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7 ZT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7-19 19:20:4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91563 bytes)
  序文——不過是「情」
  

在鍵盤上敲落一個個文字的時候,窗外有大雨過後的清新。站在十二樓的落地玻璃窗前往外看,有大片大片開闊的深綠蔓延。
  
  我喜歡這個有山有水的小城,所以在這樣一個煩熱的下午,背負著窒悶的心情不顧一切逃出暫居的城市,來到這裏,在寫完了一個整整寫了三年多的故事之後。
  
  終於,寫完了《後宮:甄嬛傳》的最後一本,第七本。七,是我喜歡的一個數字。甄嬛的故事,最後一個字,是我在初夏的某日坐在師大某個小賓館的房間裏寫下的。這個故事,自我在母校時始,又於母校終,像一個有始有終的圓圈,終於完結了。
  
  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自己也輕籲一口氣,居然寫了那麽長,那麽久。
  可是完結的那一刻,我心裏一點也不快活。因?是我自己,把我喜愛的清,把我理想中溫潤如玉的男子,寫到玉碎斑駁。
  
  第五本書寫完之後,驀然覺得倦,那種疲倦的感覺,源自自己,也是源自對甄嬛和玄清未來之路的明晰。《榮極》的一章,甄嬛已經站到權力與榮寵的高峰,風光無限。萬人中央,萬丈榮光。可是我知,一旦走到巔峰,便再無路可退,隻能眼睜睜看著盛極而衰,一步步失去。再無退路了。
  
  或許時光停在那一刻也是好的,即便玄清隻能在萬人之中仰望,他依舊是可以自由地愛著這個女子,依舊有自由的身體和心陪著她,等著她;即便甄嬛再割舍,再放不下,終究不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嫁與自己最心愛的男子,落定三人的悲劇。還有陵容和眉莊,再不幸,再痛苦,終究都還活著。
  
  能等,總是因為心存希望,總勝於斷腸聲裏憶平生,心字已成灰。
  所以,暫時停了筆,能這樣「結局」,也算好的。
  
  然而,我想寫的故事,從不是一個美好的童話,也不是戛然而止暫停的美滿。我們的人生裏,本就有那麽多的錯失和不得已,逼得我們一次次哪怕放不下,也得忍心泣血放下。所以,有了第六本和第七本,所以,每寫一字,便離玄清之死,甄嬛之絕更近一步。
  
  第七本寫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許多文字成形,卻獨獨空著那玄清與甄嬛的訣別,遲遲下不了筆,甚至不敢去想,不能去想。到最後一刻僵持著寫完,心裏像下著一場大雨,潮濕微涼,連指尖都是僵硬的。
  
  當時未曾察覺,原來竟不能失去他。
  於甄嬛,餘生再多的尊榮富貴,這一生一世,不過是一個千古傷心人罷了。
  算來,一夢浮生。
  能在清冷孤夜裏溫暖一星回憶的,唯有那個人。
  
  恍惚還是在從前,他以兩指夾一夾她鼻尖,笑她「傻丫頭」。於他,她從不是心思玲瓏、步步城府的深宮寵妃;不過是溫柔小女子,相對之間,足慰平生。其實於她,不過也是想一輩子做他的傻丫頭,浮華澹?f丈榮光,何曾抵得過他真心相待。
  
  原來,我寫了那麽久的故事,不過隻是寫了一個「情」字,百般勘不破。
  原來,問盡天下女心,不過是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多美好的願望,於甄嬛是,於眉莊是,於陵容是,於我們亦是。
  一個女子,一生無甚大誌,所求所願不過是所盼望的那個人,真心願意帶給她幸福。
  唯此而已。可是常常難得。
  想起某位朋友曾經說過,要找一個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又有美好結局,實在太難,叫人不敢期待。
  我卻始終想說,心底仍存相信,願意盡力。
  
  明明知道甄嬛有那樣多的不得已,可是在掩卷之後,我卻深恨她不勇敢。所以,我深愛的,始終是敢愛敢恨的眉莊;所以,在能夠愛的時候,一定一定要盡力向他奔去。
  
  便如我大愛的喬峰的一句——雖萬千人,吾往矣。
  
  這一個下午,有大雨瀟瀟,衝刷我煩悶的心情。多謝小來,陪我一起進退;多謝你,關切我煩惱;多謝你們,給我這樣一個夜晚,可以小坐涼室,一盞清茶,一席舊話,笑語成歡。
  
  忽然想起一句很俗很俗的話: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莫如嬛嬛與清,莫如眉莊與實初,莫如宛宛與玄淩。
  千萬千萬,得一個圓滿。
  人生那樣短,總要與傾心之人共度,才不算辜負。
  以此良願,與諸君共勉。
  
  
  
  二○○九年六月二十日深夜於諸暨
  瀟瀟雨止,涼風微起
  
  1. 花落人亡兩不知
  
  夜色似心底的哀涼,無知無覺層層迫上心翼。李長緊趕慢趕趕來了,急忙賠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說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點頭,“勞駕公公一聲,說本宮換件衣裳便和兄長過去。”
  李長覷著我,小心翼翼道:“鸝妃突然歿了,這……”
  我望著暗夜的雲舒雲卷縹緲如煙,沉聲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開,不念太後饒她一條命的恩典麽,與旁人無幹。”
  “娘娘說得是。”李長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宮宮裏閑敘家常,哪裏都沒有去,這是奉旨的。沒有風言風語傳出去,自然不會連累了公公。”
  李長微微一笑,“是,說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鸝妃的人不當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麽回太後的話。”李長躬身去了,我轉頭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臉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牽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懷怨懟。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當心。”
  牽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時兄妹間親密無間的舉止,他露出淺淺一痕笑意,輕噓一口氣,“皇上曾如此疑我,總是尷尬。”
  我輕輕一笑,“哥哥,做人會看戲,也得會做戲,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為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反複,不會永遠得意,也不會永遠失意,隻看你是否還有利用價值。哥哥明白這一層,便不會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視我片刻,語意憐憫,“嬛兒,你似乎在說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過是他的臣子,說誰不都一樣嗎?哥哥不必多心。”我為他正一正髻上綰發的白玉簪子,柔聲道:“咱們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華麗的衣飾,小巧玲瓏的絹花點綴發間,換過一件家常衣裳,淺淺的杏紅色,淺得如輕輕嗬出的一口如蘭氣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紅紋,乳白的裙角一曳也帶出些許溫馨隨意的意味。我牽著朧月,抱著靈犀,哥哥抱著予涵,才要見禮,朧月一從我手中脫出,扭股糖似的撲進了玄淩懷裏,甜甜喚道:“父皇。”
  玄淩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著母妃來,很像個姐姐的樣子。”
  朧月大眼睛撲閃撲閃,“那是父皇疼朧月,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張望著道:“母妃怎麽還不來?”朧月已有幾分帝姬的氣勢,仰著臉便問小廈子,“德妃娘娘還沒來,小廈子快請去。”
  小廈子不知如何回答,隻得道:“淑妃娘娘已來了。”
  朧月小嘴一撇,作勢就要生氣,玄淩忙拉住了笑道:“今*****舅舅來了,德妃說讓著你舅舅呢。”
  我隻得彎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歡吃蟹肉包兒,正著人做呢。蟹肉包兒可難做了,她不看著都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現在趕來,奴才們把包兒蒸壞了可怎麽辦呢?”
  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著唯有起了秋風才能嚐的蟹肉包兒,隻好不說話了。朧月如此一鬧,君臣禮數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幾分家常和氣。玄淩看著哥哥道:“質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風起了夜涼,素日還是要保養的。”
  “質成”是哥哥的字,素日隻有親近之人才這般稱呼。玄淩這樣的口氣,是極親切的,也撇開了君臣的禮數。哥哥聞言欠身,“多謝皇上關懷。”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慣會說嘴,自己怎不當心身子呢。”說罷轉頭喚上花宜,指著桌上一盞湯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黃羹,螃蟹性涼,臣妾已經叫花宜拿菊花瓣煨了黃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朧月即刻道:“也給母妃留一份。”
  予涵與靈犀漸懂人事,正牙牙學語的時候,予涵學著姐姐道:“也給父皇留一份。”
  玄淩極高興,不自覺便含了慈父的笑,抱過予涵親了又親,哥哥隻含笑瞧著。玄淩抬頭見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個樣子,家中無人主持事務,奉養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來,也該考慮再成個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曉得他牽動心中嫂嫂與致寧之痛。嫂嫂慘死,鸝容又暴斃,哥哥一時間自然無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辭,難保玄淩不疑心哥哥記恨當年之事。我笑吟吟斟過一杯酒遞到玄淩唇邊,道:“舅父的責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顧不上我了。臣妾原想著要哥哥親自來指點涵兒的讀書騎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幫他躲懶。”
  玄淩舉箸而笑,“質成,瞧瞧你這妹妹,越發嘴上厲害了。”他夾過一筷子鵪子水晶膾給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歡,朕給賠罪就是。”如此一笑,玄淩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紀很守著規矩,頗逗人喜歡,朧月又笑語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歡喜。我喚過花宜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沒有?若是醒了,該囑咐平娘煮了牛乳粥給他喝。”
  花宜依言離去,柔和的衣風卻被李長驚促的腳步帶亂,李長俯身在玄淩身邊,輕輕道:“皇上,鸝妃娘娘歿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淩的神色,旋即低頭。
  玄淩手中的銀筷輕輕一震,筷子上細細的鏈子便索索作響。哥哥忙起身道:“皇上節哀。”
  玄淩一怔,方淡淡道:“一個罪人罷了,要節哀什麽?”
  我恍若方才才知道,便問:“什麽時候的事?”
  “酉時一刻,鸝妃娘娘午後想吃杏仁,傳了好些。其實那些杏仁的分量是不會致死的,誰知鸝妃娘娘將從前一點一點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來今日一並吃了。太醫診了說是服食杏仁過多中毒而死。”
  玄淩雙眸微黯,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誌。朕已寬待她饒她一條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長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當心,才讓鸝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臉自責,垂首道:“妃嬪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錯。”
  玄淩聽他說起“不祥”之句,眉心湧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與悵然,他揮一揮手,示意李長起來,“若不是安氏早存死誌,也不會把那些杏仁積起來尋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隻得幽閉景春殿中,安氏蒙寵多年,如何能過得下這樣的日子。與其說是為她父親,不如說她是死於絕望。”我幽幽注目玄淩,“安氏雖然作惡多端,然而畢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斷然轉首,“朕不會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與她死後的體麵也無妨,隻是皇家體麵也要緊,流言紛紛,鸝妃聖寵多年猝然自裁,民間流言喧擾,要是認為皇上因其父而遷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麵色冷凝如鐵,“你不恨她?”
  我含著得體的微笑,坦然道:“臣妾與安氏同年入宮,一直交好,卻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為怨恨,臣妾才不願以協理六宮之權操辦她的喪事,未免臣妾兩難,也為保皇室體麵,堵住攸攸之口,皇上不若請皇後為鸝妃安置喪儀吧。”我行禮如儀,“還請皇上親去囑咐皇後操辦,也算一盡對鸝妃之心了。”
  玄淩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喚過李長,“朕有些累了,去榮嬪那裏。”回首又囑咐我,“淑妃,你再陪質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儀門外,夜風裏他荻青色的九龍穿雲袍被風揚起一脈雪白的袍角,紋飾的金線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凜冽的奪目。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指,“方才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仿佛有些悵然。”
  我細膩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銳,溫然道:“嫂嫂是哥哥唯一的妻子,而且致寧,他小小年紀與母親同一天早夭,哥哥重視妻兒,一直很傷心。當年神誌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憐他失了嫡妻愛子,隻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我輕輕應了一聲,道:“是。隻是總要讓時間緩和。”
  他頷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宮去。”他停一停,溫言叮囑,“告訴你哥哥,從前的事已經過去,他的才具朕不會浪費。”
  我躬身送他離去,槿汐扶住我,低聲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後厭棄之人,不必皇上費周章。”
  我挽著衣上細細的垂珠流蘇,淡然道:“太後真心厭棄之人,皇上未必深惡痛絕。即便深惡痛絕,也未必不留一分舊情。讓他此去了盡情分,免得日後再念及她半點好來。”
  “餘情了盡,才不會有慕容氏那樣的遺禍,累娘娘今日還要費心傷神。”她悄然看我,“那麽此事勞煩皇後,想必娘娘已經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長是個有主意的人,他久懷置鸝妃於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進一些杏仁給鸝妃,日子久了,鸝妃也會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覺。”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鸝妃給奴婢與李長的羞辱,沒齒難忘。”
  我含了憐憫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罷了,她這樣活著,還不如有個了斷。”
  院中植著數叢“晚玉丁香”,花期甚長,每每入秋十數日才有凋落之跡。此時青磚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絲履踏過,了無一絲痕跡。
  人亡如花落,殘風一卷無影蹤,似不曾來過一般。
  永巷深長幽寂,我與哥哥緩緩行去,槿汐與小允子遠遠跟在身後。哥哥沉默良久,低聲道:“其實皇上對她不算無情。”
  “我也知道她對皇上無甚情意,隻是她為除傅如吟,便借她之手使皇上服食五石散,如此不顧龍體,已不是一句無情而已。”
  哥哥沉吟不語,我亦不語,待回到柔儀殿,我摒去眾人,方看著他道:“哥哥,你是否一直知曉她的情意?”
  2. 就中更有癡兒女
  如今得玄淩親來囑咐操持喪儀,自然隻能盡心盡力。皇後為禱宮中祥瑞,鸝妃的靈位被停在延年殿請法師祝禱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開始打理喪儀一切事宜。
  彼時已是初冬,花宜捧了一束早梅來侍弄,娓娓道:“嬪妃自裁不祥,皇後以暴斃的名目掩了過去,宮裏人嘴上不說,誰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殺,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鸝音貴嬪’的追諡下葬了。”
  “鸝音貴嬪?”我“嗤”地一笑,撥一撥纖白手指上的素銀戒指,“想必是皇後的傑作。”
  “是。”花宜蹙著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後了,好容易皇後得了這個差事,竟不親力親為,什麽事都隻吩咐了劉安人和剪秋打點,隻說頭風疼得厲害。難為她肯費心去想安氏的諡號,也不知什麽緣故。”
  “能有什麽緣故?”我輕拈一朵初開的紅梅,仿佛一朵血花綻放於指尖,“宮中為人處世的緣故再多,歸根究底都是為了自己。”
  她“嗯”一聲,又道:“皇上去了皇後宮裏,皇後也沒能複寵。如今鸝音貴嬪的喪儀已了,皇上倒像是越發多嫌著皇後了,連素日請安都不大願意見了。”
  我頷首,披衣起身道:“本宮去瞧瞧貞妃。”
  彼時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書入神。芽黃對襟褙子挑著一縷縷朱紫團花暗紋,湖綠細褶百合裙,寶髻鬆鬆偏側,隻以一枚鏤花流蘇金簪綰住。我不禁暗讚歎,芽黃那樣明麗嬌俏的顏色亦可以被她穿得如此沉靜溫雅。
  殿中疏朗開闊,隱隱有梅花的清香細細。晚陽被簾子篩碎了鋪陳滿地,仿佛開了滿地金紅燦爛的花朵,愈顯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簾子進去,輕笑道:“又在看什麽書?這樣入神。”
  她見是我,擱下書卷笑道:“能有什麽入神,好容易沛兒睡著,不過打發辰光罷了。”
  她身側的牆上新掛著一卷手繪的莊子秋水圖,疏疏數筆畫就,筆意卻灑落通脫,全不似閨閣女子手筆。我點頭笑道:“妹妹的畫藝益發精進了。隻是若畫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或許皇上會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來,來了也不注意這些小節,既然畫什麽都無妨,不如畫自己喜歡的。”
  我拉著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該寬心些。”
  她微微一笑,“鸝妃在世時我總是怨她,其實如今想破了,沒有她也會有別人。皇上對我並無幾許真心,不會因旁人而多幾分少幾分。”
  我將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榮嬪。”
  她眸色微涼,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卻做不到。”
  鸝妃已死,三妃之中隻餘她與欣妃。其實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貴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來她殿中,總覺得時光漫長而潮濕,燕宜的手邊有一麵永遠也繡不完的圍屏,有一卷永遠也閱不盡的書卷。書香餘溫,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終未解的心結。
  她親手斟一杯苦丁茶與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卻落得‘鸝音貴嬪’這樣不倫不類的追諡,實在也是難堪。”
  我凝神嗅著茶香,口中道:“那是皇後一片苦心。”
  “隻是皇後這苦心並未得皇上諒解。娘娘辭去為鸝妃操持喪儀之事,皇後便是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鸝妃是皇後一手提拔起來,即便今日皇後在追諡一事上加以貶抑,又借口頭風對喪儀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視皇後與鸝妃親近。鸝妃已死,皇上留她體麵已是耗盡舊情。他日皇上想起鸝妃所作惡行,必會想起皇後主持她風光喪儀,想起她生前與皇後親近。皇後精明,怎會不解其中道理。隻是即便想出‘鸝音貴嬪’這般追諡來貶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終究已被遷怒。所以連日來連想見皇上一麵都不得。”
  我驚她心思之通透,不由笑道:“妹妹聰慧過人。”
  “是姐姐聰慧。”她盈盈看我,“皇後明知如此,但因皇上親自囑咐,終究不能推脫,隻能明知其險而無法躲避。”她停一停,頗有疑色,“姐姐這般費心,難道與莊敏夫人一般,意在鳳座?”
  我輕輕搖頭,“一登後位便成眾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險。何況我若真有此意,胡蘊蓉早已視我為眼中釘,還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會這樣魯莽。”
  黃昏已至,幾重縱深的宮苑被明明滅滅的絹紅宮燈漸次點亮在燈火裏,燭火搖曳,幾樹豔色的茶花被光線化成一片漣漪嫣然的豔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深處,“赤芍無禮卻恩寵漸深,連新來的瑃嬪與珝嬪也奈何不得呢。”出身王府的三嬪眼下甚得玄淩愛寵。其中又以瑃嬪與珝嬪為甚,瑛嬪……(以下沒有拍到,缺一句)
  與瑛嬪同住的珝嬪曾悄悄說與我聽,“無人處常見瑛嬪垂淚呢。也不知是為什麽。”
  我道:“大約是她家中還有父母,思念家人罷了。”
  珝嬪卻搖頭,“初入宮時也未見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難過了。”
  珝嬪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極出挑的歌女。玉隱曾向我笑言,“雖然王爺無心於他人,然而采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當第一。我倒不能不防著,正好趁此機會送入宮來,有一個尤靜嫻在府裏也夠了。”
  我不覺道:“王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這樣不放心。”
  她麵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爺的性子的,隻是我自己不放心罷了。”
  我自悔這話說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話岔開,抬眼卻見她已是如常安靜和氣的樣子。倒叫我疑心方才是錯認了她的怨艾了,於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靜嫻放在心上,也說王爺不大理會她,如今怎麽倒上心了。”
  玉隱微一沉吟,“王爺雖不喜歡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頗讀詩書,有時能與王爺攀談幾句。”她微有憾色,“終究是我讀書不多,在這些上倒吃虧了。”
  於是玉隱把采芷更名為“含芷”,順勢送入宮來。珝嬪不知其中緣故,隻當報答當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願意和我這位清河王側妃的姐姐親近。
  我這番心思一動,燕宜猶是靜靜坐著,我曉得昔年的事是玄淩叫她傷了心,她的一腔赤誠生生被冰水覆滅,然而再覆滅,她對玄淩的心腸終是熱的。因愛,才生哀怨。
  我勸解了幾句,隻得告辭,扶著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猶被燕宜淒清的身影牽絆不已。上林苑夜風寂寂,吹得滿苑枝頭殘葉簌簌發顫,冬來寒意襲人,也生了蕭條之意。我緊一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足下加快了腳步。有幽幽一縷泣音如脈,緩緩逼入耳中,我疑惑,“這麽晚了,是誰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燈上前趨看,過了一盞茶時分,卻見小允子引了一人過來,身段窈窕,麗姿含春,不是瑛嬪又是誰?我見她穿了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錦長衣,身形略微有些單薄,想是寒風中哭得久了,鼻尖凍得通紅,一雙妙目也微微紅腫著。瑛嬪見是我,嚇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方才想起要行禮。
  我一眼瞥見她係在衣襟上的絹子已濕了一片,於是壓住心底的疑惑,關切道:“天寒地凍的,怎麽瑛嬪妹妹一人在這裏哭?”
  她身子輕輕一縮,怯怯道:“嬪妾不敢在宮中哭泣。”
  我見她如此欲蓋彌彰,愈加溫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轉身吩咐槿汐,“等下著人去問皇上,就說瑛嬪身子不適,請她家裏人來看看。”槿汐答應了一聲,我笑問瑛嬪:“本宮擅作主張,不知瑛嬪可還願意?”
  瑛嬪慌忙跪下,“多謝淑妃娘娘厚愛。嬪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無親眷,所以才被德太妃從府裏挑了送入宮來。”
  “哦?”我長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宮卻不知瑛嬪為何傷心了?皇上對妹妹聖眷頗隆,難不成有人為難你嗎?有什麽委屈隻管和本宮說就是。”
  她微一躊躇,套著米珠團壽金護甲的手指微微發顫,輕聲道:“昨夜鳳鸞春恩車接了瑃嬪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煙籠寒水似的眉眼間,忽而笑道:“宮中嬪妃眾多,皇上難免不能兼顧。妹妹須得自己寬心才是,莫要為此傷心吃醋,反倒叫人閑話妹妹小氣。”
  她抬眸望我一眼,小聲道:“娘娘不怪罪?”
  我輕輕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難免有相思吃醋傷心的時候,本宮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責於你。”我唇際的笑容逐漸意味深長,“隻是這點心思自己須得會克製,若輕易落淚被人知曉,是禍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淚意一閃,旋即屈膝,“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她怯怯告退,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半晌不語。小允子笑道:“瑛嬪小主可真是夠直腸子的,連這等吃醋慪氣的事也說出來,可見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謊欺瞞。”
  我隻瞧著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見瑛嬪這是推諉之辭。”
  “她已無家人,這一哭必定不是思鄉,皇上喜歡她們三個,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嬪和珝嬪,她也不算失寵,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嬪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願冒險受責也不願說出真相,可見那個真相帶來的罪責遠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頷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隻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錯就是。”我見小允子訕訕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內監了,凡事別想著奉承本宮為先,多跟槿汐學著點。”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聲“是”,便引著我回宮。回柔儀殿的路必得經過儀元殿,我掰著指頭算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這幾日多是灩嬪、榮嬪、瑃嬪、珝嬪和瑛嬪幾位小主。”
  話音未落,卻見儀元殿下立著一名宮裝女子,見我遠遠已經屈膝,“嬪妾給淑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仔細一看,卻是珝嬪。我見鳳鸞春恩車便停在她身後,不由問道:“夜黑風高的,你怎麽站在這裏?仔細吹壞了身子。”
  珝嬪望一眼儀元殿,不無害怕地道:“嬪妾奉旨而來,不巧大殿下正在裏麵,李公公說皇上正生氣呢,叫嬪妾先別上去。”
  話音未落,已聽玄淩的聲音直貫入耳,“朕要你背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費了一番功夫;朕問你什麽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曉得是治政不費力。可朕問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隻曉得將這篇文章裏的死背與朕聽。唐太宗善於納諫,聽了魏征這篇文章的諫言難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種法子嗎?你隻知死讀書,卻不曉得舉一反三,難道你在書房師傅也不曾講過太宗的德政?”
  皇長子的聲音怯怯的,“《貞觀政要》已經講過了,母後也叫兒臣細細讀過。”
  玄淩連連冷笑:“你師傅和你母後倒勤謹,你卻混賬憊懶,你五歲上書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將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朕記得你前兩年還能將《貞觀政要》背出好些來,如今竟全渾忘了?虧得你師傅好耐性,若換做朕,在書房看你一天便能氣死!”
  皇長子大約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是想息怒,是你不讓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長子,朕不求你建功立業為君父分憂,但求你能為你幾個幼弟做個讀書的榜樣,好讓朕少操心些!你卻偏偏做出這許多不成器的樣子來!”
  風大,玄淩的聲音遠遠傳下,連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隱約有些怒氣蓬盛。珝嬪入宮未久,不曾見過玄淩盛怒之景,不覺有些瑟縮,惶然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爺這般隨和無拘。”
  珝嬪溫婉一笑,“王爺還沒有孩子,他日若有,愛子情切起來隻怕比皇上還要管教得緊呢。”
  我聞得“孩子”兩字,心頭突地一跳,臉上熱辣辣的,連寒風撲麵也不自覺,再抬頭時,已見皇長子滿麵頹喪地蹩了出來。玄淩的怒喝猶被風聲拖出長長的尾音,“這三天好好把這文章讀通,再不知文義,便不要來見朕!”
  皇長子見了我與珝嬪,不免滿麵通紅,忙低頭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嬪與皇長子年齡相仿,受他如此之禮不禁紅了臉,怯怯退開兩步。我笑道:“你雖年輕,但長幼之序擱在那裏,受皇長子一禮也無妨。”珝嬪這才安心受禮,我道:“你也等了許久,趕緊進去吧。皇上正在氣頭上,謹記言語溫柔。”
  珝嬪點一點頭,忙進去了。
  我瞧著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養在皇後膝下,言行皆被調教得十分守禮。他的長相本不俗氣,一襲藍狐滾邊黑色裘袍華色出眾,更添他天潢貴胄之氣度。然而他自幼被約束甚嚴,不免神色拘謹,眸中亦無半分熠熠神采,此時此刻,更多了幾分頹喪之色。我伸手撣一撣他肩上的風毛,好言安慰道:“你父皇在氣頭上,難免話說得重些,你別往心裏去。父子終究是父子,過兩日又好了。”
  予漓低聲答道:“是。多謝淑母妃關懷。”
  我溫和道:“天色已晚,你還要出宮回王府,夜路難行,趕緊回去吧。”
  他愈加低頭,幾乎要將臉埋進衣服裏:“母後還在宮裏等著問我的功課。”
  我微微吃驚,“已經這麽晚了,明*****什麽時辰起來上書房?”
  “寅時三刻。”
  我驚覺,“寅時三刻?天還墨黑,你每日隻睡這幾個時辰嗎?”
  “母後常說笨鳥先飛,我比不得別人聰明,便要比別人勤奮,所以要日夜苦讀。”
  我歎息道:“皇後希望你爭氣是不錯,可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我笑看他,“聽你父皇說已經在給你物色王妃了,早日成家立業,有人照顧你也好。”
  予漓聞言並無喜色,“母後說兒臣年紀還小,讀書要緊,不要兒女情長分了心愈加叫父皇生氣。”
  我隻得道:“皇後養育你辛苦,你且聽她的吧。”
  我轉身待走,卻聽予漓低低喚我:“淑母妃請留步。”
  我溫言道:“還有什麽事?”
  他抬頭,眸中有懇切的溫意,“聽聞母妃得享哀榮是淑母妃的好意,兒臣未能親自登殿感謝已是不孝,今日便在此謝過。”
  我一怔,才想起他所指的母妃乃是他的生母愨妃,不覺笑道:“你是皇上長子,你生母又去世得早,有這份哀榮也是應當的,你不必謝我。”
  他的神情沉鬱下去,好似這個時節的天氣,“母妃死得不明不白,多年來流言蜚語不絕,連父皇也不憐惜。兒臣這個做兒子的無能為力,今日得以如此,也是得淑母妃之福才能盡自己的一點孝心。”
  予漓深深一鞠到底,我忙攔住道:“這原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皇後是你的嫡母,也是她允準的。”
  予漓唇角勉強一揚,“母後待我的確不薄,但她一直認為母妃言行失矩,連提也不許我提,又怎會為母妃身後之事著想。淑母妃不必安慰我了。……(以下沒有拍到,漏一句)……兒臣告退了。”
  愨妃早亡,予漓又不得父親疼愛,皇後教導又嚴格。雖是長子,然而十餘年來便他生活得壓抑而低調,並不曾真正高興過。我望著他離去時的微弓(原為“躬”,徑改)的身影,輕輕歎了一口氣。
  3. 庭院芳菲次第開
  這一年的冬日,便這樣寂寞的過去了。然而這寂寞也不過是表麵的。素來選秀隻有皇後唯有皇後才能陪伴皇帝前往雲意殿,其餘妃嬪一概不得前往,也是遵從皇後的母儀天下之意。然而這一次的選秀玄淩卻是早知會與我,定要陪同前去,“皇後坐在那裏隻是個擺設,朕還是要聽從你的意見。”
  皇後早就被冷落,後宮之事皆有我一手安置,我本不與拒絕,於是沉吟道“皇後娘娘自然是要去的,隻是祖製所定妃嬪不得陪同選秀,臣妾去了言官必定要多事,好好的又要被人議論。不如皇上請貴妃姐姐與德妃姐姐一同前往,既是後妃一心的意思,也省得言官隻看著臣妾一人。”
  玄淩頷首笑道:“也好,終究皇後之看著便成,無須拿主意。”
  我盈然望著他,“臣妾曉得,自然要先為皇長子挑選賢內助。再為皇上物色佳麗。”
  為著選秀一事,我與貴妃、德妃早早便預備起來其實人人心中有數,宮中年輕一輩中已有漣嬪、榮嬪、春嬪、羽嬪、瑛嬪五人姹紫嫣紅、平飛秋色,此次重在為皇長子選定正妃,所以條件格外苛刻。太後又特特將我與貴妃、德妃喚去再三囑咐,選秀之事當慎重待之,務必要為皇長子選定一位端莊穩重的女子為妻,又道選正妃是重德不重色,不比隻看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舉止種種,此外選的幾個德才兼備的良家女子在皇帝身邊,斷斷不能再出安陵容與傅如吟這般人物。
  這一日玉嬈入宮來陪我,正說話間,我忽的想起一事,便問她:“九王待你可好”玉嬈笑著以團扇掩麵,“來來去去就問人家這些,也不怕煩?”
  我撲哧笑道“我是你姐姐,怕什麽”
  玉嬈含羞點頭,“很好很好”
  花宜在旁忍不住笑道:“很好便夠了王妃何須要說,很好很好,生怕別人不知道王爺疼王妃呢。其實宮裏誰不知道,王妃每每入宮都是王爺親自送到宮門前的,到哪裏都是出雙入對。”
  玉嬈笑著掩麵,向我道:“姐姐不掌這個丫頭的嘴我便不依,油嘴滑舌的討人嫌。”
  我笑著攔下她,打發了花宜出去,方悄悄道:“你與王爺成婚半年多了,既是夫妻恩愛,為何還不見動靜。”
  玉嬈一愣,才明白過來我話中所指,呀一聲紅了臉,羞到:“我怎麽知道,玉隱姐姐不是和六王也沒有動靜嗎”
  我不便與他解釋玉隱與清的關係,隻道:“你且說你自己的”
  玉嬈滿麵緋紅,絞著衣帶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好再問,也不便再問,正好槿汐進來道,莊敏夫人來看望娘娘。
  我與玉嬈對視一眼,心想蘊蓉很少往我這裏來,此番前來也不知何意,更不欲怠慢,便起身迎出去,遠遠便笑吟吟道,妹妹難得有這樣的雅興。
  自皇後被冷落,蘊蓉春風得意,在衣飾上更著意於華貴莊重,今日一襲朱紫色貢緞外裳,(這看不懂)千葉攢金芙蓉,花蕊上皆墜了瑩亮的水晶珠子,頸間一抹疊翠繁華絲錦中衫透著一絲春意,映著頭上一色赤金嵌朱紅瑪瑙的十二支景福長錦簪。行動間但聞環佩叮當之聲,整個人便似被籠在一圈金色的光暈之中,叫人不敢逼視,相形之下,隻者(顏色)長衣,佩白玉長簪的我倒像是位份在她之下的尋常妃嬪了
  蘊蓉一手牽過我手,細細打量我兩眼,方似笑非笑道,姐姐穿的這樣簡素,難怪表哥常在我們麵前稱讚姐姐會持家,到不似我一味喜歡奢華,不得表哥的眼緣。
  “哪有女子不愛豐麗多姿的”玉嬈挽一挽手上的翠玉鐲子,悄悄笑道,別說我大姐姐不敢,連我也不能呢
  蘊蓉笑著看她兩眼道,這可奇了,你們姐妹倆一位是當朝的正一品淑妃,一位是親王側妃,四小姐更是九王府最尊貴的正妃,怎麽連這打扮些也不能呢
  玉嬈輕輕搖了搖頭,朝著未央宮外掃了一眼,低聲道,姐姐自從甘露寺回來,宮裏的風言風語還少嘛?連帶我們也被留了心,人言可畏,不得不忌憚些。
  蘊蓉的眼風往昭陽殿方向一揚,會意笑道,她如今很不如表哥的眼,難免心不痛快,有些怨言也是正常的。她近前一些,道,淑妃可是聽見什麽了嘛?淑妃賢德,我卻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必要為淑妃姐姐分辨才是。
  我搖頭,歎道,她是個多精明謹慎的人,哪裏能露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叫我們捉他的痛腳。罷了,都是些不相幹地人嘴裏說出來的不相幹地話。
  蘊蓉微微頷首,隻是沉吟,也是。
  我向她笑道,妹妹難得出來走走,今日興致倒好。
  她嗬的笑道,引過身後一名女子,這位是隨國公夫人的養女許怡人,姐姐瞧瞧可是個可人兒嘛?
  那女子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容色嬌麗,是個極出色的美人兒,恭恭敬敬的向我請了安。我隨口笑道,難怪叫怡人,一見之下果然叫人覺著心曠神怡(看不見了)
  蘊蓉微微偏了頭,看著許怡人的目光似在打量什麽精致得意的玩意似的,怡人雖然不是隨國公嫡出的女兒,可是國公夫人自幼把她收在身邊,養的跟掌上明珠似的,一樣的尊貴,怎可隨意許人呢?
  我隱隱猜到她的來意,稍稍穩住笑意,盈盈看向她道,妹妹最是古道熱心的,可是為了許小姐相中什麽人家了嘛?
  蘊蓉曼步至庭下,隨手折下一朵雪白香花,好花也得種在淑妃姐姐的宮苑裏才開的好,若隨手栽在什麽小戶人家裏,怎的有這樣好顏色?既然姐姐都覺得怡人叫人心曠神怡,不如就讓這朵好花在姐姐的調教下開在宮裏吧,也叫看見的人都能賞心悅目。我正沉吟,她已牢牢將目光迫在我臉上,怡人與本宮性情相投,本宮也想在宮裏多個做伴的人,若姐姐覺得怡人不配入選不適合侍奉皇上,讓她在我身邊伺候也可。說罷隻調弄手中香花,不再說話。
  怡人盈然拜倒,奴婢蠢笨,能侍奉夫人左右已經萬幸,怎敢高攀入選宮中侍奉皇上。
  我在轉瞬之間已定下心意,不覺含笑, 妹妹是直心腸的人,這點最難得,怡人即與妹妹性情相投,又是隨國公夫人的掌上明珠,我想大選之日,必定能得到皇上的注目。徐徐上前折下一朵粉色香花別在怡人如雲的青絲間,妹妹就如此花有色有香,定然能得到陛下的鍾愛。妹妹即和莊敏夫人親近,便是和本宮親近,有空便多來柔儀殿走走也好。
  胡蘊蓉唇角微揚,眉色盛春,有淑妃這番話,我也能安心了。她仰首看了下如金日光,天色不早,我也要去向太後請安,先告辭了。
  我送至儀門下,放與玉嬈攜手進來,玉嬈捧了盞茶給我,托腮道,大姐姐為開始,她就急著往宮裏張羅自己的人了
  我吹一吹茶水,道,年來色衰,是女人都會怕的,怎能不為自己安排後招。我擱下茶盞,伸手撫下眼角,連我每日晨起也會發現自己今日容顏老於昨日。
  玉嬈傍在我身邊,親昵道,誰說姐姐老了,靠的這樣近我也看不出一絲細紋來。
  我挽過一縷發細細看,青絲未白,心境已老,都是一樣的。
  她依著我的手臂,蹩眉道,姐姐不怕老,心急的人才怕老。她哪裏隻是為了自己的後路未雨綢繆。皇後失寵許久,她這個做表妹的再這個時候得隴望蜀。如今姐姐位高權重,若她真有爭奪後位之心,倒是不能不防,隻怕來日會視姐姐為登上後位的絆腳石呢。
  我感知她的憂心,拍一拍她的手臂欣慰道,做了王妃心思也細致明白了許多,你不用擔心我。
  她點頭,好在她這個人心思倒直,沒那麽多拐彎抹角,隻是那個許怡人像是看著有心計的,否則胡蘊蓉也不必走這一遭,一定要許她入宮。她又道,今日那個許怡人的事,姐姐原可不比答應她,或者推脫皇上定奪就是。
  我抿了一口茶水,在宮裏心思直的人必然吃虧些,可她卻不一樣。她的身份是越說得直接皇上越肯接受,無往不利。方才我若不答允,她自然會直接領了許怡人直接去見皇上,雖說有些不合規矩,但她未必做不出來。何況,皇上對美人是來者不拒,又不肯拂她的麵子。
  玉嬈腳尖點著地下一盆盛開的朱紅杜鵑,細密的花瓣印著她緋紅的金絲蝴蝶(看不清)
  那日大選這許怡人就是十拿九穩的臂膀了。
  “如今是什麽時候,皇後雖說失勢,卻不曾兵敗如山倒,她何必這樣照眼惹人非議?倒累的許怡人受人矚目,得寵了也未必長久。”茶水的清香彌漫在唇齒間餘香滿口“好茶”我忽而明媚一笑,“何況我方才答允她什麽了?”
  4. 名花傾國兩相歡(部份未完)
  這一廂許怡人之事才興起來,皇後這邊卻已在為皇長子的婚事先挑人了。
  
   彼時正是百初開的時節,而鳳儀宮地氣和暖,牡丹開得最早最好,自然是豔冠群芳。這一日午後春光醺暖,連殿前芳渚上一雙鴛鴦也伴著沙暖慵睡,我斜倚在紫檀床上拍著靈犀午睡,眼看著垂珠簾帳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覺也生出幾分慵怠之意。正睡意朦朧間,卻聽小允子進來悄悄站在了身邊。我聽得他良久無語,亦懶得睜眼,隻道:“說罷。”
  小允子陪笑道:“擾了娘娘清眠,皇後宮裏傳話來,說是請娘娘賞牡丹呢。”我未應聲,他自己接口說了下去,“其實名為賞牡丹,不過是替皇長子先相看正妃罷了。何況再相看,也不過是他們朱家的八小姐罷了。”
  朱氏一門自太後起已有三位後宮之主,自然不甘權位旁落。隻可惜朱氏自皇後姊妹之後再無出類拔萃之女,更兼連連夭亡數位未出閣的小姐,如今最年長的八小姐乃是皇後堂兄的小女兒,不過十四而已。若非皇後在選秀之日已無擇定之權,更無力置喙,又何須這般費盡心思。更何況,親上加親之舉,也能保她後位安穩。
  小允子道:“娘娘不去也罷,什麽要緊事呢。無論她心裏看中誰,終究選秀那日,皇上還是要聽您的意思。
  我緩緩起身,撥開重重簾帳,淡淡道:“叫槿汐進來伺候梳洗。”我瞥他一眼,“皇後是中宮之主,太後至親。切記,謹言。”小允子忙忙垂首,不敢再說話。
  還未入鳳儀宮宮苑,遠遠便聽得笑語盈盈,如斛珠傾落,異常熱鬧。我問:“皇長子也在麽?”
  宮門上一個小內監道:“回淑妃娘娘的話,皇長子已在了。”
  皇後病中喜靜,這些日子來鳳儀宮一直冷冷清清,這樣熱鬧倒是極難得的。隻見滿苑衣香鬢影,鶯聲燕囀,人麵春花相映輝然。這般春光可人,皇長子卻隻枯坐在皇後身側,滿麵恭順,卻不見他抬眼細賞。皇後含笑看著眼前十數佳麗,再瞥一眼皇長子神情,不覺微微蹙眉,旋即含笑道:“皇兒可有中意的女子?”
   皇長子抬頭迅疾掃了一眼,忙又低頭道:“母後慈愛,有母後做主即可。”
  皇後伸手撫一撫皇長子衣襟上的團福蛟紋,溫言道:“你自己放出眼光來挑,若看中了哪一個,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長大了,母後隻為你安排,不為你做主。”
   皇長子愈加低頭,一轉臉瞧見我,如逢大赦一般站起身來,“淑母妃萬安。”
  眾人聞得聲音,皆停止了嬉笑,一一跪在皇長子身後,誠惶誠恐,“淑妃娘娘萬福金安。”此中唯有一人遠遠站在後麵,亦未行初見嬪妃的跪拜大禮,隻屈膝一蹲算是見禮。我見她神色倨傲,衣飾亦十分出挑,遠勝諸人,心中已經有數,隻作不見而已。
  皇後取過茶盞抿了一口,淡淡道:“尋常相見而已,不必行這樣大禮。”
  我和顏悅色道:“起來吧。今日初次相見,來日雲意殿選秀,與諸位小姐還有相見之日呢。”說罷含笑看著皇長子,“皇長子愈發長高了。”
  皇後意在正妃之選,隻邀請了我與德妃來應景。不過片刻德妃便已到了,趁皇後不見,悄悄笑道:“拉了我們在,來日說起來皇長子看中了哪一位,也好拉上我們說嘴,那是皇長子自己的意思挑中的,不是她說了算,就連咱們也是中意的。”
  我隻吟吟一笑,微微搖頭不語。
  此刻一後二妃皆已入座。皇後亦吩咐十數女子一一坐下,“今春鳳儀宮的牡丹開得早,恰好又逢選秀之年,當真是好兆頭。今日邀請各位入宮,一來是賞花,二來也是彼此親近之意。”說罷又看我與德妃,“今日來的幾位小姐,無一不是出身公卿的大家閨秀,又是這批秀女中最出挑的,容色既美,又識詩書,舉止端莊。皇上曾向本宮說起,今年選秀,是重在為皇長子選位正妃。淑妃寵冠後宮,自己又有著皇子,就當為來日三殿下選正妃試試手吧。”
  言下之意,皇長子挑不入眼的才會放進宮裏封為低等宮嬪,且有寵冠後宮的淑妃,新人們前途如何,茫然未卜,自然不如成為皇子正妃穩當。
  話音未落,眾位女子看向皇長子的眼風也仿佛被春風染上了嬌豔欲滴之色。皇後微微一笑,隻作不覺,一一介紹過去,被言中的女子便含羞行禮,趁著行禮的間隙一個俏生生的眼風便遞了過去。待到最末一個時,皇後的語氣已帶了微不可覺的鄭重,“這是太學禮官朱衡銘——也是你堂舅舅的幼女,家中排序第八,你也該叫她‘表妹’。”
  我冷眼瞧過去,正是方才神情倨傲不願行跪禮的女子,此刻也依舊是淡淡的樣子,像極了皇後平時那股冷淡端莊的神氣。隻是,她並不是十分美麗的女子,淺芽黃色盛裝之下,原本俏麗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氣息襯得黯淡了三分。
  皇長子依言稱呼:“表妹”
  聽見予漓的話,她亦隻是欠身,“臣女小字茜葳。”
  皇長子頷首為禮,再不多言。朱茜葳細白的牙齒微一咬唇,也別過臉不再說話了。德妃所到之處必帶朧月,此時朧月早已悶了,見茜葳裙上繡著的東方曉色一般的滴露牡丹繡得十分精致,不覺玩興大盛,伸手撫了一下,吃吃笑道:“這花和母後宮中的牡丹一樣好看呢。”
  朱茜葳笑不露齒,異常端莊,“多謝帝姬誇獎。”雙手輕輕一翻,仿如不經意般把朧月撫摸過的地方悄悄撣了一下。德妃眼見已是眉頭微蹙,挈過朧月的手笑道:“那邊幾朵‘玉版白’開得好,母妃帶你去看。”
   我心下亦生不悅,皇後耳聰目明,如何不覺,旋即笑道:“今年本宮宮中的魏紫開得最好,諸位盡可自行觀賞。”
  眾人聞言散去,皇長子一襲秋香色長袍佇足花前,正是最矜貴的名品姚黃,金燦燦的花朵開得繁複錯落,每一朵皆如玉盤大,姿態巍然,凝露含香,恰似一輪旭日初升。皇後揚一揚臉,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聽說殿下喜食薑香梅子,臣女特來進與殿下。”
  暖風熏得人醉,秋香色長袍的皇長子與芽黃衣衫的茜葳並肩立於金色耀目的花朵之側,宛如一對璧人。
  皇長子拈過一枚,淡淡笑道:“也說不上喜歡,隻是母後說梅子生津止渴,薑能暖胃,所以製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後是為殿下身子著想,殿下應該聽從皇後之意。”說罷又雙手奉上一枚。
  皇長子不置可否,隻看著朧月撲蝶追燕、輕嗅花香的身影,道:“你似乎不喜歡小孩子。”
  茜葳蹙眉道:“小孩子總是頑皮不懂事,我們做大人的無須計較,也不必理會他們。臣女這身衣裙是為覲見殿下特意所製,若讓人碰壞了可怎麽好?”
  皇長子聞言一笑,接過茜葳手中的果子喚朧月,“綰綰過來。”說罷摟過朧月,“這些薑香梅子是你最愛,都給你罷。”
  朧月歡喜一笑,牽著皇長子的手道:“大皇兄最疼朧月了。” 茜葳臉上紅白不定,隻好別過臉去再不做聲。
  我笑向皇後道:“大約我們在這裏,孩子們也會不自在。”
  
