒回來了,勺兒全都記起來了。”我的淚淌過臉頰,埋入他的懷裏。
  他有些無措,我卻再不鬆手。
  隻是,我卻沒有留意他那極為悲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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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走前交了這麽多稿子,那家夥卻隻給我貼了這麽一丁點兒……真是萬不該托付於他。也也的身子正在恢複中,謝謝寶寶們的關心,目前因為要處理一些事兒,所以被責編揪著回來了。
  說來話長,俺就長話短說吧。
  如今俺向廣大書迷征集夢落芳華的精華評論,事關重大,望寶寶們相互轉告,若被上頭采用,也寶贈簽名書一本。
  截止時間:三月二十九日淩晨一點。(這周星期日)
  書評要求:短篇長篇皆可,語句夠精彩便成。
  活動獎品:若被采用並登於書冊扉頁的評論小壯士,將會得到也寶親自送出的《夢落芳華》簽名書一本。(超過了活動時間再補上來的精華評論,麽有獎品。)
  活動懲罰:若寶寶們表現不踴躍,也寶將萎靡不根,小芳華也將與《後》一樣,遭上頭的永久冷藏,無出頭之日,芳華的SHU寶寶會夭折,不能麵SHU。(認真讀此句哦。。。)
  當然網上不會停更……
  就算小芳華被永久遺棄,SHU寶寶無法麵叫SHU。
  小也會繼續寫下去的……隻是心灰意冷,拖著破敗的小身子骨,持著一顆受打擊而日益變態的小心肝,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寫文……
  說真的……
  俺不保證,芳華還會依照原先設定的那般活得健健康康,我見我愛,花見花開。
  哎呀。
  捂麵奔……
  作為一隻小禽獸,偶感到壓力很大。

  第二十章【一】


  陽光灑在庭院中,疏影斑駁。
  梧桐樹下一襲白袍的芳華正與壹對棄,圍棋在石桌上鋪陳開來,一粒黑子撚在指間又徐徐落下,無聲。
  壹起身,執起蕭,彬彬有禮,“華公子棋藝精湛,不愧是逍閑人的師父。”
  芳華隻是看著他,嘴角泛著笑意。
  “你們下棋歸下棋,別把話題往我身上扯。”我佯裝怒正欲走過來,卻沒料裏屋的公子們正挽袖拿著掃帚直往外頭掃,風一吹揚了我一臉的灰。
  啊呸。
  我揉著鼻子,他們嬉笑著把門給關了。
  芳華臉上笑歸笑但終究是有些疲乏之色,我看在眼裏格外的心疼。於是我悄然走上去蹲下握住他的手,仰臉望著他輕聲說:“我差人劈了些上好的竹子為你做了個躺椅,你來試試?”
  “主子……”壹望了我們一眼。直直地盯著我輕喚道,“店鋪裏頭還有些事,我先走了。”
  他雖是這麽說著,卻筆直地站著不走。
  我頷首,卻也沒工夫理他了,一心一意扶著芳華離了梧桐樹,讓義父坐在了躺椅上。
  壹又望了我們一眼,告辭了,身影有些淒淒然。
  “你呀,身子不好就該多曬太陽,別總躺在陰涼處,小心膝蓋發酸。”我低頭啾著芳華。
  “是。都聽你的。”
  我笑眯眯地抱了被太陽曬得鬆軟的被褥,埋頭聞了聞,給他鋪在下半身上,然後端來了茶,放在了一旁,忙活完了之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隨意地將手靠在他的躺椅上,仰頭望著他傻乎乎地笑著。
  “那個壹公子與我年輕時還真有幾分相像。”他手抵著眉,歎息了一聲,倦懶地望著壹離去的方向。
  “瞧你說的,義父還是和第一次碰見勺兒時一樣年輕。想起那時候在廟裏……”我望著他還想說什麽,卻突然止住了。
  他最近似乎比較倦,才下了會兒棋,坐在躺椅上就能睡著。我心裏某一處柔軟了,隻是靜靜地注視著他,替他掖著被子。他閉著眼,沐浴著陽光,俊秀美好的五官,金輝讓其柔和了起來卻高傲得不像是凡人,仿若是誤入世間的仙人。
  那麽美好,讓人錯不開眼。
  他的手悄無聲息地握住了我。
  我詫異地抬頭望他,他沒睜眼,嘴角卻緩緩蕩起溫和的笑容。我怔了怔,視線緩緩移到了他的袖子上,他的袖子是上好的雲錦料,描著牡丹,我執起了他的手,輕撫著,悄然掀開了那層袖子,果然不出所料,他並沒有好好包紮自己的傷口,昨夜又淋了雨所以這會兒感染得更厲害了。
  我從懷掏出瓷瓶,抖了些藥粉,拿紗布給他纏好。
  他自始自終都很溫柔地望著我。
  “你為何這麽傻。”他的傷口割得很深,看著都叫人心疼。
  他卻轉移了話題,輕輕握緊了我的手說,“以前給你的簪子可還在身邊?”
  我應了一聲,低頭在懷裏掏了掏,放在了他的手裏,“失憶的那會兒,這東西落在了皇宮,被小公子們尋來了。”
  “那就好,好些收著吧。義父很窮,沒什麽能送你。”他輕輕拍了拍我,把簪子放入我掌心,合力替我收緊。他笑著對我說,“從小我看著你長大,我沒幾日可活了,也不知道以肉為引這個方法能不能治好你,使人都說芳華難求,我想把它給你喝了,總沒有壞處的。”
  我仰頭望著他。
  他的手模著我的臉頰,有些抖,十指摸過我的眉毛。
  “義父這一生也沒什麽本事,以前還答應你陪你逛江湖,隻怕是不行了。”
  我忙握住他的手,逼著臉上笑,“你在胡說什麽,你還這麽年輕,還有大好的年華。”
  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他一笑便掃盡眉宇間的輕愁與早經世故的滄桑。
  “我老了,一閉眼就不知明天能否醒來。你能在我所剩無幾的日子裏回來,真好……”
  我被他這麽一說著實忍不住,眼眶濕潤了,心裏酸楚極了。
  他這麽清冷的一個人。能說出這般話是多麽的不易。
  他眼角下痣的顏色這麽深,身子又這般弱,一定是動了情,可我該如何才能救他。
  “義父,當初你既然離開了皇宮,為何不來尋我。”
  “我有找過。”
  他微微含笑,在溫暖的茶香,望定我輕聲說,“我見你與那些公子們生活得很好,想必也不會再與我回這冷清的居處了。”
  我咧嘴笑得苦澀,那段靠服食忘憂散的日子能算是愉悅的記憶麽?
  若不是我在闖蕩江湖的那時候,聽信了從宮裏傳出的許多有關芳華與皇帝的流言蜚語,我也不會過得如此的艱難與辛苦。
  芳華,你可曾知道……
  我一直盼著有一天,若能與你在一起,哪怕是再苦再累,我也會覺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了。
  就像,現在。
  我起身,仰頭眯眼望著溫煦的陽光,望著這個坐在躺椅上極度安靜的人,悄然從後麵環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頸窩處。
  “義父,我與你說說那些江湖上的事好麽。”
  他手捂上我的,淡淡地笑。
  “江湖上流傳一個少年後背紋有藏寶圖,得他者得天下。”
  “是麽。”
  “好玩的不止這一件,還有……”
  我撩起他的長發,就像從前一樣輕輕梳理著,低頭絮絮叼叼地說著,他一直淺笑,靜靜地聽著,格外的專注。
  他一直說江湖很好……
  當初可曾想過,與我一起闖蕩江湖。
  我望著他溫柔的側臉,心裏柔腸百結。
  芳華,知道麽……我想把這幾年遇到的最最好的,都說與你聽……
  我捏著梳子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癡癡地望著他安靜寡淡的麵容有些哽咽了,他一席如瀑布般的青絲遮住了眼角處的紋線,他的鬢角已有銀絲。我手抖著,不知不覺便摸了上去,眼角變紅了。他明明還年輕,為何已有衰老的跡象了。
  “怎麽了?”他聲音很輕。
  我忙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隻是剛想起了往事。”
  他也不吭聲了。我也默默地繼續給他梳頭,動作盡量輕柔,怕弄痛了他。
  “不用費心拔他了。”他突然開了口,“我已經病得不行了……老也是遲早的事兒,一兩根白發也不用你費心替我遮遮掩掩。”
  芳華獸乃至情之物,若被情傷,十日將如凡人一年。他又有幾個十日來虛耗……
  我眼神柔軟蹲了下來,仰頭望著他,“告訴我,如何才能救你。”


  【二】

  我眼神柔軟蹲了下來,仰頭望著他,“告訴我,如何才能救你。”
  他搖搖頭,隻是沉默地笑。
  我心裏一抽痛。
  “主子。”
  “主子……”一聲聲喚從廚房裏傳了出來,這功力堪比道士施法招魂。
  我聞聲起身,待再看向芳華時,他已經躺在椅子上合上了眼,於是便替他把被子掖好後,悄然進了廚房把門合上。
  陸兒正蹲在地上生火,貳兒一個勁兒的在鍋裏添著什麽,聞著味兒似乎挺香的……
  “喚我來做什麽?”我直拿眼瞄他。
  “燕窩在哪兒啊?”貳兒一雙大眼瞅著我。
  “這兒可沒這麽精貴的東西。”
  他一臉可惜狀態,四處望了望,“我還想著芳華公子他生子不好,給他弄點東西補一補。”
  我笑了,“他不吃這東西的。”
  看著貳兒一臉挫敗的樣子,我摸摸他的頭,“對了,你熬些拿手的蓮花羹吧,他興許愛吃。”
  “真的?”
  “話說……我也想吃了。”我俏皮一笑,朝他擠眉弄眼。
  他立馬眼前一亮,挽了袖子興衝衝地忙活了起來,“嘿,早說麽,我這就去做。”
  我卻淡了笑容,身子在窗戶前膃肭感著合眼假寐的芳華發起了呆。
  絹布上說。獸成形的十月期間,若以摯愛之血為引每日灌之,乃續魂。芳華現在身子這般虛弱,怕是已經拖不了多久了,害他飽受情傷之苦的人我定是不會放過的……隻是不知我的血對他有用處麽……
  “燙死了燙死了。”
  一會兒的功夫,貳兒便搖搖晃晃地端著一大盆的蓮花羹擱在了桌上,隻消一聞便覺芳香四溢,那豔紅的蓮辮染得濃稠的湯汁都帶著紅色。
  我心一蕩,微有些怔。
  “小陸,你給主子盛一碗,我立馬就回。”貳兒挽起袖子舀了一碗,就要給芳華送去。
  我拉住了他。
  “怎麽了?”
  “……等會兒再送。”
  我從頭上取下簪子,挽著袖子,抵著肌膚上用力一劃。
  貳兒一聲驚呼。
  陸兒幹脆直接撲上來要幫我止血了,我忙側身躲開,“不礙事,別怕。”
  他們一臉古怪地望著我。
  我卻笑得格外愉悅。這會兒傷口劃得不深,血沿著手腕滑了下來,滴在蓮花羹裏,我直瞅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從一處拿了勺子,攪和了一下,將它化開。
  “你當真要把這個東西給你義父吃麽?”
  “有何不妥?”
  “可沒有醫書上說,血配蓮花能治病啊。”
  “我也隻是試一下。”
  貳兒探頭從窗戶那裏看了一下正合眼假寐的芳華,又瞅了一眼我,他便不吭聲了,隻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我笑了一下,滿是慈愛地看著一旁正憋著臉給我包紮小傷口的陸兒,順勢摸了他一把,“盆裏是幹淨的,沒被我用血糟蹋,你們嘴饞就喝那兒的。”
  他點點頭。
  貳兒倒豎著眉頭,還在冥思苦想。
  我說啥來著……貳娃什麽都好,就是一遇到醫術方麵的就愛裝深沉。
  他怎會知道,芳華不是凡人,這次病的也不尋常,怕也隻有心上人的血可以醫治,隻是那個人是不是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無論怎麽樣,我都要試一試。
  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碗湯出了門,來到庭院。
  芳華似乎聽到了動靜,醒得很快,有些迷糊地望著我。
  “屋裏頭的小子們給你做了一碗蓮花羹,來……趁熱嚐嚐。”
  我半哄半勸,笑得滿是虛偽。趁他還沒完全清醒的時候,直接舀了一勺喂了過去。
  可勺子剛湊到他嘴邊,他便不動了。
  “喝啊。”我繼續誘惑勸導。
  他不吭聲。
  “是不是太燙了?”我有些心虛,吹了吹,趁機拿眼瞟著他。
  他緩緩望著我,“你這碗裏盛的是什麽?”
  他的眼神,讓我不敢直視。
  這人平日裏看起來啥也不懂。關鍵時刻,怎就這麽精明了。我手心發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蓮……花……羹……”
  “好一個蓮花羹。”淺淺淡淡的話語,他隻是重複著我的話,儒軟的聲音卻任添了份無情,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
  我心一驚。
  隻覺得手腕子上傳來一陣痛,
  他便握緊了我,一把將我推開了。
  一片碎瓷聲後,湯水濺進了黃土裏。
  他神情變得很激動,身子抖個不停,手握緊在椅子上,不住地咳著。
  我跌懵了。
  “主子,出什麽事了。”
  他們全圍過來,擁我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芳華隻是望著我,麵色古怪,很清冷的眼神,他一字一句說著我一直以來都不想聽的話。
  你這是在幹什麽,你以為你的血能救我麽。
  ……你知造我討厭別人觸摸,更討厭別人的血,你在這麽擅自做主的話,便給我滾得遠遠的。
  芳華知道罵人了,他會說滾了。
  說不出心裏啥滋味。
  我顫巍巍地爬了起來,渾身酸疼,離他遠遠的,傻傻地望著他。
  他眼神有些不耐的意味,嘴角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可我對他,憐惜心疼多於恨……
  我神色黯淡,忍了忍。
  這會兒他像是氣竭,俯身咳嗽著。望著他卻滿是心疼,悄然上前給他撫順氣。
  他卻把我揮開。
  他臉上沒有表情,“勺兒,你這是何苦來哉。”
  “我……心甘情願為義父做這些。”
  “你可知我心係何處。”他手撐在胸前,華服映著手指格外的修長白皙,微些抖動,“你可知,這兒……心裏並沒有你。”
  “……但我愛您啊,義父。”我喉嚨分外艱澀,不知不覺已脫了口。
  他鄙夷地笑著。
  像是用盡了力氣,頹然倒在椅子上,眼睛裏有我不懂的情緒。他徐徐地吐了一口氣,聲音很低,“別再做無用的事了,你的血是派不上用場的。”
  那一刻,我淒腸百結。
  他別開臉,不再望我,閉上眼。
  義父,
  當初你在我懷裏喝醉了,一字一句喚的就是那人的名字,我又何曾不知。
  芳華,不管你對我怎麽樣……
  我都阻止不了自己的心。
  從前是……往後也是。

  第三卷: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第一章【一】

  芳華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已不再是以往那個芳華絕代的男子。衰老與疾病已將他的身子弄得殘破不堪。
  他拒絕照鏡子,總是蜷縮在屋子裏咳嗽,他跨出門檻出來活動的次數越來越少,卻習慣性地望著壹兒的背影發呆。
  我知道他在追憶自己的以前。
  ……他曾也是一風流倜儻的少年郎。
  我忘不了他每次見完壹兒後的那個神情。殊不知,他眉宇間那抹憶往昔的愁緒,長睫毛遮住的每日愈發黯淡的眼神……這些都讓我心裏的沉痛一天勝過一天。
  壹這麽聰明的人定也是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直到有一天他向我辭別並很婉轉地說離莊有許多時日了,得回去打點一些事宜,我也沒有出言挽留,他像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應,便淡笑著把其他公子都一起帶走,唯獨留了懂醫術的貳兒替我幫忙。
  叁兒和陸兒自是不樂意了,一個光用吼的,另一個扯著我的袍子扭捏了半晌才被人拖著走了。
  宅裏的人少了,也恢複了以往寂靜的環境。
  屋子空了,我有了大把的時間照顧芳華,悉心地照顧著他。
  他對我由冷嘲熱諷變為不搭理了。
  茶不夠燙,沒有韓子川泡的好喝,衣袍太暖和,料子太厚硌得他身子疼。
  他可知道,以前三個人住在這間宅裏的時候,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我來做並沒有假以他手,韓子川也隻是偶爾端著給他送去。就算他吵他鬧他不搭理我,他怎麽待我都行……隻要他好好的……
  可就算是如此,他身子卻仍舊一天天虛弱,眼角下的痣顏色深沉已是無法改變的事了。
  而對於這即將發生的一切我感到了從來未有過的茫然與惶恐不安。
  宅裏所有的書卷都被我翻遍了,除了那一絹布以外再也沒有芳華獸的記載,偏偏那一絹布也闡述得不夠仔細……
  難道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病死麽,誰能告訴我,如何才能保住他的命。
  我靠著門身子緩緩蹲了下去,失聲痛哭了起來。我從未感到如此無力過……滅頂之慟也不為過。
  一雙手悄然按在了我的肩上。
  我突然一驚,忙垂頭拿袖子擦了眼角,“義父麽,你要什麽……我這就去給你準備。”
  “主子?”貳兒俯下身子很擔憂地望著我。
  我扯著嘴笑了,勉強擠了笑。
  我怎就忘了,他已經病得沒力氣起床了。
  “芳華他的身子好些了麽?”
  他默默地搖頭,望著我,欲言又止。許久許久後他才說,“主子,你最好去見一下芳華公子。”
  “莫不是……”我睜大了眼睛,驚恐之色流露了。
  “他說……”貳兒悄然鬆開手,也不敢看我,聲音很輕,“想見你。”
  我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僵硬著身子推開他,一鼓作氣闖了過去,風颼颼吹亂了我的衣,推開了門……步子也緩了下來。
  幾天了。
  他還是躺在床上維持那個姿勢不動。
  我走了過去,隔著錦衾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芳華的氣色很不好,卻仍扯著嘴,笑了一下。
  已然是深秋了,很涼,他的指也沒了溫度……
  我很怕,他就這麽離我而去。
  義父他側身臥在榻上,輕柔且滑的錦衾貼著身形,微有銀絲滑出被褥鋪陳在枕頭上,依舊如水般滑,隻是黑發與銀絲交雜徒生萬端無奈。
  “芳華,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紅蓮要不要……或者,你知道麽後院開了許多不知名的花,就是你常去的那個地方,我給你摘……”我哽住了喉。
  這會兒他像是被我吵到了,翻了個身,眉宇間疲乏之色表露無遺,被褥勾勒出的瘦弱身子是那麽單薄,這像利刃一般狠狠的刺在我的心頭,絞得我痛得無法抑製。
  心很酸。
  一股鹹澀的暖流淌過喉痛,我眼眶止不住熱了。
  “你這又是怎麽了……”一聲微弱的聲音傳來,帶著淡淡的笑意,“我還沒死呢。”
  我恍惚地看著他,笑入了眼且很是溫暖。他已經許久沒這麽望著我笑了。
  窗外蕩著醉人的香氣,風吹過,一陣桂花雨,偶爾有一片,落在他枕邊,色澤金黃的桂花碎瓣,他眯眼聞了一下,悄聲說:“伊人又為誰歸。”
  我挨著床,坐在地上,輕聲問:“風大……我沒能聽清楚,義父您再說一遍。”
  “酒……明年花開又喝不到你釀的酒了。你不在的日子我也試過……可是卻沒你十分之一好喝。下次釀酒,你就取這個名字。”
  我破涕而笑:“你這個酒鬼。”
  他輕笑了笑,“勺兒,讓你照顧我這個老頭子,難為你了。”
  其實,
  你一點也不老……隻是臉龐稍顯消瘦。
  芳華,你還是第一次我見到你時那般清雅濁世,你是我見過最美的男子。
  “別說了,身子弱。你先睡一覺。”我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指都忍不住抖了。
  “有些話,我想說。”他掙紮著想起身,卻無力地倒著,大口喘著氣,“勞煩你……扶我起來。”
  我傾身為他立好靠枕,攙他起身,半躺在榻上。
  他的身子沒有以往那麽軟了,衣袍下空蕩蕩的,骨頭硌得我有些疼,心在那一刻,徒然一縮緊,悶痛湧了上來。
  我的手被人輕輕觸了,他自始至終都無聲地望著我,極為專注。
  “自我見到他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你會被好好照顧著,他們……都是好人家的公子。”
  芳華……
  我隻要你,隻想永世陪著你。
  “我記得你喜歡吃熱乎乎的白麵饅頭。”他仍是在笑,聲音漸漸緩了下來,似乎已疲憊得眼都睜不開了,“勺兒,你明早想吃什麽……等我身子好了,就為你做。”
  “你會好起來的……一定。”
  絹布上說,若成年獸不墮紅塵心如明鏡,可長命乃修仙。動情者便如荒草,歲歲枯榮,浴入火海,反複輪回。
  可他躺在榻上,氣息微弱。眼角下的淚痣已全然黑了……
  “芳華,你不會有事。”
  他闔上了眼,上氣不接下氣:“死後。替我……將屍骨捎給子川。”
  我默默地拿帕子給他擦著汗。
  心卻像刀絞一般陣陣疼痛了起來……芳華,你這樣把我置身何處,為何忍心傷我到這等地步。
  我摸著他皺起的眉,看著他堅毅的眼神,心中有萬端的無奈也隻有妥協。
  我哽著喉嚨說:“現在就去給你找他。”
  你當真這麽愛他,
  我就用他的血,來救你。
  一隻手卻隔著被子緊緊地握住了我。他手上的皮膚暗然,指極瘦……他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握緊了我,他眉峰微蹙就這麽專注地望著我,像是在哀求著什麽,眼裏隱隱有淚光,嘴抖著無聲地吐著兩個字。
  可是我視線裏早已一片模糊,無法辨別了。
  芳華,我將用盡全力,就算對方是皇帝老兒……我也要把他從龍椅上拽下來給你送來……
  庭院內,微有寒蟬鳴。
  大廳內,我神色微有些凝重,心緒不定地低頭抱緊著懷裏的東西。
  “主子,你這是要去哪兒?”
  “自然是收拾包袱離開。”
  “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貳兒疾步上前握緊了我的手,抬眼緩慢卻很堅定地望著我,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我似的,“我曾在祖宗傳下來的醫書上看到過關於芳華獸的記載,華公子他失血過多,情傷很重,痣已成墨,怕是活不了多久時日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
  貳兒低聲道:“你……應該多陪陪他。”
  “你想讓我就這麽看著他死麽。”我視線靜靜地注視著他。他似是有難言之隱,望了我一眼,沉默不語。
  難道想讓我什麽也不做,隻是傻傻地看著他……我隻能守著最愛的人,待他在我懷裏長眠不醒?
  如今他十日已如凡人一年,我已眼睜睜地看著他步入中年老年,我與他共度所剩無幾時光,而他所念念不忘的人,並不是我。難道讓我就這麽揪著心看他欲火華為枯木麽……未免也對我太殘忍了。
  芳華獸被情傷隻能用情救再輔之血。
  對了,血……
  “貳兒,你們祖輩都是醫學聖手,你的血也能治百毒,是麽……”
  他一笑,眼裏像是很受傷,單膝跪在地上,說的話也輕:“你也說了是治百毒,我的命是主子救的,倘若主人有什麽吩咐,貳兒定是萬死不辭……隻是華公子他不是凡人,也並非中毒。”
  是啊……
  我糊塗了。

