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之際,烽煙甫定,四海平靖,大野龍蛇紛紛潛藏。玄武門之變,太子李建成被殺,他的子輩也未能幸免。不久李世民登基,開創盛唐基業。然而誰知,就在深宮之中,仍有一位前太子遺孤悄然誕生並成長於草野之中。雲韶、談容娘、肩胛……各自背負著自己的過往與使命,小卻,這個猶自懵懂的少年,在與肩胛的偶逢中,見識了隋末群雄的暗流湧動,帝王宮闕的冷漠殺機,也銘記了師父肩胛那長空一刺的風華與氣概。
千年前的盛世亂世,征戰煙塵,盡數悠悠流瀉於書頁之上,盛放在椴的文字之中,佇成一種孤獨而浩渺的自由,靜出一抹樂韻,時光流轉,一夢千年。
一段傳說中如錦的盛世華年,一曲傳承自久遠的韶華舞韻。一位上不容於君親師友、下不見諒於江湖草莽的落魄王孫,卻牽動著從九重金闕至玉門關外的整部盛世渦流。生不許出玉門關一步——而玉門關外,就是整個天地的自由!
網絡原名《玉門遮》大陸新武俠一代宗師金古溫黃梁之後的椴,繼《杯雪》《洛陽女兒行》後,再創史詩巨著,一幅遠比曆史華麗的初唐畫卷,一場雲光韶影流轉的曠世絕舞。
序
聞道玉門猶被遮,
應將性命逐輕車。
大唐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遺詔:“撲殺李淺墨!”
是年,西突厥國師令:“東來貴者,殺無赦!”
是年,竇建德舊部一百四十許人,白衣歃血,對天盟誓:“誓誅建成逆子,天鑒之,天鑒之!”
他們要殺的是同一個人,那年五月,那個人正身著一領青衫,騎著一匹瘦馬,搖搖地走在西出陽關的道上。
自古以來,西行就是一條險道,一千三百多年前,從長安出發,西經渭城、涼州、玉門、河西走廊,直至龜茲、鄯善,最終到達中亞、西亞、波斯、大秦的絲綢之路上,更是行程艱險,自漢以來,屢遭阻斷。這條路上的商旅行人,能最終到達目的地的,往往不足十之四五。所以《五行誌》上說:西方,屬金,烈日爍石,流沙千裏,地處蠻夷之方,兼受兵戈之氣,故——西行,君子所不取也。
但一個不是世俗所謂“君子”的人呢?一個落泊的王孫,上不見容於君親師友,下不見諒於江湖草莽,他是否會把西行當做唯一的出路?畢竟,那裏地廣人稀,自成天壤。進可以遠慕班超,建功異域;退可以拔劍縱橫,擊刺大荒。以天地為穹廬,狐兔為朋友,縱一騎之所如,淩萬古之茫然。所有這些,是否足以讓一個幼失怙恃,長罹劫難,卻猶有熱情的青年血為之沸?
但據說,太宗皇帝給這個王孫下過一道禁令,禁令的名字就叫做“玉門遮”——生不許出玉門關一步。而玉門關外,就是整個天地的自由啊!
那是一卷杏黃色的詔書。用杏黃色綾子製就的,柔軟華貴。詔書上右起一行是禦筆直書的飛白墨跡,下麵一行行是名臣褚遂良用蠅頭小楷奉旨添注的蠅頭小字。字的末尾,還有一方朱紅的印。印章不大,刻的卻是一字千鈞的“貞觀禦製”。
隻見這卷詔書上,杏黃、墨青、熾紅三色交映成彩,典雅華重,實際的命令隻有五個字:“撲殺李淺墨!”
這正是皇家的口氣,幹淨利落,用最柔滑的綺羅盛裹著最淩厲的鈞令。
——維時大唐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太宗遺詔:撲殺李淺墨!
而這時,這卷詔書正斜斜地掛在一副鞍轡的右側,隨著馬蹄聲輕輕地搖晃著。
馬背上的人好有二十二三歲的年紀。讓人一眼忘不了的是他的鼻,削挺如鋏。他的雙眉間,似乎隱隱地鎖了一彎憂鬱。他穿得並不太齊整,但那兩片冷象牙色的頰配上暗藍的衫,倒別有一番男兒風致。
他胯下的馬是疲倦的,鞍是敝舊的,轡頭的皮子早磨出了毛刺……那馬隻是踏著碎步疲遝地走著。隻是隨著陽光的照攏,它的額角偶爾會閃出一抹紫暈,像金的光線打在銅的骨上,錚然地要敲出聲響來。
那個年輕人一直在沉思著,良久抬起眼:玉門關又近了一步了,關外就是一個蒼鷹狡兔,明駝荒沙的世界了。——無論如何,他二十三年如此寂寞的生命正無可避免、又如此興奮地在逼近一場巨大的轉折與挑戰!
一、宗令白
長安城的教坊共分為兩部,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有所謂“右多善歌,左多工舞”之評,很久以來,相因成習。
右教坊所在的去處是個榆柳門庭,門口綠陰濃密。坊前一條巷子因往來多綠衣宮使,時下又被人呼為綠衣巷。這兒門裏門外的綠蔭實在太濃密了,就算是豔陽天,院內也隻泄下稀疏乳白的光。坊內六院就那麽安靜地沉睡在這片綠蔭裏。
時值中午,右教坊宅院的大門卻緊閉著。右教坊共轄四部,計有雅樂部、雲韶部、鼓吹部與清樂部。所謂“九部樂”就這麽為左右教坊分轄統領著。
這時坊內諸院闃寂,唯雲韶部所在的雲韶廳中還傳出些聲息。
那雲韶廳占地極大,五開的格局全未隔斷,粗大的楠木柱子支在厚重的石礎上。石礎全未雕花,柱上也隻塗了清漆,陳年的木香微微發散出來,映襯著那石礎青粗厚重的紋理。廳頂上也沒有吊棚,直接橫陳著一根根粗大的梁木。梁木塗成褐色,而梁木上頭的瓦頂,是直接在瓦上開了些口子,用半磨光的雲母石砌就天窗。
日光透過雲母石,隔著粗大的梁木,濾成乳白照下來,照著這有數十席大小的雲韶廳。
廳內一溜青蕩蕩的地磚上,這時正站了二十幾個雲韶子弟。她們個個斂手屏息,人人都隻穿著練功用的白紵衫。那紵裳竟是半透明的,裏麵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因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們的肢體動作,所以有意讓她們什麽都不穿。
滿廳都是女子,隻教舞的樂師是個男人。那白紵衫如雲似霧地浮在一個個年輕的軀體上,就隻這麽站著,也像一團薄薄的霧飄浮在清朗流麗的生命之河上。
廳內,隻坐北朝南地放置著一張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麵隻鋪了張簡素的龍須席。胡床四腳上的雕花卻剛健樸實。那胡床上坐著一個男子,年紀好有三十許,同樣是一身白衣,不過他的衣麻麻的白,卻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襯著那男子方刮淨的須根,襯得衣越白,須根也越加青森幹硬。
那男子身材削瘦,雙頰微陷,挑眉細眼。隻見他麵前放著一盆水。忽然他略鬆了一下領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從他領上直泄落在腰際。他自敞衣袒腹,腹上的皮黃薄得像一張紙,那紙打了皺,紋路疊加地替代了他漠無表情的臉。
隻見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條,用那藤條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廳內很久都沒有動靜了,這時卻聽“啪”地一聲脆響。
那聲音挾著一道紅痕從那男子背上飛出,一條血紅的蜈蚣似的痕跡就慢慢在漲大。
那紅甚至漲出了那男子帶疤的背,直漲滿了整個雲韶廳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卻不說話,用那藤條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這雲韶部統領教授的善材宗令白,滿廳都是他的弟子。不知他為何不責罰堂前弟子,反如此淩虐著自己。
然後,隻見他一下一下,那麽認真而毫不手軟地鞭笞向自己,隻眉梢唇角偶爾控製不住地牽動下。血色的蜈蚣爬滿了他的背。廳下眾弟子動都不敢動,隻是壓抑不住的緊張。漸漸漸漸,才聽到有細微的壓製不住的抽咽之聲,那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大得快要蓋住那鞭撻之聲了。那男子卻橫眉怒目地掃視了滿廳弟子一眼,喝道:“哭什麽哭,我早都沒臉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這一下噤了聲,隻個個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材隻看了她們一眼,又向自己背後抽去。
鞭打的痕跡遮掩不住地向他肩頭蔓延過來,血紅的蜈蚣張牙舞爪地宣泄著怒氣。好幾十鞭後他才一拋藤鞭,停下手來,像不知自己該往哪裏看——自罰是自罰完了,可這懲罰像不過是在負氣,終究又有什麽用呢?好久,他才仰麵向天,耷眉無語。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一聲長慟起來。
他這一慟,直如幼兒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終無所得,聲震梁木,響遏行雲……他那悲傷是發於心底的,他的氣也真長,這一聲長慟,竟近於盞茶工夫才止。然後隻見他一垂頭,兩行淚拋了下來,低頭道:“今日南熏宮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獨餘你我雲韶一部。我這個做師傅的,真是哭都沒臉去哭了,也真的……對不起你們!”
——當今朝廷禮樂本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計有雅樂,雲韶,鼓吹,清樂,驅攤,熊羆,鼓架,龜茲,胡部之別。各部間又別有坐部立部之分。
雲韶部排名本來靠前。隻是當今天子戎馬出身,素愛健舞,於雲韶部那長襟廣袖的軟舞向來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龔定甫不知為何一向對雲韶部冷眼有加,於去歲教坊九部鬥聲較舞之際,獨黜雲韶部於九部樂中的最下乘,考評了個“下下”,此後就一直見黜。
今日南熏宮立夏之會,雖不算大宴,卻也是一年中少有的應景盛會,太常寺召齊教坊兩部入內侍奉,卻獨獨排除了雲韶部,不許列名。雲韶部的統領教師宗令白遭此打擊,也難怪痛楚如許。
這時,一番渲泄過後,隻見宗令白一時隻是耷眉耷眼地坐著——那痛像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裏。他祖上本是樂坊世家,先祖遠在兩晉時就已供奉樂部。“樂以成禮”,他相信這天下終究是要靠“禮”來節製的。這“樂”之一字在他的心裏是極重極重的。豈料到了他這一代,躬逢聖朝,卻會遭遇如此奇恥大辱。
廳下弟子怔怔地望著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起。這個師傅,和其它樂部的都不同,眾弟子一向就沒見他喜怒形於神色,誰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慟一憤,竟會激烈如許!
良久,仿佛起自無聲的,隻聽有人輕輕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著日光而來——那不是暴烈於頭頂的初夏的赤陽,而是幾千年以前的太陽。
那曲子和著那陽光渡過倥傯,渡過時光,渡過無窮戰亂與流離,在枝與葉的間隙時穿透而來,安靜平和,卻又清心爽神。
——那卻是相傳黃帝所做的《雲門》。
據說,“雲韶”二字的由來就是由黃帝所做的《雲門》與虞舜所做的《大韶》拚合而成。這是宗令白從小就聽慣了的曲子。那曲子這時由一個弟子哼起,馬上似也就回響入眾人心底。
接著,幾乎全然自發的,廳中諸弟子就有人伸臂、下腰、回風、舞雪,應著那曲子的旋律舞了起來。其實哼唱的人一直不敢大聲,唱得聲音低低的,不是聳耳細聽簡直渺不可聞。但廳中弟子個個都已諳熟於此。隻見她們隊列散開,拋袖折步,展袂回裙,竟依了那心裏的樂韻舞了起來。
那舞一經發動,哼者也漸漸停了聲息,仿佛驚異於自己帶來的這一場舞,稍一錯愕,忘了哼唱,也自全心全意加入到這一場舞中了。
滿廳隻見白紵飄拂,卻沒有樂聲。這一舞竟成了一場無聲之舞。陽光從雲母石天窗泄入這古樸的大廳。滿廳寂寂中,隻見一個個人影輕挪,白紵飄搖。人人都沉浸在自己心頭的那個樂韻裏,竟舞得這一廳空曠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這無聲的安慰卻像比任何慰撫的力量都來得大。隻見宗令白不知不覺已抬起了頭,口中依舊無聲,隻是喉節簌簌地動著,似乎在心裏也哼唱起那曲響自他童年的《雲門》。
這一舞如雲,從畫棟朝飛,至夕簾暮卷;本無心以出岫,終倦飛而知還;方景曦曦以將入,複門寂寂而常關;即有被遺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絕遊的自娛。
漸漸漸漸,舞入三折,廳中弟子個個心頭不由一時緊張起來——這《雲門》之舞,本來薪火相傳,可自從隋末以來,世道顛覆,從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無舞,接下來的動作卻是已失傳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與開頭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時,眾弟子隻見人人踟躕。她們跳到這裏,大多個個心無所依。那最開始哼曲的更是心頭暗悔:早料到會這樣,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頭,卻見到眾弟子隊形散亂,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頭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淚來。
眼見廳中之舞越來越散亂,心中有定見的還可以自持已見,以一己之意將舞繼續下去,大多人卻都猶疑卻步。
宗令白心中一聲長歎:《雲門》與《大韶》算是漢人子弟傳自老祖宗的技藝了,如今竟敵不過那些胡樂胡舞,散碎至此,可見天數如此,夫複何言!
他與堂上子弟個個心灰意懶之際,卻聽頭頂忽傳來一個聲音道:“果不其然!雲門一舞,竟殘碎至此,難怪於教坊諸部中被黜落於最下乘了。”
廳中弟子人人一驚,不由個個抬頭。
卻見大廳頂上,不過數梁楠木,隻聞其聲,卻全不見人影。
眾人正心頭納罕之際,卻聽頭頂那人一聲長歎後,複又拍手笑了起來:“也是你們太迂,祖上的即已失傳,老想著縫縫補補,湊合成當年模樣,豈非愈追愈遠?硬要補足,那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我真看不下去了,難道《雲門》一舞就隻能這麽跳?不能這麽跳,這麽跳……”
那說話人語音未落,眾弟子已見屋頂那一片片丈許寬闊的雲母石透窗邊,影影綽綽地現出個人影。那雲母石本來隻磨得半光,那人影又逆著日光,越發顯得飄忽難測。他一語未完,忽然就在那五間開闊的大廳頂上跳了開來。卻聽他邊跳邊笑道:“雲門雲門,皮之不存……”
他先隻是隨興地起了個步子,似乎自己也在找感覺一般,然後忽聽他於頭頂上一拊掌,口中喟然道:“有了!”
隻見屋頂上那人於雲母窗上忽然停身,然後引頸伸腰,佇身望日。他這一靜,也自靜出了一抹樂韻。這麽頓了有一刻,卻見天窗頂上那人影忽窄袖連翩地舞動起來。
他邊舞還邊唱道:“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廳中子弟已驚覺其身姿曼妙,舉止從容。
卻聽他複自長歌道:“……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廳中已有個弟子低聲接道:“他依的是《雲門》的調子,卻已加入了楚歌與楚舞。那先兩句似是《九歌》中的《雲中君》。”
宗令白雖身在樂部,卻也算家世清華,於辭章亦能通曉。他微一頷首,低聲道:“那不隻是《雲中君》,他把《東君》也揉合在一起了。”
《雲中君》與《東君》俱是楚歌,最早記錄來自於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其中“雲中君”歌唱的是雲神,“東君”則歌唱的是日神。那屋頂之人聽口聲分不清多大年紀,一時聽來仿佛曾經曆過滄桑,一時又仿佛不過是個少年。他的舞也跳在那時光的迢遞難期中,說不清是新是陳。
他這一舞風起,卻是借九歌之章來補足《雲門》殘缺的況味,於滿天翳然中別建人間煙火。隻見他於雲母天窗頂上伸臂回頤,折腰踏步,輕飄飄的,自有種日初東方,望雲而興的舞意。
那雲母天窗本來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泄落下來,在那瓦頂上也就更加飄忽難測。他長衫窄袖,就算在那虛飄飄的影子中,卻也全不見軟糯,自可見出一個男子的凜然風骨之所在。
隻聽他唱著唱著,忽一拊掌:“來了,真正的華彩就在下麵……”
然後就聽他引吭長叫道:
“覽冀州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他一語即出,立時襟袖紛飛,直似九天雲卷,四野霓垂——
他一雙著著軟靴的腳這時在那雲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點來。那鼓點聲仿佛天神的車輪經過,雷滾滾的急迫,雷之下是那雲母石的窗;窗下是廳內子弟,是這浮世中的眾生;而那雷之上,卻是雲卷雲舒,不急不迫……然後、隻見他舞出來的境界至此始大!隻見他於那數片雲母透窗間或隱或現,或明或滅,一時出現在這裏,一時又出現在那裏。大廳頂上的九塊丈許長、數尺闊的雲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現身有如雲開,一隱身又如暮合,可連接他或明或滅的身影間的,自有那連綿不斷的意韻。
隻聽他口中忽轉入《東君》,朗聲歌道:
……
青雲衣兮白霓裳,
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餘弧兮反淪降,
援北鬥兮酌玉漿;
撰餘轡兮高馳翔,
渺冥冥兮以東行!
……
——那日神架著他的金烏不可遮擋的,長驅而去地走了!可這雲,這雲還在他身後翻滾暮合著。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舞,因為沒有人活成過這樣的酣然恣肆。
然後隻聽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語未完,雲母窗邊,隻見他飄然欲去。
廳中諸弟子隻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為他如此一舞,已引發得興致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來,隻見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際,裸著上身無限欽羨地探首長叫道:“止步!”
屋頂人應聲笑道:“止步,止什麽步?我興已盡,再舞不能。想要興致再來,更不知又是何時。即說是舞,就總有止步之時的。你還嘮叨什麽止步?”
宗令白卻於胡床上長跪而謝,高聲叩問道:“隻不知仙鄉何處,小子渴求再得指點。”
屋頂人卻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緣盡於此。讓我算算,三天之後,就是天門街鬥聲的日子。聽說近來關中小旱,他們要去祈雨,我卻要去聽歌。我極愛賀昆侖的琵琶。那日我必去。到那時,或可一見。”
說罷,他更不理堂上諸人。
等廳中弟子追出門外看時,屋頂早已人影俱渺。
二、東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穀壯皇居。
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餘。
連薨遙接漢,飛觀迥淩虛。
雲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
——這首不算太好的詩後來位列《全唐詩》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個極為堂煌的題目:《帝京篇》;它還有著一個聲名更為堂煌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詩中所描述的就是當今的帝都長安。該怎麽描述這個長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處關中盆地。東麵潼關,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嶺,北通渭水。這一塊地山無常勢,水無常形,可在這一地聳亂山川中,硬是被開辟出這橫是橫、豎是豎的城池來!
這城池的曆史如此悠久,那是發源於黃河中上遊的漢家子弟向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萬裏,逶迤畫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個民族的歸屬權之所在。
這歸屬權玁狁曾窺伺過,戎狄曾謀占過。兩千年呼拉拉地過去了,可這城、還是漢人印製的、向這土地上打下的最強硬的圖章。
這印章的樞鈕該就是位於它正中的皇城。
此時,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門門樓上俯瞰著這一切。
九城十二街橫是橫豎是豎地書寫著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軌則;車轍馬跡,經緯四極;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鑠賢聖,總統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請教請教曹阿瞞這詩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樓上的那人生得豐頤朗目,日角龍庭,年紀不過三十許,卻意氣飽滿,目光練達。他雖說不言不動,身上自有一種龍翔鳳翥的氣息。
他身後侍奉的李淳風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稟道:“臣夜觀天象,近日忽有南來客星直欲幹犯鬥牛光焰,大有勢侵紫微之意。”
前麵那人卻把憑欄的雙手撐開,攬天下如入懷抱。
望著那蒼煙落照間天際的一點紅,他的神態略不經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麽英雄?
——所謂英雄,時也,命也,勢也!
虯髯客已遠赴海外,李靖稱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闕下,張須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蕭銑入朝陪侍,其餘薛舉、沈法興、劉黑闥之輩更不足論,而徐世績、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竇建德……竇建德都已伏斬多久了?
——連我都不再求當一個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這世上、還有什麽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風前來,是因為他昨晚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夢見,龍生九子,卻遺一胎。那一胎,不喜龍身,竟蛻變為馬。那馬姿非驍駿,卻根骨殊異。自己不知怎麽動了憐惜之念,想將之金鞍玉轡,以為撫慰。可那馬卻竟掙脫了這一切,化做了一頭野馬,哂笑式的嘶鳴一聲,絕塵而去。
不知怎麽這夢讓他有些不安,所以專召李淳風前來以問征兆。
李淳風低頭推算了一會兒,才略顯遲疑地道:“這夢,當應在諸王子中一人身上。”
——諸王子中一人?
——那該是哪一個王子?
城門樓前那人在心中盤算著那些王子們。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風身上,想進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風隻是搖了搖頭。
憑欄的人就沒再追問。
李淳風以占星之術名馳天下,在他身後,他所撰寫的《推背圖》更是風靡數代。至宋太宗時,因為有人依《推背圖》所得之讖太過靈驗,滿朝文武均擔心妖言惑眾,因為《推背圖》多推算至以後千餘年的朝運興衰,所以請求禁製此書。宋太宗奸雄偉業,並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圖》的十數個版本,隻是各版本間,字句錯訛竄亂,不出數年,攪亂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個才是《推背圖》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圖》的靈驗,由此方告失傳。
憑欄之人信任李淳風,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風自當言無不盡。所以,李淳風不說,他也就不願再追問,可是心下已覺得安然起來。
——其實他不擔心。如今,一個王朝已堂皇開場。剩下的,該就隻有人傑,而再無英雄了。
他轉眼望向這個城池,如同望向它的過往。在它的過往,它曾有過很多名字,比如:秦的鹹陽、漢的長安、隋的大業……
可無論如何的江山易主,這城池都不會變。
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著劇秦經過,炎漢經過,身上浸染了秦漢以來尚黑尚黃的色澤。那印是一方鏽跡斑駁的玉。以憑欄人現在的這個年紀,早已不再欣賞那白如羊脂的和闐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歡那經人佩戴、後埋入土裏,又經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摻雜著土黃色紋路的、質地渾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漢家曆史的玉。
——也隻有這樣的玉,才可製印。
這城池,就是那樣的一方印。
而這印,也曾殘破,殘破於五胡十六國的混亂交戰;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晉交際的風流悲慨;也曾淪落,淪落為宋齊梁陳的綺靡流豔;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齊北周的野蠻彪悍。
可是,曆史到最後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來,讓他開國於這個長安。
他望著暮色下天地交界處那黑黃的色澤,嗓音低沉地問:“你說明日那祈雨,結果可能如願?”
李淳風微微一笑,“聖慮無憂。”
站在前麵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邊,他曾獨麵突厥數十萬騎的渭水橋邊——客星犯鬥?那個他不擔心。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隻有在那分合之際的裂縫裏,才會擠壓出所謂英雄來。
而現在,這是個黎庶的時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過就是這久旱後的甘霖吧?
※※※
——長安城共有東西兩市。
東市多經營絲帛,馬具,紙紮,桕燭……乃至吃的用的,無所不有;西市則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等珠寶奇珍。
東市與西市的商戶行當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對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長安城中,無論大事小節,朝廷往往詔許兩市商家共同參予供奉,以為萬民之樂。所以無論碰到上元重九,還是天子萬壽,凡屬節慶,兩邊都露出點比拚的意思。
今日天門街祈雨,朝廷就召許兩市商家共同參予供奉。
據說今天要比拚的,就是“鬥聲”了。
天門街也叫天街,它位於朱雀門外。
朱雀門是長安城皇城的正南門。當時的長安城呈扁長的長方形,天子所居的宮城位於中軸,它坐北朝南,南禦百官衙屬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門街以南就全屬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計有九,東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個小方格一個小方格地重複著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圍棋局,十二街似種菜畦”。
天門街是橫隔開王家與百姓的一條線。
今日,一座木樓正懸絲繪彩地矗立在天門街上。
——維時大唐貞觀九年,到處都是一片開唐氣象。
這條街忠實地表述了那個時代的氣象。平日的樸素端凝像隻為更好地承載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門街今日就張開了它盛大的莊嚴。這條街闊達百餘步。長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寬闊著稱,當年秦王率天策府衛伐王世充凱旋而歸,入城的儀仗就曾走在這條寬闊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門街是快樂的,快樂得連灰塵都舞動出一片祥和來。人,馬,騾,驢各自奔走,種種呼息混雜在一起,貴人與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蘇合香與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雜在有吃食香氣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時的長安還是一個萬國都會,碰上天門街這樣熱鬧的日子,隻見不時的有人販賣著西域來的鸚鵡,突厥來的寶馬,華彩的鬥蓬,孔雀石的珠寶……更無論石蜜鸞膠,錦罽羊氈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璫窄袖的胡女穿街而過。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異。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門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來,京畿一帶正經曆著一場曆時兩個月的小旱。其實旱情並不嚴重,可是自從貞觀以來,天子極重與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長安尹也就發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僅是祈雨,長安城中百姓大半不會將之太當回事兒的,可今日這祈雨,卻還有鬥聲獻技。記性稍好的人都會記得,今年上元節觀燈,卻是西市略略輸給了東市。今日這“鬥聲”,想必兩邊一定都卯足了勁兒。
人群裏忽然“哄”地一聲、猛地鬧開了。
——那是長安尹在祈雨壇上已將禦筆親書的青詞焚化,朗聲禱告完畢,然後衝著人群一揮手,轉身退下來時。
他這一揮手是個示意。接下來開始的,該就是“鬥聲”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傳了開來:今天東市請來的人是賀昆侖!
人們一聽,不由更鼓動起興致,有不少人高聲叫了起來“賀昆侖!賀昆侖!”
——賀昆侖本是龜茲人,在當時以琵琶技藝名蓋一世。
唐人愛樂,長安城中渴聽賀昆侖琵琶的人多矣!隻是平時難得找到這樣的機會。
就在眾人歡呼未竟之時,那木樓頂上已現出一個人。那木樓樓高五丈,雖隻是臨時由東市商戶專為賀昆侖而搭建的,卻搭得骨架勁健,極為樸實。光看這樓,就足以吊動人們的興致了。
隻見那人懷抱一把琵琶,個兒不高,才過五尺,卻虯髯廣鬢,一頭毛發把他的麵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雙瞳子是綠的,雙手上的十指極為粗大,整個人顯得極不協調。可他抱著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讓他的整個人都顯得協調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襯得極為醒目。眾人看著他,隻覺得他與那琵琶似乎都長成了一體。
天門街上人聲鼎沸,人人吵嚷著,互相說話,幾乎誰都聽不清誰的了。那木樓頂上的人卻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盤坐於地。調整了下氣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來了一番輪指,又將弦索自下而上彈弄上去。
那琵琶金聲玉振,不覺就把天門街上的人聲壓了下去。直待人聲靜了,天門街上人個個仰首,一張張金黃的麵孔朝上開著,這時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樂聲向眾人的期盼上擲了下來。
那是一串流宕華麗的樂聲,像筵席將開始時抖開了茵蓐,無數佳肴珍饌就等在後麵;也像才開張的綢緞鋪裏,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綢緞,那綢上的花一朵一朵張紅叱豔的開著,開向人人翹首的仰望。
天門街上不由人聲大寂,就是驢兒馬兒一時也似噤了聲。隨著這一串華麗麗樂聲的開場,那接下來的調子猛地就凸揚出來,那是一連串的生之快樂:像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像突然而來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驟雨;把眾人心底都觸得昂揚了。接下來一陣驟響,更把眾人心中的快樂吊了起來,吊得那快樂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疊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眾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傾倒。
賀昆侖的琵琶果非尋常,彈至極處,簡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響,而是調動起了無數琵琶一起在響。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麽多、成千論萬地隨著他的輪指一齊轟響。
天門街整個似被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騰的歡樂,那快樂把眾人從平日寡淡樸拙的生,勤苦難耐的勞作中解脫出來,快樂得都要洶湧了。
隻見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歡聲雷動。再抬首看去,木樓頂上那彈琵琶的人依舊那麽小小的個子,幾乎望不清的,抱著個碩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樓上危坐著。
樂聲稍停,樓下看客知道賀昆侖是要暫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餓了就去買吃食。好多人卻還露著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飲醇醪,還在那兒品味著適才的滋味。
卻有人驚“咦”一聲,為這聲音傳染,不少人就向那樓底下看去。
卻見一個皂衣小孩兒,一身小廝的打扮,不知何時竟已溜到了那木樓底下。他雙手一手挽著一條做裝飾用的長綢——那是從木樓頂上垂下來的,正將之纏在臂上。發覺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顯得有些慌亂,卻把那綢子纏得更快了。然後他身子猛地騰起,接著就翻滾著,藉那雙臂之力,緣著那綢,竟直向木樓頂上翻騰而去。
懸著的綢在他臂上密匝著,越來越緊,不一時他已翻到了丈許高處。
那樓極高,孩子又如許的小,看得人人心驚。
隻見那小孩兒一匹小馬兒似的,瘦瘦的,身上隻見筋骨,卻偏偏腰腿便捷,細溜溜的肩膀讓人看著還說不出的稚嫩,卻又說不出的執拗。
眾人一時琢磨不清:這孩子到底是東市請來在賀昆侖彈奏間隙為大家雜耍助興的?還是就是一個突然岔出來的頑皮孩子?
那孩子轉眼就已翻到兩丈來高,將及木樓一半處。
有婦女好心,雜聲叫道:“快下來,危險!”
旁邊有人笑道:“你亂叫什麽,這孩子這麽靈巧,多半是東市找來助興的番兒。”
卻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認得他的人回道:“我說是的。這孩子我認得,他是右教坊談容娘的兒子。談容娘你知道吧?你別看他翻得好,那是從小練過的,多半是東市給了他錢讓他趁空兒來雜耍做戲的。”
那孩子翻到兩丈餘處歇了歇,然後一倒身,竟把兩腿也纏入那綢中,然後手足並用,竟一個軲轆般的直向上翻去。
他這一下可大是好看,真的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轆轆,翻得雖無一般雜耍小番兒們那般的花巧,也沒什麽特意賣弄,卻顯出一個小男孩剛剛長出的勁健之趣來。
不顧眾人一邊擔心一邊得趣地望他,那孩子隻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兩條綢子水一樣的流過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窩裏泄下。他似綴著兩條彩帶的天童,身上滿溢了一個小男孩升騰的願望。
頭頂上,就是那瓦藍瓦藍的天,金色的陽光被他忽上忽下的頭足翻出一片蕩漾,像一匹小馬催著嶄新的車輪、碾過金色的陽光麥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樓頂了,眾人期待著要看他登樓,以為他總要找賀昆侖做點什麽。卻見他突然歇住,頓了下,腰一彈,雙臂一撐,小腿後蹬,蕩得那綢子懸風飄晃,他人卻如乳燕憑風的橫掛起來。
這一下腰勁兒可非尋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聲彩。
卻見他把一個頭盡向前探著,一張小臉上滿布汗珠,那雙被頭巾吊著的眉梢因為吃力,卻吊得更緊了,吊得他的神情又憂煩、又急切。他把一雙眼急切地向樓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門街密匝的人群好有裏許長,他一對眼珠兒轉動著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著,似要在沙裏淘出金子來。
樓下就有人叫道:“卻奴,卻奴!”
——那孩子名叫“卻奴”。
他卻理都不理。樓頂上賀昆侖的琵琶聲又響起了,可他也全沒在意。他隻眼望著天門街兩旁那櫛次鱗比的房屋,十分認真地一塊瓦一塊瓦地搜尋起來。
他看到了賣湯餅的,淘槐芽的,炊黃米的,漉酒水的……一個個小攤子掩映在人群裏,種種香氣伴著煙氣升上來,更有持竿的小販兒竿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小孩兒的玩物兒擾亂他的視線——這人群實在太亂了!
那孩子著急,雙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緊的衣服就被綻裂開來。一根小脖子猶自那麽執拗地梗著,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來……
一片白衣卻忽躍入那他的眼簾,那孩子心底低叫了聲:師傅!
——那是他的師傅宗令白。
其實宗令白不算他正經的師傅,他也不算雲韶子弟,他不過是不得已在右教坊裏混飯的。娘讓他在右教坊裏做一個跑腿兒的小廝。在右教坊,他必須叫很多人師傅,但他幾乎從來都不開口。躲著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裏叫他一聲“師傅”,他還是不屈的。
隻見宗令白正帶著那一班雲韶子弟自東向西地走來。他們左顧右盼著,似乎也在尋找著什麽。
那些雲韶子弟都做了男裝,可她們習舞之人,頸頎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極是顯眼。
旁邊人不覺間就在給她們讓道。可看他們的行色,意態匆忙,要找的分明還沒找到。
隻見宗令白的身形說不出的懊惱,甚至說不出的焦燥。他不理那賀昆侖的琵琶,一雙眼睛隻管四處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著他,有一個感覺,隻覺得他師傅的那一雙眼睛,一直在朝上、朝上。
那該是師傅無意識的舉動。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種渴望,那是一種渴望升騰的力量。他在尋找著那場舞,那可以彌補他殘缺人生的一場舞,那曾招搖在雲韶廳頂上的一場舞,那可以讓萬裏雲停、四野霓垂的一場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們想來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雲韶子弟個個疲憊,宗令白也變得身姿僵硬,可他們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卻奴的目光追隨了他們一會兒,眼見他們由東至西,沿著街邊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門街的人群穿了個對穿,最後立足在一個賣古銅器的門口。
——那是天門街與延吉坊交界處。
延吉坊對麵就是積慶坊,它們都在天門街的南麵。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這時他正背對著那個古銅器坊。
銅器坊的門口陰森森的。那是建於前朝的一片老宅,陽光下隻見灰塵飛舞,裏麵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銅的鏽味從裏麵發散出來,映得人須眉皆碧。
可宗令白無心看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隻有向上的去處。
他身處的那塊地方地處天門街人群的邊緣,人本就少。這時更顯得他們一幹人白衣鵠立,與世不諧。
卻奴心中卻更急切:他知道師傅在找什麽,可如果連師傅都找不到,那就更別提他了!
他看著師傅那一身白衣在這擾擾紅塵中就這麽站著,卻在這一向他敬為離群超卓的身姿裏讀出種說不出的淒惶來。
他隱隱聽說過:宗令白為了一心清寧,很少去聽雜樂。可今日他被迫出來,麵對的就是這些雜樂。師傅沒有望向這木樓——賀昆侖的琵琶,那該是師傅不喜歡的吧?可師傅所敬仰的……
卻奴的目光忽下意識的反師傅之道而行之,“向下”地望去。
然後,他吃了一驚,在天門街那麽熱鬧的人群底下,原來,還有這麽多;
——隻見一地的灰塵中,有張惶的小孩兒,行乞的癱子,沒有主的狗,泥濘的鄉下人的鞋子,不知為何蹲下來、也許腹痛的人們、還有他們頭頂的汗滴;暗中扣著的手,暗中行竊的手,暗中撓癢的手;可憐巴巴的地攤與守攤兒的老人,地攤兒出奇的荒冷,老人無助地在人群隨時要踩踏來的腳下維護著……
……那些快樂下各呈形態的腳:疲乏的、雀躍的、張惶的、支著拐的;麻鞋、布鞋、軟靴、官靴、圓履、方履;各式各樣的鞋麵,專門洗淨了才出門的,上麵卻踏著別人的腳印兒;還有幹果皮,包幹貨的紙……
可他的眼睛忽然一跳,因為望到那古銅器坊的廊簷底下。
——那兒有一口大鍋。
好黑好大的一口鍋,凹得像沒有光的夜一樣。
銅器坊邊本伸出好寬寬的一道廊簷。廊柱年深月久了,都被雨水浸成了黑色。那口鍋正支在廊簷底下。鍋裏麵的鐵黑黑的,火在鍋下麵燒,鍋裏正貼著一種還是戰禍時代流傳下來的餅食。
——那叫“薑石餅”,可這時,還有會誰吃這個?
那個攤子生意不旺,跟那餅一樣缺油少鹽的,全沒有一絲蔥花的爆香。
卻有一人在鍋邊不遠處臥著。地上該有塵土,可他全然不避。他身上的衣衫看不出什麽顏色來,略略顯得有一點髒相。今日滿街的人都在興奮緊張著,隻有他、看起來那麽落拓頹唐。
因為師傅的白衣,卻奴忽注意起與之全然相反的一切來。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個臥著的人望去。滿街的人都立著,麵對那場熱鬧,翹著首、踮著腳、還唯恐不及地望著。
——可他為什麽……
卻奴忽很感興趣地觀察起那個委身於地的人。
其實他先前已看到過那個人,卻沒怎麽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淨了才出來的,隻有他挾著一身的風塵。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爾高興時給他說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裏的人:那些人的風塵之味已鏽進了骨裏,他們走過所有的苦難與紛擾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煙,烤不幹身上的風雨,抖不落過往的塵埃。卻常常、在人所怯縮人所苟安處不肯怯縮苟安著,在盡可放鬆的時日裏不可放鬆著……
……那個人盡管姿式疲憊,卻意態舒徐。
這時那人忽抬了下眼,卻奴就見他似有意似無意地瞟了師傅一眼。
相離這麽遠,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這一眼還是讓他覺得,那一瞟、讓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種不同於俗的寂寞和一點蒼涼已極的譏誚來。
就是這一眼,跟一把細火似的把卻奴的整個心都點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過真的見到那個人時會是什麽樣子,可無論怎樣的設想在此時看來都已荒唐,反而他這時的姿態讓卻奴覺得無比的真實。
頭頂上賀昆侖的琵琶已彈入佳處,那流宕的快樂似一根無形的線把街上所有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隻鳥……早已鑽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籠。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響,陽光在人臉上劈叭地打著,到處揚溢著塵土的腥味。
可這一切,似乎都從那個人身上透體而過。
卻奴在心底忽像聽到了“滴”的一聲。
——這一聲滴在了賀昆侖那繁音驟響的琵琶聲上,仿佛從遙遠的世界裏傳來,在遙遠的山洞裏,那兒有石鍾乳滴下,石筍在時間裏靜靜地長,可這一聲突然“滴”過,像這繁華世界裏劃過了一聲與之全不相容的……
——萬載空青。
木樓底下忽然一陣騷動。
卻奴位置高,原較眾人看得清。
隻見天門街的人群忽然亂了,十幾個健漢正從街西湧出,他們人人肩上都頂了個高數丈尋的巨橦。
所謂巨橦,也就是雜耍人專用的木杆,其粗細輕重視雜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幾人頂著的巨橦上還纏絲繪彩,如同十幾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頭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沒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綢纏住。他們一路走來,卻全不消停,隻見那十幾個人個個全不靠手,那粗達碗許、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們不停地由肩傳到頭頂,再由頭頂傳到背上,甚或額上、下巴上都可做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換著……岌岌可危,卻又穩如磐石。
每當他們一動,旁邊人就會爆出一片驚嚇,那是怕被砸著、不由發出的一片驚呼。
那聲音即害怕又飽含著一種刺激的快樂。亂叫聲中,人群已被這十幾個健漢劈得分開。旁觀者腳步個個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讓。可那十數根橦杆、卻隻是筆直朝上地豎立著,紋風不動。
長安人本已見多雜耍,卻少見過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動作還如此整齊劃一著。
人人避閃間,隻見他們已走到距東市賀昆侖那木樓百餘步處。
他們忽停下身,頂著橦的額頭用力一抖,十幾根粗壯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穩穩地落在了他們的肩頭。
這批人一共十二個,立在那裏,有十一個圍成了一個圓圈,圓圈中心還站著一人,這人頂的橦卻又較其它人為粗。
那些巨橦根根筆直朝上,高兩丈許。眾人一時還沒弄明白他們在耍什麽花樣,就見有一個小兒已走到圓圈中心,背著一張網。他忽從中心那大漢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頂,然後雙手一合,就抱著那橦杆飛竄而上,轉眼之間,已達杆頂。
眾人才叫了一聲好,就見那小童捏著一根亮閃閃的羊腸線,又自背上掣出那張網,那網也是羊腸線織就的,銀光閃閃,孔若魚鱗。然後隻見他將那張網結在橦頂上,然後雙腿蜷屈,倒掛在竿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躍去。
人群一聲驚呼,他卻已穩穩地抱住,在那竿頂上又結住網的一角,接著就在那十餘根橦間跳躍,姿式驚險,還牽著那麵網,卻分毫不亂。
沒一會兒,那小孩兒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頂上結好了那張銀亮的網。
那網在十二個壯漢與十二根巨橦的映襯下輕柔如無物,銀閃閃的仿佛一場輕華的夢。
網一結迄,那小兒就已滑溜而下,一鑽不見了。
人群中乖覺地已叫了起來:“好啊,西市打擂台的來了!”
眾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卻有人高呼道:“琵琶,我們隻要聽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這回會弄出什麽花巧來與東市鬥。
剛才他們被賀昆侖的絕技已逗弄得萬眾一心:此時隻要看西市能找來什麽好手,能把賀昆侖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壓下去!