  皇後微微頷首,“外頭起風了,淑妃陪本宮進去更衣吧。”
  我才要應聲,朧月卻跑來牽我的手,嘟嘴道:“母妃不見了,淑母妃陪我去找找吧。”我環顧左右,果然不見德妃蹤影,皇後亦不欲為難,道:“你去吧。”
  才轉了一周,已見德妃從儀門外進來,我便問:“怎麽出去了也不說一聲?幸好皇後未曾怪罪。”
  德妃“嗤”地一笑,“她心心念念在朱氏的榮華富貴上,怎麽會理會咱們。”她笑道:“鳳儀宮悶得緊,也沒咱們的事,不如去上林苑逛逛,那邊的牡丹花也開得極好呢。”她瞥見皇長子與朱茜葳悶悶相對,身旁一幹女子或拉他賞花,或與他說話,不由道:“皇長子很不自在呢。綰綰,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賞花,告訴他那裏的牡丹花亦開得好。”
  朧月點點頭,“我也瞧大皇兄被鬧得頭疼,哪裏能賞花呢。”說罷,歡歡喜喜去了。
  憑欄而望,繁花錦繡裏重重宮闕的飛簷翹角宛如印在五色迷離上的影。我看著圍著皇長子極盡妍態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貴,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說是去上林苑,太液池夾岸桃花敷水開,輕紅飛亂於黃綠不勻的柳色卻牽不住德妃一絲賞玩的雅興。我素知她不是莽撞之人,便也不多問,隻隨她往沉香亭去。還未走近,便已聽得絲竹歌舞之聲悠揚,大約是有人錯了拍子,樂聲停了片刻,又再度響起。我循聲而去,見沉香亭畔一位玫瑰色春衫的女子正按歌起舞。她連轉了十幾個胡旋,複又停下,似有苦惱之色,便向樂師道:“我還轉不滿十六個胡旋,再來,再來!”
  樂師好言勸道:“許小姐已練了一個中午了,也該歇歇了。”
  那女子似是賭氣,“轉不滿十六個胡旋,我便不歇息。”
  幾位樂師相視苦笑,隻得重撥絲弦。我輕輕一笑,喚道:“怡人妹妹。”她轉身看見是我,略帶些驚愕與尷尬,忙迎上前來,欠身行禮,“臣女偶然練些雕蟲小技,叫娘娘見笑了。”
  她想是練得辛苦,滿麵通紅,嬌喘微微,額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我笑道:“你若想學胡旋舞,何不來問我?”
  她愈加臉紅,垂首低眉道:“臣女怕打擾娘娘。”
  我取下臂上金線曇花披帛交到德妃手中,向許怡人道:“平舉雙臂,手臂一定要直,但切忌過分用力,定要做到柔若無骨之態。足尖踮得高,深深吸氣,十六個胡旋轉完,一口氣正好吐完,氣息平順,才能做到輕盈完整。”說罷,我親自示範與她看。
  許怡人極聰明,不過三四次便學得很好,她驚喜不已,“請娘娘收臣女做弟子吧。有娘娘教導,臣女便不會學得這般吃力了。”
  我忙道:“怡人妹妹是隨國公的千金,怎麽好委屈做本宮的習舞弟子,那是萬萬不可的。”
  
  怡人神色一黯,似生了委屈之意。德妃見機知意,笑著嗔我道:“那有什麽要緊,你是舞中國手,怡人妹妹又誠心求教,兩人既然投緣,何不成全這段佳話。”
  怡人喜不自勝道:“還請娘娘多指教才是。”
  我忙扶住她,笑吟吟道:“妹妹有莊敏夫人幫襯,入宮自是情理之中,學舞也能為妹妹博得皇上青睞。”
  怡人忙垂首道:“臣女不敢這樣想。”
  
  我挽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你現下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也要教你,免得你白費辛苦。——這胡旋舞你不學也罷,皇上已有半年多愛不看這舞了,一看便道頭暈眼花得緊。”
  怡人微微吃驚,“皇上從前不是極喜歡胡旋舞麽?”
  “那是從前,我不妨告訴你,自安氏以五石散毒害皇上之後,皇上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其實是差了許多。雖然也常常笙歌夜宴,但並未上心去看。瑛嬪是最擅胡旋舞的,如今也不大跳了,改跳了竹枝舞。其實皇上偶爾得空,不過是在幾位年輕的嬪妃那裏消磨辰光,也極少看旁人的舞了。”
  怡人微見驚疑之色,德妃笑道:“皇上最常和淑妃在一起,自然是淑妃最知皇上喜好,不信你可去問問身邊樂師,淑妃最擅驚鴻舞,是否也許久不舞了。”
  見幾位樂師紛紛頷首,怡人麵上漸顯沮喪之色。德妃笑向我道:“不過再怎麽說,終究是新寵不敵舊愛的。你雖然不舞,皇上對你還是愛重逾常,瑛嬪、珝嬪、榮嬪幾個再如何能歌善舞、騎射彈唱,終究也不過是嬪位罷了。皇上也是一時新鮮勁,勁頭過了,再加上新選宮嬪進來,她們幾個也不過和在冷宮裏一般熬日子罷了。”
  我急忙看了德妃一眼,笑著掩飾過去,“德妃姐姐說笑[font=??] 罷了,妹妹別往心裏去。何況即便這樣的事宮裏年年有,也斷不會落到妹妹這般豪門閨秀身上。”
  怡人緩緩憑欄坐下,唇角悄然漫上一縷愁苦之意,隻是望著一叢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德妃自悔失言,忙拉住我道:“出來這樣久,皇後必定尋我們了。我也想看看,今日為皇長子相看正妃,是哪家的小姐最合人意呢。”
  我挽過煙翠披帛,搖頭道:“罷了罷了,那些所謂千金自恃身份高貴,十分倨傲,皇長子喜歡溫柔和順的女子,隻怕都看不入眼呢。”
  我與德妃邊行邊言,漸漸行得遠了。大約一柱香過去,我與德妃複又回轉來,一灣碧水迤邐如綢繞沉香亭而過,水聲淙淙如鳴琴。兩邊花木葳蕤,芳草青鬱,幾位樂師已經散了,唯見沉香亭前麵的幾大叢牡丹,映著一身玫瑰色的許怡人,開得明豔欲燃。
  立於叢叢佳木之後,德妃望著遠處,忽而展顏笑了,“朧月真是個乖巧的孩子。”
  春日的陽光帶著薄薄暖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過沉香亭四角飛起的碧色琉璃瓦,拂過叢叢雍容牡丹,細碎地灑在一對男女身上。
  朧月好奇道:“這花的顏色怎麽和早晨母妃帶我來時不一樣了?”
  予漓一時答不上來,不免踟躕。怡人握著朧月的手,溫柔細語,“此花喚作‘美人麵’,朝則深紅,午則深碧,暮則深黃,夜則粉白,晝夜之內,香豔各異。豈非像美人麵孔,一日多變,嬉笑怒罵,喜嗔皆宜。”
  朧月知道怡人喜歡自己,抬手指一指她麵龐,笑道:“姊姊便是美人麵孔。”怡人麵色緋紅,朧月愈加不依不饒,“大皇兄說是不是?”
  予漓微微含笑,“名花傾國兩相歡。”
  沉香亭畔牡丹芍藥花開繽紛,衣衫輕盈拂過猶有餘香。那股清甜氣味,即便我與德妃遙遙遠立亦能聞到。
  芳草如茵,遺鈿猶帶落蕊甜香,鬱鬱芳芳,是方才怡人習舞時自雲髻間落下的。予漓俯身拾起一枚,“是不是你的?”
  
  怡人含羞點頭,伸手取過。予漓道:“這花鈿上的珠子倒貴重,隻是式樣是幹元初年的老樣子了,誰給你的?”
  “是莊敏夫人。”怡人愈加麵紅,囁嚅著答,“妾身本就粗笨,戴什麽式樣的都不要緊。”
  予漓隨手折下一朵“美人麵”簪在她鬢邊,“宮中不會為牡丹取‘美人麵’這樣風雅的名字,可是因為你,我會記得這花喚作‘美人麵’。”他柔聲詢問,“你叫什麽名字?”
  怡人仰起姣好的麵龐,含羞帶怯,“殿下,臣女是今屆秀女許怡人。”
  牡丹雍容的花盤慵慵欲墜,每一朵的花瓣都重重疊疊如若絹綃輕盈,花香浮漾,染上了春衫裙裾,亦染上了相對而視的兩人的麵龐。
  我唇角輕揚,對著一樣笑意輕綻的德妃道:“許怡人真正乖巧。”
  5. 沉香亭外倚欄杆
  這幾日細雨霏霏,空氣裏彌漫著帶著花香青草氣味的潮濕氣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濕,漸漸盛芳到極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繾綣奇香。我自儀元殿為玄淩送了枸杞桃花羹回來,豁然聞得這樣鋪天匝地的濕潤香氣,不覺閉目沉醉,卻聽得輕輕一聲喚,“淑母妃。”
  我睜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側,正式舉傘獨立的予漓。
  我溫婉笑道:“殿下雨中賞景,頗有雅興”
  他頗為躊躇,似有話要說。片刻,隻道:“母妃可是從父皇處來嗎?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容易煩悶,何況案頭堆積如山。”
  他陪笑,似有擔憂,“有母妃幫忙看奏章,妙語連珠,想必父皇不會煩惱。”
  我見他欲語還休,不覺想起方才玄淩所言,“予漓這孩子這幾日請安來得勤,總像是有什麽話要和我說卻不幹說似的。”
  我當時便笑,“兒子來盡孝心皇上還猶疑,皇長子是純孝之人。”
  玄淩一嗤,“朕倒是這樣想,隻是見不得他那優柔寡斷的樣子。”
  我抬頭見予漓那微鎖的烏眉,其實他溫和的有點懦弱的性子是和像他的母妃的。我正欲說話,一眼瞧見他擎著的傘的淡淡櫻色底子的油紙傘,上麵是疏疏落的寫意山水,橫刺著一枝玫瑰含露欲滴婉約而出,極是動人。留心瞧去,那工筆手法偏於**(不認識,好像是*弱),並非宮中畫師的手
  我心念一動,於是溫言道,“皇上最近總誇讚你常去請安的孝心,說殿下是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許多。”
  他眉頭一鬆,“父皇難得誇讚我”,他停一停,試探著道:“兒臣對選秀一事不甚了解,想請教淑母妃。”
  “殿下但說無妨。”
  “選秀那日,選秀那日……是否兒臣選中了哪位秀女即可?”
  “自然不是,”我含笑看著他,“身在帝王家,亦不可廢了父母之命,自然是要皇上與皇後做主。”
  他目光一黯,低聲道:“如果兒臣挑選的人母後不中意呢?”
  “天子一言九鼎,”我隻含了溫和的笑意看他,“殿下似乎已經有了意中人,”見他慌忙搖頭,我故意道:“可是朱家八小姐?親上加親,那皇後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予漓慫一慫眉心,“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兒臣取笑。”他想一想,“父皇是天子,此次選秀自然是父皇先擇人選充斥掖庭。”
  我心中好笑,抬眼看一看滿目桃花琳琅,“此次選秀重在為殿下選妃,掖庭人選等殿下中意後再說,所以那日殿下也忙,既得顧著自己放出眼光來挑,更要顧著皇上皇後眉眼間的意思,再決定將手中的玉如意交給哪位小姐。”
  予漓神色一怯,“兒臣自知愚笨,一定會顧此失彼,萬一父皇不中意……”他眸中漸漸流露焦灼的神氣,仿佛很不心安。
  “選妃是一輩子的事,雖然天家多妻多妾,可要找一個即明理有可心意的人白頭廝守,主理家事亦不容易,其實皇上也向本宮提過,選妃之事終究要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否則皇上再如何中意,夫婦不和到底也成怨偶。皇上也是知道皇後心疼殿下,怕關心則亂,所以少叫皇後置喙此事,皇後才要事先安排殿下與各家閨秀見一見。皇後其實早為殿下指點迷津--‘若看中了哪一個,字跡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長大了,母後隻為你安排,不為你作主。’那麽殿下若有了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訴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越聽神色越鬆弛,到了後來,眉梢眼角機會要飛起來,滿盈盈地都是笑,” 多謝淑母妃指教。”
  “本宮和萊指教,不過是鸚鵡學舌記得皇後娘娘的話罷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意中人,悄悄地問問皇上的意思即可,若傳出任何風聲來,一來要議論殿下不自重,二來成與不成都落了人閑話。--殿下可是來日要身當大任之人。”
  予漓一揖到底,“成與不成,兒臣都要謝母非一番照拂。兒臣自當銘記與心。”
  我愈加笑得和婉,“你我一家人,倒說起這生分話來。本宮先走一步,沉香亭畔牡丹初中,本宮祝願殿下能花好月圓。”
  到了夜間,我正坐於內殿陪朧月把玩一把燒槽琵琶,那是先朝楊淑妃的愛物,收拾庫房時理了出來,倒還音色如新,婉轉玎玲。朧月素來心性跳脫,一見之下倒喜歡的緊,太後便賜了她,先叫放在我宮裏校弦。於是朧月夜夜手不離弦,到我這裏來撥弄幾下。
  翠竹窗櫳下,霞盈紗影影綽綽映著窗外的西府海棠。雨線漫漫,搭載簷頭鐵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尤開著粉色的花,聲音清越。
  朧月素來最愛聽雨聲,此時卻神情專注撥著琵琶,那是樂師謝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簡單,在這雨夜聽來,卻隱隱有哀怨之調。我不覺笑道:“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朧月倒能深領琵琶幽怨之意。”
  話一出口,隱隱感覺不祥。朧月正在學王安石的詩書,自熱知道王昭君的典故,側首甜甜一笑,“人生樂在相知心,是在無須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道不意她是這樣想,便笑著喂了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濃,花宜上前又點上幾盞燈,將燈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卻聽一把聲音道:“燈花爆了,可是有什麽喜事嗎?”
  我轉首見是玄淩,笑容愈發恬美,“皇上即將再得新寵,有時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淩“嗤”地一笑,“此次選秀重在為予漓選妃,宮嬪之事本事充數而已。若說起來,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後日日被人這樣稱呼,你怕不怕被換老了?”
  我撇一撇嘴,輕笑道:“臣妾那裏配讓齊王妃稱呼`家姑`呢?皇上與皇後才是正經的翁姑。”
  玄淩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朧月笑話。”
  朧月“噗嗤”一笑,做了個鬼臉,自顧自撥著琵琶玩。
  他一推我,“見朕來了也不讓朕坐下,你可越來越霸道了。”我笑著啐他,不情願地讓一讓,他便靠著我在妃榻上坐下,“說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聽聽你的意思。”
  我隨手揀過一枚橘子剝著,口中仍不忘和他賭氣,“臣妾能拿什麽主意,聽著便是了。”玄淩摘下我挽發的玉牙梳,徐徐劃過我如緞的烏發,像要梳理什麽心事一般。“午後予漓來請安,說是看中了一個叫許怡人的秀女,想要納她為妃。朕一打聽,是蘊蓉舉薦的人,偶爾會往她宮裏。”
  我一怔,回頭看玄淩,“臣妾知道那個秀女,是隨國公的養女,人是極端正秀氣的。隻
  
  
  
  
  
  是……。我看他一眼,“蘊蓉妹妹曾告訴臣妾,要臣妾留她侍奉皇上。”
  他“哦”了一聲,淡淡道:蘊蓉有心了。他略略有些生氣的樣子,“既然是蘊蓉為朕準備的人,予漓怎的看中了。這孩子確是不知好歹?”
  我遞了一瓣橘子給他,輕聲細語,“這事蘊蓉隻和我提過,怕是皇上也不知道,皇長子如何得知?至多是機緣巧合罷了。”我抿嘴而笑,“難為了皇長子來和皇上說這番話呢,看來這許怡人確是有動人心處。”
  玄淩若有所思,“也是,這孩子一向在朕麵前怯懦,如今敢來說這個話,倒也難得。”
  我微微頷首,“皇上一直說皇長子氣性不佳,如今看來是很有些氣性的呢。果真男兒有賢妻是極要緊的。”
  玄淩含笑,“如此說來,那許怡人當真不錯。若她能讓予漓有些氣性,朕倒是放心了。”
  我忽然斂了笑意,猶豫道:“許小姐是蘊蓉為皇上準備的,怕她知道了要吃心呢。且前幾日皇後已為皇長子安排相看了十幾個醉出挑的秀女,還有皇後母家的朱茜葳。”
  玄淩輕哼一聲,很是不以為然,“想看不過是幌子罷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朱茜葳罷。朕已不許皇後過問選秀之事,顆她還是費心不少。”
  我溫言勸慰,“畢竟是皇後親自撫養長大了皇長子,母子情深。”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後隱約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雖不出眾,但性情十分和順。”
  朧月聞聲轉頭,眉心隱隱有怒氣,氣憤憤道:“母後說得不對!那朱八小姐很不喜歡。兒臣,兒臣喜歡她裙子上的牡丹花摸了摸,她嫌兒臣手髒,趕緊抹了。”她擱下懷中琵琶,扭股糖似的往玄淩身上爬,兒臣不喜歡那個朱八,大皇兄若娶了她,一定也不喜歡兒臣了。”
  玄淩一向最疼這個女兒,幾乎氣得發怔,“童言無忌!看來皇後察人不明,任人唯親了。她既然嫌朕的帝姬手髒,自然也很嫌棄皇家了。朕也不會勉強她!”
  “那麽蘊蓉那裏……”
  他冷道:“朕曉得蘊蓉的心思,她千方百計舉薦佳麗給朕,無非是朕不要冷落她,朕會善待她,無須她費盡心機!"
  我溫婉依在他臂膀上,”蘊蓉是有心人,最體貼皇上的心思,皇上看重皇長子選妃,若有合意的人選,她必是肯的。”我搖一搖他的手,“隻怕皇上到時見了許怡人會舍不得。”
  玄淩繃不住笑,“別說玩話。隨國公的養女,門楣不算特別高貴,然而朕是看重她能讓予漓有心性些,其餘都不是要緊事。等選秀那日朕再好好看看,若真是好的,朕自然允準。”
  窗外雨聲沙沙,我伏在他胸前,靜靜想,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無極的天與地,就這 樣連在一起,難舍難分。恰如緣分與人為,隨意一牽,便是一段姻緣。
  
  6. 奼紫嫣紅開遍
  幹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式春光融冶之時。
  春日的陽光如輕綢軟緞靜靜鋪滿未央宮的每一個角落,庭院內十六株花樹開得白粉粉新雪初綻,樹枝花間彩蝶翩翩紛飛,格外好看。不過這一切都比不上雲意殿內的選秀盛事,即便是沒有鼓樂山呼震天,亦可從歡慶喧鬧的絲竹管之聲感受到那份熱鬧與期待,不用想也知是春臨人間的繁盛景象。
  所謂春光如醉,此刻皆在雲意殿中。
  因皇後身子仍然需要靜養,不宜過分勞神,故而讓貴妃、淑妃、德妃三名高位妃子前往相陪,一後三妃陪同皇帝在雲意殿內甄選。秀女早已初選過兩遍,生肖八字不可與皇帝相衝,不可有殘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種種條件,細到嗓音粗細皆在考選之列,今日能來到雲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難得一見的佳麗。
  天際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裝。這是大周開國以來第一次妃子親自選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與貴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後還與德妃笑談,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蘇遂信聽聞淑妃出席選秀大典,立刻上奏玄淩指我“狐媚君上,敗壞宮規。皇後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淩笑吟吟勸他,“皇後的確健在,身子卻不好。況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與貴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協理六宮,卻不專斷跋扈,凡事皆求教於貴妃與德妃,極為賢淑,乃是後宮的表率。”我笑言,“沒有德妃姐姐與貴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兩位姐姐,我便是賢淑的表率,可見兩位姐姐才是賢淑的大旗,我到哪裏都得躲在你旗下才好活著。“
  德妃笑的打跌,“沒有你,我與貴妃姐姐不過是架空了的德妃與貴妃,自己尋地方涼快去罷了。不必說貴妃姐姐,且說失了生母的溫儀,如今有誰敢小瞧她?”
  我合上雙眸不語,滿朝文武,誰不會看玄淩的臉色。而司空蘇遂信,他是老臣嗬。當年力保朱氏登上後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點點將皇後寶座蝕空。
  槿汐的手勢均勻輕柔,紫葵粉將一張臉妝點得精致而細膩,渾然不見昨夜為玄淩看閱奏折至夜半的疲憊。我輕輕一笑,老臣貴在“老”,兩朝元老,輔佐帝王。然而,也失之於“老”,我何必與他鬥,他的敵人是時間。
  睜眸時槿汐已為我梳妝完畢。我慵懶的微笑,因為主持選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草翟衣,比正宮皇後的朱紫略暗一色。衣著太過華美,總有喧賓奪主之嫌。畢竟,皇後尚在其位。衣著太過簡約,又是不敬禮儀。這樣盛典,豈可隨意疏忽。我無意在此等場合挑釁皇後的權威,陡起風波,因此還是中規中矩地佩戴淑妃禮製的赤金綴玉十六翅寶冠,梳望仙髻,別無他飾。
  天方亮,皇後宮中的繪春已來相請,“淑妃娘娘萬福金安。秀女已在雲意殿候選,皇後娘娘命奴婢來請淑妃娘娘,莫誤了時辰。”
  輦轎早已備好。皇後早已端坐其上,我輕笑,人前,她永遠是氣度不失的正宮皇後。貴妃之位居左側,我與德妃在右側。玄淩尚未到來。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個到的。
  景宏深遠的大殿中,站滿了秀女如花堆玉,卻安靜得連衣聲窸窣也不聞。亦無人教識,已有秀女帶頭跪下請安,山呼之聲蓋過環佩玎璫,我和顏悅色吩咐了“起來”。我向皇後行禮後。再與貴妃、德妃互相問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邊笑,“方才皇後先到,秀女們請安可沒有這樣整齊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看不出悲喜的皇後,低低道:“宮中吹什麽大風,宮外下什麽雨,向來如此。”
  德妃看向皇後的溫和目光裏透出無限蒼冷,“宮中淑妃得勢,皇後無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有誰不知呢?”
  待到玄淩來,一眾秀女目光皆被點燃,似暗夜裏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禮過後,選秀開始。
  其實無甚新意與意外,此番選秀重在為予漓。而我與玄淩是心知肚明,這一番功夫皆以落定在許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隻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的俯視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處,妙齡眾生之上,聽著內監特有韻的尖尖嗓音報著每個女子的家世、姓名、年齡;聽著德妃偶爾治安我耳邊私語評論幾句秀女的樣貌。看著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顏遵照宮規虔誠而恭敬地跪下行禮,仰頭麵聖;看著她們流轉的目光柔婉地流過玄淩的臉,流過炫耀的寶座,流過她們對未來榮華的期許與憂慮。
  她們,多麽像極了從前的我,從前的眉莊,從前的安陵容。
  時光一宕,隻叫人覺得無情。雲意殿還是雲意殿,隻流轉了花樣容顏。如今,隻剩下我獨自置身寶座之上,看著從前的時光仿佛又回到眼前,一場鏡花水月的繁華。
  “太學禮官朱衡銘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內監念這個名字,音調拖得格外長。
  玄淩轉首問皇後,“朱衡銘——仿佛是皇後的堂兄?”
  皇後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 笑意,“是。茜葳是堂兄的幼女,倒是很聰慧懂事的姑娘。”
  “聰慧懂事便好。”玄淩喚她,“你上前幾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後揚一揚臉,德妃會意,舉起盞中茶水往地上一潑。茜葳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玄淩不覺含笑,“確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後微微含笑,如春風吹動波心,“茜葳今年14,予漓16,年齡上也正好相配。倒非臣妾偏心,隻是很喜歡茜葳的穩重,恰如淑妃當年。”她笑著看我,“妹妹當年也是如此,可還記得?”
  玄淩憶幾及往事,不覺嘴角含了溫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帖,清減而不失貴重。”
  茜葳著一身湖水藍色紗地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一條暗綠色牡丹紋齊胸襦裙,的確襯得她頗有幾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後兩列的正是憂心如焚的許怡人,她咬著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麵的秀女個子太高,實實遮住了她的容顏。
  這幾日玄淩朝政繁忙,或許忘了許怡人之事也有可能。我心口不覺吊起,玄淩似乎還是喜歡朱茜葳的,若等他開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種種功夫,可都是白費了。
  我莞爾一笑,“皇後抬舉了臣妾當年哪有朱家這般年少穩重,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我眼波溫柔,隻定在玄淩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長子,朱小姐出身後族,身份尊貴,匹配給皇長子倒也堪宜。朱小姐與皇長子本是姑表之親,不知素日宮中來往可曾見過,彼此可還心儀?’
  皇後正待要說話,德妃恍若未覺,笑吟吟的說道:“朱小姐很會選衣裳顏色,湖藍色原是皇上喜歡的眼色,臣妾倒是記得,皇長子素日倒是很喜歡櫻色。說起來,若皇長子看到了朱小姐,也是覺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緣呢”。
  玄淩搖頭輕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慣會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貴妃正襟危坐,舉起障麵的水墨團扇遙遙一指,“話說起來,與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著櫻色的女子麽?”
  玄淩隨手一招,出來的正是許怡人, 一色櫻子紅對襟綃沙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紋淩波裙裾,橫挽一隻梅花銀珠長簪,清爽中不失嬌豔動人。
  司禮內監唱到:“隨國公養女,許怡人,年十六。”
  玄淩聞得許怡人三字,眉心一動,便往下瞧去,不覺頷首道:“姿容不錯,年歲也與予漓相仿。”他問利於階下的怡人:“可讀過書麽?”。
  怡人不假思索,“女則之外,也略讀過詩書。”
  玄淩略想了想,:“朕考一考許氏和朱氏,你們各自想好再回答朕 。”“是”。
  玄淩道:“詩經開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從容不迫道:“詩三百,思無邪,關雎是講後妃之德,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身為賢德後妃,應為君王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這是毛夫子所解詩經,照本宣科,必不會有差池。皇後含笑頷首,端過茶盞飲了一口,頗見輕鬆之色。
  怡人頗為躊躇,隻是沉默不語。經不住內監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極大的狠心,鎮定神氣,仰麵含笑道“詩三百,貴在民風純樸,舉止自然。淑女與君子皆出自民間,淑女窈窕,君子見而思之,可見百姓不頑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禮,之輾轉苦思,可見民風淳厚,並非強取豪奪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為,《關雎》隻寫民風,不講後妃之德。民間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貴之人不拘於後妃之間,天下又怎會大治呢?”。
  玄淩沉吟片刻,含笑撫掌道“以小禮而見大德,很好。”
  皇後眉心微蹙,輕輕向玄淩道“聽聞隨國隻有兩子,這許氏是養女,門楣不高。”
  玄淩看她一眼,依舊笑著,“皇後心中已經先入為主了嗎?朕求淑女為媳,未必要出身豪門。”
  皇後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後想一想,“皇上不讓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讓皇長子自己選擇吧,畢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著看我一眼,轉首向皇後道:“其實皇上與皇後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問皇長子呢。皇長子究竟還是要聽兩位的。”
  皇後略一遲疑,瞧見玄淩看向怡人的讚許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讓皇長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長子已到,皇後溫言喚他上前,為他正一正束發金冠,“這許氏與朱氏都是父皇與母後相中的,你自己選定了誰,把玉如意交給她就是。”她鄭重叮囑,“娶妻娶德,該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時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遲疑不定,“還請父皇母後為兒臣做主。”
  玄淩蹙一蹙眉頭,“現下不必求誰問誰,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見皇後麵無表情,玄淩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溫厚的麵龐滿是憂鬱與優柔。我溫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輩子的事呢,最緊要感情親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躊躇,再不多想,徑自往許怡人身前走去。皇後麵色頓時一變,呼道:“漓兒——”
  予漓猝然回頭,優柔之色如浮雲再度蔽上眉心。他猶豫不決,喚道:“母後有何囑咐?”
  皇後和顏悅色一笑,“母後能有什麽囑咐,不過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穩了才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間無奈之色漸重,輕聲道:“是。”
  我心中微微發急,隻冷眼看著下麵,目視同樣焦灼而無奈的許怡人。
  她抬起的眼簾正撞上我冰涼目光。她是何等聰明樣人,怎會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長子選擇之列,一旦落選,連玄淩都不回納她。如此興衝衝入宮,慘敗而回,隻怕連隨國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過是一瞬間的軟弱,許怡人輕撩長鬢,盈然笑意若一朵嬌豔玫瑰綻放在她暈紅雙頰。她柔聲道:“皇後說的是,殿下小心。”
  予漓驀然深吸一口氣,手勢一緩,玉如意生生從茜葳麵前劃過,順至怡人麵前。
  皇後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來不及,怡人的雙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舉下跪,乖巧答道:“臣女多謝殿下厚愛,多謝皇上皇後厚愛。”
  皇後籲出一口氣,似是長長一句輕歎,尾音融入雲意殿靜謐的空氣中。朱茜葳難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著皇後道:“母後不同意嗎?”
  皇後默默搖頭,旋即回複神色,“沒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後很歡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長道:“皇長子果然長大了。”
  予漓頷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牽過怡人一並行禮。玄淩微笑頷首,“極好。朕也屬意許氏。下月26,朕就給你們完婚。”
  
  7.風送宮嬪笑語和
  塵埃落定。再選秀隻是過場而已,我也無甚興致,隻是靜默不言陪坐著,玩味著皇後平靜神色後難掩的失落。
  
  玄淩亦有些疲態,偶爾有看中的秀女,皇後輕輕說一句,“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進宮給皇長子先看過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幾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摒棄不用。玄淩愈加興味索然,隻礙著皇後的臉麵不能發作。皇後恍若不覺,神色和靜如秋陽下一池靜水盈盈,“為皇上挑選名門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職責。”她溫柔一笑,“秀女眾多,怕皇上勞累,臣妾已選出幾名絕佳女子,請皇上過目。”
  
  皇後合掌三下,但見三位妙齡少女緩緩自殿外踏入,為首一名身段纖細婀娜,姿容清麗難言,一步一嫋,皆曼妙若飛鴻轉羽,待得近了,能看見一雙清幽妙目藏著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內監唱道:“弘文館從七品校書郎衛步延之女衛筠,年十七。”
  
  衛步延?這名字仿佛哪裏聽過。然而玄淩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細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臉龐上停留須臾,側首問貴妃道:“貴妃,你覺得她像誰?”
  
  貴妃素來聰穎,隻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細細看著我,以團扇障麵,掩口歎道:“冤孽!冤孽!當年傅如吟入宮便是這個樣子,你已在這裏了,她還要找和你相似的人來做什麽!”
  
  其實細細看去,衛筠和我頂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時的平和,仿佛她與純元皇後也並非十分相像。我輕輕一歎,即便與我有相似,衛筠亦有自己動人之處。
  
  衛筠身後跟隨兩位麗姝,個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見豐腴;個子嬌小那一位薑氏似一灘月光破空照下,溫溫柔柔地包裹著你,極是嫵媚婉約。
  
  三人一齊行禮如儀,皇後凝眸玄淩,“皇上意下如何?”
  
  玄淩麵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眾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長悄悄湊近了問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飄忽不定,在李長手心寫一“衛”字並一“薑” 字。
  
   我冷眼旁觀,三中取二,皇後已是勝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後安閑地笑,“也恭喜妹妹,幾位親妹妹出閣,現下來了一位與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宮陪伴。”
  
  “與臣妾相似有什麽好,臣妾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怎比衛妹妹年輕貌美,得天獨厚。”
  
  玄淩深深望我一眼,柔聲道:“美人總有相似,嬛嬛卻隻有一個。”
  
  有傅如吟在前,衛筠的入宮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瀾。然而,她並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嬈,應該也不是很像純元皇後。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有這種似是而非的神韻,讓人遲疑覺得不像之後,又忍不住去探究。
  這樣恍惚一向,司禮內監已經唱過好幾列秀女,側首看過去,玄淩也有些心神不定,隨意留了幾個秀女,其中也有一個容色極美,讓人過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畢,玄淩隻覺意興闌珊,起身吩咐道:“你們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著。”
  
  皇後福了一福,“那麽新宮嬪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擬定麽?”
  
  玄淩略一思忖,“朕處理完政務,會到鳳儀宮。”
  
  眾人請安告退,端貴妃在前,我與德妃緩緩行於身後,往太液池便散心。尋了一處安靜所在,端貴妃閑閑坐下,吉祥輕輕巧巧為她捶著肩,她望著太液眼波浩淼,“許久沒有這樣累了,選秀而已,如同男人們的政局,波雲詭譎。”
  
  “可不是波雲詭譎,險象環生麽?”德妃撫著額頭,歎道:“皇長子選妃的事倒是天隨人願了,可橫刺裏竄出一個衛氏和薑氏,隻怕以後有得頭疼。想起當年傅如吟的樣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隻是望著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並不是很像,不值得你為她頭疼。”她輕輕一噓,伸出纖長兩指輕盈接住湖邊被風拂落的落花朵朵,“沒想到皇長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實是皇後太急了,若讓皇長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雖說是親上加親,但難保不讓人揣測拉攏外戚為帝位圖謀;但娶了許怡人,許氏是養女,並無多深厚的背景,血脈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總難企及,終究吃虧的是皇長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禮,“此事還得多謝德妃姐姐的智謀。”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聲,“總不成讓我看著皇後倚仗著皇長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後之位。與其來日眼睜睜看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便不能讓她得償所願。”
  
  貴妃默然一笑,“總之眼下這局棋,皇後是兩頭不討好。”
  
  三月的春風,溫柔撫摩重重殿宇與道道城牆。“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勞尋得衛氏與薑氏。”
  
  端貴妃溫然一歎,“是皇後自己看不穿,隻是試問宮中,有幾人能夠看得穿呢?”她遙遙指著燕禧殿,“尊貴如她都要未雨綢繆,防著年老色衰失寵,何況旁人。隻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罷了。”
  
  賜許怡人為皇長子正妃的聖旨出來後,胡蘊蓉即便驚愕萬分,倒也沒有鬧起來,隻吩咐了人把許怡人送回隨國公府待嫁,一番心思為他人做了嫁衣裳,蘊蓉始終有些忿忿。然而無論她如何打聽,終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許怡人與皇長子早已兩情相悅上。蘊蓉既怪不得玄淩,又不能怪皇後,隻閉門賭氣病了兩日,饒是玄淩好好哄了兩日才罷休。
  
  待到新宮嬪的位分頒賜出來,蘊蓉又是神清氣爽的樣子。最後入選的六人,其中以衛氏位分最高,冊為正六品貴人,賜號“瓊”。接下來便是薑氏和後來隨意所選的女子李氏,薑氏冊為從六品美人,李氏為從六品才人。另冊有一名選侍並兩名采女。
  
  槿汐笑言,“薑氏原是美人兒,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薑’,可見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曉得莊敏夫人為何又心情好轉,皇上後來所指的李才人與胡氏淵源頗深,原是莊敏夫人父親族人之女。”
  
  我彼時看著予潤與予涵在窗下教他們識字,聞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雖笑著,卻難掩心頭的鬱結,衛氏與薑氏的得選,玄淩對皇後似乎又多了些許溫和與厚待。
  
  春光滿園,昭陽殿,終究又有了陽光的照拂。
  
  新宮嬪入宮的日子本在四月初,為了避開皇長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長子大婚之事全由內務府打理,我隻與德妃、貴妃幫忙看著是否有禮儀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勞心的,是預備六位新宮嬪進宮之事。皇後與玄淩商定名位之後,餘下瑣事一應交給了我,我便每日著李長與槿汐一同打理種種事宜。忙碌之中,仿佛時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麵。
  
  四月的時候,終於有片刻的喘息,玄淩為了慰勞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與我一同慶生。
  
  因為宮中忙於皇長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沒有鋪張。其實對於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於是樹幹上多的一圈年輪,昭然若揭蒼老的到來與歲月的冷漠。
  
  而我,隻是陶醉於這樣難能可貴的清閑,花香熏暖,禽鳥翩然,連太液春水都有別樣的清澈與溫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節。
  
  人間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淩肩上,與他交握雙手,暖風拂上我們的麵,船艙裏,是快樂嬉戲的涵兒、潤兒、靈犀和朧月。朧月是長姊,很像模像樣地帶著靈犀撥弄琵琶玩,涵兒是謙讓的孩子,和潤兒撥著棋子玩弄,十分得趣,連頭發亂了也不理會。作為一個母親,這樣的場景,我是很滿足的。
  
  湖上風大,龍舟逆風而行有些緩慢,玄淩為我緊一緊披風,溫柔凝睇,“嬛嬛,似乎歲月特別厚待於你,你與十年前,並無什麽分別。”
  
  “能無分別麽?”我低低在他耳畔細語,婉轉柔膩,“隻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唏噓,“這幾年,朕總覺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態。”他微一沉聲,“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厭煩,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覺得朕老了,所以要急著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強,不必急於國本。皇長子再好,也還需曆練。隻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憂罷了。”
  
  他愈加握緊我的手指,有點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擬的詔書,極好。有你幫朕,朕很安心。”
  
  我神色一斂,作勢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幹政。”
  
  他擁緊我,“別怕,朕心裏有數。”我輕輕閉上雙眸,好吧,若他真這樣信任我,餘生歲月,或許我們可以過得輕鬆而安慰些。
  
  風急浪高,連太液池也有浪拍船舷的晃動,玄淩溫言道:“風大,進船艙去吧。”
  
  我正欲答允,卻見太液岸青柳成蔭之下,一係離舟漂泊無根,隨波搖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離的瑛嬪。我低聲呼道:“是瑛嬪呢。”
  
  玄淩軒眉一掀,不耐煩道:“她又發什麽瘋,朕這兩回召她,她都推脫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這裏吹風。”
  
  我心下疑惑,隻得柔聲道:“瞧瑛嬪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適,別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還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衛太醫也在船中,可讓他瞧瞧瑛嬪究竟是什麽病。”
  
  李長揚一葉扁舟把他接上龍舟,瑛嬪卻有些臉色蒼白,勉強請了安,隻坐著沉默不語。玄淩素來不喜看嬪妃病懨懨無限淒苦的樣子,便吩咐衛臨道:“你給瑛嬪把把脈,瞧瞧是什麽症候。”
  
  瑛嬪身子一縮,淺粉色素櫻廣袖長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隨風飄零的櫻花。她怯怯道:“臣妾隻是偶患風寒。”龍舟的搖晃,使她的麵色愈加難看,她用力壓著胸口,似要把惡心不適壓回腹中。
  
  玄淩揚一揚手,不再多言,衛臨恭聲道:“小主請。”
  
  瑛嬪無可奈何,隻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衛臨食指與中指輕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脈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嬪一怔,似是不能相信,與玄淩異口同聲問道:“真的麽?”
  