  【二】
  是啊……
  我糊塗了。
  “不過你是藥王的徒兒,想必定能想法子暫時保住芳華的命。所以……”我緩緩一笑望著他,“在我回來前……請務必要保住他的性命。”
  貳兒就這麽跪著,呆了呆,仰麵望著我,一臉的不可置信,“主子這是準備去宮?!”
  我身形筆直,卻沒有出聲。
  視線遙遙地注視著遠方。
  那兒是一片繁茂的竹林,碧竹深處的坡上有一堆被人雜亂擺放著的枯樹枝,而它們擋住的正是通往外麵的世界唯一的出口。
  曾幾何時,芳華支支吾吾地告訴我這兒無路下山,又費盡心思地背著我,手腳笨拙地擺弄著那堆枯枝。
  如今想一想還真是讓人窩心。
  芳華獸皆為雄獸,性安,獨居……
  獨居?
  我難免忍不住發笑,手指握牢衣襟下擺,嘴抽著咧一下,卻覺得分外苦澀。
  本該愛獨居的芳華卻千方百計把我留在身邊,難道人愈到中年即將老去的時候,就愈發的貪戀紅塵瑣事。
  或許他是留戀著這凡世的。
  他想找個人陪,可我終不是他期盼想見的那個人,隻能讓他病情愈發嚴重。
  “主子,您臉色有些不大好,需不需要我給您把個脈?”貳兒小心翼翼地問。
  我黯然失色,彎腰扶起他,替他拍著灰,輕聲說:“貳兒,你要記住……芳華最喜歡後院碧池旁的紅蓮花,隻要嚐一點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他的茶需要很熱的水來泡。或許他一整天都不願意說話,可記得多與他說說咱們平日裏在江湖上的一些趣事,他很願意聽,可總會表現出不耐煩的神色……他就是這麽別扭的性子。”我輕輕環住他,頭枕在他肩頭,渾身顫著,淚卻從眼眶裏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貳兒,替我照顧好芳華。”
  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沒有驚動芳華,此番走的是後門,備了包袱便逃也似地出了竹林去了鎮上。
  雖然小鎮比較偏遠離皇城也不近,可這街坊四鄰都喜氣洋洋,我孤身一人漫步在街道上,隻覺得這塊地方與我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我擱了包袱,在茶館裏坐下了。
  “小二,來一壺茶。”
  “好嘞,客官。”
  那小廝機靈得很,擦了桌子,拎著壺水給我添了一杯。
  隔壁一桌客人正談得歡暢,聲音很大,整個茶館的人都能聽到了。
  “聽說了沒。皇上五日後就要迎娶鎮國大將軍的小女兒了。”
  我一抖。
  “可不是,戚將軍握著兵權又是朝廷元老,這女兒也長得水靈,聽說過幾日宮裏就會派人去府裏接。”
  “呸!你說長得水靈你又沒見過,將軍的女兒能和大家閨秀比麽,說不定還能使刀弄槍。”
  茶一入口,苦澀無比。
  我沉默了,覺得茶館裏的喧囂的氣氛與濃厚的體味讓人有些反胃,丟了銀子轉身就走了。
  一路上也來不急著去其他公子們那兒,站在集市上望了望,對麵有錢莊鬥大黑字的牌匾寫著“壹家錢莊”,左下角還有一記金燦燦黃澄澄的“逍”字樣。
  我踱了進去。
  一個夥計眼色極好,迎了上來,卻看我這一身輕便男裝不知道該喚小姐還是公子隻是垂著眼笑嘻嘻地說:“這位客人好麵生,可是來取銀子的?”
  我也不多言,從袖子裏掏出一枚玉佩扔給他。
  他開頭像是不太明白,翻著玉仔細看了之後,神色大變,急匆匆的就捧著往屋裏頭趕。
  不一會兒,掌櫃的便出來了,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著挺厚道老實的,雙手抖著將玉佩親自送還給了我,還不住地拿袖子擦額頭的汗,恭敬地站著,“不知是主人來訪,多有得罪。”
  我頷首,拿了夥計從一旁遞來的紙,挽著袖子在上頭寫了個數額。
  “逍閑人他老人家身子還好?”
  我一挑眉,吐了兩字:“還成。”
  落款停筆,把玉佩拎在手裏,摸索了一下,在隱秘的邊緣處沾了朱砂,在紙上印了下去。
  一個小楷體“逍”。
  “給我去取這麽多數額的銀票。”他忙應了,小心翼翼地把紙撚在手裏看,我又喚住了他,從懷裏拿了封信,“對了……把這個一並交與壹老板。”
  他收得誠惶誠恐,“七公子慢走。”
  我哂一笑,也沒閑工夫與他們話家常,轉身便告辭了。
  出了門,沒走幾步才發現,壹這家夥居然把商行與錢莊的分號在這小鎮上開了幾處……估計是擔憂我離了他們過得不習慣,此舉雖有些浪費人力精力但好歹也想讓我有個照應。
  心裏有些悵然。
  惆悵之後,便是躊躇滿誌。
  我將銀兩揣在懷裏作為盤纏,買了匹馬,奔著皇宮的方向一路快馬加鞭。這會兒我滿腦子想著那些公子們曾在宅子裏與我說的話,懸崖上那次遇劫後,皇上帶著昏迷的我回了宮,崖邊的打鬥多留下的任何的蛛絲馬跡都被銷毀了。而自我被人擄出宮後,皇上也沒派人大肆找,宮裏封了消息,沒人再敢提及,仿若消失的不是一個即將當上貴妃的人,而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宮女。這一切本已經很奇怪了,可我萬沒料到,在芳華病得快要死的時候,我出鎮的那一天,居然聽到了韓子川要大婚了的消息。
  大婚的對象還是韓子川一直所抗拒的人,與他結成親家的那個人甚至還是那次遇崖遭襲的罪魁禍首。
  我發現自己正陷入一個迷霧中,尋不到出路。
  這一切,隻有等我進了宮,才會有個答案。

  第二章
  一路顛簸了數日,我終於到了宮牆外。
  如今是深夜月輝清冷,高牆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強勢與重壓讓我心有些惶惶然。略微目測了一下,牆約莫三四丈高,我站在高高的牆角下深吸一口氣,朝上麵望了一眼,幸好神功大成,不然連爬都不一定能爬過去。我沉靜片刻後一鼓作氣撩起袍子綁在腰間,飛簷走壁,一躍而入翻牆入了宮。
  夜裏濕意有些重,隱約有一兩聲夜鳥的怪叫,這宮裏四周沒有樹,月光又夠亮我實在不放便沿牆亂闖。我伺機埋伏了片刻,捏起小石子,彈到一個獨自趕夜路的小太監身上,他立馬就昏厥了,我扒了太監服穿上,整了下衣冠,作勢怯生生地低頭,沿著宮牆一側靜靜地走著,四周靜得無限陰森,隻有自己的腳步聲,我竟憑著腦子裏的印象一路摸到了皇上居住的地方。
  北麵黑壓壓的一片,隱約有幾簇柔和的宮燈和靴子與矛摩擦地麵的聲音,聽起來巡邏的人不算少,似乎戒備格外森嚴。我立馬轉身往回走,但耳旁的腳步聲愈發跟近了,夜裏這皇宮內院是不能隨意溜達的,而我這身太監服也不太合身,倘若盤查起來,定會遭殃。我一激靈翻身而上,照舊扒在簷上潛伏在夜色中。
  “什麽人?!”一聲低喝。
  我臉一黑,忙伏低身子趴在瓦上,透透抬眼一看。
  一個太監清清冷冷,背著手走了過來,慢慢踱到巡邏的侍衛處,也不說話氣勢倒是挺不有來頭的。
  一旁的侍衛抬手,拿宮燈一照,忙轉了笑臉,低頭哈腰地說:“原來是李總管。”
  李總管……??
  我一陣恍惚,雖然光線不大,但這音容相貌我是不會認錯的,他是小李子。
  原本伺候我的小李子如今卻成了太監總管,隻是少了那份戰戰兢兢,那機靈的笑容淡去了,從而取代的是從容與穩重,像是從來就是這副模樣兒我卻不知。
  “皇上吩咐,這幾日多添些人選巡視。”他悄然無聲地朝我的方向勾嘴,似是笑,“秋天刺客還是挺多的。”
  這人話裏有話。
  我氣息屏住了,手腳也很輕,理應察覺不到我。
  我原以為我無故遭人劫走,而他又是我的貼身奴才,這一變故後他應會遭不少罪,可如今……
  太監總管?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看著宮牆拐彎處又多了幾批侍衛,甚至還有弓箭手……
  我狂滴汗,看來想把皇上成功擄出宮還破費功夫。
  得!另想法子了。
  大婚在即皇宮戒備森嚴比較冷清,而將軍府卻是熱鬧非凡,裏裏外外忙得不可開交。其結果是我混入了將軍府。
  唉,不得不說。
  難怪外頭的人都在討論,說戚將軍的女兒長得如何如何,今兒一看確實水靈。
  這小妞發也很柔軟,似水……
  我蹲著,撥開瓦片,偷窺之。
  一個窈窕背影正端坐著,像是才沐浴完畢,一個奴婢低著頭拿著雪白的帕子把那如瀑布般的長發包了起來,輕輕地擦拭著,“小姐,奴婢給您去拿些香。”
  一道清亮的聲音隨即響起,很是悅耳,似乎受過很好的教育,“讓嬤嬤進來,明兒的禮儀我還是有些記不住,勞煩她再給我念一遍。”
  應了一聲後,那奴婢合門,朝外頭的人吩咐著什麽。不一會兒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恭恭敬敬的候在門口,而那奴婢便獨自朝南間的一道門走去。
  我也運著輕功,悄然尾隨著那名丫鬟。接下來便順理成章了,劈人,換衣裳,易容。
  這丫頭的一張臉平凡無奇,極是好弄。整了整衣裳,從小囊裏摸出一粒藥丸給她含著,直接把人給抱起,翻上了梁,給綁在上頭。
  她這一覺怕是能昏睡個七八天了。
  我沿著路重新回了那間房門處,靜立了一會兒深呼口氣,進了屋子轉身從容地關好門。嬤嬤已經在裏頭教著小姐,見我來了微頷首,她繼續低聲說:“宮裏來了人與老爺說,等主子您收拾妥當了,就坐轎子回宮,這會兒來了好些內侍在外頭候著,那轎子好華麗。”
  “為何趕夜路。爹爹不是說明早收拾妥當了,宮裏再派人來接麽。”
  “聽說是皇上的意思。”
  那嬌滴滴的美人一笑,也不多說的,隻是側身望著我,“咦,香拿來了麽?”
  “拿來了,馬上就好。”
  我轉身,從袖子裏掐了一小截香,撚起香爐的蓋,放了進去,一縷青煙升了起來。嬤嬤好奇的過來,伸手扇了一下,笑嗬嗬道:“這宮裏的東西就是好,香的味道也奇特。”
  那是……
  我獨製的,不僅好聞還有別的用處呢。
  我偷躲著,齜牙賊兮兮笑。
  “時候不早了,你動作麻利點,別耽誤了主子大事。”
  “是。”我揣著那香爐,搬來一小案擱在美女的身後,捋起一縷濕發就著香爐裏飄出來的青煙,慢慢地熏著,細心梳理。
  銅鏡裏,那美人闔著眼,似在享受。
  那嬤嬤立馬把素顏一換,堆著笑望著那美人兒,“主子收拾妥當了,就喚一聲,老奴在外頭候著。”
  沒人搭理她。
  嬤嬤笑得有些掛不住,怏怏地合門,出去了。
  我探著身子,從鏡裏偷偷打量著這個女子,柳葉眉,享受的時候眉端舒展,尾梢微上揚,嘴角含著七分笑。
  “哎呀……弄疼我了。”
  “奴才該死。”我忙鬆了手,梳子卻掉了。
  她望著銅鏡撫著發鬢,拿眼瞪我,“小翠,你以前可不是這麽笨手笨腳的,今兒個是怎麽了?”
  美人兒生氣起來,杏眼微大,眼梢卻很柔,嘴角笑得冷,這不自覺中流露的疏遠的神韻怕是不太好模仿。
  我早已跪在地上,一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小姐要入宮做皇後了,奴婢惦記你,怕以後再也沒機會伺候小姐了。”
  這女子生得美貌,眉宇間也有著女人少有的英姿,若以後打理後宮一定很熟稔,皇上的女人也該擁有魄力。
  我暗自琢磨著,低著頭,卻暗自從袖裏摸索著什麽。
  她卻一把抓住了我,笑著說:“瞧你……我與爹爹說了,要帶幾個人貼身伺候,宮裏的太監望著就怪不自在的,那些宮女們自然沒有家裏帶來的讓人覺得親近。”
  我一臉感激狀,順著她手上攙扶的力道起身,悄聲說:“其實自是不用這般麻煩,小姐也無須為宮裏的事煩憂。”
  她低頭微詫異地望著我。
  我手一揚,將袖子裏迷粉白茫茫地撒了她一臉。我笑得單純,緩緩吐出詞:“因為……進宮的會是我。”

  偽END

  宮內。
  “吉時已到!”一個太監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屋裏一個女子仍舊悠閑地描眉,淡淡的光暈灑在她的身上。
  這樣的眉宇……
  似柳葉,愁緒漸藏,流露的隻有欣喜與有別於其他女人的英氣。抬袖間修長的指輕撫過鬢角,小指微揚。我對著鏡子輕輕描著,食指挑一點兒胭脂輕抹著唇,顏色濃鬱紅得喜