叫嚷聲中,隻見街西又穩穩地走出了兩個人。這兩人也都是壯健小夥兒,卻不頂橦,倆人兒合夥兒架著一架雲梯。那雲梯直豎,中間纏著軟索,同樣纏絲繪彩,竿子卻是兩根紫竹。他們走到憑空搭起的網邊上就停了下來。
然後,隻見一個女郎在他們身後嫋嫋娜娜地走出,不發一語,抬步即起,緣著那梯上軟索拾級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並無多餘裝飾,梯子兩側卻彩帶飄飄,隨風招搖。眾人還沒看清她臉,就已為她這踏絲步雲的風姿傾倒。
那女郎也著實輕盈,雙腳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著一條絲織的天梯般憑空飛渡,直向那橦頂的網上行去。
那女郎手裏挾著一個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張網上,才衝眾人略微頷首一笑,就此跽坐於網。
——這橦竿當然沒有賀昆侖所坐的東市木樓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種不倨不傲的風度,直麵對方高出他們倍許的木樓於平視。
然後、她緩緩解開素囊,抽出一把琵琶來。
眾人一見來的果然是琵琶,興致不由更加的高漲!
四下裏彩聲大起。卻有不少人疑惑著:剛才賀昆侖的表演已精彩如許,那女郎卻憑什麽還可以強過他?
頓了頓,那女郎卻開口道:“賀先生,即為鬥聲,我就不再虛套了。你還有什麽絕藝,就請拿出來吧。”
說著微一蹙眉:“適才所聞,實辱大名。”
木樓上的賀昆侖一見她來,不由皺了皺眉。
他其實不認得,卻已覺得如臨大敵。
賀昆侖虯髯深目的臉上,本來就夠尖的鼻子一霎間似乎更尖了。沉默了會兒,才咳了一聲,開口道:“那我就彈上一段《羽調六幺》吧。”
下麵聽眾一聞,幾已瘋狂——要知當日賀昆侖技壓教坊九部,就是憑著這一曲《羽調六幺》。據說當今太上為這一曲也曾動容。
人人皆知,當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從不肯在俗人跟前獻技、專供禦前侍奉的羅黑黑,這琵琶一道,賀昆侖憑此一調,已足稱國士。
人人都怕別人沒聽清楚,跟親交故舊低聲重複道:“是《羽調六幺》啊!賀昆侖要彈弄他從來少弄的《羽調六幺》了!”
街上一時不由萬眾闃寂。
天門街上的雜聲像被一場狂風掃過,掃得街麵上帚痕深刻。
然後,賀昆侖的琵琶就響了起來。
那孩子這時心裏稍鬆,已能略略聽得進那琵琶了。
他獨懸於木樓之上,聽得原比眾人真切。
不知怎麽,他覺得那琵琶聲並非從他頭頂傳來,而是從街上,是從街上反彈過來的。
而那反彈過來的聲音,並不隻是琵琶。他似還聽到了灰塵的聲音,陽光的奔走,正在天門街上做油餅的油鍋內滋啦滋啦的聲響,還有馬的鼻息咻咻,眾人臉上汗水被太陽烤出的低微的爆響,井水台邊騾子在木架上蹭著脖子的細碎聲,與轆轆上的繩索磨擦的聲響……
那一切和著那琵琶,一起在響。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樂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麽,他的臉上卻現出一點孤獨來。
那是一個孩子式的孤獨,像熱年熱節的,一個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欞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煙火就在窗外、卻有如數百裏遠的遙遙地爆響……
如果有人看到,這一點孤獨,就像就抵在人生的軟肋上。
賀昆侖一曲方竟,底下眾人已拊掌歡呼起來。
卻聽對麵西市請來的女子待人聲略定後,才開口道:“琵聲多,琶聲少,也未為絕技。”
眾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拔之謂為琵,自下而上謂為琶。
底下看眾多是看熱鬧的,少有人懂得門道,聽到這術語,還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卻見那女郎已撚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論,以‘水調’彈之,雖稱繁難,不過當行,未見出色,小女子請移入‘楓香調’彈之。”
對麵木樓上的賀昆侖已詫然道:“楓香調?”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輕拔了拔:“獻醜了。”
那女子起調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為西市千金請出的、特意要與賀昆侖鬥技的一般。
眾人都正等著看她的手段,比剛才更加的聳耳細聽。
孩子望了會兒那女郎,卻不放心,又看向銅器坊簷下鐵鍋邊臥著的那個男子。
卻見他師傅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這時正怏怏的舉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卻奴都心酸起來。
可那他關注著的、那個臥著的人這時卻一抬首,若有意若無意地朝師傅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滿是一種蒼涼的譏誚。
——是他!
卻奴分明記得,師傅來時,他也曾這麽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時,卻又是這樣一眼,卻為相送。
這一迎一送之間,不知怎麽,卻奴覺得,已滑過了師傅的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覺得,那人這時似才開始有意在聽。
出於好奇,他不由也把耳朵向那琵琶聲送過去。
他還沒找著那調子,卻覺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覺,像那琵琶正在那兒等著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萬年。全不急切,卻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聲就在那裏。它不似發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腸網上,而是折入那古銅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簷底下,再反浸出來。
在那些銅爵銅鼎,銅鐺銅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幾千年前那個銅聲與陽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轉回來。
——它似在用一種更古老的語言敘述起另一種快樂……木頭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遠歌與老人的話語;平靜舒緩的原野上、飄著焦禾的炊煙;皮鞭一揮,車輪轆響;那車子慢騰騰地走著,征程裏那特有的疲倦與欣然;到後來泥途漫漫,四望玄黃,卻忽然故園乍現,此心飛揚……
一切都慢了下來,一切似……目斷車輪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輪日遲遲地落……落盡時、日之夕矣,歲將晚矣,雞棲於塒、牛羊下來……
他的心裏忽然感覺到快樂,那快樂不是一場喧鬧,而更似一種慰撫。
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聲而來的嗎?
——陽光密匝匝地泄下來。時間是幹燥的雨,衝洗著天門街上所有人的皮膚,要把它們洗皺洗老。
可這都不怕,那琵琶聲中的快樂不是賀昆侖琵琶聲中的快樂。它穿透時間,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華,不倚仗迷離瑰彩,不倚仗虛榮誇飾,也全無強迫,綿綿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靈魂都浸到古老的寧靜裏去。而那時、你的苦澀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讓人覺得燦然得年輕起來……
街底下眾人都聽得神思一晃,幾乎沒有人覺察那琵琶聲漸已停了。
最後,卻是賀昆侖忽自木樓中站起,以胡人之禮衝著那女子稽首一謝。
——然後人們才醒過神來。
——然後、歡聲雷動。
就在這動地歡聲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順著匹練溜下樓來。
他溜向了那個男子的臥處,站在距那側臥的人十餘步遠,一動不動地把他看著。
他背後的喧鬧都已跟他無關,他一雙眼珠極專注的極專注的,烏黑烏黑的,一直盯著那個人。
像一隻小獵狗兒,即還沒學會盯著獵物,也沒學會掂量主人,它隻是帶著天生的本能,去看待著一場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終之後,嫣然一笑,即挾琶而去。
這一場“鬥聲”至此已經完結。
眾人好久都回不過味來。等回過神時,就潮水一般的向那傳說中女郎的去向追蹤而去。
卻奴隻覺身邊的人河水一樣的流過,他們都在追隨向給了他們快樂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問:“她是誰,那女子是誰?”
天門街像一條積蓄好久,終於開了閘的河,人人都在走,泛著快意的波濤地走。
他們從這條街上熱烈地流去。
——隻有那孩子,盯著的那個人一動不動的。
三、肩胛骨
積慶寺就坐落在積慶坊中。
這裏坊寺同名,卻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積慶寺盛於前隋,本朝以來,香火再無當日之盛,可積攢下來的底子猶為可觀。不用說那些碑塔殿宇,貝葉典籍,單隻寺內外那多達數百株的古槐就頗為可觀了。
這是個古寺,前後共有三進,左邊還有一個跨院。寺內外到處都是古槐。這些古槐伸出的枝葉幾乎蔭蔽了所有的殿邊簷角。斑駁的琉璃瓦在時光的衝刷下安安靜靜地臥在古槐的蔭庇裏,殘缺的琉璃麵兒仿佛古槐葉間偶爾漏下的陽光。
那陽光落在上麵就賴著不動了,那感覺,仿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卻奴是攀著槐樹偷偷翻上積慶寺院牆的。
他是跟蹤著那個側臥之人的腳蹤兒來到這兒的。
——那時天門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兩個多時辰,延吉坊的拐角邊上,那個賣古銅器的店門口,卻奴還在盯著那個側臥的人。
這條街平日就是條整肅的街道。因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門遠遠地在西邊銜著日角。天上的雲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濃重的暮色像火盆裏燒殘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潑著。
可他還在盯著那個人。
突然的,一點金光奇異地摻進這濃灰裏,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這一跳,卻跳進了延吉坊拐角處的那個屋簷底下。然後,隻見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揮進來,從雕花的簷底間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側臥的人肩胛上。
那人後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聳著,被這金光鍍上去,鍍出一條帶著孤狀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狀裏添上飛金的一筆,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灑著大朵的金花。
他當時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個孩子能有的所有傾慕對他說:“……”
可他還沒打定主意,就隻見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麽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著來到了積慶寺。
一到寺門邊上,那個他跟著的人就跟丟了。無奈之下,他先在院牆下繞了繞,終究不敢進去,就攀上槐樹,直接爬了上來。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樹隱身,躲在那槐樹伸進跨院內的枝椏上。
方穩住身,他就驚訝地發現賀昆侖正氣衝衝地站在裏麵。
賀昆侖站在一架花架後麵。寺內的僧人正在做著晚課,一片敲魚響磬中,賀昆侖的神色顯得那麽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時插時他那亂蓬蓬的頭發裏搔著,那麽用力,簡直像是在扯了。
聽著那僧人的晚課,卻奴漸漸安下心來,忍不住又安安靜靜地開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當時,如果,在延吉坊邊,自己能夠勇敢一點,堅強一點,直接走到那人身邊,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你是他!”
不錯——“你是他!”
他腦中蹦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他!”
他本來已經確定,但他還要那個人親口的確認。
——“你就是那個在雲韶廳上起舞的人。”
他見過這人不隻一次,他還記得……記得有那樣的一些夜晚:這個人總是悄悄地來到雲韶廳屋頂,有時會帶上一碗酒,有時隻是將衣領拉後、讓領子敞開、讓後脊梁裏灌滿風。
如果是漆黑的屬於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滿天烏墨中點睛的淡墨狀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雲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發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點亮了,他在月光下寫字,用袖刷著露水寫字,卻奴不知道他在寫什麽。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卻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雲韶廳上做的那些事。”
隻要想到這兒,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學會跟你一樣的高來高走,學會你一樣的悄無聲息……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學會你……一樣的、自由。”
有什麽東西大力地衝擊著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廝衣服下小小的心,衝得血直湧上來,湧上他的脖頸,湧上頭,湧得頭都忍不住要眩暈了。
哪怕僅隻是這麽想著,想到自己對他這麽說,卻奴也覺得心裏快被一種巨大的快樂充滿:
——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還有,和你一樣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來不及說。
他在銅器坊邊直盯了那人兩個多時辰。兩個時辰就那麽過去了,日光的返照後來漸趨黯淡,就在他還在猶疑著要鼓起勇氣上前時,那個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塊肩胛骨沒入衣衫下,黯成一塊三角的鐵——折戟沉沙般、猶未消磨盡的那段鐵,就在餘光漸斂的街上無語的離去了。
卻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裏還是沾上了兩滴淚。
——如果當時自己這麽跟他說,他會答應嗎?
他一定會問自己“為什麽?”
——為什麽呢?
佛院的經聲安寧地唱晚,卻奴的嘴唇卻忽哆嗦起來。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壓下,暮神在潑它最後的有決定意義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個身子忽然都在顫抖,他忽然想,自己會在那條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顫抖著唇對他說:
——“因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從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別人都說他像塊木頭,他也覺得自己快成為一塊木頭了。所有的恐懼他都忍著,所有的歧視與不公他也忍著,就是為了有一天,他可以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
哪怕那個人最終不顧而去,他還是想一邊痛哭一邊長呼地對他說:“我怕……”
院門輕輕一開,一個人影溜了進來。
卻奴隻聽到大殿的經誦聲已經弱了,那溜進來的人卻還在回頭看著後麵,似在躲避著什麽人。
卻奴一眼認出來,進門的正是下午在天門街上鬥聲的那個女郎!
——她怎麽會來到這樣一個寺院裏?
他心頭不由納罕,可沒容他有工夫細想,隱在院內的賀昆侖已忍不住了,隻見他猛地從躲的地方現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麽小個的身子猛地從地上蹦起來,還蹦得那麽快,直有三四尺高,讓卻奴忍不住都嚇了一跳。
隻聽賀昆侖人在空中,口裏還怒喝道:“我叫你還繞道!你以為我會跟著你繞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個沒個影兒嗎?你算準我想不出你是誰嗎?居然冤了我這麽久。不是下了樓來,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畫的那顆紅牙,我真想不出竟會是你!還以為我找不著你的老巢!”
那女郎驚覺之下,才待解釋,賀昆侖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頭罩下。
她隻有躲,可別看賀昆侖那麽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動卻極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輕捷,一時間卻也躲他不利落。
然後就隻見他們兩個一個追一個躲,在這麽個莊嚴寺廟裏麵,玩起貓捉老鼠式的把戲來。
一個矮小胡人與一個妙齡女郎就如此糾纏不休著。卻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於諸般雜耍見得已是多了,見慣了腰腿便捷的,卻從沒見過動作這麽快而利落的。
隻見賀昆侖那一爪一爪擊出的力道如此之強,擊得空中似得都有絲絲之聲了。兩個人卻一齊都不做聲,隻是無聲的撲與躲。那女郎身姿雖弱,卻極為堅韌。隻聽見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響,卻奴瞪著眼睛望著他們,那不是尋常的玩鬧與打架,他看出來了:那是博擊!
——他們就是那傳說中的那些遊俠!
那女郎這時正向一個月亮門躍去,賀昆侖在後麵緊緊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門,賀昆侖撲起的身形卻被門頂擋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時就抓住了那女郎的發髻!
那女郎似是未覺,猶向前竄,這一竄已竄進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門。
卻見賀昆侖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喲”一聲,然後兩人身影分飛。
女郎負痛向月亮門裏躍去,賀昆侖卻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後後翻了回來。
隻見賀昆侖手裏提著一團東西,那女郎人已不見,卻是賀昆侖把她滿頭頭發都扯了下來!
卻奴一驚,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
——滿頭的青絲!
他想都不敢想,這滿頭的頭發被扯下,該會……是怎樣的疼痛!
賀昆侖怒哼一聲,把那頭發隨手一擲,猶自不肯罷手,如旋風般跟進了那月亮門洞。
攢成髻的青絲就那麽委亂於地,卻奴嚇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隻聽得月亮門裏麵爆發出一片亂響,裂絲碎帛的,刺耳驚心。然後隻見一塊塊碎帛從那院牆裏擲了出來,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賀昆侖撕碎,正一塊一塊地被賀昆侖往那月亮門洞外甩。
卻奴早已看得義憤填膺,他心中說不出的怕與亂,他極喜歡那女郎彈奏的琵琶,心裏隻祈禱著銅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趕來。
可他就是不來。
這孩子實在不忍心見到賀昆侖輸極紅眼,這麽淩虐著一個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牆上的一塊瓦,奮力就向那月亮門裏擲去。
“咣當”一聲,隻聽得瓦碎於地。
他當然打不中,他還待再擲,卻見賀昆侖與那女郎兩人已又從月亮門裏纏鬥出來。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脫了外衫束縛,仿佛更自在了些,這時滴溜溜一退,已避開賀昆侖丈許遠。
卻奴急切地看向她的頭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縫了眼的看,生怕見到的會是血流如注的場麵。
可那人頭上卻光溜溜的什麽都沒有。
卻奴揉揉眼,又向她腦袋上望去。
隻見光光的一顆頭顱上,寸草不生,看著都不似一個女郎了。隻露出六個斑白的戒疤來。
卻奴又望向她的衣衫,隻見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麵,卻露出了一襲僧袍來。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純了,灰裏泛出點古怪的紅,顯得那灰又蒼老又妖豔。
這時,她正隨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曬的杏黃色的絲絛。
她用那根絲絛束好了腰,接著哈哈一笑,朗聲笑吟道:
前世是個女郎,
今生做個和尚,
不知何世挑腳?
不知何世稱王?
卻奴猶不敢信,卻見那“女郎”往麵上一抹,卻把一對細細的眉毛都抹了下來。
卸掉眉毛的他,越顯得神清氣秀。隻是一顆頭上卻全無毛發,相比於賀昆侖那須發蝟張的腦袋,更顯出有一點邪氣。
卻見他退遠出丈許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師兄,見怪了。隻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許我為那佛麵添金,小寺現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隻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個和尚!
那邊賀昆侖卻早料到似的,猶自氣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假發與撕碎的衣衫,“與師兄鬥技之人,適才已遭痛辱,剝衣毀發,不複為人。現在站在這兒的是不相幹的貧僧,師兄總可以放過手了吧?”
賀昆侖正待反駁,卻聽那僧人輕聲一歎:“當日希聲堂下,弟子星散。烏孫閣裏,現存於世的不過師兄,羅師兄,加上我三個,咱們定還要嘔氣嘔上個不停嗎?”
他最後一句語氣微婉,讓賀昆侖聽了都不由心下一軟。
隻見賀昆侖盛氣稍斂,頓了頓,才重又怒聲道:“師兄?你還認得我這個師兄?你但凡還記得我這師兄,也不用這麽暗地裏使絆子,叫我在整長安的人麵前下不來台吧?”
他越說越氣:“更可恨的是:還一時扮做女郎,一時又出家裝什麽和尚!你我同門二十載,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你倒底是男還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時無語。
賀昆侖卻喝道:“你是不是現在還掂念著那個曾辱我師門的……”
那僧人突然岔話:“今兒不提這個。”
他眼角一皺,皺出點魚尾紋來。他的麵相當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隻見皺紋裏刻出一抹深豔。
“難道你沒覺得,現在這院裏的,不隻你我兩個?”
那僧人道。
賀昆侖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簷角:“看了半天,你也該出來了吧?”
一片衣影就從梁木上躍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躍上了簷角。
有槐樹葉遮著,卻奴還看不清。隻見那和尚的目光死死的盯上那個人,姿態間似乎隻有一句話:“是你,果然是你!”
卻奴也是這時才認出,那正是雲韶廳頂,銅器坊邊,他兩度見過的那個男子。
好一會兒,才聽那和尚放聲笑道:“肩胛,一晃幾年沒見,他們還沒殺死你嗎?”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殺死了。”
簷頂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現在是烽煙裏遊回來的不得超生的鬼。”
賀昆侖這時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氣。
他似乎重又變回了那個東市木樓頂上懷抱著一把琵琶的賀昆侖。
他望著屋瓦上的那人,眼角餘光掃向他的師弟,嘴裏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賀昆侖的麵色怔忡了下:與這人十七年前初會,於今又已十五年不見,那麽沉重的時光一時壓服了他的怒意,壓得他都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猛地一擺手:“這就算是你我師兄弟當年的知音了。”
說罷他揚聲一笑:“他這是為了見證咱們師兄弟的落拓而來?”
——一時,他們三人就這麽靜靜地望著,仿佛睽違已久,卻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殘,過去的交情是曾經沸過的水。如今重見,卻隻一點細火在胸中明滅著,彼此淒涼地知道:那水、是再怎麽燒也燒不開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來。
那碗酒被一酹於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過。
最後,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著森然的白茬,像要把過去一道道劃破,讓已經結痂的過往再割出點新鮮的痛楚來。
——這儀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風度著實令人奇怪,又華嚴,又妖異。
然後,一個壇子就不停地被從院裏傳到屋頂,再從屋頂傳到月亮門邊上。
——三個人,三種心事;一壇酒,一個月亮……江湖,那曾經的翻翻滾滾的江湖;烽煙,那如今已漸寧寂的烽煙;似乎就藉著那酒遠了,也藉著那酒後之力升騰起來。
隻是他們都不願說起。賀昆侖眸中那被渾濁掩盡的深碧,“肩胛”那聳然突出來、更見鋒利的胛骨,與那僧人褪去眉毛後額頭眼角跳出的細細的皺紋,似已訴說盡了彼此的過去。
他們心底,或許還有久遠的琵琶聲傳來?……多少年前的那個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時是滿月,不像如今;那時,他們也曾這麽喝酒,隻是比現在還多了一個人;那時的“肩胛”也還是臥在屋簷之上,他隻要能躺著,就絕不坐著的。
當時他把一壇酒湊到自己嘴邊,那是飲到第幾壇時?嘴裏說了句:“琵琶,據說本是烏孫公主馬上所製……”
隻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彈拔的興致。
因為那時都還年輕……“琵琶”?“烏孫公主”?“馬上所製”?……單隻這幾個詞,似乎就足以激發得想像中彈跳起一抹遼遠的豔異。那寂寞的黃沙一下覆蓋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間就似相得起來。
而想像中的麵紗,大漠上孤單的馬背,馬背上那嫋娜的身影,第一根製成琵琶的木頭可是胡楊?抑或紅柳?那麽奇異的宿命與遙遠的漂泊……幾個人心裏一時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卻被傳說裏的馬蹄聲漸漸搔弄得癢了起來。
那一夜,後來,他們“烏孫閣”三大高弟幾乎轟響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這世上,還從未有人聽過賀昆侖、善本與羅黑黑的徹曉聯奏。
隻是那時的未出家的善本,還妖異的名叫“紅牙”。
七十二路烽煙疾,三千裏地白骨彌,
今夕與汝一壇酒,它生蒿草已披離……
當時是誰唱的這一段?那亂世裏野草一樣的生,與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盞,自成歡顏。
——那樣的時世,彼此都如飄蓬。可那樣的時世裏,彼此曾那樣的年輕。
回憶裏總有可以讓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過去,血與火都幹涸了,隻回望到那血與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煙。那烽煙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畢竟是一場亂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亂離。
“這是一個盛世的開端了吧?”
屋頂的人突然開口。
“盛世?”賀昆侖忽然嘩然大笑。
他本是龜茲人,與漢人唯一的牽連不過是他後來也入了“樂土”一門,算是“烏孫閣”子弟。
當年,他入中國時,還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龜茲皇族,因為龜茲內亂,所以不遠萬裏,求援中土。不過當時煬帝懶得理他。他為求親近朝廷,才開始學弄琵琶,所以入了獅鷲峰“希聲堂”,苦學七年,終於藝成,自信足以進呈禦前了。
不成想這時已值隋末,天下大亂,他的苦心孤詣盡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盡隨流水。
——如今,還提什麽“盛世”!
再強的“盛世”,他那一個家族,在龜茲早已覆巢傾滅,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僅剩下的唯一“完卵”。
——這樣的盛世,又與他何幹?
善本微微笑道:“確是一個‘盛世’到來了。”
他的笑裏隱有苦澀。
雖說號稱“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對他並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門的師兄賀昆侖,也對這師弟所知甚少。
他們隻知道善本絕不是個自甘寂寞的人。據說、他母親是突厥人,他父親是漢人,在隋末的那個亂局裏,他也曾襄助沈法興、梁師都、薛舉……
他做了什麽沒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當今朝廷的敵人。
隻聽他淡淡道:“隻是這個盛世,已再沒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個人一時都默然無聲。屋瓦上人忽自壇中長吸了一口酒:“秦王據說還算個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來。
他一張沒有眉毛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揶揄,隻是這揶揄卻帶著點自嘲的味道。
“當然是個英主。他身邊龍虎雲集,不提什麽英國公、衛國公以及那一幹鳥文臣,就是李淳風那小子居然也輻湊到他身邊了,當了個什麽勞什子‘秘閣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風?”
善本嘿聲道:“就是黃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當年他以推背之術、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的那個。”
屋頂上人一點頭。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啟奏,說什麽‘北鬥七星官化為人,明日西市飲酒’。那你口裏的秦王——現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兒等侯。第二日,果見醫卜僧道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飲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請他們禦前見駕。那七個人相顧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風小兒賣我!’說罷,各自不顧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誰嗎?其中鬼穀一派的兩個,還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來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這是他們‘星羅盤’中人物,個個都算矯矯者,都可稱做隋末亂餘的一時之選,當年李淳風又何嚐不算他們之中的一個?”
說罷他拊掌大笑:“但就是這個李淳風,這回等於明擺著告訴他們:要麽終老荒野,再別露頭;要麽就請入奉朝廷!”
他由笑轉歎:“那人當然允稱英主,嘿嘿,招攬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盡入我糓中矣!’隻是這麽養士、用士,最後隻怕終究天下無士!”
“這盛世,是再沒你們這些不甘依附,又無心造反,卻總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頂上的肩胛一時失語,忽扔下那壇酒,直朝善本擲去。
善本伸手接過,仰麵向天,一大口酒傾倒而入——這世間多的是塊磊,大大小小的石頭,大大小小的才氣,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與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鬱結成石,都隻有托寄這一壇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終於忍不住歎了一聲,卻忽振聲道:“十五年後入長安,當時故人幾人還?”
他的聲音忽轉低迷:
“可惜隻見到你們兩個,羅黑黑羅師兄哪裏去了?”
他一語未完,院中的兩人忽已失色。
他們絕口不語,如遭禁忌。
天下的雲猛地盛了起來,把那弦月已壓得蹤影不見。
屋上忽起大風,沙石奔走,銅馬丁零。
天色變了,那大風陡然而起,押解來無數烏雲,把那天包裹得鐵桶也似。
數百株古槐枝葉一時鳴響,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
卻奴猛地覺得眼前天光一黯。
那一陣大風突然刮來,全無征兆。院內墊的黃沙被吹起,躲在槐枝上的卻奴隻覺身邊枝柯動搖,突然被迷了眼。
他伸出小拳頭向眼上揉去,閉著眼,感覺到眼底尖銳的痛,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
然後在那沙石聲中,他恍如聽到琵琶弦的一聲重響。
——他出身教坊,可從來沒聽過這麽重、這麽低音的琵琶聲響。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那可能不是琵琶聲。然後他聽到了一聲雷,隨著那雷到來的,是萬千點大滴大滴的雨。那雨碩大,硬得跟石子似的,隨著風聲,雷聲灌進他耳朵裏。大大的石子要擠進小小的耳朵眼。他還睜不開眼,這種地撼天威之勢已壓得他心頭惶懼,隻覺得自己在那槐樹頂上,隻怕會更接近雷轟電掣,怕得他閉著眼都覺得自己身子搖搖欲墜。
有那麽一會兒,他才感覺不對:
——確實不對!
自己此時身上幹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風吹在身上也不像聽到的那麽大,更無閃電劃入閉著的眼簾、依那雷聲它本應會瞬息即至的!
一滴淚終於把他眼裏的沙子衝出,他急切地睜眼望去,四周確是黑暗下去了,隻影影綽綽得看得到一些輪廓和影子。
天陰黑黑的,月雖不見,風雖起,可實在全無雷鳴電閃,更何況風雨!
接著,他忽看到善本、賀昆侖,包括他景仰著的“肩胛”似乎都各在原地閃避!有一個壯偉的身影正在追擊著他們,那人懷裏抱著一把碩大無朋的琵琶,那些近似風雨雷電之聲就是在他琵琶上發出的。
他一手拔弦,另一手卻全不按柱,隻是轟雷掣電地向院中那三人追擊而去。
那矮小霸氣的賀昆侖,那身姿靈動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無立足之地。
卻奴眼中一迷,隻覺得那黑黑的影子壯偉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應了這風起之召活了過來。因為這幾人擾了佛門清淨,所以一意要追殺他們!
他那把琵琶與世上所見也全然不同。一是出奇的大,二是那是一把從未見過的低音琵琶,弦上發出低吼般的聲音,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兒手臂!
這樣的一場撲殺驀然到來,勢如狂風暴雨!卻奴隻見賀昆侖與善本處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終於躲不住了!
然後卻奴隻覺眼前一閃,一抹細亮的光線在那悶鬱已極的風聲雨瀑裏暴發出來,極疾極利地劃出,像是一道閃電,終於迎合向那悶悶的、要殛盡巨石荒野的、似要永無止歇的雷聲!
——“肩胛”出手了!
——他終於出刃!
卻奴幾乎要歡呼一聲。
他在心裏早已把自己跟“肩胛”綁在了一起。他也早已渴想見到肩胛的出刃!
漫天“風雨”驟停。
隻有雷聲餘響還留在眾人耳朵裏餘音不息地捶著。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擇路了。
——天上雲飛雲走,終於月綻一線。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卻奴隻見“肩胛”與一個壯偉的男人對峙在庭院中。
“肩胛”手中的刃因為停了,已全無光澤,黯如生鐵,沉入這夜色裏。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卻泛著些淡紫色的光,猶未停息的振顫著,振顫出一片五彩的瀲灩。
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後,“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躍上屋瓦頂,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來者一塊石頭似地兀立在院子裏。
過了好久,屋頂上的“肩胛”才叫了一聲“羅師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啞。
那個羅師兄默然良久,才“嘿”聲道:“嘿嘿,小骨頭,小骨頭。當年的那個小骨頭,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難怪江湖傳說,你已臻絕頂高手之境了。”
聽他開了口,善本才終於從狼狽中緩過神來,也終於敢怒聲質問道:“羅黑黑,你想幹什麽!”
——來的竟是羅黑黑!
隻見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聲重濁而出,擊得善本撫胸倒退出兩三步。
然後才見那壯偉男子突做金剛怒目:
“幹什麽?殺了你,殺了你們!就幹你嘴裏的那個‘羅黑黑’與‘羅師兄’!我要殺光所有還知道有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振顫好像也傳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幾欲渾身都顫了。
如果有人見到過一座山的顫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會知道那將是怎樣一種恐懼。
善本與賀昆侖的臉色就一齊變了。
看他們的架式,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頂上的“肩胛”忽揮袖一踏,腳底踏出了一聲裂響。
他踩碎了一塊瓦,才道:“羅師兄……”
這一聲擊散了羅黑黑那凝鬱的琵琶聲。這聲音中有疑問也有慰藉。恍如風雨故人來,縱相逢於對麵難識之暗夜,彼此盡有滄桑,也自有滄桑過後、滄海歸來的一點……舊情。
那舊情慢慢熄滅了羅黑黑身姿中的火氣。
他忽然閉目,廢然一歎,整個人靜了下來。
當他重新睜開眼,就望向善本與賀昆侖:“今日東西市鬥聲的就是你們吧?”
那兩人一點頭。
隻聽羅黑黑悶聲笑道:“如我還在,豈容你們爭王爭霸!”
這一聲氣慨極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與賀昆侖這麽驕傲的兩個人居然都沒有反唇相譏。
屋頂的“肩胛”卻猛地投來詢問的目光。
羅黑黑終於坦然地麵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問我如今何在?為何不在?”
“嗬嗬,我如今長了運氣。就為我琵琶當真天下第一,舉世無儔,又不慣塵世奔走,與那些俗人交道,所以當今天子已召我入宮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與那些市井小民們糾纏,當真痛快啊痛快!”
他語氣甚豪,不知怎麽,卻奴聽來卻有絲怪怪之意。
善本與賀昆侖都不說話,看樣子似是不敢說話。
隻聽羅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內庭趨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見,耳鬢交接也未嚐不可,當真享盡豔福啊!”
他說著似是微笑起來。
可那微笑隻是大風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寧寂。隻一瞬,接著,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卻奴因見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莊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樹枝,生怕他狂性發做又弄那古怪已極的琵琶,把自己從樹上震下來。
羅黑黑猛一頓腳,臉上的淚滂沱而下。他聲如沉鍾,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為了這便於侍聖,內庭趨走……”
他雙手一劃,琵琶上五弦俱響,摧人心肺。
——“他們把我閹了。”
屋頂上的“肩胛”的聲音猛地激楚:“誰幹的?”
他這一聲鋒銳淩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顫。
——他這一下全無自掩的激鳴,終於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卻奴隻覺得於一地悶雷封口,暴雨淹茲中忽見一翅之激翔,激動得心都顫了!
隻聽羅黑黑沉聲道:“誰幹的?難不成我羅黑黑最後還要倩人複仇?”
說著他笑了。
“所以你別問,我也不會說,總是比我強的人罷了!”
“你剛才說得不錯,這是個盛世的開端。在這樣的開端裏,有些人,就該早有自知的去掩麵沉沒……”
他盡量要說得平和,可說到這兒,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說到底,終究是這東西誤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於此,於技擊之術,縱練不成你那樣的一刃絕塵,也斷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後他已不是對人說話,口中隻狂叫起來:“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畢生相隨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裏砸去。
旁邊人不敢攔他。
卻奴自小以來,一向認為自己此生孤楚,隻怕傷心再沒有似他的。此時一見,才覺出:倒底什麽叫做痛發如狂。
可那羅黑黑隻是第一下砸得極重,接著接著,一下下竟越來越輕了,直至最後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輕輕地撫了撫,愛惜地撫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式,竟有一種和他身形全不相稱的溫柔。
卻奴的眼中忽然淚下。
而羅黑黑臉上的淚已如長江大河——他的手如一個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糾纏去:暗夜裏的愛恨交接,抵死纏綿,明知自誤,卻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撫摸下也喑啞地叫了出來,叫出了它的傷,也歎著他的痛,全不成調,卻悱惻如斯……
那一夜,後來,這“烏孫閣”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羅黑黑的琵琶是暴風驟雨又猛兼雲開月明的晦朔交錯。那樣的愛恨難明、那樣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遠古,他要在自己的心靈裏尋找一個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賀昆侖的卻像一場人間煙火,他一直試圖點燃快樂,用那煙火樣的快活埋葬掉人生裏所有的尷尬痼疾。
他們彈弄得盡興,直至夜近三更。
卻奴卻見“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馬上下樹尾隨而去。
去時,他還聽到他們若悲若歡,各自吟唱,邊拔邊歌道:“馬上琵琶呀、關塞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息徒蘭圃,秣馬華川……朔氣傳金鐸,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為其亡!”
四、談容娘
“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含光門側,隸屬於左驃騎營的營宅中,一連串的跺腳聲,拍巴掌聲,吹口哨聲,使酒笑鬧聲傳了出來。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鬧。他們都是軍中將校,他們都在粗著喉嚨唱歌,唱的正是這曲《踏謠娘》。
今天是左驃騎統領於重華的生日。於重華身領虎賁中郎將之職,為人堅忍,平時禦下極嚴,可是逢到他的生日,還是容許帳下同袍酣然一樂的。
這裏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過四旬,可是依舊未娶。別人問他為何,他總說:“經逢亂世,要全此一身,已屬不易,更何況家小?”
他的臉本來就像個核桃,說這話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個被壓裂的核桃。
聽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現在的虎賁中郎將於重華、當年可是以技擊之術名馳一方的好手。雖說趕不上萬頃王,波羅密,風塵三俠以及星羅道中諸人的名氣,卻也算得上入流好手。連他也說全身不易,那別人又待如何?
可於重華一張幹硬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卻也不由讓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時,全國人口已過八百餘萬戶,可自從隋末離亂,人口驟降,到初唐年間,人口僅餘三百餘萬戶。
不是從那場戰亂中走出來的,隻怕很難理解活下來的不易。
——天下軍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願而加入軍藉的?現在他們活下來,當真是從屍坑裏爬出來的。那過往的日子,當真是:鎧甲生饑虱,萬眾以死亡!
於重華的家布置也極為寒肅,可以說全無鋪陳。照說以他現在的地位,斷不至寒苦至此。
人皆重輕暖,生命的欲求枝枝葉葉的開散出來,開成滿廳滿室的鋪設,開成錦茵玉褥,爐瓶三事,瑞腦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舊堂鄙室,寬敞是寬敞,卻簡陋到了極點。
可你隻要一看於重華的臉,就會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樂趣。
讓他還稍顯有一點人味的是:他還喜歡女人。不過他即無妻子,也沒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過是“夜半來,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歡看到那些女人的臉,因為相貌的記憶總會勾起一些牽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過是一些遙遠的、隻可偶然一觸的溫熱的身體。
他甚至都不願費力去尋找,總是由帳下小校隨便找來哪個女人,他也就會隨便留下。
他營中帳下的同袍都對他的怪癖深感駭異,甚至私底下常開玩笑地猜測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時會是何情狀,由此牽扯出許多穢語。但在那些滑稽猥褻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涼也就那麽輕易地滑了過去。
廳堂上將要舞弄的諧戲正是《踏謠娘》。
有唐一代,還沒有後來劇情那麽複雜的雜劇,《踏謠娘》可謂當時最流行的諧劇了。
這劇的起因是這樣:相傳北齊時,有一人,姓周,皰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歡自稱為“郎中”。沒事兒愛喝個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進了門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過,常常逃出門來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顧眾人圍觀,人越多越來勁兒,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的,還是不停地追打。
這本是人間極常見也頗為哀慘的一景,可能因為太過常見,大家已經熟視無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時,醜著一張酒糟鼻的臉,擺動著一雙羅圈的腿,姿式太過好笑,後來,這原本悲慘的追打竟成為當日街坊間的一樂。
接下來,這場景被優人驀仿,到處搬演,傳為笑樂。以致後來傳承下來,竟成為一出有名的諧劇。
唱這出諧劇時,觀眾從來都預先準備好了笑——那是一種對比式的快樂,這快樂是無情的,它讓觀眾產生一種身份高出戲中人一大截的滿足感,跟雨天躲在屋簷下等著看別人在街上摔跤一樣的快活:自己正穿得幹幹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馬上就要滾上泥了。
屋中現在就是這麽個情形。人人都在等著演《踏謠娘》。隻是不知他們現在已這麽快活,接下來那優人怎麽還能把這興致拔弄得更高些?
今日請來唱這出《踏謠娘》的卻是張五郎和談容娘。
他們是一對夫妻,算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兩個角色。
張五郎又喚做張郎當。“郎當”是粗話,被這渾名形容的人個子矮小,容貌醜陋,整個人一眼望過去,最觸目的就是他臉上那根通紅觸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會了小孩兒們一句歌謠,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後麵惡毒地唱:“紅而光,臘盡春回狗起陽……”
他卻從不惱,得了空兒還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賭瓜子兒,有時輸了就讓那幫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帶著一種快活,那是一種人人樂見的自輕自賤的快活。可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種磨牙式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兒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卻美豔異常。
如單憑良心講,他妻子談容娘也不過中上之姿,遠當不上什麽曉芙玉露。可跟他在一起,那麽一對比,一個滑稽、一個謹飭,一個委瑣、一個清皎,就讓人覺得這女人著實有一種婦人式的美豔了。
談容娘在長安城裏出了名的風流。可你如果見到她,可能會覺得:怎麽會是這樣一個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澀的婦人?傳說她表麵清謹,骨子裏卻極為風流放誕。他們兩個,一個滑稽涕突,一個風流自肆,難怪她男人成了長安城有名的“鬻妻”者。傳名到後來,以致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種符號了,你若說哪個男人“張郎當”,被說的人會視為奇恥大辱。
他們最多的客人還是長安城中處於中下層的商人與軍士。那些邀他們來演戲的客人,常常會拿出酒來,盡著那張郎當來喝,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張郎當在千杯不醉中,極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從他嘴裏冒出了:“但多與我錢,吃餅子亦醉,不煩酒也。”
這句話流傳極廣,以至後來形諸文墨,載入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跟他們舞弄的《踏謠娘》,同傳長安,俱成笑樂。
這時,那廳上坐的都是左驃騎營中的將校。
時下雖值承平,他們可大多從戰亂中走過來的,個個都極粗糲,一個個拍著桌子鬧著酒地催著張郎當與談容娘上場。
主人於重華坐在主位上,滿座之中,隻他一個雖也喝了酒,卻還能容止端正。
他看著滿座同僚的使酒笑鬧,眼中隱含著不屑。那不屑中卻也有一點欽羨之意:都是從那場戰禍中走出來的,見過了那麽多苦痛、腐肉與屍體,他們怎麽還剩有這麽多生命力來感受到快樂?
——而他,是不行的。
這時卻有兩個人正從外麵走來。他們是含光門值勤的校尉。一進院子,看著廳中燈火,其中一個就笑道:“他們倒玩得快活!”
另一個道:“要演《踏謠娘》嘛!今兒請來的還是唱這個頂頂有名的談容娘了。於統領一向冷冰冰的,大家夥兒在他手下也壓得太久了,今日難得一回,大家夥兒湊起來鬧一鬧也應該的。”
另一個眨眼笑道:“我知道為什麽。鄔老七前日把於統領得罪了,今日這‘踏謠娘’該是他請的。聽說他已給了張郎當好多錢,不用再拿餅子喂醉他了。我隻想不出,於統領平日那麽冰冷冷的,可碰上臉兒雖小、身上肉卻實在多的談容娘,他那一身冷骨頭不知暖不暖得過來?”
他的同伴就吃吃地笑起來。
那同伴手裏還提著個孩子,走到廳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擲,交給廳門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廳。
旁邊人問道:“老秦,你帶了個什麽?”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趕上輪值,錯過你們好一場熱鬧!到這時才下夜。沒想運氣好,街上逮著個犯夜的孩子。別看這孩子小,也是教坊裏的,今兒下午還在天門街還大大露過一把臉呢!現在談容娘上場沒?……還沒?那我到得還不算晚了。且等他們唱完了,咱們再叫這孩上,到時咱們還有的樂呢!”