  衛臨失笑道:“千真萬確,小主已有兩個月身孕。”他笑嗬嗬道:“小主自己也沒察覺月信不準麽?”
  
  瑛嬪茫然地搖頭,迷迷茫茫的樣子很是我見猶憐。我溫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親,自己也嚇壞了,臣妾當年也是這樣的呢。”
  
  玄淩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長道:“你好生送瑛嬪回宮,不要叫她與珝嬪、瑃嬪住一起了,萬一磕著碰著,將玉屏宮的正殿先撥與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嬪仿佛是歡喜過了頭,懵懵懂懂地謝了恩,被送回宮去。
  
  我笑著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晉封瑛嬪妹妹了。”
  
  玄淩很是滿足,笑道:“是該好好晉封,隻是眼下還不急。眼前事情繁雜,待忙完了手邊這些事,朕自然會晉她位份。否則忙中生亂,也容易出差錯。”
  
  我“撲哧”一笑,伏在他耳邊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誰知就跑出個皇子來告訴皇上您正當英年。隻怕新妹妹進宮,皇上便有無數皇子來告訴你要返老還童了。”
  
  玄淩下頜一低,便吻上麵頰來,“什麽皇子,朕隻想再和你生一個皇子。”
  8.兩處沉吟各自知
  瑛嬪有孕乃是宮中一樁喜事,因著眾人都忙於皇長子成婚與宮嬪入宮之事,玄淩便托了素日與瑛嬪氣性相投的貞妃多去照顧,欣妃與瑛嬪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這一日我方理妥手頭瑣事,想起昨夜玄淩說與我聽皇長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從未聽皇上提起,怎麽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淩刮我的鼻子,“你以為朕不提便是不上心麽?你何嚐不是在朕耳邊三番兩次說起過。”
  
  我不好意思,故意與他慪氣,“誰知四郎會這樣把臣妾的話記在心上呢。”
  
  他饒有興致地說起幾個人選來,一一評說過去,我側耳聽著,素日奏章上所見,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淩告訴我,“你得空看見欣妃,也將此事說與她聽。畢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該她知道。”
  
  於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處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親身邊,聽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紅了臉躲進內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問得分明,末了向我慨歎,“阿彌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擇選了。我雖沒親眼看見,但聽著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長女,皇上能不用心擇選駙馬麽?皇上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極疼帝姬與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勝,撫著胸口道:“我也不盼別的,但求不要和親或是遠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見,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於是說起昔年幾位長公主擇駙馬的舊事來,鶯鶯嚦嚦又是一大篇話。好容易止了話頭,欣妃興致不減,添了珠釵拉著我出去道:“瑛嬪自有孕後一直精神恍惚,咱們同去看看她罷。”
  
  玉屏宮中瑃嬪與珝嬪正在研習舊年的琴譜,瑛嬪獨自在廊下逗著鸚哥兒,見我們來了,忙行禮如儀。我一把扶住了瑛嬪便笑:“使不得,別動了胎氣才好。”我問她,“太醫囑咐你多走動可以安胎,可去走了麽?”
  
  瑃嬪性子活潑,口快接道:“哪裏呢。瑛嬪姐姐懶怠動,成日在屋子裏悶坐著,這鸚哥兒還是內務府變著法子孝敬來的呢,否則姐姐連門檻都不邁出來。”
  
  欣妃拍著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與淑妃娘娘一同說來帶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致最好,你看多了心思鬆快,來日小皇子也愛說愛笑的。”說罷不由分說,挽過瑛嬪便走。
  
  一行人走得極小心,欣妃一壁看著路,一壁與瑛嬪說起淑和幼時趣事。瑛嬪偶爾一笑一語,算是回應。我心下總有說不出的異樣,一時也看不出什麽,隻留心看著路,陪著一同說話。
  
  行至歲寒閣前,已是湖麵開闊,湖光山色俱樂佳之處,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遠遠有莊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風《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歌聲回環往複,極是動人心魄,連上林苑內滿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豔亦為之停駐不前。
  
  瑛嬪在歌聲中有一陣恍惚,那種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蓮花被水波漾起細密的漣漪,晃碎她清麗的容顏。順著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著太液池邊一樹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轉,仿佛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閃。幾乎以為是自己眼錯,然而瑛嬪眼中亦有一樣的波縠蕩漾,隻更潮濕而溫潤。心底漫出一絲如縷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內心的波瀾,臉揚一揚,花宜會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樹後去。
  
  我拉過瑛嬪的手入內,含笑道:“你才有孕,要自己更當心身子才是。”瑛嬪的目光似還有些眷眷不舍,隻得答應著“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細細分說。欣妃笑著簇擁上來,“這話合該淑妃囑咐你,宮中唯有淑妃兒女雙全,自然她最有經驗。”
  
  我笑著啐她,“欣妃姐姐最輕嘴薄舌的了。倒是該咱們請教你,如何把帝姬養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聰明又端莊呢。”
  
  為人母者說起孩子便是滴滴瀝瀝好大一串話,便把瑛嬪的神思也岔開了。
  
  待得說倦了,花宜上前來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該回去歇歇了,燕窩都燉好了呢。”我扶過她手,銀白色織錦裙裾拖曳過潔淨無塵的長長的鵝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響。指間握著一枚隨手折下的細長柳枝,隨口吩咐著花宜,“回去把柳枝刮在宮門前吧,用紅繩係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來道:“‘柳’音同‘留’,春日裏各宮娘娘小主們都這樣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實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來咱們宮裏呢。”
  
  我正欲斥他貧嘴薄舌,然而眾人皆在,也不便出口,隻輕輕抿唇含了可有可無的笑意,不欲分辯。仲春的暖風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猶自在笑:“小允子這話很是。待瑛嬪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這樣待妹妹的。”
  
  我覺得有些倦,正欲轉身,卻猝然,看到了清。
  
  太液池煙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銀白長衫立於風中,軟軟的風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縷烏黑的發,神態瀟瀟,若不是腰間那一根明黃絲絛表明他親王身份,一切,都宛若當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嬪怯生生地退開兩步,卻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許久不見王爺了,成了親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遙了。如今一左一右兩位側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難逃了。”
  
  一眾宮人被欣妃逗得一齊笑起來,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風趣不過。”
  
  他側首看見立於欣妃身後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許久不見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許久不見”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玉隱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八九月多了,此後宮宴相見,不過是遠遠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勞王爺掛心,本宮身體安康。不知王爺今日為何入宮?”
  
  我的聲線與形容舉止完全符合宮規禮儀,並無一絲破綻,正如眼前的他一樣,“久未進宮,今日來給太後請安。”
  
  我才欲開口,卻見他身側垂柳之後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邊風大,王爺還是披上披風吧。”語未歇,一件銀絲素錦披風已隨著一雙纖細的手輕巧落在他肩上。
  
  那樣溫柔的語氣,那樣親密的舉止,仿佛天地間她隻能看見一個玄清而已。玄清微一側首,避過她要親自結上帶子的手,“多謝。”
  
  她不以為意,隻溫軟笑道:“你我夫妻,王爺何必客氣。”
  
  “你我夫妻”四個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來能這樣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邊,是那樣驕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於她,相貌姣好,身量勻稱,衣飾華貴而不失雅致。我未曾見過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經嫋嫋行禮如儀,“妾身清河王側妃尤靜嫻向淑妃娘娘請安,願娘娘長樂未央,萬福金安。”
  
  我這才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這一位側妃尤氏尚在病中,並未出來見禮,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見她。不意,她竟是這樣樣貌溫婉的女子,如一掬靜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溫言道:“咱們是一家人,靜妃何須這樣見外。”
  
  她軟軟一笑,“早該來向淑妃娘娘請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禮了。所以今日與王爺一同入宮,是向太後請安,也是向各宮娘娘請罪。”
  
  “靜妃身子不好原該養著,本宮與太後都很掛念靜妃的身子,怎會在這些虛禮上計較。太液池風大,靜妃牽念王爺的身子,也該顧忌著自己,免得王爺不放心。”
  
  她臉上一紅,忙垂首絞著絹子,“淑妃娘娘說得是。”
  
  我笑道:“玉隱今日怎不同來向太後請安,真是沒規矩。靜妃既和玉隱一同服侍王爺,得閑也要替本宮好好教導她。”
  
  靜嫻隻是笑而不語,倒是玄清溫言道:“今日田莊上來報節上的收成,玉隱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來了。”
  
  她略帶愧意,“玉隱姐姐善於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隻會拖累旁人。”
  
  我溫言道:“靜妃過慮了,聽聞靜妃頗通詩書,又得太後喜歡,怎可說是拖累。”
  
  玄清亦溫和向她道:“你別多心。”
  
  她聞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見我所說的一大篇話全抵不過玄清這一句,她星眸微抬,“玉隱姐姐是娘娘的義妹,娘娘若不嫌棄妾身愚笨,隻當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隻是淡淡笑:“靜妃這樣抬舉本宮。”
  
  “時候不早,別讓太後等著。”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穩當些。”尤靜嫻兩頰緋紅,嚶嚀答了聲“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別過頭去看那岸邊幾株開滿了花朵的玉蘭樹,那瑩白厚密的花朵似一隻隻潔白的冰雪盞,看著擠擠挨挨地熱鬧,卻這樣冷清清地綻放在春風裏。欣妃隻顧笑,“六王待靜妃好親厚,想必不遜於對娘娘的義妹隱妃,這叫什麽來著……平分春色,六王可真是多情。”
  
  我眼見他一雙身影消失於碧波翠柳之畔,與欣妃她們閑話幾句便也散了。甫回柔儀殿,卻見葉瀾依早已端坐殿中,端了一盞菊花蜜凍正飲得得趣,不覺詫異。倒是小允子捧了茶上來道:“灩嬪小主才到,娘娘就回來了。”
  
  我由著花宜為我脫下外裳,笑道:“妹妹難得來坐坐。”
  
  她頭也不抬,隻向小允子道:“上碗熱熱的茶來,記得要燙些。”
  
  小允子不解其意,見我不作聲,也隻得去了。她見無人,方淡淡道:“太液池風冷,怕娘娘心口被冷著了,才叫上熱茶來。”
  
  我心知肚明,坐下道:“你見到了。”
  
  “王爺一雙嬌妻,見過隱妃怎能不見見這位靜妃,癡情之名耳聞已久,百聞不如一見麽。”說罷忙去捂自己的嘴:“說錯了,王爺沒有妻子,隻是一雙嬌滴滴的妾室陪伴左右而已。”
  
  我睨她一眼,“你又躲在哪裏看好戲?”
  
  她嘴角一揚算是微笑,“做人辛苦,到哪裏都得演戲,宮裏更到處都是好戲,我便不妨礙娘娘與王爺辛苦一場。”
  
  “你倒不認為靜妃是逢場作戲?”
  
  “許多事看著太假,人家卻是情真。娘娘不過見了一回便心下不舒服,不知這靜妃的癡情日日落在隱妃眼裏。——我隻曉得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戲人人都愛聽,聽了都要唏噓,可落在馬文才眼裏,恨不得殺了梁山伯才好。”
  
  我撥著茶盞,低首道:“玉隱未必是馬文才。”
  
  她不置可否:“別小覷女人的嫉妒心。我倒忘了,馬文才還真未必有殺梁山伯的心,但女人,就一定會。”她停一停,“自成婚以來,王爺隻與隱妃一同進宮,如今靜妃身子好轉,隱妃今日料理家事之餘怕是要一長冷落滋味了。”
  
  “不怕,”我矜持微笑,“她見慣我當年被冷落的情狀,她不會怕。到底,如今玉隱與尤靜嫻平起平坐。”
  
  “正因為平起平坐,勢力平衡,王爺對誰稍稍好一點,另一方若心胸狹窄都勢必不能相容。”她徐徐調撥著菊花蜜凍,那琥珀樣的晶瑩倒影著她似笑非笑的容顏,“王爺為何會娶甄玉隱,娘娘比我更心知肚明。那張小像無緣無故怎會輕易掉出?王爺不是那樣不謹慎的人。”
  
  我暗讚她的聰慧與洞察世事的機敏,喟然道:“木已成舟,灩嬪應當明白,握在手心的才最可靠。隻是我與你,一早便無玉隱這樣的機會。她雖是私心,卻也無可厚非。”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隱妃別誅滅了自己的良心才好。”她舉起蜜凍一飲而盡,“先告辭了,回去先歇著養養精神,日後怕是好戲不斷,不能不看呢。”說罷自行離去,淺綠衣衫隱現在繁花團簇之中,背影索然如孤鴻。
  
  她是寂寞的,因為深愛,因為永不可得,才會寂寞如斯。
  
  槿汐見我沉思,自畫屏後轉出,為我奉上一碟蜜漬櫻桃,笑吟吟道:“知道宮中妃嬪為何愛吃甜食?”
  
  我隨手拈過一枚,櫻紅的色澤如血,“大約心裏苦,隻能多吃些甜食彌補。”
  
  “是了。那麽娘娘該多吃幾顆。”她停一停,“灩嬪小主的話,娘娘未必要聽進心裏。”
  
  我歎息,“可是她的話,也是我對玉隱的擔心。今日所見便知尤靜嫻是父母寵愛長大的女子,她喜歡王爺便坦然表示愛意,不管是在人前人後,恰如當年為王爺病倒引得人言如沸一般。而玉隱,她要內斂許多。”
  
  槿汐笑著安慰道:“隱妃是有福之人,自然知道要惜福。再說,王府中到底隻有兩個女人,即便隱妃為當初靜妃橫插一足成為王爺側妃而惱怒,畢竟她也得明白,她與靜妃無論誰被算計了,另一個都會成為眾矢之的。娘娘先顧好自己才是。”
  9.小簟輕裘各自寒
  選秀之事塵埃落定,入選的新宮嬪也已安排了教習姑姑出宮各自管教。我一壁忙裏偷閑緩一緩心氣,一壁又囑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宮室,安排宮人服侍。一應事務皇後隻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請教,隻與貴妃、德妃商量了辦,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隱與玉嬈入宮問安留下與我幫手。玉嬈隻是一時好玩,而玉隱料理慣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應手。如此幾日,玉嬈早起入宮,傍晚向玄汾生母養母兩位太妃請安後回府,不幾日遇見玄汾入宮,便笑向他道:“玉嬈在我這裏,拖累了王爺要分心看顧王府之事。”
  
  他卻隻是含笑憐惜,“她喜歡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無趣得緊,不如在嫂嫂這裏說說笑笑的好。”
  
  玉嬈聽聞後亦好笑,不日便少來了,倒是玉隱住在柔儀殿偏殿方便為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幾日。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宮中宮室圖來與我看,說是有幾處宮室彩繪舊了不及補畫,不宜給新宮嬪居住。玉隱本在替我選繡花樣子,聞言便也過來道:“長姊你說過選秀之日皇上對這位薑美人青眼有加,那麽自然要為她選與皇上儀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與長姊爭寵,所以長姊的柔儀殿得是她去儀元殿的必經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後頭萬金閣不錯,地勢既好,風光也不錯,想必入住後皇上和薑美人都會感念長姊細心。薑美人是皇後親厚之人乃是人盡皆知的事,不妨順水推舟由她們住近些,所以綺望軒也不錯,既與昭陽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長姊不想見她們來往了,薑美人會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說著,她自己亦忍不住輕嗤而笑。
  
  我凝視於她,“你心思細密,既肯為我打算的這麽周詳,也肯為別人的居處安排,為何自己不想想為自己安排一個好居處。柔儀殿人來人往,你幾日不回去,王爺也會擔心。”
  
  她纖細的指尖劃過細絹畫就的宮室圖,輕輕道:“王爺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嬈。姐姐,這點你不是不明白。”她輕輕一噓,“那一位憑著太後的寵愛在王府裏拿嬌拿癡得很,我名為理家,如今她興起來,府裏的人竟也漸漸敢覷我與她兩邊的意思掂量著辦。”
  
  我好言安慰,“府裏並非隻你一位側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們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囑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權。”
  
  玉隱微一怔忪,仿佛是歎息,“她是千金之軀,凡事講究些也罷了,隻是我既掌事,聽了她意思去辦東西,倒似我矮了她一頭,成了侍妾一般聽她的吩咐。”
  
  “虛名與實權那個要緊,你掂量著辦。她與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聽取她的意思。但辦與不辦,如何去辦,終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謀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側妃,這個地位是你自己選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穩,你一走開,便是別人的天下。”我停一停,“雖然尤靜嫻看似無機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會無機心,她是最富機心,她已經有身孕了!”玉隱這幾日偶有失神,我確是看在眼裏,卻總以為不過是與尤靜嫻爭風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問道:“是什麽時候的事?”
  
  玉隱蔥白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泛起一帶灼烈的潮紅,“我不知道!我竟什麽都不知道!我這樣蠢,——我隻知道她病好後常與王爺一同品評書畫,也一同進宮向太後請安,可是突然傳出消息來,說尤靜嫻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我竟什麽都不知道!”玉隱過分激動,肩膀激烈地顫抖著,似撲棱著翅膀掙紮於籠中的困鳥。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即便是見過玄清對靜嫻的溫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氣直衝眼角,他,終於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個愛他的女人為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叫他“父親”。我微笑起來,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嗎?然而,我的唇角這樣酸楚,笑容的僵硬無須對鏡便能自覺。槿汐適時遞上一碗熱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樣熱,滾燙滾燙地熨著掌心,似有一條熱熱的線直逼進跳動的脈搏,抵著心頭的酸涼在血液裏狼奔豸突。我輕輕道:“別著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時日,想必你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麽會有我的孩子?!”玉隱猛一抬頭,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與王爺,至今日已是十個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癡惘地,“為了避開尤靜嫻的癡情,他幾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積珍閣。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著中衣睡在我身邊之外,其餘每一夜,他都是連外衣都不曾脫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鋼刀一般,狠狠自我臉上刮過,“你放心。王爺從來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裏他與我同行同坐無比厚待於我,但是他從未碰過我。連相擁而眠都沒有,更何來孩子!我與王爺最近最親密的,也不過是一起談論你而已。長姊,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
  
  心底似被人擂著戰鼓,咚咚地混亂而震動。我從未想到,他們的婚姻被撕開恩愛的表象後竟是這個樣子!
  
  “長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給他,我便知道他心裏隻有你。因為一直知道,也曉得無從改變,所以我認命。左不過我是這樣,尤靜嫻也這樣。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靜嫻有了孩子,唯獨我被蒙在鼓裏,唯獨我沒有孩子——”她淒厲地叫了一聲,驟然軟軟地墮下身子去。
  
  她的哭聲幽幽的,無比哀怨,似一條吐著鮮紅信子的小蛇慢慢鑽進腦海裏冰涼地遊走。她嗚咽著,如癡如狂道:“薑美人以後也有了孩子,她會去皇後的昭陽殿,她會貪看山石奇趣,顧不得腳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沒有了,說沒有就沒有了。”
  
  我越聽越是驚心,忍不住低喝一聲,“玉隱,孩子是無辜的!”
  
  玉隱的哭聲漸低漸止,她緩緩站起身來,神色在刹那間恢複如常的平靜,她安靜而迅速地拭去淚水,淡淡道:“長姊,我說的是薑美人,她以後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樣,都是皇上的。我這般說是提醒長姊,那路不好,以後薑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長地探尋我麵上憂慮神情,良久,才輕描淡寫,悠悠一笑,拍著額頭道:“長姊別憂心,尤靜嫻沒有孩子,方才是我說糊塗錯了。”
  
  我立時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該去梨園演戲,比梨園子弟演的好多了。”
  
  她唇角一揚,耳垂上的明金藍寶石墜子晃出海水樣的豔光,“看戲不止消遣,也為警醒世人。我與長姊皆為甄氏女兒,自然得提醒長姊,尤靜嫻不是蠢笨之人,當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潑出了漫天風聲得了相思病硬要嫁進清河王府,長姊就該知道她是舍得出去的人,也會用狠辦法。如今她得太後喜歡,來往宮中會更頻繁,長姊若不當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麽牽累的不止是王爺——自然,我是相信長姊的分寸與耐性的。”
  
  鬢角的垂珠流蘇涼涼地在發燙的耳畔簌簌打著,冰一下,忽地蕩開,耳根又熱了起來。心中波濤樣的震驚慢慢被寒意凍住,不想,自己的親妹妹竟這樣的來試探我。縱然心底寒涼如冰,我亦極力平靜地微笑,“說話行事何須這樣大費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爺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長姊一向最聰穎,難怪最得爹爹偏愛。隻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妹妹隻是怕長姊貴人事多,又一時決斷不了,才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歎了一聲,“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數,我也無力改變,隻是有時與王爺二人相對,總還是覺著隔了長姊。我也無需瞞騙長姊,自成婚以來王爺自然沒碰過我,大約也不曾碰過尤靜嫻。我也好,尤靜嫻也好,與王爺都不過是明麵上的夫妻罷了。他心底真正當成妻子的人,始終隻有你。”
  
  她步步逼來,滿腹委屈,我語調清淩道:“你自己說罷,要我如何做!”
  
  她滿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說還休之間,她驀地跪在我足邊,哀泣道:“我哪裏還能知道怎麽辦,我一向隻有些糊塗主意,但求長姊疼我。”她哀哀道:“長姊比我還明白,王爺若一輩子想著長姊,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難言,仿佛心上舊傷又被人潑上無數新鹽一般,隻生生地痛,“你要我親口對王爺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麽?”
  
  她眸中有雪白淚花,“妹妹怎麽敢叫王爺傷心!隻是敢問長姊一句,方才我假說尤靜嫻懷孕一事時,姐姐心裏難道沒有半分難受麽?妹妹別無他想,隻求姐姐不要再有這樣在意王爺的心思,給妹妹和王爺一條路走,也給甄氏滿門一條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氣,“你既嫁與王爺,便該明白我再無牽念王爺,更無妨害你們夫妻之心。我若真還為王爺之事憂心,也是牢記一家姻親,本該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計試探。所以,你實在無需費心憂慮。”我壓抑住內心的洶湧,生怕漏出一絲一縷神情再叫她多心,隻得佯裝回身去看內務府送來的應時綢緞。手指翻過一匹匹綾羅春錦,似翻疊著自己淩亂的心緒,層層疊疊,翻出無數暗湧激流。姐妹血親,原來,也不過如此!忍著齒冷,好容易靜下心揀選出一匹煙紫垂花錦,淡淡道:“皇上喜歡看我穿紫色,拿這匹緞子裁剪春裝自然好。妹妹也選一塊去裁製新衣吧。”我轉首,極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與王爺做明麵夫妻我並不知曉,我隻知道,既然你是他的側妃,就要在其位,謀其政。在身邊的才是最要牢牢抓緊的,王府裏的日子天長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緊的才好。”
  
  她緩緩站起身來,含了一縷稀薄的笑意,連神情亦如霧氣一般朦朧微涼,“長姊今日的教導,玉隱銘記在心,但求長姊也要記著妹妹今日所求,許妹妹一個安穩。等下我還要去探訪珝嬪,有些話長姊不方便開口為王爺說的,珝嬪大可代勞。”
  
  我瞥一眼案上的宮室圖,“看你方才運籌帷幄,謀劃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會吃虧。”
  
  玉隱淺淺一笑,微見得色,“還好,暫時未落下風。”
  
  她話音未落,花宜進來道:“娘娘,六王府的靜妃到了,說是給娘娘請安。”
  
  我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可見不能背後說人。”
  
  玉隱蹙眉,眉心的花鈿也成了扭曲的殘花,“我不愛見她,在王府裏就夠看她纏著王爺了,躲到長姊這裏就為避開她得些清淨,竟也不能如意。”
  
  我極力平息心氣,示意她往畫屏後躲去,“眼不見為淨,我打發了她也就罷了。”
  
  玉隱點點頭,起身往畫屏後的閣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請進來吧。”
  10、忍將慧心費思量
  尤靜嫻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寬敞的式樣,衣帶上的絲條既不吊墜子也不鑲珠,輕飄飄的垂落著,行動時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風姿,我笑著讓她,(靜妃今日怎麽得空來做做。)
  她怡然而笑,輕聲細語,(才剛來向太後請安,上次入宮倉促,還未來得及向娘娘請安。
  我客氣的笑,(靜妃非要拘泥這些禮數,倒叫咱們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氣,妾身不能不懂規矩。)她轉頭看左右,(聽聞玉隱姐姐這兩日住在娘娘這裏,怎麽沒瞧見她?)
  (真是不巧,玉隱才剛去了德妃那裏,說是要給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談然笑:玉隱姐姐很喜歡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盞(桂眉)來,我笑道:也不曉得靜妃喜歡和什麽茶,這桂眉不是什麽名茶,倒是難得茶葉裏有桂花香氣,靜妃隻當喝個有趣吧。
  她捧起輕輕一嗅,不由讚道:好香,當真有趣的緊。
  然而她隨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氣,妾身不易飲茶,隻可惜妾身沒福了,否則真想品一品這好茶。
  我忙問:靜妃身子不舒服嗎?可傳太醫看了?
  她臉上一紅,害羞別過臉去,也沒什麽,太醫說妾身有了一個月身孕,胎氣未穩,所以暫時不能飲茶。
  
  72頁
  
  了妾身之外第一個知道妾身有孕的人。我頷首,本宮覺得無比榮幸。雖說妾身想要向玉隱姐姐負荊請罪,其實更有一個極大的困惑想請娘娘為妾身解答。我淡淡含笑,靜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貴無比為使妹妹安心養胎,本宮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駐在我身邊緩緩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語氣的微涼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來,一直聽聞王爺鍾情玉隱姐姐多年才納入王府,又極為尊崇冊為側妃,玉隱姐姐也一朝飛上枝頭。王爺如此的確是情深意重。我淡淡接口道,“玉隱對王爺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靜妃對王爺也是如此。”玉隱姐姐對王爺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裏,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卻也有些疑惑。她側頭沉思,似乎王爺是很厚待玉隱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閣中,可是王爺對玉隱姐姐的那種喜歡,並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是否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種男女相悅的喜歡。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聲,溫婉道:孕中多思,本宮當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爺如今是鍾情靜妃多些,所以靜妃才會如此覺得,那更應該高興才是。靜嫻微微搖頭,唇角淒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爺對妾身隻有同情而已,再無其它。所以也隻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這個孩子是怎麽得來的,妾身隻有那一次機會,也算是上天垂憐。隻是他當時便不算情願,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會高興的。王爺膝下無子,怎會不珍惜靜妃腹中的孩子呢?何況對靜妃而言,無論手段如何,目
  
  的都已達到,終歸是留住了王爺的血脈。“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那是因為,妾身不能沒有這個孩子,隻望王爺的心會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與了王爺,自然不能眼睜睜瞧著王爺對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經用盡了辦法投其所好,與王爺談詩詞、論歌賦,可是王爺怎麽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兒情長。直到妾身發現,玉隱也在這樣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爺真與外間所傳與玉隱姐姐兩情相悅,她又何須這般費力討好王爺,所以,妾身開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視她,“靜妃好奇什麽,不妨說與本宮聽聽,本宮也好奇得很哪。”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靜的神色,妾身開始疑心玉隱的婚事是一場精心布下的局,或許是玉隱自己要盡上枝頭變鳳凰想盡辦法嫁與王爺,可是若真如此王爺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費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爺這麽做或許是在借玉隱尊崇另一個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張小像……。”她話鋒一轉,“妾身起先以為那張小像是九王妃,畢竟當時皇上也對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爺為何不能嫁六王,且她與九王這般恩愛,那必定不是的了。聽聞淑妃還有位閉門修行的妹妹,想來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麽……。”
  她隻是波瀾不驚地望著我,眸底猶疑的的暗影。我粲然笑起來,“靜妃怎的不 說了,本宮正聽得入味呢。”
  她細細探究我的神色,極欲在我麵上尋出任何一絲破綻。而我,隻以略帶好奇的笑意相對。良久,她輕輕歎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爺便是滔天死罪。”
   我驚吧一聲,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靜妃妹妹可別再瞎疑心了,真叫人聽了害怕。”我當窗臨風,伸手拈過一片伸進長窗的翠色竹葉,道,“靜妃嫁入宮中,本宮亦不妨把自己生存於紫奧城中多年的經驗講與與你聽,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
  
  
  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覺生事,就譬如貴妃,她是諸妃之首,位高權重,但若紫奧城中的人與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測,盤根究底,她豈能像如今這般安享福壽。所以,不多慮者,方是智者。
  她皺眉,大有忌憚之色,但願如此,如此事當真,必定會為王爺招來殺身之禍,不堪設想。
  我頭也不抬,隻低頭撥弄著手指上滾圓碧綠的翡翠珠子戒指,談然道:無憑無據,當然不會當真。本宮說過,靜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辭,好吧,隻當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爺枕邊人,許多事除了枕邊人,外人是瞧不出來的。王爺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萬事以他為先,決不讓王爺置身危牆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婦之道,這是應當的。
  她深深的望我一眼,似要從我麵龐上探究出什麽,然而她終無所得,眸中軟弱之情漸漸如霧彌漫,低聲告辭。
  我見她身影消失於柔儀殿門外,才緩緩鬆開一直藏於袖中的左手,才發現自己已是滿手冷汗。我的話,尤靜嫻未必聽不進去。然而,她已經有所察覺,接下來,又會是誰呢?這樣一個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想都會難以保全。
  正沉思間,玉隱豁然從屏風後轉出,凝視靜嫻離去的方向良久,喚我,長姊,她冷然吐出幾字,這人留不得了!
  我回視她,無聲無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氣和道:你不要胡來,她腹中有王爺的孩子,而且她心中隻有王爺,不會做出傷害王爺的事。
  
  玉隱一開口,似吐出無數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無需忌器的法子”,那終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連口氣也顧不得斟酌了,“比若真對他的孩子子下手,別怪我不顧姐妹情分!你別忘了,你是怎樣做成清河王側妃?”
  玉隱一楞,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樣做成王爺的側妃的?”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縮,轉而笑
  道:“自然是婚姻天賜,也得長姊一心成全。”
  我望著她富貴裝束,金玉錦(掉一字,不認識),輕輕一歎,“玉隱,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則,那張小像怎會那麽巧就落了出來?”
  她睫毛劇烈一顫,如羽翼垂下,避閃著我犀利目光,“長姊與我玩笑嗎?”
  我搖頭,“我並不與你玩笑,也無心去計較。隻是尤靜嫻都會疑心的事,難道我從未疑心過嗎?我隻是想著你是我妹妹,想著你對王爺的一片癡心,但你若真動了傷害王爺血脈的念頭,我必將此事訴之王爺。你想一想,王爺能容得下一個拿著他與我的情分來步步算計的人?能容得下一個處心積慮害他血脈的人?”
  玉隱脫口道:“長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兒和靈犀!”
  “他們兩是你外甥,你身為姨母,自然疼愛。“我緩一緩氣息,慢條斯理到:“尤靜嫻
  11、玉樹瓊枝作煙蘿(上)
  無論我是否擔心,日子中就是看似波瀾不驚的過了下去。
   衛氏的入宮似為表麵波平如鏡的後宮投入了一塊巨石。入選的諸位秀女之中,玄淩對她的厚愛顯而易見。先是未入宮便賜正六品貴人之位,封號亦是寓意甚美的:“瓊”字,甚至玄淩親自囑咐了把臨近太液諸芳的恰春堂理了出來賜予她居住。此次入宮的秀女多是位份低微,唯獨她一枝獨秀,占盡風光。
   皇後雖然不管宮中事務,然而聽聞之後亦不由歎息:“如此厚愛,連當年淑妃入宮亦不過如此。”
   皇後是謹言慎行的人,這一番喟歎比較倒是來得突兀。如此將瓊貴人與我昔年入宮之景想比,越發引的眾人好奇。終於連心高氣傲的胡蘊容亦知道了,說道:“這樣說來,美倒美得很,我倒聽那日選秀的宮人說起,衛氏美得狐氣。”
   人美似狐該是如何美法?眾人未曾見過,愈加明裏暗裏揣測。終於韻貴嬪來向我請安時試探道:“聽聞這位瓊貴人美麗無比,娘娘不怕?”
   “怕什麽?”我徐徐吹著盞中的清茶,抬眼看她,“貴嬪不妨直說”
   韻貴嬪笑嘻嘻的比著護甲上的金珠,“瓊貴人未入宮就聲勢顯赫,比之娘娘當年有過之無不及,娘娘不怕她入宮後狐媚惑主,奪你的寵愛。”
   我笑著睨她一眼,“怎麽韻貴嬪以為皇上是不禁誘惑之人,輕易便會叫人狐媚了去?”
   她斂聲:“不敢。”她唇邊綻開一絲冰冷的笑,“我隻是為娘娘擔心呢。娘娘已經是三子之母-----自然,娘娘望之如二十許人,當真看不出之差幾年便三十了呢。”
   我如何聽不出她的諷刺,以顏色製止花宜眼底的怒氣,笑吟吟道:“多謝韻貴嬪。說來你在宮中已久,雖然位份上不如本宮,可論年齡,本宮終得喚您一句:姐姐。可若不細說,誰知您比 我年齡大呢。大約不曾生養過的女子不顯老些,這是好生羨慕姐姐”。我喚來花宜,“姐姐眼角已有皺紋了,恰好太醫院送來幾盒珠容養顏膏給幾位老太妃,先給姐姐用著正好呢”。
   花宜笑著捧了上去,“貴嬪娘娘真好福氣,聽聞宮裏的老太妃都用這個,娘娘用了一定能年輕十歲,看上去隻像四十了”。
   韻貴嬪冷冷一笑,“娘娘客氣了,我比不得娘娘凡是寬宏,連皇上寵愛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咱們日日念著皇上”。說罷氣衝衝出去了,連撞上了在門口等著請安的暙嬪也不曉得。
   暙嬪嘴快無忌,不出半日便合宮皆知韻貴嬪在我宮裏無禮冒犯。到了夜間居然連玄淩也曉得了,晚膳過後特特來瞧我,安慰道:“韻貴嬪不懂事,你別與她一般見識就是”。
   我才哄了孩子們睡下,正卸晚妝,聞言不由駭笑,“什麽要緊事,臣妾倒不放在心上”。
   玄淩狐疑道:“外頭傳的厲害,說韻貴嬪如何在你這裏撒潑吃醋沸反盈天,你倒也不生氣,究竟她與你說了什麽?”
   “外頭傳的厲害,皇上竟然連她為何鬧將起來也不曉得?” 我想一想,“哪裏什麽要緊事,不值得生氣。”
   玄淩取過我一縷青絲把玩,道:“還真不知道她為何鬧騰,也罷,終歸她不懂禮罷了。”
   如此一宿無話,晨起槿汐為我梳妝時亦說起,“韻貴嬪原不是那麽衝動無謀算的人,昨日倒有些有心做出脾氣來呢。何況小事罷了,外頭什麽傳言竟那樣快?”
   我伸手撫一撫梳得油光水滑的長樂髻,眉心有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雕琢成的玉蘭飛蝶步搖,雖說玉光清雅,卻也晃的眉心瑩然如水。我比著一對明珠耳鐺,道:“該留神的是今日的新宮嬪入宮了”
   新入選的宮嬪在正午前皆以到達自己所居的宮殿。因著玄淩的另眼相看,也因著眾人的好奇與忌憚,妃嬪的禮物饋贈便似流水價一徑到了瓊貴人鎖住的恰春堂。然而瓊貴人隻道身子不爽,皆吩咐了侍女應付,連個謝 字也不出來說一句。如此幾次,眾人更議論起來,這位新貴人的架子倒是端的忒的大。
   花宜悄悄來告訴我,“那瓊貴人可不的人心了,才一來便生出那麽是非,好張揚的樣子,各宮的娘娘們都不喜歡呢。”
   我掐了一串連珠蘭在手心,緩緩道:“不喜歡又怎樣,隻要是皇上寵幸的,有幾個她們能喜歡?與其到時XXXX,暗藏不軌,還不如早不來往,何況隻要皇上喜歡,她們也還不敢動瓊貴人呢。”
   話雖如此,然而到了夜間卸妝,小允字道:“欣妃娘娘送了幾匹宮緞去給瓊貴人,誰知貴人不領情,還道上用的段子料子花樣還不如官用的呢,可把欣妃娘娘氣著了。”
   花宜冷哼一聲,“還未承寵便如此跋扈,得罪了六宮的人有什麽好處?再者這般不順心,那般不順意,娘娘送去的東西還不知該怎麽議論呢?”
   我有一下沒一下梳著頭發,淡然道:“本宮不過按規矩賞寫東西,人人都一樣。既送了她,她愛做什麽說什麽都由著她,無需置氣。”
   然而話音未落,卻有宮女的步伐帶起風聲而進,恭聲道:“恰春堂的瓊貴人來拜見娘娘,娘娘可要一見:”
   我頗感意外,新入宮的宮嬪未見皇後而先拜見妃嬪,這並不合規矩,何況是如此漏夜而來,她又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我微一沉吟,道:“告訴她,本宮已經歇下了,三日後自會相見,不必急在這一時”。
   那宮女應聲去了,也不多話。倒是次日與玄淩一同用膳,他停了箸問道:“瓊貴人的住所她可還喜歡?”
   我抿嘴笑道:“別的都不喜歡,隻對皇上選的恰春堂無異議”。
   玄淩哧的一笑,“朕不過掛個名頭,還不是你選擇了東西布置起來,倒叫朕白白承情。”說罷問我:“聽聞瓊貴人脾氣不好:”
   我方欲將後宮諸人的怨憤說與他聽,他卻自顧自笑了,“但凡美人,大約都有些脾氣。瓊貴人年輕張揚些也是有的,不打緊,你好好教導著,也勸宮裏的人好好收斂些性子,別看朕喜歡她就心裏手裏折騰的慌”。
   我訝然與他的偏心,隻做含笑,“若論姿色,瓊貴人的確貌美,事實皇上並非沒見過美人,為甚麽這樣喜歡瓊貴人?”
   我隨口一問,他到凝了神,圓潤的銀箸停在薄薄的指尖,“論婉約,她不及你,論冷,不及瀾依,論美麗,也無從與從前世蘭平分春色。隻是她美麗中帶著清寒的倨傲,更兼一縷清愁,倒是氣韻獨特”。
  我夾了一筷胭脂鵝脯在他的碟中,笑道:“秀色可餐,皇上也要多進食才行。既皇上如此喜歡,想來侍寢之時自然是瓊貴人第一了”。
   他頷首,笑意微微收起,“嬛嬛,朕這樣攢她,你竟不吃醋?"
   我驚詫,我竟毫無醋意嗎?如此豁達,或許是真的已經不愛了,隻是,他卻不樂意呢。於是故意蹙眉,停了筷子,低低說道:”臣妾若是吃醋,皇上也還喜歡她,他日總要一同侍奉皇上的,何必彼此難堪。大度不成,吃醋便是嫉妒之罪,臣妾也為難了。”
   他見我X然不樂,忙握住我的手,溫柔道:“朕知道你心裏其實也不高興,想著你能不介意,卻怕你是因為不在乎朕而不介意”。
   我揚起煙籠般的禾眉,低低道:“臣妾隻是相信在四郎心中永遠有嬛嬛,不會為任何人取代”。
   他撫一撫我的臉頰,暢然一笑道:“朕的確如此。”
   誰知到了夜裏,瓊貴人更早了一個時辰便來拜見,我才要拒絕,小允字勸道:“瓊貴人誰也不放在眼裏,獨肯尊敬娘娘,這份心思本就難得。何況她是皇上青眼有加的新人,娘娘何必有意避著?或許她有要事也未可知。”
   我想一想,搖頭道:“皇後雖隻剩了個架子,卻也還是皇後,未見皇後而先見妃嬪,本宮何必為了她而落人話柄,不見也罷。”
   小允字眉頭一皺,“娘娘也知皇上對她另眼相看,不是為她是怕皇上來日觸怒起來……”
   我思量片刻,緩緩起身道:“見!”
   新宮嬪入宮後的第三日,照例要至昭陽殿參見合宮妃嬪。入選的宮嬪並不多,鶯鶯燕燕一起也不過站了一列,一個個按規矩先向皇後行大禮跪拜下去。剪秋在旁邊得了吩咐,上前道:“皇後娘娘有旨,免禮起身。”又一一按著眾妃的位份拜見,才一應入座。新入選的宮嬪難免有些局促,入座後皆垂首不語,一時間殿內倒是鴉雀無聲。
   皇後居於正中九鳳朝陽座上,和顏悅色吩咐賞下早已預備好的各色禮物,朝下笑道:“諸位妹妹都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以後同在宮中都要盡心竭力的服侍皇上,為皇家綿延子孫。妹妹們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處。”
   話音未落,榮嬪的純銀護甲擱在茶盞上 叮 一聲響,皇後不覺抬眸橫了她一眼,意在提點她要行事穩重。榮嬪忙起身笑道:“回稟皇後娘娘,不是臣妾有意失儀,而是入選的妹妹既有六個,為何眼下隻有五個?方才臣妾用心聽著,似乎未見瓊貴人啊。”
   榮嬪的疑惑正道出在做嬪妃心中困惑,一時間不免互相詢問,偶偶私語。胡蘊容一嗤,揚起靜心畫就的遠山長眉,不以為然道:“久聞瓊貴人盛名,又是好大的氣性,總不成今日參加嬪妃便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不來了吧?”
   皇後微微一笑,“什麽下馬威,蘊容你言重了。晨起淑妃先來已告知了本宮,瓊貴人昨晚便提起得了風寒,恐怕今日會遲到些許。”
   我欠身道:“是,今日清晨,伺候瓊貴人的小太監又來回稟過一次了。”
   榮嬪慢慢綻開的淡薄笑意,“終究臣妾不是選修入宮的,不曉得有這樣的道理,原來風寒就可以不來請安,不知是風寒太重還是瓊貴人身子太嬌貴,抑或合宮參見,是我們這些妃嬪麵子不夠重呢?”
   榮嬪的話雖然刻薄,然而瓊貴人自入宮以來便不得人心,欣妃心直口快,道:“她愛來呢便來,不愛來便不來,本宮知道自己人微言輕,隻是她是否連皇後和淑妃也不放在眼裏?即便皇上寵愛她,總不至於眼看著她這樣沒規矩。”
   蘊容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鏤花小圓鏡,照著鏡子細看眉心墨魚花鈿,笑吟吟道:“罷了,一進宮便知道她是個美人坯子,心高氣傲,又是皇後親自引去選秀的,自然非同一般,誰知她連皇後的麵子也不給,這樣的時候推脫了不來呢。”
   榮嬪俏生生一笑,“誰說的呢?我瞧瓊貴人是極會做人的,-----隻是看是誰的麵子罷了。我可是連著兩夜在未央宮外瞧見瓊貴人了。誰說人家心高氣傲,見了真佛自然俯首帖耳上趕著去,隻不過瞧不上咱們罷了。”
   榮嬪剛說完,挑釁似的向我一笑,滿座嬪妃皆在,我怎容她蓄意挑釁,唇角一揚,起身回道:“瓊貴人是曾連著兩夜夜訪柔儀殿,一回臣妾已經睡下沒有見到,昨夜是瓊貴人特來向臣妾告假,說身子不適今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皇後的目光在我麵上似鋼刀一刮,瞬間又是和藹可親的神奇,“你協理六宮,她來告訴你也是對的,隻是既然說晚到,這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她轉首傳喚X夏,“去恰春堂請瓊貴人過來吧。”
   榮嬪猶嫌不足,加了一句道:“告訴瓊貴人,再不來,可是用午膳的時候了。”
   蘊容笑嘻嘻的向欣妃道:“聽聞瓊貴人很是得罪了姐姐?”
   欣妃揚一揚眉,不以為意道:“左不過看不上我送去了東西罷了,也沒什麽要緊的。何況她來了才幾天,合宮裏得罪了多少人了,我也懶得與她計較。”
   蘊容忽得正色,“欣妃不計較是你大度,但規矩不能不立。” 她似笑非笑看著皇後::“瓊貴人是皇後引薦的人,不能叫人背後議論娘娘寬容無度,毀了娘娘的聲譽。”她水漾眼波輕俏一轉,“瓊貴人既然身子不好,這頭一個月的侍寢,便免了她吧,如何?”
   座中嬪妃正中下懷,早露出三分喜色,隻不敢言語,窺著皇後的神色罷了。
   皇後倒是氣定神閑,伸出芊芊玉指端過茶盞輕抿了一口,道:“既然是妹妹的心意,倒不是不能教給她一個規矩。”皇後溫和道:“等下本宮告訴給她就是,至於薑氏,李氏五位妹妹,綠頭牌已經製成,今晚便有侍寢的資格了。”
   五人到底年輕,羞的滿麵通紅,齊聲道:“嬪妾等謝過皇後娘娘關懷。”
   然而,瓊貴人並沒有到。
   她再也沒有出現在紫奧城過。
   X夏來回稟時,已經嚇的麵無人色,期期艾艾。“回稟皇後娘娘,恰春堂中並無瓊貴人蹤影,奴婢曾去查看她的臥室,床鋪整潔,並無有人睡過的痕跡。”
   皇後聞言一愕,不免焦灼,“那去了哪裏?”
   X夏嚇得 撲通 跪倒在地,“其實從昨夜瓊貴人回恰春堂後再無人見她出來過。可是,她就是這樣不見了。”
   眾妃驚的麵麵相覷,皇後赫然大怒,一掌重重落在黃梨木雕花椅欄上,“胡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大周的後宮怎麽可以說不見了人便不見了人!皇上曾向本宮提起,今日便要瓊貴人侍寢,本宮可以回稟瓊貴人身子不適不能侍寢,卻如何跟皇上說他心愛的瓊貴人一夕之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皇後極少動怒,瑛嬪膽小,嚇得睜大了眼睛縮在貞妃身邊。我自入紫奧城以來從來未曾見過如此咄咄怪事,一時不容多想,便由著皇後下令羽林軍Bianco搜紫奧城。
   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恰如皇後所言,“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仿佛一夕之間,瓊貴人便人間蒸發,再無蹤影。
  而且那人還是玄淩的新寵,心頭所愛。
  自瓊貴人入選以來,玄淩心心念念至今,然而尚未得到便先失去。我完全可以想象,玄淩會如何震怒。
  “其實,也並不算活不見人的,”一直在旁怯怯不語的薑美人輕聲道,她畏懼地看了我一眼,“昨夜,淑妃娘娘應該是最後一個見到瓊貴人的人啊。”
  “本宮?”我不免吃驚而訝異,然而細細算起來。如果真的是她見完我便不見了的話,那我的確是她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淑妃娘娘待瓊貴人的情分不薄啊,且不說瓊貴人隻肯見淑妃娘娘一個人,淑妃娘娘也很維護瓊貴人。僅僅是因為皇上寵愛瓊貴人嗎?也不盡然吧,並未見淑妃對薑美人另眼相待啊。”
  薑美人挽一挽鬢邊長簪墜下的細細銀流蘇,眉眼低垂,柔柔弱弱道:“臣妾怎及瓊貴人有福,能得淑妃娘娘眼緣呢,那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呢,臣妾自愧不如。”
  “可不是?前幾日淑妃為了瓊貴人還曾苛責臣妾呢?”韻貴嬪冷冷笑道:“臣妾當時還委屈得緊,瓊貴人是什麽來頭,淑妃要這樣護著她。”
  我明知韻貴嬪信口雌黃,當日她在我宮中爭吵,瓊貴人不過是個由頭罷了,何曾真是為了她呢?然而這樣細細辯駁起來,其實是無從辯駁的。
  “至於淑妃娘娘為何會厚待瓊貴人?臣妾倒是聽說一樁新鮮事呢。”榮嬪比著手指上的護甲,輕輕在椅靠上劃來劃去,“瓊貴人姓衛,淑妃娘娘的心腹太醫也姓衛呢?”
   德妃斜睨她一眼,溫然問道:“怎麽?不可以兩人都姓衛嗎?”
  德妃素來溫和無爭,然而她素有威信,宮中嬪妃無不敬她三分。
  她乍然相問,榮嬪亦不敢故弄玄虛,道:“自然沒有不可以的。”榮嬪揚一揚手中的纏花帕子,點著唇角道:“淑妃娘娘的心腹太醫衛臨乃是瓊貴人衛氏的遠房親戚,算起輩分來,瓊貴人還該叫衛太醫一句‘表舅’呢。為了這一層心腹幹係,淑妃也不能薄帶了瓊貴人啊。”
  德妃以目光詢問於我,我搖一搖頭,雙目瞬也不瞬看著榮嬪,似笑非笑道:“還是榮嬪消息靈光,本宮倒不曉得還有這層關係呢,大約也是榮嬪與瓊貴人親近的緣故,她才肯告訴你。”
  榮嬪冷笑一聲,抬眸看著我道:“再親近,也不比瓊貴人夜訪淑妃這般厚密呀。”
  “好了。”真紅石青福紋的精致立領的襯得皇後頗含威嚴之色,沉聲道:“事已至此,又牽涉良多,本宮不能不稟告皇上。你們都先回去,不可私下再議論此事,以免以訛傳訛。”
  眾人肅然起身,恭恭敬敬答了“是”,安靜告退下去。
  這一宿,注定是無眠了。
  