  慶。片刻後泛黃的銅鏡子裏一張很陌生的輪廓便浮現了。
  而那個即將成為皇後的人,卻被我藏在將軍府床底下,怕是已經昏迷了。
  香是好香,能讓人放鬆警惕。
  聞久了還能讓人全身無力,喚不出聲。她的相貌與神韻模仿起來倒是不難,語調有這南方女子的軟糯,但是若要求聲線音質與她十分相似怕是有些難,隻是不知韓子川對她熟悉到何種地步。
  回想起我昨兒夜襲將軍府並假冒準皇後的那事兒還真讓人有些心有餘悸。我才把這張臉易容好……小李子,不……應該喚他李總管才對,他像是掐準了時間一般便客客氣氣地闖了進來,然後氣定神閑地喚來一批人將我扶入了從宮裏抬來的軟轎內。上轎後卻也沒急著走,倒是停頓了一些功夫,隻聽得他和將軍在相互寒磣客套。後來……我依稀記得轎子走的是北門。
  “娘娘,萬福。”一道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我回了神,抬眼便看到一宮女手帕一揚朝我拜了拜。
  娘娘……
  我這還沒受封呢,她喊得倒是挺溜的。
  “吉時已到,奴婢伺候娘娘更衣。”
  我徐徐的從椅子上起了身,麵無表情地由著她們送我淨身,換衣袍……眼前這件冊封用的紅袍子,居然與我以前穿過的貴妃袍一個料子,隻是繡的東西不一樣,這件多了鳳還有戲珠的金龍。
  我譏笑了一下。
  韓子川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原本以為,他對芳華應該是有感情的,可是芳華這會兒病得要死了他都可以不聞不問……而且這麽多年任由芳華一人住在那麽冷清的宅子裏。
  而他對我呢,原本以為他是愛我的。可我失憶且遭被人強擄出宮的這些日子,他卻可以過得依舊瀟灑,絲毫沒有派人尋的意思,不尋也就算了,一轉眼工夫便火急火燎地迎娶皇後,真是可笑。
  一件又一件繁冗的衣袍壓了過來,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鳳冠戴在頭上,頭皮都扯得生疼。鏡裏那個女人肌膚白若凝脂,唇如朱,在一片明晃晃的紅色中,映得十分喜慶,可卻是我所不熟悉的。
  我被人扶著上了鳳輦。那小太監似乎比我還急不可耐,幾乎是逼迫著我上去的。怪了,那將軍的女兒,也沒說不嫁啊。
  毛病……
  我坐著的地方晃悠了一下,忙撐手扶好了,輦行了。
  我掀開簾,朝外頭望了一下。
  黃牆紅瓦,清冷的大道,太監們低著頭走路,腳底的聲音很輕。
  一入皇宮深似海。
  芳華當初在冷宮,一人獨處著該多寂寞啊。我當初怎能讓他一個人留在這兒。宮裏的高牆間一陣陣風吹過,一時間我隻覺得心都浸在憂傷裏無法自拔,紛亂的往事襲卷而來……
  “娘娘。”一聲輕喚。
  我不搭理。
  “皇後娘娘。”一陣沉穩有力的聲音響過,緊接著我那擱在簾子處的手也被人悄然按住了。我將思緒拉回了,抬眸正對上李總管那張有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的臉,“今兒個大喜日子,過了今朝您就是六宮之主了,萬不該露出這種神情。”
  提點得好。
  我乜斜他一眼,嘴角勾著笑。
  過了今朝,你們就該尋不到當今聖上了。
  “請帶路吧。”
  我被宮女從輦裏扶了出來,手輕柔地搭在了李總管舉起的袖子上,他走得畢恭畢敬,頭低垂著。我望著他穩重的表情,一臉的恍惚。
  小李子,當初我在長春宮被人襲擊擄出這皇宮,你也出了不少力氣吧。
  從伺候長春宮裏的芳華,再到伺候我,然後是成為太監總管伺候當今的皇帝,這可升了不少級。
  我輕輕按住了他的袖子,指間收緊。
  他詫異地抬頭掃了我一眼,卻有些不大明白地垂下了頭。
  當然……
  我不會點破,我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問韓子川,我相信那個穩穩站在殿上的人能給我一個明確且滿意的答複。
  “娘娘深呼吸,莫緊張。”李總管湊近了輕聲說。
  緊張?我這身子是激動得發抖。我得體地微笑,不露痕跡的抑製住內心的波動。
  “左拐彎處就是了,按理今兒是您大婚,我們這些閹人不能近身攙扶您,娘娘您好走。”小李子彎著腰小聲地說著,往後退了幾步,然後在不遠處站直了,遙遙望著我,一張臉說不上是什麽表情,總之耐人尋思。
  我端正儀表,徐徐仰頭挺身走著,拐彎後眼前一片都明朗了起來,然後便是……樂器齊奏。
  地毯很紅上頭紋繡著金鳳,四周除了樂聲外很是安靜,內侍尾隨其後,我微低頭輕挽著冗長的袍子,一步一步登上了石階。
  周圍有壓抑的呼吸聲,莊嚴,肅穆。
  石階上的身影慢慢顯現,韓子川徐徐地轉身望著我,身形筆直佇立著……他臉上掛著笑,是那種我熟悉的帝王威儀與淡淡的情緒波動,笑卻沒入眼底。
  想著他曾在龍榻上對我所做的一切,那在帷帳與喘息下被他所掩藏的真相,我就怒不可遏。
  我昂頭死死盯著高高在上的那個人,他嘴角下的意氣奮發與冷漠的眼神讓我的手心都疼痛了起來。
  韓子川哪怕你一朝為帝,也不能隻手遮天,我勺嬅定要把你所拖欠的一一討回來。
  他警覺的橫我一眼,我臉上早已隱去了所有煞氣,他的視線便漫不經心的從我臉上滑過,然後攜手與我並肩完成著皇室流傳下來的古老禮節。
  他高大的身影將我籠罩。
  我抬頭悄然望了他一眼,雖然鳳冠上的珠簾遮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可以依舊能清晰地看到他剛毅俊朗的臉上,麵無表情,無喜甚至有些不太耐煩。
  這是芳華至死都念念不忘,希望托付屍骨的人。
  這個人能救芳華……
  救我這一生中最為寶貴的人。
  我強忍著千萬遍才抑製扣住他的咽喉的衝動。宮內高手這麽多,若在此時動手,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挾持他踏出皇宮,隻要忍到了夜裏……
  殺氣太重得收斂。我深吸一口氣,揚眉,極力平緩下來。許是神經繃得太緊了,也從沒人告訴我這破禮儀要進行整整一日,從這處換到那處,換一個地方後又是沒完沒了的拜起磕頭再拜,我心也不在這上頭,前幾日的奔波讓我都沒怎麽休息,這會兒疲乏極了倦意湧上來,我撐不住了有些昏昏欲睡。
  這破儀式居然從清晨一直折騰到了黃昏。
  按道理接下來,便是回到大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我被人扶著,原本是要坐到皇上的身旁,一時疲乏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見著有椅子坐了,全身放鬆後可沒料到腳軟,身子一歪,便栽下了。我的屁股撞在金子雕的椅子上,感覺生疼。
  皇上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專注,嘴角微揚似是忍著笑。
  我這會兒才坐得端正了些,臉僵硬得很,乜斜一眼,下麵拿著一冊書的禮官,他正張嘴高聲念著……聽著像是古文又不知道念的是什麽,隻覺得有萬千個蚊子在耳邊嗡嗡一般讓人好不耐煩。
  念完之後,下麵震天響的“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又有人來扶我了,於是慢悠悠地晃出去,抬頭間才察覺到,天已經有些暗了,高牆之上的整片天呈現的是一片蒙蒙的灰色,讓人心裏頭七上八下,總有些不安也極有壓力。
  皇輦停在外頭,奴才們跪趴了一地,青灰色的料子也不打眼,頭垂著,都是一副極虔誠的模樣兒。
  皇上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了過去。
  我被宮女扶著,停了步子。正瞅著眼,瞧我的那頂轎子怎麽還不來……
  皇輦卻停在了我的麵前,他的身影遮住了僅有的那道斜陽,陰影籠罩了下來,我的視線中出現了一明晃晃的顏色,紅繩絡著璞玉係在腰間,繡著金龍的袍子格外的耀眼,他伸出了手。
  我愣了愣,下意識地抬手輕扶住了他的……其結果是同乘。
  輦又被人抬了起來,這比我原本坐著的舒服,墊也很軟。可一人坐著雖是寬敞,如今坐上了兩人難免並肩挨著很近。
  遠處的宮牆在緩緩地晃,我們都沒很安靜沒有說話。
  他握著我的手一緊,目光投向前方,指卻悄然摩挲著。
  我眉一蹙,撇開了頭,覺得很是惡心,卻不能表露出來,胸口隻覺得悶得慌,然後便是深深的悲哀。我與這個人共處了許多年,也沒能看透他。
  下了輦後我被一嬤嬤扶近了殿,然後麵無表情的任由她們伺候我換衣,皇上並沒有跟上來,宮裏這套規矩在我準備著被冊封為貴妃的那段時間就聽人在我耳旁念叨過了。從這個殿到那個殿換什麽袍子,該行幾步,如何叩拜,然後由得換什麽袍子……隻是沒想到皇後的冊封還要來得麻煩,從今兒早上到如今上上下下光是淨身,我都已經被折騰得麻木了……別說在衣裳裏偷揣什麽毒藥***,這把衣裳脫來換去,什麽東西也藏不住。
  看著宮女們把換下來的袍子抖了幾下,瞄了幾眼地上,再小心翼翼地折了起來,我勾嘴輕笑,一早料到了他們會仔細的檢查,所以並沒有把那些小瓶瓶罐罐帶來。再者照我現在的功力,也無需借用那些玩意了。
  她們蹲在地上圍著我,仰頭卸著我身上的飾物,動作也分外的麻利,我依舊是不動聲色,垂著眼,不聲不響地穿上他們給我預備的衣物,這次華服如雪,料麵看似輕薄附在肌膚上卻出乎意料的暖和。我禁不住眉目舒展,輕微地歎息一聲。
  外麵傳來一陣絲竹之聲,還有人低聲唱誦著什麽,好不惱人。
  門被推開了。
  一群人輕手輕腳的進來了,一些吃被擺了上來,當然還有合巹酒。我移開了眼徐徐走上榻目光很冷地望著他們,轉身正襟危坐。
  今天,是我大婚。
  可卻是和當今聖上韓子川,若對象是義父,我該會有是怎樣的心情……
  想必,不會如此這般淡漠。
  也不知道芳華在居處過得怎麽樣,他若知道我走了……會不會惦記。
  屋裏的燈很柔和,紙窗外有個人影在晃動,卑躬屈膝的奴才們放軟了腳步聲,垂首緩步走著。我遊移了目光,低頭望著膝頭發呆,手指緊緊攥住布料,直握得指尖發疼。芳華,你一定要撐住,我一定拚其性命也要把韓子川給你帶回來……
  門發出壓抑的吱響。
  “你們都下去吧。”一聲清朗的聲音傳來。
  一襲月牙白般素淡的衣袍呈現在我眼前,麵料看似極其柔軟,他俯身坐在了我身旁。
  我佯裝嬌羞,傾身往一旁挪了挪。
  “認識你這麽久,還不知道你有這種表情。”韓子川湊了過來,身上很清爽沒有酒味,但話裏卻有了些許醉意且調戲成分頗多。
  我一愣。
  他的手擱在了我的膝上,執住了我的手,慢慢收緊。
  我徒然身子僵住,抬頭正看見他以探究的眼神望著我,眼底有欣喜與不容錯認的笑意。
  門在他身後,正緩緩闔上……
  一股難以言語的怪異感湧上了我的心頭。
  “皇上,我……”
  他拿手擋住了我的唇,修長的指有著外頭生冷空氣的味道,這是一種陌生的氣息。
  “什麽也勿須多說,今天讓你受累了。”韓子川的臉上帶著歉意,抬手撫於我頭側,將那壓人的鳳冠摘下,長發立刻傾灑了我一肩,他眼神暗了下來,一手撐著軟榻,身子逼近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朕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
  我渾身一怵,他直逼過來也沒容我閃躲,嘴角蕩著穩重卻也意味深長的笑,手指輕輕壓在我太陽穴上,給我揉著。那視線卻在我唇上緩緩上移,滑過鼻,眉宇……眼……他的呼吸噴在我的臉頰上,眼神也膠黏了起來,“舒服嗎?”
  什麽……舒服不舒服的,為何他話裏有情色的味道。
  他身子移了一下,手終於停了,低頭極專注地望著我,情意綿綿地說:“朕問你這麽揉著,感覺舒服嗎?愛妃想到哪兒去了?”
“皇上對妾身實在是太好了。”我嗓音艱澀,麵無表情地扭捏了一下,又拌嬌羞模樣。
他笑得溫柔,轉過身去,拎起壺倒著酒。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顯得分外柔情,明明氣氛這麽溫馨,可這景卻愈發礙眼。
韓子川,我該怎麽說你才好,對一個將軍的女兒,尚能如此……為何就不能待我們我、待芳華溫柔一點兒?哪怕就好那麽一點點……如此看來,我們一起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竟還不及一個將軍的女兒。
我深深地望著他,鬆開攝緊帕子的手。他長身玉立,舉手投足盡顯出君王的傲氣。我狠下決心,緩緩下榻,執起袖子暗自運氣,正欲往其身上襲去… …
“來,陪聯喝一杯。”他卻突然回了頭。
我忙及時收手,不覺有些惱意。他挑眉,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皇後怎麽下來了?
身子乏就該好生坐一會兒。”
一個玉杯遞了過來,我立在原處,沒有接。
他也不惱,突然間很好脾氣地一笑,悄然在我耳側輕聲說了句:“我們已是夫妻了,勺兒還是那麽拘謹。”
他靜靜地望著我,嘴角擒笑,眸色無比深沉。
我一驚,這個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我不是將軍的女兒,從什麽時候察覺到我的異常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手臂上便一緊。他高大的陰影籠罩了下來,頃刻間溫暖來襲,他麵容淡定,眼神深邃,有我不懂的情慷蘊藏在裏麵,似乎要將人融化掉。
他篤定地笑著,見我有些呆,便低頭極暖昧地在我側臉親了一下:“聯知道… …你舍不得聯,終究是會回來的。”
他笑得是那麽快活。我就像被他耍了一般,腦子裏嗡嗡作響。我被他箍得很緊,感受到他的體溫……我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說:“你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現的。”他頓了一下,拖長了聲音,聲音,“我記得一輩子。”
我憋了這麽久,他卻在一開始就已經拆穿了我。
“很好。”我低頭,嘴角勾起,看著他笑了。他詫異……
我悄然用內力很輕鬆地撥開他的手,捏住他的下巴,反手扣住他的喉。他雖然詫異卻仍在笑,眉一挑,露出穩操勝券的神態,眼斜晚著我,手輕巧一揮,桌上的酒杯陡然落下,玉碎……
“皇上,您怎麽了?”
安靜如死水般的氣氛被攪亂,門被撞開了,身著盔甲的侍衛們齊齊亮出武器對著我… 這陣勢……仿若早已經在外麵布好了,隻等我出手。
韓子川,他連這樣的情形都算好了嗎……
我轉眼看著他,學著他方才的樣子,湊近了在他耳旁輕聲細語:“你以為他們能攔得住我嗎?”扣住他喉的手緊了一些。“有你在,我可什麽也不怕。”
他眼裏閃爍了一下,有很深的悲槍。
“戚將軍之女挾持皇上,造反了。”
“大膽逆賊,別妄想驚擾聖駕,傷害龍體。”
外頭的人倒是機靈,喊了一聲又一聲,就是沒人敢上前。
我眯起了眼。
“愛妃可有話想與聯說?”
“閉嘴。”
“可聯有話想說。”他被我挾持著,還抬袖安撫似的拍拍我的肩,手悄然摟在了我的腰上,他輕聲說,“你們都先退下,沒有聯的吩咐誰也不能進來。”
他們麵麵相覷。
我怒了,悶聲悶氣地說:“不準走。”
起碼讓我們走了……你們再撤。
“你又耍脾氣了。”難為他維持著被我挾持的姿勢,無奈地望了我一眼,眼神還頗為寵溺。
這一會兒保持防守姿勢的奴才侍衛們慢慢往後退散……
啪的一聲,一個狗奴才趴在地上偷偷瞅我們一眼,驚慌失措地抬手往後頭拉,於是木紋的門合上了,也將一切喧囂關在了外頭。
這是什麽情況……
屋裏隻剩下我和韓子川兩人,燭火跳躍著,嚼啪地響,我禁不住一臉黑線。
“你啊你,做事總這般糊塗,所以總是被人算計。”他七斜我一眼,視線緩緩地從我臉頰移至脖頸。我瞪了他一眼,他輕笑出聲,麵色從容淡定,聲音輕柔:“你都不擔心被你頂替的戚氏家族的命運嗎?軾君謀反這可不是一個好聽的罪名。”
“那又如何?”我嘴角勾著笑意,眼睛卻愈發地冷了,“我隻管擄你走,這以後的生殺大權在於你,我可犯不著為你的愛妃一家求情。”
“你還是不懂嗎?”他一聲歎息後,居然還有膽子用手摸我的臉,“聯的皇後隻有一個。”
我陡然一驚,心裏狂跳,不是感動,而是震驚與不安:“你把她怎麽了?”
“朕的勺兒反應還真快,那女人本是引你出來的誘餌,既然被你安置在床底下,我自然派人把她殺了以絕後患。若是戚將軍發現他女兒被掉了包,鬧上朝來,膚還怎麽娶你?… …你又怎麽做朕唯一的皇後?
難怪那日上了轎之後,小李子還在將軍府耽擱了一段時間。難道那時候他已經在拖延時間,好讓其他人除掉將軍的女兒嗎?
我有些站不住,驚訝地望著眼前的這個人。他正微微笑著,仔細地打量著我。
他怎麽可以把人的生死說得這麽漫不經心?這個韓子川,真是與我一同在竹屋裏生活的少年嗎?
“聯知道大婚之日,你終究會來的,倘若你不想頂替旁人做這個皇後,朕就給你真正的身份。戚將軍雖是朝中元老大臣,又握著兵權,可被你這麽一鬧,如今這麽多人看見了他女兒造反……事實確鑿,怕是他想抵賴也抵賴不了,這可是要株連九族的罪,不久之後,兵權政權全數會回到聯的手裏。”
“你很厲害……把我也算進去了。”
他的側臉在柔和的燭火下,笑得很迷人。同樣是笑……完全是不一樣的,我知道當初那個沐浴在陽光裏、站在竹林深處對我笑的少年,已經再回不來了……而如今站在我身旁的這個帝王已經陌生到讓我無法相認。
“勺兒,你這麽扣著我,會不會覺得累?”他頓了一下,倚在我肩上,閉眼作勢深吸了一下,“要不要為夫給你倒杯水?”
“閉嘴,我隻問你一句。”我脊梁僵硬,冰冷地說道,“當初……把我從宮裏弄暈擄出去的人可是你?”
“不是我。”他冷靜地望著我,卻又補了一句,“是我讓小李子差人做的,他們可有好好地把你送到芳華居處?”
很好,很好。
“現在,也請你陪我回去一趟。”
他挑眉,訝然地望著我,卻被我用手臂牢牢地扣住了他。
他失笑:“這有何難……隻是告訴我這是為何?”
你明明很清楚的,子川。你能算準我潛入皇宮,也能算準我會替代即將大婚的將軍女兒,我為何要你去見芳華,你豈能不知道。
“我需要你去救我的師父。”
他恍然一笑,薄唇微啟,隻吐了一字:“好。”
我神色微微放鬆。
“隻是求你與我做完最後的一件事。”他撫上我的手,輕輕地化解了我扣著他喉認的姿勢,轉身重新拿了兩隻酒杯,倒滿,“陪我喝完最後的合香酒。”
我輕蔑地斜晚了一眼,酒水的色澤瑩潤剔透,在玉杯中輕蕩,一股子香味襲入鼻端。 “你以為這迷藥毒藥春藥的能對我有用?”
“我知道沒用,所以怕浪費,這裏頭什麽也沒放。”
我盯著那酒杯,嗓子有些澀:“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們去了祠廟,見了文武百官,有了冊封儀式,如今隻缺了合香酒才算是真正的夫妻。他挽著我的手,自己也拿了一杯,垂著眼瞼,湊了過來。呼吸噴在我的耳旁,分外地癢。
我不動。
他卻執著地握住我,眼神望著我,不離不棄,聲音很低:“就當做一場夢,演了一場戲可以嗎?”
那一刻,我仿佛有了一絲動容。
他笑了,低頭淺飲。
不等他喝完,我一掌就劈了下去。
這禍害,不得不防,一整晚害得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我挾持著當今聖上施展輕功飛簷走壁,竟也沒人能趕上,左拐右拐的,早已把人給甩在了後頭。弓箭手也隻能幹瞪眼,這年頭誰敢遙遙地衝著皇帝拉弓,除非不要命了。
我歎息了一聲,把昏迷不醒的家夥拖出宮後,天已經蒙蒙亮了,如今身處宮牆之外,自是慢悠悠地不著急了,隻怕宮裏這會兒已是亂成一團了。
一旁這個高大男人的重量幾乎全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走的是西側.的門……清冷的青石板、蕭條的街道,這個地方還真是靜謐極了。一聲咳嗽從夾道旁傳來,極不顯眼的馬車上坐了一個老人,見我來了他忙起身,什麽也沒說便利索地幫著把韓子川扔進了馬車廂內。
一雙枯瘦的手,卻很有勁兒,看起來,這老仆是個老實人。他一直低著頭,眼睛也沒亂膘。
韓子川這會兒穿的是宮裏的衣袍,雖是便衣,但素淡的白袍子上那張牙舞爪的龍卻是很明顯的……腰間佩戴著的金牌也彰顯著他尊貴的地位。可那老仆抬人的時候眼皮都沒掀一下,也不多話。安置好他後,老仆詢樓著身子退出了馬車,伸手直接把簾子給放下了。
這不愧是壹兒選中的人,高素質,見過世麵。
“壹老爺收到信便差小的在這裏候著了,終於等到主子您了,這路上的一切也都打點好了,主子請放寬心。天一亮就會有一百匹顏色款式相同的馬車朝東南西北不同方向馳去,朝廷自是無暇應付,定會手忙腳亂。時候不早了,您早些趕路。”
我隻寫信讓壹兒幫忙找輛馬車接應,沒料到他想得這麽深遠。
“替我向你們主子道聲謝,我自是欠了他的。”我坐在車前,拉起了緩繩。
老了卜低低應了一聲我轉頭鑲緊僵繩,低頭輕拍著馬身。馬甩著鬃毛、打著響鼻快速地奔跑起來。回望著他。
遙遙的,他的身影慢慢地變小,變小……
他站在蒙蒙的天際處,靜靜地笑:“走好。”
突然覺得,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分外地熟悉。
我斂神,忍不住又回頭去望。偏巧在這時,我的衣袍下擺被什麽東西壓住了,一個穩重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了出來,語氣有些怪怪的:“人都走了,還舍不得啊。”
我掀開簾子一瞅,某個被挾持的人還沒有被挾持的自覺,正舒舒服服滴靠在榻上。他斜撐著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我,那腿還搭在我身子後麵,把我的袍子給壓牢了。
“你何時醒的?”
“早醒了,隻是沒料到愛妃為綁架聯還真夠煞費苦心啊。”
我不答理,繼續趕馬車。
他卻從身後環住了我,頭湊了過來輕聲說:“裏頭暖和,別趕車了。要不聯下一道聖旨,讓他們別四處張榜通緝了。”
我鑲緊了拳頭,真想把他又給劈暈。
他又眯眼一笑:“聯知道愛妃想與聯獨處才玩擄人的遊戲的,綁架這玩意兒還真有情趣。”
我心無旁鶩地趕著車,他卻咦了一聲。
“這櫃裏第一排是什麽……”
“吃的。”
“這紗是天蠶紗嗎,用來做什麽的,頭巾?”
“用來綁你的。”
又聽到一陣嘩嘩的翻東西的聲音,他音調上揚:“最後一格怎麽壓的都是破黃紙,出恭用的嗎?”
“……用來畫符封你嘴的。”
他還想說什麽。我勒住了馬,扔下緩繩,進了車,凶神惡煞地作勢要點他的穴道。我冷眼看著他:“你還有完沒完了?”
韓子川也不躲,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倆一輩子也完不了。”
我徹底無語,也不跟他廢話,一鼓作氣地點了他上半身和下半身的穴。
馬車內已經被他翻得亂七八槽了。
一些糕點小玩意兒癱在地上,全是我所熟悉的……定是其他的小公子趁壹兒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塞進來的。我這是綁架逃命,他們幾個當我是雲郊淤… …我跨過那些玩意兒,去撈那馬車的縫繩,順便瞪了韓子川一眼以示威脅。
或許是我在點穴時食指稍微用了力,下手有些重,韓子川軟軟地躺在軟榻上,那如水般的青絲鋪了一肩。他目光柔和地望著我,少了帝王的剛毅,斑駁的疏影透過簾子撒在他的臉上,他溫柔地笑著,說:“勺兒,有沒有覺得我們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我曬笑,不動聲色地駕著馬車。
以前的時光縱然美好……可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隻要我開口找壹兒討東西,他都會給最好的,這次也不例外。這匹馬雖不打眼,卻是一匹千裏良駒。
我們二人從皇宮匆匆趕到小鎮,隻花了一日半的時間。我望著因為被我點了穴道而動彈不得、隻能乖乖地躺在馬車軟榻上的韓子川,不禁有些失笑。
他這次真的很配合。
皇上遇刺失蹤,幾個城門把手得都很嚴。我也料到了此番出城必然會遇到麻煩,正準備以蠻力解決的時候,皇上卻慢悠悠滴從馬車內探出了腦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屏退了侍衛,並當場下聖諭義正言辭地怒斥了這種搜身、搜車等嚴重幹擾老百姓生活的不道德的行為,還大筆一揮,給朝中人捎信,說他要出去探視民情順道散心,不用臣子們大費周章地派遣人手營救,末了那火紅的印蓋得這叫一個順眼。
寫個信,還得蓋玉璽… …真不知道他就怎麽把這玩意兒隨身帶在身上。
毛病。
在他向一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侍衛提出想要一個小廝代替我趕馬車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點了他的穴,把他揪回了馬車裏。
於是一路暢通無阻,我已經可以掐算出回老宅的時辰了。若是他不用這麽含情脈脈的眼神一直注視我的後背,我的感覺會更良好一些。
我拉緊堰繩,馬停了。我掀開簾子,扶他下車,這一片竹林必須走上去。
他的喘息聲很大,估計是這幾日我點他的穴點得稍微勤快了一些,所以導致氣血有些不活絡,隔著衣袍我都能感覺到他的身子有些涼。他幾乎整個身子都靠在了我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他卻死皮賴臉地把頭往我耳邊湊。
“勺兒,把我的穴解開不就成了嗎,我怕壓著你。”他好心地提議。
我不理他,隻是加快了步伐。我怕萬一把他的穴道解開了,他就不止壓著我這麽簡單了。
風拂過我的臉頰,帶著一股山間獨有的清爽氣味。此時的山上很寧靜,愈往竹林中走,空氣也愈發地清新,重新回到這片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我的心裏澎湃啊澎湃。
“你看那片黃土坡,我們小時候曾去過的,我依稀記得裏麵還有個土墳對不對,當初你也是這麽攙扶著我爬下去的。”
“閉嘴。”
“你啊就喜歡在後院那漲碧池裏洗澡,我又經常看見芳華蹲著身子拿瓢舀那兒的水泡茶喝”
“ ……”
“你別推我這麽遠。我被點了穴,自己走不動的。”
“子川。”
“什麽?”
“我們已經在路上花了一日半多的時間。” 我很好心地提醒他。
他一副那又怎麽樣的表情。
“穴道一般十二個時辰內自己會解開。”我拍拍他的肩,很不客氣地把他推開。
所以……別趁機靠我這麽近。
他被點了穴還能被別人攙扶著走這麽遠,神仙都不太可能。再者,韓子川的血金貴著呢,或許能救芳華… …我可不會冒險讓他長時間地血流不暢,這穴雖點的勤了些,但力道都不大。以他的本事一灶香能衝破,他倒死乞白賴地纏了我這麽久。
我轉身,狠狠瞪他一眼:“別耍花招。”
他隻是笑,低低地說一聲:“我真的走不動了。”
他站著不動了。在他身後不遠處,有一間宅子正隱於竹林裏。我眼神一黯,手搭上他的袖子,一把抓著他,腳淩空一點,便拖著他在竹林裏穿梭。
一時間輕風拂麵,竹影交錯晃動。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抬頭望著我,目光犀利且複雜。
我的心卻很歡快地躍動了起來。
芳華……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你了。
我的腳一落地,韓子川便被我丟在了廊上。他的脾氣像是也上來了,低頭束好衣袍帶子,.弄去了布料上的皺痕,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長這麽大,除你之外還沒有第二個人敢這般虐待嫌棄聯的。”
都用上“聯”了,他怕是氣急了。
我瞄了他一眼,也不理會他,一間間的屋子挨個尋去,敲門:“芳華……”連喊數聲,卻沒人應。
庭院裏冷冷清清的。
韓子川身姿無限優雅,倒是不疾不緩地溜達了一圈,突然在我少時住的房間門口停下了,抬手去叩門。
我心裏猛然一驚,撩起袍子跑了過來,推開韓子川,也不管他怎麽倒地,便拿腳把那個門給踢開了,揚聲便問:“貳兒……你在嗎?”
屋子裏空蕩蕩的。桌子上的茶水是空的,凳子上也有些灰塵。
“師父……”依舊沒人應答,我腦子裏一片嗡嗡作響,這下全亂了,不知今夕何夕。
我轉身繞過屏風,卻看見芳華的床榻上隻有淩亂的被褥,芳華卻小見J 。我把手探入被褥裏悄無聲息地摸著,裏頭毫無溫度……
好端端的人,卻不見蹤影了。怎麽回事……他不是身子弱得不能動彈了嗎?貳兒不是答應我要照顧好他嗎……怎麽人都不見了,難道說……
“勺兒。”一道聲音從門處傳來,韓子川邁著沉穩的步子慢悠悠地踱到了榻邊。
我也來不及細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裳,死命揪著:“是你對不對,你把他們藏哪兒了?”
韓子川愣了,怔怔地望了我一眼,眼裏有淡淡的憂傷。
“勺兒,我隻關心你……也隻在意你一人。當初我既然應允了芳華出宮,又怎會把他再藏起來?我藏了他,又怎麽肯再隨你一起回來?”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也不知怎麽就放開了他,身子也沒了力氣,跌倒在榻上……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悄然握緊,韓子川很關切地說:“我們再四處找找吧。”


第三十六章 墨色芳華草

    ( 芳華,我替你把那個人帶回來了。
     風輕揚,草茫茫……疑似幽琴低唱,孰見夕陽,何堪十年墓荒,獨有花飄香。)