說著,他們兩個進了廳,搶過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來。
那被擲在地上的孩子卻一動不動,分明已昏了過去。
——這一天,他實在太累了,從沒經曆過的事就那麽驚心動魄接二連三地衝到他眼前,他小腦袋裏的那根弦早繃得快斷了。
何況他是如此的失望,能彌補這麽深切失望的,也隻有昏睡了。
這孩子正是卻奴。
傍晚時,在延吉坊邊,他就被“肩胛”拋開過一次。可他卻猶未死心,抖著機靈跟著他到了積慶寺。
積慶寺中,風雲變幻,到得羅黑黑、善本與賀昆侖用三把琵琶轟轟然、簌簌然地把他們自己完全掩埋起來,全然忘我,沒天沒地地拔弄起那幾把琵琶時,他猛見肩胛歎息了一聲,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來。
那時天已黑透,他遙遙地認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後麵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濃如酒的心事中,沒有發覺他。
卻奴卻隻管追著,卻全忘了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時的長安,還是禁夜的。所謂“宿鼓斷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淨街鼓敲起,鼓聲斷後,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絕車馬。
一百一十坊全部關上了坊門,一個方格一個方格的彼此孤立。這以後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邏的兵士抓住重罰的。
可卻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隻管沒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機會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還是越去越遠……
卻奴想張著喉嚨地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顆心跑得砰砰的,一口氣都喘不過來,更何況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麽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陣抓心抓肺的痛:總是無望,總是無法牽上誰的衣角,總是逃不出長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還是沿著朱雀街又追了好一會兒,懷揣著那一點點殘餘的希望,拚著那一點殘餘的腳力,拚力地追上去。
直至這希望完全被黑暗撲滅,四周的夜籠罩下來,低壓壓的,像一大副黑黑的繭綢,那麽厚密結實的捆綁了他,再也掙紮不出,他才猛地停下來,雙手拄在膝蓋上不停地喘。
他忽發了一個孩子式的傻念:情願自己可以不喘,情願自己可以在這時死去,情願他從來都沒有生出來過——讓這夜壓下來,壓毀全城,壓倒這個長安,壓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這個下午到晚上經曆的一切仿佛一場夢,夢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賀昆侖的上下跳脫,有如那羅黑黑風雨驟至、雷電無憑的暴怒,還有、那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筆的嵯峨……可這些都已滅盡,睜開眼時,隻是一眼望不盡的無望的黑夜。
他終於忍不住哭了,兩行淚從眼底漲滿出來,一個小鼻子一聳一聳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麽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還是一個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個小孩兒似的哭,可這哭怎麽也止不住,先開始還隻是默默的,接著變成抽嗒,接著、都快變成嚎啕了。
——可就是哭,在別的小孩兒多少有點要脅的意味,他卻能要脅誰呢?
——他還怕,這一哭,會發泄得自己什麽也不剩。
多少年來,他不自覺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來壘成一道壩,讓那壩內的勇氣慢慢漲高起來,積蓄起來。
他怕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那兩個下夜的校尉。
那兩個校尉正走走說說,不時粗魯地笑著,走向他來。
這時一個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聲。
他們本不是長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隸屬於禁軍,捉拿“犯夜”並非他們的差使。可這時見到這麽一個孩子,尤其是在厭倦的站崗之後,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帶著一種無聊地想看這麽孩子怎麽癟著嘴哭的興致,他們逼近卻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卻奴一見到他們迫來,反不哭了。他飛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兩個校尉怒聲道:“媽的,真是一隻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門緊閉,沒有任何遮蔽物,卻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們還是很費了點力才捉到他,一人提著燈就戲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麵容,不由奇聲道:“咦,你可是下午東西市鬥聲時爬上高樓的那個小孩兒?”
卻奴不答。
見那人正跟同伴解釋怎麽見到過自己,稍露疏虞,卻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著雙腿一掙,起身就想逃走。
那漢子粗魯地罵了一聲,另一個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卻奴後頸,就把他打昏了過去。
卻奴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自己鼻子裏腥腥的。
正是從鼻子裏流出來的鹹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拿手一抹,還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擲在地上,鼻子碰到石頭流出了血。
他一時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裏。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肩胛”,他就那麽搖曳著一身長衫在這樣的夜裏從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這兒,他還是感到悲傷。
可他的眼還沒全睜開,耳朵卻先已蘇醒了。他耳中隻聽到一片粗野嘶啞地笑聲,笑聲中還有人唱著:
“踏謠娘,合來……”
卻奴的身子一抖,廳上的諧戲分明已演到高潮!
這出戲開頭一般是一個素裝婦人——要有一些美態的——哀哀苦苦地哭,念著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牽枝猶帶情,無端狂夫來攪擾,拋墜塵泥心已驚……”
這唱段本甚悲涼,可不容這悲傷牽動觀眾,一個羅圈著腿、走得歪歪斜斜的醜角兒就上場了。
他一上場就歪著脖子梗著張臉,探著他那酒糟的鼻頭問:“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們別用褲襠擋著我呀!”
底下觀眾就會一笑。
然後他猛做“看見科”,盤起一條腿,脫下一隻鞋,再做“絆倒科”,“爬起來科”,接下來就追著她打。
這出戲本沒什麽情節,就是那可憐的女人和那個酒糟了的漢子之間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們一定要逃得宛轉,打得滑稽,就是這成就了數百年來讓士民歡樂的極趣。
——常常要到那“踏謠娘”哭得最慘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時,觀眾們就會在旁邊一起和聲笑唱道:“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此時廳中的情景正值瘋狂——廳中都是軍漢,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氣,大起喉嚨來唱歌也唱得遠比一般市民來得鬧騰。
張郎當與談容娘舞到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時,廳中人早已控製不住,看見淡容娘衣衫不整,隻見看眾們已個個坐立不一:有人踏著步,有人拊著髀,有人更是不顧節拍地亂敲打起酒杯,更有人顛狂亂呼……豈止聖樂作可令百獸率舞?隻見種種酣狂隨著那踏謠娘的戲舞一起發作起來。
一時隻見幾案上杯傾盞倒,燈光下人影交錯。酒水順著胡須淌下來,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滾著——因為那唱踏謠娘的女子年紀雖說輕不輕,卻別有一種婦人風韻。
她青衣皎麵、團團似月,皓腕纖指、俱帶風情,尤其這燈光下看來,實在是、太引人亂情了。
——這麽美的婦人正在挨打,打她的還是個羅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麽,這卻喚起了一眾人等的興奮與快活。
隻見他們都顧不上自謹了,明知主官在座,猶自呼喊號叫地叫嚷開來。
就在這一片叫嚷聲中,卻奴望向廳內,然後他不由怔住,幾乎無意識的,忍不住低低喊了聲:“娘……”
雜聲那麽大,卻奴的聲音也是才醒過來的,那麽小又那麽含混不清,可廳上弄戲的那婦人卻似聽到了。
隻見她猛地回頭,於滿廳輝煌燈火外,夜極闌珊處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淚忽然流下來。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剛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過是在做戲,也一直不用真個流淚。
廳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為何來,隻覺她臉上表情楚楚可憐,不由掀屋頂就爆出一聲“好!”
談容娘的眼神中卻一脫演戲時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懼也有哀憐。
卻奴隻看到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樣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麽怯怯縮縮地站在廳外,那麽的孤弱,那麽小的……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要當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得不當一個小孩兒。
卻奴眼中的淚猛地彌漫。
其實,他與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陔的。從他懂事起,從他知道別人眼中的“張郎當”與“談容娘”是什麽樣的形像時起。
可這一眼,穿心透腑,於人世的炎涼間穿透出來。隻一眼,該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該心傷的卻遭慰撫了……
可張郎當追打的舞步猛地纏住了談容娘,不容許她小小的分神一下。
卻奴愣了愣,他從來沒見“父親”演得這麽賣力過,可他這時偏偏這麽賣力著!
——不知他有沒有發現自己,還是已發現了所以更不容娘這麽為自己牽開心思?
卻聽張郎當帶著酒醉的怒氣問道:“前日,你卻是幹什麽去了?”
談容娘一怔。
這話原來是他多加出來的台詞。
卻見他一指身邊左席上的參軍鄔老七:“你去了他家裏,還把我獨自拋在前麵,你跟他進了後麵,磨磨蹭蹭,等出來時,髻兒也歪了,衣衫也竄了,臉上的胭脂都亂了,你都是幹了些什麽出來?”
談容娘哭道:“郎中……”
旁邊人就一聲哄笑——前日,果然鄔老七曾經召張郎當與談容娘去他那裏演戲並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當時也在座。至於後來發生什麽,大家也都心中明白。這時猛地被張郎當念白念出來,不由陡然大樂。
那張郎當醉得歪歪斜斜,卻衝鄔老七座上奔去,像要撕打他的樣子。
鄔老七陡然遭戲,又笑又惱,又不好太當真,隻用力一推,就把張郎當推了出去,直摔了個四腳朝天。
張郎當就勢做模做樣地苦臉道:“呀,這漢子力好大!我且找個軟的評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著見他又選中了一人,還是指著他向談容娘逼問,又要追上去撕打。
旁邊人都笑道:“何兄弟,原來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個‘軟’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張郎當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張郎當當然又是誇張的倒地。
眾人哄堂大笑中,張郎當不斷另尋人插科打渾,又不時被人推倒在地。這重複的嘻鬧卻惹來一陣又一陣的大笑。
被他這一逗弄,整個大廳已鬧得像個馬廄似的,連一向謹嚴的於重華也麵露笑意。
卻奴在廳外怔怔地看著,隻覺得血、呼呼地一下湧上了頭,接著又從頭上冰涼地跌落,落到腳底,落得一個頭空空的,跟個木頭也似。
這時張郎當猛地一指主座:“過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這個英武氣慨的老官兒?”
廳中一寂,因為從來沒人敢拿於重華開玩笑。
可接著,眾人終究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於重華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顏莞爾。
張郎當就蹣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勢已極疲憊,費力攀上於重華麵前的案幾,隔案做與他撕打科,卻不敢當真把手抓過去。
於重華笑看著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覺有傷威嚴;待要厲聲喝止,又不願掃眾人之興。
那張郎當自謂得計,回頭衝眾人做了個鬼臉,偷偷道:“尋了半天,這老官兒卻似個好欺的。”
說著,他紮手紮腳地就撲倒在那案幾之上,兩腿亂彈,伸手就向於重華抓去。
於重華含笑一格。
跟隨而至的談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事生非!”
——人人都知於重華的那身功夫。
——都在等著看張郎當會怎麽慘的被震得飛出丈許。
連張郎當自己似乎都料到,回頭做了個苦臉,像是早料到這下屁股會摔成八瓣一般。
滿屋哂笑聲中,於重華的臉色忽然微變。他奇特地目光一熾,望向張郎當。
張郎當的手這時正纏住了於重華的手。
然後隻見談容娘的身子在案前,猛地前移,伸手在於重華胸口貼了一貼。隻一貼,貼罷即退。
眾人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卻見談容娘臉色煞白,張郎當滿臉漲紅,全不再有做戲之意。
而於重華,於重華猛地站起,一隻手抓住張郎當的手,微微地顫著。
眾人詫異已極地看向談容娘,連樂師手裏也停了,廳中猛地一寂。
卻見談容娘臉上做戲時的哀容已一掃而盡,現出一片果決的神色來。
眾人這時才見她手中提著一把白刃。
那刃長不過半尺,是一把短匕。
她的手微微發抖,那刃尖上,卻一滴滴,靜靜地滴下了血。
於重華已麵色慘變。
他的手一抖,這時終於發力。
隻見張郎當受力不住,淩空翻了三個跟鬥,就倒銼於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磚上,眾人隻聽到一聲悶響,他的尾椎像是都被摔裂了,疼得麵上汗下如雨。
於重華支案立著,怒目望向他夫婦二人。
張郎當一臉的汗,也一臉的話,卻一句也掙不出來。
卻是談容娘聳身長立,厲聲道:“當年你重傷之後,得‘萬頃王’救治,此後靦顏求歡,得為‘萬頃王’股肱重任。可是後來卻賣主求榮,暗殺‘萬頃王’於歡笑之際,還寸磔了‘萬頃王’死後不肯服從你的子弟數十人,挾功歸唐。你以為,這事就這麽了了嗎?”
於重華一咬牙:“已經十年了……”
談容娘容色一黯,有若歎息……十年。
接著卻猛然一振:“不錯,十年!”
接著她仰天悲嘯:“十年謀刺,十年潛忍,我們明知你功夫遠高過我夫婦倆,你以為我夫婦倆兒這十年過得是什麽日子?”
“於重華呀於重華,你也有今日!”
接著她環顧四座:“今日大仇得報,便是我夫婦絕蹤之時。”
說著,她伸手一拉丈夫張五郎,人已撲出廳外,一把挾過還怔著的卻奴,就向黑夜裏逸去。
※※※
第五祠是一所破敗的祠堂。
祠堂裏巢著很多蝙蝠。
祠堂門吱地一響,人一進來,那蝙蝠就被驚得大片大片的飛去。
它們的翅膀扇得空氣裏滿是灰塵的黴味。剛進門,卻奴就忍不住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談容娘就掃掉了供台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個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卻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後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為上麵那一點還沒有點上。
最後這一點叫做“點主”,相傳隻有經過這最後一道的“點主”,死者的魂靈才會注入這方木牌,得以在後人的供奉裏永生下去。
這靈牌一直還未點,談容娘默然良久,從袖子裏摸出一塊墨,將手指用舌濡濕了在那塊墨上摩娑著,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字頂端點去。
那墨點出一個瓜子兒形的墨跡。然後,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裏還積有最有一滴血。
她把那滴鮮紅的血就向那墨點上點了下去。
門外的長風忽然湧入,吹得談容娘供奉在木主邊上、才點燃的一對蠟燭一陣撲縮。談容娘臉上也神情慘淡,仿佛那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從那漸已消盡的烽煙中吹來,風中還摻雜著白骨與鐵血的氣息。
——沈法曾其實是沈法興的弟弟。
沈法興是隋末豪傑。沈法曾雖不如他哥哥的風光,不曾稱帝,當時卻擁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稱“萬頃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個人物了,一度擁湖倚城,坐統萬餘子弟。
可這樣的慷慨豪情畢竟消折於渴望天下一統的民心向背裏。
淡容娘輕輕拍了拍那木主,舉止間有一點親狎的神氣。
——當年,她與張郎當不過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張郎當在亂世中曾受過沈法曾的大恩。不過今日,即然是他們償報了沈法曾的殺身大仇,這一點“平等”總該還給他們了吧?
淡容娘那輕拍而落的手指裏仿佛含著歎息……十年了。從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慘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把一生中最寶貴的十年已搭給了你。
她含笑輕輕地轉過頭來,也難得這樣輕聲細語地對卻奴說:“從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這一笑,即不似平日裏對待卻奴那清謹冷肅的“娘”的形像,也不像她平時待人接物時猛然孟浪過頭的風流放誕的樣子,讓卻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還是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淡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她伸手指向門外,她指的是張郎當。
“他對它……”
她伸指輕輕彈了下那木主,“……簡直就像一條狗一樣的忠心。”
“有時我都不忿,憑什麽要這麽不管他死著活著都忠心對它。”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輕嘲也有戀慕。
她不好跟卻奴說的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初戀也是“它”——那個木主上名字曾經附隨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給張郎當做妻子的。她愛過沈法曾,那時他是“萬頃王”,曾那樣的仗義疏財,又那樣的自大可笑;那樣的魁梧英壯,又那樣的虛名蓋世。就算她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已更能充分認清楚自己初戀過的男人,卻也還是覺得,隻有那樣的男人,才適合做一個女孩兒情竇初開的愛戀吧?
可他把自己送給了張郎當為妻。當時這也是出於她的一句氣話。她本是沈法曾親手救下來的“義女”。沈法曾是這樣的男人,強橫時自然強橫,磊落處也盡自磊落,他是絕不可能染指自己親手救下,以後一直放在宅中養大的義女的。
亂世倥傯中,他偶然發現談容娘已經長大,就笑問她要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她當時不知怎麽會那樣負氣,那樣自以為倔強地回答了一句:“張五郎。”
——張五郎也是他的奴仆,當時全宅沒有一個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當時居然還大讚她有眼光,說張五郎的義氣一時無兩。
而張五郎不過也是他救下來養在後宅裏的一條“忠犬”吧?現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裏,是絕不會平等地看向自己與張五郎的。
可嫁給五郎……
也未嚐不好。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丈夫。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對自己有點誠惶誠恐。
又為了她是恩主所賜,他對她的好裏多少有一點對沈法曾感恩的氣息。
正是這一分“感恩”一直讓她不滿吧?她其實一直負氣著,一直都想對張五郎說:“你幹什麽那麽低賤的忠信於他?其實,好多處,他又何嚐及你?”
但她一直沒說。
直到後來,她終於沒機會……也終於懶待去說了。
她微微一笑,對卻奴道:“他對我們夫婦有過大恩。”
——可笑的是:他們視之“大恩”的,對沈法曾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他把他們救下,不過是隨手之舉,卻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感念這場“大恩”,那像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過於感念著這場“大恩”,也就永遠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讓自己這一輩子幾乎都無法平視於他,也終於……一直被他小視著。
談容娘的眼裏有一點謔笑的風情,如同她平日裏用以誘惑得男人讓他們無法自持的風流放誕,因為她已認清了這場人生的荒謬之處。
她跟張五郎生不如人,雖經學藝,終究力弱。他們永遠無法以舉手之勞還報沈法曾對他們也不過舉手之勞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許,分豪不差。力弱者想要筆筆算清差不多就要賠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於重華的背叛了,在那樣的時世,恩仇無算,有幾個人是可以全部承擔的?
“大恩難報,不如殺之”……她這麽想著,眼中謔笑的風情更濃了。
卻奴卻隻是困惑地望著她。他一直說不清自己對於這個“娘”的感覺。不像“爹”,他可以簡單地恨他。可娘……她一邊坐著讓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邊謔笑地自嘲著。總是有這樣的眼光,讓他從來都摸不清她。
淡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過我。”
卻奴一愣。
“在郭參軍家。”
淡容娘淡淡地道。
——這孩子不是個平常的孩子,這點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來時他不過兩歲,就算記事早,以前的記憶多半已模糊了吧?可從他懂事起,聽得懂別人的閑言碎語起,他小小年紀,竟想依著自己的所見所聞來做出判斷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戲。為了報仇,他們夫婦一直力圖親近的就是那些左驃騎營的軍官們。那日,也是如預先算計好的,張郎當先“醉”了,她跟著郭參軍進了他的內室。
郭參軍是個不置產業的蕩子,門戶低淺,她當時就感覺到了,有人在偷窺自己。然後憑她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那是才不過七歲的卻奴。
她當時並沒動怒,也沒喊叫,隻是如往常一樣的灌了郭參軍幾盞酒,然後,點起一支香,郭參軍就睡著了。她陪著那個睡得死豬樣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過多少個這樣的男人坐過一夜?這樣的夜晚,早已不讓她驚駭了。
從沈法曾以後,又何曾有過男人令她心情聳動?可讓她驚駭的,卻是窗外那個她明顯感覺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卻不動,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親眼看到旁人詬病他娘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嗎?她知道自己第二天會多少故意的有點釵發未整地離開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會跟那個郭參軍開玩笑。她了解一個男人的虛榮心,沒有一個人會承認自己昨天隻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覺,連那女人碰都沒碰上一下。她久已是個出名的風流婦人了,雖說他們心裏都會疑惑,但終他們一生,為了羞恥心,他們都不會說出真相來的。
而她,將保住一個“下賤”的聲名。那是他們夫婦苦求不得的。於重華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從那個亂世走出來,自保之力極強,戒心更強,武藝又非他們所能望其項背。不如此,他們無法接近於他。
她看著卻奴,卻奴猶是怔怔的——因為他一直沒想明白的就是,就憑娘那一夜幹坐在那兒,別人為何會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謠言諑諑,他一個小孩身受的壓力可想而知的難堪之重,可他一直,還未曾仇恨過這個“娘”。
——因為,他沒找出任何理由。
談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自從知道這孩子追蹤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向他解釋。她也說不清為什麽。她本早已決定不告訴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張郎當。可她覺得,自己必須告訴給他。
她叫卻奴附耳過來。
然後卻奴聽到她在自己耳朵邊輕聲地說了一句:“其實,娘一直是清白的。”
她和卻奴的眼近不及寸地碰到了一起,她的眼中白水黑丸,有一點說不出的真誠,也有一點說不出的狡狹,一隻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騙了,說我不是清白的。但我從頭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說不出的清白的。”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絲不可思議的感覺,覺得那簡直不可能是真實的。
……從一開始,自從沈法曾死後,他們跟入長安,偵察好久,探聽到於重華改名後的下落。然後、張五郎逼她這麽做的。
談容娘的眼角劃過一絲魚尾紋,那兩條魚尾促狹的跳,她笑笑地想……他是為了報恩……她也是。
也是,他們夫婦,雖嚐習藝,但遠遜於軍前陣中,都可以衝蕩來去的於重華。
可她當時為什麽答應了呢?還是出於負氣嗎?……也真的還是出於負氣的!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第一次謔笑地看著這些男人。她還記得,最開始的第一次,是從有名的糟爛浪蕩子,自稱“武潘安”的潘信開始的。
她記得,那一次,當張五郎假裝被灌醉,她被極愛炫耀自己在婦人中斬獲所得的潘信擁入內室時,她的心中還閃過了一絲驚怕。
談容娘掠了掠鬢,想起了那絲驚怕,像懷念起自己純白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絲感動來。
她記得,接著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滿臉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靜下來,不怕了。
以她的武藝,她覺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覺得不必怕。進了屋,她忽衝潘信大笑,然後說:“你知道怎麽才可以讓你那些同袍對你嫉羨得發狂嗎?”
潘信看到一個比自己還老道的婦人,先自服了一些。談容娘笑道:“以後你我歲月正長,今天我要給你爭個麵子先。你且什麽也不做,留著精神,兩柱香工夫後再精神抖擻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幾盞酒,他們說什麽都別在意;然後再進來,什麽也不做,留著精氣神兒,要再過三柱香的工夫才出去,我用指甲在你臉上劃出幾道明顯的印子,然後再出去陪他們暢飲幾大碗酒,再進來。我再在你臉上更添幾道指甲印子,過小半個時辰你還出去,還跟他們痛飲。明天,我管教你名傳軍中了!”
潘信那廝真的信了,也如約做了。臉上還笑嘻嘻的,有一點跟她共通惡做劇的笑容。
她隻是一邊笑著,一邊狠狠地在他臉上劃著印跡……男人真傻……她笑著,我可以僅憑虛榮就役使他們……等潘信第四次進來時,人已酩酊大醉。她裝作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這很公平,他獲得了他想要的虛榮,她也獲得了他丈夫與她共謀的“賤名”。
談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裏露出一點煞氣。可她心中的苦味接著翻了上來。
她記得她回家時,發現張郎當真的醉了。他是那以後才有的酒糟鼻,她常痛恨地望著他那酒糟的鼻子——那隻說明一件事,他一直還記著她是他的老婆!
可這老婆竟抵不過他的忠心,對於另一個男人的忠心。
——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條小狗似的救過他,還為他做過什麽?
談容娘的唇角還在笑著,可那笑裏絲絲地帶上點寒氣……那以後,她愚弄了多少男人啊!可她打定主意:就是不告訴他。
——就是不告訴他!
不告訴他自己奇跡般的竟是清白的。那以後,她才不把他當做張五郎,而時常如別人稱呼的,認他做“張郎當”。
可她心底有一絲淒涼地想:其實,不隻他難過,她當時好過嗎?那仇,不是他一個人想複的!她也曾立誌要為她那一場初戀複仇啊!可最終,她發覺,自己的堅執竟抵不過張五郎的忠心……她對沈法曾有過的愛,竟抵不過他對沈法曾一生的忠;而他對她的嗬護,竟終究也沒抵過他對沈法曾的忠心。
她想起自己心頭無數次劃過的瘋狂的笑:這些男人啊!……這些說傻就傻,說堅執也堅執得讓人又恨又不可拋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隻是清清白白地盯著卻奴看著,一雙清清白白的眼望著一雙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裏包著四棵烏黑的核兒。
她的唇角劃過一絲苦笑:“這秘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知道。”
她輕輕抱著卻奴,知道以後再這樣不可能了,輕輕咬著他耳朵地說:
“女人的心是很難猜很難猜的。長大以後,你會明白好多事情,但還是會弄不懂一個女人的心的……”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隻想告訴你,這個世界是荒誕的。在你鬥力鬥不過它時,你可以鬥智來愚弄它。他們其實是如此地喜歡被愚弄的!”
她拍拍卻奴的頭:“可惜,你是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脾氣,這一招你可能學不來。卻兒,我想告訴你:清白有時是個盡可獨享的私密,沒必要讓別人知道。你學會這一點,也就會學會怎樣用譏笑來麵對他們,並保護好你自己了。”
說著她歎了一聲,摸骨看相般地頭一次那麽用力地用手撫摸著卻奴的臉龐:
“可惜,你隻怕終究學不會它。那你就變得足夠強吧,不用像娘這樣做個徘優似的把自己扮成小醜來保護著自己的那一點點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隻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麵忽然響起一片刀風刃響。
卻奴一驚。
他已聽明白,那是“爹”跟追蹤來的敵人幹上了。
他急切地想開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聲“爹”。
——“爹他……”
談容娘卻忽然放鬆下來。
她拉著卻奴的手坐了下來,漫不經心的,仿佛屋外的打鬥已經和她無關。
“不用管他。我們逃是逃不掉的,你以為左驃騎營是那麽好惹?雖說當時在座的多是膿包,於重華跟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未見得合得來。但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樣了。”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門外。門外張五郎的刃風她聽得出來,她好久沒聽見他這樣爽烈幹燥的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剛才傷了,可她一點也不急。
如她說的:女人的心是很難猜很難猜的。
不知怎麽,她的臉上竟現出一點安然來,有些愜意地笑,輕輕拍打著卻奴的臉。
“就讓他盡力一回,來保護咱們這蕩婦稚子吧。”
“他也實在需要,這樣明刀明槍地來一場戰鬥了。”
那句話說完,她的臉上,在多年之後,終於重新現出慈悲、憐惜……與一點、“愛”來。
五、太仆寺
以唐代製度,中央政府共建有三省六部、以及一台五監九寺。
太仆寺就位列九寺之中。
九寺多專供皇家役使:如太常寺職掌禮儀祭祀,光祿寺職掌酒醴膳羞,宗正寺職掌皇族譜藉,衛尉寺職掌扈從兵器。
——太仆寺主掌的則是皇家車馬與天下牧政。
貞觀之初,李世民極力裁汰冗員,當時的中央政府官員極為精簡,在朝的文武百官,一共不過六百四十三員。較之前隋,精幹得不可同日而語。
主管的人少,太仆寺也就顯得越發的空曠。
空蕩蕩的庭院裏幾棟衙舍就那麽空曠曠地對立著。可這裏外空內實,帳房裏堆滿了關於天下馬匹的冊藉。
叫人詫異的是,天底下居然還真有這樣的一個專門管理馬匹的衙門!且幾乎天底下所有馬匹盡已入藉。
——那本該縱橫恣肆、絕蕩塵埃的野馬都到哪裏去了呢?
天下已無野馬,就如同天下再無逸民,它們似乎早已消失不見,因為屬於漢家的整個天下,早已不再有空地可供馳騁了。
這是一個農耕的社會,縱馬即成踐踏。舉頭見親,低頭鋤禾,人們不再需要馬匹,因為太多人早已沒有馳騁之心。
但總是還有征戰,因為征戰,朝廷一直為缺少馬匹而苦惱。為了馬,當年高祖開國時甚至不惜降尊紆貴,以稱臣的條件向突厥借馬。直到後來為了征伐乏突厥,又向天下征馬。但一俟征伐平定之後,漢人的理想還是放馬南山之陽,解鞍除轡,以示不複幹戈的。
如今的太仆寺卿蕭正衣本是蕭梁後裔,他與太上皇李淵有著姻親關係。當朝之中,他算少有的留下來的太上皇裁培的臣子了。
他出身本為南梁的帝室,入隋後做了駙馬都尉,到了唐朝,他已位列九卿之一。整個唐初的官吏結構都與南朝的門閥世家,以及北朝、前隋的關隴貴族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蕭正衣如今的年紀也大了,過去的曆史對於他來講是一場又一場繁華的夢,中間的間縫就是那一場又一場苦亂別離。
那縫隙生長在他的夢裏。好在太仆寺還算一個較為清閑的衙門。如今一到傍晚,他就早早睡去。
可今夜,他在睡夢中被人叫醒。
來的人是左驃騎營中的校尉,他們送來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並不是問題,問題是隨孩子附送的那一塊牌子。
那牌子上直書著“免死令”三個字。
——當今天下,還有誰有這麽大的口氣寫下這三個字?
可字下麵兩個小小的題款卻讓蕭正衣震驚不已,那竟是禦筆直書的兩個字“李淵”。
——“李淵”?
那可是當今太上皇的名諱。連當今的皇上也不敢輕易吐口這兩個字。
那是一枚檀木製成的牌,看樣子本來該是一方鎮紙。奇怪的是,太上皇在上麵草就的題款根本不是禦批的口氣,甚至不是他當年他分封唐國公時用的名號,而是直接用上“李淵”兩個字。
那口氣裏像挾帶著一點威嚇與怒氣。
問題是,他要威嚇的是誰?
——用一個尋常阿家翁的尊諱,能用來威嚇的,不過是他的那些孫男弟女。
蕭正衣一時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越皺越緊,當年的陳年往事一幕幕在他心頭過著,他不由在想:這孩子怎麽會有這樣一塊牌子?
說不好,這就關係著什麽宮闈亂局。
“那孩子現在怎樣?”
“他已經木了,不會哭,不會笑,像是也不怕痛,一直就那麽木呆呆地怔著。”
蕭正衣歎了口氣,隻分神為那孩子小小擔擾了一下,就開始發愁於自己現在正麵臨的這樣一個尷尬窘局。
※※※
卻奴今夜就被關在太仆寺中。
那是一間極大的庫房。庫房中,旗羅傘蓋,堆疊懸掛,幾乎盈滿了整個空間。
庫房中沒有點燈,卻奴一個人被孤零零地關在這裏。黑暗壓迫著他的眼。他的心是木的。他試著冷靜地回想起當時在第五祠邊的刀風刃響,那時……
——那是、爹一個人的戰鬥。
娘應該還有再戰之力。
可她一直未曾援手。
直到張五郎在門外長呼一聲,如烈士一般戰死,大門被猛地被撞開,左驃騎營中的數位好手一齊湧入,談容娘才淡淡說了一聲:“這孩子你們不能殺!”
她的手探入懷中,向那左驃騎營的人擲出了一件東西,哂然道:“這東西你們先看看,再決定怎麽對這孩子下手。”
然後她的目光望向門外,那麽深那麽遠地望向門外。
她一手輕拂,從背後案上掃落了那枚木主,另一手,將一把短刃就向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與君來世,再做夫妻。”
她的唇角輕輕嚅動著。
——君當耕讀,我當紡織。
卻奴的表情木木的。淚被風吹幹了,臉上的皮有點緊,接下來的感覺……覺得自己的整個人都幹得像一塊劈柴。
那柴陰陰地燃著,燒得他的頭瘟瘟地痛。
這麽些年,從他記事起,他就不曾像一個尋常小兒那樣對自己的父母感到到一點什麽溫暖的依戀。
可今夜……他剛剛有了,卻又即刻失去。
他不知道這樣的失去意味著什麽,隻覺得心口說不出的冷。
——他還不知道那樣的感覺叫做荒涼。
那空空的感受是他從一小時起就感受過的。憑著一個孩子式的敏感,他早已覺察出自己的父母跟別人的不一樣。別人家的父親也打罵孩子,卻不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嘲弄輕侮。他記得張五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裏,有著那麽多的尷尬、苦楚,與一種種在骨子裏的不信任,似乎光自己的存在就提醒了他的尷尬處境一般。
在外麵,張五郎一向是任人嘲戲欺淩的,可一回到家,他唯一可欺淩嘲罵的就是自己。
有時,還有娘那鎮定的眼神保護著他。
可是,娘對自己也是不親密的。也許她一早就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所以,並不想種一份什麽愛在自己心裏,讓自己無法麵對那必然到來的分離?
他老早就已隱隱猜出了自己並非張五郎與談容娘的親生孩子。他老是想像,自己當初是如何被人遺棄的:是不是一個荒涼涼的天,天四腳裏墜著那鉛沉沉的雲,自己小手小腳的被裹在一床破棉絮裏?
——他一直渴望逃離現實中他那個家。
可今天,那個家終於為他親眼所見的嘩然碎去,他卻再沒有一點欣幸,隻是……隻是心裏冰涼涼的,荒如廢墟。
他從懷中取出個火摺子,一晃點亮。
那是他從這個人世榨取溫暖的不多的方式了。
他身邊總帶著火,有多少次,他不想在右教坊裏侍奉,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回家,就逃了出來,逃出別的頑童那“踏謠娘、合來,踏謠娘苦、合來”的嘲弄,逃到沒有人處。
直到暮越來越深了,直到太陽也低過簷角,直到夜罩下來,從頭到腳地罩下來,他常常這樣劃亮一個火摺子,暖和自己。
——不是為那一點熱,隻為那一點暖和的顏色。火苗跳動著似乎會說話,他覺得自己能看得懂它說的話。外麵是一個寒冷的世界了,他要不時拚著力打出一點小火花來。可惜,它總是在一句話沒說完時就那麽滅去。
一瞬間,他幾乎被赤黃色晃花了眼。滿庫房滿庫房堆積的原來都是皇家車馬用的華蓋儀仗。這顏色在卻奴眼中極為陌生,因為赤黃色本是當今皇帝限定自己專用的顏色,無論百官庶民俱都不許穿戴,否則即為僭越。
那些皇家常用的傘蓋原模原樣的支立在那裏,四周疊放的還有皇帝出行時用來阻隔行人的步幛,那步障展開可達十餘裏。更有一大副帷幕懸空地掛在牆上。火光一閃,卻奴幾乎驚叫了一聲,隻見無數的馬,一匹匹各色各樣的馬,就那麽縱容恣肆地畫在牆上,似要從牆上奔突出來。
那真是皇家的氣派……哪怕隻藉著這一點點火光的照耀,哪怕卻奴年紀還小不懂些什麽,也隱隱覺查到自己是被關押在了哪裏。
他被包裹沉陷進這赤黃的色澤裏。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小廝的衣著:他穿著一件青靛小皂衫,頭頂裹了個頭巾,小皂衫染得不成個樣子,緊崩崩的裹著他正在發育的身體,一看就知出自染坊裏的廢料尺頭,黑一塊藍一塊,黑也黑得不徹底,藍也藍得不爽利。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這裏,隻覺得自己的頭瘟瘟的,不像是疼,隻是昏昏的讓自己意識半明不滅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卻隻覺得冷。他覺得這都像一個夢,夢中有那麽多奇異的東西,他忍不住伸手把火摺子向那帷幕伸去,要點著它看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一點火苗跳出來,他覺得那脈脈的火光像流動溫熱的水,自己就被包裹進這一片溫熱的水火裏。
他輕輕歎息一聲,覺得自己要睡著了。可他又夢見自己並沒有點著那些東西,他隻是在做夢,在夢中劃亮了那火摺子向這一切燃去。
但他又怕這夢會醒來,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冰冷的,連爹的嘲笑和娘的冷漠都沒有的……磚地。
一張麵具包裹的臉忽從火光中浮現出來。
那張臉上,沒什麽表情,連眼洞後的眼睛都是不動的。
卻奴怔怔地看著火苗在那雙眼睛裏麵閃,看到那人沒有脖子,麵具下麵就是肩,肩上圍著好大一麵鬥蓬,他看到那鬥蓬升了起來,火苗就被壓熄下去。
不知怎麽,那麵具給人的感覺如此蒼老,比任何他見過的人都要蒼老。卻奴直覺得自己像在夢裏見到過它。
他還在想著這一切倒底是不是真的,後脖頸下忽然感覺到一支蒼老的結滿硬繭的手。
那麵具的嘴唇不會動,可它可以發出聲音。
那聲音說:“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這麽死去。”
卻奴怔怔地望著它,卻聽它道:“涼武昭王的子孫,不可以就這麽死去。”
涼武昭王——卻奴還在腦中想著這陌生的詞語,卻覺得那一隻長滿硬繭的手順著自己的脖領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後脊梁,摩娑到尻骨那裏。
那隻手像是在數著自己的脊柱,隻聽那個聲音說:“是這個骨架,就是這個骨架。她一共生了三個孩子,一個號稱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一個卻有野草沙棘、駑馬強牛的脾氣;還有一個,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們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寫了那個免死的牌子。看來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縱使救不了她的兒子,也還可以救得了她的孫子。”
卻奴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隻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可那一隻結滿硬繭的手,讓他覺得有一種剛強的氣息傳入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他剛才因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這一點剛強的鎮定,他覺得自己要睡著了。
他掙紮了一下,他還不想睡,可眼皮越來越沉,那剛強的慈悲墜進他骨子裏,竟墜得他真的沉沉的睡去。
其實他睡的時間並不長,可那是一場深度的安眠。黑甜之鄉無比廣大,足以慰貼掉他腦中所有的紛亂糾結與由此而來的低燒疲憊。
當他重新醒來時,發現自己手裏的火摺子還在燃著。時間似乎隻過了一霎。那張戴著麵具的臉低低地壓向自己,巨大的鬥蓬把自己包裹進去。他隻剩一張小臉露出,他的小臉上剛好露出疑問,那個聲音說:
“別問我是誰……”
“你最需要問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誰?”
“我?”
那人手裏晃動著一個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擲給左驃騎營侍衛的東西。
隻聽那個聲音說:“沒錯,你不是張五郎與談容娘的兒子,這想來你早已猜到。”
“至於你的出身,其實另有來曆。”
那個聲音很蒼老,也很鎮定,似在很乏味地說起一些滄桑舊事。
“現在,我終於可以告訴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涼武昭王。遠在晉末,他就據有秦、涼二州,自立為王。到他的兒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國卻為沮渠蒙遜所滅。可李歆有子,名為重耳,仕魏為弘農太守。此後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門鎮將;李熙生天賜,是為幢主;天賜生李虎,在西魏時,你李家這一代,就被賜姓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為北周有名的八柱國之一,死後被追封為‘唐國公’。李虎生昞,襲‘唐國公’之爵。李昞為上柱國。李昞後來生了你爺爺。在你爺爺這一代,你家才又複姓為李姓。”
卻奴怔怔地聽著。
他從來覺得自己無根無絆,沒想到,有一天,會聽一個聲音這麽跟他說起自己祖先那些久遠的事。那感覺,像是自己身後長長地排了一長排木頭的牌主,上麵刻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
卻奴怯弱地問。
那個聲音幹硬地笑了下:“不熟。”
“隻是這個家譜,供於太廟,隻怕天底下沒有誰不知道的。”
說著那個聲音略略溫和了。
“我隻是跟你奶奶很熟。”
“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這時,她的聲音裏才泄出一點女性的柔軟來。
不知怎麽,剛才聽她在敘述及自己父係祖上的那些名字時,卻奴隻覺得自己為那些官銜攪得頭昏腦漲,更加地多了一份迷茫與疏遠感。
可這時……
她提到了奶奶。
那個詞像有一點溫軟的魔力,讓卻奴一下子覺得跟她親近了起來。
他什麽都還沒說,那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哪怕隔著麵具,她的目光也現出一點溫和來。
隻聽她和聲道:“不錯,你的奶奶。”
她抬起頭,身姿間泄出的神態略現悠遠。
“她姓竇。”
“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親竇毅,在周時跟你曾祖一樣,也為上柱國。她的母親就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陽長公主。你奶奶有著一頭出奇的頭發,剛出生時,就發長過頸,到她長到三歲,頭發就等同身長了。我現在都還記得她那樣一頭長而厚密的頭發。到她成年,她站在榻上,一頭長發委落於地。我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那時,總是我為她一梳一梳地梳著的。”
她的語音有些若不勝情。
卻奴隻覺得她的聲音裏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懷裏輕輕一偎,聽她講起那些久遠的故事。
“你奶奶小時,很得當時的皇上周武帝喜歡,是被抱在宮裏養大的。周武帝從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別的甥男弟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見識,當時周武帝的皇後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歡她。可你奶奶勸他說:‘吾國尚未平靖,四周敵虜勢強,還望皇上可以存心撫慰突厥女子,如此則江南,關東的敵虜就無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見識超卓,到後來,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禪位,你奶奶在家裏氣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為男子,不得為舅家除此奸邪,報此大仇。’嚇得你奶奶的父親掩了她的口,說‘你是要招來滅門之禍啊!’”