  
  12、玉樹瓊枝作煙蘿(下)
  
   午時我曾召來衛臨一問,衛臨不覺失色,[微臣與瓊貴人的確有親戚情分,隻是實在是遠親,而且多年不來往了,實在無從談起娘娘為了微臣厚待瓊貴人啊。]
   我暗暗頷首,欠身到[若真如你所說也便罷了,隻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連這層遠親關係都查得清清楚楚,隻怕是有備而來事情不是你我想象的這樣簡單。從前是溫實初,如今是你做本宮的左膀右臂,難免被人算計。]
   衛臨不以為意,[若怕算計險惡,微臣早早就回鄉做一個江湖郎中,豈不快哉!]
   我輕輕轉身,鬢發摩擦在青鏤玉枕上有悉踤的輕音,午夜有風微微蘊涼,卷著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連綿送來,似一卷浪潮輕輕拍上身,又四散退開,無孔不入地在這寂寂深殿內蔓延溢開。我不能入眠,側耳聽著遙遠的殿外細碎的聲音,是羽林郎帶走了怡春堂的宮人在審問嗎?是被審的宮人們在啼哭呼號嗎?那麽細碎而散亂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在靜夜裏聽起來,愈發淒涼而滿含絕望。
   槿汐聽見我輾轉反側的動靜,柔聲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她為我掩我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雖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薑美人處,恐怕也無心理會瓊貴人之爭,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溫柔如罔,漫天匝地鋪開,我低低[嗯]了一聲,複又睡在那如罔的月光裏,心慢慢的冷下去,一分一分的似浸在寒水裏一般。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是在墜進一張精心築就的網中,像蛛絲網一樣,兜頭兜臉粘住我,網得我無從逃脫。
  
   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天光剛亮我便翻身下榻,隨意梳通滿頭青絲,
  揀件月牙白垂花宮錦長衫披上,由著花宜為我對鏡梳妝。
   因著我要避嫌,玄淩將瓊貴人之事交給了皇後與端貴妃處置,我倒也極清閑,晨起喂過了三個孩子吃飯,便陪著他們一同玩耍取樂。
   約莫到了辰時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後請安。召喚槿夕為我更衣,卻不見她人影。
  雕花長窗蒙了湖藍色冰梢窗沙,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
   盛花枝底下,仿佛是李長在槿夕耳邊悄悄說著什麽,槿夕隻蹙了眉心一語不法。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夕——]
   槿夕帶著笑顏應聲而來,我仔細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區的憂慮,我溫言問道:[可是李長來了?]
   [是] 槿夕微微遲疑,李長已經垂手近來,低聲道:[皇上請娘娘到朝陽殿一趟]
   我含笑直視他,[皇上要我去朝陽殿請安罷了,何以這樣說不出口?槿夕替我更衣吧。]
   李長一怔,跪下道:[奴才不敢欺瞞娘娘,據派出去追查瓊貴人隻事的人回報,
  住在瓊貴人家中的表哥也不見了。而傳聞其實瓊貴人
  與她表哥早有私情.....]李長漸漸說不下去,[皇上他,請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朝陽殿去。五月的天氣。正上初夏時柳蔭深碧,鳥鳴花熟之時,一縷縷風也柔酥酥溫柔柔的撥
  人心鉉 。而我,隻覺得永巷這樣的漫長,左右紅牆綿延的無窮無盡,倒影著幽光細細,遙望的天光彼岸,隱約可見鳳羲宮宮殿花影幽深
  的一角,在湛藍如壁的天空下更見陰沉詭異。
   昭陽殿中人比不多,沉默不語的玄淩與貴妃,在窗下抄錄太上感應篇的皇後,,各懷有難言的微妙。
   我方進殿,榮嬪現象我笑起來,親親熱熱的拉過我的手道:“淑妃娘娘來晚了,還未向薑妹妹道喜呢,早起皇上已經封了薑妹妹為貴人了。”
   我含笑向薑氏點頭:“恭喜妹妹了。”我摘下發髻上一枝點金滾珠步搖插在薑氏的桃心髻上,“來的倉促,未及為妹妹準備禮物,小小心意,妹妹笑納就是了。”
   薑氏首一偏,為難的看一眼玄淩,怯怯笑道:“多謝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幹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再思量這些話是否該說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後,也會一夕之間被人送出宮去。”
   我的手勢僵持在半空中,惟聽見步搖上朱釵玲瓏有聲,聲聲擊在心頭。我轉首,看著依然沉默不語的玄淩,喚道:“皇上----”
   他的神情陰晴未定,並不似抬頭天空晴雲萬裏。我心頭慢慢生出涼意,輕輕道:“不是臣妾。”
   “不是淑妃,那麽會是誰?”皇後放下手中的筆,聲音清越,“羽林軍已經查出,前夜瓊貴人自你宮中離去後,你的宮裏便送出了一隻運水的木桶,那種木桶,要躲下一個人是綽綽有餘的。”
   我看著皇後道:“宮中運水讀來在夜半,日日如此,有什麽稀罕?”
   “運水的車出宮日日都有人查驗,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宮中出去的水桶,卻因押送的小內監小回子有淑妃宮中的腰牌兒免了查驗,淑妃在宮中權勢煊赫,連小小一個內監都有此許可權,誰還敢查驗呢?”皇後說後,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鍍金腰牌,上麵是端端正正用隸書所寫的“未央宮”三字,四周嵌流雲紋,的的卻卻是未央宮的執事腰牌無疑。
   皇後將腰牌拋在我麵前,繪春端上準備好的赤金雲牙盆,恭聲道:“請娘娘浣手。”
   皇後婉言歎息,“宮中陣風吃醋隻事曆來層出不窮,這種事隻要不過分,本宮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知淑妃你在竟這樣不能容人。皇上喜歡的人才入宮,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出宮去。你這樣跋扈後宮隻手遮天,當真是本宮與皇上縱容壞了你嗎?”
   皇後仿佛痛心疾首的樣子,剪秋忙上來在指尖點了薄荷油,揉著皇後的額頭道:“娘娘在宮中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麽還這樣看不開,瓊貴人再得寵又能怎地,終究越不過娘娘去,娘娘何苦這樣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隻是不能容人,二十淑妃奶奶姑娘善心大發,想做好人吧。”榮嬪輕哧一聲,剔了剔水蔥似的指甲,慵懶道:“瓊貴人的遠房表舅是淑妃娘娘心腹衛臨太醫,瓊貴人早有心上人,恐怕他這個做救救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貴人漏夜拜見淑妃奶奶姑娘真正的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賣給衛太醫一個薄麵,又可除去來日爭寵的心腹大患,在水桶裏裝個把人出去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呢?”
   太遙遠,仿佛隻是他人口中聽來的故事。那般稀薄不真切,卻全像是真的。樁樁件件都指向我,--是我。因為害怕?貴人奪寵,也為了成全她一段情意,放她出宮。
   多麽像一個笑話,但它卻被人編製的如此真實放在我麵前,叫人不能不信。
   榮嬪站起身來,弱者腮依在玄淩身邊,轉眸一笑,“話說起來,娘娘今年已經芳齡二十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華,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顏不老,心裏也會真正害怕,後宮的美人層出不窮,而自己年華老去,更何況?貴人如此盛恩入宮,和娘娘當年一般。”
   我冷冷的倪她一眼,“若那是你害怕的,不要把自己當做本宮來揣測。榮嬪你還沒有聰明到可以摸透別人的心腸,否則---”我瞥一眼皇後,“你也無須被人玩弄於手掌之中。”
   她嫣然一笑,“臣妾是否被人玩弄是不得而知,臣妾自然也怕年華老去,但更怕不明不白被人一夜之間送出宮去。”
   “皇上”,我屈膝於他麵企鵝,仰望他沉默的麵孔,“是非曲直臣妾無從辯駁,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去的小回子,問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願意與他當麵對質。”
   他無聲的點頭,吩咐繪春,“帶小?子進來,朕不想冤枉了淑妃。”
   繪春裙擺一揚,轉身自殿外帶進一名小內監,他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摸樣,淨白麵孔,一幅老實的樣子。未央宮上下服侍的內監不下數十人,我並不記得這個小?子,隻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聲,反問道:“皇後不以為茲事體大,臣妾就該吩咐小允子或者小蓮子去辦更妥帖嗎?反而指使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內監。”
   皇後眼皮一抬,並不搭理我,隻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腦仁上突突跳的厲害。
   剪秋答了‘是’,手勢愈加輕柔。韻貴嬪冷笑,唇角一勾,目光逼視著我,“小允子和小蓮子是娘娘的心腹內監,在宮中亦舉足輕重,派他們去不是太咋眼了嗎?”她用足尖點一點小回子,“這樣的小內監,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宮的腰牌撐腰,最合適不過。”
   玄淩輕輕吸一口氣,微帶憫意,“將你剛才所說的在說一遍給淑妃聽。”
   小回子抬頭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驚似的磕了個頭,“那夜?貴人來訪,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見的,誰知後來又見了,二人密談了片刻後天已經玩了.淑妃娘娘便人送貴人回去, 便是奴才去的.回來後奴才本打算睡了,誰知娘娘叫進內殿,說有個機會曆練,問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事隻吩咐給允忠管很連公公,難得娘娘肯抬舉,就答應了.娘娘就吩咐奴才去怡春堂外學夜貓子叫兩聲,說叫完了瓊貴人
  便會自己出來了.]
   韻貴嬪冷笑一聲,膩聲道[果然呢,瓊貴人的性子 ,若不是她自己肯出來,誰能綁著她呢.]
   玄淩一眼橫去,韻貴嬪忙低了頭,小回子接著道[然後擬才就看見瓊貴人換了宮女的衣衫出來了.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把扮成宮女的瓊貴人帶到了未央宮外後角落的水車那裏,把她裝進了空桶運出了宮.其餘的奴才就不知道了.]他極裏想著,[對了,那夜瓊人到訪,是奴才在殿外守著伺候的,隱隱約約聽見兩句,什麽到了那邊自有人接應,你自在了,本宮也自在了這些話.]
   榮嬪嘴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什麽自在不自在呢,終究逃不出皇上的聖明的.]
   玄淩平視著我,眸底唯見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你自己告訴朕,她深夜找你是為什麽?]
   我並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坦然看著他道[的確隻是來向臣妾告假,因為她身子不適,次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可她若真的身子不適,大可打發人來告訴,不必親自來找你.]
   我搖一搖頭,[此事,臣妾當時也沒有細想,但柔儀殿眾人都可以為臣妾作證.臣妾並沒有說這樣的話.]
   [柔儀殿眾人......]榮嬪冷冷道[他們哪一個不是你的心腹臂膀,難道會說真話?也隻有一個
  小回子敢說出真實情罷了.]
   我冷眼覷著小回子,平靜道[小回子,她們給了你什麽好處,要你這樣來誣賴本宮!你若是個
  明白人,她們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也可以殺了你滅口.]
   [淑妃是指本宮嗎?]皇後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凝神端詳著我.[本宮的確有錯,錯在為皇上
  挑選佳麗時未曾弄清她的背景,不知她心中已有他人.]她看一眼玄淩,這件事上臣妾責無旁貸,
  還請皇上責罰.]
   玄淩的手指[篤篤]地叩在沉重的桌上,[算了,這些也不時皇後能查到的.]
   皇後婉轉謝恩,方看著我道[但既然瓊貴人是本宮舉薦入宮的,本宮又有什麽理由要漏夜送她出宮呢.
  要送她走的,隻不過是看不得她在宮內的人罷了.]
   我垂眸道[臣妾並未指是皇後所為,臣妾隻是不明白,瓊貴人若真有心上熱門人,大可在入宮前就一走了之,何必要入宮後再大費周章呢.]
   榮嬪一雙明眸骨碌一轉,[呀]了一聲道[臣妾想,若是她在家時就走了怕會牽連家人,反正宮中自然有權有勢的人送她出去,反而更周全呢.]
   [本宮沒有榮嬪說得這樣蠢.]我橫她一眼,[瓊貴人入宮不甚馴順,卻肯尊崇本宮,她離宮前最後一個所見的人就是本宮,難道本宮不怕皇上追查起來第一個就是牽連了自己嗎.]
   [這......]榮嬪語塞,[或許是事出從權,淑妃也未免考慮周全呢.]
   [皇上,]一直未發一言的貴妃翩然起身,[此事大家各執一詞,眼下再議也無所結論,臣妾以為終究要等找回衛氏與其表哥才可定斷.]
   玄淩深以為然,才要說話,一眼看見門外探頭探腦的小廈子,喝到[什麽事鬼鬼祟祟的?]
   小廈子嚇得一溜跑進來,跪下道[回稟皇上,京城護軍剛回報的消息,在離京城七十裏外的山上,發現有一男一女的屍體,身上有許多刀傷,身邊的錢財全被擄走,像是山賊所為.]
   韻貴嬪拍一拍手道[這下可好了,死無對證.]
   榮嬪微眯了雙眼,含了朦朧而閃爍的笑意看我,[究竟是山賊劫財還是殺人滅口,倒是不得而知了.]
   我看也不看她,[榮嬪真是心思機敏,這話正是本宮想問的.]
   她笑,[咱們都是白問了,該回答的人去做了苦命鴛鴦.人已死了,怎麽說都由得娘娘.]
   事已至此,他人已將所有一切做絕,隻逼到我走頭無路的境地,映著殿外清曉天光,飛花滿苑,我的心境反而平複下來,我靜靜道[臣妾辯無可辯,但臣妾的確沒有做.]
   玄淩反手立在窗前,五月晴光拂落他一身鮮豔的光影,[嬛嬛,其實你也會吃醋,是不是?]
   我想起那日與他的對答,深知他的疑心,我溫然道[嬛嬛是凡人,因為在意皇上,自然也會拈算吃醋.可是皇上也說過,嬛嬛在皇上心中無可取代,所以嬛嬛從不害怕.]我說得坦然,無暇去顧及皇後耳得此話是眉心劇烈的跳動,[所以此刻,嬛嬛隻在意皇上是否相信嬛嬛,其餘皆不重要.]
   [淑妃,]他轉身,伸手撫一撫我的頭發,[一個瓊貴人不要緊,朕若知道她心有旁騖,自然也容不得她.就像當初,因為你在,如吟再像你,沒了也便沒了.朕隻是在乎朕的女人是否敢背著朕玩著許多花樣,利用朕對她的寵愛
  在後宮裏翻雲覆雨,隻手遮天.]
   [皇上,您說的那個人並非臣妾.]
   [嬛嬛,朕亦希望如此.]他微笑,言語間卻憑空透出幾絲空洞,[朕隻覺得心煩,朕知道你也心煩.最近宮中瑣事
  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讓貴妃和德妃打理吧,蘊蓉和貞妃也幫得上忙.]
   我不敢多問,心驀然收緊,凝視他道[皇上這樣說,是不相信臣妾嗎?]
   榮嬪急了,[皇上,此事證據確鑿,明明就是淑妃......]
   [好了!]玄淩揮一揮手,溫和地打斷她的話,赤勺,你知道朕為什麽寵你容你,別辜負了朕的情意.]
   榮嬪愕然片刻,很快不甘地垂首下去,不再說話.
   玄淩握一握貴妃的手,[淑妃有孩子要照料,以後,多勞煩你.]
   貴妃盈然下拜,[皇上客氣了,臣妾會盡力,隻是怕會力不從心.]
   皇後靜默片刻,抬起頭時依舊帶了和氣的笑容,[皇上吩咐了就是,臣妾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
  
  13、一任珠簾閑不卷
  瓊貴人的事便這樣不了了之,漸漸的也不再有人把他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因為新近得寵的薑氏李氏恰到好處的平分秋色,得盡了玄淩的寵愛,而相形之下,嫵媚溫柔的薑氏比起開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寵愛。
  
  瓊貴人之後,玄淩便很少來我的柔儀殿了,自然地,隨著他的少來,柔儀殿也逐漸冷清下來,鮮少有人拜訪。與之相隨的,衛臨也被調離了我的身邊,轉去服侍一些地位地下的永巷嬪妃,對於一向心比天高的衛臨,這樣的轉變帶來的落差無疑是讓他難受的,更何況他是無辜被牽連的。
  
  然而再不平,時光如綢緩緩展開,也到了七月流火的季節。七月的鳳凰花開,殿裏一片安靜,午後懶洋洋的風撫過窗外鳳凰花樹,纏綿的花朵落下地,發出輕微的啪嗒啪嗒的聲響。失寵後的寂靜,大約如此。連朧月跟著德妃來看我時也曉得說:“淑母妃這裏難得有這樣的安靜,連花落的聲音也聽得清。”德妃怕我聽了傷懷,急忙捂住朧月的口,想一想又撒手,歎息道“當年生你時,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憐。”提起昔日的傷心事,我隻是微微一笑,依舊伏在紅木窗下看紅河日落,天光這樣長,仿佛被聲聲蟬鳴拉長了一般無休無止。
  
  長日寂寂,貞妃來看我時多了幾分感慨。“沒想到,連姐姐也會有這樣的境遇。”彼時我心平氣和,輕柔地拍著熟睡在我懷中的予涵,輕輕吻一吻他的額頭,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寵,這一次已經好了許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撫育的幾個孩子的權利,至於恩寵,君恩似水向東流,遲早會有這樣的一天,不值得憂俱。
  
  茜砂窗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獸熏爐的口中徐徐飄出幾縷淡淡的輕煙,是蘇合香清甜甘鬱的芬芳,霞光稀薄的燈影裏,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麵前,專注繡幾針“鴛鴦戲水”的花樣,側影柔美,她靜靜道“我入宮晚,有時見姐姐這樣盛寵,偶爾也會想,姐姐也會有失寵的時候嗎?那樣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樣熬過來的?”她悄悄看我“姐姐會不會怪我,會想的這樣惡毒。”
  
  “不會。”我伸手掐了幾多新鮮黃月季,插入她輕薄如蟬翼的鬢邊,她的鬢絲那樣柔軟,叫人心聲出溫軟的意味“宮中的人不會專寵一輩子,想明白了,便什麽也不怕了,失寵,你若覺得煎熬,那樣日子也會過的煎熬,你若坦然,日子便也過的坦然,一切隻在乎心境,無關其它。”
  
  我為她整理好了筐中的各色絲線,一截淺色杏子輕羅袖子滑下來,腕上的纏臂金碰著赤金手鐲叮咚有響,連那聲音,回響在空蕩的宮殿裏纏綿悠長,也是那樣寂寞的。
  
  貞妃淡淡一笑,“皇上有了薑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了,連有身孕的瑛嬪也少了看顧了,到叫我想起當年我有身孕的樣子。”
  
  我慵懶一笑,“如今我也很少出去了,她得寵呢晉封也是應該的。瑛嬪那裏還勞煩你多看顧這些,宮中養不下孩子的事多了,不免叫人驚心。”
  
  貞妃淺淺一笑,“即便想著我從前的境況,我也會多照顧她,德妃也很用心呢,留意著瑛嬪
  
  嬪的飲食,瑛嬪自己呢也懶得出去,少讓人擔心些。
  
  遠遠有喜樂聲綿綿傳來,我側耳片刻,“是什麽聲音呢?”
  
  貞妃亦好奇,扶窗靜靜而笑,不知道,這會子難道又是有什麽喜事?她伸手招來花宜,“你去瞧瞧,是什麽事呢?
  
  花宜嘟著嘴氣道“能什麽事呢,大清早的鬧也鬧死了,她頓了一頓,終究不敢不講,是薑小媛有孕了。
  
  貞妃停下手中針線,看了我一眼,輕輕“哦”了一聲,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氣的人,正得寵的頭上,又有了身孕,以後更前途無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過幾色甜點,縷金香藥,紫蘇奈香,鬆子穰,茯苓糕、朱砂圓子並兩盞蓮子湯,皆是我與貞妃素日常吃的點心。貞妃揀喜歡的吃了幾樣,疑惑道“姐姐怎麽不吃呢?”
  
  我細細看了一遍,實在沒什麽胃口,隻好笑道“許是平時吃絮了,沒什麽胃口。”我喚花宜,“去製碗酸梅湯來吧。”
  
  貞妃道“姐姐不太吃酸的。”
  
  “倒不是不愛吃,隻是夏天喝了解暑氣罷了。”
  
   貞妃頷道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宮也讓人做些送給瑛嬪,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許不痛快,我也得早點回去陪著她。”
  
   我笑道:“好。勞你費心。”我沉吟片刻,喚過槿汐,“薑氏那邊懷孕了,又這樣熱鬧,咱們不能裝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來的送子觀音送去給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應著去了。貞妃用過點心,便也告辭離去。
  
   天氣炎熱似流火,然而我卻很喜歡那一抹夕陽燦爛,閑暇時便在貞妃的偏殿的藏書閣裏整理發黃的書卷,將它們放置到烈日下爆曬,以免被微氣侵染了幽雅墨香。
  
   這一日我正埋頭於書卷間,卻聽到槿汐輕輕喚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問道:“怎麽了。”
  
   她蹙著眉頭道“薑小媛午後一直喊著腹痛,鬧了好半天,結果小產了。”
  
   “小產”,我揚一揚眉,問。
  
   “是”,槿汐答道,“薑氏也真是沒福氣的,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太醫疑心是麝香所害,所發皇上動怒了,下令嚴查。”
  
  “是該嚴查”。我用清水浣手,宮中不明不白死了那麽多孩子,早該嚴查了。”
  
  “可是……”
  
  黃昏的暮色落在她清秀的麵龐上,無端添了一層焦慮,槿汐的話尚未說完,剪秋也踏進門來,她似笑非笑道“又經勞煩娘娘走一回了。”
  
   貞妃在裏間聞得動靜,急忙出來道“什麽事”。
  
  剪秋笑吟吟請了個安,“貞妃娘娘也在呢,淑淑娘娘流年不利,總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帶淑妃娘娘去問一問。”
  
  貞妃眸中有憂慮的光芒一轉,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宮得空,勞煩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宮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氣而不肯退卻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榮嬪之流微賤之人質問淑妃娘娘。”
  
  剪秋依舊笑著,“這樣的場合,奴婢奉勸一句,貞妃娘娘不宜去呢”。貞妃也不答話,伸手挽過我的手“黃昏路難行,我與娘娘同去。”
  
  貞妃甚少有這樣的執意,剪秋也不敢攔,隻得由著她去。我心中並不知是何關節又起風波,然而因著心中坦蕩,照舊是備下輦轎,梳洗後盛裝前往。再失寵,我終究還是淑妃。
  
   薑小媛居住的綺望軒在上林苑南邊,這裏地氣冬暖夏涼,到了盛夏時節依舊花木扶蔬,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妝點滌玉蘿之間,映著向南牆架上的火紅淩霄,一冷一熱,濾去不少暑氣,也俞加顯得綺望甲方漪色漪色無邊,花葉蔥鬱間有太湖奇石凸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宮中富麗景象,倒頗富江南庭院風雅韻致。
  
  一進宮苑,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含首道:“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見薑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這樣得皇上寵愛。”
  
  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斂,“所以赤芍終像是個例外,聽說她的攏翠園裏隻用金玉堆砌,十分惡俗。
  
  我暗暗歎息,這樣喜歡富貴,未必真是從未擁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是害怕失去所以貪戀。
  李長聞聲出來,打起了湘妃竹簾道:淑妃娘娘來了,皇上已經在此等娘娘了。
  
  數月之間,李長臉上也多了些愁容之意,雖然他依舊是風光無比的皇帝近身內監,紫奧城大總管,可是因著與柔儀殿的關係,這些日子來,明裏暗裏的零碎委屈也不會少,他迎我進去,悄悄比了個“善自珍重”的手勢,便執了拂塵垂手立到了玄淩身邊。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沉悶,許是這個時節黃昏特有的帶給人的窒息感覺,薑小媛躺在臥室的角落裏,兩頰蠟黃,雙眼通紅,不施粉黛,如雲的發絲亂蓬蓬散落在肩頭,身上隻披一件家常的月白染花寢衣,很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狹長嫵媚眼簾小心翼翼地垂著,唇邊哀受驚的委屈還未褪去,玄淩正坐在榻前,與她嚶嚶私語,好生安慰。
  
  我屈膝請了一安,“皇上萬福金安”。
  
  玄淩隨口喚了起來,問道:“在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滯夏吃不下東西,人也消瘦,今年還是這樣嗎?”
  
  我不想他勞師動眾喚我前來,卻是這樣溫情的言語,意外之餘隻好如實回答:“還是吃不下東西,不過習慣了也便好了。”
  
  玄淩點點頭,“騰見你也是瘦了。”
  
  貞妃行過禮後,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見著淑妃倒也不是很覺得,許是皇上許久沒見淑妃了,所以更覺得她顯瘦。”
  
  玄淩不置可否,倒是縮在榻上的薑小媛“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皇上,臣妾的孩子就這樣沒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這樣淒厲的哭聲在小小的閣子裏左衝右突,撕心裂肺,我隻覺得頭疼和悶熱,背上沁出層層的汗來,我怔怔地想,這樣苦熱的日子,什麽時候才算完呢?
  
  玄淩神色痛惜,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心,柔聲道:“朕一定還你個公道就是。”
  
  薑氏止了撕心裂肺痛哭,隻是小聲地啜泣著,啜泣著,那綿綿的抽泣聲似一枝緩緩滲透肌理骨髓的針,連我亦心酸起來,我正色道:“小媛這樣傷心,看來孩子的確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還小媛一個公道。”
  
  “既然淑妃也這樣說,”玄淩收斂了方才的溫情脈脈,他冷冷喚來剪秋,“你給淑妃娘娘看看吧,”
  
  剪秋答應了聲“是”,將放在黃梨木桌上的一卷畫軸徐徐打開,紫檀畫軸,畫卷筆法精妙,麵容栩栩如生,衣褶紋理無不纖豪畢現,正是我送給薑小媛的“觀音送子。”
  
  “此畫有何不妥嗎?”我問。
  
  水藍色墜珠長簾後徐徐站起一個女子的身影,“這畫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書院畫師沈頻之手,沈頻最擅畫觀音圖像,自然不會有什麽不妥。”簾後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榮嬪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薑氏的手,打量我幾眼,“小媛失子之痛,娘娘還盛裝前來,不怕人見了刺心嗎。”
  
  我淡淡一笑,“原來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見到真的會生出不同的見解來,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宮盛裝前來,正是不想薑小媛見了刺心,難道榮嬪覺得本宮素服前來才算是安慰小媛了嗎?倒不怕小媛更觸景傷情。”
  
  榮嬪一時語塞,隻好道:“淑妃機變過人,心思深沉,嬪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知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當年你在本宮身邊時本宮是如何教導你的。”燭影搖紅,貞妃坐在窗前橫榻上,羅扇輕搖,窗外流螢點點飛舞雪白橙花之間,愈加顯得臨窗而坐的貞妃意態嫻靜,“與尊上答話,不可挑釁,不可輕浮,不可出言無狀,尤忌口出輕狂言語,你可還記得嗎?”
  
  赤芍本是貞妃的侍女,如今舊主問話,她一時不敢抗辯,隻氣鼓鼓站著不說話,然而貞妃素來文靜少寵,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寵的風頭上到底按捺不住說了一句,“嬪妾如今已非奉人巾節者,不必再按貞妃娘娘教訓說話做事了。”
  
  貞妃輕輕搖頭,並蒂海棠花步搖上垂下的銀子流蘇晃出點點柔和的光暈,如今你已不是侍奉灑掃的宮人,得寵而成上位,這是你的福分,然而無論如何身居高位禮數教養都不可或缺,否則你位份再高,別人都不會心悅誠服。
  
   榮嬪平生最恨被人指點是貞妃身旁伺候的舊人,如進被貞妃當著眾人一言一語教導,又一時發作不得,不由氣得滿麵通紅狠狠絞著手中的絹子。
  
  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息,閣子太小,人又多,難免有些窒悶的氣息有小宮女上來往角落的八珍獸角的鏤空小銅爐裏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屑,香料才燃起來,已有年長的姑姑三步兩步的趕上來朝著後腦勺就是一掌“不要命了麽?什麽時候了還敢用香料,不怕傷了小主貴體。”她猶不解恨。雖不敢朝著我,可口中依舊碎碎罵道“狠心短命的東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進去害小主麽?“
  
  我不說話,隻瞟了李長一眼,李長會意,一把握了那宮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嗬斥道“雖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宮裏規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當著皇上和娘娘的麵管教,成什麽樣子,嘴裏還不幹不淨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廈子,“張嘴三十,好好叫他記著教訓。”
  
   薑小媛一直未曾出聲,直聽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開口求情,見玄淩隻是毫不動容,隻好無可奈何的把話咽了下去。
  
   榮嬪冷哼一聲,指著書卷道“這裏是淑妃娘娘所送的無疑吧?”
  
   我瞥了一眼,從容道:“是“。
  
   “那麽娘娘好機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光芒。
  
   “小媛緣何會小產,正是麝香熏染之故,太醫已經查過,小媛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無沾染麝香,而小媛失子正是因為他太過看重娘娘所送的這幅畫。”
  
   薑氏掩麵,伏在玄淩胸前痛哭不已,他小小的肩膀大力的瑟縮著。抖動的起伏像海浪樣一漲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來這幅觀音送子圖,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為皇上誕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畫像前誠心祈福,誰知。。。。。。”她指尖發顫,抖索著用力扯開畫卷兩端的紫檀木畫軸,“誰知這裏麵竟塞滿了麝香。。”
  
   她手指一鬆,空心的紫檀木卷軸內滾落許多褐色的麝香,那樣濃鬱的氣味我嫌惡的秉住呼吸,別過頭去。
  
   “這畫是淑妃遣人送來的,送來之後就懸在那裏沒人動過,除了淑妃娘娘還有誰能動手腳?”薑氏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幾欲噬人,她痛哭失聲,“皇上,皇上,臣妾好害怕,與臣妾一同進宮的( )貴人不明不白死了,臣妾一直怕的做噩夢,臣妾已經很尊敬淑妃了,從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為什麽他還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她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迸得血紅,幾乎要縱身撲到我的身上。“淑妃,你若不喜歡嬪妾,嬪妾大可退居冷宮,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我退後一步,欲避開她失子後形如瘋癲的情緒。然而玄淩上前一步,緊緊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有黏膩的冷汗,那種濕冷的觸感有發滑的虛弱,他逼視著我,吐出喉底的暗啞,“淑妃,你有沒有?”
  
   “不會,淑妃斷斷不會。”貞妃上前兩步,婉聲勸道:“皇上忘記了,臣妾當初有孕被禁足,是淑妃想盡辦法照顧臣妾,她既然肯與臣妾為善,又怎會去害死薑小媛的孩子?淑妃不是這樣的人。”
  
   “娘娘,時移事易。您和小媛是不一樣的。”榮嬪笑吟吟的吐出冰冷的話語,像小蛇的信子“吱吱“的攢向貞妃,“你是無寵而有孕對盛寵回宮的淑妃有什麽威脅?而小媛是寵而有孕,萬一將來剩下位皇子,可是前途無量,對失寵而有子的淑妃而言能不防範於未然嗎?”
  
   所謂情勢,榮嬪已經一針見血,宮中諸人大約也是這樣想的吧。
  
   貞妃一時無言,隻是反複道:“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淩看她一眼,“燕宜,或許是赤芍想得太多,但的確,有時你看人未免太簡單了。”
  
   貞妃聞言訥訥,複又底下了頭,“皇上這樣看臣妾麽?”她苦笑,終於沉默。“但臣妾始終相信,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淩不再理會她,隻看著我道:“朕隻要你回答,做過或沒做過?”
  