  我慌了,這會兒我是真的慌了,我不曾感受過這麽強烈的不安。
  芳華獸被情傷,十日如一年。
  我陪著他……多久……
  他在宅外把我拾起時,我便發現他那淚痣顏色已深,可再不濟也應該能撐到我回來。為何會這樣,我明明已經把韓子川帶回來……為何會這樣… …
  竹林在無聲地嗚咽。一塊花花綠綠的東西一晃而過,簷角下的風鈴響了,一串串的竹片兒發出清脆的敲打撞擊聲,引人側目。
  “勺兒,勺兒,黃土坡,芳華在黃土坡。”
  我詫異了,眼見一小根羽毛飄了下來,抬頭便看到鸚鵡站在屋梁上,烏溜溜的眼睛望著我。
  黃土坡……
  我挾持韓子川上山時便經過那處,可並未見到其他人的身影。
  “你個小畜生,又逗我。”我失笑,站起了身,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自欺欺人,一遍又一遍地說,“定是芳華身子不好,貳兒陪著他散步去了。”
  鸚鵡落至了我的肩上,似乎很是焦慮,小爪子小步移來移去,拿喙啄著我。
  “芳華一向很乖,平日我不喜歡他被旁人看了去,他便會依著我一月半年的不出門。貳兒又十分好熱鬧,芳華性子軟,定是被他勸去了集市。”我像是丟了魂似的,行動也變得遲緩了起來,一步又一步地走著。
  “勺兒,勺兒,黃土坡,芳華葬在黃土坡。”
  它的聲音突然變得淒厲起來……
  猛然間我愣住了,就像心照不宣的東西突然間被戳破,殘存的希望被撕扯得一點兒也不留了,渾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肩上被它啄得愈發地疼痛了。我回過神,小畜生在催促我,它似乎比我還焦急。
  我視線茫然地掃過走廊,隻見房門一間間全部大敞,早已沒了韓子川的身影。片刻間像是有什麽在我的腦子裏呼之欲出。我忙起身用上內力,躍出宅門,踏著著竹子朝那邊飛去。
  黃土坡原本不叫黃土坡。或許這個種植世間難尋的奇花異草的地方,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隻是我從未問過芳華。
  我掠身而過,纖細的竹葉劃在我的臉上,有些疼與涼。一座墳孤零零地立在那兒,情境頗有些蕭條,而在這漫山的藥草與花香裏,隱約能見到一個身影彎下腰,正欲摘取什麽。
  那人是韓子川……
  我眯眼,飛身而過執起他的手,厲聲道:“你在幹什麽?”
  韓子川望著我,淺淺笑道:“我見到你的芳華了……”
  風漸起,花香襲人。
  我怔了怔,望著他那張帶笑的臉。他臉上沒有驚訝與悲傷,有的隻是再尋常不過的淡定與意氣風發,仿若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黃土坡上藥草芬芳,漫山飛絮飄舞,似是無聲的哭泣……
  一具骸麟殘骸,靜靜地依偎在土墳旁,在它擁抱的墳土的背麵,有一根芳華木立於其中……孤零零,通體漆黑發亮,幽幽的香氣縈繞四周。
  芳華絕色,世間難尋。此獸乃至情至性之物,終其一生為情所困,終逃不脫情瘍之劫,成正果者少之又少。
  韓子川徐徐地單膝著地,手放膝上,手指輕輕地蹭著那紮入土中的芳華木,
眼皮垂著輕聲說:“獸終化為枯木。世人傳聞獸情傷愈重,則木質色澤愈黑,化毒藥性愈強,果真如此……”
  我渾身一顫,不可思議地望著韓子川,他的臉龐俊朗挺拔,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芳華木。他的眸子裏有著濃厚的興趣,卻沒有一絲哀傷……仿若死的是無關緊要的人。
  他的注意力,全被這不起眼的芳華木深深吸引住了。他癡癡地望著葬入土中的芳華木,而我卻呆呆地望著他。
  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香味,是芳華身上獨有的藥氣。
  芳華死了……
  韓子川忽然一笑,他的手往前探,手指幾乎要觸到了墨黑的芳華木。
  我的心往下一沉,瞬間像是被奪走了呼吸。電光石火之間,我一把握住韓子川的手,低沉著嗓子問:“你想要做什麽?難道……你一直……”
  都想要這根芳華木?!剩下的話,硬在我喉裏,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韓子川站在那兒,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你所念的這些關於芳華獸的詞句都是從哪兒聽來的?”我淡然地望著他,手卻攥緊,手心已被指甲弄得血肉模糊。
  後者嘴角彎彎,微露出笑意:“勺兒你傻了,我們同住在芳華的宅子……”他拖長了音,執起我的手,輕輕握緊,“芳華的書房你能去,我也能去。”
  “你這麽多年處心積慮地與我們一起住,就是為了這根芳華木?”
   韓子川曬笑,轉頭望著我:“你知道我不愛他。”
  好一個不愛。
  我深深地望著他,眼裏滿是傷痛:“這麽多年來,我都無法忘記當初皇宮裏發生那些事。你們醉酒時的那一幕像一根針紮在我心裏,
我將它深埋了這麽多年,如今你卻告訴我,你摟著他壓在榻上,隻是為了這塊東西?”
  韓子川的眼神複雜極了,有什麽東西一閃便不見了,他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
  我幾乎怒不可遏:“我走後,芳華就在長春宮裏發病了,對不對?你早知道他的身體不行了,為何還要由著他離宮,讓他一個人住在這人煙罕至的地方,沒人照顧,沒人守著,就這麽讓他活活等死?”
  韓子川卻笑得輕鬆,一本正經地說:“這是芳華自己提出的要求,朕能做的便是應允他。”
  “五年,整整五年的光景……不斷地有芳華的消息從宮裏頭傳出來,這五年來我一直以為他還住在皇宮,與你生活在一起。”
  “我的侍君們都叫芳華,入宮後你不是也已知道了嗎?我隻是用他們來糊弄大臣。”韓子川好心地提醒我。
  “你還糊弄了我!你在民間四處散布著你與芳華的事情,讓我離開你們後備受煎熬,你知道這五年來我是怎麽過的嗎?”
  “我知道,”他笑了,“你收了六個公子。”
  興許是這會兒看我的臉色不好,他沒再用“朕”了。
  我的胸口激蕩極了,一口氣被硬得吐不出又咽不下,隻能狠狠地瞪著他。
  “傻勺兒,可我不也在他最後的日子裏把你送還給了他嗎,你也盡了徒兒的孝心了。”
  “是嗎……”我淒然地笑了。
  在我與你共度一夜之後,讓我以為你是我夫君的時候,你讓我見了芳華……你好殘忍。
  一根芳華木,真的那麽重要嗎?讓你費盡心思。
  我陡然間覺得很無力,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預料。韓子川歎息一聲,悄然走上前,將我瑟瑟發抖的身子抱緊,用力擁住。我卻別開臉,閉目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睜眼靜靜地望著那埋入黃土中的芳華木。
  芳華,我真的很想殺了眼前這個人。
  可是我不能……因為,他能救你,或許……我還有希望利用他的血將你救活。
  韓子川像是很滿意我的乖順,勾唇笑了,撫著我的發,語調很輕很柔:“勺兒,你不懂。自那一年,芳華帶我來到了你們的居處後,我便喜歡上了這種平靜的生活。芳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武功好,脾性也很好,隻是對人對事單純得如同白紙一張。你雖然什麽也不懂,我卻很羨慕你,因為你笑得那麽無憂無慮,我羨慕你能毫無顧忌地欺負我,作弄芳華,整天把宅子弄得雞飛狗跳。其實,在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是芳華獸。”
  我也笑了,卻譏諷偏多。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是太子。
  “對於那段往事,我也不願多提了。”韓子川稍稍放開了我,別過臉去,他高挺的鼻梁、微微斂眉的樣子有些冷峻,顯現出帝王的氣勢,“那時候宮裏暗算我的人太多,當初為了保住太子位,才使我不得不溜出來為父皇找藥。後來,我無意間看到了書卷裏關於芳華獸的記載,然後我便知道你頭上插的簪子……便是芳華木。”
 然後你就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芳華,甚至不惜利用我。
  “我對你一直都是真心的,可惜你的目光總是追逐著你的師父,始終沒有正眼看過我,”韓子川抬手緩緩地摸上了我的臉頰,目光灼灼,“我很不甘心,我的父皇終究要死,我也犯不著為了即將死的人而弄死我所景仰的芳華。可是後來我卻改變主意了,”他定定地看著我,有些癡,“我從未見過情獸化木的模樣,何況還是世間千百年難尋的芳華獸。一朝君王被人暗算的也不少了,倘若我有它,便可萬事無憂,而你終究會屬於我。”
  我嘴角扯著笑,有些悲槍:“你費盡心思說到底也不過是想得到芳華木。”
  韓子川專注地看著我,薄唇微抿,不吭聲。
  我擋在墳前,抬眼淺淺地說:“我不會讓你把他帶走的。而你……”我頓了一下,斜他一眼,“也走不了。”
  韓子川的臉上浮起笑意,領首:“我知道。”依舊抓著我的手,不慌不忙道,“我們打個賭。”
  我緩緩地望著韓子川,眼神很冷。
  韓子川笑了,卻也加大了手裏的力度,一字一句很緩慢地說:“我會讓你取我的血救芳華。倘若他活過來後還保留著以前的記憶,還是那個原原本本的芳華,我便放你走,讓你照顧他一輩子,我再也不來糾纏你。”他頓了一下,笑意愈發地深了,“不然,你便與我回宮。”
  “芳華木遲早都會重生的,若是他能幻成人形……”
  “我便不要芳華木了。”他很果斷。
  “你花費了這麽多心血設計了一場局,怎會那麽好心說不要就不要了。”我望著韓子川,口氣很淡,“你的提議不錯,可我不想與你賭,因為……”,我的眼神很冷,拾手拍了拍他的肩,湊過去輕聲說,“ 就算我不賭……也能拿你的血去救他。”
  “或許吧,我想你也不知道該用鮮血喂它多少天,保不定哪天千軍萬馬便會襲上山,圍攻這一片黃土坡。那時就算逍閑人武功再好,怕也不能保全完好的芳華術。”
  “你……”
  韓子川遙遙地望向遠方,與我擦肩而過:“與我賭最後一局吧。”
  他的衣袂被風吹得勝勝地響,有種曆盡滄桑的感覺,眉宇間的氣魄少了是一抹化解不了的輕愁。
  “子川,你為何這麽做?倘若他化了人形,就算恢複不了記憶,也不再是以前的芳華,我也定是會與他一起走的。”
  韓子川勾唇一笑,望著我,眼裏有我所看不懂的情慷:“ 隻怕他傷成這樣,是無力重生幻化了。”
  芳華對我來說不止是木頭,為了他,我終究要搏一次。
  我眼神堅毅,倔翠地望著他:“君無戲言,說到便要做到。”
  “我不賭沒把握的事,我會讓你一心一意地隨我回宮。”他淡然一笑
  我看著他兩袖輕揚,風姿翩趾地朝居處走去,行雲流水中都有著意氣風發,光看那輕柔的衣袍與挺拔的脊梁,都覺得他已穩操勝券。
  我守著墳,坐了許久。
  如將木埋入土中,將藥草、花瓣碾碎加之晨曦露滴哺之,不久芳華獸將出世……可哺以他生前心愛人的血,他將續魂,保留前世記憶。
  芳華,我替你把那個人帶回來了。
  風輕揚,草茫茫……疑似幽琴低唱,孰見夕陽,何堪十年墓荒,獨有花飄香。



                            手劄一


  這些天,天還未大亮我便從外麵回來,悄然溜進東側的房間,打開窗戶,弄滅了香爐裏燃得正旺的安神香,然後跪在榻前輕聲喚韓子川的名字。他眉宇舒展,睡得很香,自是不知道當他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我早已施展輕功,踏竹而行,飛躍上山穀,摘取最嬌嫩的花瓣與藥草回到了宅子。
  我很慶幸,這會兒我並不是一無是處,我還能為師父做一點兒事。
  韓子川雖然不在皇宮了,但他被人伺候時養成的壞習慣還是沒有變。如今更衣洗漱穿鞋這些零碎的事兒自是沒有人替他做了,可他卻仍很注重自己的儀表,一定要收拾得體麵才肯出門,這往往得花上兩三個時辰。
  每當這個時候我便會獨自守在黃土坡,靜靜地看著那具依偎在墳旁的骸樓發著呆。記憶如潮,慢慢地侵襲而來,將我整個人淹沒在無窮的感傷中……
  當初是這具骼鏤讓早已入土的芳華輪回重生,他們之間定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師父卻說記不起他們之間的事了……
  心,在此刻真的很痛。師父……若是你能重生,是否還能記得我?
  韓子川說芳華已化木,木質的色澤這麽黑,情傷極重,怕是已無力再續輪回。
  可我卻不信……師父這麽好的人怎會丟下我。
  出乎意料之外,韓子川這些日子很是配合,沒想出逃,也沒見他聯絡朝廷的人。他這幾天隻是呆呆地看著我,看著我拿碾碎的藥草、花瓣加晨露澆灌著芳華木。
  他沒有再萌生摘取芳華木的念頭,或許他有……隻是他在賭。
  我堅信,芳華生前那麽在乎韓子川,寧願自己飽受痛苦,受情傷而亡,也舍不得割子川的脈取血自救。所以……芳華,你若不想我傷害韓子川,就快些醒來。


                            手劄二


  今日,芳華木還是沒有動靜。
  我把書房裏的資料又翻了出來,逐字逐句地讀……卻沒有一絲發現。韓子川勸我不用著急。
  絹上寫著木埋入土中,將藥草、花瓣碾碎加之晨曦露滴哺之,一月後枯木紅而似火,質地如玉。
  如今已是第十九日,它還是那麽烏黑澄亮,甚至少了起初摸它時能感覺到的溫熱。此刻的它就與尋常無奇的枯木一樣,料沒入土裏,那麽冰冷且沒有生機。
  芳華,我決心不再等下去了。
  絹布上說芳華木成形期間需要用心愛之人的血哺之,韓子川身體很壯,所以你無須擔心子川的安危。
  反倒是你傷得這般重,我怕你醒後會遺忘我們……


                            手劄三
  韓子川這幾日失血很嚴重,氣色也不好。
  所以我每日除了替芳華摘取美味的花與珍貴的藥草後,還要花不少時間給韓子川煎藥並煮一些湯給他補身子。
  每當這個時候,韓子川總是靜靜地靠在門邊,不聲不響地望著我,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芳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生火煮飯是一件這麽麻煩的事兒,而我隻會烤地瓜。可韓子川不能再與我一起蹲在地上啃地瓜了。他身體狀況很糟糕,若是就那麽死了,就沒有血來救你了。所以我學會了往灶台裏添柴火,趴在一旁吹氣兒,但往往會被煙嗆得滿眼是淚,一張臉也變成了以前那個黑糊糊的小醜人了。
  芳華,你是那麽一個愛幹淨的人,卻在收養我們的這些年來,天天親自下廚為我們做你不吃的飯萊。
  第一次生火,你是否也像我這樣狼狽?
  你不在的日子,我卻禁不住一遮遙地想起你。
  我做出來的第一碗湯,很失敗……韓子川卻捧著喝得很開心。此情此景讓我想到了我小的時候,你給我做的第一頓飯——那碗紅燒肉,我至今還記得,它很美味。


                            手劄四
  

  今天是第二十九天,還差一天便是一個月。芳華木還是通體漆黑,沒有變紅的征兆。
  今天早上在庭院研磨草藥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陣暈眩,許久後才醒來。韓子川說我是疲勞過度,他說他想從宮裏差小李子過來幫忙伺候。我知道,他已經悄悄地在做回宮的準備了。
  這個賭,算我輸了嗎?
  一截木頭埋入土裏,別說續魂變成原來的芳華了,它連人形都幻化不回來了。
  我嚐到了失望的滋味,而韓子川卻失魂落魄地站在西側的一間掛了鎖的房門前,很久很久……其實,韓子川大可不必擔憂什麽。
  如今很小的一點兒願望便能滿足我。我已經不再奢望芳華能續魂,恢複記憶,變回原來的那個待我很好的師父。隻要他能幻化成人形,隻要他還能活著,我便會乖乖地與韓子川回宮,遵守我的承諾。



  今天是第三十日。
  黃土墳旁的草又長高了不少,花也凋琴了許多,可是那截芳華木,依舊孤零黴地埋入土裏,不聲不息,隻有七寸,不見長也不見短。
  “勺兒,風大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伴隨著風的歎息,從我身後傳來。
  “我知道。”我悶悶地應了一聲。
  韓子川靠在我的肩上,無奈地從背後環住我的腰。他的臉色很蒼白。我裝作沒看見。
  韓子川擁我入懷時,很沉默地看著我將他的手腕割開。他一直沒動,卻盡量溫柔地抱替我,眼神哀傷悲槍,卻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默默地笑。他淺青色的袖口已被血染紅,灼熱的血順著他修長的手指,滴在了芳華木上。
  一滴入心,兩三滴啪嗒地墜地。
  血順著芳華木滑進了土中,被黃土吸收了,而木卻依舊通體墨黑冰涼,沒有任何動靜。
  風徐徐地吹著,我死死盯著它,眼睛模糊了。
  “你能將我的穴道解開嗎?我有些累了。”韓子川的聲音很低。
  “不能。”我冷冷地說。
  他淡淡地笑了,虛弱地枕在我身上,全身的重量都擱在我身上,溫暖的身體也很體貼地將深秋的涼風擋去了不少,話裏有著落寞:“你對我,總是這般狠心。”
  若是把你穴道解開,我怕你會失血過多而死, 一這樣就沒人能救我的芳華了。
  “勺兒……其實我早就該和你說了。”韓子川放開我,輕輕拉著我的手,雙臂托住我的肩,垂下頭望著我,眼裏滿是認真,“你拿我的血做引子,配著奇珍異草晨露哺他已有一個月了,還是沒有成效。他的重生期都拖過了,已經不可能再化為人形了 。”
  我身子顫得厲害。
  韓子川收回手,扯下了我的發帶,纏在手腕上止了血……他望著我,輕聲喚了一下:“勺兒……”他雙目定定地望著我,“你難道還不清楚他愛的人是誰嗎?”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裏積壓許久的情緒一下子全崩潰了。
  他還在繼續說:“這麽多日子以來,難道你沒察覺嗎……我的血對芳華是根本沒有用處的。”
  “不,他隻是受傷很重還沒有力氣恢複人形。他……”我死死地抓住韓子川的袖袍,還想說什麽,卻覺得詞窮。
  韓子川歎息一聲,目光憐憫地望著我,柔聲說:“你可曾知道,芳華為何肯隨我回皇宮醫治我父皇嗎?因為我拿你作要挾……他必須保護你的安危。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的師父在你離宮後便也跟著你出了宮。”
  我有些無助地站著,心痛得沒法呼吸,眼眶酸熱發脹。
  “怎麽可能。”我倏地起身,聲音無力地說,“我與他同住的這些日子,他連你的名字都不願意提及,若不是被情重傷,怎麽……”
  “因為你失去記憶後已是我的妻子。”韓子川很悲傷地望著我笑。
  他說的一個一個的字,像針紮般弄得我遍體創傷。
  哪兒錯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何我恢複了記憶後芳華卻又一次把我狠狠地推開……還說什麽死後要讓我把他的屍骨帶給韓子川,這樣的人,為何會愛我?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卻說,芳華愛我……
  一時間心裏湧上來的疼痛與幸福是無法承受的,那麽活生生地存在著,快要將我心髒撕裂,劇烈的疼痛讓我無法呼吸。
  韓子川望著我,忽然笑了,眼神卻清朗起來:“勺兒,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念念不忘的醉酒的那個夜晚,我和芳華雖醉倒在一處,可他嘴裏念的是“勺兒……我的勺兒”
  理智在一瞬間全然崩塌,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殘忍的話。我呆滯地看著眼前的人,用盡了全部力氣才聽懂了韓子川所說的話。這一字一句,帶給我的不是幸福,而是前所末有的痛苦。有個人曾經愛過我,而我卻把他弄丟了。
  “這一切的一切……”我撰緊手,盡量保持平靜,“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卻無法抑製住聲音裏的顫抖,
  “他隻不過是世間的獸。他把你養大,教你醫術武功,你稱他為師父,
  我才是與你共度一生的人。芳華他讓我照顧你,他求我收了芳華木,他希望我能讓你後半輩子過得平安與幸福。
  “不……你明明知道,我愛的是芳華。”
  “可我也這麽地愛你,我與你一樣……”他的聲音裏滿是寂寞。
  “你為了芳華可以不顧一切。”韓子川揚起了手臂,不經意地瞄了一下滿是傷痕的手腕,眼裏淡淡的,“我也能做……我要做的隻是把你們分開。”
  我大坳,卻因極度悲哀而無淚。
  他轉身不再看我,很輕的聲音隨著風飄到了我的耳邊:“剩下不多的日子你與芳華單獨相處,過幾日我會再回來……取芳華木……”

  一人,一孤木。
  風蕭蕭獨思量
  兩兩相望兮盡蒼茫。淚雙行。



  第三十七章 願得韶華刹那

  那截枯木上的黑色慢慢地凝聚,仿若瘁氣一般環繞在木的周身,然後黑霧被一陣風吹得消散不見,而芳華木居然紅得似火,光澤如玉,木周圍的花全都含芭待放……
  韓子川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是當今聖上,縱使我再恨他,也不能殺他。他走時還不忘下一道聖旨把小李子從宮裏調出來,說是為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隻怕是監視我的成分居多。韓子川這麽防著我,或許是怕我私帶芳華木逃匿,或許是怕我一時想不開就這麽追隨芳華而去。
  他真傻,我逍閑人怎麽會如此輕生,若是我死了……就沒人能救芳華了。秋末冬至,天氣一天天轉涼。以前這兒的奇珍異草被芳華寵得不分四季,漫山遍野競相綻放,芳華逝了,它們也學會了寂寞,一個個變得循規蹈矩,不再胡亂開苞發芽。
  黃土坡也越發荒涼了起來。
  我裹著厚厚的衣袍,蹲坐在地上守著那截芳華木,隻是靜靜地坐著,發著呆,手腕處正隱隱發疼。
  “主子。”一聲輕喚從坡那邊傳了過來。
  我不理會。
  “主子,風大了,回屋去吧。”小李子蹲下來瞅著我,手卻在攙扶我的時候顫抖了起來。
  我呆滯地望著他。
  他神情緊張地盯著某處,氣息也明顯地不穩,這會兒他也不顧尊卑,慌忙撈起了我的袖子。他瞪大眼睛,惶恐不安地望著我:“您這是……這是……”
  他的聲音抖得慌。
  我卻笑了,把袖子重新拉下,遮住手腕。