帶麵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話語間稍現睥睨之氣,似為自己當時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卻奴聽得怔怔的。不知怎麽,開始聽到說自己奶奶的頭發,讓他有如見斯人的親切感。可說到後來,感覺又有些生疏了。
“當時你太姥爺就覺得這個女兒很不同,不能隨便把她嫁出去,所以專門請來最好的畫工,在自家堂上畫了一幅雀屏。那畫畫得金碧輝煌,當時我已經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見到過。屏上畫了一聲驕傲的孔雀。當時你太姥爺曾廣招天下少年才俊,來的人都付與一把弓箭,讓他射那屏風。隻有你爺爺,兩箭射中雀之雙眼,與當初你奶奶定下的規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給你爺爺了。”
卻奴怔怔地聽著這些奇聞軼事。卻聽那人的聲音忽轉悲涼:“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於書法,把她的字,和你爺爺的字放在一起,等閑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攤手,“就像這枚免死令。其實上麵的字是她寫的。她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就是你爹,還有你的兩個叔叔。她見微知著,一早就懷疑自己的子孫它日難免相互間傾軋之禍。所以臨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爺爺的名字,書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給後世子孫,以為威嚇。沒成想、沒成想最終這枚牌子,卻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卻奴。
卻奴也望著她,半天,怔怔地說:“可你說的這些人,爺爺,奶奶,我……父親,他們,都死了嗎?”
那女人緩緩搖頭:“不,你爺爺還在。”
“現在,就是他要我驗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宮的。”
——回宮?
卻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綾緞上那些赤黃色的含義。
可他的念頭沒停留於此,隻是接著問:“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著他的眼,眼神忽轉蒼涼。
頓了頓,“他,不在了。”
卻奴細細地歎了口氣。
緊接著,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補充道:“你爹的小名兒,叫做毗沙門。”
卻奴怔了怔,他沒有家人久了,也不覺得太傷心,卻無緣名的,用力在記住這個奇怪的名字。
很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小心地問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興終於可以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微微一笑:“她、還在的。”
卻奴隻覺得自己的心被軟軟地牽了一下。
娘……自己還有一個親娘在世嗎?
為什麽她不來找我?
可他雖小,卻已懂得,不要對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裏的火花還是輕輕閃了閃,低聲道:“噢……”
不知怎麽,這一聲低“噢”卻牽起那個女人蒼老的柔腸來。
——是覺得這世道已虧欠這孩子太久了吧,或覺得那李家虧欠他太久,她輕輕抱住他,聲音越發柔和下來,低著聲、注腳般的注釋道:
“她的名字,叫做雲韶……”
六、輔公袥
玄武門那兒的風好大。
卻奴還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這兒位於宮城之北。剛到玄武門,就聽大風呼呼地吹著,卻奴隻覺得風吹發飄。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地方,隻覺得心裏說不出的荒涼。
——他跟那個女人出了太仆寺,就來了這裏。他想問那女人要帶自己去哪裏,那女人隻說了聲:“大安宮。”
——大安宮?
那該是、“爺爺”……住著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讓他在玄武門久做停留,一路催著他快走。
已經四更天了,拂曉之前,天色更見其暗,猛然一陣呼啦啦的聲音傳來,卻奴剛停下腳,就見黑暗的夜色裏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隻五彩輝煌的大鸚鵡直撲過來,翅膀都快掃到了卻奴的臉上。
那鸚鵡一頭紮進了那女人的懷裏。女人在鸚鵡的爪上解下了張紙條,就著火摺子讀了讀,立刻麵色一變,說道:“你爺爺病重,你叔叔已趕往侍疾。看來……”
“今天是帶你見不成他了。”
她略現遲疑,猶豫好久,才無奈地說: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著。你放心,我會暗地裏傳命下去,不會再有人為難於你。現在,我要急著趕回大安宮。你爺爺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隻要你爺爺病情略好,一得空兒我就會來找你。”
說著,她輕輕拍了拍卻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無奈,然後、就一個人急急地走了。
卻奴隻覺得自己一個人被拋在了黑暗中。
這裏四處空曠,越顯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雙肩膀抱了起來。好像、這樣可以把自己縮得更小——更小些時,不讓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憐的情緒一旦湧上來,慢慢就變成自傷。他自己都沒察覺,一雙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動起來。
忽然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道:“男子漢,大丈夫,可不做興說哭就哭的。”
卻奴一驚,回頭看時,卻四望無人。
隻聽那聲音道:“卻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見你三次。這麽說,你我算是有緣的了。”
卻奴這才發覺,那聲音雖近在耳側,說話的人卻不知還在多遠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卻是誰遇到過他三次?
他回頭望去,隻見玄武門的正對麵,不出十餘丈遠的地方,正有一片樹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倒底是些什麽樹。那些樹像是棗樹,枝椏一根根淨伸向夜空裏。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麽都沒見到。突然的,他隻見遠遠的天邊,蒙蒙地綻開一條白線。那線把天地從混沌中割切開來,借著那一點希微的晨光,卻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連結得仿佛一條線。
就在那一線林梢上,正有一個人長身立著。
他麵向極北,卻奴隻見到他身後飄飄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長發。那人靜觀著拂曉時的天地綻裂,身影不動,隻是身後的長發卻憑風淩空。
卻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從那人的身影裏認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的漲痛了起來: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嗎?”
那人分明一直沒有回頭,可為什麽他的話聲好像就響起在自己耳邊?
“是不是還想看我跳一場舞?”
那人的聲音略顯低啞,似乎整個人一半還在沉沉地睡著,另一半卻冷冷的醒。
那聲音裏有暗啞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曉的天際一線切開了似的。然後隻聽那聲音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場你從沒見過的,也從來無人見過的舞給你看。”
聲音未落,那身影卻已在樹梢舞起。他的姿式,卻隻讓遠觀的卻奴覺得“不可能,不可能!”
隻見他的腰不可思憶地折斷下來,長發卻不可思議地根根迎空。天地間黑沉沉的朦朧,那天際的一線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線天光銀閃閃的如一根腰帶,下麵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麵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濁的兩色黑暗間,卻又另成一黑。那是一個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沒有的人氣。卻奴隻覺得那剪影奇異的舞動,在他的舞姿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墜落,可同時,又有什麽東西在他身上升騰欲上。那裏麵的沉酣苦痛,掙紮凝華,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濕了衣——這夜是冷的,濕重如冰;可就是冬天裏凍成冰的衣,在寒冷極處,那些水汽竟還可以揮發得升騰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個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卻覺得自己像看到了什麽。
卻見樹梢那人忽纏綿的低嘯起來,那歌吟中無字而有聲。卻奴身在教坊,聽過的曲子多矣!卻頭一次聽到一個人原來還可以這樣的吟唱。
那是破曉的歌聲。像是懷此悲淒,空睜望眼,卻終曉難靜。
卻奴隻覺得那一刻的感覺又是仰望又是欽慕。
多少年來,他活得像一個啞子!他多麽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儲,也可以揮為一舞,發做一聲。
那人舞到後來,竟忍不住長嘯之意,最後竟一嘯穿空,夭矯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著那林梢一線,飛騰而去。
卻奴隻覺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卻知道這樣的一舞,終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嘯聲越行越遠,將要停了,卻奴忽覺有一點氣息,正溫熱殘存的越來越近。
卻奴隻覺得一道影子疾撲過來,他方要驚叫,那影子已將自己一把抱住。
從小到大,卻奴還從未被人抱過,更何況是這樣深沉的擁抱。
那一抱,似乎有著太多的懷抱。卻奴太小,也理會不清。他隻是頭一次,發覺一個人原來可以如此飄逸得疾發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脫的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貼在他的懷抱上。隻覺得自己的脖頸裏感到一陣冰涼。那是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漣漣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拋之腦後,因為他與那人共懷著那一場舞後的情懷。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輕輕向那人後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仿佛尋求一個確認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裏才有空去想:他一個這樣年紀的人,怎麽可以如此縱情的哭?
可卻奴又覺得,他就該是這樣的哭的。
他覺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進了那人深長如海的悲苦。不覺的,他把一雙小手環抱住那人的後背。然後他才明白,那人並不是在哭,他隻是在流淚。有一種人,任由自己心靈在荒日下曬著,曬到最幹時,總會有一舞,總會有這樣的淚。
那人的淚如長河,可聲音裏毫無梗咽。
隻聽他說:“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頸。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後……”
說到“以後……”,他的聲音忽極凜洌。
那凜洌帶來一種刺激的安全。
然後,他忽然拉著卻奴長奔而去。
那樣不管不顧得突然奔跑,讓卻奴覺得一口長風突然衝進了自己喉嚨裏。
他還從不曾跑得這樣快過。他隻覺得自己的衣裳都獵獵得要破體而去了,那一跑,跑過家世,跑過死亡,跑過爹的怨恚無力與娘的放涎沉湎,跑過了生命,跑過從涼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門”的木頭牌主……因為那奔跑比生命流過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頓了,跑得他是……如此快樂。
卻奴平白得覺得開心起來。
他終於交到了這個朋友。
雖說這個朋友,哪怕就是在他這個孩子看來,都實在是有點瘋。
可那是他喜歡的瘋。
卻奴識字,認得那個“瘋”字。
他在心中想,肩胛,那個半大不小的男子,是不是正是恣肆於風,又染疾於風呢?
他們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邊,在渭水河邊迎來了朝陽。
卻奴從小在長安城裏長大,卻是頭一次在這曠野中看到朝陽。
那朝陽銜著露水,在渭水河對麵的野草極處緩緩生長。一出來,就裁起萬丈朝霞做為衣裳。那朝霞在日邊橫披開來,那樣的霞光萬道,那樣的瑰彩紛呈。他先隻看到天邊的雲紅了,鍍了邊的紅了,然後那紅轉為金、金轉為光亮,光亮轉為赤橙黃綠青藍紫,轉成七色,都不是人楊間所能有的色,那色又轉成燦爛……然後、一輪紅日才捧出,無邊光影頓輝煌!
那樣輝煌的朝陽他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臉感動的樣子,那個人卻平靜下來,用手輕輕撫著他的頭,若有欣喜地道:“你這小屁孩兒,竟也不俗。”
卻奴一抬臉:“你叫我小屁孩兒,卻也太俗。”
說完,兩人同聲哈哈大笑起來。
※※※
卻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幾天。這幾天的日子,卻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曾有過的暢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鄭重其事地跟那人說:“我要你教我。”因為不用他說,那人已開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頭一天他們跑到渭水河邊,玩累了,兩個人就一在樹杈,一在樹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陽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麵有點癢,從沒有出過長安城的卻奴感覺到自己的臉上一片金黃。他聽著流水在自己身邊響,那水聲像是衝過了他的身子,衝得他與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聲地說:“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殺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
“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傷心。”
他的聲音裏有困惑也有悵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們不是我的。”
樹頂上的人沒有動靜。而這毫無應答卻更讓卻奴安心了些。他不想聽到什麽話,他隻是想低聲地說說。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聽頭頂上的肩胛問:“你的呼吸不穩。你知道一個人該怎麽喘氣嗎?”
卻奴愣了愣,然後,他忽覺得自己的耳朵邊靜了下來,一聲一聲,隻聽到肩胛那悠長的呼吸,他忍不住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調子。在那重新調整過來的節奏裏,他仿佛聽到了草的呼吸,葉子的氣韻,天上飛過的鳥兒的吐氣。他覺得自己融入了這身邊萬物裏,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樣的呼吸,仿佛人生都是一件樂事了。
這一場呼吸讓他感覺有如重生,仿佛自己的心和肺頭一次降臨到這個世界,頭一次感受到那樣一種韻律。頭一次發現,自己與這身邊草木,水邊鷗鷺,竟如此息息相關著。
沒過多大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可睡中,他有時還會半明半暗的醒來,隔著眼皮,感覺到那太陽漸熾漸暖的金黃,感覺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聲音,他就會重新調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陽光拍著金色的小手,摻和著頭頂上綠葉的手,依次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那是天地生人交互的律動。
卻奴說不出那是什麽,卻直覺到、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讓卻奴高興的是,他頭一次感到一個人的呼吸就響在自己耳側。
從小他就睡得距離爹娘好遠,隔壁響起的,總是張五郎那笨拙的鼾聲。那鼾聲攪擾了他的整個童年。這是頭一次,他是在遠離這鼾聲的地方睡著的。到睡醒時,心裏又覺恬靜又有些惘然。
接下來幾天,他們徘徊在渭水河濱,幾乎什麽都沒做。他們沿著渭水河濱順流行去,看到夏日的花兒次弟的開了:藍的像在眨眼,黃的像在勻粉;紅的在綻,粉的在笑;萋萋成片的草野,細細碎碎的花朵;隻著一點顏色,便覺滿眼歡然。
肩胛有時悶悶不樂著,有時又放縱地高興起來。有時,天上的雲鉛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臉色看不到,隻見到他後背的胛骨那麽默然地對峙在身體兩邊,似乎陷入了自己的生命再也走不出來。
好在卻奴不會為那些壓抑而感到痛苦與惶惑。那時,他總是不停地看著天上的雲:這雲也真是多變的,從有時那麽羊羔般的綿綿朵朵、到突然間這麽凝重如海,可在那雲裏,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誰說生命就一定要縱聲高歌?隻有這偶爾壓抑、偶爾沉靜、偶爾狂歡的生命才是真實的。
肩胛有時會突然高興起來。一天,他興致突發,要教卻奴如何用動作來表現那些草野間的顏色。他先告訴他如何跳出草野的底色。他告訴他舉手投足,當成流韻;所有流韻,俱為底色。然後他揀起一截枯枝,有些憐惜地握在手中。卻奴看著他示範性地舞著,隻覺得那衣袂發梢,飄出來的果都是青草般連綿的綠意。可那綠是動的,時濃時淡,時淺時深,時清時濁。
然後隻聽他說:“在這裏。”
說著肩胛突然舞動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在他手頭一式擊出,卻奴隻覺得那枯枝頂尖似乎就綻開了一點顏色。
——原來色在這裏!
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幹上一綻即謝,可那一綻中似乎暴發了它生命中沉凝過的顏色!
卻奴終於明白那一擊是劍!
他見過肩胛與羅黑黑間的一戰,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隨手出劍。原來舞為自處,可擊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無章法,隻是隨行隨臥,隨著身邊景物轉換,風雲漸變,隨意趁興地教著他些什麽。但因為身邊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應和,卻奴隻覺得自己學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閉著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隻有氣味、冷暖、幹濕,還乃至聲響、質地、色澤……
這呼吸有如一場煎洗,把他五髒六腑間的東西,有些仿佛滌蕩掉了,有些又仿佛喚醒更生了,還有些,正在培育生長著。
直到那天傍晚,卻奴盯著天邊一抹奇怪的雲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麽。
——那天天氣很陰,本沒有什麽晚霞,卻奴遠遠望向東北方那一片山,卻看見一團影綽綽的烏雲,奇怪的是雲煙間含著的那抹奇異的紅色。
那東西像雲又不像雲,相距太遠,他看不清。
隻覺得那一點色彩著實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態,順著他的眼看去。
然後,肩胛手搭涼蓬,一雙細長的眼眯了起來。然後,隻一瞬間,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沒有動上一動。卻奴為他那超常的靜默感染上一絲不安,有些緊張地問:“那是什麽雲彩?”
隻聽肩胛的聲音仿佛在夢遊:
“那不是雲。”
“那是煙。”
——“烽煙。”
※※※
獨鬆嶺上並不是隻有一顆鬆樹,而是獨獨隻有鬆樹。
一片鬆濤低吼成一片壓抑的寂寞。千棵萬棵,鱗皮針葉,聳列成陣。這裏的鬆樹,棵棵盡可合圍。
弦月方升,素光如針,那月華一針一針地泄下,針尖對麥芒地跟這獨鬆嶺上的根根鬆針對戰著。
卻奴被肩胛帶到獨鬆嶺上。肩胛帶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鬆樹。卻奴先開始什麽也沒看到,滿眼盡都被那怒放的鬆針紮得疼了。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鬆針,根根直豎,仿佛那鬆樹懷著壓抑一生的鬱怒,飽滿地漲開了它們所有的綠刺。
過了好久,隻聽到一陣“哆哆”的聲音傳來,似乎是斧頭砍入木頭時發出的聲響。
隻是這響聲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聲音更加低悶。
十數聲之後,卻奴隻聽到一邊宿鳥驚飛,然後呼拉拉地一片響,在那一片茂密的鬆林中,隻見一棵鬆樹巍峨地倒了。
那裏離他們立身之處不過百米。那棵伐倒之鬆高數尋丈,這一倒倒得聲威烈烈。卻奴隻覺得自己立身的樹幹都是一陣搖晃。那根樹倒地之聲絕後,耳邊重又聽到“哆、哆”的聲響。
不過又是十數聲,就又有一棵鬆樹轟然倒下。
有人在這深夜伐木,而且伐得都是這數百齡的老樹。卻奴隻見一片密厚的鬆林間,一棵接一棵的有鬆樹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實在是快。可就是這麽著,也足足持續了近個把時辰,才放倒了數十棵大樹。
卻奴站在高枝上望去,隻見到一棵棵鬆樹接連巍峨地倒地,那些鬆樹依著一個圈子,向外緣壓倒。不一時,已隱約可見厚密的鬆林間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後,突然有數十人齊聲高歌,這響聲驟然發起,聲震暗夜,把卻奴身子都震得一驚。
隻聽那歌聲唱道:
長白山頭知世郎,
純著紅羅錦背襠;
橫矛侵天半,
輪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聞官軍至,
提刀向前蕩!
——譬如遼東死,
斬頭何所傷?
那歌聲濃烈熾情,像在圍剿的逼迫下,一群小人躲避著一大群人馬,在密林間煎煮的一鍋濃濃的野豬骨湯。
卻奴隻覺得身邊的肩胛身子忽控製不住地在顫。然後,隻見那十數人當真如歌中所唱的,一個個穿著紅羅十字錦背襠,出現在才伐出來的那片空地裏。
如針月色下,隻見他們個個身形驃悍,嗓子更是粗豪。赤著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著月光。反射得這深山密林裏麵滿布著一種男人的意氣。
卻奴隻覺身邊肩胛身子猛地一抖,歎息般地長出了一口氣,又夢囈般地道:“知世郎!”
——難道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卻奴隻見那十數個身穿紅羅錦背襠的壯漢個個腰間別著斧頭,那斧口閃著寒光。他們手裏拿著另一把小巧些的斧頭,他們已開始清理場地。
他們在這密鬆林間,開出來一塊畝許大小的空場,這時運著斧頭正把那倒地的數十株鬆樹上的枝柯都斬下來。那些枝柯斬下後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場中央。然後,好大一堆鬆明火把一起燃了起來,點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紅徹。一陣風吹過來,空氣中隻聞到一片鬆香。卻奴這時才望見,火光映襯下,那些壯漢們穿的紅羅背襠已經相當破舊了。像過往年代中留下來的一點殘血記憶。那是一片殘破的紅,紅間露出筋肉,筋肉間可以想見入骨的傷疤。
他們以腳跺地,縱聲高唱:“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
卻奴隻見身邊肩胛也喉頭聳動,似恨不得跟他們一起高唱道:“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那一瞬的激情瞬間也把卻奴傳染。記憶裏朦朦朧朧地浮起了從小聽來的傳說中的烽火:隋末大亂,君王失道,天下烽煙頓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煙塵,一瞬之間蜂擁而起。那煙塵裏攪擾起橙紅的粉末,一時間,天下俱成沙場。屠狗功名,殺人事業,那些殘酷猙獰的、壯懷激烈的情懷,本該已盡壓服於開唐的風光,為何一瞬間又會被人如此喚起,令人如此遙想?
卻奴隻聽肩胛緩緩道:“這是《無向遼東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時了。當年,長白山下,高句麗邊,隋軍百萬,黑水浮屍。那一役勞民傷財,殘破天下。突然之間,一歌湧起,無數健兒,不肯再為隋帝枉死。他們聚集在長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正是他們,點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這激烈的反抗換來的是更多的暴屍曠野。那真是、鎧甲生饑虱,萬眾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樣的場景,卻還是讓人懷念那命如草芥的時代啊,那輕身不顧、隻秉一劍的瘋狂!”
他口氣間若歎若喟。
卻奴在想像中想像著肩胛拄著一柄長劍,年少風華,遍體風塵地站在白骨溝渠邊的樣子。那塗滿了一整個時代的殘酷與僅屬於一個個人的勇慨風華。
卻見場中又行來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有許,隻見中間一人向開始時執斧伐柯的人謝道:“在下輔胤,極感長白山知世郎諸叔父的盛情,小子這裏代亡父先行謝過了。”
肩胛注目向那個人,隻見那人生得身材細長,肢體間長得不成比例,火光下隻見他麵目陰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纏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紀好有三十餘許,身上隻見隋末以來,草野豪雄們才有的氣味。
肩胛口裏喃喃道:“輔胤?原來是輔伯的兒子。今天,他居然召齊知世郎‘斬平堂’諸執事,再燃長白山往日狼煙,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麽?”
——輔伯又是何許人?
——隻要是從當年亂世烽煙中走過來的人都會知道,那是指輔公袥。
當年他的大名,也曾聲震大江南北。
當時正值隋末,他與杜伏威義兵興起,同領淮右吳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銳“上募軍”五千。因為杜伏威與輔公袥約為兄弟,‘上募軍’中人為尊敬輔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稱為“輔伯”。
來人正是輔伯的兒子。這時他身邊帶了二十許人,個個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將。隻見他們個個身上披麻戴孝,粗慘慘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陰冷。另有一個羽服高冠之士,儀表出塵,手執拂柄,飄飄然地立在輔胤身後。
肩胛盯了他一會兒,才自語道:“原來還有左遊仙。”
“當年兵敗之後,他居然還沒有死。”
卻奴低聲問:“左遊仙是誰?”
肩胛也低聲答道:“就是當年以幻術與方技之術馳名一時的隋末羽士,他與輔公袥交好,卻與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驚於洛陽王世充之敗,稱臣歸唐後,就是他一力說服輔公袥盡奪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眾,舉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個身著紅羅的“斬平堂”首領年紀好有四十許,生得豹頭環眼。
那麽一身紅衣穿在他身上,絲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讓他顯得更加驃悍。
肩胛望向他時,目光中就微露親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頭的力道看來還不減當年。
隻見輔公袥的兒子輔胤這時走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先季亂世,正當隋末。隋主失德,屢伐高麗,擾動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領‘知世郎’,天下首義,開傾覆隋祚之先聲。餘德不衰,至今為人敬仰。”
說著他衝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內,共敬長白山‘斬平堂’的義氣風慨。小子輔胤,薄先父遺德,懷殺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馬山河,重繼父業之事就再休提了。不過父仇不報,非君子也。小子雖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這次不遠千裏,請諸位長白山的好漢出麵,就是為正大光明的要為先父報此大仇。”
說著,他伸手一招,身後已有人抱出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孩兒來。
隻見那小孩兒還不過四、五歲,除了一件紅肚兜,全身上下什麽都沒穿。這時他並不能理解身邊情勢,還笑嘻嘻的,把一根指頭含在嘴裏,口角邊略略流出一小灘涎水。他頸下掛著一把金鎖,那場中的火光與諸人手中的鬆明火把照在他身上,隻映得他全身上下,團圓如月。
輔胤一把接過那孩子,糾著他後頸上肥嫩的一塊肉,就把他舉了起來。那小兒這下吃疼,張嘴欲哭。卻見輔胤緩步繞場一圈,將那小兒示之於眾,口裏恨聲道:“這就是杜伏威的孫兒。小子無能,當時年幼,隻見亡父與杜伏威情同兄弟,對他還一直敬仰。誰想他最終出賣家父,叛變歸唐!令家父恨死於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沒齒難忘。我輔門上下,早已發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靈。”
“今日,我就要殺了這孩兒,以為先父血食!”
說著,隻聽他身後二十多人暴喝了一聲,那麽多粗豪的嗓子一齊吼起來,當真聲動山穀。
——看來他輔門上下,果然以杜家為血海深仇了。
自上嶺後,卻奴就見肩胛神情與平時迥異。
這時見到這麽多強悍的人,還要殺一個小孩兒,他驚心之下,不敢直接動問,口裏喃喃自語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誰?為什麽有這麽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殺掉他的孫兒?”
卻見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後的樹幹上,口氣中隱有傷撼:“杜伏威,那是我從前的朋友。”
小卻一聽說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興致來。
隻聽肩胛道:“短短不過十數年,從武德七年至今,說起來並不算遠吧,這天下,當真大多數人已記不得杜伏威是誰了。”
卻奴覺得他口氣頗為怪異。肩胛於平時於人於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這時,卻奴覺得,他的口氣中、像是大有……傷憾。
隻聽肩胛如複習給自己聽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齊州章丘人。少年時即生性豪蕩,跳脫驃悍,不冶生業。正值隋末失政之際,與鄉人輔公袥為總角之交。輔公袥當時也是一個貧兒,那時還在為姑家牧羊。據說公袥曾多次偷盜姑家的羊肉給杜伏威吃。縣裏為他姑家所請,捕盜甚急,他們兩個遂相與亡命。那時杜伏威年紀不過十六,輔公袥大他幾歲。杜伏威為人狡譎多算,漸漸身邊聚集了數十盜賊,他善於營護眾人,聚眾剽掠,但用其計,無不奏效。出則為先導,退則為殿後,所以黨羽歸心,共推為主。”
“大業九年,他與輔伯同入長白山,結識了知世郎。也就是在那裏認識他的。我那時還年紀幼小,是跟師傅一起經過長白山。他天生愛關愛人的脾氣,隻要是身邊認識的人,無論老弱,都極為維護。他這人什麽都不在乎,無論何時,臉上總帶著笑。其實那時他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在寨裏他嗬愛部眾,可在外麵,他殺人濺血,不顧性命。每回到營中,他總還是那麽開心的笑。我那時十一歲吧?常羨慕他那樣跳脫激越的生命。有什麽辦法,那樣的亂世,殺人就是常事,不殺人就是被殺。我是羽門弟子,不可輕開殺戒。平時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濺血。他就像該活在那個亂世。像他那樣的人,殺人好像也沒什麽血腥氣,因為他從小就是在苦惡血腥裏泡過來的。這世上,我隻見兩個人殺人沒什麽血腥氣,一個是他,一個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實我覺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時,都三十出頭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輩子,從始至終,他都還隻是個少年。”
說著,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來。“他在血泊中泡大,可他的心智依舊健全。他從不無謂殺人。那攻攻殺殺的亂局本是人世間鐵定的遊戲,他不過是這遊戲中長大的少年。後來他離開長白山,回到江東,見苗海潮摧眾殘暴,就派輔公袥以一言諭之:‘天下共苦隋,豪傑相與起義。惜力弱勢分,不相統禦。若能合則勢強,可破隋矣!公能為主,我且從;不然,一戰以決。’——這是他的口氣。苗海潮驚懼之下,就此降服於他。此後他又敗隋將宋顥,將宋顥軍入葭榛澤,順風縱火,一時殺之。再鬥海陵賊趙破陣,隻身引親衛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見趙破陣於其中軍營帳中。帳外趙破陣賊兵數千,伏威隨身衛士僅十人,可他於酒席間突斬趙破陣,收服其軍。此後又連破隋右禦衛將軍陳棱,吳王李子通,自號江南總管,東南道大總管,楚王,一時勢壓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從那時起,他當年交同刎頸的好兄弟輔公袥,卻與他心生猜忌。”
他望著左遊仙:“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自己創建不了什麽,可一旦見到別人事成,即心癢難熬,就會在其中製造裂縫,好讓自己像蛆一樣的鑽進去,活在那裏、爛在那裏。”
“杜伏威與輔公袥大致就是為了權勢,加上小人挑撥,才從此心有芥蒂的。其實我知道,終他一生,何曾在乎過什麽權勢!我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的是,他殺敵破陣後歸來的樣子,哪怕現時已統禦千軍萬馬,背著人來,還不過似當時的一個偷羊小賊的。”
肩胛微微笑了下:“這輩子,他什麽都幹過,從偷羊小賊,到無賴少年,到義師首領,到稱王做帥,甚至差點當了皇帝。哪怕後來歸唐,也算位極人臣,做了太子少保。可這些,他從來略不當意。他一直就不是個戀棧之人,可他太愛這場生命了。愛得有如視之為遊戲。這輩子的遊戲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後來,他一切突然厭倦了。秦王勢起後,他知道戰之難勝,不想多殺傷人命,竟自歸唐求和。他隻身入長安,拋卻萬事,封太子少保後,閉門鎖居,燒丹練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覺得他聰明、這樣做是為了自保的。其實,不過是那漫天烽火地走過來,他實在厭倦了。也許,他知道那種追求永恒的早夭反而更適合當時的形勢也更適合他的脾氣。最後,武德七年,他是笑著喝了丹藥,中雲母之毒死的。”
“他走時已無牽掛。因為他歸唐時,輔公袥為左遊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在江南的舊日部眾,盡為輔公袥所奪,他的心愛部下王雄誕,為輔公袥所殺。他與輔公袥,隻怕都覺得對方背叛了自己。兩人之間的恩怨,由來以久,說來煩難。但兩家的深仇,卻是種於那時。”
卻奴還是頭一次聽人詳詳細細給他講解一代豪傑的一生。
可在肩胛的口氣裏,那豪傑卻似始終似個貪玩不過的少年。卻奴隻敏感到肩胛那輕鬆的口氣裏似壓抑著一種極深的情感。卻奴朦朦朧朧地想:杜伏威之於肩胛,是不是就像肩胛之於自己?
隻是他們年紀更相近些,其間親密,卻不是自己這小孩兒所能知的吧?
卻聽底下忽傳來一片嘈雜之聲,那是那堆被伐之鬆上砍下來的枝柯這時已熊熊地燃了。輔胤抓著那孩子,衝南方先跪地一拜,哽聲長叫道:“爹,孩兒今日來為你複仇了。”
說著他再拜站起,拎著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裏高叫道:“爹,你英靈不遠,兒送血食,哀哉尚饗!”
那小兒這才驚覺到危險,掙紮著嫩藕樣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來。
卻奴大驚,身子向前一探,幾乎忍不住要跳下去。
他隻覺身邊的肩胛也神色聳動。卻聽遠遠的忽有人暴喝了一聲:
“慢!”
話音未落,隻見幾個人風馳電掣的,在密密的鬆林間,手執火把,劈開一首火光,飛奔而來。
那幾人落入場中,為首一人見孩子還在輔胤手中,沒有落入火堆,不見抬袖擦了擦一腦門的汗。
那來人生得濃眉大眼,步履莊重,隱隱有官家氣慨。
一見他來,就聽輔胤怪笑了一聲:“你終於還是趕來了。我以為杜家人沒了膽子,再不敢來的。我說姓杜的李唐官人,我今日燒殺你的兒子,以報爾父背叛我父之大仇,你心裏痛也不痛?”
那來人急得滿頭大汗,口裏急道:“你我父輩,自少年起約為刎頸之交,就算後來小有杯葛,又與這小兒何幹?你且放了他。有種,就衝我來!”
輔胤笑道:“說什麽‘與他何幹?’嗬嗬,不過幾年,算是天下平定了,你我這些草野龍蛇的遺種,難道就已把咱們當年的草野規矩全忘了。殺你?有什麽意思?這小孩兒還太小,不能明白喪父之痛。等他大了,花天酒地的事兒多了,隻怕也沒工夫為這十幾年前的事再痛上一痛的。我還是殺他的好,起碼可以見到你這歸朝順臣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聽說,你們早與杜如晦家連了宗,有人殺你兒子,你怎麽不叫他家人來幫你救這孩子?”
那來人隻急得嘴角直顫,胸口起伏不定,一時竟答不出話來。
卻聽輔胤厲聲道:“杜賓客!我實話告訴你,今天,你容我殺你一子,以為先父輔伯在天之靈的血食,你我輔、杜兩門就從此恩仇兩訖。否則,我輔姓合族子弟,隻要還有一人活著,就糾纏得你們不得一天安生。”
然後,他猛喝了一聲:“這孩子,你舍還是不舍?”
杜賓客急得汗如雨下,轉眼望向身著紅羅的“斬平堂”堂主平山伯,目光中略顯求助。
平山伯隻是咳了一聲:“杜賢侄,老漢我此次前來,隻為做證。你知道‘斬平堂’的規矩,先主在世時,為天下豪傑所尊,一向允為仲裁公證之人,故立斬平堂以為天下證。今日,你們杜、輔二門,是戰是和,我隻能當個中間人證。輔家開出的條件就是:殺此小兒,從此兩家恩仇兩訖。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現在都無法參預其中。隻不過和約若成,以後如有人違約,我才說得上話的。”
杜賓客立在那裏思如潮湧。他深知輔家人物的褊狹。如今,他杜家在朝,他們輔門在野,所謂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自己是明,人家是暗,如要救這小兒,一是未見得救得下來,且無論救不救得下來,都會麵對此後輔家永無休無止的報怨糾纏。
他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因為他深知,這不是他自己一人之事,而是杜家老幼近百口的事。杜門自入朝廷,已去草野習氣漸遠。真要爭鬥起來,一是要累及自己滿門子弟在朝中的形勢,二來也實是怕自己杜姓這久安之門,再鬥輔家那江湖草莽不過了。
可……
——難道要舍此嬌兒?
——可這孩子才不過五歲。
杜賓客的眼中忽有淚下。卻奴在樹上遙遙看見,已覺得魂奪魄動。
這時見到杜賓客淚下,直覺不好。
那淚裏分明是痛惜,也許兼懷有懺悔之意。
可無論如何,卻奴知道:不管怎麽說,哭都暗示著一種放棄。
隻見輔胤的臉上掛起一絲笑。
“舍此小兒,你我兩門從此停戰!”
杜賓客臉色煞白,噤口不語。
良久,他才發出一聲長歎。
輔胤伸手慢慢的把那孩子向那火光上送去,臉上那絲笑已慢慢變成了嘲笑:“當年秦王小子破王世充後,你父親就已經怕了。他說,之所以歸唐,是為天下之德已歸,他不想為了一己之位再增帳下同袍舍生殞命之苦,不想再增江東百姓戰禍流離之苦——說得堂皇!他卻舍得我那雄心未滅的先父,舍得將家父的性命白白喂給李唐,以消彌什麽戰禍之苦!”
“你即是他的兒子,當然有他的肝膽!今日,我就要你嚐嚐這舍得的‘舍’字又是什麽滋味!”
——杜賓客隻是廢然長歎!
輔胤故意緩緩地把那孩子向火上送去。
那小兒感受到皮膚的灼熱,終於不再吮指,眼望著他爹,手足上下地亂蹬起來。
杜賓客眼睜睜地看著,身子躍躍欲動,卻又掙紮不定。
輔胤隻是帶笑看。似是滿足於杜賓客那掙紮猶豫的神態。可終於,杜賓客吞下了一口長歎,慢慢地閉上了眼。
輔胤似不願這遊戲的折磨就此結束,把手裏的孩子猛地向下一跌,卻又馬上向上提起,才待發言再度挑逗,猛地聽到兩個聲音先後道:“你父親死,就要殺杜總管的孫兒以謝。”
“那我們的父親死,又該怎麽跟你輔家清算?”
杜賓客猛地睜開眼,麵上喜色一露:
“大將軍、小將軍家的世兄也來了?”
卻奴已看得心裏怦怦直跳。他猜想肩胛不會袖手不管,可又真猜不清他的主意。他隻想極力把肩胛扯進眼前的局勢裏來,怕他神思一逸,思緒又不知跑出去幾千裏外,故意低聲問道:“大將軍、小將軍又是什麽人?”
肩胛倦倦答道:“杜伏威愛救人,當時收養的養子共有三十餘人,人人都為他嗬護養大,所以人人用命。這三十人中,以闞棱和王雄誕最為有名。闞棱善用兩刃刀,一把刀長及一丈,草野龍蛇呼之為‘拍刀’。每臨戰陣,一揮就殺數人,江東無人可擋。王雄誕則膂力絕人,軍中將士十萬,無人誇一推。兩人俱為伏威愛將。當時‘上募軍’中,呼他們二人為大將軍、小將軍。”
那來的兩人並未現身,隻是隱身在樹叢間。
隻見輔胤一愣,長叫道:“姓闞的,當年你爹即是為唐朝小兒賣命,征討我父,害得我父親慘死於丹楊。我未找你複仇尚可,你還敢來找我?”
樹後那人朗聲笑道:“青山之戰,我父與爾父裨將陳正通相遇,我父不過脫下兜鍪,問了聲當年旗子弟,‘不識我邪?何敢戰!’拍刀未動,陳正通麾下兵士已經逃散,這也能怪卻我父?”
說著他一咬牙:“可惜,輔公袥臨死臨死,還反口誣我父與其同謀,讓家父落在與之不睦的李孝恭手中,冤枉蒙死!你我之間,這恩仇又怎生算?”
輔胤猛見對方勢強,也隻能哼了一聲道:“敵我俱死,也算扯平,就這麽算!”
卻聽樹後另有一人聲音道:“那我父親呢?”
這人想來是王雄誕的子弟。
王雄誕當初在江東軍中,慷慨方正,極得軍心。杜伏威入唐時,以全軍之權歸屬雄誕,曾對他說:“我走後,唐如待我尚好,即萬勿舉兵。”
可惜後來輔公袥欺之以方,偽造杜伏威信件騙其軍權。王雄誕發覺受騙後,為不肯從其舉兵,輔公袥即遣左遊仙行刺,將他縊死於府中。此事後來令輔公袥於江東子弟中大失人心。
輔胤沒想到大、小二將軍的後人也會趕來。遲疑了下,一咬牙,喝聲道:“此兒我必殺之,以為亡父血食!你們姓王的姓闞的帳,殺此兒後,我也自殺以謝,何如?”
他這麽一說,隻見滿場噤口。
——孩子現在他手中,人人皆知,以輔胤的功夫,平白搶是搶他不來的。
如果小孩兒救不得,反惹下此後綿延不絕的後患,那到底,還該不該救。
過了良久,樹後兩人不由也一聲輕歎。
這一歎,讓卻奴一時覺得絕望已極!
他向火光邊望去,隻見輔胤也麵色慘淡。
卻奴低聲道:“這麽殺來殺去,究竟又有何益處?”
肩胛的手撫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確實毫無益處。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在那剛過去的滿眼殺伐與遍地烽火的年代,正是這些——所謂血性、所謂義氣、所謂恩與仇,是支持人活下去的惟一支柱。可是時代變了,但有些人,會永遠活在過去戰亂的記憶裏,他們不能接受忘卻,不能改變自己生命的支柱。而人活著的信念,不以繁文縟節消耗,就要以死為祭。他們不甘於承認那過往的時代,過往的壯烈,過往的生命都已經死了。這些,都是當年烽火留下來的餘韻。”
事已決絕,輔胤再沒有心情去逗弄杜賓客了。
隻見他回顧了身後輔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
卻有一個婦人的哭聲響起,可那哭聲並不柔弱,而是挾帶著憤怒!
隻聽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長身而起,在那起身的一瞬間,他已聽到那婦人的哭聲與怒氣,看到一個婦人疾向火堆撲去。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點釋然:總是還有婦人,總是在最後,還有一個婦人會喊上這一句。那是王娘娘——當初他們都喊她王娘娘。她本為杜伏威副將西門君儀之妻,為人果決。當年杜伏威為李子通所敗,身負重創,身遭千軍萬馬的追殺,身邊僅有王雄誕趕來守護。就是這王娘娘,她一人背負著杜負威,殺出重圍,救了杜伏威一命。
現在,她又來救杜伏威的孫兒了。
肩胛心中想著,動作卻並未減慢,他相距遠較王娘娘為遠,又是後發,卻猶先至!卻奴隻覺得身邊的風聲忽起,那是肩胛扯了他一條臂膀,帶著他疾撲而出,電也似地掠向那火光。
卻奴隻來得及見到那小兒正從輔胤手中墜落,然後就見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兒的腰,略不一頓,已帶著自己從那火光上疾掠而過。
卻奴隻覺得身上一燙,衣服下襟上已沾了火。肩胛的身上想來也著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後就被他們疾掠而生的風所撲滅,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猶是辣辣地一痛。
卻奴卻隻一咧嘴,心中無比開心起來——肩胛、這個他仰慕的人從來不會讓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終還是出手了!
肩胛在風中疾掠,他之所以遲遲出手,是為了,那林間場中,俱是他故人及故人子弟。
他隻想好好地看看他們,能久一點就久一點的看看他們,雖說他並不願與他們麵對麵相見。
他也不明白自己這種心情是為了什麽。那場血與火的過去本來該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與當年彼此交遊過所有人的青春歲月、努力與掙紮、血性與熱望的過去。哪怕時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頭都冷了,也還是會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燙著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人生,往往是苦痛於斯卻即此快意於斯的。那樣的烽火,即經曆過,就總無法再忍受此生餘燼般的灰黯。
他在疾掠中想起過去的那些麵孔:輔公袥、知世郎、平山伯、王娘娘、闞棱、王雄誕……甚至包括左遊仙,但最多劃過的還是杜伏威的臉,那輕笑著的、仿佛一切不經意的、一切熱血都成遊戲的、那永遠少年、在血與火中還那麽健康、神氣,視危險有如兒戲的臉……
風呼呼地在身邊吹。卻奴在離開火光時及時地回頭看了一眼。隻看到滿場人等都來不及反應,隻那個羽衣高冠之士——左遊仙卻反應最為快速,他即時而起,雙袖搏風,直尾隨肩胛、直追上來!