   宮內靜極了,遙遙卻隻聽見遠處青蟬在楊柳間喋喋不休,聲聲知了知了,風動竹影移,月光漸照東天,紫銅鶴頂蟠枝燭台上的蠟燭燃的正旺,化下的滴滴紅淚,當真如紅淚一般般,靜靜低垂落無聲。
  
   “臣妾回答了皇上就會相信麽?還是皇上心中其實早已認定是臣妾所為,那麽臣妾回答與否其實真的無關緊要。”
  
   玄淩伸手以二指輕輕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看到我眼眸深處他的手指薄涼修長,觸在我下頜的皮膚上有森森的涼意漫出,“淑妃,朕隻要你一句話。
  
   如此冷然相對被他逼問,於我於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餘光望見倚牆而立的淑妃,暗紅的燭光散落她眉間眼角,神色悲憫,是憐我,也是憐她自己。
  
   “臣妾以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絕不會來問臣妾這句話的,終究是臣妾看人看
  
  事太樂觀。”我的眼中不可抑製的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哽上了喉頭。
  樹影透過輕薄的蟬翼紗映入室內,枝葉縱橫交錯,似迷茫詭異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熾熱一點彌漫上眼底深不見底的寒潭。
  榮嬪急切道:“皇上斷斷不可再心軟了,上次瓊貴人的事已經不明不白饒過去了,若不狠下心腸,隻怕宮中以後是非更多。”
  我轉頭望著薑小媛,“這畫是本宮半月前讓槿夕親手送到的吧。”
  薑氏哭紅了眼睛,瞪著我哽咽道:“是,若非這半月來我日日對著這畫,我的孩子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下場。”
   “這幅畫是氏州都督贈與本宮,在送小媛前本宮已掛在宮中數月,所以斷斷不會有問題。”
  榮嬪連連冷笑,“有無問題並非你說了算,薑小媛小產,你無可辯駁。”
  風吹過千葉修竹聲響沙沙,好似無數的雨點落下,我轉首,窗外確是滿天星光,銀泄千裏,我忽而微笑出來,望著玄淩深深的眼眸,“因為臣妾已懷孕兩月,如果此畫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會是臣妾。”
  我望著來不及掩藏好震驚神色的榮嬪,“自然榮嬪也會懷疑此畫本無麝香,是本宮為小媛專門所加,可是本宮又如何得知這畫小媛回事朝夕相對還是放入庫房置之不理,本宮沒有神機妙算,更不曾在小媛有孕後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實在是險之又險。”
  我的話未完,玄淩眼裏頓時如倒映進滿天銀河繁星,盛滿閃閃晶瑩,他喜道:“真的?真的是有孩子了?”他伸手便要扶我坐下。
  我不經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過他的臉,旋即安靜地垂目,臣妾沒有衛太醫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張揚此事。”
  他歡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來,不要動了胎氣。”
  我依舊垂眸,“臣妾已經被冤兩次,實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該將此事給臣妾一個交代。”
  榮嬪猶不肯死心,掙紮道,“不是淑妃親手所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畫不是槿夕送來的嗎?或是淑妃隻是槿夕也未可知?”
  “槿夕?”我含著渺慢如煙雲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夕,會不會是與她交好的李長?不是李長,會不會是他的主子皇上?如你這般,何時才肯善罷罷休?豈非宮中大亂,人心思變?不當其位,亂生是非,本宮不會懲罰你,隻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榮嬪極委屈,紐了絹子嬌聲喚。
  “赤勺,這一晚你咬著淑妃不放,已經鬧騰得夠厲害,淑妃說的不錯,少生是非,你該學學你的主子貞妃,學人家是如何貞靜有禮。”
  貞妃清幽眼波緩緩漾人玄淩眸心,“皇上該叫赤勺靜靜心思,當初臣妾沒有教導好她,終究是臣妾的過錯。”
  玄淩思考片刻,“小廈子,你送榮嬪回去,讓她每日抄寫三十遍《女訓》,不學會靜心安分,朕不會放她出來。”
  榮嬪待要再說,終於被玄淩眼神嚇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簾子出去。
  我眸光微轉,一一掃視閣中諸人,薑氏被驚的不敢再哭,隻有一聲沒一聲的啜泣著,低低壓抑著聲音。
  我喚過方才伺候的小宮女,“你過來。”
  
  那小宮女怯怯的靠著牆蹭過來,倏地腿一軟跪在我麵前,我也不看她,小媛宮中的香料都是你伺候的?是。她嚇得頭也不敢抬,怯生生答。她的手縮在背後,久久不敢動,薑氏狐疑的看我,淑妃要做什麽。我淡淡道:麝香氣味濃厚,用手觸摸後很容易被察覺,所以要害小媛的人很有心,借案檀的氣味來掩蓋麝香,但是那人肯定用手觸摸到麝香,小媛的閣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覺,除非那個人的手本就經常沾染各種香味,我喚過李長,你仔細聞聞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氣味。若無,那麽是本宮多心,若有,就細細審她,是誰背後主使。李長抓住小宮女的手用力掰開細細一聞,已經變了臉色。回稟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氣味。薑氏淒厲的喊了一聲已經縱身撲上去,隨手抓起一把尺子沒頭沒臉的打上去,倚望軒鬧作一團。哭笑啼鬧皆是戲,平白做了他人的衣裳,我是覺倦怠,簽過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14、鳳簫吹斷水雲閑(上)
  次日清晨醒來,澄澈的日光瑩透深綠窗紗,衛臨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畢,見他笑道:“本宮知道你很快會回來,隻是沒想到那麽快。”
  他請了個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聖旨專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來向娘娘請安。”
  我點點頭,臨鏡戴上一副金絲圈垂珠耳環,“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夠的本事翻轉時事,福澤微臣。”
  “不是本宮有本事,而是溫實初已是自顧不暇,本宮需要你在身邊。”
  家常在宮中不梳寶髻,委地長發一半用一隻玲瓏點翠珠扣鬆鬆挽住一側,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結成一條辮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緊緊挽起,再用金嵌寶插梳攏起腦後碎發,梳頭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鏡,前後相映,襯得鏡中人明眸流轉、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長衣。衛臨把了脈道:“娘娘氣色真好,無論失意得意,總是風采不減。”
  我淡淡一笑,“何來風采,不過是人活一口氣罷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這樣打扮,大約是不見客了。”
  “今日大約是賓客滿門吧。”
  “熱鬧如初,各宮都來向娘娘請安賀喜,連太後那邊也派孫姑姑來慰問。”
  “花宜,你入宮幾年了,見識不少,自然呢知道該怎麽應付”。
  花宜轉身出去,我看著衛臨道:“胎兒還妥當嗎?”
  “還妥當,隻是娘娘體虛時有孕,得多進溫補之藥,微臣自會去安排。”
  我扶著腹部道“這孩子來的及時,是本宮的救星,沒有他,也沒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擅自擔心,經過該事你該知道,在本宮身邊做事,位高,自然也越險,也容易被人算計。”
  他淺淺含了笑意“富貴險中求,古來如此。”
  我輕輕一嗤:“本宮最欣賞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囑咐道:“有空也幫本宮看著潁賓的胎。”
  向晚時分貞妃來看望我,我閑來無事,與她執了棋子黑白相對,北窗下涼風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簾青青,傳來連台下片片荷香清遠,遠處數聲蟬音,稍燥複靜,我執了白子沉吟不決,揉著額頭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子了,不知為何,此次總覺得特別煩躁難言,神思昏虧。”
  貞妃一襲玉白綃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來接二連三受了許多委屈,難免分心傷身,損了元氣”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薑式身邊那位荷香小宮女死掉了。”
  我隨手落了一顆棋子“怎麽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宮女說是平時薑式苛待她,與荷香兩人動輒對她打罵嗬斥,她才發了狠下麝香害薑式。”
  “那是胡說”,我一嗤“我還是那句話,小小宮女,哪裏來這樣貴重的麝香,又是誰給了她這樣的膽子,敢謀害聖上寵妃,她真的活膩了嗎?”
  “皇上也是不信,再審時更用了重刑要問誰指使的,連鑽手指的竹簽子也紮短了好幾根。那小宮女熬不過刑,咬舌自盡了。結果再查下去,在和薑氏一同入宮的才女劉氏那裏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麝香,劉氏一向對薑氏得寵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財勢,內務府的人便抓了她去應差事。”
  貞妃心軟,不覺微露憫色。我低首彈一彈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劉氏做的嗎?”
  “以假亂真,混淆黑白,素來是半日宮中之人最擅長的。”
  “可憐了劉氏,一進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來也成個廢人了。”我眸中深顯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裏揣測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後自己舉薦入宮的,會不會是她……她可有這樣狠心嗎?”
  我怡然一笑,讚道:“妹妹素來聰明。”
  花宜和品兒手中握著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一下一下地扇著風,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嬪跟了她半輩子,到死還是沒有過孩子,娘娘可曾記得皇後賞她的那串紅麝串,是人帶著都不會有孩子。”
  貞妃麵色一變,指尖一鬆,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錯子兒了。”
  她鬱然一歎,“這些年我冷眼旁觀,總以為自己是猜錯了。”
  “妹妹耳聰目明,心思細膩,必定不會隻憑猜的。所以妹妹顧得好二皇子,我也請妹妹幫忙看著瑛嬪。”
  她輕輕一歎,“我盡力而為吧。”她托腮良久,轉了話頭道“姐姐還不肯理皇上嗎?午後皇上在我那兒愁眉苦臉得很,其實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親臨了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爾一笑,“妹妹別舍不得,一縱一收,我自由分寸。”
   目送了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團扇輕搖,道:“槿汐,陪我去給皇後請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勞動了,這個時辰皇後怕是要睡下了呢。”
   “你以為她會睡得著嗎?”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宮闕,輕聲喟歎。
   至鳳儀宮時依舊有燈光點自昭陽殿內殿的窗格露出,仿佛不經意露出的是一星半點心思,讓人探尋。
  迎出來的是繪春,她揚眉驚詫,“是淑妃娘娘,這麽晚了。”
  我一笑,”皇後娘娘不也還沒睡嗎?夏夜熱得難熬,本宮來陪娘娘說說話。”
  繪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並不敢攔,隻得畢恭畢敬引了我進去,一路仔細為我看路,生怕我借機在昭陽殿生出什麽事故來。
  昭陽殿大氣開闊,南北長窗對開,涼風徐來,紗幔輕拂,清涼飄逸宛如仙境。皇後穿著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納涼,她麵朝裏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貴妃塌上,剪秋一壁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語著什麽。
  聞得我來,皇後尚未轉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來向我行禮問安。我吩咐了剪秋起來,笑道“連著兩日見了剪秋姑姑,才曉得什麽叫前倨後恭,判若兩人。”
  剪秋略顯尷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才也是對什麽人做什麽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職中,奴婢也身不由己,還望淑妃寬宏大量不與奴婢計較。”
  他恭恭敬敬扶著皇後坐起來,皇後也不看她,隻緩緩攏著頭發向我道:“對什麽人做什麽事說什麽話,淑妃言傳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難得有機會,她也該學以致用,才不枉費淑妃素日的教導。”
  “皇後娘娘客氣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後身邊,自然受皇後耳濡目染最多,怎會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來獨自納涼,皇後也是服飾整齊,頭上雖未用任何釵環,卻依舊把一個最簡單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紋絲不亂。
  皇後的目光徐徐打量著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麽還深夜出來走動,小心身子為好。”
  “有勞皇後關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後還未來向皇後請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趕來。皇後是中宮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禮數叫宮中嬪妃群起效仿。”我平視皇後,淺淺笑道:“何況自選秀以來皇後自損兩員大將,臣妾也怕皇後心痛到難以入眠,所以特來安慰。”
  皇後半倚在榻上,靠著一個塞滿了菊葉和粟米的蠶絲靠墊,微微一動,便有“沙沙”的聲音。她溫然微笑,“淑妃說話越來越有禪機,大約是心機深沉之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本宮竟不明白,可別是淑妃有了身孕歡喜得說胡話了。”
  “皇後聖明,既然皇後要把臣妾的話當作胡話來聽,臣妾就當是說胡話給皇後聽罷了。”我揀了瑪瑙盤中剝好的石榴子吃了幾顆,“選秀之前,皇後娘娘一定費盡心機才找到兩位與純元皇後有幾分相似的瓊貴人和溫柔嫵媚的薑氏,皇後娘娘其實也很明白皇上喜歡(?)樣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擊即中。至於皇上越看重瓊貴人娘娘越高興,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會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於探知人心,臣妾實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氣了。本宮也自愧沒有淑妃這般機巧百變,又福澤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麵前將薑氏小產之事與自己推脫得一幹二淨,本宮雖沒有親眼目睹,然而剪秋回來告訴本宮,本宮也能想見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後能這樣想就是臣妾的福氣了,原來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無需娘娘為小媛失子一事費盡心思,隻是折損了娘娘千辛萬苦尋來的兩位妹妹,臣妾也萬幸沒有被奸人暗算,思來想去,除了感謝皇後福澤庇佑之外,竟是無人可謝。倒也為娘娘心疼,這筆買賣,隻怕是娘娘虧損了去呢。”
  皇後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攢珠流蘇,“本宮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買賣,所以也不知何謂虧損何謂賺取。隻是淑妃應該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時之事得意滿分,宮中之事恰如天氣萬變。譬如昨夜一場風雨,僥幸雲開月明,隻是並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氣,如此好運氣。”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禮,“皇後教導的是,所以不見皇後一麵,本宮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來日方長,那麽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後再來向娘娘請安。”我福了一福,欠身離去。
  才走幾步,忽然聽得身後身後沉沉一句——“莞莞”。那聲音極冷毒,似有無線怨恨,全凝在這兩個字上。
  雖然是夏夜,我仍被這語氣中的森冷激得一個激靈,明知她喚的未必是我,卻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躊躇。
  皇後的笑影如同鋒銳的劍氣寒氣煞人,一字一字道:“這麽多年,你以為他那一聲聲‘莞莞’叫的是你?”我紋絲不動,隻垂下眼瞼看著裙交上密密匝匝的團花刺繡,哪麽密的針腳,直纏得心也透不過氣來,一絲一線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涼意。
  我轉身,忽地抬起頭逼視著皇後,嘴角凝聚成一個無比甜美柔和的笑顏,緩緩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這個後宮裏,從來沒有別人,隻有她一個,他心裏,也是如此,永遠隻是如此。”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在這個花香熏然的庭院裏讓皇後聽清我所有的言語,皇後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強自鎮定道:“本宮和你們不同,本宮是皇後,是天下之母!”
   “皇後又怎樣?天下之母又如何?這個宮裏所有的女人都在鬥,拿心機鬥拿時間鬥甚至拿命鬥,誰也不例外。你以為我們會贏?錯了,所有的人永遠都隻會輸,半分贏麵也沒有。任憑你死我活,鬥得過活人卻鬥不過死人,我們一生一世也鬥不過死了的純元。這後宮裏唯一得敵手,從來就隻有純元。”嘴角淒微的笑凝結得僵硬,像開在秋風頹敗的花朵,“其實這個道理皇後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後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身子一軟,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著皇後道:“我很像她嗎?”
   她目光中如同凝結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個人都凍住。我和她,整個大周後宮最顯赫的兩個女人,這樣對視了許久,她才搖一搖頭,“你們長得並不像,隻是你站在那裏,無端端就會讓人覺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並不是她。”
   皇後輕輕頷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絞絲鐲子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複又睡下,背對著我,“本宮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覺,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靨呢。”
   連著數日,玄淩連連賞下無數奇珍異寶示好,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長來問我安好。我隻淡淡應對,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長捶著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當是心疼奴才吧!奴才還有旁的差事,也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當磨心使,奴才自個兒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窩慢慢吃完,方笑道:“這話,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宮也不樂意一日七八回的見你這愁眉苦臉。”
   “奴才哪敢呢!”李長討饒道:“娘娘避著皇上不肯見,皇上每回見了奴才都要問上許多話來。”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費心賞下那麽多東西來,本宮都不喜歡,全退回去吧。”
   李長苦著臉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這點小事也做不好,肯定要殺了奴才呢。”
   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皇上這樣看重本宮是不壞,可同樣有身孕的瑛嬪隻怕會吃心呢。”
   晉封瑛嬪的旨意在次日午後傳遍六宮,因著身孕的緣故,江沁水循例被晉封一級,升為從四品五儀之首的婉儀,又被遷出玉屏宮,獨居芳心院養胎。
   午睡醒來沐浴後,身上玫瑰花浸泡的香氛還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儀。芳心院與貞妃的空翠殿相距不過百步,離欣妃處也近,是座極清淨雅致的宮院。
   我入芳心院時還是午後時分,炎熱的暑氣被院中鋪天匝地的仿芷藤蘿一隔,隻覺清涼愜意,別有天地。連偶爾從枝葉縫隙間落下的星星點點日光,亦是帶來溫柔氣息的橙色小光
  暈,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來好處皆在這芳芷藤蘿上。”
  迎出來的碧禧是沁水的貼身侍女,原是太妃身邊伺候的人,因而極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過來前奴婢已問過太醫,太醫道這些藤蘿香花皆是靜氣凝神的,對養胎格外有益,要多謝皇上和娘娘擇的好地方呢。”
  我扶著她的手進去,隨和問道:“你們小主呢?”
  她微微顯出憂色,“自打有身孕後就悶悶不樂的,現下在裏頭逗鸚哥玩呢,娘娘也勸勸咱們小主吧,這樣悶下著是要傷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為想家嗎?”
  “說不上來,也不是很像。”碧禧憂心忡忡的樣子。
  “好了,”我安慰道:“宮裏是非多,難免你們小主有不高興的地方,本宮自會好好勸解她。”
  碧禧悄悄兒引了我進去,院子裏靜靜的,一隻丹頂鶴縮著腳在大卷翠綠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著時新花卉,多是潔白的香花,馥鬱雅潔。青花缸裏粉色碗蓮開了兩三朵,地下遊著幾尾大眼紅泡金魚,尾巴一搐,恰如一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江婉儀繡衣錦裳,雲鬢高攏,依著美人靠坐著,抬頭百無聊賴地逗弄著鍍金架子上那隻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的鸚哥。
  “婉儀。”我柔聲喚她。
  她不意是我來,驚惶地轉頭,頰邊猶有淚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以後可別這樣了,幸好是本宮,若叫別人看見豈非無事也要生出許多是非來。”
  她急急忙忙試幹淨眼淚,勉強笑道“多謝娘娘關心,是賓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的住處,一壁問道“住的還習慣嗎?宮人們伺候的可上心?內務府一應照應的是否周全?”
  她垂首謹慎“有娘娘照拂,皇上也很關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為何總是人前歡笑,人後傷心?”
  “沒有啊。”她掩飾著笑道“賓妾隻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嗎?”我看著她,仿佛不輕易道“今晨去向莊和德太妃問安,本意請妹妹的家人入宮陪伴,誰知太妃告訴本宮,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兒,家中已無一個親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誰?”
  她麵上一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得無影無蹤道“因為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扶一扶她的額頭溫柔道:“妹妹受驚了吧,所以神誌糊塗說起胡話來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經有了探尋的意味,“這都怪宮中守衛的羽林郎不好,不能護的妹妹周全,連讓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說什麽?”她突然站了起來,惶恐的睜大了眼睛,極力想擠出笑容來,“娘娘說什麽羽林郎,嬪妾半句也聽不懂。”
  
  15、鳳簫吹斷水雲閑(下)
  我見周圍無外人, 也收斂了笑意, “前幾日偶爾聽瑃嬪說起, 妹妹有孕後宮中的羽林郎格外盡心, 常常在玉屏宮外巡走。 瑃嬪心眼兒小, 還以為是皇上特意囑咐, 所以格外羨慕。 幸好她沒有拿這話去問皇上, 否則皇上自個兒也要疑惑起來了,幾時下這樣的旨意呢?所以隻好本宮替皇上承了情, 告訴瑃嬪是本宮囑咐他們去的。 自然話說白了, 本宮著話時承情, 也是擔了黑鍋, 妹妹說是不是?”
  沁水滿麵紫漲, 而後燒得都透明了, 低地道:“嬪妾並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 伸手佛去她耳邊垂落的碎發, “你若知情, 也不必以如上林苑便目光遊離似要尋人, 早知他時常砸u你宮外, 豈非走出去就能想見。”
  沁水驚得連連後退兩步, “娘娘怎知?”
  我覆手於膝, 意態閑靜, “一個人若發現了蛛絲馬跡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簡單的事, 何況出賣自己心思的, 往往是自己的眼神。 你還記得那一日六王帶靜妃入宮請安, 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個躲在冬青樹後的羽林郎是誰?”
  七月尾的天氣, 懊熱到難以言語, 紫奧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 連白鴿也沒有了飛翔的白翅。 整個碧藍的天空也熱得像要淌下汗來, 而我眼前聖上新寵江婉儀, 卻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擇給你的芳心院清涼宜人, 妹妹不至於會出這樣多的汗。 至於那個人是誰, 不必妹妹告訴本宮, 本宮自然知道他是誰, 也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拂袖離去, “妹妹隻需管好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嘴, 安心養胎。 其餘的一概不用妹妹來操心。”
  藤蘿寂寂, 垂地無聲, 因著沁水生性喜靜, 周遭數來少有宮人陪侍,連近處的蟬也被宮人們粘走了。 這樣靜, 靜的仿佛不是在天光下, 不是在這紫奧城裏。
  “娘娘, 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 忍不住淌下淚來, “嬪妾求你, 球你不要殺了陸離, 不要!不要! 嬪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 管得住自己的嘴, 娘娘放心, 但求娘娘不要殺了他, 嬪妾已經知錯了!”他痛哭失聲, 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叢生, “嬪妾知道自己無用, 優勢忍不住會去看他,可嬪妾真的不是故意的, 嬪妾害怕, 好害怕----嬪妾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 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懼地低下頭去, 盯著自己的肚子, 死死不乏以言, 隻是垂淚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 見她如此, 驟然清明過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 一時不敢遲疑, 一把拉起她便往堂裏走。
  芳心院的內堂布置得極舒適雅致, 窗下一溜長桌上堆滿了玄淩賞下的古玩珠寶,猛然瞧見,定會閃花了眼睛。 然而那些東西隻是那樣堆放著, 絲毫沒有人把玩過的痕跡。
  芳心院沉香繞繞, 華幕低垂, 說不盡那光搖珠戶金鋪地, 雪照瓊窗玉做宮,可江沁水的心並不在這裏。
  我方坐下, 她腿一軟跪倒在我麵前, 我抑製不住心底的驚愕與驚異,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陸離自幼與我一起在九王府長大, 他是九王的陪射, 而我是王府的舞姬, 雖然從前我們社麽都沒說過, 可我和他都明白的, 隻要不離開九王府, 咱們總會在一起。 誰知兩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習送入宮城了羽休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辦法了, 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的人再來往的, 更何況是娶王府的舞姬為妻, 不久, 六王的側妃與各府商議挑選佳麗入宮, 我也被德太妃選中, 送入宮中。 入宮後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陸離, 那時他已是皇上看中的羽林軍, 可以在紫奧城內城守衛, 我不能影響了他的前途, 所以彼此一直忍耐, 未承相認。 那一晚我奉旨去儀元殿侍寢, 熱月裏冬寒剛下過大雪, 誰知我的轎經過永巷時永巷積水未除冰凍三尺, 幾個抬轎的小內監和碧禧都摔傷了, 連我也扭傷了腳, 一時又尋不到人。 天寒地凍, 我既擔心皇上得不到消息要怪罪, 有擔心即便前去也無法侍寢, 正氣急交加的時候, 我遇到了巡夜的陸離。 他幫我請人去儀元殿回稟了皇上, 其實那時珝嬪和瑃嬪已被召往儀元殿侍寢了。 他又幫忙請守夜的永巷內監照看碧禧和小內監, 我的腳傷部輕, 他便背我會玉屏宮請太醫診治。 本來太醫應該很快到來的, 可是。。。。。。”
  我接口道:“我姐的那時候太後病勢反複, 宮中太醫盡數守候在頤寧宮中, 並無空閑之人。”
  “是。 我不敢前往頤寧宮 驚擾太後, 又。。。。。。實在貪戀與他相處的時光,。所以, 所以。。。。。。”她的眼簾輕輕垂下去,像倦了的雲朵, 簾外的朵朵火紅石榴映著同樣的石榴色的紅暈慢慢飛上了她的白淨的雙頰。 唇角一絲笑意, 似悔非悔, 似喜還羞。
  “你瘋了。”我心中頹然, 低低歎道。
  “隻有呢麽一次, 隻有一次。”她似在夢囈一般, “可我不能不瘋那一次。”
  隻有一次? 我也隻有一次。 眉莊, 或許也隻有那一次。 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次, 我的人生會使什麽?枯井?死水?還是無窮無盡的自製後的煎熬與後悔。
  可是那一次, 也會要了人的性命。
  隔簾望見庭中一樹樹火紅的榴花, 紅得像一灘血似的, 無遮無攔潑進我的視線裏, 我突然驚醒過來。
  她猶自低低到: “我也不知道, 竟然會有了這個孩子。”
  我心中一團亂麻, “你拿得準嗎? 那段時間你時常承寵, 這孩子也許是皇上的。”
  “我不曉得。”她迷迷惘惘的, 眼神迷離而沉醉, “或許是皇上的, 或許是陸離的, 可我覺得是陸離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拚命搖頭, “不知道! 他什麽都不知道!”
  這個孩子, 留不得的。 萬一這個孩子是陸離的。。。。。。玉嬈, 玄汾, 德太妃, 我, 陸離和沁水, 我們都會被這孩子害死。 我不能冒這樣的萬一。
  “你閉上嘴, 不要向任何人提這件事, 也不要見陸離。”我見她馴順點頭,“你的事, 太妃也是無心之失, 她也不知情。 否則太妃一向心腸仁厚, 斷不肯做這樣傷陰毒的事情。”
  她苦笑, 無限淒惶, “是我和他沒有緣分, 我怨不得別人。”
  我歎口氣道:“你有著孩子, 別多想。 本宮自會打算。”我停了停, “你放心, 我不殺陸離。“
  沁水滿目淚光, 怯怯而溫順地應了。
  夜間煩熱難言, 我在燭光下把玩著牌九, 一記又一記摩梭著, 心事重重, 槿汐手中正捧著一隻蓮花紋亮銀盅, 紅棗燕窩, 熱氣XX, “娘娘再翻心也該顧忌自己身子, 晚飯就沒胃口, 吃些燕窩吧。“
  我鬆鬆地垂著頭發, 係著一件薄綢碎花寢衣, 心煩意亂,“這件事, 我不打算告訴玉嬈。“
  “娘娘做得對, 宮中的事在宮中就料理掉, 無需讓九王妃和王爺煩心。 德太妃年紀也大了, 不必知道這些事。”槿汐緩緩勺著燕窩, “那孩子不管是誰的, 但隻要有一分可能是陸離的, 萬一生下來長大了和陸離長得一模一樣, 皇上也不是傻子, 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輕歎一聲, 隻是無言。 槿汐問:“娘娘還是拿不定主意嗎?”
  我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 “我隻是想起了從前沒了的那個孩子, 宮裏的孩子, 總是難以長大。”
  “孩子命薄也好, 有人陷害也罷。”槿汐長籲一口氣, “薑小媛 失子的事不明不白過去了, 其實若細細查下去, 皇後那邊。。。。。。”
  我心頭恨起, 沉聲道:“其實不是皇後做的, 也大可以說成是皇後做的。 隻是還缺個機會罷了。”我低聲吩咐槿汐, “去準備一些墮胎的狠藥來, 不能再留後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 低頭應允了。 我慢慢吞著燕窩, 其實口中並無滋味。
  夜深, 漸漸有如水的涼意漫上身體, 我兀自沒有睡意, 槿汐一下一下打著扇子, 陪在我身邊。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流瀉, 旁邊斜出的花樹影子影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紋錦華帳上, 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倒影其上。
  驟然, 有兒啼的聲音大作。 我X地醒轉起身, 有穿這雪白睡意的孩子赤足進殿內, 一頭撲進我懷裏, 露出幾顆乳牙大哭, “母妃-----母妃。”
  是予潤。 我心疼地一把擁住他, 緊緊抱在懷中。 乳母緊跟著進來, 滿麵憂慮, “小殿下有做惡夢了。”我點頭,把潤兒抱在身邊睡下,柔聲哄著。孩子還還小,對我極依戀,他睡在我的臂彎裏, 軟軟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憐惜,低頭去吻他汗涔涔的額頭, 為他抹去汗水。
  這個小小的生命,是眉莊的延續。
  我緊緊擁抱孩子,一夜無眠。
  次日晨起醒轉,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為我妝粉掩蓋, 以壁心疼, “娘娘又身子的人了, 怎能在這樣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裝,向太後請安過後,便依舊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著在廊下梳妝。她見我不免驚慌, 險險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來,“小主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越發 毛手毛腳了”
  沁水揮一揮手,屏退身邊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說會兒話。”
   我往內堂坐下,一言不發。沁水很是忐忑,隻用手下意識的護著小腹, 怯怯喚我, “娘娘。”
   我狠一狠心,單刀直入。我將一包墮胎的粉末XXX丹蔻,那暗沉的顏色,似凝固的鮮血,有血腥氣。
   我沉聲道:“服下這個,你便永無煩惱。” 我頓了頓, “孩子, 以後總會有的。”
   她大驚失色,“為什麽?”
   我不欲與她多費話,“這個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宮裏那麽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來個,薑小媛的孩子也沒有了。若萬一是陸離的,萬一孩子又長得像他,你猜會有多少人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發抖,不敢伸手出拿,甚至不敢睜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皺眉:“這是上好的紅花,服下後痛一會兒就沒事了。長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壓抑而悲傷,那種哀傷,仿佛從靈魂底處彌漫出來,她哀求:“娘娘,不要殺這孩子。”
  胸中躁鬱難言,一陣一陣酸氣從胃底像沼澤一樣泛著氣泡衝上腦門。我別過頭:“你現在就要哭,隻怕孩子真的生了下來,你哭的時候更無窮無盡。”我喘一喘氣:“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牽連死所有人。”
  沁水驚得止住了哭,她無力的垂著頭,手心緊緊握著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氣掐爛了它。良久良久,仿佛時光都被膠凝住了,那麽窒悶,叫人無法喘息。
  我靜靜說著:“這個孩子沒了,本宮擔保你不會有事,陸離也不會有事。他照樣是前途無量的羽林郎,你還是皇上的寵妃,未來皇子與帝姬的母親。”
  沁水艱難的思索著,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著:“你整日煩心,寢食難安泣涕漣漣不就擔心這個嗎?本宮替你了斷了他。”沁水低著頭,抖索著打開紙包,黃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紅花。她驀然一閉眼,將紙包往口邊送去,然而不過是一瞬間,那包粉末又盡數灑在地上,一地斑駁。
  沁水忍著哭,神情堅毅而決絕:“淑妃,我再不見陸離,也再不軟弱哭泣叫人疑心。我會好好活著,求您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真的情願不再見陸離,也情願過比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讓我去冷宮也好,求您讓我有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陸離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雙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過,“你做得到?”
   她點頭,每一頷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堅決。
   “既然你懂得怎麽在宮裏活下去,本宮也無謂為難你。”我的食指在她唇上輕輕一點,“直到你老死在宮中,這都是本宮和你之間的秘密。”
   兩行清淚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頷首。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那人不能再留在宮中做羽林郎,否則哪天你們情難自禁起來,不止本宮,連太妃和九王府也一並會被你們牽連至死。你放心,本宮說不了會要他的性命就絕不會說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記得答應本宮的,既然下了決心,就要好好活著。紫奧城,容不得你兒女情長。”
   她默然,榴花勝火中,隻以眼角一縷淚光相應。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見我出來,院中又無任何動靜,悄悄鬆出一口氣。
   “娘娘可把事情辦妥了》”她悄悄問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與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後的造化了。”
   “那包紅花……”她試探著問。
   我隨手折下甬道邊一枝雪白桅子輕嗅,“可惜你為我尋的好紅花,臨出門前被我換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粗,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隻會養顏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為何突然不心?”
   我隻是淺淺笑,“昨夜抱著潤兒睡了一夜,猛然很想念他母親。”
   “可是江沁水並非沈眉莊。”
   “我知道,隻是物傷其類,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嚐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還有些憂慮:“可是為了上次懷疑娘娘送瓊貴人出宮之事,己經連累娘娘數月。”
  “那還是得多謝皇後。”我冷笑:“就當我賭氣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為我設下這個圈套,我怎麽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過大十倍的事。”我叮囑槿汐:“想辦法把陸離調出紫奧城,至於調他去哪裏,你知我知即可。”
  槿汐應允,陪我緩緩走回宮去。恰巧玄淩下朝歸來,見我與槿汐攜手而行,不覺又驚又喜:“你老躲著朕,朕總怕你見了朕要生氣。”
  我眼波欲流,橫了他一眼:“誰愛生四郎的氣,最最不值了。”
  他笑,緊緊擁抱我。我看一眼身後被無邊花木遮住的芳心院,無聲無息歎了口氣,靜靜閉上眼睛。
  五個月後,江沁水順產下一個小小女嬰,封號“懷淑帝姬”,是玄淩第五女。彼時正是滿天風雪之際,她懷抱幼女喜極而泣,而陸離,正在數百裏外的館林行宮戌守,彼此再無交集。自然,這也是最後話了。
  
  16、鶯啼驚夢魂
  進了八月後,連月的豔陽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瀝瀝幾場涼雨過後,空氣裏到處都漂浮著清爽的潮濕氣息。秋意,竟這樣緩緩來了。
  
  彼時我斜臥在庭院中,與前來探視我的德妃與端貴妃閑話家常,槿汐則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無關緊要的喧擾和探視,“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內殿小憩,怕一時半會兒不能與各位娘娘小主相見了。”
  
  花宜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銀槌子敲著核桃,德妃笑著拈過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隻辛苦槿汐在外頭替你應付了”
  
  我靠在十香浣花軟枕上,懶洋洋道“我是真怕見她們那些臉,明明對你腹中的孩子忌妒得要死,偏偏湊了一張笑臉來問東問西,多少厭煩。”
  
  德妃深受為我掖一掖身上的紅錦團絲薄被,柔聲道“也怪道你心裏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擱誰心裏也是一萬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確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為我掖著被子的手,笑道“哪裏就這樣嬌貴了,倒勞煩姐姐。”
  
  貴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說你嬌貴,而是你的確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這一胎產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宮中的地位也已如日中天,不可輕易撼動。你細想想,兩位宮嬪的事接二連三撲你身,若非你為皇上育有三子,這事焉能輕輕放過?”她的語氣有微不可覺得哀傷,“如果有自己的孩子,萬事可依靠些。也難怪皇後要恨煞了你。”
  
  有輕靈的笑語聲在不遠處傳來,我目光所及之處,溫儀帝姬帶著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著看兩位姐姐擺弄,隻有靈犀安靜坐在德妃膝頭,似懂非懂地聽著我們說話。
  有疏落的風吹過,林花謝盡,唯餘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楓葉燒得秋紅如火如荼滿上雲際。我含笑看著孩子們取樂歡愉的情景,心中亦覺舒暢。胸扣有難言的煩惡感覺湧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醃漬的蜜餞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花宜的手藝到底不如浣碧,這海棠果子醃的一點也不酸。”
  
  花宜停下手,抬頭委屈道“哪裏不酸了。為了娘娘嫌不酸,這已是散會醃的了,奴婢都覺得算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尋常。”說罷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頭大皺,忙不迭吐了出來,又取了茶水漱口,連聲道“好酸,好酸!”德妃素來是穩重的人,她這樣失態,可見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喚了宮女取綿糖?果兒來給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錯怪了花宜,也叫姐姐嘴裏不好受。”
  
  德妃尤自蹙著眉說不出話來,連連擺手不言,貴妃“撲哧”笑道“聽說懷著皇子的人口味才這樣重,你卻比旁人還厲害,已經有了一對龍鳳雙生,還要再生一對雙龍戲珠嗎?”
  
  端貴妃是鮮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鮮妍若春曉,叫人不覺癡住。我按著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惡心,心口總悶悶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當年聲養朧月時也不曾這樣。”
  
  端貴妃細心道“如此,也該叫衛臨來看看。雖然你生育過,凡是還是當心些好。”
  
  德妃此時緩緩過神來,聞言便道“我記得當年安鸝容有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不過妹妹福多壽長,怎是她這樣薄命人可以比的!”
  
  貴妃若有所思,低低道“當初純元皇後懷著第一胎的時候也是百般不適。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純元皇後當時這樣精心養著終究還是母子俱亡,宮中傷陰?的事情太多,孩子難將養。你前些日子又這樣傷身,還是多多保養為宜。”
  
  我正欲問貴妃純元皇後當年如何養胎,卻見靈犀一溜從德妃膝上滑了下來,拉著我的手笑聲如鈴道“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朧月搶了一塊紅色七巧板滿臉得意地跑在前麵,口中笑道“沒了這一塊,溫儀姐姐的兔子便缺了耳朵了。”
  
  溫儀既心急要槍七巧板,又怕朧月摔了,提著裙角在後麵追,“綰綰慢些跑”
  
  靈犀劍姐姐追逐打鬧,已覺得熱鬧,口中不斷笑著,“姐姐追著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我聽得靈犀笑語,腦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靂赫然閃過,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想我轉述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皇後,殺了皇後。”是安鸝容真恨毒了皇後,還是她借著哥哥之口在轉述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我一時難以分明,口中低聲喃喃道“皇後,殺了皇後。”
  
  此刻近旁隻有貴妃與德妃在側,德妃忙來捂我的嘴低聲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後也好,這些話豈能宜之於口,不要命了嗎?”
  
  貴妃稍稍隔得遠了些,聽得不甚分明,轉首疑惑道“你說誰殺了誰?”
  
  貴妃如此一問,我心頭疑惑的濃霧似又散去幾分,低低道“皇後殺了皇後。”
  
  端貴妃在宮中資曆最深,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驚之下雙頰立時變得雪白,霍然站起來道“皇後?”端貴妃起身太急,發髻上的瑙珠赤金壽字步搖累累作響,“你知道了什麽,是不是?”
  
  夜色逐漸低迷下來,我披衣起身,端貴妃並肩走在我身邊一同走進內殿,德妃甚少見我與貴妃如此怪異的神情,忙囑咐好平娘與鍾娘看顧幾個孩子,隨即一言不發跟了進來。我半倚著梨花圓桌,點燃了一枝河陽花燭,小小一團橘色的光暈映照在我與貴妃相對而視的麵龐上。良久,我輕?一聲“並非我胡言亂語,這句話,是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我有意掩去哥哥與鸝容最後的相見,“安鸝容自裁前,她托人將這句話轉告於我。我總以為是她恨毒了皇後想要我為她殺了皇後。”
  
  端貴妃目光灼灼,呼吸綿長,“以她的機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動手,不必臨死才來托付你。”
  
  “我從來未細想她這句話,真到今天聽靈犀偶然一句話才想起其中有關竅,——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注視著貴妃,“看姐姐方才神情,仿佛早有此猜想。”
  
  我雖然不知端貴妃昔日與純元皇後的情誼,然而端妃一手琵琶盡的純元皇後真傳,想必情分不淺。端貴妃似是沉浸於往事之中,並未聽到我的問話,隻低柔道“當時我還年輕,總是不明白。我十幾歲便被太後養在身邊,是最早入宮侍奉皇上的。雖然出身將門,但我心裏也明白,這一輩子,我也隻能是皇上的妃嬪,絕不會有登上後位的機會。所以,我心無旁騖,被冊為端貴嬪後隻是專心侍奉皇上與太後。太後母家有兩位適齡的女子,嫡出的純元朱柔則與庶出的皇後朱宜修。純元皇後入宮前便已芳,名動天下,更早早被許配了撫遠將軍之子,隻待成親罷了。太後自己是庶出,也覺得嫡出之女未免嬌氣些,所以屬意雖是庶出但心思沉穩的朱宜修入宮。因為皇上還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冊封為皇後,所以先立為嫻妃,隻待生下皇子便可冊封為後。其實朱宜修一入宮,這便是眾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對她不錯,彼時宮中隻有我與她,日子也還順遂。不久,朱宜修便懷孕可。一切都在眾人期望之中,知道那一日……”端貴妃微微唏噓,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純元皇後奉旨入宮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誰知,在太液池遇上皇上,也合該是緣分,皇上竟對純元皇後一見鍾情,立時去求太後迎她入宮為後。皇上執意如此,太後也不能違拗其心意。純元皇後當年被許給撫遠將軍之子亦是為皇上登記多一份助力罷了,彼時攝政王已死,太後鐵腕任誰也不敢違背,撫遠將軍隻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後又好意撫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顏麵。”
  
  德妃問道“皇上之前沒有見過純元皇後嗎?”
  
  端貴妃道“純元皇後早已許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麵生的,所以一直都未見過。”她又道“皇上與太後也鬆了一口氣。柔則為中宮之主,朱宜修為四妃之首。如此這般,她生子而封後的話也成了一紙空文了。不久,朱宜修產下皇子,可皇子胎裏不足,未滿三歲就去世了。而那時,純元皇後也有了身孕。純元皇後入宮後寵冠六宮,與皇上琴瑟和諧,比她晚一日入宮的先德妃與先賢妃早已滿腹怨氣,常常尋?隻不過皇後不計較而已。那一日許是有孕易動氣,先賢妃說了幾句極冒犯的話,皇後一時動氣,罰了她兩人跪在殿外思過,結果先賢妃的孩子便沒有了。其實當時誰也不知先賢妃已經懷有身孕,皇後也是無心之失。結果皇後為此自會不已,常常心內鬱結。朱宜修略通醫術,又一向對皇後禮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別人照顧,就讓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幫著太醫一同看方子。皇後有孕的時候總有不適之狀,末了臨盆之時慘痛異常,生下一個死胎便撒手人寰,臨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遷怒太醫,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說皇上哀痛欲絕,連我們也不忍心。黃壽一直善待宮中諸人,誰知天不假年,連那孩子,我悄悄看過一眼,那孩子身上帶著好幾塊青斑,一出生便沒了氣息。”
  
  “青斑?為何會身帶青斑,皇上知道嗎?”
  