  這一次傷口割得有些深,這些疼痛在提醒著我能感覺到一點兒疼痛……
  我不是一具行屍走肉,起碼我還能感覺到一點疼痛。。。。。。
  “主子,皇上要我照顧您,不要讓您做傻事。”小李子生氣了,倏地站起來了幾步後又突然跺腳折了回來。他從懷裏掏出了紗布和藥瓶,跪在地上拖著我的手,幹淨利索地處理著傷口,嘴裏還說著:“幸虧我出門時帶了藥。才一會兒的工夫。。。。。。。您怎麽就劃了這麽多傷,萬一落下疤痕該怎麽得了。”
  “別費心思了。”我直直地望著他,輕聲說,“你這會兒把傷口處理好止了血,我待會兒不是還得費神在手臂上多劃一道口子。”
  “您為何這麽自虐?您看看這才幾天,手都成什麽樣子了。”小李子瞪大眼睛望著我,眼眶都紅了。
  我的視線緩緩下滑,手腕上十幾道狹長醜陋的傷疤好像娛蛤一般。
  是啊……醜了些,可是芳華不會在意的。
  他需要我的血,而我也心甘情願。
  我咧嘴笑了,卻聽到身旁傳來咚的一陣悶響。
  我詫異地抬頭,隻見小李子筆直地跪在地上,低著頭,身子抑製不住地顫抖著,快要哭出來了:“主子,是奴才對不住您。”
  我靜靜地望著他。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需要極木的勇氣:“華公子生前待奴才極好,後來奴才又伺候了您。奴才有幾次想提醒您,可話到嘴邊卻又不敢多事……說實在的,皇上囑咐奴才把您送去華公子的居所時況,奴才死都不會做的。”
  “多虧你,才讓我陪他度過餘生。”
  奴才還著實高興了許久,若知道會是後來這種情況,奴才死都不會做的。“
  “那段日子是我過得最幸福的時光。”
  他怔怔地望著我,認真地說:“這次奴才就算拚了性命,也要保住您和華公子的安全。”
  我笑了,很恬靜的笑。
  小李子抬起頭,用袖子擦了擦臉,捧著我的手,不住地抖動著唇,吹著我手臂上的傷口。
  “傷口真的不深,真的……我不疼。”
  一想到芳華或許會因這一滴兩滴的血而醒來,我的胸口處便有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幸福。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
  我不知道芳華還需要多少的血與藥草。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偶爾會毫無征兆地昏厥。小李子看向我的眼神也擔憂了起來。
  ”小公子們來了幾次,卻被我拒之門外。我如今這副模樣真是羞於見客。我知道自己的臉色慘白,唇也幹得很,而身子也越來越怕冷了,經常蜷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上,
  烤一天的火也暖和不起來,身子糟蹋成這樣,吃什麽補品也無濟於事了。
  手腕上的傷口好了又裂開,我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絲毫痛意了,隻是這雙手再也用不了著了,一夾東西就抖得慌,後來我幹脆讓小李子把著撤了,換成了勺子。勺兒……
  我不免譏笑一聲,我就是用勺子的命了,芳華贈給我的名字果然是最好的。“主子,您近日裏總在咳嗽,我想給您找個大夫。”
  “我自己的醫術就很了得,什麽病自個兒把脈就成了,如果我治不好怕也沒人能醫了。”
  “那不成。”小李子瞪著眼睛看我,“不管您怎麽說,這病還是得醫。大夫都已經在路上了。”末了,他的聲音很軟,“您還是聽我一次勸吧,這事是我偷偷辦的,自是不會讓皇上知道的。”
  我蜷縮在椅子上,烤著火,嗯了一聲。
  他笑了,露出一排很白的牙齒。
  我慢悠悠地望了他一眼。我始終是不懂小李子的,初見他的時候,他是一個機靈的小太監,轉眼間便成了皇宮裏備受皇上信任的太監總管,如今他卻任勞任怨地照顧著我這個沒用的廢人,也沒一絲怨言。或許小李子真的是心有愧疚,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麽法子安撫了皇上。雖然宮裏總是差人送來些吃的與補的,卻再也不見皇上提接人的事了。
  韓子川也許是在等我死心……或者他心裏已經明了,我這個倔人是一輩子也不會死心的。
  這也好……我這殘破不堪的身子怕是沒人敢要了。
  我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從椅子上下來了。小李子想伸手攙扶我,被我拒絕了。今兒天氣稍稍好了一些,陽光也算暖和,該去看看芳華了。
  黃土坡上依舊是那麽荒涼,不過墳邊卻有一株樹綻出了花苞,看著像是梅花。我祭拜了一下墳,便轉到芳華跟前,俯下身緩慢地蹲在地上,低頭吹了一下地上的枯葉,便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昨夜下了霜,還真有些涼。我打了個哆嗦,側身望著那截沒入黃土裏的墨黑芳華木。我笑了笑,傾身摸了摸它:“為何等你化為紅木,就那麽的難。”
  我笑著笑著便不笑了,癡癡地望著它,輕聲說:‘? 師父,我又帶來了你最喜歡的紅蓮……我現在體力不行了,不然一定能弄到崖邊最甘醇的晨露。”
  若是在平時,他一定會說,辛苦你了勺兒,可是如今隻有一株枯木孤零零地沒入土中,無聲無息。我悄然探手……手指顫抖地觸到那通體發亮漆黑的芳華木,指尖發麻……所觸之地有著尖銳的刺痛。
  這會兒痛的不是手,而是早已疲憊的心。
  我把頭埋在膝蓋間,拿粗糙的衣袖擦著臉,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當初你是不-是想過要留下我,你說想喝我給你釀的酒,還說等你身子好後要給我做熱乎乎的白麵
  饅頭。可我卻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了你。你一定很痛心,我,是嗎?”
  風徐徐地吹著,四周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芳華,我是那麽想你,你怎麽舍得丟下我一人走。”我的眼眶熱了,胸口處傳來劇烈的疼痛,快要不能呼吸……
  所以這都是在懲罰
  手腕上的傷口又裂開了,淚在此刻奪眶而出。我探出手,用粘滿血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摸著芳華木。
  我死死地攘著前襟
  師父,你讓我態意江湖,你可知道? ? ? ? ? 一個人的江湖不是江湖。
  我昨夜又夢見了我們在宅子裏過的日子,那段時光”。。。。。。.是我過得最好的時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很疲倦,靠著黃土坡,聾拉著眼皮,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勺兒……”
  是誰在喊我,我惜懂地回頭。
  眼前突然出現短暫的黑暗,我跌在地上,有些暈眩,用手揉著額角,用膝蓋抵在黃土上,才勉強支撐住晃動的身子,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陽光,他呆呆地望著我,硬了一會兒才說:“你為何會變成這樣。”
  我眯了一會兒眼。
  他緩緩地蹲了下來,輕輕地執起了我的手。
  我看到了弄玉的臉,臉上有著淒楚與不忍心。他顫抖地用手指輕觸著我手腕上的傷口:“李總管飛鴿傳書,讓我立馬過來。我猜你或許出事了,卻沒料到事情這麽嚴重。華公子的事我都已經聽說了,你這是在做什麽?你知道……他已經不可能還陽了。”
  我怔怔地望著他。
  弄玉捧著我的臉,眼裏滿是疼痛,手指摩掌著我的幹唇,輕聲道:“小李子怎麽這麽任你胡來,你要好好地休息,身子也需要調養。我……不能任由你這麽胡鬧。”
  “我要救他。”
  “你這副模樣連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我睜大眼睛,一時間霧氣模糊了視線:“不,我要救他。韓子川說芳華是愛我的。”一時間我的胸口悶得慌,悲傷蔓延開來,“哪怕用盡我所有的血,我也要救活他。”
  絮弄玉扶住我的肩,歎了一口氣,很輕地說:“芳華木已經過了最佳的還魂時機,不可能了。”
  “你不懂。”我靜了一會兒,悄然說著,
  “我知道芳華的……”
  我緩緩地笑了,望著他的眼很認真地說著,可淚卻止不住地滾落了下來:“他需要我的陪伴,他在死前最後一刻仍希望我能陪著他。可是我卻當著他的麵,轉身離去,他一定以為我不要他,嫌棄他了……他在生我的氣,我要每天守著他,學著陪他哄他,等他氣夠了就會出來了。”
  弄玉聞言動容,擁我入懷,不再說話了,隻是緊緊地抱著我。我閉上眼,無力地窩在他懷裏,淚卻沾濕了衣衫。
  我要讓芳華知道,我有多愛他……
  我哭倦了,頭暈得很,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身子疲憊得無力抵抗,鹹淚混在手腕的傷口上……很疼,血還淚淚地從傷口湧出來……
  我腦子很暈,很疲憊。
  一滴血混雜著淚濺在了芳華木上,地上滴落了無數鮮紅的血……慢慢地像是被黃土全數吞噬掉了。
  弄玉抱著我徐徐起身,準備轉身的一瞬間,我聽到了,花綻放的聲音。我傻傻地笑了,從弄玉懷裏掙脫出來,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笨拙地伸手朝那截芳華木爬去,一步又一步,漸漸地近了。
  “別這樣……”弄玉從後麵抱住我,並擁緊了我,緊張地望著那正發光的芳華木。
  那截枯木上的黑色慢慢地凝聚,仿若瘴氣一般環繞在木的周身,然後黑霧被一陣風吹得消散不見,而芳華木居然紅得似火,光澤如玉,木周圍的花全都含苞待放……我已無法抑製地哭出了聲。
  芳華,是你嗎?
  一個如滴仙般的人影如真似幻地浮現在了墳的旁邊,他遙遙地望著遠方,寂寥的臉上有著化不開的惆悵。
  我的心猛然抽搐了,激烈地跳動著,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氣力,我推開弄玉的手,踉蹌地朝芳華奔去。
  我探出去的手指,觸摸到的卻是一片涼……
  他容顏淡漠,白袍翩趾,我竟從他的身體裏穿了過去,跌在了地上。
  幻象……他隻是一個影子而已。
  那身影背對著我,站在弄玉麵前,輕聲說:“我不知道是否能有人看到這個……我有一個徒弟,聰慧可愛,她養了六個小公子。倘若你哪天能遇見她,麻煩替我轉告她,我一個人活很逍遙自在,請她勿記掛。”
  我心裏湧起一陣悲傷。
  弄玉怔怔的,目光透過他的肩頭望向了我。
  芳華的一襲身影忽隱忽現,聲音很低,卻還自顧自地說著什麽。弄玉卻像是被嚇住了,抬手緩緩地指著我。
  芳華突然轉身,遠遠地望著我,微微一笑。
  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我緩緩抬起手按住了胸口。那讓我心疼不已的神色又出現在了他的臉上,隔著千山萬水般的愁緒,眉微皺,眼神卻是極溫暖的。
  莫名的劇痛扯著我的心,這笑容,該怎麽形容……
  哪怕是徐徐地呼吸,也會讓我的‘。髒在此刻殘破撕裂。
  恍若春風一度……像月光,有種欲說還休的哀傷。
  清亮又溫柔,還夾雜著無盡的傷感,既親近又顯得自傲,有種欲說還休的哀傷。
  “師父。”
  他半晌沒有說話,像是真能看到我、感覺到我一般。
  他嘴角上彎,隱隱含笑。他目不轉睛,仿若要用盡所有的力氣把我看夠……
  陽光透了進來,穿透了他的薄衫,他的幻影一點點地變淡,容顏模糊。“師父,別走……別丟下勺兒。”
  他用這一世最後的時光在對我笑,溫和、雅淡。
  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型,一張一合。
  雖然已聽不到聲音了,但我清晰地感覺到了那句話,隻有寥寥數字:願得韶華刹那,開得滿樹芳華。

  第三十八章 滿樹芳華

  時隔這麽久,我才懂得,勺碎乃韶華。
  願得韶華刹那,開得滿樹芳華。如今韶華依舊,芳華卻已
  故……
  芳華的追憶
  勺兒,從你第一次怯生生地喚我師父時,我便開始學會惦記人了。你很吵,從小便纏著我,讓我不得空閑。當我作畫時,你便會把墨弄得到處都是,然後渾身髒兮兮且不知所措地站著,傻傻地望著我笑。有一次我彈琴,你居然不吵鬧,隻是乖乖地端來一盆水,坐在我身旁洗發。我很詫異,隻顧著看你,手一撥一弄間,琴也奏得調不成調、音不成音了。我正想著,我的勺兒也長大了,懂事了,結果就看見你披著濕渡渡的頭發便站在我麵前,然後甩頭,踐了我一身水。我把琴弦繃壞了,你便會很無辜地望著我。
  有時候我便想,你真是欠打。
  可是我卻從來沒打過你,有時候竟喜歡你趴在我膝間撒嬌的模樣。勺兒,你可知道我一個人生活時從不知道寂寞為何物,可是自從你走後,我便會一個人靠在黃土坡上看料陽,靜靜地等著時光流逝……
  韓子川說我不該把你束縛在這一間小小的屋子裏,應當還你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麽,我不懂。我已經脫離凡世間的一切很久了。記憶裏那是一片鶯歌燕舞、熱鬧非凡,充滿七情六欲,充滿傷害與背叛的世界,我不希望你受到一點點的傷害,與我在一起不好嗎……
  每當我看見你蹲在地上,一手抱膝,一手撐著腦袋,瞪大眼睛聽著韓子川說集市的熱鬧、藝人的雜耍、甜滋滋的糖葫蘆與人情世故逍遙刺激的江湖時,你的臉上流露出了很向往的神色。
我愣怔了。或許他說的是對的,他比我還要了解你,而我隻是一隻獸,一隻不懂七情六欲的獸。

你第一次提出下山。我笑著應允了,掏了半天,把身上換藥得來的銅板全都給了你。
你走了,我在屋裏枯坐了大半夜。
清晨,你回來了,你是與韓子川一起回來的。
你興高采烈地與我說起了元宵節、湯圓、燈籠、謎題……
我隻是靜靜地聽著,微笑。
早上,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瘦肉粥,我專門盛來給你。在飯桌上,你的腦袋幾乎埋進了碗裏,你托著一隻碩大的碗喝得呼嚕嚕的,活像隻小豬。你從碗沿處露出來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很是快活……後來,你的眼神卻黯淡了下來。你悶了許久才說,對不起,銅板買了糖葫蘆後就隻剩下兩個子兒了。你從小兜裏掏出熱乎乎的銅板又遞回到我的掌心裏。
我心裏一顫,默默地收了回去。
對不起……你第一次出門,師父本該讓你吃湯圓,買燈籠,還有其他你想要的東西,可是師父不能給你更多。
我第一次感到無力。
看著韓子川揉亂你的發,你傻笑著和他亂打一通,我察覺到你們倆越來越親密了。
勺兒,你可知道師父心裏怪不是滋味的,這種感覺曆經千年,已經許久沒嚐到了。
你說一定會讓我幸福,拚卻性命也要讓我幸福……
師父很高興。
你可知道我想與你在一起,一輩子待在一起。可是總有一天,你會厭倦這裏的生活,會回到喧鬧繁華、人潮擁擠的地方。我怕與你在這茫茫人海中失散,再也找不到你。
我已動了情,這可怎麽辦……

韓子川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說世間倫理,師徒輩分不能嫁娶。
我不管世俗。可他說,我不能不顧你。
勺兒…… 你對我可有愛?
我是一隻獸,是一隻幻化成人形並初嚐情愛的獸。

這間屋子裏住了三個人。
我、韓子川,還有脫胎換骨後變得很美的勺兒。
勺兒,自你從碧池裏解了毒出來後,韓子川看你的眼神愈發灼熱了,你能感覺到我的不安嗎?我很不安……

韓子川終於開口提親。他關上門對我說他是太子,他想娶你…… 勺兒。
我說,不行。他隻是笑,一隻黃鸝在他手上痛苦地掙紮著。
他淡淡地說,聽說芳華獸能解萬物之毒。這個少年臉上的陽光淡去,有的隻是狠戾和不擇手段的快意。
我很詫異。
他說,隻要我隨他入宮救他父親,他便會放了你。
他說這話的時侯,笑著,眼神卻很冰涼地望著手裏的那隻黃鶴,再握緊一分,這隻鳥兒就會死。
我能拒絕嗎?在他的眼神裏,似乎把那隻鳥當做了你。

我的勺兒正在外頭,而廳裏坐滿了韓子川的人。或許我能拚一拚,擊退他們,保全你……可萬一你有一絲損傷,我會後悔一輩子。
救人不難……隻要他能遵守承諾。
勺兒,你不是一直都向往著熱鬧的人群嗎?師父放你去闖蕩江湖,隻是求你不要再跟著我……
師父希望你好好地活著。

你從小到大都這麽機靈卻又傻傻的,傻得可愛。
我看著你潛入宮中,在我眼皮底下給我倒茶,伺候我梳洗,忙上忙下的,我滿是歡喜。
我在你心裏,除了師徒之情、養育之恩外,可還有別的……
夜裏我輾轉反側,聽著你在外頭吹風跺腳的聲音,心裏湧來陣陣疼痛,無心入睡。
那一晚很靜,所以當你偷偷溜進來的時候,我隻是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在黑暗裏聽著你的動靜。你似乎瞄到了我故意放在桌上的東西,你在翻開看嗎?可曾喜歡?
一盒胭脂、玉扳指、蝶簪,還有吃食,你送我的蓮花辮我也舍不得吃,一並包在了包袱裏,還有 …… 我刮來的金粉。
聽說金粉很值錢,皇宮裏的金粉想必更值錢,這樣我就能買很多你喜歡吃的東西與喜歡玩的物什了,你說這該有多好。
我已經在為我們的將來做打算了。

你釀的酒很好喝,我喝了許多。
我摸著你的臉,有些意亂情迷,趁著酒意,我讓你別走……
我現在還記得你說的那句話,很暖很溫柔。你說,我不走,哪兒也不去。
你說好了不騙我的。我隻昏睡了那麽一會兒,就突然驚醒了。
那一夜,月光清冷,我隱約聽到了你與韓子川在外頭說著什麽。
我推開了門,卻看到他撕掉了你易容的麵具,抱你入懷。
那一刻,就像是在做夢…… 或者你始終覺得他比我好。
他是當今聖上,能給你許多東西,隻要你喜歡,他都能給你。
而我隻是一隻獸,一個初次嚐情卻品得滿腔苦澀的獸。
你喚著我的名字,那驚慌失措的表情,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愛。
我的胸口傳來陣陣悶痛,是我的心在疼。
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會原諒你。我原諒你,隻要你與我在一起。
是我做得不夠好嗎?為何你會轉身,而且轉得這麽決絕。
我不會哄人,所以每當我偷挖出你藏在庭院的酒,一口氣飲完後,我總會在被你發現前,先板起臉。這樣你就會垮下臉,乖乖地走過來,拉著我的衣袖纏著我,求我別生氣了。
我以為這次和以往一樣。我狠下心,說你若走了,就不要回來了。
你走得那麽堅決,這次真的沒有回來。
我離開皇宮回了竹屋,一直一直在等你。
晨曦的陽光與火紅的夕陽在我身上交錯,我等得身子僵硬了,卻再也見不到你。
你還記得嗎……
在我隨著韓子川去宮裏的時候,我說治好他父親的病就會回來。你側著臉,凝視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勺兒會……在這兒等你。
勺兒,你說的話我都記得,可你卻從來沒有實現過。在宮裏是這樣,在宮外也是這樣……
日子久了,我卻一直等不到你回來。
屋子裏沒有你的身影,我很是無助。即使習慣孤單的人,也是會寂寞的,我開始茫然地穿梭在竹林間,想著過往的一切。
我逮來了一隻鸚鵡,教它學你說話。
你看它,“師父”二字學得多像。
五年裏我又找過你,而你也有了新居。我在柳樹下,看見你與一個少年親密地坐在一起。江湖上傳言你收了七個公子,我想你尋到了自己所要的生活,我隻有落魄地回宅。
在出門之前,我親手用竹子雕刻了許多物什,有桌子、椅子、竹筒杯,還有你的榻…… 可是,你卻再也不會用它們了。
我獨身一人揮霍著所剩無幾的光陰,日子在寂寞裏過一天少一天,這一切就像是煎熬,回憶任何的片段都會讓我的身子很疼,就像被無數綿綿細針紮著,令我痛不欲生。
我學會了聽竹語與風聲。
其實,我過得不錯,沒有希望,煎熬就會少一些……

有一天,韓子川突然來了。他帶來的還有你的音信,他說你在江湖號稱逍閑人,字葬名華,收了七個公子。
我隻是笑。我的身子越來越不行了,怕是見不到你最後一麵了。
可是韓子川說,他能了卻我的心願,哪怕是隔了千山萬水也要把你送過來,隻要我死後,留下芳華木給他。
有何不可…… 我不能開口求你,他若能幫忙,我便真心報答他。

我有了盼頭,死寂的心終於又活了過來……
每一日都過得很漫長,在居所前的那片竹林拾到你的時候,我很開心。
一路上你一定飽受了顛簸之苦。我抱著你進了我的房間,為你把脈,你的脈息很亂,似乎以前受了很重的內傷,不過這都不打緊,你有芳華……
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隱約留下的紅色痕跡,似是歡愛的跡象。
韓子川虐待你,對你不好嗎?我的勺兒,不怕不怕了…… 我會加倍地對你好,疼你寵你,撫平你內心的苦楚與傷痛。
你忘了我不要緊。你說起宮裏那些我與韓子川亂七八糟的謠言,我也是笑。你稱韓子川為夫君,那也不打緊。
我隻要看著你,就夠了。
我們一起奏琴,執手畫畫,帶你去看漫山遍野的花,風吹起陣陣的桃花雨,在你我二人身旁飄過。我笑望著你、卻看不透你的心……
什麽是愛,你已愛上他人了嗎?
在我僅有的為數不多的歲月裏,我心滿意足地抱著你,可你的目光卻那麽寂寞,想必你在別人懷裏會更加快樂。
我該放手嗎…… 可我舍不得。
我看著你忙上忙下端著藥喂我喝。這一切的一切在旁人眼裏或許是不值一提的,但對我來說,卻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勺兒,你可知道你的公子們一直在找你。那些紙鶴不間斷地從山外飛進了這片竹林,有時會落進竹屋裏。我用盡一切辦法阻隔他們,我隻想與你多待一會兒,況且你的病還沒有好,你還需要我。
我真的不想嚇唬你,若是可以的話,我不會讓你看到我的傷痕。那一碗碗用肉做的湯藥一定是嚇壞你了,不然你不會這麽驚恐地望著我…… 你甚至選擇逃離,從我視線中消失。
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心疼我了嗎?我很傻是不是……
你一定會說師父是天底下最聰慧最無所不知最無所不曉的人,可是我唯獨不曉情字,不懂得你。當我看到你那些公子們的臉時,我發現我真的很傻。
我表麵上很平靜,卻無法抑製住心裏的波動,他們與我是多麽相像。 勺兒,你是愛我的,一直都是,可惜我知道得太遲了。
要是真的有來世那該多好……我真想執著你的手,再也不放開了。 勺兒,你可知道這一世,我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氣力來愛你。
原諒我……
當我抱著你的頭,聽你一遍又一遍地喚我師父,我的心都醉了,卻也更加堅定了一件事。
別怨我,在你恢複記憶的時候,我不能坦白我的愛。我已經無法再照顧你了,我的年華不再,我在慢慢地老去。
這一世的情劫已經傷我很深,若是續魂重生,一定會耗去你所有的血與生命。
我已經承受不起這種悲傷,若是我重生,換來的隻是你冰涼的屍骨,我願隻留你一人好好活著。
勺兒,再聽我一次勸吧。
你若以死換回了我的重生,放我一人孤零零地在這世上待著,我隻怕是又要經曆一場生離死別的痛楚與萬劫不複的輪回,白白浪費了你的心血。
倘若我們之間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情愛,我願放你自由,一輩子也不讓你記掛我。
勺兒,你那麽好,那麽好,以後的日子一定會有人,替我照顧你的。 你或許會慢慢地忘記我,但我會在天上永遠地望著你,倘若你以後聽到風中傳來花綻放的聲音,那便是我為你而跳動的心。
勺兒……你可知道一句話:願得韶華刹那,開得滿樹芳華。