他們足跑了有十餘裏路,一路隻見樹影在身邊疾閃。
鬆樹盡了,身邊早都是些雜樹,卻奴不時回頭望去,隻見那個左遊仙還在身後不及兩丈遠處疾追著。
他都可以就著月華清晰地看到左遊仙的臉。隻見到他那張原本脫塵的臉上滿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奪人的是誰,恨的就是這個人!
他是肩胛的仇敵!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遊仙,這個與他同為羽門弟子的左遊仙!當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則不會造成杜伏威與輔公袥之間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來也未見得有今天這個局麵;接著他心中一痛,杜伏威歸唐以後,年不過三十許;得知輔公袥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終至服丹中毒而死,肩胛他知道,那雲母之毒,其實就與這左遊仙有關!
肩胛一身輕身工夫簡直已至極境,於急掠中猛地回身。左遊仙疾撲而至,見肩胛停身,一驚之下,並不慌亂,望著肩胛手中拂塵就是一展。
這把拂塵,是玉蠶金絲所吐之線,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這一刹那,他不欲與左遊仙那千變萬化的幻術多做糾纏。隻見他把右手那小孩兒向空中一拋,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劍。
肩胛的袖劍幾乎從未為人所見。他反手執柄,袖劍一出,就貼著肘後,竟一勢倒翻地向左遊仙劈去。
兩人同為羽門高弟,這一勢,比的就是個快!
左遊仙喝了一聲:“小骨頭!”
肩胛怒叫道:“無賴漢!”
——他們雖是同門,卻從不曾交手。但兩人心中,都曾把對方掂量過千百遍。適才肩胛挾帶二童,左遊仙卻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在輕功上輸了半籌。
這時他手下更不容情。卻奴隻覺天下罩下了一片金針銀箭,晃人眼的花燦,肩胛出劍略後,隻把頭一偏,那一拂塵之擊,鐵帚留痕一般地掃到了他的頸上、肩上,在他的頰上都留下了一排細密的痕跡。
可肩胛似乎有意讓他這樣做:他像是有意為伏威留下一點身體上不可消磨的印跡。
這時,他曲肘出劍,劍在拂塵影裏劈出,直劈到左遊仙的喉間。
左遊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塵上的金絲銀線一時暴漲。
可肩胛劍鋒已至!
他劍鋒其實未及左遊仙喉頭半寸,可劍氣已至。
左遊仙麵上的表情一時極為絕望。
可這時,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像中的中毒時的眼——那眼笑笑的,依舊是那麽笑笑的,那怕眼角細紋已出,可還是那個愛玩愛鬧的少年。
那眼笑看著他,似在說:“其實我知道。”
——我知道這丹中會有雲母之毒。但這場人生,這場時勢,連同那些過往,那些朋友,都已變得不再好玩。
讓我在這關於“永恒”的玩笑中死去,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
殺左遊仙、他也不配償伏威的命於萬一啊!
肩胛的劍勢一頓。
可那劍氣,已劈破了左遊仙身上遊走的羽門練氣的氣門。左遊仙氣息隻一頓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後就算再怎麽勤練一生,也修補不了今日這劍近喉頭,隔空破體之傷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著左遊仙的眼。被拋起的孩子這時落下,他手臂揮起,一把抄住。然後,挾帶著一大一小兩個童子,身形忽起,直從毫無再戰之力的左遊仙的頭頂上躍過而走了。
——他恨恨的臨走也要給左遊仙這場侮辱,他要左遊仙永遠活在這侮辱的影子裏,再也爬不出來。
七、雲韶變
於穆烈祖,弘此丕基。
永言配命,子孫保之。
百神既洽,萬國在茲。
是用孝享,神其恪思。
太廟之前,鍾鳴磬響。教坊九部中的雅樂部正在恭唱著這段郊廟歌辭。
這般場麵尋常可難見到。所謂“宮懸四麵,天子樂也”。這是郊廟歌辭中“享太廟樂章”的第一章《永和》。其下銜接《肅和》、《雍和》、《壽和》、《舒和》……最後又歸結為《永和》。樂章之間又以大明、祟德、鈞天、大基諸舞雜錯其間,儀仗華麗、場麵浩大。
所謂“宮懸四麵”,是殿中每麵用石磬及編鍾各一架,架上安金銅仰陽,一塊塊銅飾擦得鋥亮,金燦燦的,還用鷺鷥孔雀羽毛做為妝飾。架兩麵垂下流蘇,都是彩翠絲紱製就。殿四角共安鼓四座,一名應鼓,二名腰鼓,三名警鼓,四名雷鼓,鼓麵上皆有彩畫。共動用樂器計有:簫、笙、塤、箎、琴、瑟、築、將竽等。每類樂工十二人。樂工皆頭戴平幘,身穿緋色大袖。此外,有登歌者十數人,舞者六十四人,雜錯庭中。另有協律郎兩人。那協律郎一在殿上一在殿下,手執翠竿,綠衣大袖,他們手中翠竿一倒,奏樂就開始了。
太廟本是皇帝專門用來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這祭祀之樂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於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這裏本是皇室禁地,尋常人等到不了這個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帶著,卻奴也到不了這裏。
這時他們正隱身樹杪,遠遠地看著太廟之內諸般舞樂。如果不是肩胛酷愛此道,也不會不憚勞煩地專門趕來這裏看這雅樂部盡逞所能的大場麵。他雙眉微皺,神色間如有所得,卻似乎這樂舞又不為他真正所喜。卻奴也猜不出他的心意,隻是見到這般場麵,又有肩胛在側,他那久被壓抑的小孩兒脾氣也釋放了出來,吐了吐舌頭,想:怪不得師傅宗令白一旦見黜,於教坊九部中倍受排擠,到不了這種地方,就會變得那樣的傷心如許。
他低聲問:“今天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場麵?”
肩胛注目場內樂師齊奏的盛況,簡略答道:“是當今的太上皇死了。臣子們給他上諡號為‘太武皇帝’,又奉廊號為高祖。今天,是他靈主入享太廟的日子。”
卻奴先隻是模模糊糊聽著,那些諡號廊號在他幼小的心裏如風過耳,全沒在意。卻忽地回過神,想起那日在太仆寺中,自己碰到的戴麵具的女子。按那戴麵具的女子的說法……
他的心中猛地一跳:那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爺爺!
他把手摸到頸下,用手握住頸下懸的那麵免死令牌,心中隻覺得一陣恍惚。那女子曾給他講過他的家譜,從什麽涼武昭王說起、他的九世祖……一直到李淵。
他努力回憶著,這時隻聽太廟中登歌者唱道:
睿哲維唐,長發其祥。
帝命斯祐,王業克昌。
配天載德,就日重光。
本支百代,申錫無疆。
隻見場中幾個舞者這時正周旋其身,引頸俯仰,把一頭濃密的長發在那廟堂之間舞動起來。那太廟裏滿是高大的梁木,供奉的也是木主。那是些死去的木頭,一切都是幹枯謹澀的。可那長發卻像人身體上的枝葉,森森密密,在那滿地青石間舞起一片生命的叢林。
這舞大是好看,有一種別樣的懷念之意。相傳突厥人如逢喪親,常會截發嫠麵,以示哀痛。頭發一直是人體生命的表征與榮枯所係。沒想在這太廟祭歌中,竟還會有這樣的長發之舞。
肩胛的表情略微一愕,不知這祭舞裏為何會夾雜上這長發舞。
卻奴恍有所悟。他本來還沒什麽感覺,這時忽想起那個蒙麵具的女人說起過自己的奶奶來。她說:奶奶當時也是這樣的一頭長發啊!當時她站在床上,長發可直垂於地。那濃密的頭發,帶著濃重的女性生命體征,密沉沉地舞進在這空曠的太廟裏。卻奴忽然明白,他自小在教坊就聽說過的太廟諸舞中,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一段“長發舞”了。那舞中,還關涉著一段雀屏中選的傳奇——當年那麽金碧輝煌的屏風,孔雀尾上,斑紋如目;那密不透風的長發,那北周的王族驕女,那烽火中走過來的姻緣,一旦死去,入享太廟,在一個皇帝心中,原來對此也有眷戀。
——記得那麵具女子說,一旦爺爺病好,就會接自己回去的。
——現在看來,他是再不會接自己回去了。
這麽想著,卻奴並不覺得傷心,隻覺得一陣惘然。他不想再在樹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緒,由著他慢慢爬下樹來。
下得樹來,卻奴忽見遙遙的有一個人在衝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過去,那是太廟牆邊的陰影,那陰影裏有一個老婦人站著。她穿的那麵鬥蓬和戴的那張麵具卻奴認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
那間宮殿像整個用雲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涼,還是那樣半明半透的涼。日光打進裏麵,也像給冰鎮住了。哪怕陽光還是曖色的,也不過像一片洗舊的、薄薄的明黃的絲絨、覆在那廣寒如水的雲母石上。
厚實的木門高及一丈,兩扇門洞開,從門口掠進去的光線被冷靜出了紋路,一線一線的,像織機上來不及成幅的紗,千絲萬縷地繃著。
除了柱子,門內什麽都沒有,隻是空闊。一地都是雲母石鋪砌,光潔得水漫漫的,隻是細看下會發覺那水是幹的。那地上積的不是水,而是……流韶。
一個女子就那麽折著腰俯在地上。她的整個上身折下來,撲在自己的膝蓋上。鬆花色的羅衫輕委於地,隻裙底的細細的闌邊露出一點薄紅。漆黑的頭發沾在雲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頭發和自己在雲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膠住,膠得不可分開。
那女子自己蓋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式,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這殿中的陽光也是凝定得不動的,仿佛時間在這裏沒了意義——深宮歲月長,這深長的歲月中,隻耳畔的長發間,露出塊羊脂玉般的頰。
卻奴靜靜地站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
好久,他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個字:
“娘。”
那女子一抬臉。四周的一切都光潔如水,一切都擦得鋥亮。可她那張臉,在這一切淨亮中透出一種隻有人才會有的潤澤。
那樣的肌膚,細膩到可以柔和掉人的目光。然後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靜好,難描難畫,竟一筆筆清清楚楚地描畫進人心裏。
她就像那已失傳的樂舞中未曾失傳的意蘊。
——因為她的名字,就叫雲韶。
卻奴距離那女子不遠,總共不過二十步。
可其間的光陰,卻是九年。
隔著這九年的光陰,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覺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遙隔。一瞬時醒過來,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來,像眼裏伸出了手,想招卻奴進去。卻奴也急切地想走進去。可他無意識地低頭看到了自己的腳。忽覺得,自己腳上的鞋子,實在……有一點髒。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間似明白了他的顧慮。
然後,那才升起的靜靜的親和裏,猛地摻雜了一點什麽東西。那東西梗在兩人胸口,呼不暢吐不出,像一塊巨大的悲愴。
卻奴隻覺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滿滿的,憋到最後撐不住,湧出來。兩人之間的路上一時鋪滿了眼淚。那淚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滯,一瞬時,卻奴就撲到了那女子身上。沒有說話,語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攬在孩子頸上,一手攬在他腰上。過了好久,心裏隻掙紮著一句話:“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種可以到此為止,渴望時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會兒,卻奴心口的石頭才略略被淚水衝開,也才說了一句:“這麽久,你為什麽沒來找我?”
雲韶靜了靜,她望向這大殿四周高聳的牆:
“因為,我是被關著的啊。”
兩人又都沒話。好有小半個時辰,雲韶才歎了口氣:“我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國喪,要不是儺婆婆好心,我怕是永遠都見不到自己的硯兒了。”
“硯兒?”
“是啊,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硯嗎?”
“小硯?”
“對,硯台的硯。生你的時候,娘躺在一張冷得跟硯台一樣的床上,所以給你起的名字,就叫小硯。”
“你生下來時,好小,那張石床上席子都沒有,更別說被褥。天是黑的,娘自己掙坐起來咬你的臍帶,咬啊咬啊總是咬不斷。床邊隻有一隻白蠟,看到血流在石床上,跟灘墨似的,所以你還有個小名叫淺墨。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吧?你姓……李,名硯,字淺墨。”
卻奴怔怔地聽著,他這幾年的光陰像終於跟那遙遠的臍帶接上了口。而這對接,讓他猛感到生之意味。
卻聽雲韶微笑道:“你就是在這兒生的。這兒是雲韶宮。你這些年一直都是在右教坊吧?右教坊裏有個雲韶廳,可這兒還有這麽個雲韶宮,隻怕你沒想到吧?”
母子倆兒細細地說著些似乎不相關的話,哪怕回憶帶著傷痛,可這時宮裏哪怕依舊浮動的薄白的色澤,一瞬時也不再顯得那麽冰冷,而讓人回憶起、一點點……奶香。
卻奴把頭探進雲韶胸口。
雲韶把唇貼在他頸上,耳朵後,一塊塊細細地親著,伸手一塊一塊摸他身上的骨頭,顫聲道:“怎麽這麽瘦!”
卻奴忽一梗脖子:“我瘦?”
“可我結實著呢!”
說著,他退出身子,帶著股孩子式的好勝,一連串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他翻著翻著,就翻得高興起來,竟繞著他娘一式式花巧地翻去,翻得他的衣衫一上一下的,一下下露出他薄薄的肚皮。
雲韶盯著他的肚臍,傷心地看著他的肚臍因為瘦,根本不成為一個“眼兒”。當時打的結還那麽硬突突地突著。可能為他情緒所染,終於還是破啼一笑,一把把他抱住,輕揉道:“這孩子,都不容娘說一句不是嗎?”
卻奴猶不服道:“連師傅都誇我利落呢。”
“師傅?”
卻奴一本正經起來,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叫肩胛。”
雲韶聽得眼睛一亮,低聲道:“還是我兒子有福氣。聽儺婆婆說,那可是個大有本事的人呢!你這十幾天是不是一直跟著他?儺婆婆說早就找到你了。可你即在他身邊,她也就不擔心。她倒有點怕怎麽把你從他身邊帶開呢。能叫儺婆婆都怕的,想來必是個了不得了人物了。”
卻奴卻一臉天真地問:“儺婆婆,就是帶我來的那個老婆婆嗎?她總帶著一副麵具,她很厲害嗎?”
雲韶笑道:“她是厲害。以前烽火連天的時節,還全靠她一手護著你奶奶和你……爹……他們,才平平安安地走過來的。現在她老了,可宮裏的供奉侍衛,都還沒誰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麽不早點兒帶你走?”
雲韶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氣。”
“他要是生氣,你的小命兒……”
她輕輕一歎:“何況說到底,她再厲害,也終究不過是個女尚書,也是個女人呢。”
“何況,她就算不把自己當成李家的人,也是當成竇家的。跟我,終究山隔海遠。”
靜了靜,卻奴輕聲問道:
“娘,我聽儺婆婆說過,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嗎?”
雲韶輕輕一推卻奴,聲音忽冷淡下來,仿佛兩個人一下子就隔了個千重山萬幛嶺。
隻聽她壓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許你叫他爹。”
卻奴一愣,有點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開的身子上又貼了貼。
雲韶輕輕地歎了口氣,也覺不忍,低聲道:“本來不該這麽早告訴你的,但、等到咱娘倆兒再見,更不知又是何時了。那些關於你的由來,也許也該讓你早些知道。”
她輕微揚起頭。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
說起這三個字,她微露苦笑:
“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裏大大的不同。”
“你可能聽儺婆婆講了。按你父親那麵算,你們李家,從祖上起,就大是風光。從什麽你爺爺的九世祖涼武昭王說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將。”
“他們這樣的人家,從來都是統領別人,讓別人家低頭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不多,因為娘從來都不想打聽。隻不過,他也是從那個烽火連天的歲月中走出來的,脾氣很是暴烈,對這世上的一切,從來都予取予求的。這世上總是要的越多的人,得到的越多。你們李家就是這樣。對別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顧惜,要不怎麽得了天下呢?”
“娘這邊,可寒微多了。從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過是樂官。娘小時,你外祖父一開始還是前隋的太常寺樂令。那時娘還小,可從小,生得就……漂亮。”
說起自己的美麗,她的口氣裏,竟說不出的惘然悵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憶起往初草木披離的世界,總忘不了這世上那橫來的摘擷的手。
“因為這漂亮,所以娘小時,多多少少,都帶著份少女的虛榮吧。娘十幾歲時,你爺爺已經建國了。你外祖當時還在晉陽宮,後來就跟著唐軍,入了長安,也在太常寺管轄下做了不大不小的樂令。”
“你外祖父這一輩子,可能算沒什麽出息吧。隻會教幾個弟子,弄那些樂器。娘小時候也好弄這些。從小,就被你外祖父教著習樂、跳舞。又自負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轄的那片小小的天地裏,也活得、像個公主似的。家外麵,隻是這長安城外麵,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時全不知道。覺得這世上,隻有穿著綠衣的子弟們弄著簫管,彈著琵琶。這個世上,所缺的,不過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麽一場舞。讓旁邊人都誇你娘的舞跳得多麽多麽的好。那樣,娘心裏就會高興的。總以為這個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隻要我一舞跳起,這個世界,不安穩的也安穩了,不圓滿也圓滿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著這樣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邊的那些樂師們一樣。不管一地瘡痍,不管餓著肚子,不管怎麽受欺淩,陷在這行,隻管一直這麽彈弄下去,就那麽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時自己跟身邊看的人,都以為華燦著了。”
“那時娘還有個師兄,叫做宗令白。”
卻奴詫聲道:“宗令白……”
卻見她的臉上忽無端的升起許多暇想,許多緬懷。
雲韶的臉上略微一笑,像想起些曦微的晨光裏那些青草的澀味。
“他就對娘很好。可惜娘當時雖知道這種好,卻驕縱於這種好。他的好些話,娘都不聽的。那時你外祖已經老了,樂戶門裏的事,好多都是宗師兄來做主了。那一年,東宮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樂意去奉承。娘那時也是年少,自以為自家是心氣兒高,無論如何都想去。其實娘本來並不身屬樂藉,這樣的歡場,沒必要去自找著奉承的。”
“但那時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無論如何,覺得自己即懷著這一身舞藝,怎麽著也該出去壓別人一頭,露一個臉兒的。你宗師叔本來不許我去的,可我偷偷的還是去了。我混在軟舞的隊列裏,隻穿了一件白紵衫,因為那時也真自傲,覺得自己無論穿什麽都不重要,隻要我在那兒,眾人的眼光,想來都掃不到別處去了。”
“那舞隊都還帶麵具,白色的,隻露眼睛,把臉孔都遮起的麵具。上古的‘雲韶’本就是這樣。舞可通神,人臉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覺褻瀆了那舞了。就是隻要肢體,隻要一個人褪去皮相,那麽一骨一身的舞動。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東宮,事後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麵的安穩下,事實是怎樣的震蕩不安著。你爹當時是東宮太子,不過他是那種就擅長在不安中找尋歡樂的人。他一輩子都是這樣。”
雲韶微微抬起臉,哪怕自己都自傷,覺得不該這樣,可臉上還是忍不住的放出光來:“那一天的排場很大。終於輪到我們上場了。我是最後入場。直到我上場,你宗師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認出了我,那一刻我隻見到他麵色慘白,汗如雨下。我當時心裏還在笑:我都不緊張,你還緊張什麽?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場再沒人見過的最好的舞給人看……”
“那一天,我們跳的,就是‘雲韶’。”
“舞隊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紵衫。樂聲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師兄,忘了場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隻覺得那些樂師,分明是把手中的樂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腳下。踩在上麵,如踩雲端,軟綿綿的。更因為一個小女孩兒的虛榮,覺得滿場的看客都靜了,把目光,鋪都軟軟的緞子,鋪在我腳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後來,略微回過神,才發現一隊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斂袖退下,滿場中隻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種感覺,得意於那稠人廣眾中宛如清楊般的,可以讓所有同伴斂手服輸,清場般的感覺。得意於殿中間舞茵上留下來的空曠。”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雲舉霓垂,心逐樂飛,跳得自己都覺得自己飄然飛起來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顧無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樂,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腳下。隻有雲,衣袖,與風,在舞茵與廊柱之上飄飛著。”
“他們都覺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極致,以致此後終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卻奴聽著他媽媽說著,看著媽媽的臉,覺得她當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來。
可接著,他聽到媽媽的口氣裏忽隱含淒涼。
那淒涼之因他本來猜不出來,卻感覺得到。一點不安也種進他的小心眼裏,隻聽雲韶接著道:
“直跳到燭影初上,帷幕齊垂時,我突然發覺,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一起來跳舞的不見了,奏樂的不見了,連那些看客們也不見了。”
“四處杯盤狼藉,紅茵錦褥間,燭煙淡膩,隻有一個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後麵,一雙沾著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她的聲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來。酒闌笙歌散,我從來沒見過舞宴罷處,原來是這樣肴殘酒冷的場麵。”
“空氣裏到處都是肉和酒的味道,還有殘留的人的氣味,有一點點膻,有一點點臭。羊油蠟的氣味熏上來,我就覺得自己累了,沒了力氣,腹中空空的,有一點想嘔。”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為自己這樣的舞跳下來,會跳進雲高日出,睜眼看時,仙樂繽紛,滿天霞彩。可沒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來,落在那已經起縐的舞茵之上,見到的卻是這人間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帶著血絲的……”
“那一晚……我雙腿的力氣都跳盡了,整個精神都跳沒了,剩下的,發現自己也隻不過一具肉身,沉膩膩地酸痛。那時我都不喜歡自己了,覺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隻是渣子。可這渣子……竟還會有人歡喜。那晚後來,你爹就……”
雲韶忽然梗住了不說。她似又想起那樣的一夜,那本來華美的大堂,在一場宴席過後,滯著那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來自己以為那麽華麗的舞茵,現在燭光下看來也沾著汙跡。因為這時看得近,因為自己這時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橫直不論,怎麽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具舞剩下來的渣子。隻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無知覺的、自己也不喜歡的肢體。
可這肢體被人擺布的從累贅的、有著汗味的、全皺了的白紵衫裏剝了出來。像抹布抹過了的死魚。
然後、那男人俯了下來,銳著他的肉,鈍著他的肉,又銳又鈍地插入自己……
……那些記憶,都是混亂汙濁的。
她用冷宮歲月洗了這麽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場記憶。
那記憶裏唯一掙落下來的……她目光望向卻奴……是當時那一小團肉。
那團肉現在長大了,那團屈辱的肉原來也有著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試圖長大的力量卻有一種幹淨的穿透力。似乎就藉著眼前這正在生長的生命,刀一樣的剝切開自己當初那汙損之夜,那無時無刻不貫入鼻中的各種酒肉餘味與人間臭氣組成的記憶,重又剖白出一個幹爽的自我與一個幹爽的孩子來。
雲韶忽一把摟住她的孩子,摟得那麽用力。
他長大了,她虔誠地感謝他這場長大,是這長大、是這孩子,是這條命,救贖了她當初那不忍回顧的過去。
哽咽著……她喃喃地說: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後來就有了你。”
卻奴一時判斷不清他娘的情緒。隻覺得她將自己如此關乎生命地愛著,不由把小臉蹭到了她胸口。
雲韶略略平靜後,才又接著說:
“好多事我都是後來才知道。我聽說,當初宗師兄是怎麽被別的衛士生駕出門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門外求著放我回去。當時我都不知道,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門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沒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時最新鮮最驕傲的玩物。他把玩著我,巴望著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擁有把玩著我,又擔心著怕人看到他擁有我。因為他不肯讓和他擁有同樣權利的父叔兄弟們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虛榮心,人年輕時,愛誇耀的,總是要誇耀的。就是那段時間,我幾乎認識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爺爺,你叔爺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親最要好,我聽著他跟你父親說他悶著無聊時,怎麽讓衛士駕車帶他飛馳在城郊道上,用彈弓射行人取樂;怎麽讓奴客、妾侍數百人披甲習戰,相互擊刺,以至死傷甚眾,做為笑樂。你叔叔元吉生得極為醜陋,據說生下來你奶奶就不歡喜,不想養,還是乳媼偷偷養活的。”
“說著那些話時,你父親就與他相與大笑。我是在那時,才知道除了我樂門之外,還另有這一廣大世界的。”
“還有,這世界上,占了鼇頭的你的父親,爺爺,和你們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憶不清,其實一共不過三兩個月。因為當時不懂,所以當時聽來也沒興趣。印像深的,隻有一次,你父親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請你的另一個叔叔世民。我親眼看到他們在酒中下的藥。然後,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時的我整個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來,就是你父親的死。東宮的人先是抵抗,後來不抵抗了。秦王的人來了,聽說元吉也死了。”
“你父親說不在就不在了。然後,我就被接到了這宮裏。”
“不隻是我,齊王妃早早就被接進了宮裏。她在元吉死後就跟了你另一個叔叔世民。她那樣的人,總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親死後,快八個月才出生的。”
“你生時,已是貞觀元年了。”
卻奴聽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還不懂,但他努力去記下來。
隻聽娘繼續說道:
“其實,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後來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宮。”
“他也想……如你父親那般對我。隻是那時,迭逢變亂,我像一下子開竅,打死也不從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這冷宮。”
“一開始,還不是在這雲韶宮,遠比這差得多的房子啊,天天幹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兒。就是那時,我認識了儺婆婆。”
“那時你爺爺才退位,她在宮中比現在更有勢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懷孕了。當時她還對我說:‘月份還小。聽說秦王要你,你幹嘛不從了他?到時生下來,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試探我還是怎麽的,但還是搖了搖頭。那以後,她就似對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雖說我一時不從,惱了他。他也不缺女人。從新進的他弟媳齊王妃,到原來的前隋的公主,甚至還有前隋的蕭皇後,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時,虧得有儺婆婆護著,才沒有人知道。你剛生下來,儺婆婆就歎了口氣,說‘苦命啊,遺腹子。’然後又笑著問我:‘後悔了不?要不是你當初倔強,現在這孩子也不用當個沒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個皇子了。’”
“我這輩子糊裏糊塗,那以前都是一個小女孩兒式的虛榮與軟弱,可那時我覺得自己清楚了,以後一直也沒後悔。我跟她說:‘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來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讓你繼續生活在這李家的蔭蔽裏。我求她救救這孩子。我覺得那一句話說後,她就對我態度不一樣了。”
“她也、真救了你。雖說你長大得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該好好感謝感謝她。不是她,也就沒了現在的你。娘,現在隻怕也還在掖庭宮,這雲韶宮這麽好的地兒,也斷不容我呆的。”
卻奴怔怔地聽著,隻覺得半懂不懂。
但他記下了,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的。
……
一張蒙著麵具的臉忽出現在大門口。
那麵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這豔陽天,那個衰老的婆子還怕冷似的披著一身鬥蓬,隻把一雙不畏寒冷,因為它遠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來。
“是時候,該回去了。”
她靜靜地說。
雲韶抱著卻奴的手猛地一緊,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她的眼神裏帶著恐懼,卻突然一放,絕決的而絕望的: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傅說,他是好人,會帶著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儺婆婆說,隻要六年,以你的姿質,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隻靠得上你了……”
儺婆婆冷辣的眼裏卻閃過一絲親和的光,那像是哀憐。
卻奴呆呆的,不知說什麽,不知該怎麽表達,隻覺得,自己必需得走。
他受不了這個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會把娘一個人丟在這雲韶宮裏,像他來時那樣,那麽恒久的,讓娘俯在這一地雲母石砌就的地麵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裏……
八、大野會
那場祭舞從辰時直到未時。直到卻奴出來,肩胛依舊在樹上一動未動。
卻奴悄悄爬到樹上,隻見殿中又在舞動起那一場長發,不過整個“享太廟樂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問,可肩胛一句未問。隻間或依著那拍節扣著手指,還用一枝小樹枝在桑葉上紮著洞,似在記譜。
卻奴覺得,這種靜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們走出來時,正午已過,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身邊的屋宇草木,綠樹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他們繞過祟德坊,走進了一條小巷。
那巷子好長,太陽在一堵牆上堵截出另一堵牆的影子。天氣已漸熱了,巷子裏沒什麽人,隻有些許知了在叫著。
坊間還種著很多樹,桑樹、梓樹、槐樹……卻奴像頭一次看到這個長安,他注意到這個長安原來還有著這樣明媚的陽光。他的手固執地伸向肩胛,要牽著肩胛的手。仿佛隻要那隻一手牽住了,自己的整個人,就安全了,也相應的、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卻奴的手握在他手裏,感覺到一種幹燥的溫暖。
他斜眼瞥見肩胛的下半張臉,隻見他的鼻子在唇上方投下一個影子,影子裏有微微露出髭須。卻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長大,什麽時候才能長成像肩胛這樣的男子呢?那時,再碰到今日雲韶宮中與娘相見的場麵,他就不會再那麽無措了吧?
可他畢竟還小,與娘的一麵隻是在他心頭薄薄地留了個影子。接下來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樂的事來:肩胛接下來會對他說什麽?又教他些什麽呢?這麽胡思亂想也自有一種胡思亂想的快樂。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樂,握著他的手緊了緊。
一隻大手包著一隻小手,在這樣的交握中,卻奴仿佛聽到了一點信諾與安然。
卻奴猛地覺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撚,正不知他在示意什麽,肩胛的腳步就停了。
然後卻奴隻覺自己一隻手握在肩胛手裏,整個人都被他提起,雙腳猛地離地約有寸許。
然後感覺肩胛的腳像沒動,人卻已滑行出去。
他側目看時,隻見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個人似乎飄著在往前走。他方還以為這是好玩,正要笑,卻見肩胛的表情異常的凝重。
卻奴忍不住向前看去,這是一條長長的巷道,兩邊的牆很高。兩壁幾乎就沒人家開門。這巷子兩邊都是人家的後牆。巷兩邊的牆裏生滿了樹,可那樹也擋不住幾乎直懸於頂的太陽。
一道陽光在這巷子裏長長地照著。那日光幹得發白,白光下,隻見到磚、石、和粉砌的牆幹爽爽的堅硬。
巷子前方,幾百碼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邊,長著一棵枯幹的樹。
那樹像一棵桑樹,沒有一片葉子。
卻奴平白地覺得口渴。
他隻覺得這裏像是有人,可什麽也看不到。他終於感到些不安來,抬頭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會兒,才回過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氣——隻見井邊的枯樹畔,突然多出來一個女子。
那女子低著頭,低垂的頭上露出點點禿斑來,一塊塊裸露的頭皮上生著癬,那癬間又長著一叢叢的發。那發也自茂密,可發間的禿斑像一隻隻荒涼的眼睛般,就在她的頭頂露出,發出無窮詰問。
那女子忽一抬頭,隨著她的一抬頭,隻見她長發怪異地雜垂,披散而落,質如枯草,枯草間夾雜著點點禿斑。
卻奴被她的樣子嚇怕了,連忙低頭。卻聽到那女子幹澀的聲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見肩胛不語。
那女子繼續毫無表情地重複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氣。
卻奴隻覺得他這一吸如此深長,像要把這巷中空氣吸幹一般。
然後,隻覺得身邊肩胛的身影像是長大了起來。卻奴也不是沒見過肩胛出手,從麵對羅黑黑,到麵對輔家眾子弟,到對戰左遊仙,可從來沒見過他這麽鄭重其事過。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異的,隻見她一隻眼明明如水,一隻眼卻空黑如潭。
這樣的陰陽眼長在她的臉上,配上頭頂的禿斑,更叫人驚異。
隻聽她冷然一笑:“別跟我擺你們羽門的‘引頸式’,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我知道你是當年名傳江湖的‘小骨頭’,也知道你那一把骨頭有多鋒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卻奴這才聽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頭,生怕自己會給肩胛他添亂。
——如果他也煩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著地上,隻見地上那狹長的巷道裏一道窄長的陽光。突然的,那陽光兩邊冒出許多影子。那是一個個人影,隻見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極驃悍可怖。它們一個接一個,像一道影浪一樣的漫住了陽光,大野龍蛇般地在這長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後延伸。
卻奴扭頭向後看去,隻見地上,夾著巷道兩邊的牆頭,升起一個個穿著白麻衣服的漢子,他們個個粗頭亂服,怕不有好幾十人,像草莽間突然漫出的龍蛇。
肩胛似終於認出,沉聲道:
“長樂王座下,高雞泊諸義士,為何要為難一個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長發,發際間,麵孔一現。
“因為他父親在時,殺我弟弟時,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著那女子:
“竇線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錯,竇線娘。”
“沒想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聲音裏已含著歎息,“長林豐草長樂王,高雞泊中掀風浪。一朝亂世風雲起,大野龍蛇漫天漲——竇建德是你父親吧?”
“竇建德?”
——這個名字卻奴也知道。
其時開唐未久,市井坊裏間,無論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歡閑話的就是隋末喪亂間,唐還未一統天下時,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龍蛇。
而竇建德,於中又算得一個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關於他的傳說,還有幾句歌謠,那是“南山豆,綠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傳說中竇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頭天牛,因誤食仙豆過多,轉世托生,卻生在了“竇”家。
他是貝州漳南人,家裏世代務農。年少時,信重然諾,喜俠節,材力絕人。當時有同鄉人喪親,貧不得葬,竇建德正在驅牛耕田,聞之歎息,當即解牛送給喪家變賣以用做喪事。
一時間鄉黨異之——所以說竇建德可謂成名於一牛。
他雄偉有力,善使兵器。當時曾有山東知名響馬夜劫其家,鄉裏人人閉戶,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戶下,響馬入,即擊殺三人。餘者不敢進,請還三人之屍,建德閉門說:“可扔繩係取。”
繩子扔進,他即自縛於腰,讓外麵盜賊拽出。一出來就躍起捉刀,複殺數人,一人得退數十響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間,天下板蕩,他起義於高雞泊。敗郭絢,破楊義臣,殺張金秤,自號“長樂王”。
當時另有上穀豪強王須彌自號“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兒,綽號“曆山飛”,剽掠民間,銳不可擋。
這兩王之戰,“長樂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斬卻“曆山飛”,說起來可是最最好聽的一段故事。
竇建德為人性格簡素,寬以待人,不喜女色,與妻子曹可兒貧賤夫妻,卻不離不棄,極為河北百姓喜愛。他破聊城時,得隋宮女千餘人,俱放之還家。這一德政到今為人稱道。他為人又極講義氣,秦王李世民討王世充,獨他他提兵往救,可惜兵敗於虎牢關,最後受縛於牛口穀。
當時俗諺說:“豆入牛口,勢不得久。”——竇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穀束手被縛的。所以俗諺說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卻奴因為“豆”與“牛”這段趣聞,知道竇建德已好久。這些話他從街坊市井聽來,常羨慕那時人那麽悍勇豐沛的生命力。這時重聞這個名字,不由大大的關切起來。
卻聽肩胛輕輕一歎道:“屍骨上麵,不應隻長仇恨,更多的該是麥草。”
竇線娘卻把頭發一捋:“我娘當時也是這麽說,所以爹爹兵敗後,她解散甲士,隻身歸唐,卻得到了什麽?”
她的聲音忽轉激憤:“爹爹斬首長安不說,她也未得善終。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為了殺我,隱太子破毀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燈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著頭發:“你看,這頭我是剃度過的。但這些年中夜火燒火燎,這頭發還是忍不住瘋長,就長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
她用手輕撫著頭頂的禿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遺忘。”
接著她伸手一揮:“就像高雞泊中,還有如此多男兒子弟,從不甘心遺忘。”
巷子兩邊的牆上,啞然地回應起一片的默然的聲浪。他們的身後,連同的是河北之地,是當年長林豐草間,高雞泊裏,揭竿而起的狀烈與輝煌。
——可惜那決然之心不再是為了創建。
那個可以創建可以主宰他們生命熱望的竇建德已經走了。
剩下的,再孤憤勇烈,也不過是一絲殘戀,一點餘響。
隻聽竇線娘烈聲道:
“所以放下這孩子,你走!”
肩胛搖了搖頭。
竇線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種,但這裏不是爭鬥的地方。”
“要想這孩子不被死死糾纏,有沒有膽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兒,不隻是我,還有無數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龍蛇會做見證,那時,關於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斷。”
肩胛怔了一刻,才應聲道:“好!”
※※※
長風知浩蕩,
勁草薄灞陵。
灞陵一帶,俱是荒野。
這裏本是漢代皇陵。漢文帝的葬處如今隻剩下一個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側,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壯氣蒿萊,金鎖沉埋——於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雲低之感。
肩胛攜著卻奴,才到這裏,就見那土台之側,野草莽然,狐兔潛蹤,狼獾絕跡。
他們兩人是被竇線娘及其手下高雞泊的數十個漢子裹挾而至的。
時已夜深,猛地聽到一串串馬鈴聲響,遠遠的隻見數十騎健騎直奔到那土台之側。來人均是一副響馬打扮。隻見那數十騎騎手齊齊勒馬,那些馬兒嘎然止步,有的更是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響騎’已到,各路好漢,如何不見?”
然後隻見草莽之間,一遞遞的就有人站起。他們大多成群結隊,偶爾有一兩個獨行之士單身而至。這批人雖裝扮各異,卻各顯獷野。
隻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著的那人豁地一正把胸口衣服撕開。一時的隻聽到各種呼哨、隱語、暗號聲迭次響起。這一眾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葉軍的周家,漫天王、王須拔的部下,厲山飛的屬從,永樂王郭子和舊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澤,西秦霸王薛舉的子弟,幽州總管羅藝的苗裔,萬頃王的餘眾……連上瓦崗寨、十條蕩、高雞泊……當年隋末各部豪傑,居然一齊都來全了?”
他望著那一幹人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們的興奮點燃:
——“沒想到,傳說中的大野龍蛇會,就在今日!”
卻奴他們這時的站處距那土台還有一射之距。隻聽一人長叫道:“天下已歸唐天子,草莽當屬舊龍蛇!”
“當今天下,朝廷裏已坐穩了一個秦王,你我今生,諒已無份。今日特召來各路豪傑與會,就是要商量,如此廣大草莽,你我該當如何分而主之!”
這一句說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點燃了一把野火。
隻聽得下麵歡聲不斷。有人笑叫道:“王須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來還未絕人。張發陀,憑你這一句,今晚你就當了這主會之人吧。”
四下裏一片應和叫好。
肩胛長衫憑風,雙眼中卻透出熾烈的光來。那眼神熠熠閃亮,這樣明亮的肩胛,卻奴還是頭一次看到。隻見在他身後,長空之上,銀河橫燦,四野曠遠,草盛風疾。肩胛似回想起了當初赤地千裏,生民塗炭;卻金戈鐵馬,無法忘懷的日子。
竇線娘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時見到她父親,在高雞泊上,那萬馬千軍中度過的日子。
這世上一種烽火餘光,隻要一經燒灼,種進人的根骨,終此一生,隻怕就很難熄滅了。
卻見一人,褐裘短衫,這麽初夏的天,也不怕熱,還穿著襖,蹬蹬地走到那土台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間卻讓人覺得他雖身不滿五尺,卻心雄萬夫。他到得台上,衝下麵一拱手,朗聲道:“諸位英雄,張發陀這廂有禮了。”
竇線娘喃喃道:“地趟一門的張發陀,在他師兄王須拔死後,終於算冒出頭來了。”
隻聽張發陀接著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從隋煬帝妄興遼東之役,先有長白山嘯聚的諸好漢……”
他衝斬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後有楊玄感楊公子舉兵而起。接著,瓦崗寨,高雞泊,江南塞北,無數英雄揭竿而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處煙塵,雖說最後那定國之鼎最終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終有未甘雌伏的豪傑。哪怕大家夥兒心知肚明,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們坦蕩漢子,直言一句,有幾人甘心化龍為蟲,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盡有草莽,你我蟄伏一時,未必不可仍舊快此心意。隻是自從李唐開基,那世民小兒,媽媽的,確實也雄材大略。陣前軍中咱鬥他不過,不過憑大家夥兒說,咱們這一身工夫,竟他媽的真用來扶犁嗎?”
隻聽底下爆出了一聲“好!”
又有人道:“滾他媽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認的就是這個‘犁’字。”
旁邊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鄉巴佬爹罵怕了。”
四周隻聽一片哄笑。
待嘲雜聲略寂,張發陀又道:“說起來自從東漢以降,豪強大戶,在所多有。兩晉名門,江左望族,隴右大戶,不也是由你我輩所創起?現逢李唐,朝廷盡可他們坐,可咱們也別喪了咱們自己的誌氣。”
“隻是隋末混戰,各路英雄彼此間盡多恩怨。今日這一會,卻是為大家夥劃定地界,互不幹犯而開。”
“說起來,如今天下,一龍在上,你我正不該再彼此爭鬥,方可圖存。我剛才的這一番意思,大家以為如何?”
底下有性急的嚷道:“不錯不錯,當時被李唐的人馬打暈了,好多人現在還沒緩過神來。這些年大家亂奔亂竄,各自暗拚,也不知折了多少人馬。再這樣下去,一損再損,任誰都難存活,白給李唐占去了便宜。”
張發陀即郎聲道:“沒錯,就是這個理兒。所以,今日天下英雄幾乎盡至。咱們今天,就算有爭執,也來個明說明打,要把各自今後安身立命的地兒劃定。接下來,此後十年間,如果有誰犯界,那麽普天之下,草莽英雄,當聞訊共伐之!”
“我的話完了,大家夥兒想想,這個約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台之下,一時岑寂。
隻聽張須陀高聲道:“可是沒人反對?”