  “知道。太醫說是胎中受驚不足,才會如此。”
  
  “因有皇後遺言,太後也不願皇上娶別門女子為後,便也同意立朱宜修為中宮。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貴妃寸把長的指甲狠狠掐在軟絨福字珊瑚桌布上,“純元皇後去時朱宜修幾乎哭暈過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當時年幼不明白,這些年冷眼旁觀,朱宜修極重皇後之位,難道當年被人橫刀奪去,她竟一絲也不恨啊?於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隻是苦無證據罷了。”
  
  端貴妃素來少言寡語,說到此節已屬肺腑之語,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傾聽,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純元皇後懷孕之時是她陪在身邊,要收買太醫和皇後身邊之人也未嚐不可。依她的性子,我當年對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顧惜,何況是奪走她後位之人?而她喪子之時皇後正好有孕,豈不更要叫人發狂!”德妃說到末節已有驚榷之色,然而這驚榷裏慢慢透出一些暗紅的狂熱,“如果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還死了純元皇後與皇子……”
  
  貴妃截住她的話,冷靜道“咱們沒有證據”德妃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一定會有。安鸝容在皇後身邊多年,心思又最細密,她一定發覺了什麽,否則她斷斷不敢說這樣的話。”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許是我們多心也為可知。”
  
  貴妃撫一撫德妃肩頭,聞言道“我曉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沒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擊將敵人擊倒時一定要心平氣和,極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閃過一絲晶瑩的亮色,“其實我們,與戲子又有什麽分別。”
  
  我轉首,卻見軟簾下的陰影裏站著小小一個人,我一驚之下不覺低呼,“朧月,你怎麽來了!”
  不知何時,朧月已悄悄進來。我不曉得她聽了多少,也不曉得她明不明白,隻看她靜靜走到德妃身邊,倚著她的臂膀小聲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烏沉沉天色,捧著她的臉柔聲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貴妃麵色沉靜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還須從長計議,誰也不得大意。”
  
  我靜靜頷首,忍住心下漸生的寒意,和自小小腹深處漫起的一縷冰涼酸楚。
  
  夜深人靜,整個紫奧城終於沉寂於無聲無息的夜黑之中。夢境朦朧的輾轉間,恍惚聽得披香殿遠遠有劈啪聲整整一夜低續不停,恍若簾外細雨潺潺。
  
  17、花動拂牆紅萼墜(上)
  
  中仍舊喃喃低語,“皇後,殺了皇後。”
  夢中的事難以解決,采葛亦再來看望我時難掩憂心神色,“自從靜妃有了身孕,沛國公
  府無比托大,國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顧愛女,即便王爺不忘照顧隱妃,但難免權柄另移,隱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樣的話,玉隱自己是萬萬不肯告訴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舊是裝飾華麗,笑容清淡,不露絲毫近況的窘迫。
  我若以話試探,她卻極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著身孕,多寧神靜氣才好。靜嫻也是如此,我能體諒姐姐,自然也能體諒她一些。”她輕輕沉吟,“畢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爺的。”
  我愕然於她深明大義的轉變,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麽委屈,不要憋在心裏,告訴長姊就是。”
  她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縐菊,“王爺並沒有顧此失彼薄待於我,我已經很安心了。”
  玉隱如此安分而柔順,太後在病中聽聞,亦不覺讚歎,“能這樣體諒,的確終於不得不請來了在為眉莊守陵的溫實初。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打擾他對眉莊的思念的。
  一別良久,他似乎比上次所見又蒼老憔悴了一些。其實細細算去,他也不過才三十許熱人而已。在我感歎於他的憔悴支離時,實初亦為我的麵色和虛弱驚愕不已。
  “娘娘的麵色怎如此青白?”
  “是嗎?”我在小小的手鏡裏窺探自己被胭脂粉掩蓋的容顏,的確如他所言,那種青白交錯的衰弱氣息,連上好的玫瑰胭脂掩遮蓋不住,脂粉撲在臉上,似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淒()地浮著。
  我無奈歎息,“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敢勞煩你。”
  他說:“你我之間,何需這樣客氣。”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脈()桌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溫熱的粗糙與沉穩。燭火被初秋的涼意侵染,一跳有些閃爍。
  良久,溫實初低低歎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無可褪去的憂傷於無奈,“我相信衛臨已經盡力了。從你的脈相上看,衛臨一早就察覺你的胎氣比常人虛弱,所以一直用黃(缺一字)白術等溫厚補藥為你補養身體。隻可惜……”
  “隻可惜什麽?”我追問。
  “嬛兒你剛剛有身孕後便心氣浮動,五內鬱結,恐怕深受某些人與事的滋擾,以致胎象不安。再往深裏說,你懷孕之時,當年產下雙生子時的虛虧尚未完全補回來,說實話並非懷孕的好時機。所以即便有衛臨盡心補救,以大量溫補之藥續力養胎,但容我說句實話,我與衛臨都已經
  回天無力,隻能養得住龍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塊被凍結的冰,悠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仿佛有無數針尖從五髒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覺地伸手緊緊抱住肚腹,感受著身體裏無比虛弱的胎動,淒然流下淚來。
  他不忍,溫然道:“嬛兒,自己身子要緊。”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顫抖,輕輕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孩子還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經懷胎四月,這個孩子,即便我與衛臨拚盡一身醫術也不能保他超過五個月,否則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個死胎,隻怕連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可保。”
  “五個月?那麽我們母子情分豈非隻剩下一個月了?”
  “是。”溫實初滿目憫色,溫言勸慰,“你還年輕,嬛兒。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不要過於傷心。”
  茜紗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院花樹被風摧過,輕觸聲激蕩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傷心又能如何呢?頰邊淚痕漸幹,若
  非依舊有繃澀的觸覺,誰能看得出曾淚流滿麵?我伸手,極力拭去淚痕留下的苦澀觸覺,沉聲道:“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連玉隱和玉嬈也不可以。你和衛臨隻需盡力保住這個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黯然頷首,“在不傷害你身體的前提下,我一定會盡力做到。”
  我點點頭,“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溫實初悲憫地看著我,收身離去。
  次日玄淩來看我時,我正在喝覲汐燉了許久的燕窩薏米甜湯,綿甜的滋味讓鬱結的心胸稍稍得以紓解。玄淩憐惜地撫摸我的麵頰,“朕忙於政務,怎麽兩日不見,嬛嬛你便這樣憔悴。”
  “回稟皇上”,溫實初自殿外踏進,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笑著道:“皇上無須多慮,娘娘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我拉著玄淩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這個調皮鬼兒折騰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裏鬧騰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淩喜滋滋地把臉貼在我的腹部,“這個孩子這樣好動活潑,必定是個身子強健的皇子。”
  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伏著,隔著我的肚子和孩子說著話,“你好好安分些,再過六個月便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現在這樣鬧,你母妃也被你鬧得沒了力氣。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著你玩,比陪你幾個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輕輕別過臉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珠。溫實初見機道:“皇上,娘娘該服安胎藥了。”
  玄淩笑道:“難得你肯來照顧淑妃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這裏還唬了一跳,還以為淑妃的胎有什麽不妥當。”
  
  許是動的心思太多,或是懷這個孩子時我本就氣虛,偶爾晨起或臨睡前,我嘔吐的次數總是特別多,伴隨著的,更有小腹中難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問及衛臨,隻是見他越來越深鎖的兩道濃眉和鄭重的請求,“娘娘隻宜靜養,實在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
  可以靜養嗎?我喃喃自問。
  已經發生過的事,心思已經費盡。還未完結的事,連自己不顧去想都難以忘記。我夜夜
  夢見陵容臨終前的情狀,氣息漸微,她口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頻繁的涼意折騰得寢食不安,再要管玉隱的事也有心無力,隻能婉轉請采葛轉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隱。
  衛臨一日五六次來到柔儀殿請平安脈,我卻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顯無力的說辭“安心靜養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藥中,當阿(掉一字,不認識)的甜香被越來越濃重的苦澀藥味所掩蓋時,我也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的胎並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個夜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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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實初笑道:“正是因為小皇子太強健了,微臣才不能不來。否則娘娘便從此就不必安睡了。”
  玄淩接過他手中烏黑的湯藥,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邊,柔聲叮囑了許多。我婉轉求懇道:“臣妾有孕後便少走動,太醫也叫精心養著,實在悶得慌。”
  玄淩笑道:“這有什麽難的,如果朕沒有空閑,你大可叫德妃她們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請皇後,朕也讓她來便是了。”
  我笑著睨他一眼:“皇後是什麽身份,怎能臣妾一請就來?皇上說笑也太輕易了。”
  玄淩為我仔細拭去嘴角藥汁:“隻要你喜歡,沒有什麽不可以。”
  十月秋風漸起的時候,我下腹的墜脹感愈加嚴重。為了掩飾我的虛弱氣色,槿汐每日必得花上兩三個時辰為我妝飾容顏,才能顯出太醫一貫所言的“身子強健,胎氣無恙”。
  這一日金風送爽,恰巧西越進貢來一枝三十來尺高的珊瑚,玄淩高興之下便送到了柔儀殿給我把玩,我也覺得納罕,“宮中珊瑚並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經罕見,何況是這樣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淩很是得意,“正是因為罕見,所以想來想去隻有放到你的柔儀殿最合適,與朕的布置相得益彰。否則放誰的宮裏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著他,“這樣好的珊瑚臣妾一個人欣賞也可惜了,宮中妃嬪聞得有這樣的稀罕物兒,隻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涼的額頭,笑道:“朕知道你喜歡熱鬧,不如請合宮嬪妃一同到柔儀殿來觀賞。”
  142
  我撫摸著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椏,歎氣道:“好好一樁事便給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廣發邀請,旁人興許要揣度臣妾持寵生嬌,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說閑話。而且皇後如今不愛出門,旁人請她都推托的,若皇後不來呢,終究也是不合適。”我擺手道:“算了算了,何必為臣妾的興致生出許多不圓滿來。”
  玄淩怕我生氣,忙擁過我道:“你若喜歡,朕請她們來就是,朕在這裏,皇後必定也會來,便再無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輕輕歎息:“要皇上費心了。”我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紅的寇丹如一簇簇跳躍的火苗,即使閉上眼,那抹殷紅亦跳躍在眼前,無從逃避。
  三日後暮色深沉之時,玄淩在柔儀殿大宴後妃,同賞珊瑚。皇後之下,這兩年來頗有寵幸的嬪妃一一到場,連被玄淩要求靜心思過的榮嬪也精心打扮,著了一身清新的粉藍團繡煙霞紫芍藥宮裝前來。
  我是東道主,自然也是盛裝出席。一襲瑤紅色攢心海棠吉服深淺重疊,月白“蝶舞雙菊”抹胸,底下桃紅底色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龍鳳尾裙拖拽於地,燦色宛若眼前無數女子美麗笑顏。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畫意盎然,襯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點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鈿上綴著赤紅寶石更是閃耀奪目,映著兩腮的磨夷花胭脂撲成鮮豔的“桃花妝”,宛若春日桃花一片片盛開在麵上,如此盛裝打扮,再也無人能看出妝容底下的虛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淺,開在宮燈如星裏暈染開無限春色,火紅、粉白、淡黃、橙桔、玫紫,和擅其美。柔儀殿外青鬆與紅楓交映成輝,蒼翠與嫣紅交錯林立,似一卷斑讕錦鍛華麗鋪陳,無比壯美,比之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魄。
  143
  一眾嬪妃圍著珊瑚評頭論足,嘖嘖稱趣,連一向自矜的胡蘊容亦不由笑言“從前隨你親去看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枝椏光潔完整,顏色通體均勻,雖然隻有十餘尺高,亦是人人稱奇,夾道觀看。”
  皇後執了一杯“竹青”緩緩飲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時蘊容的父親還是先帝的寵臣呢。”
  胡蘊容原本滿麵笑容,聞言不覺放沉了麵色。家門之變,父親的官途隕落,彼時年細的胡蘊容未必不知,所謂世態炎涼,即便身份高貴如她,想必也曾經飽嚐。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這樣完整的珊瑚,勻稱完整更勝我當年所見那株,更何況高三十餘尺,顏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見。到底淑妃榮寵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後麵上橫過,複又在玄淩身邊坐下同飲。這一夜所飲的酒大多出自皇後珍藏,她得皇上相邀,不欲壞了他興致,更拿出兩壇珍藏多年的“水仙陳”, 顏色清澈如掬養水仙的清水,氣味清甜如盛開的水仙,入口綿甜後勁卻極大,與我所製的梅子釀一同入口,更是酒勁驚人。
  貴妃體質不宜飲酒,德妃飲了幾口,問起皇後配製酒石的事,又是當作趣話連篇累牘,榮嬪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淩身邊連連勸酒不已。
  今夜月色淺淡如霧,漂漂渺渺如乳似煙,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些醉去,何況人哉?
  腹中的痛楚隱隱頂上胸臆,再難忍耐。留意過去,玄淩已經酩酊大醉,蘊容與榮嬪酒意深沉,一個伏在他手臂上,一個靠在他肩上。貴妃已經告了體力不支,陪著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貞妃早已回去,其餘嬪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幾個也隻顧看著歌舞嬉笑不止,隻有朧月十分歡快,笑著跑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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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飄然漸移,直到,觸到那一雙寒潭深水似的沉靜雙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蘊了戾氣的冷箭,緩緩抵達我麵前。
  我強忍著腹中下墜的冰涼疼痛,仿佛酒力不支,輕聲喚:“槿汐~”槿汐亦未聽見,她與宮人在殿外準備飲宴的酒菜。我隻好懇求似的喚那雙眼睛的主人“皇後~”
  她斂衣起身,緩步踱過來,緩身和緩道:“淑妃怎麽了?”
  “許是服食了寒涼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適”
  她略一思付,揚聲喚過槿汐:“扶你主子進去歇息。”
  眾人皆醉,皇後不得不陪伴我進去,免得失了皇後應盡的職責。我足下無力,腳步綿軟,槿汐好不容易扶了我進內殿躺下,已經是氣喘籲籲,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了床欄,一手捂住肚腹,無力喚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腳亂,茶水倒了一半,趕緊來幫我撫摸著小腹,冷汗涔涔滾落,洗去麵上嬌美妝容,露出敗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嚇了一大跳,急得臉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亂的揮著手,“快去快去召太醫。”
  槿汐來不及喚別人來服侍,忙亂的向外跑去。我腹中痛得象亂箭鑽心一般,那種寒涼的感覺,似秋日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潤上身體。“皇後~”我死命的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我好痛~”
  皇後見我痛得死去活來,滿手冷汗滑膩握著她的手不放,極力掙開我的手向後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宮拿水給你。”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隻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花把我吞沒。
  18、花動拂牆紅萼墜(下)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事幾許。隻覺得身體裏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握住。我勉勵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地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眼前人影幢幢,似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參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嚨,胸臆,仿佛為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隻覺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淩的聲音在耳邊驚喜想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嗎?我看到玄淩焦急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床邊。空氣裏有未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氣逼得我暗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嗎?”
  
  玄淩的麵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過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淒厲:“皇上,孩子呢?”
  
  玄淩痛苦的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紮著撐起身子來,盡力地在小腹上摸索著,“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著了是不是?他怎麽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著,淚流滿麵。
  
  玄淩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著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麵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唬的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裏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唬的放大聲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玄淩緊緊抱住我,抱的那麽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被硌碎了。他似要以此來發泄他和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在我的耳邊後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該在柔儀殿歡宴,以致你勞累過度沒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頭,輕輕推開他,“皇上,臣妾並無勞累過度。當時隻是覺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貪杯所致。”我手足無措地哭出聲,”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隻喝了一杯酒,並不趕多飲,誰知……誰知……
  皇後穿著真紅金羅大秀宮裝,我在榻旁邊坐下,她撫了撫我的肩膀,“淑妃,你要節哀”
  以後也不要貪杯再誤事,你曉得皇上為了你這次小產都多傷心?你昏睡了兩日皇上就陪
  著呢兩日。”皇後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淩略點了點頭,“皇後費心了,朕在陪陪嬛嬛。
  我隻無聲地啜泣著,啜泣著。Xx秋暖,卻似有無限的淒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
  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吐,我隻是啜泣不已。
  溫實初端著一碗湯藥越x進來,”娘娘該服藥了。“
  我痛悔難言一手揮開他的湯藥,”砰“聲,漆黑的藥汁潑了滿地狼藉,我怔怔地
  垂淚,”是我不好,沒能保住孩子“
  溫實初靜靜負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並不能傷了胎氣,那晚的宴飲也不會傷害娘娘
  的玉體,娘娘忘了腹中的胎動嗎?胎氣正常,孩子十分健壯,怎會經不起一杯酒一場
  宴飲?”溫實初十分痛惜,“當時娘娘腹痛隻是正常的胎動,胎氣激蕩才會有些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娘娘怎可痛昏了頭大力捶擊腹部,以至胎氣大洞,孩子滑胎而死。”
  我驚愕無比,仿佛有雷電在頭上一個一個炸開,我攸然抬起頭來,死盯著溫實初“怎會,本宮隻是疼痛難耐,而後昏厥過去,醒來後便已沒有了孩子。”我神色懵懂而驚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麽會是被捶落的?’”
  溫實初大驚道:“皇上,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確有遭重擊的跡象,太醫院太醫皆可查證,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的胎動,若非遭受重擊,孩子怎會滑胎?”
  玄淩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是誰,當時是誰陪在淑妃身邊?”
  槿汐連忙跪下道“奴婢離開去請太醫前,是皇後娘娘陪在淑妃娘娘身邊,至於後來女婢回來時,已有許多人陪在娘娘身邊。”
  德妃麵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沒有喝醉,想找朧月一同回宮,誰知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發呆,臣妾想去帶她走,恰巧皇後出來找人幫忙,說淑妃痛昏過去了。”
  玄淩沉著臉又問了一遍“那麽當時誰在淑妃身邊?”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見時隻有皇後。”
  “槿汐離開後你看到皇後時應該時隔不久,都隻有皇後一個人嗎?”玄淩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後麵上陰晴不定地逡巡。
  “的確隻有臣妾,”皇後麵容沉靜如常,朗聲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為何會捶傷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覺疑雲頓感生,“可當時皇後您明明告訴臣妾,淑妃已經痛暈過去,又怎麽會再捶自已的腹部?”
  皇後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淩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麵上撤去,皇後隻得坦然道:“臣妾當時地隻有留下照顧淑妃,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後辛苦。”玄淩淡淡道:“隻是皇後為何不叫人一同照顧淑妃?”
  皇後一怔,“淑妃痛得位住臣妾的手連連呼痛,臣妾實在無法分身。”
  “是嗎?”玄淩問:“淑妃隻是痛得拉住皇後的手,並不曾掩住皇後的口。”
  皇後麵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麵如白紙,“皇上是懷疑臣妾?”
  “朕不想懷疑皇後。可是皇後能告訴朕麽,是誰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兒?”
  皇後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呤片刻,思索者道:“或許淑妃的胎象本就有異,否則怎會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著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象怎會有異?”他想一想,“溫實初,把你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轉身離去,片刻拿來一疊藥方,“皇後請過目。”
  玄淩蹙眉道:“皇後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麵,黃芪、白術、阿膠、當參、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後尋不出蛛絲馬跡,她似是自言自語:或許,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已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淩連聲冷笑,笑到眼角有淚珠湧出,他清晰的麵龐上滿是勃然怒意,“皇後覺得能夠
  自圓其說嗎?“
  皇後的麵色清冷而剛毅,她一揮雲袖,不複素日溫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
  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調度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清越似碎冰玲瓏“此刻並未說皇後害過別人,皇後勿要多
  心。“
  皇後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後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
  子四殿下已經x冠後宮,手執協理後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
  搖?”
  玄淩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限失望與鄙夷,“果然。”
  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為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淩冷然道:“皇後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麵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後霍然抬頭,看著一味低頭飲
  泣的我,語義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為除王皇後,武媚娘親手扼殺尚在
  繈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後到來看望孩子,卻為發現女嬰已死邊離開,武媚娘向唐
  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後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隻有王皇後一人,王皇後百口莫辯,終於被殺。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後!“
  我並未動怒,隻森森地笑著,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
  我冷笑,”皇後好無辜!是皇後親自告訴眾人,臣妾痛昏過去,臣妾如何能在昏厥中捶殺孩
  子?“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
  光鋒刀具已施展,我與她之間,今朝比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
  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地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著道:“我什
  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了!”
  玄淩素來最疼朧月,見她哭的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哄到:“綰綰,你
  看見什麽?快告訴父皇!父皇在這裏,別怕別怕!”
  朧月隻是一徑地大哭,淚眼迷蒙中,有無限淒惶與冷清從我與皇後麵上刮過。玄淩再三
  詢問,她隻是拚命膩在玄淩身上,往他臂彎裏躲。
  皇後聽得一線生機,伸著手極力哄道:”朧月,告訴母後,你看見什麽?“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我猛然憶起,那一日,殿門未完全關上,小小的朧月就站在
  門外!
  她看見了什麽?
  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長成,與皇後相處的時日比我多的多!而且,這孩子自小不與我親
  近。
  
  
  宛若在朧月被人從頭頂塞入無數冰屑,那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朧月,她似受了極大地嚇唬,猛地推開皇後伸出欲抱的手臂,高聲
  尖叫起來,“母後去打淑妃母妃的肚子!她在打淑妃母妃的肚子!”
  德妃唬的花容失色,趕緊抱住高聲喊叫滿頭大汗的的朧月,已經跺足喊:“快拿安神湯來
  來!快拿安神湯來!”
  皇後高聲冷笑,指著我到:“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淩盛怒之下抬手將皇後的手一推,有反手一揮,生生將她推開尺許,“朧月隻是八歲
  的孩子,她能撒謊麽!何況她自那夜起便沒和淑妃說過話,她自小不是淑妃撫養,誰能教
  她!”玄淩眉心預緊,眼眸暗沉極是動怒,“皇後,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有何話說!”
  皇後麵如死灰,”臣妾早說過,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後,墜入陷阱百口莫辯!“
  
  “荒謬!”玄淩太陽穴上幾欲迸出青筋預示了他升騰不減得怒氣,”你以為朕是唐高
  宗,輕易被人蒙蔽?還是你心中早已試嬛嬛如死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皇後驟然跪下,高聲道:“臣妾以朱氏先祖發誓,臣妾並未做過傷害淑妃腹中胎兒之
  事。”
  玄淩轉過身,留給皇後一個冰涼的背脊,冷然道:“這樣的毒誓,你去說給太後聽
  去“,他吩咐,”皇後心腸歹毒,害死皇嗣,即日起不許踏出鳳儀宮一步,太後那邊,朕自
  會去回。”皇後還欲再說,玄淩嫌惡不已,“李長,帶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淩懷中哀哀慟哭。
  數日後,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後聞及此事大x不已,然而細細查下去皇後自然難以
  洗去嫌疑,而朧月,並無被人調教說那番話的機會。
  太後無可反駁,隻好由得玄淩禁足皇後,由我執掌六宮事。
   宮中流言四起,原本許多孩子都死在皇後手中。
   但是廢後的旨意,遲遲沒有上來,玄淩對朱宜修,也滑更多的懲罰。
   通明殿誦聲如雷,在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夜深人靜,連雲朵也停止了移動,靜靜遮住一輪明月,我獨自跪坐在佛前,觀音慈悲,端居蓮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間蒼生。
   幽幽一一炷檀香嫋嫋升起在觀音像前,如一縷飄渺的幽靈四處遊蕩,宮燈都已經熄滅,月光都照不進幽靜深宮,秋夜更深露得的夜晚,露水打濕我冰冷堅硬的心。
   我靜靜地念著《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頭的愧悔與內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記那夢魘般真實的一幕。
   我的手人理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隻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無盡往我頭上充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皇後眼看不好,急忙推我,“淑妃,淑妃。”
   我並無反應,皇後急忙推門出去——門並未完全關上,恰巧朧月在門邊站立著,玩著手中的香袋。正好德妃過來,皇後拉住她道“淑妃痛暈了過去,太醫還未過來,你快來看看。”
   皇後背對著我,遮住了德妃的視線。
   所有的事情,不過是在那瞬間,我凝聚起身體所有殘存的力氣,聚集在自己的右手,握成拳,狠狠照著自己的腹部捶落。
   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沒。
  所有殘存的記憶,仿佛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親手殺了自已的孩子!皇後說得不錯,我與武瞾殺女相比有何不同之處?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這世上,也無法否認——是我親手扼殺了他的到來。
  我是個狠毒的母親!
  我轉身,驀然在記憶的縫隙處覓見朧月清澈而驚慌的雙眼,像附入陷阱的小鹿,驚慌失措。
  這孩子,她看見了。所有的罪孽,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是我的罰。
  她也救了我!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墜入後宮紛爭的無盡漩渦,我曾在起身後去看望她,彼時她在自已的宮室中,靜靜伏在窗上望著落葉發呆。我悄悄地問她,“月兒,是誰教你那些話?”
  她怔怔搖頭,一語不發。的確,我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人會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幫她甚少親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著一個裝著殷紅相思豆的赤金籠子搖晃,她神色迷離,卻又極認真:“母妃教我,無論母後與誰爭執,都要幫母後。”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兒,或許已經失去了純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還是旁人。或者,她隻是一個在寂寂深宮長大的孩子,於任何一個宮中女子一樣,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有晶瑩的液體前模糊一片,我緊緊抱住朧月。
  秋葉寂寂,墜落塵埃。是冬天了。
  
  19、芳歲歸人嗟轉蓬
  這一年的秋冬,逐漸冷寂寒風被如沸如騰的流言沾染著帶上了??的溫意,那是含著脂粉香氣的口舌之間的刀光劍影,仿佛每一陣風過,都能聽見遙遙被風吹來的關於後位的種種揣測與猜度。出身高貴備受恩寵的胡蘊容亦被眾人推向雲端,暗自揣度她飛鳳淩雲的預兆。
  為平息眾人對後位的揣測,胡蘊容也曾將玉璧拿出來給眾人觀賞,希望借此平息流言,“此壁上所雕繪的圖案乃是東方發明神鳥,意指本宮福氣至多登臨貴妃之位,實在與後位無關。”
  春嬪捧在手心細細欣賞,極是虔誠,“娘娘說笑了,嬪妾所看到的確是鳳凰,而非發明神鳥,鳳主女中極貴,娘娘的福分怎會隻是貴妃之位?”
  春嬪一語驚人,韻貴嬪忙忙湊上去看,驚異道:“果真呢,誰說是發明神鳥,的的確確的鳳凰。”她問,“娘娘聽誰說這玉璧上的是發明神鳥?”
  蘊容亦吃驚,忙道:“是本宮幼時所識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時東方發明神鳥,主人間極貴。”
  “老道士糊塗了吧,即是人間極貴,又怎會隻是一隻發明神鳥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錯了,是鳳凰無疑。”韻貴嬪似有不屑。
  春嬪忙去捏她的嘴,道:“道家仙風道骨,說話極有深意,怎會老眼昏花滿嘴胡言?夫人幼時那是純元皇後位主中宮之時,中宮鳳凰有主,夫人的玉璧隻能是被說成是發明神鳥,可是那位先師定然十分靈驗,曉得娘娘來日富貴,所以也說主人間極貴,至於前言後語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亂泄天象之意。等純元皇後仙逝,貴妃即位中宮,如今中宮動搖,隻怕廢後之後,便主人間極貴,那發明神鳥也成鳳凰一般尊貴了。”
  眾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圖案卻是越看越像鳳凰無疑,不由有些信服。“春嬪出身王府,的確有些見識,”蘊容亦含笑,“春嬪的話像是有些道理。”
  春嬪微微得意,“嬪妾在王府時,也常見岐山王與道家先師說話,那些先師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可等時日久了,竟確實都有應驗,可見是咱們凡俗之人見識淺薄罷了,那些話原是有道行的人才懂的。”
  花宜將這些言論一五一十告訴我時,我正在佛前虔誠地染上一縷青煙,紀念我慘死腹中未能見世的胎兒。修長的手指點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的珊瑚紅鐲順勢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淨雙手,方才出聲道:“花宜,你在民間時未曾聽見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嗎?麻雀都能變,何況是發明神鳥,太輕而易舉了。”
  花宜拖著腮道:“奴婢隻是不服韻貴嬪罷了,皇後得勢時跟著皇後,如今皇後一失勢她便馬不停蹄地去奉承莊敏夫人。”
  槿夕恰巧換了奉在香爐上的時新水果,聞言不覺笑出聲來,指著窗外凜凜寒風中隨風搖動的牆頭衰草說倒:“沒有這樣的人,何來牆頭草兩邊倒之說?”
  花宜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不再言語。
  皇後禁足之後,一向往昭陽殿往來勤快的榮嬪也安靜了不少。這一日,慶貴嬪周佩來請安時笑言,“當年瞧她策馬闖入明苑也是個有膽量的人,如今皇後被禁足,她也一聲不吭,”
  
   周佩言語間不免有些得色,榮嬪得寵之後玄淩不免將她冷落幾分。如今榮嬪安分了,周佩在玄淩麵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覺有些春風得意。我打量她幾眼,柔儀店中暖陽如春,她脫去了大裳,隻穿著色彩豐饒的刺()金棠色()層色澤明豔的絹羅紗衣,一層粉一層紫,恰似彩虹雙色,格外妖嬈。一枚赤金雲頭合釵從輕挽的烏色迎春髻中斜飛而出,垂下數串長長的紅寶珠珞,雲鬢上珠翠玉環錚錚,映著眉心金上色鵝黃,更皎潔明亮。所謂深宮華裳貴婦,因著帝王寵愛,才能容光滿京華。
   我微微含笑,雙手附在裙的雙耳同心白玉蓮花佩上,溫然叮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驕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寵長遠。皇上也不喜歡惹事生非的人。”
   周佩溫順地答應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雙“娘娘該更衣了,今晚的合宮夜宴,聽聞幾位王爺也要入宮呢。
   今夜,是新年後的元宵家宴呢。我轉首向窗外,看著鉛雲低垂的暗沉天空,輕輕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靜妃進宮可要格外小心些。
    周佩聞言輕笑,:“是啊,算起來靜妃也快到產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奧城內一片熱鬧歡騰,飛簷卷翹,寶瓦琉璃,深宮重苑,金環玉(),無數明燈閃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宮苑燈火通明,似銀河()錦綢,連空氣裏都漂浮著氤氳溫熱的歡喜之氣。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為求吉祥圓滿之意,宮中妃嬪上至貴妃,下至更衣宮人,無不精心打扮,花團錦簇,錦緞綾羅堆積如雲霞虹彩,金玉珠翠的光芒輝閃,盛世浮華,傾人欲醉。宮人們魚貫而入,在妃嬪親貴麵前奉上琳琅滿目的珍味佳肴,瓊漿玉露,歌舞升平,喜樂如海,整個重華殿被繁華浸染得淋漓盡致。
    殿內奉養著數盆淩波水仙與寶珠山茶,白似春雪,紅若(),被暖氣一熏,欣欣向榮的花朵愈加香氣撲鼻,沁人心肺。殿中開的最盛的一盆寶珠山茶下,正坐著清河王夫婦。玉隱與靜嫻一左一右坐在玄清兩側,他是盛世華章下風采出眾的男子,她們是陪伴在他身邊的溫柔美貌的側妃,遠遠望去,恰如一花兩枝,無比妖嬈。彼時靜嫻已近臨產之期,肚腹隆然,一身茜素紅牡丹曉月宮裝襯的膚白勝雪的她略見()衣的玉隱則不免顯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在兩妃之間都先恭敬地奉與有孕的靜嫻。我微微心涼,玉隱與靜嫻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隱的心性,日子必定過的不好。
    我正凝神,懷中的予涵已經悄悄在我耳邊道:“靜嫻嬸母更漂亮了呢。”得意與失意,連孩子都能分辨,何況宮中慣會跟紅頂白之人呢。我輕輕撫摸予涵的臉頰,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涵“咯”得一笑,滿是稚氣道:“嬸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從我膝上滑下,笑著跑到靜嫻身邊,拉著她的手笑個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靜嫻的肚子。
    玄淩看的有趣,笑著附在我耳邊悄悄道:“予涵還小就這樣喜歡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緣呢”
    步搖上垂下的珠絡涼涼地打在滾燙的耳邊,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緣的。”語音未落,隻聽“錚錚”()之聲亂耳,循聲望去,卻見予涵好奇地撥弄樂師手中一把(),自得其樂。小心傷了手,玄清抱了予涵在懷中,仔細去查看。但見無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歡箜篌,讓樂師彈給你聽。
  靜嫻含了恬靜的微笑,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溫暖柔軟的掌心,涵兒若喜歡,姨母奏箜篌給你聽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歡靜嫻,連連拍手稱好。
   靜嫻翩然起身,茜素紅長裙被身形帶動,輕揚如彤雲翩翩,映著她如十五圓月一般圓潤皎潔的麵龐,別有一番明澈澄靜之美。
   她左手托著25弦黑漆鑲金花箜篌,手指輕攏慢撚,身後樂技環殿而坐。琵琶四人,月琴二人,古箏二人。笙簫個一人。她舒廣袖,低眉擎弦,旋律緩緩揚起。樂聲旋即跟上。弦歌初起,隻覺得清綿綿一派皓月當空柔輝千裏的靜謐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支玉蘭,花萼輕張,夜露微涼,獨秀與靜謐月光之下。時而眾弦齊撥。仿佛春風暖洋洋拂麵,一夜東風急,催開姹紫嫣紅,滿園春色、。似還能聽見鳥鳴啾啾,鶯歌燕舞。奏了許久,聲音漸沉,急急有肅殺之意。冷雨瀟瀟,寒涼刺骨,百花殺盡,春殘顏色老。如此低回數次,連聽著之心也不免沉沉下墜,無限寂寥。待眾弦次第音起之時,春日的暖陽再度清冽起來,那一支玉蘭獨秀陽光之下,風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出香爐中逸出的淡淡甜靜百合香。皆心馳神醉,滿心安慰。不意春殘後還有此花開不敗之景。一縷寶珠山茶的暖香幽幽蕩漾心扉間。呼吸時隻覺甘甜寧靜,箜篌聲何時停頓竟無知無覺,唯聽古箏斷斷續續。月琴回聲柔靡,方知一曲已畢。而心神獨自漂浮在雲端。
  靜嫻費力欠身,花燭光焰被歌女翻飛的衣風帶的忽明忽暗,唯覺明豔月光下,她神態安寧而滿足,雙眸盈盈望向玄清。容貌柔美,勝於往昔所見。
  玄清輕輕頷首,比之從前又精進了少許。我已叮囑過你,平時多養胎,勿要隻惦記著箜篌技藝。
  靜嫻有雙頰微紅,妾身知道王爺喜歡聽,練習了幾曲不算費力。她低頭撫了撫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約笑道,孩子似乎也喜歡聽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向她的腹部,溫和道,你也累了,坐下歇息吧。
  靜嫻溫柔一笑,看向一旁的玉隱道,姐姐讓一讓吧。
  玉隱一直握著白璧發怔,驀然警覺自己的位子擋住了靜嫻的路,隻得起身相讓。靜妃小心,玉隱的聲音低低無力,旋即被歌舞樂聲淹沒,絲毫不聞。
  酒食飽腹,宮人們一一奉上甜點,皆是妃嬪們的素日所愛,貴妃的金絲燕窩,德妃的櫻桃酒釀,雲容的紅棗血燕,我與予涵皆是平素養身所飲的旋覆花湯。
   漢張仲景《金匱要略》中記載,“旋覆花湯”是旋覆花,蜜糖,新絳煮成,主治肝髒氣血鬱滯,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也。眉莊在世時,溫實初亦常用此湯為她調理身體,德妃一見,不覺輕輕歎(?實在不認得)道:“一見這湯,不覺想起惠儀貴妃在世時候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輕輕舀動花湯,撫摸著予潤頭頂柔軟的頭發,“予潤還小些,等他長大我也會叮囑他,多吃些生母喜愛的東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習慣這個味道,否則吃慣了,養身是極好的。”
  德妃輕笑,“溫太醫的醫術咱們難道還信不過嘛?”
  我正要飲下,忽見予涵躲在盤龍金柱後頭不肯出來,連忙招手喚他,“涵兒,怎麽躲在那裏?”
  平娘急的鼻尖沁出汗來,苦笑道:“殿下調皮,不肯喝湯呢。”
  予涵從柱子後麵探出半個頭出,吐著舌頭道:“兒臣不喝,那湯喝絮了,兒臣不喜歡。”
   平娘哄著道“殿下快喝吧,涼了喝傷胃呢。”
   予涵一徑搖著頭不肯,在柱子後繞幾圈,平娘急得手忙腳亂,一疊聲地喚著“小祖宗。”予涵淘氣,予潤看得歡喜,也瞪大了烏溜的眼珠目不轉睛,嘴裏“咯咯”直笑,妃嬪亦看得有趣,唯獨一直坐在春嬪一語不發的榮嬪亦和予潤一般目不轉睛,麵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襲青色綴石榴紅芍藥暗紋宮裝。
   予涵一徑調皮,殿內溫暖,不覺額頭沁出晶亮汗珠。靜嫻遙遙向他招手笑,“嬸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歡靜嫻,一下飛撲到她身邊,嚷著道:“我要嬸母喂,我要嬸母喂。”
   靜嫻握著絹子輕柔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聲叮屬道:“跑那麽快摔著了你可怎麽辦?你坐嬸母旁邊吧。”
   予涵極聽話,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牽住了靜嫻了裙笑容滿麵看著她。靜嫻從平娘手中接過青花白玉盞,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黃的湯汁,輕輕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試著,覺得不甚滿意,又舀起一勺細細吹了才喂到予涵唇旁。“涵兒,可以喝了。”她含笑說出,話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極痛楚的樣子,唇角一徑流下了暗紅色的血沫,一滴滴融進她茜素紅的宮裝之中,轉瞬不見。
   予涵嚇得麵無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嬸母!嬸母!你怎麽樣啦?:
   靜嫻說不出話來,口中一品一口嘔出血沫來,麵孔蒼白而僵直,身子軟軟地向玄清懷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盞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發生何事,急得麵色鐵青,一把抱住靜嫻,喝問
  
  
  20、千裏佳期難再同
  太醫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聽得動靜飛身便趕進來,玄清來不及將靜嫻送往安靜的地方,隻好暫時安置在重華殿後殿。事出突然,一應嬪妃宮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華殿中不許亂動,為避嫌疑,我與貴妃留在重華殿中照應事宜,德妃入內看顧靜嫻。
  玄淩麵色陰沉不定坐在禦座之上,嬪妃們麵麵相覷,更是不動也不敢動。原本歌舞繁華的在殿中暫能鴉雀無聲,直如死寂一般陰沉。
  衛臨轉身出來,麵色憂懼,回稟道:“回稟皇上,靜紀是因為服食含有鶴頂紅劇毒的食物才會毒發驚動胎氣而胎氣破了羊水見紅,幸好她食入不多,諸位太醫一齊救治,尚有力氣產子。”
  “鶴頂紅!”玄淩神色一變,厲聲問道:“宮宴之上何來鶴頂紅?”
  話音剛落,己有內監取過銀針探試靜嫻方才所食的種種食物。銀針依舊雪亮,可見她的食物並無異樣。衛臨問道:“靜妃最後所食是什麽?”
  有宮女指著一盤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這個。”
  我心中驚動,舉目一掃她岸上的飲食,己然明白過來,指著灑落在地的白玉盞道:“靜妃服食過涵兒的旋覆花湯。”
  衛臨不敢怠慢,徑自取過銀針往己經灑去半碗的花湯中一探,雪亮的銀針才探入湯汁,頃刻之間變得烏黑,那如漆如墨的顏色刺得我心頭發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過的旋覆花湯齒根微微發冷:“再探這碗。”
  衛臨知我意,換過一根銀針再度探入,銀針亦在頃刻間變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變,望向玄淩:“皇上,有人要殺臣妾和涵兒,連累了靜妃。”
  驚魂未定的涵兒被我牢牢抱在懷中,玄淩用力摟過我與涵兒,沉聲道:“朕在這裏。”
  未止歇的,靜嫻撕心裂肺的痛呼斷續地一聲接著一聲,似撕裂了黑暗不見五指的夜色。玄清麵色蒼白如紙,倏然抑起頭來,目色如電:“是誰?誰要害她?”
  玉隱緊緊攥住玄清雙手,安撫住他一楞一愣泛白暴起的指節:“王爺,太醫還在救治靜妃和孩子,您別過於擔心。”她目光冰涼涼從眾人麵上刮過:“誰要害人,皇上都不會輕饒!有皇上在呢。”
  玄淩的聲音聽起寒冷如冰:“給朕立即查,這些髒東西怎麽會進淑妃和涵兒的飲食裏。”
  慎刑司最擅查這些事,因為玄淩的嚴令,所以格外雷厲風行。殿中靜靜的,過於寂靜的等待格外悠長,簌簌的,競能聽見殿外有雪子撲落的聲音,是下雪了呢。
  眾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連大氣也不敢出。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李長己經執了拂塵來稟報:“皇上,飯後甜食皆由禦膳房做了由宮人送來,送淑妃和三殿下的甜湯的宮女說到,隻在路上遇見出去更衣的榮嬪小主,榮嬪小主還打開蓋子問過是什麽東西,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玄淩的麵隱隱透出青色,似由春日裏草葉蔥蘢的顏色:“榮嬪!”他低低喝道:“你過來。”
  眾人目光所及之處,榮嬪一襲青色華裳,端起麵前一盞酒杯,盈盈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長的指甲塗著明紅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奪目驚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盞款步至玄淩麵前,指甲不經意在金黃色的酒液中劃過:“皇上不要動氣,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釋如何?”
  玄淩冷眼看著她嫵媚神色,隻是默不作聲。榮嬪舉起酒杯良久,神色漸漸僵硬,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絕望,終於收回伸出許久的手。她纖細的手指覆於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顫,舉杯,“砰啷”一聲脆聲,酒杯落在漫地金磚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宋嬪的手,灩嬪上前幾步,用力掰開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沒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淩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榮嬪麵上:“為什麽?要害淑妃?”
  “為什麽?”她掙紮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嗎?”
  玄淩神色冷峻,隻一雙眼底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突突跳著:“朕容你至今寵渥有加,你還放不下嗎?”
  我怒火中燒,滿腔滿壁燒得要灰飛煙滅一般,我喚過小允子,聲音清冷如罡風:“她要畏罪自盡由得她,你去給本宮掘了慕容世蘭的墓,將慕容氏族人鞭屍焚骨。”
  “甄嬛你敢!”額上青筋幾次迸裂,她無法遏製的怒氣,向我厲聲呼喝。
  “本宮為什麽不敢?”我停一停:“本宮喚你赤芍好還是慕容世芍?”
  她漠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蘭入宮,一姐一妹都己出閣嫁於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閣,四女之中,慕容世蘭與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憐之甚篤,因小妹名字中有個芍字,所以她愛極芍藥。慕容家敗落之時,這位四小姐還年幼,不必隨家中成年女眷為官妓,依例沒入永巷終身為奴。算算年紀這位四小姐若還活著和榮嬪你的年紀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宮中服侍時可曾見過她?可憐豪門千金,一朝淪為奴,供人驅役,想想也很可憐。”
  “你不必假惺惺!”她對我嗤之以鼻。
  “本宮從前都不願假惺惺!所以本宮一直不想遷怒於你,可你為了她們要本宮和涵兒的命,本宮就要掘墓鞭屍,無需惺惺作態!”我轉眸看著玄淩:“皇上優容赤芍到今日,就是為了要置臣妾與涵兒於死地嗎?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貞妃似玉容顏驚得毫無顏色,驚懼不定道:“今日赤芍隻是為慕容氏遷怒淑妃,若是來日遷怒到皇上身上該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斷斷留不得了!”
  物傷其類,唇亡齒寒,貞妃不由緊緊摟住自己的予沛,以護雛的姿態牢牢對抗著赤芍冷漠的容顏。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即使知道二姐對皇上的心意,臣妝也不願傷了皇上。多年來,多謝皇上眷顧。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敗於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能不報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欺騙多年,真以為慕容世蘭是死於我手嗎?”
  玄淩轉過臉去,陰晴未定的神色照映著無數流年美眷在他腦海中浮蕩的波瀾。須叟,他又恢複冷寂的神情,緊緊擁住我和涵兒,吩咐道:“賜死榮嬪。”
  她低低一笑,神色淒豔,若綻放的一朵豔色芍藥:“臣妾早知有這一日,隻是不知道是皇上親口賜死臣妾。”
  “赤芍,當年也是朕親自下旨賜死世蘭。”玄淩緩緩吸一口氣:“朕一直想知道,如果你可以這樣陪著朕,代替世蘭陪著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淒厲而猙獰,似淩亂在疾風
  中的一縷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殺了二姐。”
  “頑固不化!即使你己種情皇上,也無需如此遷怒淑妃!”貴妃揚一揚臉,李長會意,示意侍衛將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麽“喀嗒”響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四雙折斷了的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從榮嬪掌心落下,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一頭凶猛困獸,向我張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會有報應。”
  這無法消彌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
  會有報應嗎?我置之不理。
  我隻緊緊抱住懷中身體溫熱的予涵,他是我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拚盡此身,我也不能讓我孩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我的心恰像是這冰冷的數九寒天,淒冷蕭瑟。轉眸,正對上他關懷而悲憐的目光,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
  我隻要護著我們的孩子,而從不知情的他從此也要守護著他與靜嫻的孩子。
  隻是我慶幸,今日的一番驚心動魄,殺機畢現,他是陪伴在我身邊的。
  寶鼎香煙,輕緩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煙霧,隨著撲入室的幾縷寒風,嫋娜如絮彌在華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嚐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間,隱隱聽得極細極細的一縷兒啼之聲響起,似一縷陽光豁然照開滿心迷茫深重,玄淩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緊,轉首道:“可是生了?”
  產婆手上尚有未洗淨的血腥,抱出繈褓中一個孩兒來,歡天喜地的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頭正對上他初為人父的歡喜笑容,我滿心酸澀,如生吞了一枚未成熟的橘子一般,連舌頭也麻木了。麻木之餘,不覺也有一縷碎裂般的歡喜,我撐出得體的笑容,靜靜道:“恭喜王爺!”
  他欣慰的笑意裏漫出一絲苦澀和悵然,注視我道:“多謝淑妃。”他抱著孩子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帶著些手足無措。
  我忽然想起,涵兒和靈犀在繈褓中時,竟沒有福氣得他抱一抱。
  玄清轉首問道:“靜妃還好嗎?”
  產婆滿麵堆笑:“還好,隻是累得慌,人都脫力了。”產婆笑嗬嗬道:“王爺以後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的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頷首:“我知道。”
  他停一停又糾正:“靜妃不是王妃。”
  產婆陪笑道:“都是一樣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間隻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在心間的一肪細針,叫人心疼而慌亂。玉隱一手摸在玄清臂彎旁邊,貪婪地看著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的露出豔羨之色,格外淒楚。
  恰好有宮人往後殿端了參湯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隱伸手接過道:“靜妃怕是睡著,閑雜人等不要進去,我端進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開出一朵開到荼靡的花,極盡豔麗。她翩然轉進幾殿,過了一盞茶時分,端了空了的碗盞出來,交予宮人:“靜妃喝完了。”她像玄清盈盈一笑:“參湯可以吊氣安神,靜妃很快就會好的。”
  玄清頷首,低頭又去哄孩子,神情專注。玉隱一個失神,手中一滑,碗盞己經落在地上砸的粉碎,玄淩似是覺得不祥,不悅地:“嗯?”了一聲
  ,接盞的宮人嚇得魂飛魂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隱妃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李長何待機警,笑容滿麵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麽一摔小王子定會福澤綿延,歲歲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來溫和,亦不以為意,隻含笑接納了李長的祝福。李長見玄清也未過問,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趕緊將殘渣掃走。玉隱微微鬆了口氣,麵色恢複紅潤,行至玄清身邊,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爺抱的不妥當,所以孩子一直哭呢,應該將他的頭稍稍抬起才是。”
  產婆笑著奉承道:“隱妃尚未生下貴子,可是很有做母親的樣子了呢。”
  玄清亦讚:“你幫淑妃撫育過孩子,靜嫻以後帶著孩子,你要多多照指才是。”
  玉隱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眾人正圍著孩子,我聽見內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淹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頭。簾帷一揚,正見衛臨神色慌張從內殿走出,不覺問:“好端端的可是怎麽了?”
  衛臨“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靜妃產後毒發,剛剛過世了。”
  夜空有新雪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的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有飛落進窗內的,不過一瞬間變瑟瑟的化為一料料冰涼的水珠。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仿佛有雪珠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濕潤,漫成冰涼淚意。玉隱啜泣著,抱著懷中幼子,亦低低哭出聲來。
  21、久行月影愁迷夢
  雪連綿無盡的下著,自元宵節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濕而黏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尤靜嫻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變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猶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我心生感歎,亦不免憐惜。長久的等待與仰慕之後,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嫻撒手而去,生命脆弱的仿佛被陽光一蒸便即可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戳一戳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扔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香。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而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隨著冷風一同灌入入,“隱妃來了。”
  
   我依舊端坐著,披了一件常春藤雪羅長衣在肩上,短發鬆鬆的用銀鏈綴蝴蝶抹額勒了,隻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擺弄著,等著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裏裹著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染金舍利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他懷裏穿著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折裙,懷中抱著個小人兒在衣服裏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隻淡淡道:“方才見你掀了簾子進來,還以為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紅,我不過是青紅撚金衣裳,終究是新年裏來拜見太後,穿得太素讓她老人家也忌諱。”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我指著青梨木座兒讓她坐了,問道:“太後她老人家怎麽說?”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繈褓,“太後說,讓我先照顧著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她想一想,把孩子換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給孩子取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姐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尤靜嫻的孩子,以後你扶養這個孩子,每天看著他的臉,想到他流著靜嫻的血,你便不怕嗎?”
  