“師父,你為何總叫我勺兒。”
“你以前有名字嗎?”
“沒有。”
他們叫我小棄兒、叫花子、乞丐,但這都不算是名字……
“那就對了,你那後麵的髻梳得就像一勺柄。你不覺得這名字挺好的嗎?”
他說這話時,臉上有著暖洋洋的陽光,笑得很溫煦。
而我卻被他的話堵得差點兒氣結。他陡然笑了,一把摟著我:“你叫勺嬅。”
時隔這麽久,我才懂得,勺嬅乃韶華。
願得韶華刹那,開得滿樹芳華。如今韶華依舊,芳華卻已故……


天際一片晚霞,寧靜且轟。方華立在墳前,他的袍子很白,幻影飄渺如霧,漸漸被風吹散,他低頭靜靜地望著我,很安靜地笑。 我仰著臉,遏製著內心翻湧的悲傷與淒涼,極力地睜大了眼睛,想把他再看個清楚透徹……
我與他明明隻隔著一步,卻已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兩兩相望,脈脈萬重情。
我強忍著心頭的悶痛,癡癡地望著他,摸索著伸出手,想去觸摸他那忽明忽暗的幻影。
“芳華,我錯了。”我會好好待你,不再惹你傷心… …
他隻是很憐憫地望著我笑,怯怯地望著我,像是在揣摩我話裏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傾身執著袖子,很動情地朝我伸出了手。
明明隻隔一線,我卻連他的指尖都沒有觸到,我隻是虛晃了一下,便穿過了他的手。
“求你,求你別走。”
他隻是笑,無奈地笑著。我拚命去抓他,卻什麽也握不住。
他的幻象模糊地站在茫茫的天際中,風一吹,便消失不見,隻留下他悲傷的眸子,然後一切都湮滅。
弄玉也傻了眼。
我失去了所有力氣,怔怔地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芳華木卻輕微地發著光。我拿袖子遮著眼,腦子裏一片空白。
火紅似火的芳華木仿若有靈力一般,進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天際。夕陽漸漸收斂了熱度,變得溫和起來。天際中他消失的地方卻溢出光彩,一瞬間海市唇樓般出現了很多個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片段,在晚霞的輝映下紛紛湧入我的視線。
那一眼,雖是曇花一現,我卻看到了埋藏在芳華體內的記憶……
那鐫刻在骨子裏的前世的記憶,深刻且令人隱隱發痛。
天際處,殘雲被晚霞倒映著,隱隱能見一襲白衣的男子倚在黃土坡前拿手擋著陽光,誘人的嘴型緩緩上揚,勾出漂亮的笑容。他突然低頭,挖出土裏的那一小截火紅枯木。他的眼裏有很柔和的光,一手拿著小刀,輕輕地將火紅枯木刻成替子的模樣。


小宅子裏,一個白衣男子蹲在灶旁,小心冀冀往灶膛裏添著柴火,別別扭扭地拿一把精致的折扇扇著風。灶膛裏的火勢突然猛了起來,火星亂鑽,他嚇得倒在地上,慌慌張張地探手,在缸裏摸了半晌,舀來一瓢水,直接往灶台裏潑了進去。火被澆滅了,白衣男子呆呆地望著濕渡淮的灶台,不知所措了。他雪白的袍子被熏得滿是灰,髒兮兮的臉上唯有那粒淚痣依舊紅得鮮豔欲滴,顯得那麽可愛。
無數的畫麵景象在雲中翻滾、驟變,仿若要將人的魂魄吸走一般,一個又一個景象在我麵前晃過……
一個平平庸庸的宮女趁著月光偷偷潛入宮中的一間房裏,她做賊似的靠近桌子,拿起桌上的包袱,埋頭在裏麵翻著什麽。男子側臥在榻上,睜著眼笑眯眯地望著。當宮女有所察覺時,他立即閉上眼睛,然後又緩慢地睜開,不聲不響地看著她。
宮女細數著包袱裏的東西,一邊搜東西,一邊還不忘用手拉緊臉上皺巴巴的麵具,臉上有著藏不住的驚喜。
他在黑暗中,一直看著她,臉上的溫柔快要溢出來了。
月色如水,靜靜地照著這各藏心事的兩個人。

寂靜的竹屋裏空蕩蕩的,男人無神地穿梭於一間間的房間,最後卻又停滯了步子,一隻鸚鵡飛到了他的肩頭。他用手逗著它,嘴角終於露出了笑,一張一合的,似乎在教它說話。
像是過了許久,鸚鵡翹著爪子,用喙梳理著羽毛。
他便不笑了,安靜地待了一會兒,手緩緩地撫著榻上的衣袍,萬分不舍。他拿起了梳妝台上的一把木梳,手指收緊,緊到指間淌出了血,他低頭輕嗅著木梳上的味道,蹙緊眉宇,滿是憂傷。他一遍一遍地喚著那人的名字,神情悲愴。

畫麵的顏色似乎明媚了很多,晚霞映在上麵,情境似乎是回到了灶房,男子頹然地坐在地上,蹙眉別過臉,咬著袖子,竟拿著利劍割著自己的手腕,臉上滲著細細密密的汗,明明痛不欲生,他卻笑得那麽滿足。
小片的肉和其他的藥一起,在火上慢慢地煎熬著。他袖子上隱隱透著濕意,一小盅藥被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悄然送進了女子的房間。
許久許久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轉身到灶房拿些蜜餞用紙包著,待他重回房門前時,還未來得及叩門,卻見她把那一碗湯藥全數倒掉了。
他失魂落魄地靠在牆上,閉了一會兒眼,無奈地笑了,轉身走掉。

大風把殘雲一並卷走了,殘存的景致一掃而光,天空漸漸明亮起來,畫麵一個個變淡了,唯獨剩下一個場景。
男子眼角下的淚痣已成墨紅,而女孩仍在被褥裏睡得正香。他趴在榻前,窗外杏花雨紛飛,陽光和煦。他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幾縷陽光灑在他身上,月牙白的袍子上仿若鍍了一層金邊,他悄然撫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仿若少看一眼,便會少一點兒。他湊了上去,閉上眼睛,吻住了她。
女孩沒心沒肺地翻了個身。他跪在榻前,呆呆地望著她的背,想摸又不敢摸,泣不成聲。
紅木漸漸暗淡了,海市蜃樓頃刻間便消失了,天際一片蒼茫。
我仰望著,攥緊了手,心裏一片荒蕪。這份往昔的愛意經曆了十幾年早己浸入我的身體,銘心刻骨,深入骨髓,永世永生地陪著我。
芳華…… 謝謝你曾經愛過我。

第三十九章 前世記憶


可他,為何會這麽悲傷?因為,這場愛注定是強求……


自那日之後,我病了一個月,幸虧弄玉醫術高明,才幫我撿回了這條命。我這破身子在他的調養下,竟也生龍活虎了。小李子因有急事回宮了,他走了也好,若能讓在殿上望眼欲穿的韓子川死心就更好了。被情重傷的芳華木已化為紅色,不久便會化成人形,他再也盼不來能解萬世之毒的芳華木了。

入冬後,下了第一聲雪。
當我的病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弄玉卻精神恍惚起來了。他似乎一直沒能從那日芳華帶來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當我勸他下山時,他竟很順從地依了我。走的那天,他從包袱裏掏出了許多藥,說是要留給我。這些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與藥丸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有許多珍貴的藥丸我是知道的,隻有貳兒和叁兒才配得出來。
也不知道他們過得可好……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了,少了我這個什麽事都不會做的主子,他們一定會過得更好。
弄玉下山後,我便把所有通往這兒的路全都封了。
世間窺視芳華木的凡夫俗子太多了,我隻想用我餘下的所剩無幾的時光,好好地陪著他,隻與他一人生活。
今天很暖和,我俯身穿了鞋下榻,推開了門,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有股莫名的感動。
外頭的雪有了融化的跡象,我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便準備幹活了。
庭院的梧桐樹下還有我上次與芳華一起釀的酒,他生前極愛喝酒的,冬天溫度寒冷,他一定受不住,我得帶一些給他解饞,不然他又得怨我了。我嘴角微微勾起了笑意:“哨兒,你知道鏟子放哪兒了?”
我一出聲,就愣住了。
四周很安靜,隻有白茫茫的雪光。
我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鸚鵡自從那次告訴我芳華被葬在黃土坡之後,便沒了蹤影。我蹲在地上,將腦袋埋在膝蓋間,安靜且無奈地笑了。
原來,一個人真的會寂寞。隻有短短的一天,我便不適應了,芳華這五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涼風吹得我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我起了身,拿袖子擦了把臉,朝掌心裏嗬了口氣搓了搓手:“得了,找鏟子,不然芳華該等急了。”
我將手搭在竹屋上,跺掉了腳上的雪,衝上走廊,朝一間間的房裏搜去,這屋裏鍋碗瓢盆不缺,鏟子倒是沒有……奇怪了,芳華究竟把它放哪兒了?
我停在西側的一間房前,卻見門上落了一把鎖。我撓頭,然後氣運丹田,揚手一擊。灰濺了我一臉,掌風把鎖碎成了千萬塊,化去不見了。
有風從門縫裏鑽了出來,門吱呀一聲便開了。
我渾渾噩噩地走了進去,竟不知身在何處。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宣紙掛在屋梁上,垂了下來……幾縷陽光傾瀉而下……灰塵揚起……
我仰著頭。
這些紙上千篇一律,畫的是同一個人,薄紙隨風輕輕地飄……那上麵的人或哭或笑、俏皮張揚、耍賴……男袍,女相。
畫上的少女笑容搖曳,我身子旋轉著仰頭看著,滿眼滿目都是一個叫勺燁的人。心在此刻驟然縮成小而堅硬的一塊,突突地跳著,突然的疼痛襲得我悲拗不已。我拿手擦著臉,淚卻止不住地淌了下來,潤濕了手指。
芳華,你總能在我最寂寞的時候給我感動,但這份感動卻讓我更加寂寞。
我在那間屋子裏待了大半天,拾掇拾掇情緒後,終於找到了鏟子,拎了一壺酒,跑去坡上看芳華。
小孤墳幾乎是被雪埋了。
在黃土坡的另一側,雪卻稀疏了不少,隱隱有化去的痕跡,一小截芳華木漸漸顯了出來。
風一吹,他獨有的芳香便彌漫在我周身,仿若那個人還在我身邊。他說,勺兒……你釀的酒是我喝過最好喝的,不知明年此刻我是否還能再嚐一嚐。
我的眼眶有些熱……
師父,勺兒已經記起了釀酒的全部秘方了,可再也沒有人陪我一起喝了。
我拎著一壺酒,仰頭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嗆進了咽喉,止不住地咳嗽著……我拿袖子粗魯地抹了一把臉,卻失聲哭了起來。在我生病的這一個月裏,就算昏迷著也不忘拉緊弄玉的袖子,讓他取我的血去哺芳華,若是手腕處沒有預料中的疼痛,我便會嚷嚷著大半宿也不得安寧,每次都讓弄玉心疼惱怒不止。
他心疼有什麽關係,隻要芳華被喂得飽飽的,茁壯成長就行……
酒壺倒了,黃土貪婪地吸收著香醇的液體,也衝掉了淡薄的融雪,土裏卻沒有顯露出令人熟悉的紅色芳華木。
我蹲在地上,直直地望著,拿手去刨著……然後我差點兒驚得說不出話了。
雪地裏立著孤零零的一截枯木。本該是紅色的芳華木這會兒長出了四肢,顏色變淺,質地如玉,通體竟比雪還要通透白哲。
芳華,你終究是要回來了……
一時間我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我也顧不得畏寒,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頭拿袖子捂住眼,淚卻濡濕了衣料,恍若是夢一場。
半晌,我回過神來,睜開眼,和煦的陽光令人一陣暈眩。我倚著黃土坡與他並排坐著,斜睨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伸手觸了觸他。枯木上的小手指微微動了動,我眼神柔軟,這才放心了,伸手悄然握住他。
芳華,你的手很冷,我來溫暖你。
芳華,你何時才能長大?你別怕我,我是你的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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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三個月。
自從芳華初現生命跡象後,我都恨不得裹著被褥拎著竹席攜著物什來黃土坡過日子,哪怕多陪他一日一夜也好。
天氣雖然轉暖了,但是我的身子還是沒有先前那般好,手腳總是發涼。不過所幸我還有深厚的內功和弄玉留下來的那些藥丸,身子總算沒全垮掉。
或許是血氣不足的緣故,我早已沒有月事了,不過這有什麽關係。
埋在土上的芳華已經長出了五官,不僅有小手小腳,渾身上下都是白乎乎的,用手一戳,軟綿綿的感覺。
當然,我不敢耍流氓,因為他會害怕。
黃土坡上的小草萌了新芽,風一吹便處處彌漫著花香。我倚著墳看著他,簡直是越看越歡喜,也顧不上其他了,由席地而坐改為趴在地上,悄然湊近望著他。這些日子,小家夥臉上的輪廓從模糊變清晰了,他有一張漂亮精致的麵孔,幾乎與芳華一模一樣……
不……準確地說,他比芳華小很多,可這眉宇卻與芳華是那麽的相似。他閉著眼,仿若真的在酣睡。
我的手輕輕地觸摸上了他的臉。他的眉微蹙著,像是被打擾了。我抬手微抖了一下,緊張地望著他,結果隻是虛驚一場,他那疏淡的眉卻又舒展了。
我的指尖下是柔軟的觸感,片刻的甜蜜與辛酸雜揉,讓我一時承受不來。他是活生生的,不久便能(MAO@WO)成形。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氣,跪坐在地上發了會兒呆,望著他,揚眉笑了:“你一定餓了,等著……勺兒給你好東西吃。”
我咬著袖子,從腰間掏出一把小利劍,在手腕上劃了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湧了出來,濺在了他腳下紮根的土裏,空氣中蕩著鹹膩的腥味,我咬牙又擠起血來,身子倚在土坡上,一手揚著讓血能更好地淌下來,另一隻袖於卻捂住了臉,側頭閉眼,不敢去看。
這麽久了……我還是有些怕看這鮮紅的玩意兒。
我的頭好暈啊。
別人都是割腕自殺,我幾乎每天都要自殺一次。
風很輕柔,我的手臂無力地垂在芳華的身旁,指間有些涼意,體內的溫度都隨著血一並流走了……我聽到了細微的呼吸聲,腦子裏頓時一陣空白。我詫異地側頭,卻看見那個小家夥雖是一副睡著的模樣,卻嗅著嗅著,舌在我的手腕上吮了起來。在我體會到溫軟的觸感的同時,他一邊貪吃著,一邊搖晃著腦袋……一副昏昏沉沉的小樣
我呆呆地望著他。
一陣溫暖濡濕的聲音傳來,酥麻麻的感覺漸漸從傷處蔓延開,卻又有一股氣在兩者交匯處湧了進去,心裏湧上莫名的情愫,視線裏一片模糊,我發現有無數個片段在腦海裏交錯紛亂……
這是芳華的前世嗎?
腦子裏白光一片,然後我便暈厥了,做了一場夢。



陽春三月,柳絮紛飛,
水波粼粼。
一個看似十七八歲的少年,斜坐在青石板上,袖袍拂入水中,慵懶地俯身將在掌中綻放的白蓮花燈推入池裏。
這個少年微蹙著眉,稚嫩的臉龐,分明是年輕時的芳華。芳華的身後站著一襲白袍的男人,隻是柳枝濃密,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聽到一個柔軟的聲音近似哀求地說:“華公子,請替我醫治我的相公吧。
她雖是一身男兒打扮,可我從她說話的聲音就能辮出她是一個女子,一個英氣十足的女子。
芳華沒有理她,隻是怔怔地望著遠方。
一江春水,愁悠悠。
那女子站了許久,突然懷裏傳出小孩的哭鬧聲。
她有些無措地哄著孩子,
末了低聲說:“我縱然是得罪了你,卻不要連累旁人。”
芳華倏地起身,拔高了聲音:“你相公哪怕是病到隻剩一口氣了又怎樣,
我華某人就算能治百病,也不會管他的。”說罷便別開了頭,平日裏那麽溫潤
的人,卻也會因為氣急敗壞而漲紅了臉。
一聲歎息從芳華身旁傳來。
或許是因為聲音太過於苛厲的關係,那小孩被嚇得不敢哭了,小臉又憋屈了起來,小手折騰著想抓女子的前襟,卻又無力地縮成了拳。
孩子的聲音微弱了……
“她怎麽了?”芳華的視線緩緩地落在了那小孩子身上。
“小兒一直哭個不停,我也不清楚。”女子手忙腳亂地哄著孩子。芳華從她懷裏接過孩子,淡淡地說:“小家夥也可憐,想必你相公把體內的毒一並帶給她了。孩子我救了,其他的我不管,你另請他人。”
芳華徐徐轉身,僵硬地抱著懷裏哭得已經歇氣的小孩,毫不留戀地走了。那女子呆呆地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
池裏……那個蓮花燈已悠悠地飄遠了。
樹蔭下,芳華眉宇間的愁卻仍舊沒有化開,他貪戀地看了一眼懷裏的小孩,輕聲笑了,笑得卻比哭還要難看。
我能體會到他體內的悲傷。
他說,因為是你的孩子……我才救。

屋內。
“你一點兒也不像你的父親,也不像你娘親……”芳華趴在床上,拿手指戳著小家夥的臉。
小屁孩四肢伸展著,躺在床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一口便含住了他的手指,吮了起來。“慢點兒吸,你當是喝奶呀,我的血可金貴著呢。”
小孩像是聽懂了,把眼眯了起來。
昏黃的燈下,芳華一手托著臉頰,眼神也格外溫柔。他怔怔地望著小家夥,像是憶起了什麽,臉上黯然失色,眼角下的痣殷紅得分外驚心。
一陣大霧襲來,白茫茫一片,待霧消散後,這一切也由模糊而變得清晰起來。屋裏的一切布置也都沒變,隻是小家夥似乎長大了,頭上紮著一個衝天炮,穿在身上的小馬褂都長及拖地了,她隻顧撒著腳丫在屋裏踉踉蹌蹌地走著。
門開了。
芳華提著一壺酒,頗有些傷感地拎起酒仰頭灌著,拿袖子抹一把臉,望著屋裏亂竄的小家夥,嘴角勾起笑,有些自嘲和落寞。
他走了幾步,俯下身子,拉住小家夥的衣袍。那娃兒直勾勾地望著他,小秀眉一蹙,有些橫眉冷對。
他卻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擁著,輕拍了一下,埋入肩頭輕聲說:“你父親終於死了……你知道嗎?"
小家夥似乎對他的發絲更有興趣,胖乎乎的手指,將青絲纏繞了一圈又一圈,掌收緊,眯起眼笑著。
“我該把你還給她嗎......”(MAO@WO)
芳華俯身,拿手輕輕點著她的小臉蛋,自顧自地說:“我活不太久了,若留著你……”
小家夥望著芳華的袖子,咿咿呀呀抓著啃。
“咦。”芳華蹲下,掰開她的嘴,“長牙了。”
終於發現自己啃不來布料了……小家夥疏淡的眉蹙著,扁嘴,又直接啃著他不請自入的手指。
待芳華驚叫著抽出來的時候,食指上已滿是津液了。
“說到哪兒了。”芳華四處望望,把滿是口水的手往身上擦了擦,“若是留著你,她遲早會來找我。每次都是我等她,我也想讓她等一次。你說是不是… …”
他笑,小娃也笑。兩人不知道在樂什麽,反正總不會是因為一件事。
“被愛是什麽滋味……”芳華收斂了笑,眼神黯淡了,抬手抽走了又被她叼在嘴裏嚼著磨牙的腰帶,歎息了一聲。他徐徐起身,有些落魄地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隨手拿起了一卷書,呆看著書卷上的字,可心思全不在書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芳華眼微眯著,有些昏昏欲睡了,卻在此刻聽到清脆的聲響,他轉身一看,不禁有些失笑。
小家夥被一團東西潑得濕透了,手上還死擰著一個布團,紮著小馬步。
案上一隻大木盆被掀翻在地,地麵上已被濺濕了一大塊。她表情有些怔,傻傻地看著芳華,想哭卻又憋了回去。那白嫩豆腐一般的臉蛋一會兒紅一會兒黑,生動極了。
芳華這才正顏,走近了,替了一眼木盆,逮著她聞了一下,忙將小家夥夾在腋下,一把扔入後院的碧池裏。
他袍子也未來得及脫,一腳淺一腳深地跨進了水裏,挽起了袖子,逮著她就開始洗了起來。
“你啊,什麽不好玩,偏弄我才配了一半的藥方,這下可好,髒兮兮的……這一身黑的玩意兒要怎麽弄掉?"
擦不掉,洗不掉,全身黑不溜秋的,原本漂亮的娃,這下黑炭似的睜著兩隻忽閃的大眼睛瞅著他。
芳華長吸一口氣,說:“這會兒就算連你的親娘怕也不認識你了。”末了他沉默了,或許不認識也好。
看來老天爺在相助於他……這個小家夥終究是被自己帶親了,若再被人從懷裏掏走,還真比割肉還痛苦。
碧池裏,一大一小兩個人在水裏對望著,突然小家夥一個激靈,轉身來了個笨拙約狗刨式……(MAO@WO)
“你幹嗎,幹嗎?”芳華也斜著眼,揪著她的小衣領子。她還在撲騰著水,繼續鍥而不舍、意誌堅定的狗刨式遊泳。待他從水裏將她揪出來後,小家夥渾身濕漉漉地淌著水,手裏卻多了一朵紅蓮花。
“送給我的?"
芳華欣喜了,一手揪著她拎到了麵前,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一搶,小家夥就收手;再搶,小家夥委屈,再收。
“原來……不是送給我的啊。”某芳華臉上有難得的失望表情,突然小家夥感到自己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急速下降,離水麵隻差幾寸了,胖乎乎的小手忙把紅蓮送了出去。
“我就說嘛。”芳華笑了,“這紅蓮一定是送給我的。”說完鬆手。啪的一聲,小家夥又光榮地落水了,激起水花無數。

街上喧鬧極了,(MAO*WO)集市上來往的人很多。小家夥被芳華拉著,亦步亦趨,走得不情不願的。
她死死地盯著小販,他們攤位上擺著五花八門的玩意兒。芳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手悄悄地掏了一會兒,斜了一眼為數不多的銅板,悄悄拉她走了。
宅子裏,芳華坐在庭院,削著木頭,冥思了一會兒,便拿著小刀雕刻了起來……
小家夥蹲在地上,拿著剛做好的空竹與撥浪鼓,玩得不亦樂乎。
芳華抬頭,靜靜地望著嬉戲的小身影,竟沒察覺到自己臉上浮現的笑,是那麽的閑淡與從容。
時光慢慢地在二人身上流淌而過。

風雪夾雜的日子,芳華咳嗽著牽著一個打扮得幹淨整潔的小娃,腳步有些虛。
風很大,地上有一大一小兩行腳印。
他穿著白狐毛的氅,遮住了大部分的臉,唯獨眼角下的淚痣墨黑一粒。他的眼神含著憂傷,不舍地摸了摸嚼糖的小家夥。他淺笑著將小孩交給了破廟裏的一個老乞丐,低頭從袖子裏摸出了所有的銀兩,放在那個乞丐的手裏。末了,他又想了一下,把狐氅罩在小家夥的頭上,小家夥暖和得不得了,隻從毛茸茸的狐氅裏露出了大眼睛。他蹲下身子,摟住了她,想說什麽,又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咳嗽了數聲。
等我,我會回來找你的。
他徐徐轉身,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

天空黑壓壓的一片烏雲,穿著單薄衣衫的芳華跌跌撞撞地來到黃土墳前,
頹然倒地,自浴火海,化為一截枯木。熊熊烈火吞噬他身子的那一瞬間,我讀懂了他的傷悲。(MAO*WO)
他有著不甘心......為了一個不能愛的人,他在寂寞的宅子裏虛度了許多美好的光景。
他一直等著,盼著,卻在無聲無息中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終於,他將那人的孩子交給了別人,將她悄無聲息地放在了一個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在他生命即將結束的前一刻,他下了賭注,一個必贏的賭注,來證明他曾經活過一場。
倘若,那人愛他,就一定會尋來此處,悼念他或者給他續魂。
倘若,那人不愛他,那麽……為了唯一的孩子,那人也會用自己的血哺育他救他重生,隻有這樣……重生的芳華才能憶起前塵往事,才會知道孩子放在何處。
這是一場能預見結局的賭注,他不再是默默忍讓和付出的一方……
可他,為何會這麽悲傷?(MAO#WO)因為,這場愛注定是強求?