卻聽有一人站起高聲道:“我以為這大野龍蛇會是圖謀什麽大事兒!原來不過是分田裂地,幻想裏當個土鱉的意思!王圖不再,大業已去,縱此生一衫襤褸,遊劍江湖又何如?誰耐煩跟你們一起去爭當一個土王八?”
他一人抗聲而起,且言出不遜,一時惹得身邊人人側目。
卻奴尋著聲音望去,卻見那人相距並不遠,淡淡月華下,隻見他一身淡青羅衫,生得是朱唇朗目,玉麵烏鬢。
那人不過二十多許歲,長得著實挺俊瀟灑,肩胛和竇線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張須陀注目一眼,他識人極多,素有草莽人鑒之稱,別號“肉譜”。
這時一望之下,含笑應道:“我道是誰敢做此豪言,原來是幽州一脈的羅兄。”
——幽州一脈的羅姓子弟向以姿容雋朗名傳草野。四下裏卻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媽什麽東西。你爺老子不是土王八,當年怎麽天鵝屁也沒吃到?”
那羅卷傲然一笑,大有視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勢。
他這一下,已惹得四周群雄大怒。卻見他突然拔劍,劍指天上,伸指一彈,餘聲猶振中,已一躍而起。他這一下極快,對他出言不遜的漢子距他猶有十丈,但他轉瞬即至,那人未及反應,他已一劍洞穿那人耳垂,腳更不停,人已在彈劍之聲中遠去,口中遺音道:“天下無築可擊掌,世間更無高漸離!豎子何足與謀,我去矣!”
這一手輕功劍術著實強悍,被他這一岔,攪得諸人雄心受挫,場中不由岑寂半晌。
頓了頓,張發陀才重又開口道:“人各有誌,不可強求。”
“羅兄已去,他不顧幽州地界,剛才有哪位對他不服的話盡可接管幽州基業。到時與他恩怨,自可了斷。有沒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掃目環視。底下雖群情猶憤,卻沒有人搭腔。
這張發陀也算個人材,一句就把剛才攪動的亂局收拾起。接著道:“大家再無異議的話,即請歃血為血。兄弟已備下了酒。這血歃進去,一待地界分瓜完畢,大家即各飲一盅,以示盟成。”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個漢子各捧一個壇子,向草野間各路好漢走去。
先開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後,才各將隨身刀劍割破手指,向那壇中滴下。接下來就越來越快,不到一時半刻,那八九個漢子已接了千餘好漢的鮮血。他們回到土台上,那土台上原還有個大甕,甕中想來半裝著酒。張發陀開甕之後,從那幾個漢子手中親手接過那一壇壇酒,就向那甕中倒去。
全部倒畢後,他忽短嘯一聲,從身上掏出了一竿齊腰短棒,伸進那甕中一陣好攪。
場中人人肅然。卻奴看向肩胛,隻見他略微抬頭,將一隻高挺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氣中原隻有著草野的氣息。這時,一股淡淡的酒味與淡淡的血氣散發開來。那酒氣醇良,血氣卻略腥而甜。肩胛臉上的神情似興奮,似撼然,即神往,又慘淡,複雜得卻奴再也猜不出他的意思。
隻聽張發陀已抽出那根短棍,哈哈一笑,目注棍上道:“這棍上,幾盡沾了隋末各路豪傑的鮮血,卻也是件稀罕物了。我張發陀有幸,隨身之棒喝盡了天下英雄血。”
說著他轉眼望下來:“今日之盟,最後劃定之後,咱們倒要選出個盟主,與幾大執法豪強,以為天下紛爭之判。”
“這一根棒,即承天下英雄厚愛,小子不敢私藏,正好做為個信物,交與盟主使用。卻用個什麽名兒好?”
底下群情激昂,有人叫道:“仗義半從屠狗輩,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做‘千斤血’!”
“天下棍!”“草莽棒!”……一時種種建議不一。
張發陀怕再起爭執,想了下,朗聲道:“要我說,咱們今天此會叫做大野龍蛇會,這棒,不如就叫‘大野龍蛇杖’,如何?”
下麵一時人聲略寂,看來都還滿意。
張須陀也知今日與會之人的性子,要想盟成,再不能另生枝節,立即道:“到場的人多,姓張的我雖稱閱人多矣,但也難遍識天下好漢。這麽著,各路好漢的當家領頭之人請先各把屬意之地寫下,咱們再一起收上來,最後由老小子我一一念出。對這地界如有別路英雄不服,就當場做個了斷。如無異議,就此成約,各位以為如何?”
他安排得妥當,別人也就沒話說。一時隻聽得草野之中,除略有商議之聲外,再無雜響。
不一時,百十個木牌已收上去。張發陀將其盡置入一篋中,大聲道:“為示公允,我現在起隨手抽取,抽到哪個念哪個,各位以為如何?”
底下無人反對。
那張發陀就抽出一個木牌念道:“千牛山的田枚,屬意章丘。各路英雄,對此地還有屬意的嗎?有即開聲,沒有的話,章丘就歸田家了,以後十年,各路英豪不得幹犯。”
他問了三遍,下麵均無反對之聲。張發陀即用朱筆將那木牌一點,放入一邊。接下來又一連念了三五個,均都無人反對。其中有青州、巴東、鬱林等地。那青州卻歸了適才騎馬而至的山東‘響騎’中人。
隻聽他接下來念道:“朱錘,楚!”
底下猛地一寂。
隻為光“楚”之一字,卻包含地域極大,江淮之間,南至湘水,北至淮水,俱可稱為楚。敢這麽寫的,必是大豪了。
張發陀又念了一遍,卻聽底下有人哼了一聲,冷笑道:“古人說:楚雖三戶、必亡秦。可楚地要歸了那姓朱的,就算有三百萬戶,也要被他當人肉吃光了!”
那人語氣極為尖刻,帶著說不出的鄙夷與不屑。
他話音未落,已有一個壯大漢子跳了出來,怒聲道:“海陵來的姓李的,你他媽的敢找刺兒?”
那姓李的即回聲道:“找刺兒?有我們海陵人在,你歇了獨占楚地草莽之意!”
在場之人大多是過來人,彼此知根知底,差不多的都知道那朱大錘卻是當年朱粲的兒子。
朱粲起於隋末,本為毫州城父人。他開始也是在隋朝伐遼之軍中呆過的,沾染了一身軍漢習氣,視人命為草芥。後來起兵反隋,聚眾十餘萬,自號“迦樓羅王”,一時聲勢極盛。
這朱粲有個怪癖——嗜食人肉。凡掠來的婦女兒童,隻要皮肉鮮嫩,往往非蒸即烹,或煎或炒,俱入了他的口腹。
照說軍糧為軍心之本,他行事卻與眾不同,凡攻破州縣,往往一時高興,就命令手下把那州縣倉稟中的糧食一把火燒光,他去聞那燒糧食的焦味。一邊看著還一邊大笑道:“天下若多個癡漢!人人都隻患無食。有誰如我?我統一軍,不患無食!——隻要他國有人,我軍即有食矣!”
此語流傳之後,他殘暴之名,就此聲振四方。
但殘暴之人也自有他的軟弱,一待李唐興起,他就大為驚懼。當時他軍入江淮之間,遭遇淮安豪傑楊士林起兵興討,怯怕之下,就投身李唐。
李唐當時四海多事,天下征伐,也想安撫於他,就遺特使段確前往慰撫。
那段確也是個狂士,朱粲招待他宴飲,數十杯酒後,段確斜睨朱粲,哂聲道:“聽說朱將軍嗜食人肉,不知人肉又是何等滋味?”
朱粲知他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才如此嘲笑,大怒道:“人肉不如醉人內。喝醉的人肉最好吃,跟酒糟豬兒相似。”
段確知他是影射自己之醉,再忍不住,跳起來怒罵道:“你現在不過是唐家奴,以為自己是誰?還敢吃醉人肉!”
朱粲一時怒起,竟抓了段確,當場殺掉烹了。
他得罪於唐,惶急之下,就轉投王世充。
可秦王討王世充。王世充洛陽兵敗之後,朱粲也跟著被斬於洛水。
他受斬之後,沿洛水的百姓,無論識與不識,人人爭以磚瓦擲其屍體,一時堆積成好大一塚。
——那朱大錘卻是朱粲的兒子,這時聽到又有人譏諷他父親食人之事,如何受得了,當即跳出怒罵。
那譏諷之人卻是李子通部下。
李子通也是隋末豪傑。他為人仁惻,少時行路,隻要見到負薪之人,一定會代為背負一程。直到他起兵之後,自稱為“楚王”,而朱粲卻自稱“楚帝”。如此“帝”“王”相逢,俱圖一楚,如何不激出出肝火來?
那朱大錘一跳而起。他躍到土台上麵,認出對頭,就戳指大罵道:“陳可凡,你不過李家一家奴,也敢跟我爭楚?”
那陳可凡卻是個樸實的漢子,年經四十許,黃薄麵皮兒,望去簡直像一農人。
他也一躍跳到土台之上,冷笑道:“姓朱的也配稱為大野龍蛇?今日若不殺你,那就是這大野龍蛇會之恥!”
朱大錘狂怒之下,已自腰際摘下他那兩把聞名天下的大錘來。
他這錘本為馬戰利器,可他一身膂力之強,腿力之健,竟於步戰之時也可憑之生威。
那陳可凡掣出一把峨嵋刺。兩人手上兵器,一極重,一極輕,一極大,一極小。他們宿敵相逢,更不答話,已自鬥了起來。
這還是今日場中第一場惡鬥。在場的各路豪傑,雖然多半彼此各聞聲名,大部份當麵碰上的機會也少,這時不由趁機掂量起彼此手上的功夫來。
那陳可凡身形如猱,出手迅捷,加上長得一副老實長相;而朱粲為人殘暴,為場中絕大多人所不齒,所以人人都期盼陳可凡勝。
可朱大錘的那兩把大錘當真不是吃素的。他的錘與一般之錘不同,錘上還帶尖刺,隻要稍一刮上,怕不連皮帶肉要掃下好大一塊?
他凶名久著,能活到今天,功夫可不是吹出來的。場中雖人人不忿,但眼看著大錘之下,陳可凡已漸落下風,卻也無奈。
猛地朱大錘一錘下來,隻聽陳可凡悶哼一聲,肩上已連皮帶肉被削下了好大一塊。底下人一聲驚“啊”,卻見已有十幾條人影躍起身形,就向那土台上奔去。
那卻是陳可凡一邊的,一見自己首領遇險,當然要撥刀相助。
那邊朱大錘的手下一邊,一見陳可凡的人跳上台來要出手,自也有二十餘人躍到了台上。
朱大錘手下之人更為粗野,一語不答,已經出手。一時土台之上,場麵已成群毆。
陳可凡技弱,加上他這邊的人本就少,一時隻聽到一聲慘呼,他手下一人已當場斃命。卻奴看著不忍,不則側目向肩胛望去。隻見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入袖中。他身邊竇線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緊緊的,這時見肩胛欲動,她手下高雞泊諸壯士立時躍躍欲試,想阻止肩胛。竇線娘眼睛一掃,卻似有不欲攔阻肩胛之意。
轉瞬之間,場中形勢立判。陳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錘一方卻僅傷一人。肩胛身形方待躍起,卻奴心中已急,想著自己相距的這麽遠,生怕肩胛趕不及。卻聽忽有劍嘯之聲傳來,隻見一道劍光,從土台右側淩空而出。土台下已有人喝了一聲:“羅卷!”
朱大錘聞聲知警。
他手下人與他配合默契,立時上來纏住陳可凡。
朱大錘見陳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絆住,不用分心,兩支大錘衝著來襲之人就夾擊而去。那一勢合擊,直可把來人夾成肉餅!
卻奴張嘴都來不及叫,隻見那人身形猛停,手中一把劍卻已被朱大錘兩把大錘夾住,“咣”然一聲,震得人幾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劍被打鐵似的,生夾在中間,雖沒斷,已變了形,砰出一片火星來。
卻奴識得那人就是剛才出聲的幽州子弟羅卷。
那羅卷長得星眸玉麵,極是好看。卻奴見了他就心生歡喜,自然站在他這一邊。眼見他劍被夾住,心跳得幾乎蹦了出來。耳邊卻聽肩胛低哼了一聲:“好時機!”
卻見那把劍一頓即進——原來哪怕以朱大錘的膂力,那兩把大錘交擊在一起,畢竟是自己打自己,錘子一碰,多少有一些反彈之力難以控製。就趁著那反彈之力的彈出的一隙,羅卷那把已被橫砸得扭曲得不成形狀的劍得空而出,一剖就剖入了朱大錘的肺腑。
他一擊得手,轉身即退,退之前,還連刺三個朱大錘的手下,口裏呼嘯一聲,大笑道:“剛才走時,就想起未除此廝,隻怕是終生之撼。嘿嘿,今天我算得了,總算得了!”
——看來他算計這朱大錘已有些時日。
卻聽一個女聲道:“好兒郎!”
卻奴一回眼,那聲音正是竇線娘發出。
羅倦疾奔之中,也回頭一望。他飛奔得極快,可就在這回頭的瞬間,已看到那稱讚他的女子,還來得及在麵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笑,以示承情。那笑容一閃即斂,羅卷就此遠去。
卻奴看著竇線娘,隻覺得她的臉猛地紅了。
那樣的紅,那樣潮水一樣控製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潮紅在她那禿斑枯發下的臉上,也讓卻奴猛地一呆,覺得……她原來也並不像剛見時的那麽醜,她的臉上,也自有一種女孩兒家所獨有的、可惜隻能偶然望到的……娟秀靜美。
朱大錘斃命,陳可凡連同手下之人趁著朱大錘部下惶恐之際,連出殺手,隻見場麵上血肉橫飛。
肩胛已適時地伸出一隻大手,遮住了卻奴的眼。卻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際,不知怎麽,猛地有點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會見到這從不曾見過的場麵。這個還不算什麽,但今天,他終於有了一種完全小孩兒式的被照顧的感覺——有那麽一個人,會關顧著他,會保護他,限定著什麽是他所該看到的,什麽是不該為他所見的。
這一場爭殺,景況極為慘烈。拚奪聲中,朱大錘手下二十餘人,大半伏地敗亡,有一兩人衝圍潰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陳可凡手下,也折傷了數人。
一戰全勝後。陳可凡似也脫力。
蒙在眼上的那隻手挪開時,卻奴重又看到土台上的情形,隻見陳可凡的身形已現出衰弱萎靡。
卻聽張發陀也是清了下嗓子,才勉強鎮定下來到:“楚地之爭,朱大錘身死。如無人再爭,這塊草莽界麵,可算陳兄的了。”
場中無人應聲。
卻聽陳可凡道:“小子不才,適才實為不服朱大錘之事才冒然出頭。楚地之大,豈是小子可禦?我但求吳山一地,以為當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這吳山一地,可有豪傑爭這雞肋?”
最後一句,他勉力提氣,卻終究意態蕭索,似是適才那一戰,已窮盡其精力。場中人聞聲之下,隻覺得,怕是那一戰,也是他最後的一戰了。
可能為他意氣所染,場中更無人申辨相爭。
張發陀找出那陳可凡的牌子,辨別了下,在上麵朱筆一勾,交給陳可凡。
然後兩人彼此一禮,陳可凡帶著手下,扶起傷者,抱起亡者,歸於土台之下。
這還是場中第一次有人傷亡。不知怎麽,哪怕人眾千餘,一時再無雜聲,隻聽得大野悲風那麽靜靜地刮著,刮得剛流出的一點熱血瞬時間就涼了。刮得卻奴、肩胛、竇線娘都覺得心裏空空的。
張發陀知道一時不便說話,指揮手下料理場上朱家亡者。
忙亂了一小會兒,清空土台後,張發陀才重又衝台下眾人道:“好久不見劇鬥悍烈之事,咱們接著來。柳葉軍……”
卻奴心中忽猛覺不忍,那些死去的就這麽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顧,收拾完屍體這場中就重又開場了,他低聲哽咽道:“好慘!”
肩胛一隻手捉了他的手,低聲道:“是好慘。但你要看看這個。這些大野龍蛇,江湖草莽間的生命就是這樣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總是這樣的喪亂交替,回環往複。總是人相殺得殘破無幾,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這土地承載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殘殺起來。殺得那僥幸活下來的人和他們的子孫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麽化做泥土,血沃中原,肥了這長也長不完,永遠存在的草莽。”
張發陀又念了十幾個名字,其間偶有爭執,卻不再似方才慘烈。一時張發陀又揀出了一個牌子,念道:“長樂王……”
場間一時鴉雀無聲。要知前麵出場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當年聲名再怎麽強盛,無論“迦樓羅王”,“楚王”,“上林將”這些稱號再怎麽響亮,都遠遠比不上這個“長樂王”。
“長樂王”竇建德,是真的曾接近過那個“鼎”,快逐到那頭“鹿”的一代英豪。
高雞泊中還有人?眾人不由一時抬頭四望,卻聽張發陀疑聲道:“請教長樂王座下,這牌子上怎麽沒有寫地段?”
場中一時無人應聲,心想,長樂王的人來了,那心中所擬的當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爭那河間草莽的人,不由心裏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劉黑闥舊部,宋金剛座下的人一時不由都驚疑起來。
張發陀又問道:“不知長樂王座下來的是誰?”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時位置相當尷尬。張發陀原為王須拔的師弟。王須拔號稱“漫天王”,當年漫天王與長樂王,兩王之爭,極是驚心動魄。
竇線娘一挺身,這時才緩步出隊,向土台上揚了揚手。
張發陀注目一望,鎮定了下,才開口道:“金城公主?”
當年竇建德曾經稱帝,身邊人材一時濟濟。他曾封自己的這個長女為“金城公主”。
說起來這個名號在江湖草莽間可大大有名。竇線娘師從佛門,雖為女流,但當今天下,技擊之輩,還未敢有人以其女流身份小視之。
河北民謠都有句子道:“前有木蘭女,後有竇線娘!”竇線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聲名,那可是響當當的。何況她還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當家女弟子。
卻聽張發陀道:“如何牌上沒有寫明公主心許之地?”
竇線娘朗聲道:“再休提公主二字,喪師亡家之女,還稱什麽公主?徒招人笑罷了。”
“今日我來,本不為界定草莽勢力。”
說著,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卻奴,帶著他就緩步前行道:“昔日長樂王座下,高雞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無意爭雄。”
她本來略露倦意,這時聲音一振,冷吟道:“不過先父大仇,不得不報。就算瓦罐難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亡父一節恩怨,我可以不計。但家母與弱弟之仇,不可不報。”
說著,她提掣著卻奴,越走越快。語速也更疾地說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當著天下群雄的麵,殺了他,以祭家父母與弱弟。”
“此仇一報,我竇家子弟兵無意與天下英雄爭鋒,當永返高雞泊,至死不出,終老無聞!”
“李建成”三字一出,場中情勢一肅。
——沒有人想到,居然今日會中居然有人還帶來了李唐的人,而且還是為了怨仇!
竇線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帶著卻奴,聳身就向那土台上躍去。
卻奴這時方覺危急,急忙回頭望向肩胛,張開口來,叫道:“師傅……”
其實他與肩胛從來對麵說話,口頭中從不曾有過稱呼。不過他已在心中把肩胛當成了師傅,這時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來。
他二字語音未落,人已被竇線娘帶到了那台上。卻奴往下一望,隻見散散落落的到處都是人。剛才他站得還遠,都是從人群背麵看,這時猛地見到那一張張粗獷狂悍的麵孔,不由得心被嚇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掃眼向師傅望去。
他身邊的竇線娘,禿斑枯發,娟容秀麵,竟也把一雙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卻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裏就似略安。
卻聽肩胛道:“我不是你師傅。”
卻奴覺得沒聽明白他說什麽,腦中隻在想著:他說什麽?他在說什麽?一顆心卻已冰涼涼地沉了下去。
那感覺,像已覺得自己腳下土已漫上來,漫過了自己的腳,還要漫過膝,漫過脛,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覺漫到胸口時,他已無法呼吸。
竇線娘有些驚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場好戰。沒想臨戰之時,她全力提起鬥誌,那個肩胛……卻退縮了。
卻奴閉上眼,他忽然開始有點、恨自己!自己早該知道,這個人世,不要相信什麽,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卻聽肩胛歎了一聲:“小卻……”
這一聲的的溫暖,溫暖得好像那些又濕又冷的夜,猛地懷疑到晨已來了,自己應該醒來,因為隔著眼簾的,有那樣的金黃照眼。
卻奴掙紮著又睜開眼,卻懷疑,自己不該睜,不該再相信什麽。
可肩胛卻沒看他。
他在看的是竇線娘。
他的臉上有一點溫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實不知道算他的什麽人……”
“不過,不管什麽稱呼,他就是一個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卻奴把眼靜靜地閉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陽光,那讓人眩暈的過度的幸福。他要隔著眼瞼,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紅的光好好的獨享,直到再睜開時,好適應那個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還是難逃一死,他覺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這是肩胛頭一次確認了某種依戀,某種定位,某種不用自己再去強求拉他的手。就算再鬆開,鬆開一世,也能感覺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請不要殺他。”
肩胛那麽平靜坦然地遙遙地看著竇線娘。
平時,他原是一個要麽羞怯,要麽激狂,要麽淡泊得遠到不知多遠的人。可這一刻,他那麽平靜坦然地望著竇線娘。
竇線娘直麵著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長樂王的公主,是曾經代父出征的人。她從不曾怕看過任何男人的眼。
可這時,她突然發現,原來這男子,竟真有那麽一絲絲好看。隻是他的好看實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經人看到,就會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竇線娘猛地搖了搖頭。他是“羽門”的人。羽門所習,頗近幻術。比如左遊仙,就以一身左道幻術馳名天下,她才不要還未戰就被他瓦解了鬥誌!
她的眼一閉一睜間,已重又清亮如刀。
隻聽她定定地道:“隻要你足夠有本錢!”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歎息,“我敗了你,你就可以讓我把這孩子領走嗎?”
竇線娘受不了他的輕視,身子激靈了一下,卻奴覺得她抓著自己的手都輕輕一抖,隻聽她冷聲道:“隻要你有這個本事。”
肩胛遠遠地道:“我要你一句話!”
竇線娘激聲道:“大野龍蛇之會,天下好漢當麵,如果我竇線娘勝不了你……”
她一語未完,肩胛已截聲道:“那麽十年之內,你們高雞泊中人,凡長樂王座下,不許再找這小卻兒的麻煩!”
竇線娘說了一聲:“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這一句。竇線娘語音未落,他人已憑空飛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間而至,飛躍到土台之上!
“怎麽比?”
“不死不休!”
竇線娘答罷,伸手一抬,食指間已飛出一根鐵線。那鐵線色澤黝黑,在這樣的夜晚,幾乎難憑目測。
肩胛身形一閃,問了聲:“你怎麽確定他是李建成的兒子?”
竇線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鐵線擊空,突飛到肩胛身後,立時繞個彎繞了回來——被它繞上的話,怕不立時被絞斷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聲彩。
隻聽竇線娘答道:“是左遊仙說的。”
左遊仙的風鑒之學,當今天下,除了李淳風,隻怕無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鐵板橋之勢折下,避過那一擊。
竇線娘手上鐵線再度擊空。她手腕一沉,空氣中“絲絲”做響,隻見那鐵線橫繞之勢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鐵線扭異之極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這一勢控製力道當真豐沛無比,難為她一個女流怎麽做到!
卻奴隻見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鐵線,人卻僅差毫厘地險險地從那線上翻了個身過來。那一下身法卻奴感覺見過,像雲韶廳上他那望雲一舞的舞步。可他卻見到肩胛麵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輕敵,空中飄下幾根發屑,那卻是被鐵線帶到的肩胛的發。
為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眾個個屏息無聲。眼見竇線娘手中鐵線擊地,再無回轉餘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擊之時了。卻見竇線娘左手一揮,一隻雪白的銀錢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個跟頭向後翻出,竇線娘更不手軟,右手中指一彈,居然又是一道紅線纏縛而來。
肩胛分明已經動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這破線!”
他本要落地的跟頭被迫又向後麵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卻聽竇線娘抓住時機道:“你掉了,就算你輸了!”
說著,土台之上,隻見細光迭冒,一根根彩線,赤、橙、黃、綠……青的、藍的、紫的……依次追殺出來。
肩胛的腳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邊緣。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撥劍。可竇線娘出線比他拔劍都要快。
肩胛的劍拔得很慢,他拔劍之時,即已在蓄勢,哪怕情境極險,卻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讓人心驚。
他一劍未曾拔出,竇線娘手上黑、白兩線,與七色線共已九線皆出。
台下有子弟們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問道:“他怎麽拔劍這麽慢?”
那師長卻眼都不眨地看著土台上的爭鬥,不敢分神,語速極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後你一旦碰上,千萬別碰這塊‘小骨頭’!”
卻奴隻見肩胛身形閃避,他本是愛舞之人,這時情急之下,動作倉惶,卻猶有種雲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雙腳搭在土台邊上,再不能退,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轉趨避。他一手鬆馳,一手緊張地探入那鬆馳的手的袖中。劍鋒方露。那九條絲線迭出已畢,肩胛方待鬆上一口氣,卻忽麵色一變,一個倒翻,人已憑空而起!
——居然還有第十根!
竇線娘的第十根線是無色的,那是用冰蠶絲織就,這時毫無聲息地擊出,卷至肩胛脛邊他才發覺。他一躍而起已略遲了遲,一長堆褲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帶著他曆經多年猶未磨折的鋒銳,上麵刮著長長一條紅痕,那是被那冰蠶蛟絲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聲,他袖中的劍終於拔出!
他的劍是一把窄刃,竇線娘見他終於出劍,手中的十線或擊或避,以攻以守,空中隻見到一片繚亂。可那晃動的色彩並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這些色彩掩蓋下,還有一根這暗夜中斷難分辨的透明的絕殺之線。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氣。他頭下腳上,距地丈許,一劍指下,卻忽伸指彈了一彈他手中的那柄劍。
這一聲彈劍,餘聲格外悠長。
場中識者已有人叫了一聲:“吟者劍!”
——原來這把劍,劍名“吟者”!
那一聲有音無韻,卻若合拍節。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竄,如有舞意。
隨著那劍吟之聲發出,竇線娘手中的彩線忽難為人見的和聲而顫。那是一種複雜的共振,就在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線因為輕輕的顫動已隱約可見。
然後肩胛一劍奔來!
他此時的劍招竟如此的慢。場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這叫什麽招術,怎麽這麽長,這麽慢?”
沒錯,肩胛這一招施出極慢,它尋隙而進,點啄剝磕,線路即長,劍勢又微妙已極,全憑劍尖那一點輕顫,即維持著劍吟,又剝啄向那根根長線。
竇線娘就臉色一變:羽門劍法,果然滑翔如羽,卻可剝啄如喙!
她手中的長線如龍如蛇,有時因劇烈震顫,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長龍;有時又其細如縷,蠕蠕而動,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憑那劍尖的接觸借力,始終羽遊於天。
他的劍勢如喙,精準尖利,啄向它該啄之處。滿場屏息,卻奴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吸之聲,這呼吸之聲壓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隻見竇線娘十根長線均已收回,纏結自身,飛旋騰轉,她像是在把自己纏成了一隻繭。
卻聽場中識者已驚歎了一聲:“結繭、那是‘老母庵’的結繭!大家夥兒看清了,接下來就會是‘蝶變’!”
“此一戰成敗,估計就在此刻了!”
他一語點醒,點得台下諸人個個手心裏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樣燦爛與輝煌的一場“蝶變”!
卻奴隻見,當那繭越纏越厚,越纏越密,到經緯靡亂,糾結得不可透風時,猛地,一場光絲色影就爆發開來。那樣一線線、一絲絲、一縷縷的色彩,那樣滿天的散落舞動,較之雀屏之開,更顯繽紛雜亂!
卻奴猛地見到竇線娘一張臉兒也抬了起來,她的頭頸還在隨身轉動,可一張臉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頭頂的枯發也一時舞起,那發間夾雜著一塊塊禿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為慚。那是她的枯窘、寂落、無奈、與掙紮。就算發枯如草,就算斑雜帶癬,可她已繭成“蝶變”!
——她那一刻的美麗讓卻奴一時不由得眼目炫迷!
這“蝶變”帶來的色爆之間自有不連貫處,可那不連慣處恍如時間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間的結疤,恍如她發際的枯斑,於滿地輝煌中反激成另一種執著不舍的荒涼炫然。
肩胛叫了一聲“好!”
然後隻見他那一劍終究化羽,先是輕潔如羽,繼之那羽毛的影子飄落,空中卻沒有飛鳥的痕跡。
幾不為人所見的,他的脫羽之劍,如一隻鳥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破卻時空的在那繭破蝶變間輕輕一觸。
滿空的光絲彩線輕輕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閃,伸手已帶住了卻奴的手,帶著卻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竇線娘臉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數年——苦修十數年才得來的這一場從未施出的“蝶變”,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現絕望,卻聽肩胛邊退邊叫道:“十年之約,慎守勿忘!”
“十年之內,你們都不能再找這孩子的麻煩……”
※※※
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卻奴隻覺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飛”的快樂。
那是怎樣的“飛”啊,飛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夢魘,飛出了從前的桎梏黯淡,飛向了風……
風在兩肋,這種感覺真好。
直到奔出數裏之外,遙遙的夜在草野邊處退著它黑色的影子,肩胛與卻奴方停了下來。
卻奴怔怔地望著肩胛,眼睛轉也不轉。
肩胛也鄭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語。
過了好久,肩胛才問了一聲:“你真是李建成的兒子?”
卻奴搖了搖頭。
肩胛神色一鬆,像代他鬆了口氣。
可卻奴接著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著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親是誰?”
卻奴低下頭,覺得有點羞愧。他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的小名兒……”
“他小名兒、沁毗沙門。”
肩胛猛地屏住了氣,隻是一眼不眨地把卻奴看著。
卻奴都被他看慌了。
卻奴隻覺得他眼中的神色頗為複雜:又是憤怒,又是無奈,又是慨歎……
直到卻奴在他那複雜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憐惜來。
可他不確定那絲憐惜。他想撲到肩胛的懷裏去,又覺得兩人之間像隔著點什麽,讓他不敢。
好久,才聽肩胛道:“那麽,你是一個王子了。”
卻奴覺得茫然。
肩胛那難測的語氣令他茫然。
終於,他在肩胛的唇邊看到一絲笑意。
然後,肩胛的雙手撫到了他的兩肩,終於有所決定的道:“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愛憐有些喟歎地在卻奴的肩膀上摩娑著:
——“息王子。”
九、破陣樂
——大唐貞觀一十五年。
正月辛巳,李世民如洛陽宮,衛士崔卿、刁文懿謀反,事敗伏誅。
三月戊辰,皇帝如襄城宮。
四月辛卯,詔以來歲二月有事於泰山。
六月已酉,有星孛於太微……
正是六月初,玄武門外,一個少年靜靜地坐著。
他在心裏數著皇上的行程。
崔、刁二人的事敗伏誅,那是潛藏的大野龍蛇的又一場暴發吧?
不過這些他並不關心。距上一次他來到這裏,已經過了六年。
六年的光陰有多長?身量會長出多高?唇上淺淺的茸毛能生出多少?頸下的喉節又會有多聳然?
逝去的光陰啞然。浮生漸隨流水,記憶中唯有草香。那少年隻是那麽靜靜地坐著,卻讓人覺得,原來、“少年”兩個字竟是如此美好的字眼。
他遠遠地坐在正對玄武門的地方。挺直的腰與鬆泄的長腿,那種懶懶的、卻又精力勃發的、一隻伏草的豹子樣的姿態隻有一個少年才能將之調弄得恰到好處。
自重入長安以來,他就關心著叔叔李世民的消息。他望著玄武門,心裏想:這就是父親斃命的地方?
——當年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設圈套借皇帝口詔令太子入宮議事。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走馬至此,秦王與尉遲敬德躍馬突現。建成與元吉見勢不妙,返身欲逃,元吉為求自保,三次開弓,卻都搭不上箭。最後秦王李世民突然開弓,對著太子建成就是一箭。
——這一箭封喉!
其後……秦王遣尉遲敬德入宮麵駕;其後,秦王得立為太子;其後,李淵退位,李世民登基,建年號為貞觀;再其後,貞觀三年,李世民移居正殿……
他們李家的江山就是這麽傳承的?
那少年在腦海中驀想著當年的情況:那烽火中打下來的江山,那萬民仰望中的宮庭樓閣與這宮闈間的秘鬥,那一箭封喉下從父親喉頭簌簌流下來的血……
可他不覺得忿恨。
因為在他心裏,還記得當初娘在雲韶宮說過的話。
如果娘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麽這鐵血江山背後,還狼藉著如此多的垢膩。自己貼近了看去,讓那些歲月山河仿佛都像是一段蟲蛀了的傳說。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都是這樣的嗎……這個世界就讓它這樣好了。
他今天之所以坐在這裏,是因為重入長安以後,肩胛帶他來到了這裏。
肩胛說:“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件傷心的事。”
“不過,這始終是一件你必須麵對的事。”
“一個王子是什麽?這世上並沒有太多的王子。大家都以為王子就是一個傳說了,因為一個王子的出現需要很多偶然的機緣。他們必有著不一樣的家世,不一樣的先人,與那些先人留下來的功德與罪惡。但這個身份隻是個開始,他將麵對選擇,與常人不太那麽一樣的選擇。人人都渴望當一個王子,因為人人都夢想與眾不同。”
“但這不同,必然是會付出代價的……”
“也算幸運也算不幸,在你的身後,流著那麽多不由你選擇的血與火。但隻要堅強,所有的這一切都將是有用的,是會促成你有力的,令你不軟弱不怯懦的。我今天帶你重返這個長安,就是希望,你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王子。那擁有真正的尊華,擁有真正的高貴,擁有不容褻侮的生命的一個王子。”
“不要抱怨過往,它恰恰可以讓你成為一個不在虛榮的盛宴中迷離的人偶。如果決心做自己的王子,你將擁有自己的選擇。”
這六年間,其實他已到處聽來了許多關於自己家世的傳說。可直到今天麵對這玄武門,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一個王子。
且是一個與別的王子不太相同的“息王子”。
※※※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
鹹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一行隊列,共有三十許人。他們個個畫紙為甲,刻木擬戈,正在明德堂上舞弄著。
那紙甲上用或朱或黑的紋路模擬著熊羆虎豹,兵器上也粘貼著金紙銀鉑。這些舞者俱是男子,他們身材勁健,動作剛猛,個個手中舞器上晃著明晃晃的光,有如陣前軍中,決蕩殺敵一般。
這是開朝以來教坊中獨創的健舞,名為《秦王破陣樂》,模擬開國蕩平之事。
這段樂舞所用樂器多為響器,那是鼓吹部的陣容。場麵最盛時,號為“全仗”。用鼓一百二十麵,金鉦七十麵,舞者一百二十八人,另有警鼓者二人,銀甲紅櫻,光燦天地。
那“全仗”一敲響起來,當真是震徹天地的響!
今日明德堂上,設宴的正是現今的天子,也就是當年的秦王。
他十八歲起兵,二十四歲蕩平天下,二十九歲為天子。自古至今,功業彪炳之盛、隻怕無可與之爭鋒者。
此時正是貞觀一十五年六月。去年、也就是貞觀一十四年、八月,唐遣大將侯君集攻克高昌;九月、皇帝赦高昌部眾老幼士民貴賤人等;十二月丁酉,侯君集俘高昌王歸長安以獻。
那以後,朝廷就一直沉浸在這破敵萬裏的喜悅中。
緊挨著殿門口,那丹墀玉階之側,正站著一個少年。他頭上戴了個麵具,正眼也不眨地向堂上望著。他身側多是待命的樂師,這時個個屏息靜氣,不敢輕發一言。隻有那少年似乎全忘了禮數,一直在向堂上翹首看著。
堂上那正座之位,此時正擺放著一張胡床。胡床之上,踞坐的就是當今的天子。
那天子不過四十許歲,按當時人的說法,他那相貌氣度,真所謂“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少年望著他,想起跟肩胛讀書時看到的幾句話:“望天地,觀江海,因山穀,日月所照,四時所行,雲布風動”,“……寄治亂於法術,托是非於賞罰,屬輕重於權衡……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難知;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
——那文中,說的該就是這樣的人吧?
那少年正是當年的卻奴。
今日他之所以前來,就是為了渴見這一個人。
關於這個叔叔的傳說他已聽到了很多:他是高祖次子,母為太穆竇皇後,他生而不啼,為皇後所愛。年方四歲時,有書生謁見當時還是隋臣的唐高祖,說:“以相法而論,公為貴人,必有貴子”,乃請見李淵諸子。及見次子,乃大驚曰:“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幾冠,必能濟世安民平天下。”
書生辭去後,李淵因為身為隋臣,恐書生語泄,會召來大禍,即刻派人追而殺之。
但接下來,還是命次子名為“世民”。
其後,隋大業中,突厥困隋煬帝於雁門。煬帝困頓之下,從圍中以浮木係詔書,投汾水而下,募兵赴援。李世民年方十六,往應召募,隸屬於將軍雲定興部。他對雲定興說:“突厥敢圍我天子,是以為天下無援。如今請將軍令吾軍隊列錯雜先後,綿延數十裏,使突厥晝見旌旗,夜聞鉦鼓,以為大至,則可以不擊而退。不然,知我虛實,則勝敗難知了。”
雲定興聽其計策,行軍至崞縣,果有突厥探馬見隋之援軍來往不絕,旌旗蔽日,急忙馳告始畢可汗,說“救兵大至矣!”。
突厥於是引兵而遁。
其後高祖奉皇帝命擊曆山飛,陷入敵中,李世民年不過十六,馳輕騎往救,持槍躍馬,挾高祖而出,然後整兵奮戰,大破曆山飛。
不久即為隋末之際,天下大亂。李世民知必逢大事,乃屈節下士,結納豪雄。長孫順德、劉弘基等都因犯事亡命,李世民皆收匿之。又結交晉陽令劉文靜,推財養士,以待時變……
其後,果然風生雲起,讓他當上了唐天子。
——這樣的人,就是師傅說起來,也是讚許的。
那少年怔怔地望著堂上。
——可就是他,殺了父親……
堂上忽聞“嘎”然一聲,卻是敲擊警鼓的二人中有一人,因為鼓點急驟,一時使錯了力,竟把鼓槌敲斷。
那人本正敲得滿身大汗,那斷了的鼓槌飛迸上來,正打中他的額頭。那擊鼓者忍不住痛叫一聲,仰麵倒下。
太常令一時惶恐已極,生恐天子責怪。卻見李世民微微一笑:“好久未見有人陣仗之中負傷了。帶下去好好養傷,以軍中傷者慣例論賞。”
太常令一召手,已有人把那擊鼓者抬下去。
他又一召手,意思叫人替補。可堂下樂工一時惶恐,竟沒人看懂。
那少年卻順手抄過身邊鼓師手中的鼓槌,心裏昂揚揚地就直行向到殿上!
他一步一步走得清剛矯健,李世民不由在胡床上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少年雖初次上殿,心中並不怯懼,反將一雙眼向殿中望去。今日原是私宴,殿中臣子並不多,與李世民多屬親誼故舊。其時唐已平定天下,朝廷正以文學治世,隻見殿中諸臣人人俱都戴著三梁進德冠,哪怕他們多是戎馬出身。其中一人想來必是魏征。因為人人都翹首注目望向場間樂舞,獨他一人秉承儒家習氣,低眉垂目,恍如未聞。
那少年早聽說魏征聞《大韶》、《雲門》則喜,聞《破陣樂》則耷然垂眉,默默不語,那是勸主上偃武修文之意。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那是一個儒生認真於所奉之道了。少年轉念之下,心裏也不由略生佩服。
這時,他已走到那空出的警鼓邊側,伸手抄槌,急颯颯的,一連串鼓點就自他手中敲起。
“秦王破陣樂”這健舞本極用力,場中樂師舞者此時已經盡力,當然多有疲態。這時那少年手中鼓點一起,仿佛疲火中加了一束幹柴,隻見殿上氣氛重又熱烈起來。
——金戈風起,紅櫻亂眼。那少年敲了一小陣,待自己這段樂聲稍息,已敲得興起,忽一停槌,疾快地把身上上衣一撕,讓其委落腰際,竟裸著上身,敲將起來!
——秦王秦王,這就是那個師傅所說的:自己終將必需麵對的秦王!
而《破陣》二字究竟又是何含義?
明德殿上,李世民陷在那模擬開國蕩平之事的鼓舞中,透過這森嚴大殿,如同望向自己的過往。他本是馬上皇帝,終究忘不了當年那金戈鐵馬的豪氣。哪怕開國以來,為天下基業,他不得不屈節修文,可那些磊落豪蕩的日子又怎能忘懷?所以他大愛這“秦王破陣樂”。
少年也像在麵對著他的過往。他一邊擂著鼓一邊腦中飛快地想,想起那些自己幾乎快背得下來的秦王破陣的豪勇傳奇:
——大業末,高祖起兵,即建大將軍府;李世民率兵循西河,斬其郡丞高德儒,一戰全勝,歸拜右領軍大都督,封敦煌郡公;
——武德元年,高祖登基;李世民為尚書令,右翊衛大將軍,進封秦王。其間薛舉寇涇州,李世民為雍州牧,屯兵於高庶城。薛舉子薛仁杲率眾求戰,李世民按兵六十餘日不動,眾將忿然,一日李世民忽雲“可矣”,即一戰破之。高祖遣歸降的魏公李密前往軍中慰問,連隋末雄豪如李密者,一見之下,也對他不敢仰視!