  “怕?怕什麽?”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後他心裏隻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麽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和順的母親。
  
  紅羅炭“畢剝畢剝”地燒著,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裏更加靜如積極積水,連窗外落著雪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靜嫻死於鶴頂紅,也道是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嫻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複發死去?想起來靜嫻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
  
  玉隱容色不變,隻慢條斯理啜飲著杯中熱茶,紅茶灩灩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淨無血色的麵頰,為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豔色。
  
  玉隱的聲音清淩淩的,宛如堅冰相觸“長姊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遊走,長姊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生,靜嫻已經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力身子虛弱,再毒發也不足為奇。”
  
  她雙目一瞬也不瞬,隻看著我靜靜道:“皇後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牆謀害長姊,連累了無辜的靜嫻。人人都是這樣以為的。不是嗎?”
  
  “人人都以為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虛弱還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發唯有當時當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著玉陷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隻要你自已良心過得去?”
  
  “良心?”玉隱輕知一聲,險險打翻手中的茶盞,“我一直記得槿汐告訴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宮中必須沒有心。“她麵頰浮起的笑容緩緩隱去,隻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自從靜嫻有孕,在王府中淩駕於我之上時,我便已經沒有心了。“
  
  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日赤芍為了毒殺我與涵兒,在指甲裏藏下了鶴頂紅下毒。後來她恨極折斷了自已的指甲,我清楚看見有四枚落地。那麽玉隱你現在數數,我這裏還有幾枚?
  
  我攤開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長的殷紅指甲,不容他偽飾與避閃,“你來,好好數一數!”
  
  玉隱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麵,隻餘微微發紫的嘴唇出賣她此刻心的悔意,她的聲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著一浪。她喚我。“長姐……”
  
  我迫視玉隱,冷冷道:“你自已告訴我,還有一枚含有鶴頂紅毒粉的指甲去了哪兒?
  
  玉隱麵色大變,霍然站起,低低道:“長姊,你瘋了!“
  
  “瘋了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著她姣好的麵龐,實在難以想念如此柔婉的麵龐下藏著一顆陰毒冷酷的心,“殺母奪子,你做得幹淨利落,毫無嫌疑!誰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頹然跌坐在座椅中,緊緊抓住孩子的繈褓扣在懷中,“長姊,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是尤靜嫻奪了我的,我不過要回來而已。”玉隱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爛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長姊,我萬般容忍,才容下靜嫻於我平起平坐同為側妃。我等了那麽多年,我明知王爺心中隻有你,可是我已經能夠忍耐,我隻希望清河王府中隻有我與王爺,誰知我成婚之前橫刺裏插出個尤靜嫻!我憑著對王爺多年情意才會有今時今日在他身邊的位子,尤靜嫻憑什麽》憑她葉幾口血生幾次病,還是製造流言逼王爺娶她入府,賤人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在王府中,隻要我一想到我與王爺共同生活的地方還有別的女人氣息,還有別的女人看向他無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嘔。”玉隱緊緊握緊了拳頭,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發酸了,才忍得住她與我共同分享王爺的事實,——可是,她竟然偷偷勾引王爺懷了王爺的孩子。”玉隱的手狠狠一哆嗦,“眼看著王爺因為孩子對她越來越憐惜,眼看著她日漸淩駕於我之上,想到以後她會憑著這個孩子徹底得到王爺所有的關愛,徹底踩下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我如何能夠忍耐!”
  
   “玉隱。”我冷冷喚她:“我知道你與靜嫻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靜嫻,她也很無辜。”
  
   “她無辜?”玉隱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一粒一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嚐不無故?長姊,我嫁給六王,注定是嫁給一個心有旁屬的男子。那也罷了,你是我的親姊,我沒有辦法。我隻剩他一個軀殼,你還要我與旁人分享,還要眼睜睜看他與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看著我,幽怨含毒,“長姊,我的婚姻已經不公平了,你為何還要繼續忍受其它的不公平?”
  我心下惻然,“這樣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也無人逼迫你。”
  “長姊!”她淒厲呼了一聲,尖聲道:“如果你實在看不過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斷甲去稟告皇上,頂多一命賠一命,我去陪我娘親就是!我早知長姊不滿於我嫁與王爺,恨我奪你所愛,如此大好時機,長姊千萬別錯過!”
  她的聲音太過淒厲尖銳,懷中的孩子被驚醒,不覺大哭。玉隱身子一震,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著,低低垂下一滴淚來。
  我恨極她暗算靜嫻,又強詞奪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訴王爺你算計的種種!”
  她也不看我,隻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長姊去告訴皇上,我早該去陪我娘親,她孤苦多年,死後猜得到她應有的名分。能與王爺名正言順地相伴,我已經比她幸運許多。我隻求長姊不要告訴王爺,王爺因靜嫻產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種種,大約真會傷心氣極。長姊若真願意王爺,萬萬勿要叫他傷心難過。玉隱犯下大錯,實在不配叫王爺為我難過”她眸光一抬,無限淒苦,“長姊若不願惜我,也請一定要顧惜王爺,更求長姊在我去後好好照顧澈兒,以後,他便沒有母親了。”她深深一拜,“也請長姊為我多向爹爹盡孝,爹爹年邁,不該知道我這些錯事為我××傷心 。
  她神情哀苦,再不說話,隻是憐惜地吻著孩子
  
  傷,仿佛還是她十一歲那年,他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德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羽緞覆蓋在她小小的身軀上,窗外開著凝霜堆雪般的梨花,偶爾被風吹落數片,她隻是一味的哀哭,不肯背轉臉來.。
  
  她自小便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哪怕娘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與她許多關愛與照拂,但那,從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愛.。
  
  或者,玉隱是真心疼愛她懷中這個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時,玉隱便陪伴在我身邊,也是這樣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爐旁撥著火,卻依舊有些縮手縮腳.我悄悄喚了她上床來握著,用自己溫暖的手足曲暖她微涼的手足.名為侍婢,她卻實實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這麽多年,我虧欠她的,爹爹虧欠何綿綿的,的確太多.。
  
  她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真要親手置她於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不少,難道還要沾染我親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這樣做,豈非是傷他老人家的心!
  
  種種念頭再腦中如雷電疾轉,我心中一陣陣顫栗,問她,” 你真的會把予澈視如己出?”
  
  “ 為何不會?” 她淚眼迷蒙,抬首反問我,” 我此生大約不會有怎及的孩子,澈兒會是我唯一的孩子,他隻會認我這個母親,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 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著我,”這個秘密,隻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飛,絮扯綿,或許,我該讓這個秘密隨著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暉失去一位愛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兒會失去一位疼愛他的養母.我心中沉沉鈍痛,不覺伸出受擁抱澈兒,沉聲道: “ 這個罪名,人人以為是赤芍作的,就當是她做得吧.”
  
  玉隱寧折淚眼看我,稍見釋然之色,亦覺愧悔,繈褓中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伸手探到繈褓內,觸手溫熱潮濕。我忙道:“別一味抱著,孩子尿出來了呢。”
  
   玉隱忙拭了淚,急急忙忙喚了乳母進來,熟練為孩子解開繈褓,換好尿布,我在旁幫忙料理,一眼瞥見孩子背上有兩三塊顏色極淺的青斑,不由問道:“這是胎記嗎?”
  
   乳母是位年輕穩重的女子,見我疑問,搖頭道:娘娘,這不是胎記。小王子的生母生產前服食過劇毒,所以孩子生下來會身帶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我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在胸腔中翻騰,忙問道:“聽說孩子在母腹中受驚,生下來會成死胎並身帶青斑。”
  
   乳母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聽說有些大戶人家妻妾爭寵,有用毒謀害懷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不下來是死胎也會心智受損,而且身上也會帶青斑。”她笑笑,“這種事汙穢的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隱麵色不鬱,沉聲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給小王子換好衣裳,別凍著了。”乳母唯唯諾諾,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話。
  
   我心如輪轉,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湧而過,我喚進槿汐,“聽聞今日晉康翁主入宮來了,你去請莊敏富人和翁主過來敘話,說隱妃帶了小王子過來了。”我沉聲吩咐乳母,“莊敏夫人素來喜歡聽這些故事,你將方才與本宮說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說一遍給夫人和翁主聽,他們必定喜歡。”
  
  
  
  
  
  22、誰話塵煙綺年事
  這一年天氣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漸漸有了雪止之意,隻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瀝瀝之意,陰寒亦未褪去半分。
  內務府總管梁多瑞 向我稟報皇後宮中一月的用度,雖在禁足中,然而一應供應都未缺失,優渥如故,皇後,依舊是皇後。
  我細細翻閱,偶爾問幾句,他都對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著賬本問:“皇後宮裏每月的月銀統共是一千六百兩,都是誰管著的?”
  “宮人的份例都是繪春姑姑領了,皇後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記錄開支的是繡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這麽說本宮問你也是白問,昨兒個和貴妃說起宮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麽說?”
  梁多瑞陪笑道:“奴才想著,快到年關的緣故。所以主子們要賞賜打點的地方多,手頭難免鬆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罷了,隻是皇後既然被禁足,大用項也出不了鳳儀宮,怎還會說銀錢不足要向內務府多支了一千兩。”
  梁多瑞一時語塞,吱唔著說不出來,隻好悄悄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實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兩眼,豁的把賬本往桌上一揮,笑吟吟道:“本宮也不知道原來這內務府總管這樣好當,隻要會得**人情就是了。這個月這個宮裏多支五百兩,下個月那個宮裏多支一千兩,你到是漫手撒錢的活菩薩,然後跟本宮來哭窮,到教本宮難做人。”
  梁多瑞下的趕緊跪下了,求道:“奴才實在不敢呀!隻因著皇後娘娘宮裏,又每常是皇後跟前的紅人繪春姑姑他們來領,奴才哪裏敢不支!”
  花宜在旁笑了一聲,拿了黃楊木小槌子為我捶著膝蓋,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梁公公還好意思在娘娘麵前說嘴!誰不曉得梁公公是皇後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難免著鳳儀宮裏手頭鬆些。到底我們娘娘吃虧在沒有這些個號親戚,否則月底那些日子也不用領頭緊巴巴的捱了。”
  梁多瑞麵色發青,忙磕了兩個頭道:“都怪奴才照顧不周……”
  我揮一揮手,慢條斯理截下他的話頭,“也不敢要公公照顧周全,昨日皇上與本宮說起後宮擁堵該節儉些,本宮還怕惹著這些娘娘。既然皇後宮裏的錢你隻管給不管用,我也不來問你,你先回去就是。”
  梁多瑞不意我肯輕輕放過,連忙千恩萬謝走了。我示意花宜撿起賬本。慵然閉上雙眼,“把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說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讓貴妃主持就是。”花宜忙答應了,往儀元殿去。
  這日放完天暗的早,我便攜了衛臨到玄淩宮中為他請平安脈,順便將懷淑帝姬即將滿百日的賀儀撿要緊的告訴他知道,玄淩方批閱完奏章,一首擱於藥袱上由衛臨診脈。一壁閉著雙眼聽我訴說,待我說完,他囑咐道:“的也就罷了,沁水已經進位容華,過幾日懷淑帝姬百日之喜,再封她為婕妤吧。”
  沁水幾日調養的號,孩子生下來時極順利,宮中生養兒女容易,難得沁水是頭胎,懷淑帝姬生的十分清秀,玄淩倒也部分喜歡,待沁水格外優渥。我笑著答應了,道:“待帝姬滿歲時再晉沁水為貴嬪。也是正經主子了。”
  玄淩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淺淺的疲倦神色,“朕也是這樣打算的。”
  春寒寂寂無聲,比之晴冬天氣愈加寒冷陰濕,連向晚的寧靜時光都似被濕冷的空氣粘結住,凝神看去,窗外涼雨慢慢灑落,似漫天飛舞著無數細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絲打在窗欞,“沙沙”的聲音如春蠶吞食著碧綠桑葉一般。
  玄淩側耳半晌,輕輕道:“三月的親農禮,就由你來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之時嬪妃而已,親農禮素來由皇後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淩輕輕一哼,並不多言,我思忖著道:“或是莊敏夫人亦可代勞,畢竟她出身高貴。
  玄淩正欲說話,忽聽的廊下有絲履薄薄的聲音湧起,伴著珠翠玲瓏之聲漸漸靠近儀元殿。玄淩輕輕蹙眉:“是誰?”
  我打起靈獸呈祥繡錦的珠綾簾子,正見蘊容牽著雪裏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在垂花長廊下醒來,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聽見地麵上細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來嬌豔的麵容沉如寒水,並無一絲溫和的表情,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的薄薄的,似孔雀打開的華麗尾翼,隨著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氣裏劃出了道無形的鋒芒,一路驚得立在廊下的宮人們紛紛跪下。
  我將簾子遞給宮女掀著,回首抿嘴笑道:“可見不能背後說人,說曹操曹操就到呢。”
  蘊容扶了侍女的手進來請了安,似有些不樂意的樣子,玄淩不由問道:“什麽事隻有氣鼓鼓的?()著你了。”
  蘊蓉“咯”了一聲,埋怨道:“也沒什麽,隻怪奴才不濟事,臣妾想要點什麽都要不來。”
  玄淩不由好奇,笑隨:“還有什麽你要什麽能要不來的東西?但凡好玩些,朕都先給了燕禧殿了,連淑妃哪裏都未必比得上你。”
  蘊蓉“嗤”地一笑,複又板了臉道:“也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是臣妾得了一個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邊的瓊脂原是外()舞陽大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瓊羅()極好,曾經伺候純元皇後的身孕,純元皇後過世後便被遣出了宮。前兩日瓊脂回去探親,聽瓊羅說純元皇後在世時吃東西十分講究天然氛圍。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葉,箬葉或芭蕉葉擱在蒸籠底上,臣妾覺得極風雅,所以也學著做。”
  玄淩原本懶懶地聽著,聞得“純元”二字,不知不覺便含氣了一縷溫煦的笑意,連臉龐的弧度也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歡用些什麽葉子,隻是覺得她宮裏小廚房所製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確氣味良佳,與眾不同。”
  “是了”蘊蓉聞得玄淩亦這樣說,不覺笑起來,“臣妾想竹葉太細碎,箬葉總用在粽子上,氣味聞慣了,便想新鮮些用芭蕉葉子墊著蒸一籠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誰知奴才們非說今年天氣冷,連芭蕉芯都凍壞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別致心思卻得到,故而生氣。”
  玄淩笑著道:“那有什麽難得,一時口腹之欲而已。等天氣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葉都給你,你想要多少有多少,隻別忘了蒸上什麽也給朕留一份。”
  蘊蓉笑道:“這是純元皇後的心思,蓉兒不會忘了表哥的。”
  衛臨為玄淩把完脈,回道:“皇上一切都好,隻是別勞著多了,今年時氣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傷身,微臣會給皇上開一些調理的方子,皇上按時吃著就好。”
  玄淩點點頭,“溫實初不常在,你的醫術也倒過的去。”
  衛臨躬身道:“多謝皇上誇獎。”他轉首,笑吟吟向胡蘊蓉道:“微臣有句話要多嘴,不知娘娘肯聽一句否?”
  蘊蓉滿麵含笑:“把玩著小指護甲上一粒明光閃閃的鴿血紅寶石,打量他兩眼道:“表哥既誇你好,你說就是。”
  衛臨垂手道:“方才娘娘說起用芭蕉葉蒸煮食物,人人都以為芭蕉隻可觀賞,其實入藥也是極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說可治心火作燒,肝熱生風,除煩解暑。對熱病,水腫,腳氣,()腫,燙傷皆有效。
  玄淩若有所思,“純元體質燥熱,可見她的別致心思亦可養生,是極好的。”
  衛臨陪笑道:“皇上說的是,隻是芭蕉性寒,平時少吃些是無妨的,隻是有孕婦人不可輕易碰了,因為芭蕉與桃仁、紅花等藥一樣,有破瘀消腫之效,雖不及紅花藥效明顯,但若蒸食,其藥效會緩緩滲入食物,天長地久,亦會傷身。”
  蘊蓉微微一驚,即刻板了臉斥道:“皇上誇你一句罷了,你莫要危言聳聽,芭蕉而已麽,若真有毒,純元皇後怎還敢食?”
  衛臨忙躬身道:“夫人勿要動氣,微臣所言不過是說孕婦慎用罷了。京師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連醫者也不知芭蕉藥理。而微臣年輕時曾遊曆南方苦熱之地,當地山民便懂得這些,實在不是危言聳聽。”
  
  蘊容微微一怔,神色 漫生出掩飾不住的惶然,低聲一呼:“表哥,衛太醫說孕婦慎用,可是??(人名,看不清) 伺候純元皇後有孕時飲食的,那麽她所見皇後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後身懷六甲之時,這……”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逐漸變成和窗外殘雪一般冰冷而倉惶,“臣妾聽聞母親說起宮中傳聞,說純元皇後產下的皇子並未存活下來,而且身帶青紫瘢痕,當年貴妃侍奉在側,連她亦是見過的。”
  春意料峭,加之夜雨寒涼,玄淩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絨?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鎏金蟠枝燭台上,九支花燭參差而燃,花燭外籠著鮮花宮紗燈罩,燭光透著溫暖明亮的橘色如溫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無端帶出一抹淒豔的?色,他的眉心緊蹙成“川”字,似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眉心糾結,他輕輕的聲音如夢囈一般,“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全身冰涼冰涼,而且帶著青紫瘢痕,十分可憐,他在朕的懷中,一點氣息也沒有,冷得似塊冰一樣,朕心裏也冷得似塊冰一樣,朕怎麽抱著他都暖不過來,太醫告訴朕,孩子在母腹中體虛,又兼之受了驚嚇,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帶青斑。她受的那些驚嚇,皆是因為?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 後位,百般折辱,才使純元不能靜心養胎。那孩子,太無辜……”
  “皇上節哀。”我柔聲安慰道,“過去的傷心事,皇上勿要總放在心裏,於龍體不安。”我便一個眼色,槿汐會意,端上一碗早已準備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溫言道:“甜食能寬心舒懷,皇上吃一口吧。”
  玄淩一見那杏仁茶,麵色愈加沉鬱而哀傷。“這杏仁茶,亦是純元在世時所喜。”槿汐怕引得玄淩傷心,忙道:“這杏仁茶涼了,奴婢再去換別的點心來。”
  玄淩輕輕接過, 隻望著那微微冒著熱氣的乳白色發怔。氤氳的熱氣 ?在他臉上,有深入骨髓的哀切與思念。
  骨髓的哀痛與思念,"昔日在昭陽殿中,純元最喜晴好天氣坐在長椅下飲一杯杏仁茶,她生性不喜歡奢華,連甜點隻喜歡這道常見又普通的,昭陽殿裏用的是淺淺明藍色的軟煙羅,薄的如蜂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訣捏處處都有陽光流出。"他一手端著杏仁茶,一手輕輕搭上純元殿的軟煙羅紗,凝視道:"就是這樣的顏色,"眾人不敢出聲相勸,良久,玄淩輕輕綴飲一口,徐徐道:"連味道都與當年一模一樣,履帶枯萎,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冷卻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加白糖霜熱啖,或兌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櫻桃等佐料,先皇後不喜歡過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許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澀意,如數家珍一般緩緩流出,眾人轉身,正見端貴妃立在門邊,錦XX帳前的她身形單薄如一縷剪影,仿佛禁不住風一樣輕輕晃動,眸底盈盈含淚,不知何時,她亦來到。
   玄淩頷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當年純元曾把杏仁茶的製法教給你,宜修亦曾學過。”
   端貴妃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縷悵然:“是,後來純元皇後有孕,一切飲食皆由她親妹妹,當時的貴妃娘娘親點過才能入口。”端貴妃曼步進殿,端過杏仁茶輕輕一嗅,舉袖掩住口鼻,輕輕道:“皇上,這杏仁茶是滋脾益身的佳品,可若用得到小姨子也是殺人的利器。”
   我輕輕頷首:“酈妃是死在服食杏仁過多,純元皇後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搖頭道:“鸝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很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師附近的特產的甜杏仁,反複篩製,斷無毒性,隻是孕婦不過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風緊,春寒刺骨,恰如端貴妃此時言語,亦如長針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貴妃言語安靜:“莊敏夫人,你可還記得六王的小王子子澈生下來時身帶青斑?”
  蘊蓉頷首:是,那日在我柔儀殿陪隱妃和淑妃說話,曾與淑妃親眼見到小王子身帶青斑,乳母說過,是因為靜妃產子前服食鶴頂紅,劇毒侵體,孩子身上也會有痕跡留下,所幸靜妃動了胎氣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體無礙,端妃轉首瞥見衛臨:“正好你在,本宮問你,胎兒身帶青斑,有何原因?”
  衛臨很少看端妃如此鄭重,不敢馬虎,忙道:“胎兒在母體中受驚,或是被些寒涼藥物間接入侵,便會身帶青斑,若此性寒藥物用得久了,孩子長期受寒,便會胎死腹中。醫者皆知,死胎比小產更傷身體,胎毒會慢慢反至母體,母體本就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吞,極是傷身,損命都也甚多。”
  端貴妃麵色沉重:“即是服食寒涼藥物,身懷六甲之人自己會不會知道?孕婦自己會覺得腹中*涼,手足無力,腰肢酸軟,但這些症狀都和孕中多思受驚症狀相似,並不如山楂、紅花等物侵體那樣明顯,若非細嚓,不容易發現。”
  端妃點點頭,也不多言,隻喚到:“吉祥!”
  吉祥聞聲上殿,手中托盤小小一個八仙蓮花白瓷碗,碗中熱氣嫋嫋,正是一碗杏人茶。吉祥端至玄淩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嚐一嚐,這碗杏仁茶和方才的那碗有什麽不同?玄淩不知就裏,然而端貴妃也不說明,玄淩也不多問,舉起來各自品了一品,然後搖一搖頭,表示芝細差別,貴妃又道:“衛太醫試試。”
  衛臨推辭不過,隻得各吃了一勺,細細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確定,又品了一品,過一會,大約有了十足把握,衛臨道:“回皇上,崔尚儀所製的是加了苦杏仁的,而端貴妃所製是加了省許核桃仁的,兩者苦味相近,若非細嚐,斷斷分不出來。”
  端貴妃道:“皇上慣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別,若非醫者分別”,她一指吉祥盤中的杏人仁茶,問衛臨到:“若有產婦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加少許桃仁的會怎樣?”
  衛臨大驚失色,忙跪下道:“若真產婦天長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既使在腹中長大也會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會身帶青紫痕跡。”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棱的湖水裏,玄淩額上青筋暴漲,原本麵容微微有些扭曲,隻唇角依然是冷冷的笑,叫人不寒而厲。
  蘊蓉似想起一事,問道:“若是偶而服用,芭蕉葉蒸的食物呢?”
  衛臨冷汗涔涔,忍不住舉袖去擦:“若與桃仁管齊下,胎兒必不能保,但此物是讓孕婦驚悸優思臥在床上。(——之後看不清,但隻是環境的描寫。)玄淩的眼神恍惚不定,靜默無語站了起來,甘氏與苗氏屢屢生事,純元因誤使苗氏小產之事一直常常驚悸夜不能寐。後麵也有形容詞,然後是蘊蓉說:”表哥,那隻是外因,真正的原因是這些桃仁和芭蕉, 寒性日積月累, 才害死純元皇後和嫡皇子。“
  玄淩半邊麵孔被光線遮住, 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 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 一滴,又一滴 , 似是要在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 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異常。 之靜靜問:“月賓, 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
  “皇後被禁足, 可是皇後殿中用度所費銀資不減, 與內務府承報之數由出入, 臣妾恭居四妃之首, 協理六宮, 皇上命臣妾查處, 臣妾不敢不用心, 因而夜審皇後身邊的繪春, 繡夏, 剪秋三人。 不曾想審出銀數目錢不對之外, 嚴刑之下繪春為求活命, 吐出當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 謀害純元皇後。”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蕩的氣息, “臣妾為防有失,再審剪秋與繡夏, 剪秋受不過刑咬舌自盡, 繡夏也已吐露實情。”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 過得格外緩慢。 玄淩一字一字吐出, “是誰?”
  燭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隻有長窗裏透進一縷琉璃瓦上的雪光,籠在端貴妃沉靜似水的麵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純元皇後親妹, 當今皇後朱宜休。”
  大殿內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無聲,側耳,幾乎能聽到沉香屑在香爐裏崩裂的聲音,貴妃側目看我,“被朱宜休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使最後一個。”
  聲音若能噬人。大約也如玄淩此刻一般,“朕記得,為保純元飲食周全,一應細節皆是宜修經受照顧,朕以為,姐妹情深幫。”玄淩目皆欲裂, 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
  蘊容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純元皇後如何登上後位皇上心知肚明, 朱宜休豈能不恨? 豈能不報仇奪位?別看她素日恭謹,其實心腸毒辣,連親姐姐也忍心殺害!”
  玄淩一把推開她,大步流星出去,一邊吩咐李長,“隨朕去慎刑司。”
  殿中又寂靜下來,為餘我與蘊容和貴妃,蘊容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淑妃,你猜皇上親審的結果會是怎樣?”
  我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蘊容妹妹會心想事成,不費今日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讓我與貴妃費盡口舌。”
  “我與皇後結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開口,反而不妙。”
  蘊容笑吟吟看著麵容已久沉靜的貴妃, “想來除了貴妃, 無人說話能讓皇上這樣信服。”蘊容拍著手道:“也虧了淑妃的心思籌謀, 籍口月例用度之數不足才順藤摸瓜抓得出來這些事。”
  “舉手之勞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宮裏,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水宮裏沒有些個銀錢上的虧空,不過借個由頭而已。若非皇後已被禁足,咱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隻是……”蘊容按著心口,似是受了驚嚇了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我好事很怕呢。”
   貴妃半響無言,頃刻,靜靜道:“事涉純元皇後, 如同在皇上心上同樂一把刀一般, 皇上段不能忍。” 她瞥我一眼, “真要謝,咱們得謝謝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話,咱們至死都不明白。”她揚一揚臉,吉祥上來扶住貴妃,貴妃披上竹葉青鑲金絲飛鳳大X, 輕輕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後欠下的債,還得了你的,還得了我的,也還得了蘊容的,唯獨還不了純元皇後的,咱們走吧。”
   我應聲而起,緩步出去。蘊容清淩淩的聲音直逼上我的耳後,語不傳留耳,“淑妃答允我的,不會不算話吧?”
  我的話雖輕, 卻落地有聲,“我說過, 我無意於皇後寶座。”
  她滿意,“但願淑妃說話算話!”
  夜色漆黑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紫奧城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裏。綿綿無盡。我緊一緊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依舊覺得陰冷寒氣沁人心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罷了。
  
  
  23、前盟今約共宜休
  
  玄淩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來,我與貴妃長 跪於通明殿內亦足足一日一夜,貴妃日夜祝禱。 每隔三個時辰便要抱起冷冷琵琶,寄托無限哀思 ,直到唇色發紫亦不願離去,我不知道她是在哀 悼親手傳授她琵琶的純元皇後,還是未曾能到她 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憂思,並非我所能感 同身受。
  最後,是溫儀帝姬前來陪伴長跪,她才肯回宮歇 息。
  玄淩自慎刑司出來後並未到我宮中,長夜寂寂, 星冷無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頭痛隱隱相隨, 似眠非眠中恍惚聽得更漏一聲長似一聲,久懸的 心終究未能放下。
  垂銀流蘇溢彩帳幃外又人佇立,是槿汐輕聲道: “娘娘,皇上召您前往儀元殿。”
  我問道:“幾更了?”
  “戌時三刻。”她停一停,“莊敏夫人已奉旨前 去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我霍然睜開眼,吩咐道:“ 更衣。”
  去往儀元殿的路極熟了,也行的內監步伐又快又 穩,隻聽得夜風細碎入鬢,轎輦直奔儀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舊有些微侵上肌膚的冷意,晚 風從窗棱間無孔不入地吹了進來,皇後鬢邊發絲 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麵龐在一對紅燭的光照下 細紋畢現,無處逃循。因為是待罪之身,一應首 飾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堆翠色沉沉的 碧玉鐲子安靜地伏臥著。皇後的頭發被挽成一個 低垂的平髻,以銀色絲帶牢牢束住,不得自由。 她穿著通身鑲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鍛邊真紅宮裝 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張揚的花疏密有致地鋪陳於 領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畢現的鎖骨。
  蘊蓉沉靜侍立於玄淩身側,含著一抹快意的冷笑 ,一言不發。
  玄淩雙眸微闔,指著跪在皇後身後的繡夏與繪春 道:“她們都己招認,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皇後看一眼飽受刑苦的二人,伸手握起繪春被長 針刺透的指甲,沉聲道:“皇上,繪春與繡夏受 刑深苦,這樣的供詞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淩冷冷瞥一眼滿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傷痕 是招供後朕所懲罰,罰她們為虎作悵,助紂為虐 。她們兩個的供詞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 不出那麽前後一致的供詞。”
  他深重的怒氣從唇角漫出一絲半縷:“你放心, 若非朕親自審問,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賢惠有 加的皇後會連自己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後冷淡道:“皇上既然己經相信,何必再來問 臣妾?”
  玄淩閉上雙眸,嫌惡道:“若非等你一句親口認 罪,你以為朕還願意見到你這張臉嗎?”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惡。臣妾隻是想 ,若姐姐還在,皇上是否依舊真心喜愛她逐漸老 去的容顏?我真後悔,或許應該讓皇上見到姐姐 如今與我一樣哀敗的容貌,或許皇上就不會這樣 恨臣妾。”
  “心慈則貌美,宛宛再如何老過,也一定勝過你 千萬。”
  皇後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 她低首輕輕撫摸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 :“這對玉鐲是臣妾入宮那日,皇上親手為臣妾 戴上,——願如此鐲,朝夕相見,可如今若非皇 上以為臣妾犯錯,大約不願意再見臣妾了吧。” 她停一停,語氣愈加低微:“當年,皇上同樣執 著此鐲告訴臣妾,若生下皇子,後位便是臣妾的 。可是當臣妾生下皇子時,您卻己經娶了我姐姐 為皇後,連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為庶出之子,和 我一樣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淩眉頭曲折成川:“你知道朕並不在意嫡庶, 其實母後也不在意,母後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
  “皇上您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 中受盡委曲,爹爹眼中隻有嫡出的姐姐,因為臣 妾是庶出,臣妾與臣妾的娘親很少受到重視。你 如何能夠明白?”
  “朕明白。”玄淩或然睜眼,迫視著她:“正因 為朕明白,朕才會在你入宮後厚待於你,即使朕 立宛宛為唯一的皇後,你也是僅次於她的嫻貴妃 。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後的聲音如浮水在水麵冷冷相觸的碎冰:“本 該屬於臣妾的後位被姐姐一朝奪去,本該屬於臣 妾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屬他人。臣妾自小就生 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入宮後也要永遠屈居於好 之下,連自己夫君所有的寵愛也要歸於她,臣妾 很想知足,卻實在難以做到。”
  玄淩輕輕中籲出一口氣:“但你的確不如宛宛。 ”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於人下嗎? ”
  玄淩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的 一振,翠色茶葉如和著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著 氤氳的熱氣流淌下宜人茶香。玄淩的麵龐微微扭 曲:“宛宛是你親姐姐。”
  蘊蓉一把握住玄淩的手輕輕吹著,柔聲道:“表 哥,朱氏蛇蠍心腸,不值得您動氣!您若生氣, 廢了她就是了。”
  皇後兩眼明亮之極,隱隱有傲然不群之氣,看向 蘊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蘊蓉你再想多嘴也 待你坐上皇後的寶座之後!皇上未曾廢後前本宮 還是皇後,帝後說話,怎容你小小嬪妃插嘴。”
  蘊蓉輕嗤一聲,笑容嫵媚:“我是有樣學樣,有 人都敢謀害皇後取人性命了,我不過插句嘴而己 ,不算上十惡不赦吧!”
  皇後輕輕一笑冷然道:“你急著要本宮的後位也 不必太心急。半分穩重自持也沒有,給了你後位 你也坐不上幾天!”她眸光一轉,冷笑連連:“ 現放著貴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熱起來了。”
  我欠身行禮如儀:“皇後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 不敢眼熱後位。”
  “不敢?”她沉下臉色,輕蔑一嗤:“敢與不敢 你都己經做了,還有什麽可說?你敢賭咒今日本 宮勢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輪 回,報應不爽。冤有頭,債有主,欠了的終究要 還。”
  窗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 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麵而來,不著痕 跡的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玄淩怒 且哀:“你難道不怕報應嗎?午夜夢回可夢到宛 宛與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盡管來取!省得昭陽殿長夜漫漫 ,我總夢見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己。”晃動 的燭光幽幽暗暗,皇後的臉在燭光裏模糊不清, 像沾水化了墨跡一般,隱隱有熱淚從她幹涸而空 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 般落下,燙穿她早己千瘡百孔的身心:“臣妾的 兒子因病夭亡時,姐姐己經有了身孕。皇上,你 隻顧著姐姐有孕之喜,何曾還記得你還有個長子 !皇上,臣妾的孩子死的好可憐,臣妾抱他雨中 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閻羅殿求滿天神佛拿臣妾的 命換孩子的命!他還不滿三歲,就被高燒燒的渾 身燙,不治而死!而姐姐卻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兒子索了我兒子的命嗎!我怎能容下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親,臣妾怎能忍受。”
  我從未見過皇後如此失態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錐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瘋了!”玄淩的麵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執意要娶宛宛,是朕執意要立她為後,是朕與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後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領:“你為什麽不恨朕?”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皇後溫熱的呼吸指在玄淩麵孔上,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離在他麵上:“皇上以為臣妾不想嗎?”她盯著玄淩,似要把他的臉他的身體嵌進自己的雙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會不做!”有滾燙的淚滑下她冰涼的臉頰:“皇上眼中隻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對您的愛意不比您對姐姐少。”
  “表哥!”蘊蓉低呼一聲,嬌俏的麵龐被強烈的憎恨所覆蓋:“不要再與她多話,惡心死人了!”
  玄淩冷冷撒開抓住她衣領的手,隨手扯過一副悵帷擦了擦手,然後嫌惡的擲開。他喚我:“嬛嬛,為朕起草一道廢後旨意。”
  我冷眼旁觀,隻是為了這一刻。所有的爭吵對質,都不如一道廢後詔書了卻的幹淨利落!
  我鋪開金黃盤龍聖旨,飲蘸的朱筆如一箭朱紅新荷,逶迤寫下:“皇後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冷宮安置。刑於家室,有愧昔王,為國大計,事非得己。”
  我寫完,揮筆,朗朗念於玄淩,一字一字,是從我淩厲傷口上開出的灼豔的花,皆是我滿心痛恨澆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動,卻有更大快意傾覆了我的傷痛。
  皇後以冷漠的容顏相對,彷佛那一道廢後的詔書寫的並不是她,隻喃喃呼喚她早夭的兒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淩靜靜聽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頭,正對上蘊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覺悄悄別過頭去。
  廢後,隻差一枚朱印而己。
  深廣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檀心梅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豔的氣息。
  怔忡的瞬間,“吱呀”一聲幽長,殿門被緩緩推開,龍頭拐杖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太後便帶著那咱疏冷的香氣拄著鎏金龍頭拐杖緩步踏進。
  夜深而來,太後不過是家常石青鍛大袖長服,繡著金絲柳葉湖藍紫葳大團花,顏色沉穩淡雅,秋香色雲緞長裙無聲委弋於地,壓裙的兩帶碧靈錦心流蘇下垂的綠條平緩而筆直,和簡單的如意高寰髻間簪住的嵌珠雙龍點翠簪一般,連龍口的麵珠流蘇亦紋絲不動,行動間並無生出一絲多餘的褶折波瀾,襯得她姿態愈發高遠沉著。我暗暗歎息,這樣的氣度,若非數十年深宮曆練,怎會有這般玉堂高貴穩於泰山之氣。可笑市井之間演說高貴,什麽白玉為堂金做馬,出身將相深閨之家,總以為是金珠寶玉綾羅綢緞堆砌即可,那不過是世人溫飽之界上庸俗而溫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貴氣質,須得有經曆風霜後看淡世事清遠才撐得住。玄淩見太後親臨,忙起身相迎,我與蘊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請安。
  太後扶著玄淩的手在正中寶座上坐下,輕咳兩聲 ,緩緩問道:“廢後的詔書下了嗎?”
  玄淩一怔,畢恭畢敬道:“隻差一枚朱印。”
  太後“嗯”了一聲道:“哀家眼神不好,蘊蓉, 你來讀給哀家聽聽。”
  蘊蓉微微生了些懼色,看我一眼,終究拿起詔書 讀了一遍。
  太後瞥她一眼:“聲音挺好,讀得也清楚,隻是 不要發抖就是了。”太後轉首看我:“言簡意賅 ,應該是淑妃的手筆。”
  我輕輕垂首:“是。”
  太後滿麵沉痛,看向皇後的眼神難掩厭棄痛心之 色:“淑妃倒是沒有誇大你的罪過!”她眉心一 震,眸底有深重的哀痛一閃而過,舉起拐杖便要 往皇後身上打下!
  龍頭拐杖乃赤金鑄龍首,金絲楠木為柄,質地堅 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後不死也成殘廢。
  這變故來的太突然,蘊蓉驚的險些失手掉了詔書 。皇後太驚之下麵無血色,卻也不肯躲避,挺直 了脊梁打算生生受這一杖。
  然後,拐杖終究隻是停在了半空,太後用力往地 上一拄,隻聽沉沉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於 耳,似太後此時滿心的憤怒與痛心。太後再不看 她,隻冷冷道:“當初要你入宮,是哀家錯了。 ”
  皇後緩緩抬起頭,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 聲音如一聲接著一聲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 ,她含著一縷無望的笑意:“母後錯的不是迎我 入宮,而是不該同意迎姐姐入宮,既生瑜,何生 亮,母後何等睿智,怎會不明白?”
  許是殿內太空闊,太後的呼吸都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們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後微微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著一絲窒悶的淒厲:“連肌膚之親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況論起如何對待姐妹,我對母後的手段心悅誠服!”
  太後衰老的麵頰蒼白如太液池凋盡的殘荷,玄淩一眼瞧見,厲聲喝道:“你怎可對母後放肆!”
  皇後向玄淩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己經失散往日凝重光輝,彷佛是無窮無盡的空洞與絕望,緩緩念道:“夫唯幹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內髒,家邦之化始隆。唯中台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愛稽愁典,用協彝章。谘爾攝六宮事嫻貴妃朱氏,秀毓名門,祥鍾世德,事朕久年,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含章而稽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責。提躬淑慎,恂堪繼美於蘭帷;秉德溫恭,信可嗣音於椒殿。往者統六宮而攝職,從宜一準前規;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尊慈諭。恭奉皇太後命,以金冊金寶禮法於深宮。逮斯木之仁恩,永綏後福;覃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顧命有寵,鴻麻滋至。欽哉!”
  這是她當年的立後詔書,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鮮血以性命換來,背誦如流。
  太後置若罔聞,隻平心靜氣的看著玄淩:“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還沒有廢後。”
  玄淩麵色一沉,:“母後,朱氏之罪無可饒恕,兒臣不得不廢了她這皇後以慰宛宛九泉之靈。還望母後不要勸阻。”
  太後微微一笑:“你的話倒是說在了前頭,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勸阻,哀家也無意勸阻,漏夜前來見皇上,隻是夢到宛宛昔年之事,想來說給皇帝聽。”
  玄淩神色一凜,道:“是。”
  太後慈愛的撫一撫玄淩的肩膀:“你對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的。所以,哀家隻是提醒你。”太後咳了一聲,低沉道:“阿柔臨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訴你的話,你還記得嗎?”
  玄淩身子一震,又驚又愕,他麵色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兒臣無有一日敢忘,隻是朱氏罪大極惡。”
  冷風輕叩雕花窗檑,卷著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濕冷氣息透過幽深的宮室。銅台上的燭火燃得久了,那燭芯烏黑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緋紅的麗紗的燈罩中虛弱的跳動著,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映照著殿內的景像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後淡然道:“哀家隻是問你。”
  玄淩費力咽下喉中壓抑的怨與怒,沉聲道:“當時宛宛氣息奄奄,伏在朕膝頭請求。”他閉上雙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來:“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四郎!四郎!當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喚他!
  太後綿長的歎息冷冷擊中我的肺腑,她道:“你親口答允了阿柔的,絕不廢棄宜修!”
  玄淩憤聲喚道:“母後!”
  “皇上!”太後生生壓製住玄淩的悲憤:“你若罔顧對阿柔的承諾,連她遺言也不聽從,來日黃泉相見,你還有何麵目去見她?”
  玄淩麵目哀慟,不可自己,太後憐憫地看著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你如今厭棄宜修,連名字也不願稱呼,口口聲聲稱她為朱氏,可你別忘了阿柔何嚐不是朱氏,你母後何嚐不是朱氏?哀家隻告訴你一句話——朱門不可出廢後。”
  太後眼角餘光向我與蘊蓉身上冷冷一掃:“你們兩個最好也記得。”
  我輕輕垂首,坦然回答了聲:“是!”
  太後再不顧我,柔聲勸玄淩道:“阿柔素性聰慧,人道臨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為她未必不曉得,所以才這樣苦苦哀求於你。宜修所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勸你,隻是為日後與阿柔黃泉下相見留下餘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巡。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別枉費了她一番苦心!”
  玄淩隻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太後漫言道:“母後是行將垂死之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隻是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朱氏,你的發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著朱氏的血!”言畢,她扶住孫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帶皇後回去。”
  殿中極安靜,連沉香屑在香爐中融化的聲音亦清淅無礙,彷佛太後從未來過一般。蘊蓉猶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後病糊塗了,您可不能糊塗!宮裏那麽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淩靜靜坐在座椅上,隻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我相對。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淩的旨意遍傳六宮:“皇後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不宜母儀天下,念其乃純元皇後之妹,入宮侍奉日久,特念舊恩,安置於昭陽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攝六宮之事,貴妃,德妃協理六宮,欽此。”
  不僅如此,玄淩命人取走當年封妃、封貴妃、立皇後的聖旨與後妃寶印,寶冊,吩咐內務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對待皇後,更曉喻六宮:“與朱宜修死生不複相見。”
  恩斷義絕,隻留她皇後頭銜。
  宮中紛紛議論,二朱繼寵,福極災生。後位動搖,人心浮動如潮。
  而頤寧宮中的太後,在這樣紛亂而寒冷的初春,沉屙日重。
  