第四十章夢落芳華

出世後的幼獸理應不通言語,可這小家夥剛成形,蹣跚了幾
步,便能走得很好,甚至沒人教他,便會說話。
他與你很像,芳華……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十個月以來,我一直用血哺育芳華,已耗去了我大部分的精血,如今體力也不支了。人生漫漫,有無數個春秋,這卻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刻骨銘心的十個月。
我想,我已經老了……
遙想當年,攀崖曾經是那麽輕而易舉的事。那個時候我身強力壯,似乎也用不著攀,腳尖隻一點地,便能淩空躍起,飛身縱上懸崖采最好的藥材與花草。
可如今,我已走不到崖邊了,自從上次攀崖差點兒跌入山穀後,我便不去了……
雖然綁在腰間的藤條能防止我跌下山崖,可是我已經沒力氣爬了。我隻能在庭院裏種一點兒草與花苗。有時候我便想,我怕是支撐不到芳華幻化為人形的那一日了。 以前我總是認為再好的花與露水也不及我的血,隻要有我在……是餓不著芳華的。
芳華,我的血都快給了你,可你為何還不醒。
我嘴角泛著苦澀的笑,抬袖擦著汗,仰頭望天。強烈的光讓我禁不住拿袖子遮住了眼,或許是我最近勞累過度,這會兒隻覺得頭皮發麻,腳也有點兒站不穩。溫煦的陽光很暖和,可是我卻愈發感到寒冷。心裏突然湧起一陣不安,這份不安是如此的強烈,頓時襲遍我的全身,仿若有什麽事發生了,而我卻不在。
我閉了一會兒眼,單手撐膝緩緩地俯身,摘了一株草藥,扔入背簍裏,拄著拐杖,沿著山路匆匆往回趕……
我氣喘籲籲地來到黃土墳旁,卻愣住了。
那原本長著芳華木的地方,隻剩下一小截斷木,成形的小芳華卻不知所終……(MAO&WO)
我茫然不知所措,轉身望著四周,輕喚著:“芳華,芳華你在哪兒?"
茫茫一片草,輕輕飄搖。
一時間我氣急攻心,拿手捂住嘴,忍不住咳了起來,嘴裏鹹腥一片,指縫裏有什麽溢出來了,流了滿手,攤開是鮮紅一片。
我苦笑了一下,胡亂地拿白帛擦了手……
空氣裏彌漫著血的氣息。
突然,茂密的草裏有東西抖動了,沒有風,草叢卻抖得有些怯。
我蒙了一會兒,嘴角緩緩揚起,壓著難以抑製的喜悅,伸手悄然把樹枝與雜草撥開。
草叢裏有一雙眼睛,那麽清澈。他就這麽望著我,似是打量。
我聽到了自己久違的心跳,就像是一直被人扼住的心髒,如今突然被鬆開一般,那跳動伴隨著幸福,卻也有著劇烈的疼痛,那麽深刻與尖銳……
這讓我想起許久以前,當我還很小的時候,當我與芳華第一次見麵時,芳華也是這麽清澈地望著我,隻是嘴角勾笑,臉上顯得平靜而從容,可如今這小家夥卻躲在草後麵,眼神裏有著怯怯的好奇。
“芳華......”
雖然我每次都在心底喊了許多遍,可如今真正麵對著他開口,喉嚨裏隻有酸澀與幹啞。
我蹲下,緩緩朝他伸出手。小家夥卻像受了驚嚇一般,一臉怯意地望著我。 這會兒他渾身光溜溜地躲在草後麵,就像一隻容易受驚的小獸。
小家夥,是什麽讓你如此不安……你忘了我嗎?我守候了你整整十個月,再見麵,你為何要怕我……
我心裏苦澀無比,嘴角卻平淡地扯出了笑。我拿袖子擦了一把臉,轉身從背簍裏找了一些剛摘的草藥,高興地說:“對了,我今兒個帶了紅蓮,這是你平生最愛吃的。”
他沒有接,甚至沒有答理我。
我的手僵在半空。
他用那種看陌生人的眼神望了我一眼,轉身踮起腳,扯著地上的一根草,塞入嘴裏嚼了嚼。
他情願吃草,都不嚐我給他找的吃食。
我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心裏應該是酸澀的,可我卻咧嘴笑了。他很奇怪地瞅著我,我的淚止不住地濕了臉頰。
這會兒我沒有傻,我是真的開心。
他是活生生,他不再閉著眼,無聲無息……
他能動,會拒絕我,能思考。
我的芳華終於重生了,(貓*窩)雖然忘了我,但他開始了另一段輪回。
我拿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臉,鹹濕的淚弄濕了掌心上剛凝固不久的血跡。
他突然不聲不息就這麽坐著,仰著頭聞了聞,站了起來,踉蹌地朝我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我的麵前,抬頭鍥而不舍地望著我的手,眼神勇敢,極其堅定。 “你要吃嗎?”我怔了怔,望著他。
他不吭聲。
我蹲下,把手又在袍子上擦了擦,抓了一把花遞了過去。
他湊了過去,鼻息噴在我的手掌上,癢癢的,緊接著輕軟濡濕的觸覺在掌心揮之不去……我一驚,才察覺到他在舔我……
我愕然,被驚嚇得想縮手,他卻更勇敢地拽著我,拉拉扯扯間我竟跌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傻傻地望著他。
他仰著頭,靈動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小手攥緊了我的衣袍,環住了我。
我完全僵住了。
他親昵地抱著我,臉貼在我的袍子上,蹭著那血跡,哼哼了幾下,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我聽清。他喊我:“娘……”
那一刻,我想我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
看著他一反常態,極其乖順地貼著我。他那清秀的臉上滿是信任,輕輕嗅著我身上的血味……似乎他愛這味道更甚於奇花異草。
我怎麽就忘了,他的身體裏也流淌著我的血,他對這味道應當是熟悉且歡喜的。 我試探著伸出手,悄然摸上他的頭。他身子顫了一下,伏在我身上卻也沒動,依舊那麽依偎著我,很乖的模樣。我笑了,很喜歡他對我這麽親昵……
可他為何要喊我“娘”。
我腦海裏突然浮現初見芳華的時候……在宅子裏,我不也是這麽沒心沒肺地喚他為“娘”嗎?
他當時的感覺如何,會與我一樣嗎?
我彎起的嘴角突然僵住了,低頭看著這個往我衣袍裏亂鑽的小家夥,悄然按住了他……擁入懷裏,輕輕地觸碰著他的腦門。
芳華……你可知道,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長大。
或許,你忘了我,忘了以前的一切,也好。芳華獸乃至情之物,若是動情便會痛苦,情瘍之後離下一個輪回也不遠了。
“你的身子光溜溜的,冷嗎?"
他仰頭望著我,大大圓圓的眼睛眨啊眨。
我將手挪到自己的腰間,悄然褪下外袍,把他牢牢籠住。
他歡天喜地啊,眨巴著學著樣子,展開手伸入袖子裏。他乖巧、聰慧,模仿能力很強……
出世後的幼獸理應不通言語,可這小家夥剛成形,蹣跚了幾步,便能走得很好,甚至沒人教他,便會說話。
他與你很像,芳華……
庭院徐徐有風吹過,我半倚在屋簷下的一張竹椅上,表情寧靜而安詳。時間過得很快。
芳華十天,便如人間小孩一年。
如今他已能穿著我舊時的衣袍,隻是不喜多言,,整日蹲在草堆旁,擺弄著那些民間孩童玩的空竹,這會兒正將小物什托在手中,對著陽光眯眼望,似乎很好奇卻又露出很穩重的神情。
我輕輕喚他一聲,他卻不答理人。我失笑,慢慢合上眼。
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不是都像我這般悠閑自得,整日很困,每天卻有大把的時間緬懷以前的時光。風徐徐地吹過,輕撫著我的臉,讓人昏昏欲睡,梧桐樹沙沙作響就像記憶中的聲音……

十幾年前。
庭院裏傳來一陣沉悶的水聲,還有吧唧聲不絕於耳。梧桐樹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挽著褲腿,在一個木盆裏玩得正歡暢,幾件白色的袍子浸在水裏,被她踩得不成樣子了。
“勺兒。”一聲喚從裏屋傳來了。
女孩忙撈起擱在地上的一件小衫子,有模有樣地揉搓了起來。
“原來你在這兒,為何不吭聲?”那人來到小女孩身邊,聲音也柔了不少。 “啥事?"
“你在洗衣?"
“嗯。”她掀著眼皮望了男子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我這件衣袍也是你洗的?"
“師父,咱屋裏每件衣袍都是我洗的。”
“可為何……你的這麽整潔,而我的……”他瞅了一眼,再低頭指了指自己,“就這副模樣。”
喲,可不是嘛,他身上的白袍皺得,溝壑萬道啊。
女孩慢悠悠地娜開了眼,小心冀翼地搓著手裏的衫子,答了一句:“不知道。”
“你這腳踩的可是我的?”他好心地提醒。
“是。”
“為何用腳珠著洗?”他頗糾結地望著已成“醃萊”的衣袍。
她望著他,眨了眨眼,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的手也搓了衣袍,所以隻能用腳了。”說完還看著他,煞有介事地把腳下的衣袍(貓=窩)踩得那叫一個狠。
他神情有所觸動。
過了好半晌他才緩過氣來說:“那啥……你用腳踩著的那件衣袍由我來洗。”
“這怎麽好意思。”她故意推拒。
“我來我來我來。”
於是女孩嘟著嘴不情不願地從那木盆裏跨出來,換成那神仙般的男人蹲下身,拾起袖子勤勤懇懇地埋頭搓了起來。
“師父,要用力洗。”
“嗯。”
“袍子袖口處還有髒的……”
“嗯。”
“還有這兒一堆。”
“嗯。”
於是女孩仰臉望天撓撓頭,踢了踢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身把自己的衣袍衫子一並塞給了他,然後看著神仙搓洗衣服,躲著偷偷地笑。
從此以後屋裏兩個人都穿上了整潔幹淨的袍子。

我的嘴角微上揚,蕩起了笑。
“娘……”
“娘,醒醒。”
身子被推了幾下,美夢被打擾,我睜開了眼,正巧看到趴在竹榻上的小芳華,他那張十分漂亮的臉蛋湊近我:“娘在笑什麽?"
“夢到了以前的舊事,所以心裏很高興。”
他一臉怯怯地望著我,把小胳膊一伸,許多張宣紙便遞在了我麵前,末了還很好學地問:“這是什麽?"
我拿在手裏翻開看,紙張很薄,興許是放久了略有些黃色,上麵的字跡卻是很清楚的,不過寫得七扭八歪:師父今天偷偷地把白菜苗挖了出來,換成了美人菊,所以我把他屋裏的安神香換成了淫粉。
我忙換了一張,發現上麵赫然寫著:我發現師父也是蹲著解手,好奇怪哦。 小芳華的臉又湊了過來。我咳嗽一聲,忙把這些紙收了起來,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這是我以前練字的帖子。”
他眼睛閃閃發光:“我要學,我要學。”
我笑著頷首,抱著他在榻上歇了一會兒,精神終於好點兒了。我牽著他的小手來到矮榻前,讓他乖乖地坐好,然後鋪上宣紙,研墨,手把手地教小家夥練字。 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麵。
芳華以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醫術精湛又有一身高超的武功,可現在卻得從頭開始學了……
  據說用愛人的血哺育芳華木之後,能續魂重生,恢複記憶,可這小家夥脾性卻與芳華完全不一樣。
  或許我能救他的命,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芳華了。
  我低頭,默默地摸著他的手。
  他忘記了也好,起碼能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才一會兒的工夫,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滴溜溜的眼睛四處亂膘,小腦袋晃來晃去,後來幹脆把筆也給扔了,躥到一旁自己玩去了。
  若是從前,我定是不會知道原來芳華也有這麽可愛卻又耍賴的一麵。
  有時候我也想通了,他不學便不勉強,以後在這片竹屋裏也就隻有他一人了,我隻想讓他安安穩穩快樂地過日子。
  回想起芳華曾與韓子川說的話:“勺兒天資極好,性子卻懶散。她要學我便教,不學就由著她,人就一輩子,快活一天是一天。”
  曾以為他對我不上心,其實……他卻想得與我一樣,隻要能陪在其左右不離不棄,便心滿意足了。
  這麽淺顯的道理,這麽深藏於心底的愛意,我卻忽略了。
  世間的情,個中滋味隻在於參透。
  芳華不比韓子川,他不會哄人,也不刻意流露。隻是當我懂時,卻已經晚了……一想到這兒,心裏那熟悉的疼痛又襲來了。
  突然間,我膝蓋上的袍子被一隻小手揪住了,玩得汗汗涔涔的小家夥怯怯地問我:“娘,你身子不舒服嗎?”
  我訝然,掀開眼皮望著他。
  他仰頭,身子倚在我身邊,神情有些緊張。
  我失笑,摸著他的發,輕聲地說:“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他卻不這麽認為,一雙手死死地拽緊我,仿若一鬆懈,我就會消失。傻瓜……有你陪著,我怎麽舍得離開,任何好東西都不足以吸引我。“爹是個怎麽樣的人?”
  爹……
  我低頭望著他。
  他眼睛睜得很大,清澈如泉,這雙眸子裏還不懂人間善惡。此時我坐在榻上,占
  據了他全部的視線,那麽清晰可見。可是以前,我卻不知道他眸子為誰而癡狂。
  “娘。”他怯生生地喚我。
  “你爹很少言,喜歡喝我釀的酒。”
  我原以為他分不清男女,後來才知道他用這種方法捉弄我。
  “他醫術很好卻不愛救人。”
  他卻為了我,獨自一人去了皇宮,然後音信全無。
  “你爹……”我望著他精致小巧的五官,與眉宇間那分熟悉的神色,話也硬住了,“他有著仙人之姿,文韜武略,為性情中人。”
  他卻苦苦瞞了我十多年,自己強忍著相思。
  我原以為他愛吃紅蓮,可你說紅蓮很苦澀,後來我才知道,他喜歡默默地看我為他入池摘蓮花,他習慣一人在夜深人靜之際,嚐著這份苦。
  “娘,爹待你不好嗎?”
  “好。”我輕撫上他的臉頰,眼眶卻已濕潤了。若他不好,便不會有你了。他踞著腳,小手指觸上我的眼:“娘,為何哭……”
  淚全然抑製不住,我承受不了心底莫名的悲傷,有些氣結,捂嘴咳嗽了起來,身子無一處不疼。
  “娘。”
  我疲憊地睜開眼。
  “我一定要學爹,我也要會一身好本事,精研醫術來救好你。”他趴在我膝頭上,握緊我的手,跪在地上,緊張兮兮地望著我。
  我笑了,費力地伸手摸著他的淚痣,指有些顫抖……他與芳華有著一模一樣的臉,眼角下的痣是那麽鮮明。
  紅色,嬌豔欲滴。
  “孩子,別學你爹。”
  芳華,我活不了多久了,隻想讓你過得好好的。
  五個多月後。
  “娘,這袍子大了,我穿不來。”芳華已大約有十七歲的模樣了,已然是風姿翩躚的少年郎。
  “瞎說,你十天就能長一歲,或許這衣袍明天穿就短了。”我隻是笑,繼續低頭縫製。
  “真麻煩。”他突然望著我,回頭曬笑,“幹脆不穿得了,免得你整日縫縫補補的。”
  我語塞。
  虧他還說得出來,我就不信他一個大男子敢啥都不穿,換作是以前的芳華,這麽做除非讓他去死。
  我輕笑了,手上動作沒停,把線打了個結,將袍子放到嘴下,把線頭給咬了。我又重新拿了一個鞋墊,閉了會兒眼,緩了一口氣。
  日子一天又一天,原被耗了精血傷了元氣的我也竟拖了這麽些時日,隻是如今就
  像風中的燭火,,也不知哪天會突然滅掉。
  所以鞋子、腰帶、袍子等等,樣樣得準備齊全,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
  我心裏一酸,不免感傷了起來。
  一隻手悄然按住了我的手,他跪在地上抬頭望著我“你看你累成這樣,快躺著歇息一下。”
  真想把一切都預備好,恨不得他能一夜之間長大。不過算一算日子,似乎也快
  了,他離成年不久了。
  他望著我靜靜地笑了,起身拿起一件外袍披好,低頭係著帶子,看情形像是……“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燭光照在他的臉上柔和極了,他轉身望著我說:“前些日子看爹爹的醫書,忽然
  找到了一本,裏麵寫的方子興許能治你的病,我要去把草藥尋到。”
  “在外頭待幾日就回來,不準耽擱太久了。”
  他應了一聲,高高興興地出門了。我望著他的背影發了會兒呆,實在是太像了。其實……哪兒還有什麽藥方能治我,能醫我便早就醫了,除非是芳華重新活了過
  來,或許還能想出法子。
  也罷,讓他多去經曆經曆,以後我不在了也就隻剩下他一人了,也該讓他習慣寂
  寞了。
  我累了,身子倚在榻上,覺得疲憊……
  最近我經常想起以往與芳華所過的那些平淡日子,嘴角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掛著笑意。
  我低著頭,手緩緩地撫著一旁的衣袍,心如刀割,分外地不好受。時過境遷我如今才懂得芳華的感受
  少年芳華一去便消失了好幾天。
  今日庭院裏飛進了一隻鳥,卻不是原來的那隻鸚鵡。
  我偶爾想起往事,覺得日子像是過去了很久,公子們、弄玉、皇上,這些人似乎離我很遙遠了。
  鏡子裏的人疲態盡顯,很瘦,臉色蒼白……
  其實我還年輕,隻是心已老了。
  我勉強打起精神,聽著竹聲,扶著牆顫巍巍地走到庭院,裹緊身上披著的袍子,慢悠悠地坐在了竹榻上。我最近隻要一躺下,困倦便襲來,怕是真的熬不過幾日了。
  我掐指一算,今日芳華應該成年了,十八歲之後他便會和凡人一樣了,隻要不被情傷,就能活很久很久。
  我初次在廟裏見到芳華時,他應該也隻是剛成年。
  以前我還會想,為何小家夥不記得我了,可現在我都不想了……情願他喊我娘,
  隻要他無憂無慮地將剩下的日子過下去就行了。
  我隻是坐了一會兒卻仍舊是撐不住,和衣臥在了竹榻上,陡然地睜著眼睛,耳邊聽著窸窸窣窣的樹葉勝與風聲
  覺得滿足而幸福,仿若回到了以前。
  “勺兒,應該是斷腸草占七分,五石散占三分。”“我偏要四六開。”
  “那你怎麽在五五分?”
  “師父,你聞的是醉生夢死春風一度。”
  “。。。。。。”
  “師父,你有沒感覺渾身發熱?”
  “......”
  “是不是覺得身體某一處有些不對勁兒?師父,你臉紅什麽?”
  “徒兒錯了。你說一句話成嗎?”
  “你都不說話……勺兒會無聊的。”
  “師父,你看那隻鳥,他們說集市上有一種鳥叫鸚鵡,說的話可多了。可你為什麽幾天都可以不說話呢?”
  “勺兒,與我在一起你很無聊嗎?”
  “……是有一點兒,師父總是不答理我,也不疼我。”
  “傻瓜,我怎會不疼你,等你十五歲生辰,我會送你最好的。我想若是能找個人來陪你,你定不會寂寞了。”
  “師父,你覺得子川怎麽樣?”
  “他很貼心,懂我不懂的。”
  “師父……我餓,想吃肉。”
  “留給子川一點兒,別一個人吃光了。”
  “子川比師父看起來高傲貴氣一些。”
  “嗯。”
  “子川上集市花一樣多的錢能買到比師父多一倍的東西。”“嗯,他很好,難道他比我還好?”
  “嗯。”
  “師父,你幹嗎踢桌子?我好不容易才擦好的。”
  “勺兒,你有沒有想過……下半輩子和心上人在一起,不分離。”
  “沒想過。”
  “我的下輩子乃至生生世世都想與那人在一起,不離不棄。”“你那麽愛他,為何當初要遠離他?”
  “許多事不能看表麵,就像這裏原本是一片荒蕪,卻也能美到凡間少有。曇花一現,浮遊一生,芳華隻在刹那間綻放,握住了便是一生一世,它隻為一人而開。”
  勺兒,你可知道芳華隻為一人開。
  我嘴角勾著笑意,緩緩地閉上了眼。活了這麽久…… 也夠了,是時候死了,若是
  死了也就沒什麽留戀了,隻可惜世人沒能把我們的故事記住。
  芳華,你可知道,竹林裏的那段時光是我這一輩子過得最快樂的,我不後悔……勺兒能陪你過兩輩子是今世修來的福分。他們都說三世姻緣,可我想與你過生生
  世世。下一輩子,換我來找你好嗎?
  在這一片竹林,請等我……
  屋外隱隱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隻怕又是我的幻聽了。
  砰的一聲,門突然間被踢開了,似是有人踱步而來。
  我睜開了眼,和煦的陽光令人一陣暈眩。我看到一襲白衣,如幻如真。那人就在門外靜靜地看著我,時間像是靜止了一般,眉宇含情,身上的衣衫明顯地被撐大了,他就這麽複雜地望著,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是芳華……他終於來接我了嗎?
  梨花開了,紛飛如漫天花雨。
  他隻輕喚了一聲:“勺兒。”
  我詫異地拿袖子捂住嘴,無助極了,淚止不住地流。
  願得韶華刹那,開得滿樹芳華。
  如果這一切是夢,那麽我寧願沉溺在夢中,不再醒來……
  公子番外
  我跟隨主人之前叫弘晉,後來被喚作陸兒。
  我的父親曾是曉勇善戰的大將軍,風光無限。可是在我小的時候他便隱姓埋名,帶著我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我的身子一向很弱,本不適合習武,可在夜裏不定期的偷襲與殺也殺不完的刺客的訓練下,我居然也練就了一身好輕功,這叫什麽來著……熟能生巧。
  說起這些刺客來還真的很奇怪,有些是朝廷派來的,一來就來幾十個,把我和父親新修的小茅屋都撐滿了,偶爾還有幾個被迫站在了外頭。對於這事兒……我很不好意思,總覺得以後還得把茅屋再修大一點兒。
  嗯,話扯遠了……
  他們說的都是官腔,個個亮出了大刀,非得等帶頭的吼一句“上”,才會一鼓作氣地齊湧上來,而且十有八九都是湧向我,於是我隻好很無奈地破屋而逃,留下父親一人悠閑地站在那兒。
  往往等我在外頭買了一串冰糖葫蘆,提著一隻燒鴨、一壺酒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在殘破不堪的小茅屋前等我了,而那些刺客們都離奇地失蹤了,然後我就很歡喜地和父親把酒夜酌。
  朝廷的人往往都是很有禮貌的,來了會提醒,走得也很快。可是另一些蒙麵的刺客就很難說了,他們招式怪異,有耍劍的,有拿大刀的,去年還碰到一個拿流星錘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方言也從南邊到北邊,各種各樣的都有。有次遇到一個說
  苗語的,原本以為是個大姑娘,結果卻是嬌滴滴的一個男人,一邊追我還一邊撒毒粉,真是驚悚!
  雖然這些刺客兄弟來自四麵八方,語言也不同,但聽多了也稍微能辨認,出現得最頻繁的就是“秘籍”、“藏寶圖”等。若說朝廷是大規模地來人,那麽這些蒙麵刺客便是鬆散的自由搭配。若來的隻有一人,往往會采取下迷藥的方案,順便做些下三爛的事兒,等把我和父親折騰得差不多了,再偷偷摸摸地現身;若來的是兩三個,便會一個堵門,一個砍我父親,一個追我……這個時候,我就得多花出一倍的時間去買冰糖葫蘆,因為後麵那隻跟屁蟲怎麽甩也甩不掉。這種生活雖然很貧苦,卻也很快樂。
  直到有一天,我花了比平常多了五倍的時間拎來烤鴨和燒酒時,父親卻沒有在原地等我了。我四處亂竄找了許久,才在林子裏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他說,讓我一人以後好好地過。
  他說他是在沙場征戰時,受人之托,把我抱回來的,當時他答應了人家要好好把我養大。原以為隻要對外聲稱我是他的親生骨肉,再把知道內幕的人收拾收拾,便不會引人注目了。可是第二天朝廷便下令通緝他,說他私通敵國,藏匿了敵國皇族的唯一血脈,而江湖上也開始流傳著他身揣驚世的藏寶圖與武功秘籍的消息,一夜之間各路人馬聞風而至,於是他無奈地攜我過上了逃離的生活。
  我隻是默默地聽著,心裏悲涼萬分。
  父親氣絕前死死地握著我的手,讓我守住身上的秘密,不要說給別人聽。父親一定是老糊塗了,他怎麽就忘了,我是個啞巴。
  啞巴怎麽會說話。
  葬完父親後,我便一把火燒了茅屋,獨自出了遠門。
  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不知道該去何方,也不知道刺客會在什麽時候來。身上的銀子不多了,而且沒人會雇一個啞巴。
  客棧一旁的人川流不息,酒香肉味撲鼻而來,我很餓,卻隻能坐在石階上發呆。一個人悄然地坐在我的身旁。我看了他一眼,他戴著麵紗,一襲白衣。我好奇,這麽一塵不染、清雅脫俗的人怎麽會坐在冰涼的石階上?他沒有說話,隻是低頭撥著懷裏的琴,琴聲哀怨、淒美。手指修長而靈動,似乎是個女人的手,可他穿的卻是男袍。
  旁邊圍了很多人看,還有幾個丟了銅板給他。我吞了吞口水……
  看到銅板我就想起了饅頭,可是聽他彈著曲子,我就會想起我死去的父親,一時間不禁有些想哭了。那隻手卻突然越過琴,悄然握住了我的手,我聽到他說:“你願意與我一同回家嗎?”
  我怔怔地傻坐著,一時也沒來得及縮手。
  輕薄的麵紗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很專注地看著我,聲音柔軟得像個女
  人。他不像是刺客,因為刺客若是能觸到我,會第一時間扒開我的袍子,而不會像他這樣握著我的手,隻是握著……
  於是我便被他拐回了屋子,一同回去的還有另一個男子,他眉梢仿若劍刃,似乎是個武功非凡的人。那個男人總是纏著他,而他卻又不理會,隻是笑眯眯地望著我。三人一起進了屋子,早有人在裏頭候著了,都是些俊俏非凡的公子,有一個上前替他把麵紗摘了,這一下驚為天人。
  原來,他是她。
  她告訴我,她叫勺兒,外頭的人稱她為逍閑人,她讓我把這兒當自己的家,不用太拘束,隨便怎麽喚她都成。可我卻從來沒有喚過她,因為我是啞巴。屋裏一共有六個公子,我被取名為陸兒,而隨我一同來的那個男人卻被尊為了壹兒。其實我該表示抗議……
  可有什麽法子,我發不出聲,於是隻好默默地瞪一眼,然後作罷。
  江湖傳聞逍閑人絕頂聰明、風姿傲骨、精通六藝、武功非凡,還是世上難見的美男子。
  其實,都錯了。
  第一,她是個母的。第二,她也並非絕頂聰明,雖然眉宇間英氣逼人,長得也讓人移不開眼,偶爾眯眼做狐疑狀,會讓人產生這個人很聰明的錯覺,其實……不說了,家醜不可外揚……
  “陸兒,你給我揉揉肩。”
  “陸兒,你香香的,夜裏抱著你睡覺一定很暖和。”
  “哎呀,你幹嗎拉著我不放?”
  這哪是拉……我這是推,推,你懂不懂……
  “你這麽急不可耐地上床啊,好啊,來啊,來啊,來我床上暖被窩。”
  淚……
  誰說她風姿傲骨、清雅絕倫,是世外高人?在外頭她把麵紗一戴,一聲不吭,擺個姿勢或許是像仙人,可一回屋裏就是個愛纏人的主子。
  這個主子又非常地愛喝酒,甚至是不要命地拿忘憂散摻在酒裏服食。她每次喝酒的時候就會異常地沉默,神色很悲傷。有一次她居然破天荒地與我說了一句話。她說,陸兒,從我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你與我一樣是個無家可歸的人。這逍遙居是你的家,你自可放心大膽地住,那些江湖人自是不敢把你怎麽樣。後來我才知道……
  是有不怕死的武林人士準備闖進來把我怎麽樣的……結果都被她廢了武功點了穴,丟了出去。
  其實主子真的很可憐。
她服用過多的忘憂散,弄得她總是忘東忘西,可她卻仍舊不肯停服。在這個世上除了父親就隻有主子待我最好,於是我偷偷摸摸地把房門關了,然後搬來大鏡子,拿了紙筆蘸了墨,脫了衣袍,扭頭對著鏡子裏的裸背,把憶無憂的練功圖給描了出來,可這心法口訣卻讓我犯了難…… 字跡很小自是不說了,從鏡子裏壓根兒就辨別不出來。於是我隻好披上衣服蹭啊蹭啊,蹭到了主子的房門口,低頭敲門。
“做什麽?”門開了,主子似乎才睡醒。
我合上門閂,就低頭準備脫衣袍。她大驚,忙按住我的手結結巴巴地說,“那個…… 平常逗逗你,真沒打算讓你暖床。”
我不理會繼續脫。
一張棉被鋪天蓋地,把我裹了個結實,差點兒悶死我。我堵著門,伸手胡亂扯著,大熱天的…… 真不知道她房裏哪來的棉被。忙活完了,抬頭一看,她正準備爬窗溜出去。我一臉鐵青地揪她下來,她慘兮兮地望著我。
我見實在是沒法子了,隻好拿筆在紙上寫著:我背上有武功秘籍,你給我練。她愣了愣,奪了筆,幹脆落字:你求我。
從來沒人拒絕我,我像是被一瓢冷水直潑了個透心涼,一時間惱羞成怒,刷刷幾筆:求你練……
不練。
我抓狂,抬腳就踢了一下桌子,疼得我…… 彎腰跳了幾下後,腦子清醒了一大半,抓筆就寫:練了就不用吃那破玩意兒,你練不練…… 還有,幹嗎搶我筆?
她慈悲地望著我,幽幽地說了一句:“你在寫,我這不陪你一起寫嗎?”
我忍。
下一秒我卻被她抱入了懷裏,她像摸小狗一樣地摸著我的頭:“陸兒,我會像你的家人一樣保護你,你不用感激我,也不必用這破招數獻身。”
她說完,輕輕一推,便把我推了出去,關好了門窗。
我一人愣在外頭,半晌才反應過來…… 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把我的話當真!我背後真的有整個江湖都窺視的武功秘籍。
我徒然張著嘴,卻發現吼不出來……
誰叫我是啞巴。