——武德二年,李世民鎮長春宮,進拜左武侯大將軍,涼州總管。出龍門關,屯於柏壁,以製窺伺太原的劉武周!
——武德三年,擊敗宋金剛於柏壁。宋金剛敗走介州,李世民追之,一日夜奔馳二百餘裏,宿於雀鼠穀,軍士皆饑,李世民兩日不食,迫令劉武周大懼,往奔突厥!
——同年,伐王世充,困洛陽城於鐵壁重圍中!
——武德四年,敗竇建德於虎牢,擒之於牛口穀。聞此捷報,洛陽即破,王世充乃降!
——武德五年正月,敗劉黑闥!
——武德七年,突厥寇邊,李世民與之遭遇於幽州,僅攜百騎與突厥可汗語,談笑於突厥十萬軍前,隻語卻兵,盟成而退!
……
這樣的戰績謀略,當然也足以殺得了自己的父親!
卻奴手中的鼓點越打越疾。他一顆少年的心也為這些豪勇的傳奇激得興奮起來。
可為師傅所稱道的,主要還不在李世民的這些武功,而在於他貞觀以來的德政。
李世民即位之初,即招賢納諫,與民休息。初為皇太子時,一口氣釋放宮女三千多人,同時降封宗室,合並州縣,與民歇力。天下再無“十羊九牧”的窘況。每歲慮囚,殺人極少……貞觀三年,天下所決死囚不過七人,一時之間,四海州府,當真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他曾於獄中見到死囚五百人,睹其慘況,心生不忍,盡放之還家,約期回返,重服刑役。至期,無一囚不返。李世民感慨其重信守義,一夕盡赦之……
這樣的德政惠行,他不知頒布了多少。
可就是這個頒行德政無數的皇帝,在對父親一箭封喉後,又一口氣殺了建成的五個兒子,也就是自己的五個哥哥。
——建成之子,除太原王承宗早卒外,安陸王承道,河東王承德,武安王承訓,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義,一朝坐誅!
他們的年齡當時應該都不大。卻奴心裏不由暗暗想道:真所謂,何其太忍!
可這些都還不是他今日前來的原因。他今日前來,讓他一腔怒氣填滿胸的,實是為了:雲韶!
小卻的眼睫一垂,心底低低叫了一聲:娘!
他這次重返長安,最主要的是就是為了接回娘。娘當時說: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傅說,他是好人,會帶著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隻要六年,據儺婆婆說,以你的姿質,到時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隻靠得上你了……”
這些話他都記得。
為了這一句期許,跟隨肩胛的六年,他可一直未曾怠惰過。
因為他怕,怕這六年空過。
可他重入長安時,按攤婆婆當年留下的聯係方式找到了攤婆婆。攤婆婆更見其老了,約他在宮牆下相會。
他是背著師傅去的。懷著一腔熱望,想,師傅他總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後,儺婆婆帶他到了雲韶宮。
當那兩大扇木門咿呀而開,時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舊是其滑如水。雲母石地,梁柱之間,蛛網暗垂。一切都沒有變,隻是少了個人。
……雲韶不在。
上一次來時,卻奴清清楚楚地記得,娘是怎樣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雲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可如今,她已不在。
攤婆婆的麵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隻是指著那高懸的梁木,從袖中輕輕一拋,拋出了丈二匹練。
然後她低聲說:“你那時離開沒多久……”
“……這條練,就懸在了那上麵。”
卻奴怔住,先開始都沒懂,然後,惘惘然地向儺婆婆手中撫向那條白練,然後,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覺不到那匹練的質地。然後,那絲帛的柔軟一如當日母親的氣息,弱弱的,但無可抵擋地,沿經順脈,傳遞而上。
“咚”地一聲,他心口仿佛被重擊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來終可阻斷,那一條生命水一樣地通過了一個結,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裏去了。
最難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為,雖遙隔萬裏,自己還是與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覺原來是一場虛妄。隻有自己,隻有自己,一直都隻有自己一個人在!
剛抓到手的,以為可以接回,可以續斷,可以重生的,在那樣的以為裏……早已兩斷。
卻奴喉嚨裏像腫了一個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個問題堵在裏麵,堵得麵上青筋直暴,就是說不出口。
——為什麽?
——是的,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她雙手做好一個圈,自顧自就把自己那流水華年自我了斷?
儺婆婆低聲說:“因為你們那次一見後,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隻說了一句話:她還活著?”
“隻這一句就夠了!”
卻奴以後幾天一直想著那句話,那個秦王,那個當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臉詫然地突然想起一個自己冰封起來的女人,然後詫然地問上一句:“她還活著?”
卻奴手中的鼓點忽然狂憤!
那一天的感覺,讓他自己覺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兒時。
他不是“小卻”,不是“李硯”,不是娘口中的淺墨。
……他還是那個“卻奴”!
總是可以被輕易易就剝奪著的“卻奴”!
他手中的鼓點讓場中知音者都聞之一悚。
然後,卻有一點輕柔從他手中流了出來。
那是一點溫溫涼涼的依戀。輕柔的,讓鼓槌碰到鼓麵,都像春料峭時節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風;像曉起霜晨,馬兒鼻息咻咻地把鼻子湊上你的手掌;像一場飛翔前乳燕的回首,剛長成的翅尖輕輕拂到了舊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霧,像那臍帶要斷未斷時的一點疼痛靜好,都在那敲擊輕觸下,在鼓槌與鼓麵之間生發出來。
……那是什麽?
殿中一時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騰的鼓聲未止。隻是沒人想到:同時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鼓點節奏在那帶麵具的少年手底下生發出來。那洶湧的海一樣的狂燥,與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霧;那疾掠的馬的鬃發,與馬眼中晶瑩的淚滴;那滿天狂雷,和雷下細嫩的草……樂師們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們先有困惑,卻猛地興奮起來。
突然地,卻奴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響板。
那響板在他指間“叮”然一響。
然後,鼓聲頓寂。
他雙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從身上剝下,裸著一個少年的軀體,竟腳踩鼓點、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時寂然。
有那麽一下,身後突然怯生生的、猶疑不安的,然後歡暢已極地響起了一連串響板的鼓點。
卻奴回頭一望,卻見一個長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執板,輕輕敲起。他敲響的正是自己心中的樂韻!
原來那是師叔……好久、好久沒見的師叔,娘口中曾那麽憾然輕暖的提到的師兄“宗令白”。
到那板聲響了幾響,才有人辨出,然後驚“哦”道:“哦,居然是……”
“雲韶!”
——沒錯,是雲韶。
多年來,久已絕跡的《雲韶》。
……卻奴踩出的鼓點正是那一場“雲韶之舞”。
隻見這少年姿式沉鬱,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糾糾兮穴夜鳴”那樣一場如晦如暝,風雨將至的陰天裏……然後,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風雨之前——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憺兮壽宮,
與日月兮齊光。
——回溯到那雲神初起,風雨未至,沐浴方好,華彩披衣的時光。
卻聽有人控製不住地低聲道:“亂了,亂了,全都亂了。《破陣樂》中,怎麽會冒出雲韶,而且,那孩子臉上,居然戴的是‘大麵’!”
卻奴臉上戴著的麵具是稱為“大麵”,那本是舞“蘭陵王”時專用的一種麵具。這麵具的由來是為:相傳北齊時,有蘭陵王名長恭者膽色極勇,陣前軍中,殺敵破賊,遺撼的是人長得太過好了,生得麵目如婦人好女。他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顏麵不足以威敵,所以刻木為假麵,每臨陣仗,即戴此自雄!
後世依此事跡,就演繹出一段“蘭陵王”的大麵之舞來。
太常令已經慌了,急惶惶地想趕那少年下去,將之嗬斥加以刑罰。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麵上隻微露詫異,喃喃道:“雲韶,居然是雲韶?不是說,自她以後,好久已失傳了嗎?”
滿殿樂聲驟停,隻有宗令白手中的響板還在敲起。
他一手執板,一手敲磬,玉聲叮然,板聲鏗鏘。
那響聲托在卻奴的足下。卻奴已舞到雲神沐浴已竟,將要出發,攬轡高馳時。
那情景正是:
——龍駕兮帝服,
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那場生命的初始都是這樣的。每個人,每段韶光的開始,也都是這樣的。從一降生,蘭湯浴罷,華彩披衣,每個人都以為生命中所有的就會是這樣一場出行華燦!
但……雲韶宮中,匹練懸頸;雲韶宮外,宗令白一生空歎;教坊之內,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裏,回來麵對的,竟猶是,這一場“雷填填兮雨暝暝”!
卻奴裸身而舞,他的頸後長發,飄拂在他少年之頸上。他的臉上,卻戴著一個猙獰的麵具。人生中的痛與快,恨與美,那嵯岈的崎嶇不止的路與行到路盡處一抬頭滿天橫卷的雲……他在想像中想像著娘說過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場舞,那一場“雲韶”,那一場愛與美,那一場虛榮與失落,與由此而來的磨難坎坷,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脹破了。
他忍不住,因為自己的腳怕是不跳都要腫了,那舞不過是脹破後流出來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對於敲著板擊著磬的宗令白來說,是一場愛痛沉湎,對於卻奴,卻是放恣與救贖。
是的……救贖!
他今日之所以前來,就是要好好看看這個人,這個殺了自己的生父、親娘與五個哥哥的天子,這個自己時常都不由得仰望欽服,時常又不由恐懼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誰?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要見一見這個人,那個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毀滅,一手創建著一手扼殺著的……為普天下萬眾,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風雲突變,帶著自己這幾年草野間的成長,帶著小時教坊中得來的底色,帶著依戀,帶著一點憤恨,帶著那雲韶宮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著並痛哭著……一場舞來,一場夢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聲道:
“你是誰?”
“你就是那個卻奴?”
他忽然沉聲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麽、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
十、長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揮手。
滿殿人等,一時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麵相對的,隻剩下一對叔侄。
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卻奴。
——“你怎麽、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
卻奴突然定住。
他終於,終於有機會直視著那個男人的眼。直麵向他,如同麵向自己的命運。不止自己的,還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萬眾兆姓的命運。
他隻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壓於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個什麽樣子。
殿角邊,瑟縮得忘了離開的宗令白正在那裏輕輕地抖著。
他怔怔地望著雲韶的兒子。然後,隻見到卻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臉上一撕,竟把那麵具生生撕開,裂成兩半,擲之於地。
麵具下,現出他一張少年的臉。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覺,像自己夢中見過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間,露水沾住草葉,一匹筋骨輕駿的小馬直麵向自己跑來,它的身上汗著血,可身後,是那麽薄白柔軟的霧。
那滿地雲韶舞罷的餘韻中,他隻見那孩子的雙眉橫橫地拉直,眉鋒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間,是一條直線的鼻。
這孩子,真是那雲韶的兒子?難怪,長得有……她遺下的那麽一分好看。
激動的紅潮正在那孩子的頰上褪去,漸露出一片蒼白來。
……他居然敢問我、怎麽敢?
卻奴忽然抬臉。
“因為,我是一個王子。”
“我要從今天起,就不再是什麽‘卻奴’!”
——哪怕是一個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為史官所“隱”的隱太子的“隱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堅定的晶亮來。
——我依舊、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個王子!
“很有膽色!”
“頗有些像我。”
“看來是我們李家的種。”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麽你不叫卻奴了,卻叫什麽?要我賜你複姓為‘李’嗎?”
卻奴猛一搖頭。
……你賜不賜複姓、我也無奈的注定姓李了。
對於這個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極力鎮定著衝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硯,硯台的硯,表字淺墨。”
“因為娘生我時,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沒有,她說冷得跟硯台一樣。上麵有生我時流出來的血,在夜色裏看起來,像汙濁了她人生的一攤墨。”
他的聲音微微溫柔起來。
溫柔的牽扯出當年生養時留在記憶裏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點什麽,有點軟化。
“你來,是為了她?”
“或是已經見過了?儺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處罰她的,所以越來越隻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還好嗎?”
卻奴猛地抬頭:“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聲。
死了?——那個他此生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個他大哥曾誇耀於他的女人,那個甚至於比蕭皇後,隋煬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嬪都漂亮的女人?
然後他的目光深長起來,那麽深長的目光足以罩住卻奴,罩住他的過往由來。
他看著這個少年,像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匹小馬,掂量著它的姿質腳力——是不是好馴養的,以及日後馴養出來又跑不跑出迅捷輕快的腳步?
李世民一生愛馬,當年戰陣之間,曾亡故六駿。每當回想,心中猶痛。但他那樣的男人,覺得無論什麽死了,隻要是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國事倥傯中,他還不忘彎弓馳獵。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還想起曾在太仆寺轄下的馬廄裏題過三個大字:
“天下牧!”
……這是匹可堪調教的好馬兒。可惜、可惜自己隻怕一無時間、二無精力來將之調教了。
而這馬兒,不調教長大了隻怕會是匹會觸人蹬踏、亂奔亂跑的野馬。
他一時想起自己的那麽多兒子。可惜啊可惜,他們一個個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早已褪去了這樣的姿質了。
然後他惋息般地說:“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貞觀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兒承繼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殺之、一手續之。這兩手之舉,都不可謂不真誠。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臉。
那張縱恣肆意,毫無忌憚的臉,就是今日重想起來,自己這兄弟間,也永遠無法共存。
他歎息著: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為繼。”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卻奴一眼已經讀懂:他的意思,是說自己已經多餘!
他從小就是多餘的。但跟隨肩胛以後,隨著自己長大,他終於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別人眼中是不是“多餘”,要在乎的,是自己對於自己來說,是不是“多餘”!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狹小之輩。這些年,他被尊為“天可汗”,那些異族,無論東突厥,薛延陀,土穀渾……戰敗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饒其性命,甚至還讓他們帶著部眾移入長安居住。
——可是,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裏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縮地發抖起來。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這明白,卻不過是再一次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就像當年,雲韶被強留在東宮建成處,那一次、每當回想起來都讓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無力的,雲韶就葬在自己這無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張琴,鼓弄得幾乎所有的樂器。
但留不住一個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終於見到了雲韶的孩子。
可他又隻能眼看著……
李世民輕輕歎息了一聲。
一聲歎罷,他認為已竟責任,一揮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卻奴忽然向後退了一步。
他當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動之舉的結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來。
但——憑什麽他們以為可以說一聲“拿下”就真的隨意拿下了!
入宮無法帶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剛才敲打的警鼓邊,拿起了那兩枚曾鼓得發燙的鼓槌。
雖然那隻是兩柄木質的、長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這硬握在手裏,硌得卻奴的心膽更是剛強的硬。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這殿裏殿外,從皇城到宮城,僅李世民的護衛,就不隻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盡數。比如:驍騎,李世民稱帝後親手創立驍騎營以護衛皇城;比如:天策府衛,李世民蕩平天下時曾為天策府上將,其天策府衛一向精幹,其中,秦瓊、尉遲敬德都不過是他天策府衛十上將中人;再比如,宮中的孌公公手下的內相一門,孌公公雖身為刑餘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在江湖草野中,也是名傳有加,許為“尺五天中第一人”,他那一把禁尺,就是師傅說來,也恍然神馳;再有,就是李淳風所控的欽天監的供奉堂,李淳風出身隋末亂世中的星羅道,當年的草野奇士,在他仕唐後也一時網羅幾盡……
更別說,連李世民本身都是一個弓馬健者。
可卻奴還是手持兩把鼓槌,一把橫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聲道:“來吧!”
今日李世民身邊侍奉的,除了幾名宮女,還有幾個清俊小監。殿門口更是站著十餘名剽驍侍衛。
卻見他身邊一名年老的太監一揮手,這太監在宗正寺領職,此時,招拿卻奴,正是他的職責。
隻見幾名小太監就已一擁而上。
卻奴回首向南,朝看了殿外一眼。心想:師傅,小卻兒枉費了你六年的時光!
雖然肩胛從不許他叫自己師傅,可在心中,卻奴已真的將他看得如師如父。
然後,眼見那幾名小太監在禦前不敢盡情施展,有些局謹圍攏而近,卻奴雙手鼓槌在鼓上一敲,這一擊,直擊得鼓麵破裂。他身子一飛,就已向那幾名小監攻去。
他身法得自“羽門”,年紀雖小,但這幾年苦練下來,得遇名師,已端的不可小視。
他一出手,禦座旁年老的龐公公就不由得眉毛一動。卻奴手裏的一對鼓槌已被他施展得迅疾剛健。那些內監身在宮中,本來就不帶兵器。他們雖經調教,俱是練過的,但未逢過多少實戰。人數雖多,一時卻也拿卻奴不下,反被他一對鼓槌敲在頭上,肩上,一下下生疼。
可這些內監雖年紀不大,個個也允稱好手,龐公公的一雙眉毛越皺越緊,李世民眼中的惋惜之意也越來越濃。那龐公公悄悄移動身形。卻奴被那幾名內監好手裹挾得滿殿翻轉,不經意間,已貼近龐公公身側。那龐公公猛地一伸手,卻奴驚見之下,心裏打了個寒顫!他沒想到這年老公公出手會如此的快。惶急一顧下,隻見到那老公公一雙雪白的眉毛下婦人般粉嫩的臉和手上的蒼硬老繭對襯觸目。
龐公公抓向的是他的腰胯,卻奴身在空中,躲避不便。但好在“羽門”的輕身之法極為高妙,他人在空中,猛地吸了一口氣,縮腹蜷身,硬生生一個空翻向後翻去,卻聽“嘶”然一聲,卻是他一條燈籠褲子,已被龐公公生生撕裂。胯側還留下一道鮮紅的甲痕。
他一條褲腿登從腰至腳登時萎落。卻奴人在空中,將手一撕,竟將另一條絆事的褲腿也撕落了,然後整個人,竟全裸著,一槌敲破了一個內監的鎖骨,返入場中,酣然複戰。
——就是這樣,當年他赤條條地被拋出這宮門,今日,他又赤條條地將死在這宮內!
他心中不知怎麽有一點壯烈的可笑,可笑的壯烈。十五歲的孩子覺得把這條命拚掉了也罷了。他卻不知,他那赤條條的、十五歲的少年之軀,在殿中所有人眼裏,引出的感覺是如何複雜而震撼!
李世民眼中的眷惜之味更加一盛。龐公公喃喃道:“好身材,好骨頭!”
殿門口忽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道:“秘閣郎中李淳風有事晉見!”
唐天子一抬首。
隻見聲音未落,李淳風人已疾快地飄入殿中,他躬身一禮,抬頭即道:“臣夜觀天象,昨夜已酉,有星悖於太微!”
李世民情知不是緊急要務,李淳風斷不致如此越禮來見。
卻聽李淳風吸了口冷氣般的道:
“此天象主的是……大野餘烈,威淩於天子!”
李世民目光一熾,看了眼卻奴,唇角下掛,一手下揮,斬截道:
“殺了!”
他這一揮手,龐公公登時抬頭。
卻奴一抬臉,就望見龐公公那老婦般的麵孔與蒼硬老繭的手,心中不由一怯一激。怯的是:在這老內相手下,自己不知走得了多少手?
讓他激越的也正是:在這老內相手下,自己究竟走得了多少手!
——就在這時,李淳風忽微微揚首。
他的耳朵向後送去,似是在空中凝神聆聽著什麽。
然後隻聽他稟道:“臣已知會驍騎十上將往赴含光門,天策府內衛駐守萼華樓,欽天監供奉堂中在職的諸位好手也已在殿外侍候。”
李世民麵色一愕,正不知他在說些什麽?隻為了這個孩子……值得那麽大動幹戈嗎?
龐公公已然出手,卻奴雙槌並擊,攻了他一招,卻被他硬封硬架,格得雙臂震動。
他本待即時第二輪攻擊,免得限入被動,忽見龐公公一抬頭,一雙白眉耷啦下來,似乎突然也在岔神傾聽。
李世民見到李淳風與龐公公神情,不由也引動好奇,注目向殿外望去。
隻見殿外的闊地之上,台階之下,已左列天策府衛,右列欽天監供奉,一時不知多出了多少人。
猛然隻見那些人中,凡他知道的能統領一方的高手都突然個個仰首靜聽。正猜不出他們在鬧些什麽玄虛。隻一霎,他即聽到了一聲尖細的嘯叫,那嘯聲清冽刺耳,如晴空鶴唳,霜晨羽裂,凍凍的空氣中振動起一片高亮的簧片,從含光門方向,由南向北,直向這殿中刺來。
那長嘯有如羽刺,利如實物,可翱可翔,破空來襲。
龐公公一側眼:“人還在含光門?”
李淳風卻緊張得一擺頭:“不!”
“他比那聲音還快!”
他答得沒錯,卻奴一回首,就見萼華樓畔,遙遙的一個人影比羽毛還輕,比翅膀還快,像滿天轟雷擠出的一道閃電樣的,直劈向自己迎麵來!
——他的迎麵,正是殿門。
——而來的、那是……師傅!
卻奴隻覺得一腔的血嘩地往頭上一湧!
就算……就算整個天下的人都拋棄了他,但師傅不會。
可自己、今日錯了,今日真的錯了!他不該忘記那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他不管的師傅,也不該令他陷入如此險局。
“有埋伏!”
他簡直想衝師傅大叫。
可那念頭隻來得及在他心頭一閃,就見萼華樓頭,箭陣忽起。那飛翔而來的人影正如閃電一般,不可思議的折進。他的身後,是鬥大的太陽,太陽邊上,是雲神的衣裙,那麽漫天漫地,隨手布置,卻巧合天工的雲布風動!
可萼華樓邊,黑壓壓的,矢落如雨!
黑而利的雨,像天空發怒時把黑的雨箭射向墨的海上,無所不覆,無所不至!
可那人影還是穿矢而來。
——龍駕兮帝翔!
卻奴忽然明白“羽門”歌決中這一句的含義!
皇城威嚴,宮城百闕,禁門千鎖,都鎖得盡雲韶宮的流年華韶,但鎖不住,這——龍駕兮帝翔!
——龍駕兮帝翔,聊遨遊兮周章!
殿門外一時隻見人影紛起,那是欽天監的供奉們見事態已急,紛紛撲起相阻。
當年星羅道中的逸士高人,為李淳風所網羅來的,就是草野群豪,備知大野事務之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而地上,長戈大戟,硬弓鐵駑,天策府衛的近衛高手已紮出了一片鐵鋒叢林。
卻奴一口氣幾乎盡吊到了嗓子眼裏,他已看得到師傅那根根長發迎空飛舞。
“吟者劍”!那不可即得不輟歌吟,不廢飛翔不廢航泳的……吟者之劍,就這要一往直前,無畏無懼地直逼而來。
當年,在玄武門外,他就是這樣長發迎空地從林梢長嘯而去,卻兜回兜轉,猛地轉過來,將自己擁進了懷中。
殿外隻聽到一片戈鳴弦響,衣袂裂風之聲。
卻奴幾乎不忍心睜眼去看,卻強迫著自己睜目明視。
他隻眨了一下眼,就見到空中那些欽天監供奉們身形落下時的驚慌之態,然後,見到那長戈大戟間,肩胛,他一身衣服撕裂,白帛垂掛,一條條的破布披在他身上,象千羽在身的一隻大鳥,直撲向這殿中。
他要的就是快,不快,誰都不可能突破抵擋這唐天子的重重鐵衛與高手供奉。李淳風與龐公公互視一眼,在肩胛突破殿門時,李淳風身形往門口一掠,龐公公卻向前一迎。
龐公公張手就是一抱。
他這一抱卻已是內相家拚命的不二法門“抱嬰式”。
這一式是與敵諧亡的玉碎之勢!
迎向他這一抱的是肩胛那在殿門口腳尖略點門檻後再度撲起而至的劍尖。
——吟者劍!
龐公公這時才知道什麽是“小骨頭”,什麽又是“吟者劍”!
難怪連自己的師兄號稱“落拓江湖大酒鍾”的大鍾公都說過,哪怕是就借給他寒山寺那口大鍾,他也不願去封擋那“小骨頭”的吟者劍!
這一劍轉瞬即至,正指龐公公麵門。
——李淳風已撲至肩胛身後。
——李淳風的雙手上均留有指甲,個個瑩白無垢,長近兩寸。
——可他的雙手卻是緩緩又緩緩地推出。
緩得卻奴都看得清他手腕上的青筋是如何一點點的蠕動暴漲。
這一推似慢實快。
那是李淳風獨門秘技“推背”!
這一式,以算學家的精準推出,雜君平之術與星曜之變,那是李淳風得以享名天下星羅道中的不二絕技,更是他苦修終生的成名之術。
可那一劍光寒,清亮如羽。
龐公公猛地閉眼,因為已感到必死。
可就算在必死之心下,出於本能的,他還是麵孔略略地向後一仰。
那一劍突升……
接下來的一切,別說宗令白,快得連卻奴也看不清楚。
他隻記得肩胛全身那被割裂得碎得如羽毛一樣的衣衫突然爆了。空氣中炸滿了一天的羽毛。那隻鳥兒,飛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籠,快得不可思議的在龐公公那本能的怯縮間突進。
然後隻見到滿天羽落,沒有人知道那隻鳥兒哪裏去了。
——那劍,是鳥的喙。
——可那喙,又到哪裏去了?
直到空中的衣袂飄碎如羽,卻見肩胛一身內衣,孤另另的一把骨頭似的,聳身站在胡床之側。
而——他的“吟者劍”,正斜斜地指著李世民的喉頭,相距不及一寸。
卻奴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進宮來究竟想要的是什麽?
他要的就是這個!
這樣的可以直逼“天顏”,直犯禁忌,直抵封喉的一種銳意!
可肩胛的身後,李淳風的雙手推到他背心也近不及寸。
他的腰間,龐公公的雙臂已環,隻差合攏。
可他們還是不得不膽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龍蛇今何在?飄零一羽不可輕!”
“今日我算見識了什麽才算是真正的劍士。《莊子·說劍》之後,我以為王者之劍,沛然豐厚,雖天下之重,猶可佩禦。”
“今日、我才算見到一士之劍。”
“這一士之怒,竟鋒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麵露微笑:“那可禦天下的王者之劍,沛然豐富,無物不載,不所不覆,當容得下一個小小少年人的性命吧?”
劍鋒及喉,可李世民還是沉吟了下。
然後,他輕輕頷首。
哪怕這一頷首,已讓自己的下齶直抵劍鋒。
“明德一諾?”
肩胛曼聲而問。
李世民嘩然一笑:
——“可逾千古!”
十一、風角戰
——長林豐草綠,
映日各斑闌。
小卻的頭枕在自己的雙手上,手背挨著草根,鼻中滿是青草的味道。
沿著渭水河岸,一片雜樹林綿延展開,伸展得足有數裏長,而林間豐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綠都綠出不同的層次。草上次第地開著小花。陽光照過樹葉間,落在地上是片狀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樹葉味道的陽光落在小卻的眉毛上,讓他覺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綠了。
他光著腳,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腳趾,舒舒服服地把腳趾動了動。鋪下來的陽光讓他感覺到自己肌膚。這靜臥中的浴日,讓他幾乎生起一種自惜感,自惜於這場年輕、也自惜於這場生命。
——因為,他剛剛從那死亡的陰影裏走出。
——那麽深長廣闊的宮殿;那麽多長戈大戟,那麽多衣冠卿相;那龐公公一張老婦似的臉和長滿蒼硬老繭的手;那李淳風的“推背”一擊;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觀江海、因山穀’的氣度;那護衛無數、九重深嚴的宮殿……
在裏麵時,讓他覺得自己幾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來了。
可肩胛,以一襲羽人的鬥蓬,把他帶出了那深宮大內。
出宮後,他們就來到這渭水河濱。現在,他們已在這渭水河濱呆了近十天。師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來理他。這十來天的時間,他們都很少照麵。
小卻知道,肩胛是受了傷。李淳風,龐公公,尉遲渺,秦玉,張天賜,古落……這些人物,一個個俱是從當年大野龍戰中篩剩下來的高手。師傅那長天一刺,雖救得自己出來,但所付代價,不可謂不巨。
他真的覺得自己虧欠師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長地虧欠一個人的感覺真好,讓他覺得,自己有權利被愛,有權利受嗬護。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這幸福感同時又讓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無法為肩胛多做一些什麽。剛才,他打了一隻獾,一會兒,可要把那獾兒烤得好一點給師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極挑剔也極不挑剔的。卻奴想起他那時而深情空望、時而落拓縱恣的眼,覺得,這世上,總有些人,注定是讓人讀之一生還讀不透的。
他這麽想著,忽覺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腳背上打了一掌。隻聽得皮肉清脆的一響,他一蹦就跳起來,看見肩胛,忍不住就咧開嘴地笑:“今天怎麽這麽早?你的傷……好了?”
肩胛像是剛從泥裏麵鑽出來。
他不答小卻的話,卻把手上的泥玩笑地塗向小卻的脖子上。小卻笑著躲,肩胛的身影未動,手臂卻靈動萬端。小卻扭得像個泥鰍,好容易終於躲開。看向肩胛,隻見他全身上下,都裹著泥,外麵籠籠統統地罩了件袍子。幹淨的袍子沾了泥,越顯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風度。
可他這模樣實在是怪,小卻望著,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知道這十餘天來,師傅一直在一個泥沼中泡著。他曾偷偷去看過那個泥沼,那是一個不過數丈見方的沼澤,師傅全身泡在裏麵,臉上沾了泥,神情間一片黯然。那樣的長天一刺,明德殿裏全身化羽後,如一隻鳥兒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可最後的結局,竟然還是這樣,蜷曲於泥地。
那一片小沼澤並不深,肩胛的整個人是蜷縮在裏麵的,甚至都不見麵孔。小卻知道,那是龜息之術。那天,一片泥濘的沼澤中,卻奴隻見到兩片孤另另的膝蓋。他去偷看時,師傅分明已經睡著了,“曳尾乎塗中”,那些泥沾著藥草的腐葉斑駁地黑著,而這黑水上,隻見兩片瓦片樣的膝蓋浮在泥上,還未盡沾滿泥,像飄落在泥塘裏的蓮瓣。
下麵,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卻的想像裏,感覺這時的師傅就像一隻羽毛調零盡後的鳥兒。他飛翔起來雖然那麽恣意酣暢,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損脫羽的身子,原來隻能那樣蜷縮、軟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濘裏。
那時的感覺,讓卻奴非常悲傷。
但這時走來的師傅,一身衣袍軟軟,臉已大致洗淨了,身上雖裹著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卻說不出的風彩煥然。
小卻一看到他的臉,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個不慣掩飾的人,在跟隨肩胛的這六年歲月裏,小卻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陰鬱的時刻,他那時總是突然抿緊了唇,什麽也不說。像天上的雲神虹霓舞倦,霞彩煥燼後,突然忍不住那恒長的厭倦,從裏到外,都封閉密合,密合了整個天、整個地,讓一切鐵青起來。帶著莫測的威壓與他獨有的懷抱,讓小卻覺得,自己是在那時舒時卷、或暝或鬱的雲神襟袍下生長的小草。
——可總有這樣的時候,肩胛一掃臉上的疲憊鬱悶,似乎整個人都要駕著光的羽翼飛翔起來!
卻奴怔怔地望著肩胛,忽然低聲說道:“你就是雲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卻道:“你就是那個王!”
“雲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這孩子在說些什麽!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卻卻打斷道:“不,他不算,他不過是人間之王。”
“你才是那個真正的王,翱翔於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場頭,似乎整個人都驕傲起來,像一匹小馬駒兒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這麽說時有一種從裏向外的開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擋他快樂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個王,你是王子,咱們統轄自己,在兩個人的國度,一把劍就是我們軍隊,樹木為蘺,草地是茵褥,天為穹,地為輿,再說下去,就要說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了……聊遨遊兮宇宙,偶息駕乎滄海。”
小卻聽得開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來。
卻聽肩胛忽正色道:“但,這自由隻屬於咱們兩個人的國度。”
“小卻,你聽著,在你藝成之前,千萬再不要到宮城裏麵去!”
“怎麽,他還會殺我嗎?”
肩胛陰鬱地點點頭。
“可他答應了!”
肩胛一拍小卻的頭:“你要記住,皇帝說的話,永遠都是最不可信的。”
“位置越高的人,說的話也就越不可信。他們囿於法,弄乎術,困於勢。好多時候,情境一變,他們是不能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
小卻愣了愣,默然下來。
有一會兒,他才小聲嘀咕道:“可是,隻要我在你身邊,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後他的臉上微現悵然:
“隻是,你會長大。等你長大了,你大概會發現,自己最想要的,可能並不是安全。”
一架火架了起來。小卻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幹燥燥的櫟樹,這種樹燒烤起來最好,沒有煙,跟炭似的。
他用一個三腳叉的樹根做架子,在上麵用師傅那把“吟者劍”烤獾肉。
肩胛皺著眉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終究忍不住一笑。
小卻一抬頭:“怎麽,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讓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劍,居然任由一個小屁孩兒用來烤肉,隻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卻也擠眉擠眼的一笑:“反正你從來也不殺人,這劍挺幹淨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總喜歡做一些小小的放縱的事,因為他知道,肩胛也喜歡那種縱容他的感覺,雖然他從不會說出來。
倒底是六月天,小卻人在火邊,不一會兒已烤得滿臉流汗,整張臉赤紅赤紅的。
肩胛常說他,這六年來,別的學的都還罷了,就是這烤肉,實在學得普天之下,再無敵手,他總能把肉烤出金黃玫紅的色澤來,讓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劈劈叭叭的,柴火在爆響。隻聽小卻笑道:“奇怪,我怎麽聽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聲響?”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沒有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小卻,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
“故事!”
小卻一聽,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丟到火裏去了,好擦幹淨雙手,一動不動的,全身心地去聽肩胛講故事。
卻聽肩胛道:“別慌別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時,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講給你聽了。”
小卻連忙轉動那塊肉,從懷裏掏出香料來,往上麵撒。一邊問:“關於什麽的?”
“是關於——”
“風塵三俠。”
小卻久已知道,肩胛平時話雖不多,可他認識的、交遊過的、聽說過的、經曆過的傳奇真是多得數也數不完。
他一時不再說話,隻是細心地聽著。
“你可能還不知道,隋末以來,草莽漫生。當時的大野龍蛇,大致分為那麽幾脈,其中就有綠林、王孫、響馬、星羅道、樂土門……等等等等。其中,綠林的單雄信,響馬中的厲山飛,星羅道的李淳風,王孫中的蕭鋌,樂土門中的羅黑黑、賀昆侖、善本……這些都是一時之選。”
“可除了這幾脈之外,還有一些人,習慣獨往獨來,他們號稱遊俠。”
“可‘風塵三俠’中的李藥師本來不算遊俠。他的出身可算有點來曆。本是京兆三原人。聽說他年輕時,姿貌魁秀,所學頗雜,好劍術,有縱橫之道。他的舅舅卻是大大有名,那就是韓擒虎。”
“韓擒虎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他是隋季名將,當年一舉破陳擒下陳後主的就是他。陳後主有妃名張麗華,那段‘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故事倒也大是精彩,可惜咱們今天要說的不是這個。”
“李藥師年輕時常和這個舅舅長談。他舅舅韓擒虎就常說:‘可以語孫、吳者,非斯人誰哉!’‘孫、吳’兩字指的是孫子和吳起,都是兵法大家。那李藥師所幸生逢亂世,後來果不枉費他一身所學。”
“李藥師年輕時曾遊曆入京中,當時他一介布衣,曾去拜謁前隋的兩朝老臣楊素。當時隋煬帝南幸楊州,留下司空楊素留守西京。李藥師與楊素談論時,楊素身後卻站著一個美人。那美人手裏執著一把紅拂,屢屢對李藥師注目。那時的李藥師姿貌魁秀,議論慷慨,想來注定善贏得女郎歡心……”
小卻不由插話道:“可是你也很好看呀!我見到好多女人都喜歡你的,比如竇線娘,比如……”
他沒來得及“比如”下去,肩胛就怒瞪了他一眼,“你還想不想聽,不想聽就算了。”
小卻伸了伸舌頭,老老實實地閉嘴。
他隻不過是不喜歡聽師傅誇別人,好像誇了別人就滅了師傅自己的威風似的。
肩胛繼續講道:“那一席長談中,楊素屢次撫床歎道:‘它年據此床者,必是此兒!’”
“那晚談罷,李藥師回到寓所。他是才氣極高,抱負也大的人,正思量著楊素會不會舉薦自己,在寓所裏草擬一篇策論,以備第二天好進呈楊素。到得三更,忽然有人扣門,李藥師打開門,卻見一少年持囊而入。那少年一進來就催著李藥師關門。關門後,那少年解紫衣,脫皂帽,露出一頭長發來,原來是個年方及笄的麗人。”
肩胛笑了笑:
“至於她長得怎麽好看我就不跟你說了,因為……你一定會親自遇到。雖說,現在,她韶華已老,但必有餘韻猶存的吧……”
肩胛說到這裏,目光間一片悠遠,宛如歎息。
小卻安靜靜的聽著,知道師傅好多感觸是自己這個年紀還未來得及領會的。
卻聽肩胛道:“那麗人嫣人一笑,問李藥師道:‘閣下還記得我不?’李藥師審視良久,才說出‘楊家……’兩個字。那麗人笑道:‘不錯,我就是楊家的執拂妓。’”
“說著她走到案邊,拿起李藥師方才擬就的策論來看,又看了看他案側之劍,篋中之書,方含笑道:‘絲蘿不能獨生,所以願依喬木。以君才略,配我韶華,不知閣下願與不願呢?’李藥師愕然道:‘豈是願與不願?問題是能與不能。’那紅拂女道:‘李郎大才,難道看不出楊素屍居餘氣,就算隋的朝廷,也早已蟲蛀黴生,難以長久。挽大廈於將傾,所費之功,所勞之力,隻怕還不如拆了重蓋了。’說著她一揚李藥師放才所寫之策論,竟就著燭火點燃,一焚成燼。微笑道:‘他確是惜你是個人才,但你知道,他不會用你。他目前如此高位,隻圖自保,要進也進可以助他自保之人,豈會進舉你這銳意進取之人?’然後她望向李藥師,含笑道:‘我是惜你之才,不忍你枉費精力在那老賊身上,所以夜奔,無論你從與不從。這虛名你算擔上了。楊素若知,定不會饒了你。所以,你我何妨明日淩晨出城,鷗遊江海,以待時機。不出三年,定有無數大事等著你做呢。’”
肩胛說到這裏,神色間也似無限欽羨。
“那女子本也是教坊中人,出身樂土門。從那以後,草莽英豪們就稱她為紅拂。李藥師與她夜奔出城,為恐楊素追捕,決定同赴太原。他們投宿於靈石縣的一家旅舍。那日早上,李藥師黎明起來,出去刷馬,紅拂在窗內梳頭。突然,有一虯髯客乖驢來前,至旅邸下驢,進了屋就取枕而臥,躺在那裏看紅拂梳頭。”
“李藥師怒從心頭起,正欲嗬斥,紅拂卻衝他搖手。待得梳洗完畢,方斂衽上前,請問那虯髯客姓名。那客人說是姓張,紅拂就道:‘我也姓張,行一’。虯髯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說罷,一躍而起。紅拂就伸手召來李藥師與虯髯客相見……這就是他們風塵三俠相識的始末。從那以後,‘風塵三俠’之名驟傳海內,我出道時,雖未能與他們全部江海相見,卻因為師門源緣,跟紅拂倒是有過數麵之緣。如今一別,已又是十數年未見了。”
天光漸次暗淡下來。
小卻用一把匕首細心地切著獾肉,不知怎麽,他覺得肩胛的臉色也有些黯然。
隻聽肩胛說道:“故事說到頭,還要牽扯上你們李家。那虯髯客曾與李藥師縱論天下英雄。李藥師說:‘太原有一位李公子,英姿勃發,雄心皓誌,實屬難得’。虯髯客便與他相約一起去看那李公子——也就是你的叔叔世民了。”
“那天,虯髯客還帶了一個道士前去。據說,他們下了一盤棋,棋怎麽下的沒人知道,隻知道未落數子,那道士突然對虯髯客說:‘這天下不是你的了。’”
“虯髯客即推枰而起,滿麵黯然。此後,據說虯髯客將自己的莊園房產,佳童美姬,金帛十車,一齊都贈給了他的一妹。自己僅帶一小僮,戎裝匹馬,踏塵而去。臨別前,他與紅拂道:‘你巨眼識人,得遇藥師。它年之功業,恐非平常人可至。些許財物,助妹運轉。李郎佳兒,妹當自惜。我本意欲在此建立基業,可惜此天下非我當有。十數年後,東南數千裏外,如有異聞,那便是我得意的時候’。說罷,絕塵而去。從此大野風雲,隨它變幻,卻再沒有了虯髯客的消息。隻傳說數年之前,東海方向,扶桑國異變。據說,那裏就是虯髯客後來安身立命之所了。”
“大野傳說,虯髯客臨走之前,曾傳李藥師以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又有傳說,這些異術,李藥師得之於赤鬆子。總之,李藥師憑此四術,後來行軍布陣,無不料敵機先,竟在隋末亂世中,闖出了好大的名頭來!”
小卻不知肩胛為什麽突然會講起這麽一段故事,他隻是愣愣地聽著。
卻見肩胛再沒說話,他也去不多問,默默地切著獾肉。
獾肉切好了,他猛地抬起頭來,隻見月亮已升得老高,直懸於頭頂,明澈澈的,照得四野虛光恍然。
小卻不由怔怔地望著那輪孤白的月亮。那月亮又圓又大,憑空地懸在頭頂,讓人頓生“今夕何夕、何為在此”的之感。
好一會兒,小卻才緩過神來,想起,此時該隻是傍晚,月亮該不會升得這麽高……
——而且,今日也不是十五!
他一怔回神,大為驚詫,急切地望向肩胛。
卻見肩胛含笑道:“你終於看到了?”
“一會兒,你就可以見識見識這傳說中的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了。”
說著,他抬頭望向天上,天上月兒冷冷。隻聽他也冷冷地道:“這就是所謂‘孤虛’之術。”
——小卻至此方才警醒。也恍覺李藥師這名字他好像曾經聽過。
——但那是誰,怎麽他一時想不起來?
卻見肩胛笑笑地看向自己,“你運氣不錯,這麽多成名的人物,別人怕一生也難遇見一兩個。你小小年紀差不多都見到了。”
“沒錯,李藥師後來仕唐,就更名李靖。”
“他就是後來開唐一代之基的那個英國公李靖。”
小卻聽得心裏猛地一跳:李靖!
——那個、傳說中的李靖?
據說,他功成三麵:武德年間,他南平蕭銑,蕭銑本為後梁宣帝曾孫,也是帝室苗裔,被他俘之而歸,從此江南平靖。貞觀四年,李靖又北平突厥,俘頡利可汗而還;貞觀八年,他西平吐穀渾,敗天柱王,逼伏允自經死!
——那可是,百戰成名!
可以說,李世民那“天可汗”的威名,有一半就自他的功勞得來!
小卻猛地抬頭:“這麽說,他來了?”
肩胛低頭喃喃道:“來了有好半天了。”
“這裏本側近禁苑。他來後忙著布置,快有一個多時辰了。現在,布置已定,雲起風動,鳥伏月升……”
“隻怕、他也好出來了。”
小卻不由一怒道:“這麽說,他、還是不肯放過我?”
他望向南邊,似望向那個宮裏的帝王。
“他答應過的。”
他的語氣裏帶著一個孩子受騙的忿怒。
肩胛微微一笑道:“所謂時變勢異。他也許不是放不過你,而是放不過我。為了那李淳風所說的,‘有星悖於紫微’,他甚至不得不放棄封禪泰山,避正殿,蔬食樸居,以為天下遜。”
“照他的脾氣,他定然不會放過我的。”
“可他是個皇帝!”
“皇帝又如何?再跟你講個故事。貞觀四年,李靖引三千騎兵北上大漠,連敗突厥。頡利可汗大敗之下,遣使求和。當今皇帝也同意了,還特派重臣唐儉前往慰撫。當時李靖猶率兵在大漠一帶。聞說朝廷許和,帳下將士,多半建議退兵。李靖笑說:‘朝廷許和,頡利大喜之下,必不設防。此時正當直擒敵虜,豈可退兵?’”
“旁人勸道:‘可使臣唐儉還在敵中’,李靖大笑道:‘曠古功業,正在此時,一唐儉小兒,豈足惜之!’當下輕兵往襲,於鐵山大破突厥主力。從此東突厥平複。那一仗,這君臣二人配合得好不默契!他們一個緩敵於內,安敵之心;一個率兵於外,趁勢而取。”
“所以,你千萬不要相信那些所謂英主友臣的話。”
然後他伸指醮舌,豎在空中,測了測風向,“是時侯了。”
說著即抬頭向東笑道:“正是良辰,賢伉儷也好出來了吧?”
卻奴向東望去,卻見遠遠的樹林邊上,突然現出一個紅衣女子。
那女子背風而立,風把她的衣襟都吹向前麵來。她腰懸一鼓,身影婀娜,鼓麵彩翠雜金,極為絢爛。
她身後不遠的一棵樹下,還站著一個布袍男人。那男人頭發花白,看年齡總好有六十許了,可意態之間,猶慷慨多節氣,身形姿態,也魁偉朗秀。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李靖與紅拂?
卻見肩胛悵然抬首,他沒望向李靖,反先望向紅拂道:“這麽說,紅姐,你倒底還是要來捉我的了?”
那女子望向他,輕笑了一聲,神情間微顯悒鬱。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小骨頭,這個你不是不懂得的。”
肩胛也展眉一笑:“你那也算嫁?這個男人差不多是你搶過來的。”
他跟紅拂對望一望。
不知怎麽,這一眼,讓小卻覺得,師傅與這女子,似是有些彼此懂得、且惺惺相惜的。
卻聽李靖大笑道:“好好好!紅拂一直就說,以我功力,猶未可小視天下。因為這天下,畢竟還有那麽三四個人是我惹不得的。舉例子時,你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說罷他凝神望向肩胛:“說起來,我平生撼事,第一件就數與虯髯客結拜!此後礙於情麵,始終未得與他一戰。到今日,拜將封候的,更不便與人一試刀劍了。可今日,能與虯髯客當日也曾心許的小骨頭你相邀一戰,也算平生大快!鬥酒相邀,豈不快哉!”
說罷,他拂髯大笑。
肩胛也豁然一笑,他笑起來,自有一種月朗風清的氣度。小卻隻覺得,跟秦王、李靖、與虯髯客……那樣的男人相比,師傅確實有著判然的不同。
李靖突然鼓掌,喝了一聲:“酒抬上來。”
就見有兩個家奴健仆,腳步如飛地抬上一張案來。
那案子想是宮中之物,通體晶瑩,竟是青玉製就。
案上隻放了一碟桃幹,一碟鹿脯,再就是酒。
李靖與紅拂已走上前來。李靖案前坐下,與肩胛相對。紅拂卻笑著站在一邊。
隻聽李靖笑道:“指望你紅姐給咱們倒酒,那是萬萬不能的。咱們隻好自己來了。”
說著,他取出兩個大碗,給肩胛與自己一人斟上了一大碗酒。
小卻望望天上那可疑的孤高的月亮,又望了正端碗喝酒的李靖一眼。隻見他這酒喝得還頗有草莽豪氣。因為灌得急,兩道酒痕順著唇兩邊流了下來,濡濕了他的胡須。
卻聽肩胛笑道:“你奉的命就是殺我?”
李靖大笑點頭。
肩胛笑道:“武德年間,你南平蕭銑;貞觀四年,北破突厥;貞觀八年,再西平吐穀渾。你立的功勞不可謂不多了,真還差上這麽一件嗎?”
李靖也笑著應道:“正是因為功勞太多,所以更不能抗命!我現在主要的早已不再是立功,而是順命。”
肩胛笑著,深以為然。
“所以後來你在朝參議,老裝得恂恂似不能言,還弄得個以沉厚知名!且早早的就願乞骸骨,贏得皇上特遣岑文本下詔慰問,說什麽‘自古富貴而知止步都少,雖疾甚疲憊,猶力於上進。公今引大體,騰深嘉之。欲成公美,為一代法。’——你這邸夷子皮倒真還裝得像。”
李靖臉上還在笑,眼中神色卻已變得深深的不可測知。
隻聽他微笑道:“當年共襄大業,為的可不是僅隻權勢。總不要最後鬧得成一場小孩兒爭泥巴的鬧劇為好。我老了,總要給一生畫個好一點的收筆。當年自負英豪,總不成老了老了,讓一生事業盡如玩鬧。”
說著,他忽又長飲了一大碗酒。“當年他為天策府上將,人人都說玄武門之變隻為他挾不賞之功,懷震國之威,不得己而為之……”
“我隻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頗嘉許他這一段話,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肅然有敬意。
卻見李靖一推酒,“你我這一戰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語說完,他灑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經軍馬戰陣多矣,可好久沒這麽一對一的、刀鋒對劍芒的隨隨便便的來一場。小骨頭,來來來,咱們公平地道的,老夫手癢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指袖道:“你來了差不多兩個時辰,預先看好地形,細細地布好了你這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類的麻煩,天時地利都已被你占盡,現在跟我說隨隨便便打一場?”
“……先比什麽?”
“當然是看你的劍。你那把‘吟者’,草莽傳說多矣!我耳朵怕不聽出了繭子。咱們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劍。”
說著,他二人已走到距案頭三數丈遠處。隻聽肩胛微笑道:“這劍是這麽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頭。”
李靖一笑:“要什麽?”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別跟我說你沒有。朝陽坊裏麵的‘連雲第’,覆壓數十畝,堪比王宅。若這把劍看完,你還必須還要再跟我打,那麽這個宅弟,連同裏麵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兒,就都算輸給我了。”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為何忽貪起這處豪宅。他略不當意,哈哈一笑:“你怎麽說,就怎麽算。”
說著,鏗然一聲,肩胛已經出劍。
小卻也算見過師傅數次出手,卻還是頭一次看到師傅是搶先出劍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過數丈的一叢櫟樹邊,隻見那邊的草地上,忽陰陰地浸起了一片如雲似霧的東西。
那水汽嫋嫋而生,連綿成陣。被那漸彌漸漫的雲封霧鎖,雖然相距不過數丈,那兩人的身影他卻越來越看不清了。
隻見那一片地上,陰雲冷霧,有如殤者之境。兩個浮在霧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師傅要出劍!
——原來李靖談笑間其實已搶先出手!
難道這就是師傅所說的“雲祲”之術?
——“祲”為妖氣,傳說中此術可依戰陣亡魂設魘。
李靖的手中並沒有兵器,小卻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師傅搶先出劍的。他也是頭一次看到師傅用劍用得如此淩厲,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
也隻有如此敵手,才能激發得師傅如此淩厲吧?
可想像中,那樣騰於妖氛中的劍風本該霍霍。可為那雲封霧鎖,小卻居然什麽也聽不到。他的手心裏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師傅長天一刺救他於明德殿時,他也沒感受到這種焦慮。因為那天一切發生得那麽快!但李靖……他情知這李靖是師傅也萬難速戰速絕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頭在雲霧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終於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頭似的,刀名“大還”。
紅拂猶在案邊,她眯著眼睛看著,不知怎麽,看到這女人這麽冷靜地旁觀,就讓小卻氣不打一處來——什麽都是他們的,天時、地利、人和,種種種種,什麽都是他們的!可師傅什麽都沒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頂得上什麽用呢?
他知道這一戰他不可錯過。不是因為這樣的高手對決實在難能,而是因為,那裏麵是師傅因他而拚耗著的生命!
哪怕這生命因他而斷,他也必須直麵它,看它是怎麽斷的。
——因為自己什麽也沒有,所能表達的愛敬珍重也僅隻這麽多了。
小卻梗著喉嚨,微仰著首,靜靜複靜靜地把那一把“吟者劍”與一柄“大還刀”的對戰靜靜地看著。
那刀越劈越重,它挾著千軍萬馬中衝蕩過來的威勢而來。挾著蕭姓王族的雅慨塗地,挾著突厥王的截發伏首,挾著吐穀渾的血石成紫……披蕩而來。
可漸漸漸漸,那刀風劍影都看不到了,隻見到一地妖氛。
小卻緊張得拳頭越捏越緊,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沒一絲血色了,忽聽得師傅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敵若雲,
矢交墜兮士爭先。
在一邊的紅拂突冷然道:“好厲害的小骨頭!”
小卻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
他雖心裏恨著她,但也希望她說下去。一是她因為肯定比自己有見識,聽來也可判斷戰局;二是在這樣激烈的對決中,有人說說話,可以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總是好的。
卻聽紅拂道:“他知道藥師這雲祲之術仗的就是陣前軍中,萬姓以死,赴湯蹈火,腐草爛屍間的戾氣與那振蕩千年猶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國殤》之歌,以搶先誘發藥師的胸中那未蘊全勢的殺氣。”
卻聽場中肩胛的歌聲依著那“吟者劍”的劍氣,劈開了重重妖氛,衝蕩出聲音來: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參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鉋兮
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
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即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
不可淩……
……身即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不知怎麽,小卻覺得,師傅那歌也是唱給自己聽的。
那一種剛勇豪邁,配上此情此景,讓小卻覺得,師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麽做個男人!
忽聽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風劍影一歇,又過了許久,才見那雲祲之氣慢慢消散開來。
隻聽李靖說道:“這麽打下去,無論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我即難折你之誌氣,你也不見得會折卻我的勇慨。”
“再戰無味,不如喝酒!”
說著,他一拉肩胛的手,兩人竟攜著手返回案邊。
小卻從沒見過師傅的臉上那麽紅,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時代。
李靖的臉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時的手不知怎麽有些抖。可小卻似明白:這抖,不是為了脫力或者害怕,是為了那重新喚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與肩胛對視一眼。他倆今日分明頭一次見麵,這一眼之後,卻有些一見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後兩人重新入席,對據案頭,一口一口開始喝起酒來。小卻有些不明白,哪有這樣又打又停,且戰且和的?卻感覺師傅的眼角餘光偶爾掃向自己,那目光中,有著從未有過的那麽強烈的溫煦之意,讓小卻都覺得如沐春風了。
卻聽李靖與肩胛講著一些那湖海生平、交遊過往的故事:漫天王、虯髯客、黃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從他們口中吐出。
小卻依著那些話語,像在腦海裏回首望去,隻見到一片煙塵的紅色。那一派煙塵都是紅色的,不管裏麵有著多少的血:弱者無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慘血;還是那強者豪蕩奔湧,帶著腥味、帶著窒息感的勇血;那煙塵隔了這麽久,看上去隻是籠統的紅著。隻有他們那些經曆過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煙紅中,認出,那一縷縷、一脈脈的,波動的猶未熄盡的紅色,倒底哪些是屬於自己的。
小卻忽有一種很羨慕的感覺。
忽聽得師傅說道:“剛才一戰,恐猶未盡君意。咱們還打不打?”
李靖一抬頭,“當然打!”
說著一笑:“我可是身負君王之命。”
小卻雖不喜歡他的人,但還是忍不住為他那笑謔的味道小小欽服。
隻聽肩胛笑道:“那酒夠了。咱們第二陣比什麽?”
李靖也莞爾笑道:“自然是輕身騰挪——都說羽門之技,首在騰挪。紅兒常說,你那騰挪如羽之技,一旦施為,可令天下女子斷腸仰望。我雖非嬌娥,出於一個男人的好奇,也渴見久矣。”
肩胛看了紅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罷道:“剛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後逼視李靖道:“這一場如猶難盡爾意,還要比第三場,那我這場要的彩頭是:金珠十車!”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雖未見過肩胛,可傳說中,他應該不是如此貪財的。
卻聽肩胛笑道:“別跟我說你沒有,隻是個窮官兒。”
“我知道,你確實住的地方不怎麽樣,可連雲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簡樸,可當時突厥一戰,鐵山之役,勝後你曾縱軍大掠,可汗牙帳中異寶資財,小半入你庫中,回來後還為此被禦史大夫蕭禹參劾,說你持軍無律。當今天子當然會原諒你,因為你本就是做給他看的。嘿嘿,如此戲作,雖彼此心知,卻不得不做,原來英主與能臣也不容易當的。這些東西,你自汙也自汙過了,該做給別人看的也都做過給別人看的,留著無用。若這一場到時還不算完,那金珠十車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綱程。有了綱程,就如扮戲。我們大家彼此心知,隻看不說。你不是好人,居然點破。好的,如你還逃得這一戰,那什麽鳥‘金珠十車’,即是你的。”
他一語說完,突喝道:“飛吧!”
未等他雙手揚出,肩胛就已衝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術,逃不逃得了我的風角鳥占之消息!”
肩胛這一勢衝天而起,越騰越高,藉著那林間枝杈,轉眼已騰到林梢樹巔。
李靖大袖飛揚,後撲而至。他倒並不升上樹梢,而是就在那樹杈之間飛博往返著。
突然,一片羽翼的聲音傳來,小卻驚起回首,隻見不知怎麽那麽多鳥兒,迭蕩飛來,翱遊空中。空中滿是翅膀的聲音,而那些掛在林梢的風,也突然嘯響,有如霜天曉角。
肩胛撲到哪裏,那些鳥兒就飛到哪裏,那裏還緊跟著響起吹角般的聲音。
這一招追襲之術看得小卻大驚。忽聽身邊忽響起一片響鼓,側頭一望,卻是紅拂直接用雙手敲起了她腰間之鼓。
小卻注目向師傅的身影,心中被牽起的滿是飛揚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願得淩雲翔!逍遙八紘外,遊目曆遐荒……
他想像著師傅可以……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華蓋分嫣靄,六龍仰天驤……
就像、那傳說中的雲神一樣!
天空中到處都是撲啄奔騰,到處都是翅膀的聲息。
李靖一雙大袖“波波”地響,紅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蕩,可師傅的身影,再怎麽飛,如何敵得過那些鳥兒的翅膀?
小卻頭一次這樣不可遏止地討厭起那些鳥兒來了!
……他還在向空中仰望,隻見空中師傅的衣衫飄搏,勢不可止,眼角卻掃到紅拂。紅拂望著那天空中飛搏的身影,眼角笑著笑著就倦然了,可倦態中卻露出一點英颯,怪不得師傅說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見。
小卻忽然後悔自己當此之際,還會胡思亂想這麽多。不知怎麽,突然一紅臉。
可是,突然的,他隻見紅拂住手。
本能的,他以為紅拂覺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一時臉上漲得通紅。
可紅拂並沒望向他。
隔了一會兒,小卻才敢重向紅拂望去。
隻見,那鼓聲驟停後,那空中霜角之聲也嘶嘶漸遠。李靖大袖憑風,望了空中一眼,竟自顧自飛左回案邊。
小卻心中一怕:怎麽,居然這就停了?
難道、師傅輸了?
……可,師傅怎麽會輸?師傅的身影還在天上啊!
忽聽身邊一個和煦的聲音道:“那金珠十車,也是我的了。”
小卻大驚回首,卻見隻穿著一身內衣的師傅,正安安好好地坐在自己身邊。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全不像勝者該有的。
小卻猛一回頭,隻見這時、空中那一襲衣衫才緩緩飄落。
卻聽師傅喃喃道:“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果然不錯。”
說著他意興寥落地舉起那壺酒,也不請李靖,竟自悠然獨酌。
李靖已撲回案邊,哈哈笑道:“有你的!良宅美田,金珠寶物,都是你的了。”
——“你這兩樣彩頭已賭得我輸光當盡,下一場,你不會是要紅兒吧。”
他夾眼一笑,原來他把這個半老婦人叫做“紅兒”。
肩胛不由也一笑:“她我可是要不起的。”
“我非英雄,能配她的、隻有你這樣的英雄。”
說著,他把一雙眼睛眯起來,眯著看著李靖。
紅拂卻沒在意他們的玩笑,隻是靜靜地盯著肩胛,像是很擔心地在看著他。
半晌,她才說:“你這一切,該不是為這孩子吧?”
她伸手向小卻頭上撫去。
小卻一擺頭,狠狠地躲開了她的手。
肩胛的手卻接著按在了他的頭上,安撫了他的怒氣。
隻聽肩胛道:“我要他快樂。”
他到此截住,轉回話題道:“不用說了,都比到這兒了,我也知第三場該比的是內息。”
“這次可大是凶險,你我當生死立判。”
“這一場,我仍要個彩頭:我要贏過之後,這孩子你們從此要誠心照看。且、人不死,債不爛。”
說著,他望向李靖,笑笑地說:“可是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諾。”
他的頭輕輕向後一揚,意指他身後的紅拂。
“要她的。”
他並不看向紅拂。
“隻要她的一句話。”
說著,他臉上竟有些頑皮的一笑:“不答應,我就逃。讓你那些風兒鳥兒來追我好了。我扔下這孩子來逃。”
他口裏說得輕鬆,可小卻已分明感到他那輕鬆之下的殺氣。他沒想到肩胛這淡淡一句,竟比什麽承諾都更激得他熱血一騰:他是該放下自己。
可自己也知道,哪怕他讓自己命拋於此,可肩胛接下來,逃過後,為他的命會做些什麽!
紅拂低首沉吟。
肩胛的眼看著地上,看著這個馳豔江海的那一個麗人的影子。好久。直到,地上的影子輕輕地一點頭。肩胛即大笑道:“喝酒!”
他端起一碗酒,碰向李靖碗沿,“與君為敵手,平生幸矣哉!”
李靖眼中的光鈍鈍的,黑得深不可測,象、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
然後他突然大笑,手中微加力,兩碗酒碰得鏗然一響,那瓷裂的聲音都讓人感到一點驚怕。他們兩個同聲大笑,可這次沒再去講什麽江海逸聞,隻是一碗接一碗地喝著。三壇美酒,轉瞬即盡。
然後李靖忽然起身,衝肩胛一伸手。
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兩人攜手同步,走到右邊空地裏,月色最皎明處。
然後他們分手坐下,正麵相對。然後,忽似滿含深情的雙手俱出,以掌抵濱,再次相握。
而這一次,小卻已什麽都看不到了。
因為兩個人隻是靜靜地坐著,坐得天荒地老那麽長、那麽久。
身邊的一切,樹林、風聲,鳥翅、青草、露珠……連同自己、連同紅拂,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們坐在月華濃處。
一切都沒有了,隻有天上孤懸的那輪明月。
月色有如虛幌,那幌子悄悄地飄,飄得四野迷離,此生闃寂。直到讓那兩個執手而坐的人更加無比真實的凸顯出來,直到讓他們的坐姿真實得有同虛幻……
小卻什麽也不敢想。他知道這種內息比拚的凶險,那真是,稍入岔路,便終古長廢。他腦中隻想著肩胛剛才的話:為什麽贏了還要別人照顧自己?
師傅贏了,自有師傅照顧自己。他不要什麽李靖與紅拂照拂!雖說這兩人看來還算坦蕩,可他們早已是……那個長安中的人。
他們早已不再是當初的“風塵三俠”,那紅色的煙塵落幕後,他們與師傅一在朝,一在野,相隔得天差地別的那麽遠。而、隻要師傅贏了——他一定會的,自己要什麽別人照顧,隻要跟在肩胛身邊,哪怕師傅煩他、厭他,不再對他好,他也、什麽都不要了。
他有些惱恨地看向紅拂。發現,紅拂與自己身上,並沒有籠罩著那罩在師傅與李靖身上的月華。
——“孤虛”之術!
原來那就是“孤虛”之術!李靖這個卑鄙小人,他怎麽可……
……卻見紅拂的麵上神色也一片恍惚。
她那麽敏銳的人,居然恍惚得過了好久,才感覺到小卻的目光。
她側臉對著他的目光,好半晌,才道:“你很恨我們夫婦,是嗎?”
小卻重重地“哼”了一聲。
卻見紅拂臉上一片悠遠。“其實你不必恨。就算藥師殺了肩胛,他也活不過今年了。”
她輕輕一歎:“他沒跟我明說過。可是,我有什麽不知道的呢?這些年,他勞損過多,內傷已熾,積重難返。就算沒有這一戰,他撐不撐得過今年都難得說。何況……”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小骨頭,小骨頭。這塊骨頭,是讓人輕易啃得動的嗎?”
她這樣的女子,她這樣的麗人,又這樣的遲暮,說著這樣的話,要是平日,無論如何,都會讓小卻心軟一下的。
可、今天不同。
他忽從沒有的冷酷地道:“原來他是要死的人。可就算自己要死,也還要搭上別人!”
紅拂卻並沒生氣。
她隻笑笑:“你還小,你還不懂。”
說著,她認真的看著自己的丈夫。
“他這輩子,交到他手裏的事,他還從沒不用心盡力地做完過。”
時光靜靜地在流……那張青玉案側,三壇酒,俱已傾盡。
這三壇酒,是李靖帶的。案上另有一壺,壺為曲頸。
這一壺酒,卻是紅拂所攜。
小卻已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知道師傅為救自己,明德堂長天一刺,隻怕已耗損了不知多少精氣。如今又逢這凶險難當的內息之戰……
他情願,時光可以就此停住……就讓肩胛與李靖,那麽奇異的握手永坐;就讓那孤虛的月此生長懸,讓自己與那說不清是敵是友的紅拂就永遠在這裏看下去……就讓一切恒遠。
這幻像中的情景不知怎麽給了他極大的安慰,那種感覺、像是……永恒。
突然李靖與肩胛一起動了。
其實他們隻是一抬頭,一齊望進對方的眼睛。
小卻的呼吸都停住了。
然後……他覺得簡直過了千劫萬世的那麽長,他才在他們的眼裏看到了一抹笑意。
然後隻見他們突然鬆手,齊向自己這邊一招。
一條長藤就沿地葡伏而來,一下纏到那青玉案上,把那案子直拖過去。
那案子被拖到他二人中間,肩胛執壺斟酒,兩人各盡一杯。
再倒時,隻見餘瀝點點,竟已傾幹。
肩胛神色有些懊惱,李靖笑道:“紅兒備的酒,你從來不要指望會有很多。”
肩胛已側眼望向紅拂。
“此酒如名,當名為何?”
他把玩起那把曲頸長壺來。神色間似頗愉悅。
紅拂笑道:“當名‘佇歌’。”
肩胛微微頷首。
李靖卻忽然大笑起來:“沒想這一戰、這一戰……”
他笑得竟都喘不過來氣,沒法把這一句話說完。
小卻見到肩胛眼中笑意,已是滿心歡,如不是顧忌李靖與紅拂就在旁邊,他早雀躍地奔過去,抱住了肩胛的脖子,亂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贏了,一定會是你贏的。”
他站在那裏,沒有動,卻早開心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開心得自己流了眼淚都不知道。等知道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時,立時把臉輕輕地扭了過去。
所以他都沒聽到肩胛的話——“紅姐,你放心。經此一戰,你的藥師起碼可以壽延十年。”“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好一時,李靖和紅拂都走了,林中重又靜了下來。小卻忍不住又一次開心得要爆發開來,他撲過去,抱著肩胛的脖子,雙腳直跳道:“是你贏了,你從來都隻會贏的!”
肩胛的脖子被他抱得死死的,如是平時,他一定會把他輕輕推開。可今天不。
天上,那一輪幻月未散。
他手中執壺,任由小卻抱著自己。壺中本僅餘瀝,可他把那壺嘴對著口,如長江大川般的,仿佛那酒意吸飲不盡。小卻隻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快活。
十二、在水方
到晨光微吐時,小卻與肩胛來到了渭水河邊。
肩胛輕聲道:“我想洗一洗,這身上的泥太多了。”
他輕輕一笑。
“我好髒。”
他順手拖過了幾棵倒地的木頭。隨手牽起藤蔓,把它們綁在一起。
小卻眼望著那些樹被並排的綁著,寬近兩尺,窄長窄長,竟近於一個木筏了。
肩胛用隨身的劍披削著那木頭,把樹皮削掉,露出裏麵滑白的樹肉。那樹一時都潔白如許。他用半翠半枯的藤蔓纏著它們,平心靜氣的,耐煩已極的,好像他生來就一直在做這樣的活計。
小卻靜靜地看著他,隻覺得,這時的肩胛,全不似曾經一夜苦戰,得勝而回的劍客。他隻是野外的雲神,那薄天之翼雖有時翕張,可大多時,他就這麽倦倦而細心的在織他的雲彩。
他望得出神,卻見肩胛已做完了他的活計,衝他微笑道:“在這兒的上遊裏許,就有一條支流。那溪流通往一片葭澤,現在還是初生,青翠如披。再過些時,天涼了,就會滿頭白花,鷺鳥沒進去就看不見的。那裏我以前去過,覺得很美。”
小卻不知該回答些什麽。隻是羨慕地望著肩胛熟練的持劍的手,自己何時,手也會長到這樣的幹淨利落,可以這樣用劍,做一切自己想要的?
肩胛微笑道:“喜歡這把劍嗎?”
小卻用力點頭。
肩胛道:“不久我就會,把它送給你。”
他目光望向遠方,如同望向他那想像中的葭澤。微笑道:“我叫你讀的《詩經》,你倒底有沒有讀過。”
小卻有些害羞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是讀過,但讀得不細,略略翻過,因為好多處不解其意。
肩胛卻全無責怪他的意思。“以後有空應該好好看看,那裏麵有好多更淳樸的初民與更樸野的人生。”
“比如,蒹葭。”
說著,他低聲吟誦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求之,路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小卻聽著,雖依舊半懂不懂,可從他的聲調裏,似能感覺到那一抹顏色了。那本來淺淺淡淡的色彩,底下卻那麽深,那麽求之不得,所思所望,永在水之別端的感受。
然後他微微一愕:蒹葭?
卻聽肩胛笑道:
“沒錯,我小時的名字,本來叫做蒹葭。”
“那是初生的蘆葦……此後錯入紅塵,叫來叫去,人人都稱我為肩胛了。”
他輕輕一句,似已訴盡平生。
小卻依著師傅的語調向他的過往望去。隻聽師傅喃喃道:“蒹葭,是一種很賤的水草。所謂蒹葭倚玉,嘲笑的就是它的賤值。”
“但不用怕,不用想著這生命生來為什麽會如此輕賤。隻要一旦雲影突至,光景煥然,你會看到它竟想像不到的輝煌。”
他平身躺在那窄筏上,叫小卻推筏入水。然後小卻跳上筏尾。肩胛一時不再說話。
筏子劃入水中,漸至江心。肩胛把身上的衣衫除下,依舊躺在筏上,衝小卻笑道:“幫我洗洗,好多好多的煙塵,好多好多的泥。”
相處六年,小卻其實還從不曾看過師傅完整的身體。
隻聽肩胛笑道:“你看到一個人的身體,其實就會了解他的一生。一個男人的一生是什麽樣的?他初生時有如蒹葭,命賤如紙,可青翠如許;那以後,學會了韌,韌後會學會強,學會鋒利,學會挺起自己後背的胛骨,讓它對峙如峽,對展如翼;讓它如兩把兵器,護己終生,不可輕侮。”
“直到那一天,屬於你的時代來了,那輝煌的霞彩,那其光萬道的初陽,那噴薄而升騰的欲望,那渴求的力……你會發現,你突然已經長大。哪怕身處野澤,水草荒蔓,你會覺得,如果努力,你將永遠是那一千萬棵蒹葭中最不同的那一個。你會在它們的隨風俯仰中尋找一種隻屬於你自己的姿式。你會發現,雖說你稟性瘦弱,身體單薄,但隻要打開渴望,打開奢願,會有一個無比奢華,像太陽照在雲彩上的煥然遠景在吸引著你。隻要你堅持,你就會擁有它。雖說,擁有它的同時,你也同樣擁有烏雲。但那是怎樣的烏雲啊!那麽鬱怒的燦爛,那麽翻騰的暴怒,你要學會屬於自己的閉口緘默、鉛沉如壓,也要學會自己的沸然一怒,白雨漫天。那其間的雲垂海闊,月朗天低,文彩輝煌,星耀四野,是你窮此一生,也難拋難忘的你所熱望的生命!”
小卻以手掬水,輕輕洗濯著肩胛的肌膚。他頭一次見到,師傅身體上原來有那麽多的傷。可那傷痕,並不讓人慘淡,而是讓人奮然。那一條從肩至肋的長長的刀傷,那猙獰的、尖銳的痕跡勇慨得令人驚歎。令人驚歎的是那一刀之後,這傷痕依附的主人還是活了下來,且不改姿態、更增勇銳地活了下來。
肩胛微笑道:“這一輩子,我做過很多錯事……”
“也錯過了很多對的事。”
“你也會這樣,但記得,什麽都可錯過,但不要錯過自己的生命。”
他微笑地看著小卻:“記著,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可我沒有錯過你,你也沒有錯過我。”
“我們沒有錯過這六年的生命。”
小卻先隻還是靜靜地浣洗著師傅的身體。他已經習慣了,知道師傅說的話有好多自己都一時難懂,就比如今天的……他還一如既往的默默地聽著,卻猛然覺出不對,感覺自己心頭一時說不出的亂,然後詫然抬眼,愣愣道:“可是,你勝了!”
肩胛微微一笑:“我是勝了。”
“可其實,從明德殿中,長天一刺,我終此一生,就永難複原。”
“何況,又再逢今日之戰!”
他說到這裏,口氣猛地昂揚起來。
小卻猛然發現,原來平日如此淡定的師傅,其實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樣,是如此的渴望與喜愛著戰鬥。他被肩胛的語氣點燃,可接著,卻明白了他語中的含意。
卻見肩胛目光璀粲,孩子氣的明朗一笑:
“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最終也沒有難倒我。小卻,你說,我是不是個英雄。”
這是小卻頭一次聽到師傅說起自己是個“英雄”。
他看向師傅,卻見師傅眼裏居然都是一種好玩的神情,那好玩裏還有一絲羞澀。隻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經常會很幼稚地不斷得意或絕望地自己對自己說,自己拍自己的肩膀誇讚自己:‘我是一個英雄’。嗯,我是一個英雄,我是一個英雄……那麽說時,讓我感覺到自己像一個小男孩兒似的快樂著。”
小卻不由也被師傅的語氣逗笑了。
可同時,隱隱的,他潛意識裏感到有一條裂縫正在自己心口生長,它慢慢綻開,起初很慢,但一直深割下去,直要切入那生命深處,切入到生命的最底層的黑黝,然後,崖崩岸毀,不可收拾地撕裂開來。
他從沒有感受到過這種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正在被徹底地撕成兩半。撒裂後,自己還要眼看著它向內吞去,吞噬於那深廣得永遠也填不滿的裂縫,那廣闊得如這宇宙,如那深淵大海般的縫隙。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發現:就算填盡自己的整個生命,也將難以將之填滿。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著他。
“不要哭。”
他的語氣並不重,可是裏麵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誌與生命在小卻的腦子裏要打進一根釘。這根釘子一旦釘進,那無論如何,以後小卻的生命再遭何打擊,再如何殘損,那生命,總有一根釘子釘著,也將永不潰散。
“以後身邊沒有我了。”
“你就不再隻是個男孩兒,你是個男人了。”
他略一哂笑:“男人是個很奇怪的字眼,你如照著別人的期望與標準去做,你將永遠做不到。你得學會自己給自己定標準。但起碼有一條:不許自己哭。”
“不許為我哭。我沒做過什麽軟弱到要讓別人為我哭的事。”
小卻臉色煞白。
這麽說,肩胛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麽?——雖說他已經曆過很多,談容娘、張五郎、於重華、傳說中的爺爺與父親、大野龍蛇會的朱粲……以至,最近的親娘。
可死亡是頭一次這麽公然正大的與他遭遇。
他望向肩胛,如同他身後有著一扇門,他看不穿,猜不透。
肩胛卻坦然從容地笑道:“我是要‘死’了。”
“你想知道什麽是死?”
“其實我們每天都在死。每天,那些掉落的頭發,脫掉的汗毛,脫落的皮屑……咱們羽門是練內息的,知道自己體內,哪怕是髒腑,其實每天也在吞新吐故著,那都是死亡。其實,今天你所見到的我的身體,已交不全是六年前你所見的我的身體。死怕什麽,死是生命中一直貫穿著的東西啊。”
說著他笑了,“何況,我們怎麽知道死是什麽?‘死’說不定是我們所有人的媽媽,我們是她那些貪玩的孩子,出了門,揀著一個生命,無論這生命是肩胛還是蒹胛,骨頭還是水草,因為渴望,因為稚弱,都把它看成個寶貝似的,貪戀著的恣興玩耍,不肯回家。你也有貪玩的時候,我知道。隻不過,很多時,人是貪玩得太盡興了,怕回家的路,像所有的孩子,玩得太過盡興太過晚了,不敢回家,因為不知媽媽會怎麽責罰。”
他輕輕拍下小卻的手,眼睛對他夾了一下。
“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樣可以溜出來玩的時候並不是太多,所以一定要盡興。我現在不過是必需走了,可我會在那個媽媽那裏等你。別太早回來,能多高興就有多高興地玩,溜出來一次不容易,媽媽最疼的其實總是最頑皮的孩子。等你回來時,可要記得告訴我你玩得有多痛快。別跟一個孱頭似的到時不好意思地跟我說,你磨磨蹭蹭了那麽久,其實什麽快樂都沒帶上,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卻隻覺得他的說法是如此的安慰人,淚眼中不由也帶上笑了。
他預感到生命中的那道裂口一旦滋長,就將永不停歇,永無止境。可肩胛那帶笑的頑話安慰了他。真的有他說的那麽好嗎?自己隻是個一邊害怕一邊貪玩的揀著了生命的小孩子。卻聽肩胛忽然大笑起來:
“我怎麽跟你講起死來?”
“我們不用管那個不管怎麽說都最後必然要回的家。”
“其實,我今天要跟你講的是輝煌。”
小筏子這時已劃到了渭水邊適才他們編筏處的上遊裏許之裏。那裏是有一條支流,那條小溪在一片雲蒸霞漫中向東延伸著。
隻見肩胛費力地向空中一劃手:
“你看,說起輝煌,輝煌就來了!”
小卻順著他的手仰頭一看。
一大片感動猛地砸入他的喉中:
——是日出了!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那個東君駕著他的金烏又煌煌地要出行了。一大片金光正不可遏止地在天邊金紅起來。那金紅浸破了沉睡的雲,浸透了遠方的海水,浸透了天之涯角,吹著號角樣的噴薄出來了。
又一輛金色的馬車將在天空馳過。天地交際處,天和地咧開嘴吐出了一輪金黃,那金黃近於紅色,驅雲逐霧,那金黃之下,天接雲濤連曉霧。所有的草木一時蘇醒,吐著它們裏來的第一口氣。那光線落在山河大地上,所有的色彩就出來了,山在吐青,水在蓄碧,草木煥然,文彩章華,連肩胛身上的皮膚也煥出一片光彩來,還有……他說過的小卻還沒見過的那片葭澤。
那裏,幾千萬幾千萬株蒹葭剛剛初生,中間有的懷著一種要尋找著自己的姿態,厭於隨風俯仰的水草。隻要想到那樣的一種念頭,就覺得這種生命已經輝煌。那遍地的葭澤,想像中的葭澤,有一時它枯冷於泥塘,有一時它青翠成盼望,有一時,它們忽遍白如雪,在那雪的蘆花之上,將會閃耀著何等澤光?
——小卻悠然神往。
卻聽肩胛笑道:“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輝煌!”
他微微笑著:“下船,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莊子逢友之喪,鼓盆而歌的故事嗎?他那個還是慘淡。剩下的路我要自己走。記得,沒回家時玩得開心一點,等回來時我要聽你說。”
“等到,有一天,你覺得可以不辜負我時,就可以來那片葭澤看我。長安城中,我已給你備下美宅佳舍,金珠十車,還有兩個天字第一號的保護人。這你要都玩不盡興,就真的要羞於見我了。”
“現在,下船,我要你高高興興地給我在水邊跳一曲舞,唱一首歌。”
他說著輕輕一推小卻,把他推到淺水中,自己已劃著那筏子,向那支流上遊溯回而上了。
小卻遊近岸邊,在水中一直看著肩胛坐在那筏子上越行越遠,行進那稀薄的晨霧中,那片薄白漸漸遮掩了他,漸漸看不到了。
小卻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追,可一陣歌聲傳來,卻是肩胛的歌: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憺兮壽宮,
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
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小卻一時忍不住,竟踏著水,迎著晨霧,在那濺起的水珠與那水珠折身的晨彩中踏步舞動起來。
那是肩胛教他的,那是他學會後又融貫了己意,隻屬於他自己的“雲韶”。他跳著跳著,覺得此心歡快起來。雖然不知足下濺起的水珠中有沒有他的哽咽,有沒有在他的眼中也勾起珠泉,可那所有的珠兒,都濺著晨的曦光,在卻奴的手足招展中,舞動起來。
呀……龍駕兮帝翔,
聊遨遊兮周章!
就像肩胛那時說的,他不會走。他是那雲中的君王——小卻這麽想時有一種從裏向外的開心味道……“好,我就是那個王,你是王子,咱們統轄自己,在兩個人的國度,一把劍就是我們軍隊,樹木為蘺,草地是茵褥,天為穹,地為輿,再說下去,就要說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了……聊遨遊兮宇宙,偶息駕乎滄海。”
最後,是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龍駕兮帝翔,聊遨遊兮周章!
《開唐·教坊》作者:小椴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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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在這裏求《開唐·劍器》,謝謝
-鴿蛋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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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1/2009 postreply
16: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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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完小椴的書,看完覺得:確實不是我的泰普
-sun~c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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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1/2009 postreply
22: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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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放狗 ~~~ 看看這個網頁,是不是你要找的
-saturday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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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2/2009 postreply
07: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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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其實開唐吧裏有,劍器已經完結,現在在連載王孫。隻是我懶得一個個帖子看,希望有人貼全了來看。
-鴿蛋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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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3/2009 postreply
17: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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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寫東西很奇怪
-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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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6/2009 postreply
14:1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