所以對於我是啞巴這件事,我很介意,可是後來沒多久主子便對我說了一些話。我依稀記得那一夜她又喝醉了,燭光照在她的臉上,分外的柔美與淒楚。她滿眼醉意,聲音很輕,輕到幾乎不可聞。
她說:“陸兒,你雖是不能說話,可你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因為你能永遠守住秘密,而我卻隻能靠忘憂散,來忘記深埋在我心底的秘密…… 我怕我總有一天會忍不住說出來,說我喜歡他。”
他?他是誰……(貓%窩)
主子應該很喜歡那個“他”,喜歡到要服食忘憂散的地步,我想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吃那個玩意兒的,那麽苦澀,沒有蜜餞的萬分之一好吃。
對了,說起蜜餞,主子答應今天陪我去買的。
裏屋貳兒正在給她戴麵紗,我斜了一眼,便瞪瞪瞪地跑去開宅門,風很涼快,吹得人舒爽極了。
突然我卻看到門外的柳樹下,站了一個人,一襲勝雪般的華服穿得竟比主子還要脫俗,他正遙遙地望著我們這邊,似乎猶豫著要不要過來。
“陸兒,你這個饞家夥,聽說有吃的就比誰都跑得快。”一雙手直接往我臉上掐來,主子俯下身掀起麵紗,笑眯眯地看著我。
我瞪大眼睛,張嘴卻發不出聲。我很想跟她說,柳樹下那個人可真是個美男呢,眼角下的淚痣比肆兒還有一番韻味。
“你這是在比畫什麽?”她撓頭,“要麵紗?要隔壁王二麻子的燒餅?” 我更加盡力地亢奮地表達著,拉著她的袖子就要往柳樹那邊走。她懵懵懂懂的,我卻沒留神往前一栽,沒著地…… 幸好有主子抱著我,她摟著我一把揉亂我的發,笑嗬嗬的。
“你啊你…… 總那麽不小心。”她悶聲悶氣地笑著說。
我一個勁兒地扭頭朝那人看去。那人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襲白袍隱於柳林中消失不見。他的身影多少有些像老大。
“對了,等會兒給你買兩大包蜜餞壓驚。”她摸摸我。
我笑了。
“你剛才比畫著想說什麽?”
我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茫然地搖了搖頭。
等我重新再見到那個人時,已經是許多年後了……
原來他便是主子一直念念不忘的心上人,而他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年歲了。那個人有個很好聽的名字,他叫芳華……



我叫麽兒,被主人救了之後,便改為了貳兒。
我是藥王的徒弟,世上人都傳我被藥王從小用各類藥材泡澡,身子早已是百毒不侵,血液金貴還能入藥。
其實,那都是屁話。
呸……
主子不讓我說髒話,我也就不說了。
藥王一共收養了多少徒弟,隻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我是唯一存活下來的。聽說幾百年前我的祖輩有一代曾與芳華獸有過姻緣,但是到我爺爺這一輩已經沒能顯現出什麽特別的體質了,
反倒是我從小身體忒好,而且還被那藥王發現了我的血能醫洲人解毒,所以那老頭子隔三差五便把我扔入桶裏泡藥,然後取我的血喝。
藥王不是猝死,而是被我殺死的。
我想了想,被江湖人追殺總比被那老頭子關在屋裏沒日沒夜地虐待來得強。 遇見主子的那天,我正被人圍追堵截困在火海中,是她救了我……
她沒像其他人一樣要喝我的血,反倒是給了我新衣衫、新房間,還有新名字。她從不問我的過去,還手把手地教我配藥、煉丹…… 雖然藥王以前也教過我那些,但是我還是裝作不懂且很虛心地學著,因為我喜歡聽她說話。每當她湊近來低聲與我說著那些藥材的用途時,聲音是那麽柔軟,眼神也在笑,這讓我覺得很舒服,也很安心,主子說,我的神韻像極了某個人,她說這句話時很感慨,神色很寂寥。我想那個人應該對她很重要。

後來我見著主子念念不忘的人了,他是華公子,也是隻真正的芳華獸。好日子沒過多久,主子便留下我照顧華公子,自己進宮為他找“負心人”去了。
一間屋子隻剩下一個人,一隻鳥,一隻獸。
華公子病得很厲害,似乎熬不了多久。他的脾性很怪,主子對他噓寒問暖,他卻不怎麽答理,嘴裏總是念叨著韓子川。
主子一走,他便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坐在榻上望著窗戶發呆。我原以為他是在等韓子川,結果…… 發覺似乎不是。
他會情不自禁摸著主子穿過的衣袍,一摸就是很久。
偶爾精神好的時候,他便會讓我說說主子的事,比如她平日裏幾時起床,愛做什麽等,他聽多少遍都不會厭倦,每回聽著聽著便睡著了,臉上就會蕩起疲憊卻很溫柔的笑意……
從那一刻,我才有所察覺,或許負心人不是當今聖上,而是我家主子。
芳華自浴火海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可他卻那樣笑著,一步一步踉蹌地走到了黃土坡上。他說看到勺兒回來了,他要去接她。
當我趕去的時候……
隻有一截枯木沒入土裏,孤零零地立著,旁邊還有沒燃盡的衣衫。
他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他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向主子隱瞞了一切,包括他的愛。
我或許是能說真話、也是唯一能告訴世人真相的人,可是我選擇沉默。我身上也流淌著少許芳華獸的血,所以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這隻獸被情傷得很深,全身已成墨黑,別說續魂,就算重新幻化為人也會耗盡他所愛之人的精血。他不忍心傷了他的勺兒,我更不能害了我的主子。
走之前我去了趟黃土坡,在他墳前拜了幾拜。
守在這兒…… 我怕保不住秘密。
鸚鵡已經能把我教它說的話說得很利索了,它會告訴主子芳華在黃土坡。我想她該去見他最後一麵的,這是他所希望的,(貓*窩)也是我所能做的。
主子若是有一天知道了真相,或許會恨我。恨就恨吧,隻要能保住她的性命就好…… 這是華公子的心願,也是我的。

人一旦陷入了愛情,都會變成傻子。華公子是這樣,主子也是這樣。在山下總是有主子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來,韓子川的血沒有用,所以他回了宮,而主子正用自己的血去挽救那個已經逝去的華公子。
一天又一天。
我候了不知道多少天,才等來了準備上山的弄玉公子,交給了他許多藥瓶,托他一定要轉交給主子。
他笑著答應了。
我也安心了。
主子,請你一定要服食。
這是貳兒用元氣與精血做的藥丸,我體內也有少許芳華獸的血,或多或少也該有些用處。
你救他,我救你。你若執意要救華公子,我便拚卻性命來救你。隻是我能力微薄,或許不能保你健健康康,但也一定能讓主子你撐到芳華的續魂重生。主子,請好好活著。



我姓蕭名何,有人喚我蕭少俠,或是蕭大俠、蕭盟主,可卻有人喚我壹兒,自那時起便陸陸續續地有人叫我壹老板了…… 從此以後我的身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改變我一生的這個人是個女人。
遇見她的那一年特別冷,那時候我還不是武林盟主,隻是才奉師命下山的毛頭小子。我在江湖上亂闖,被人陷害,砍了數十刀,身中劇毒,大夫說隻有神仙才能救我,結果在我重傷昏迷前,還真的碰到神仙了。
她照顧了我半個月,很少說話,服侍我喝完藥後便縮在榻上抱腿靠著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這個女子似乎隻有十八九歲,長得很平庸,醫術卻極為精湛,她有一雙極為漂亮的眸子。除了煎藥外,她幾乎什麽都不會做。她會用一天的時間望著柴火發呆,望著換洗的衣服發呆,然後就是望著我發呆。每次她從外頭回來後,除了給我買香噴噴的饅頭和用油紙包著的大片牛肉外,總會悄無聲息地遞給我一朵紅蓮。
曾有一度,我以為她是喜歡著我的好…… 就算她菩薩心腸好心救了我不然素昧平生的,她不會救我。為何要與我共睡一榻?呢,我承認這破屋裏隻有一張榻,或許她也是沒有辦法,可為何是這麽整晚整晚盯著我看?我是個極有道德觀的男子,而且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決定以身相許…… 不,是娶她為妻。
待我身子好了就開始幫她做事兒了,劈柴、生火、做飯,她倒是有些手足無措了,傻傻地站著望著我。陽光灑在庭院裏,很溫暖,我突然覺得江湖雖然好,但與一個人就這麽過日子似乎也不錯。
那天我出門買了一壺酒,弄了一些鹵肉,做了幾盤小菜準備正式向她提親,可又有些羞澀難以開口。待我正眼看她的時候,她已經悄無聲息地把一壺酒全都喝完了,趴在桌上,似乎是醉了,嘴裏嘟嚷著什麽。
我湊過去聽,無意中瞄到她鬢角上有些怪異的跡象,我在江湖上也行走了一些時日,當然知道有項技能叫易容。
我伸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很容易地便撕掉了一張人皮。無法形容我見到她真麵目時的感觸,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比我娘親還要美的女人,可她卻比我娘親美了幾萬倍。
那一夜,我戰戰兢兢地打地鋪,睡在了榻下。
第二日醒來後,榻上便不見了人影。於是我便再也沒有見到她,直到許多年後,那時候我已經是武林盟主了,而她也是名震江湖的逍閑人,再次碰到她,她正在調戲一個俊俏的啞巴少年。
我不知道是何變故讓她的性子轉變得這麽快。於是我也不請自來,搬去了她的府邸,與她和她的五個公子一起生活。
她總是問我,好好的武林盟主不當摻和進這種沒名沒利的日子是為何。其實,我也不懂。隻是每當我看著屋裏幾個人嬉笑怒罵,看著她靜靜地笑,就覺得很美好。這所逍遙居,算是個避難所,居裏的公子們各有各的不為人知的過去。她什麽也不問,隻是盡力保護著他們不受傷害,而我,要做的隻是不讓惱羞成怒的江湖人傷害她。外人都盛傳逍閑人喜歡收集俊俏美男,可在我看來並不然,她隻是在收集各類的傷痛。
逍遙居裏的開銷全是她配藥醫人所賺的錢來貼補。這讓我有些心疼,於是我棄武從商,開了一間客棧,兩間賭坊,三間錢莊…… 產業漸漸地多得我也數不清了。她倒是清閑了,每每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差人弄了一塊上好的玉,分成兩截,替我和她一人做了一塊,在角落裏雕刻了字,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麽材料,沾了朱砂後還真能在紙上印上小字,我的是“ 蕭”,她的是“逍”。她說用這東西在錢莊取錢無論取多少夥計都要給,說完還很認真地望著我,生怕我不同意。
其實當然她要多少都可以,我的便是她的。她的還是她的。
蕭與逍,相同的發音,讓我覺得是兄妹。我知道她是有意中人的,而且那人似乎與我很像…… 不,是與其他公子都很相像。
後來,我見到了那個人。
神情疲憊、滿臉病態的一個男子,雖是如此,卻美得不似凡人,他們兩個站在一起真的是天作之合。那個仙人看我的眼神,很千淨清澈的眼,卻透著難以言語的悲傷,讓我有些無地自容。他不知是得了何病,一日比一日衰老,鬢角也開始有了銀發。她細心地照顧著他,那一刻我知道他們之間是不允許第二人介入的。我縱使不願承認卻也無可奈何,以前可以裝作不知道,但現在隻有黯然離去。
我留下了懂醫術的貳兒,帶著其他人住在了山下,偶爾差人上山給他們送一些生活必需品。沒過多久,我卻在鎮上錢莊的夥計那裏收到了一張蓋著“逍”字的信,這是她這些年來唯一給我寫的東西,她隻是讓我在皇上大婚那天,準備好車馬與幹糧,找個可靠的人候在城下。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麽,但有種預感…… 這是我唯一能再見到她的機會,或許也是最後一麵了。
我讓肆兒幫我易了容,暗地裏把一切都部署好了。
再次見她,她沒能認出我來,當然…… 此時我隻是一個老人,看著她架著昏迷的當今聖上,我真是哭笑不得。這個女人,真是什麽都敢做。
天蒙蒙亮,我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地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我隻是靜靜地笑,縱有萬分不舍,隻有道一聲走好。

你們一定想問,後來我有沒有再見到她。後來,聖上離開了她與那男人居住的竹屋,我便開始忙了起來。忙什麽?我怕那個皇上食言再來討芳華木或是要人,所以我很忙。
其實,我很想再去看她一眼,可是貳兒不知為何生了一場大病,幾乎死掉,而且上山的道路不知為何全被封了,我派去的探子沒有一個能到那兒,直到許多許多年過去了……
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沒有人知道她與那個仙子般的男人過得好不好。
有人說她消失了。
也有人說,江湖上新崛起了一對醫術超群的夫妻,其中有一人便是她。那可真是一對神仙眷侶憊,長得極美啊,男的眼角下有痣,風神如玉、芳華絕世;女的身子贏弱,神情疲憊,長得極美,(貓@窩)像極了當年的逍閑人。
他們極是恩愛,相公經常掠過雪山,取雪山白梅上的新雪烹茶,討妻歡心。 這些,都是傳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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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看到結局,多謝畫眉MM:)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06/2009 postreply 17:5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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