  24、似曾相識燕歸來(上)
  是年仲春,這嫁涼州的真寧公主歸寧而來。帶著年方16的承懿翁主,歸省探望病重的太後,此舉也是玄淩的一點孝心,皇後屢遭貶斥,似乎如被幽禁冷宮,太後難免心情有所不欲。為了寬慰太後,玄淩隻得星夜派人接回了真寧公主以及他唯一的女兒承懿翁主。
   真寧公主的駙馬陳舜為大周駐守吉州,保一方安寧,真寧公主自從生育承懿翁主後便落下了病根,不易長途勞碌,最近一次入京便是在華妃封妃之時,然而那次回京便因勞碌大病一場,又連著數年邊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數年未曾入京。
   德妃牽著朧月逗著一隻鸚鵡,笑吟吟的道:“此番長公主回京歸寧,自然是承歡太後膝下隻是承懿翁主到該下降的年紀了,涼州偏遠之地,如何能挑出一位好郡馬。”
   我給金架上的鸚鵡天了一些水,不覺含笑:“太後隻有這一位長公主,若非為了邊地安寧,如何會叫他遠嫁。她們母女連心,一拍即合,自然要為翁主挑一個乘龍快婿。”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莊敏夫人好聽曲,照例選了一班善歌的宮女在湖邊迎風而唱,陪在他身邊的事玄淩的新寵玥貴人,便是從前的李才人。
  李氏一門與晉康翁主家有些淵源,又有些勢力在前朝,玄淩倒也抬舉,迎入宮便封了才人,同入宮風光無限的瓊貴人早已香消玉殞,薑氏小產後大不如從前了這些日子,這些日子倒是李氏隨侍玄淩的日子多了起來,蘊蓉也為此失去笑言:“什麽叫後福,像玥貴人這般才叫,當年貴人入宮,還不是連一天的福氣也沒想上。”
   玥貴人此時在旁,恭敬道:“若論福氣,誰會有想夫人懷玉而誕這般福氣,夫人才叫後福無窮”
   至此宮中流言愈多,中宮不穩之後,妃嬪宮人再度關注起懷玉而生的胡蘊蓉。宮中之人多心迷信,極相信所謂:“紅光滿室,帶香而生”的出生異象。且紅光與奇香都是虛無縹緲之物,怎比一塊玉壁那麽真實可信。更何況,來日中宮若真是虛懸,出身貴戚的胡蘊蓉是後位的上上之選。於是,宮中一時風向兩轉,除了柔儀殿之外,胡蘊蓉的燕禧殿亦是往來趨奉之人盈門。
  我在某日聽花宜說起宮人們的關於“懷玉而生,富貴無極”的傳言之後,不覺笑問:“花宜你說,什麽才叫富貴無極?”
  花宜抱著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凍青釉雙耳瓶中,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餘的枝葉,她一邊剪一邊頭也不回地道:“朱氏被廢,她位臨中宮,這便是富貴無極,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輕輕在她額頭一叩,“花宜看人的眼光越來越佳,隻是口太快,恰如這把剪刀一樣。”
  我輕輕一笑,理一理花宜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夢,隻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難免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時無從下手,快刀斬亂麻自然簡單方便,隻是也容易下錯手。”我揀起被她剪落的數枝花苞,“眼光要準,手勢也要輕緩準確,萬事一急便會亂,所以修剪花枝也好,處理任何事也好,心靜才能做好。”
  花宜側頭沉吟,“娘娘是說奴婢剪工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過,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著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著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蘊蓉心中所求所以實現,我們會如何?”
  槿注雙手奉上一盞櫻桃蜜露,盞中醉顏一般的深紅愈加襯得她雙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則任何人做了皇後,都容不下娘娘這般會危及後位的寵妃,何況您還有子嗣。胡蘊蓉之前再如何與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氣連枝的默契,待皇後身份一定,她待娘娘不會比從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氣傲,恐怕娘娘處境更艱難。”
  我淡淡一笑,“我沒有胡蘊蓉那樣傻,人人都道皇後尊貴無匹,母儀天下,所以千方百計前仆後繼,可是誰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後,誰登上這個位子,高處不勝寒,難免成為眾矢之的。為保後位自然也要不擇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著皇後,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斷斷不肯做皇後的。”
  “娘娘,上事已經由不得自己了。事態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後,旁人都會以為你對後位誌在必得,你再推諉旁人都會以為你惺惺作態。旁人若這樣想,就不會停止對娘娘的算計。”
  我緩緩摩娑著茶盞,飲下一口櫻桃蜜露,“咱們自己明白了,就不會坐以待斃,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妝容,“真寧長公主已到,咱們也該去拜會了。”
  慈寧宮中很安靜,大約宮中妃嬪還未得到真寧長公主歸寧的消息,一時間未來拜見,我打了簾子進去,太後正起身坐在榻上拉著一位少女的手問長問短,榻邊坐著一位盛裝的中年女子,神色極是親熱。
  芳若通報了我來,太後笑吟吟抬起頭來,“都是一家人,早該見一見了。”
  我屈膝向太後請安,滿麵笑容道:“恭喜長公主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寧長公主,玄淩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寧長公主身量修長挺拔,一襲深紅翟紋素色曳地深衣,溫婉中又有清剛的氣質。她是長相溫和的女子,眉梢眼角始終有溫潤淡薄的笑意,唯有略略削尖的下巴顯出別樣的端正剛毅。仔細望去,倒很能看出幾分太後年輕時的姿容。
  母女連心,我微微慨歎,果然是相像的。
  “這位便是淑妃罷。”真寧凝眸於我,片刻啟唇輕聲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長主萬福。”
  她柔軟的手掌托住我的心肘扶住,笑語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緊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須這般客氣。”
  有一把清亮動人的聲音俏生生在耳邊響起,“母親,你方才怎麽看淑妃看了這樣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麵上清亮亮流過,“不過淑妃的確很漂亮,原來母親也貪戀美色的。”
  “美色是世間最難得也最易逝去的東西,不止你母親,連哀家也無比貪戀。你去照照鏡子,若是喜歡自己年輕容貌,你也是貪戀美色之人嗬。”太後今日興致極高,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
  那少女麵上一紅,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負慧生呢。”
  我眼前驀然一濕,那樣嬌俏,仿佛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莊,人前的眉莊端方大雅,可是在素來疼愛他的老祖宗麵前,也是這樣的愛嬌呢。
  長主牽過那少女,笑著撫她的肩膀,“慧生,見過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豔若向陽春花,這帶著未脫的天真稚氣與自小養尊處優的嬌氣。眉眼之間承繼了她母親與太後的剛毅之色,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長公主之女陳慧生。她與我見過禮,銜著好奇的笑意打量著我,“即便還在涼州,我也聽聞淑妃之名,一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能在舅父身邊承寵多年的必定不會是尋常顏色,難怪有人背後稱淑妃為‘妖姬’。”
  長主聽她如此語言無忌,不覺微微沉下臉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無遮攔還是借機挑釁,隻好依舊微笑道:“絕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若旁人非要這樣議論,我也隻好以為皇上就是鎮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鎮住。”
  慧生笑得如銀鈴一般,“淑妃好風趣,舅父和你說話一定覺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規規矩矩來著,我曉得母親是心疼我。旁人怎麽背地裏議論淑妃你,也不過是妒忌罷了。”
  我不覺失笑,“有翁主這話,我以後也好說嘴了。還要多謝翁主呢。”
  長主極是疼愛這個女兒,一邊薄責看她一眼,一邊向我笑道:“慧生打小被孤寵壞了。淑妃不要見笑才好。”
  “母親就會這樣說,我何嚐不知道母親心疼我才寵我呢。”慧生穿著一裘鬱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來花枝亂顫,真似一朵鬱金香臨風輕擺,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後,您這位外孫女果真嬌俏伶俐,叫人愛得很。”
  太後滿麵堆笑,極是開懷,“你的小妹玉嬈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與九王妃或者誌趣相投。”
  我笑道:“玉嬈今日不在這裏,翁主若願意,可以去我宮裏看看幾位帝姬。”
  慧生拍著手笑道:“極好。”說罷又看長公主,“終究要母親允許才算。”長主笑麵如花,“你喜歡便去吧,別吵著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經如小鳥兒一般飛出去了。我再三告辭,才出殿離去。
  踏出殿門,身後簌簌的樹葉相觸聲裏傳來真寧細細私語之聲,“的確相像,然而兩人氣質卻迥然有異了。”
  太後的歎息似輕落的鳥忌,“阿柔溫柔心腸,皇後去之甚遠;阿宜的心機謀算,阿柔亦百般不如。”
  “母後,先皇後與皇後都是朱家的人。”
  太後憂然歎道:“若非皇上還念著這點,若非母後還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廢了。”她轉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嬌縱,你要多教導她,否則心機不足,終究自己要吃虧。”
  長主道:“兒臣知道了,會多教導慧生。”
  太後輕輕笑道:“其實也是哀家多慮了,慧生嫁個好郡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當年一模一樣,終究是這個孩子有福氣。”
  聲音越來越小,我逐漸聽不清了,風吹樹葉沙沙如雨。抬頭,有雪白的鴿子在紫奧城上空飛得盎然肆意,漸漸消失在金光同樣肆意的天空之中。
  
  25、似曾相識燕歸來(下)
  真寧長公主自此便在頤寧宮中住下,慧生很是喜歡幾位帝姬,與玉嬈性子也相投,在宮中亦十分得趣。當然,真寧也幾次向玄淩提起要解禁皇後,請皇後侍奉太後病榻前。玄淩隻是搖頭,“皇姐是顧念舊時情誼,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後一日,朕要多枉死幾位皇子,實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輕率。”於是,這話也不了了之。
  
  四月後的一日,我與蘊蓉、德妃正在太後宮中陪著真寧長公主說話。日色燦爛若鎏金,在殿前芭蕉闊葉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澤。太後揀了剝好的桂圓幹吃著,眯著眼道“今日好像是狀元郎入殿謝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後好記性,可見長公主來後,太後的精神越發好了。”
  
  “本也不記得了。昨日皇帝來請安時提過一句,倒叫哀家想起從前的事。”太後側頭問真寧,“還記得你皇姐樂安長公主嗎?”
  
  真寧笑吟吟道“自然記得,這可是宮中一段佳話呢。”
  
  恰巧玉嬈也在,不覺好奇道“什麽佳話呢?”
  
  真寧笑容豐豔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宮中人,自然不曉得這段佳話,德妃與蘊蓉怕是知道的。”
  蘊蓉含笑點頭,德妃卻是不知就裏,便笑道“我也等著長公主告訴呢。”
  
  真寧便笑著道“素來帝姬出降,不是由聖上指婚,便是鳳台選婿自己選擇駙馬,最不幸得便要出塞和親,然而樂安長公主卻是例外,她的駙馬可知是怎麽得得?”說著,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問“母親,是怎麽得的呢?”
  
  真寧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選的狀元郎入宮謝恩,那年的狀元不比尋常,是譽滿京城的才子張先令,張先令不僅有才,更是豐神俊朗,宮中女眷聞名之後,無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許宮眷區城樓上看狀元郎策馬入宮謝恩。當年真是盛況如雲,合宮妃嬪並各府女眷爭相觀望,張先令果然氣度不凡,目不斜視,不窘不傲,策馬緩緩入宮。”真寧說起往日趣事,亦不覺含笑,“孤當年還小,便跟著皇姐樂安一同站在城樓最前排,當狀元郎走近時,人群歡動,後麵的人一擠,皇姐手中的團扇沒拿穩,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憶。“孤至今還記得,皇姐手中的團扇是母後給的,是一把雙麵繡鴛鴦的彩繡團扇,還是象牙柄的。結果那團扇無巧不巧落在了狀元郎張先令的頭上,痛得狀元郎抬頭去看,便看見了皇姐,狀元郎也不惱,抬首行禮,然後離去。先帝回宮之後聽聞這樁趣事,便道「姻緣難得」,做主將皇姐與張先令,成就一對恩愛夫妻,可不是佳話嗎?”
  
  眾人聽得入神,不覺一起笑道“果然是難得的佳話呢。”
  
  此時慧生纖細白皙的手指執這一把障麵用的泥金芍藥花樣綾紗團扇,與她豐饒多豔的麵龐相輝映,像晨曦流霞一樣動人。她聽得怔怔的,玉嬈笑著推一推她的胳膊,“翁主小心拿著團扇,別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聲轉過臉來,口中問著“什麽?”手中一鬆,那柄團扇輕巧巧落在地上,孫姑姑忙撿起來笑道“這裏又沒狀元在,翁主掉什麽扇子呢。”
  
  眾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滿麵通紅,跺著腳便要走。太後笑著喚人攔她,“你去哪裏?”
  
  慧生道:“你們心眼都壞,我可不理你們了”。
  
  太後笑的合不攏嘴,指著她道:“好好坐著,你若真要走,不如和你母親和德妃她們一起去看狀元郎吧。宮中可多年沒有這樣的趣事了,咱們可樂樂也好。”她向真寧道:“哀家是有心無力起不了身了,你跟著去看看,回來好告訴哀家,今年狀元郎是如何以為美郎君呢。”
  
  真寧笑著欠身起行,那兒臣就領命去了。
  
  一行人逶迤隨著真寧公主往城樓上去,春光無限沉醉,正如眾人笑靨耀耀,垂翠搖搖,踏芳而去。德妃與我走在後頭,笑著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後哪裏去要長公主去看狀元郎,分明是要為翁主相看一名駙馬爺呢。”
  
  蘊蓉嬌小的下頜輕輕一點,似是讚同德妃的說法。我笑道:“太後費心思搭了花架子,咱們眾人能不費心抬轎嗎?這樣的美事咱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德妃笑著點點頭,又去和玉嬈去說話。
  
  不過片刻就到了城樓上。四周靜謐,天色碧藍,日色如金,城樓下的漢白玉大路筆直貫向數百米外的城門。隻聽馬蹄清脆落在漢白玉路上,清晰的曆曆可數。夾道種著無數青奈,花開燦爛。風吹過,淡白的花瓣亂落如雨,滿地都臥著溫柔的能發出歎息的落花。絢爛似一批錦毯華麗展開,馬蹄濺起落花如煙似霧般飄揚起來,吸引住城樓上各人好奇而期待的目光。
  
  有內監低低喊了聲,來了,來了!眾人極目望去,那馬蹄聲的來源,一位紅袍少年踏著落花策高頭白馬緩緩而來,狀元袍帶,使他在藍天白雲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蘊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麵,“翁主眼神好看的清楚些,狀元郎是什麽模樣?”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們自己看便是,推我做什麽。”
  
  狀元郎漸漸走的近了,可以清楚的看見衣冠豐麗的少年,麵如冠玉,眉眼繾綣,唇角綻出春風得意的笑容。
  
  小廈子在旁袖著手道:“這位狀元郎才十九歲,青州人,聽說尚未娶親呢。”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真寧微微頷首,“少年得意,當真氣宇軒昂。”
  
  “這也叫氣宇軒昂嘛,”慧生牢牢握著手中團扇,唇角揚起一縷譏色,“母親瞧他麵孔比我還白,眉毛比我還黑,唇角比我點了胭脂還紅,若脫下狀元袍冠換上紅妝,與我們有什麽區別。一點男子沉穩氣性也沒有”
  
  德妃溫和笑道:“翁主不喜歡這樣清秀文氣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們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以為五十餘歲的男子,想是苦讀了數十年,讀的兩鬢斑白身軀(),眾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仿若夏日驕陽,挺拔偉岸。真寧不由稱讚,“是位好兒郎,雖然隻有探花,但隻要勤勉為官,前途同樣無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著扇柄,生怕一鬆手團扇會掉了下去砸著探花的腦袋,她撅嘴道:“什麽好兒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給他中了狀元豈不飛到天上去,太輕浮了。”
  
  真寧與我們麵麵相覷,她好言好語道:“孤瞧今年的狀元郎與探花郎比你駙馬姑父都要好上許多,你怎麽個個看不入眼呢?”
  
  慧生吐一吐舌頭:“我為什麽要看的入眼呢?”
  
  狀元、榜眼、探花入宮後是一眾文官。赤、紫、青、()、烏五色官袍華彩斐然,眾人看得倦了,已是意興闌珊,正要轉身離去,玉嬈卻見慧生之事站著不動,便去牽她,” 翁主,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輝照在慧生的半邊臉上,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忽閃著,露出癡惘神色.她舉起團扇遠遠一指,問道:“那人是誰?”
  
  金紅色的日光像是溶化的碎金一樣,照的滿天深白雲層格外的璀璨炫目,連天不斷的廣闊雲彩生出一種安詳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靜下去。
  
  團扇所指的盡頭,有亂花輕揚如霧,一時迷茫了視線。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黃模糊的身形,清風掠起他暗紫色的宮袍邊角飛揚起來,他穩穩策馬,拂去肩上落花,在無邊炫美的周遭景色中,顯得格外溫默。
  
  玉嬈頗為意外,發邊的青玉鳳釵輕輕晃動淡雅的光暈,“那位是家兄甄衍。”
  
  慧生緩緩垂下臉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的玫色的花朵自她臉頰漫生。真寧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拉過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說一說今日的見聞。”
  
  慧生忽然收斂了素日的頑意,心頭仿佛添了幾縷心事,緩緩回去了。
  
  我走在後麵,遠遠見蘊容一個緩步走在最後,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邊,“還不回去嗎?”
  蘊容望著真寧長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當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狀元,太宗賜婚,娶得我的母親晉康翁主為妻,又被賜予正六品上朝議郎官職,平步青雲至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家聲顯赫,何等光耀。若非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時爹爹被人告發與博陵侯過從甚密,我家也不會中道沒落,要依賴母親維持家聲,真寧長公主這般富貴我家雖未享過,然而始十中三四,晉康翁主府也經曆些。權勢繁華如浮雲蒼狗,朝來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使足了勁道:“可是愈是如浮雲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當我成了呼風喚雨之人時,還怕什麽朝來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號號的 妹妹怎麽生了這些感觸?妹妹已是無上榮光了。”
  
  “是嗎?”她鳳眼中豔光輕漾,似笑非笑看著我,“隻要淑妃有心,便不會擋住我的榮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會阻攔妹妹的。”
  
  她輕笑一聲,“但願如此。”忽然停一停。“潤兒還好嗎?”
  
  我驚異於她突然對予潤的關心,卻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開暖煦的四月,日麗風柔,深色桃花謝了滿地,櫻花、海棠又簇然綻放,花事不斷,常開常新,上林景致,從來沒有寂寞的時候。
  
  自從城樓之事之後,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靜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無數心事長在了她的心間,也開在了她的眉心。連太後也不覺奇怪,“慧生怎麽轉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卻答也無從答起,隻得道:“許是春困了吧。”
  
  德妃點點頭,“難怪,聽貴妃說起溫儀也貪睡了許多。”
  
  太後考在秋香色金線蟒引枕是頷首道:“也許吧。哀家瞧著朧月的性子也安靜了許多。前些日子內務府說準備下了淑和的嫁妝,朧月也沒什麽興致去看。”
  
  得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隻有興致跟著貴妃學琵琶,倒是學的很有及分樣子了。”太後不再言語,隻道:“哀家素日看慣了孩子們熱鬧的樣子,不太習慣她們各自安靜。”太後抬起頭看了看無邊日色,“這樣子的天氣 ,叫他們出去走走吧。”
  
  靜,太後抬頭看一眼無邊日色,“這樣好的天氣,叫他們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著答應了,向慧生道:“翁主,內務府紮了兩隻大蝴蝶的風箏,很好看呢,翁主你可要去放風箏嗎?”
  
  慧生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卻架不住朧月和溫儀喜歡,隻好跟著出去,我轉身告退:“太後,臣妾陪著她們去放風箏。”
  
  太後卻沒有答應我,她已經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著了,然而在睡中,她亦是疲憊而倦怠的神色。
  
  春風拂欄,而太後的病,是越來越重了。
  
  天朗氣清,連吹上麵的風也有些綿軟無力,軟撲撲的,象嬰兒輕軟拂上麵的小手,這樣的風,即便風箏放起來,也會很快墜下。
  
  我這樣想著,慧生手上的鴛鴦大風箏便頭一栽,軟塌塌的掉了下來。線放得長,風箏便遠遠墜了開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風箏隻怕要發小姐脾氣呢。”
  
  我笑言,“翁主雖有些孩子氣,卻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個眼色,溫儀先知覺,將手中風箏交到內監手中,忙拉了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樹開得烈烈如焚,紅紅翠翠粉粉白白交錯,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著風箏而去的慧生時,我不覺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幾圈風箏線,手中正執著一個金紅色的鴛鴦風箏,百般擺脫不得,慧生楞楞的站在他對麵,也不曉得去幫手,隻這樣怔怔地、怔怔地站著。淺金的陽光自蓬勃花樹枝椏間流瀉而下,哥哥深厚那株開著潔白花朵的櫻花正開得驚心動魄。
  
  我突然想起來,早起小允子告訴過我,午後哥哥會陪著玉姚進宮來看我。
  
  朧月見是哥哥入宮,時分歡快,快步跑上來拉著他手歡歡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著手中未斷的風箏線,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滿目愕然,問道:“這位是……?”
  
  我見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墜,隻得道:“這是真寧長公主之女,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禮去,奈何身上纏了風箏線,十分不便,無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讓我出來看看娘娘,誰知走到這裏,天上便落下個風箏纏住了,失禮於翁主。”
  
  慧生伸手欲為他扯去風箏線,一時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縮回了手,朧月一邊為哥哥拉去風箏線一邊笑著問慧生:“表姐你好聰明,你怎麽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滿麵通紅,囁喏著說不出話來,溫儀攀了一枝櫻花在手,靜靜笑道:“表姐掉的是鴛鴦風箏呢。”
  
  慧生向著哥哥輕輕笑道:“聽說你曾征戰沙場,我父親也戍守涼州,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戰場上的事?”
  
  花樹穠夭,朧月朗朗笑聲合著清風蕩漾其間,惹得那些嬌弱的櫻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墜下,人麵櫻花相映,大約如是。
  
  
  26、細雨閑花靜無聲(上)
  午後的陽光已有未漸漸漫生的熟意,透過紗窗映進頤寧宮,六合同春格花長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開了一地的水墨櫻花。
  “混賬!”太後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地憐惜,你,隻是看如今你把哀家給你的這份憐惜弄成什麽了?”
  太後一向對我垂憐,顧及我生下了皇子,又有兩個帝姬在膝下,從來還是十分客氣,即便是皇後被幽禁,即便我因著皇後的幽禁暫攝六宮事,也從未見過太後這樣疾言厲色。
  我大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錯在何處惹太後這樣生氣,請太後明示。”
  太後也不叫我起來,隻說:“你一向聰明伶俐,哀家也喜歡你這份聰明伶俐,隻是你也別伶俐過頭了。”她鬆一口氣,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譜嫁與六王做側妃,你的幼妹玉嬈嫁與九王為正妃,一家子光宗耀祖,你還這樣貪心不足,慫恿了你兄長去引誘惠生,惠生年幼無知,滿心天真,焉知你兄長用了什麽手段,把她引誘得一心一意隻要嫁你兄長。。。。。。”她沒有說下去,隻含怒望著我。
  我原本還垂著頭目瞪口呆聽著,等聽到太後辱及哥哥,鬧鍾“嗡”地一聲,血氣直湧到頭頂上去。
  我尚未出聲,真寧一向溫和的麵龐已經是愁容滿麵,向我道:“那孩子簡直像著了魔了一般,前幾日放了風箏回來就心事重重的不愛說話,孤也問不出什麽,誰知前天夜裏忽然來求母後,說要求以為郡馬,惠生入京後從來沒有認識什麽男子,孤以為她回心轉意看上了那位狀元或是探花,誰知她竟說是淑妃的兄長。”她停一停,緩了緩神器道:“母後當即就生氣了,一口回絕,孤聽母後說起才知道,你兄長年過三十也罷了,還是娶妻生子過的,惠生若嫁過去,豈非,豈非。。。。。。”
  太後銀絲微亂,隻用一枚赤金鬆鶴長簪挽住了,沉聲道:“豈有翁主做人續弦的?實在是天下的笑話!”
  白瓷?金蓋碗裏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頁新春,茶香嫋嫋。然而真寧握住茶碗的手指輕輕發顫,“可是惠生自幼主意極大,母後不肯,她也不爭,隻是這兩日減了飲食,每日悶聲不樂,人也憔悴了,孤這個做母親的,淑妃,你也做母親的人,你該明白。”
  太後怒氣不減,淡淡道:“甄衍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門好大的榮耀!若你兄長真娶了惠生,你家一門富貴,與皇家姻緣根深蒂固,豈非你就要踏上皇後的寶座了!”
  “太後喜怒。”我跪在金磚地上,膝蓋隱隱作痛,我一頭一硬,抬頭道:“太後說的對,這門親事不僅太後不滿意,臣妾也反對,臣妾不讚成這婚事並非因為臣妾想洗去太後所說的踏上皇後寶座的嫌疑,臣妾本就無意於此。臣妾反對,是因為不能亂了血親輩分。論輩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長翁主一輩,翁主若嫁與臣妾兄長,臣妾是該稱呼嫂子好還是哥哥稱呼臣妾舅母好,這門姻緣斷斷不合適。且臣妾的兄長自妻室薛氏逝世後一直無意再娶,所以太後不必多慮,珍重鳳體要緊。”
  太後沉著臉看著我,“淑妃,你真這樣想。”
  我福壽,道:“因為此事隻是翁主想太後提起,臣妾兄長前幾日才第一次見到翁主,且臣妾與德妃和兩位帝姬都在,怎麽引誘翁主?此事臣妾兄長一無所知,所以太後如何反對,臣妾都不會有異議。”
  我抑製住心頭怒氣,忍氣請安告退。
  兩日真寧來柔儀殿看我,很是憂思深沉的樣子,她輕輕道:“惠生很是執意。”他苦笑,“都怪我寵壞了她。”
  我與她對坐,溫和道:“長公主大可把我兄長思念亡妻之事告訴翁主,或許翁主會死心。”
  真寧歎息道:“孤何嚐沒有這麽做,但是惠生更加執著,她覺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對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會這樣對翁主。”
  真寧以手覆額,很是煩惱,“惠生不這樣覺得。”
  我慢慢啜吸著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對真寧道:“其實我很羨慕公主。”
  她哦一聲看我,道:“怎麽說?”
  我道:“公主可以隻有駙馬一人,而我卻要與眾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話聽來真心,後妃之德要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歎道:“與夫君一心一意相對是所有女子的心願,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寧公主笑容漸隱,“其實孤亦慶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過的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隻有真心在意一個人才會在乎是否要與別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著慈母憐愛的雙眸,“翁主應該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與哥哥成婚,無形之中亦要與人分享他。。。。。。”
  “淑妃,你說的不錯。”我的話尚未說完,惠生已一踏進柔儀殿。她步履飛快,明快的湖水藍錦衣拖曳略過光滑地麵,人已經走進內殿,隻餘身後一簾明珠在颯颯晃動。她疾步走到我麵前,氣息未平,“我喜歡甄衍並非他曾經有赫赫戰功,也不是可憐他曾經受過的疾苦,你們都以為我年紀還小什麽也不懂,其實我都懂,那日在城樓上望見他,我便覺得他與眾不同,我也聽說他對薛氏的神情。我在宮中看得明白,滿朝文武心中隻有富貴前程,舅父後宮有那麽多女人圍著,誰知真心神情為何物?我心理其實很羨慕平陽舅父和平陽舅母的神情相許,所以格外覺得甄衍難能可貴。他心裏思念薛氏,為什麽我不能陪著他一起撫平他心中傷痛?”
  “惠生,你越來越不懂規矩,怎可對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即便如你所言,甄衍難能可貴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與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親!”惠生一雙妙目瞪得滾圓,因著朦朧的淚意愈加波光流轉,“什麽值與不值?難道我嫁與一個狀元郎就值得嗎?若我不喜歡他,餘生與他一起度過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親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長公主之女尊貴無比,其實嫁與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選一個自己喜歡的,甄衍年紀是比我大許多,又曾娶妻生子,還對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歡才是真正值得!”
  惠生是未出閣的少女,這一番話說的自己滿麵漲紫,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真寧氣得發怔,“惠生,你滿口胡言什麽?女兒家說這些話也不害羞嗎?”
  惠生用力拭去淚痕,倔強道:“我是真心話,有什麽可害羞的!”
  真寧欲要再勸,隻聽一陣擊掌之聲,有一把沉穩的男聲朗朗讚道:“說的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轉首去看,正是玄淩,今年較往年熱得早,玄淩下朝時換過了衣服,笑吟吟立在殿門前。
  我忙屈膝向他請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兒下朝就過來了,否則錯過了咱們惠生一番宏論。”他笑得爽朗,“這話放到朝堂上去說,準叫那些迂腐老兒羞得自歎不如。”
  惠生不好意思起來,“舅父笑話我!”
  真寧半沉了臉,看著玄淩道:“母後也不允許,皇上該好好勸勸惠生。”
  “勸?”玄淩淡薄的唇線帶著疏離的微笑,連著兩道英氣入鬢的劍眉亦微微揚起如飛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惠生的事朕也有耳聞,倒叫朕想起幾年前淑妃回宮的事了。”他含笑看著真寧,“皇姐覺得淑妃為人如何?”
  真寧頷首讚道:“不錯,堪為皇上賢內助。”
  “是,事情不到發生誰也不知道結果好壞,譬如朕當年執意要接淑妃回宮,太後不允,連群臣亦有極大非議,認為淑妃不詳或者狐媚惑主,誰也不知淑妃入宮後會產下皇子為朕將宮中一應事打理得妥妥當當。當時眾人反對,可是朕彼時隻想接她回宮與朕廝守,若為了那些無謂的可能會發生之事而放棄,朕覺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頗為動容,抬頭,正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視線,不覺莞爾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執過我的手,“朕的意思是為人父母常懷百歲憂,不如有惠生去吧。”
  我微弱的反對,“可是臣妾的兄長。。。。。。”
  “他總是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溫和道:“語氣到時奉父母之命再娶一個毫無感情之人,不如惠生,終究,惠生是喜歡他的,此事,於你哥哥並無害處。”
  真寧動氣道:“皇上,我也罷了,隻怕母後要動氣。”
  他溫言道:“母後生氣是因為太過心疼惠生與皇姐。所以,隻要皇姐與朕一同去勸解,母後是會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輕輕擺起,“母後心疼子孫,自然樂見子孫心滿意足,皇姐與朕一起去吧。”
  真寧溫柔地歎息一聲,伸手愛憐地拂過惠生麵頰,“你自己願意,不要後悔就是。”
  玄淩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無言後悔。”惠生用力點一點頭,笑容燦若春花。玄淩伸手撫一扶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給朕一次補償你兄長的機會,也勸他放開懷抱,惠生是個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望住他,道:“好。”
  許是因為太後對子孫的憐愛,許是因為玄淩的勸說打動了太後。總而言之,賜婚的聖旨下來,眾人都緩了一口氣。
  哥哥負手立於斜陽之下,看著紫檀桌上織金聖旨,無奈微笑:“仿佛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為我選了茜桃,這次是皇上為我做主娶翁主,是半點由不得自己。”
  我頷首,“的確萬般不由人。”我擔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軀難免嬌慣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輕輕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滿門,你和玉隱、玉嬈已經分擔了許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袖手旁觀。”
  婚姻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與哥哥如何不知?有一個萬事圓滿的玉嬈已是極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紅落花。春已過,仿佛昔年一段小兒女的繾卷時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離去良久,我隻是立於風中,柔軟的風貼著我柔軟的發絲輕輕拂過,心境也跟這風一樣忽暖忽涼,起伏不定。
  槿夕輕輕為我披上一件茜紗披風,柔和道:“再這麽站著,娘娘怕是要感染風寒了。”
  我輕輕點點頭,“太後其實並不喜歡這門親事,也不願意甄家權勢越來越顯赫,隻是不願意拂了兒女之心罷了。”
  槿夕淨白的麵容微含愁雲,“太後為保朱氏榮華,自然不喜歡甄氏獨大,既然這門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法子如何不為太後所忌,否則娘娘日子不會好過。”
  足下絲履踩著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緩緩走出未央宮。
  有得到,必須以付出換取,這是人之常情。
  恰如此刻我伏於太後麵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蕩於平和。我再次叩首,聲音輕而堅決,“臣妾感激太後願意成全翁主與兄長之心,臣妾也不願意甄氏因外戚之功顯赫於朝廷,為避權位偏移,臣妾願意交出攝六宮之事。”
  “交出攝六宮之事?”太後斜臥,踏上的在描金赤鳳檀木闊塌上懶洋洋飲著茶?????下仍不失深宮之主的風韻,她抬起沉重的眼簾看我一眼,“”那麽淑妃認為誰可接手協理六宮?
  我沉吟片刻,緩緩數道:“貴妃與德妃慣熟宮中事宜,多年來也曾協理六宮食物,想來能得心應手,貞妃細心,也能試試妥當,欣妃心直口快辦事爽利,蘊容秀外慧中心思敏捷,有時出身大家行事果斷,更是可造之才。”
  “是嗎?”太後微微揚一揚下巴,孫咕咕上來揉著她的肩膀。須臾,太後露出舒適鬆快的心情,闔目道:“德妃與貴妃哀家自然放心,隻是貴妃多病也無力可赤,貞妃與欣妃可成小就斷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獨擋一麵之人,置於蘊容。。。。。。”太後沉吟良久,終究以一聲親哼相對,“這隻鳳凰恐怕是要飛的遠了。”
  我心中一驚,脊背上一陣發涼,竟已驚出滿身冷汗。宮中傳言雖多,但從不敢傳到提後麵前,開始太後如此常年臥病,竟能將這些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孫姑姑輕緩地為太後捶著肩,口中慢條斯理道:“德妃溫厚些,若莊敏夫人與之共同協理六宮,未必能聽德妃的意思,終究夫人還年輕些。”
  太後溫和地拍一拍孫姑姑的手,問問抬起滿是皺紋的臉龐,“你不必以暫攝六種之權來換取哀家放心,哀家這顆心從未放下過,無謂再一直操心。”太後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聰明,哀家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皇後怎麽被幽禁你與哀家都心知肚明,後位不穩難免宮中嬪妃人心浮動。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後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熱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權位自然可讓哀家暫時放心,可恐怕接下來的哀家會更多憂心。”太後緩一緩氣息,“哀家也吧話明明白白告訴你,皇上有生之年,絕不能廢後,你動不得這樣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氣息,“臣妾明白太後的苦心,後位不變才保得住平安。”
  太後冷冷倪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後位不變,攝六宮事之人不變,眼前出不了大亂子。”
  我再度叩首,“太後訓的是。”
  她緩緩背過身去,留給我一個冰涼而筆直的背脊,“皇上說的對,不過是郡馬而已。”她揮一揮手,“你退下吧。”
  
  27、細雨閑花靜無聲(下)
  三日後,傳太後口諭,“賞莊敏夫人協理六宮之權,以安後宮。”又囑咐,“莊敏年輕,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讓莊敏多曆練曆練。”
  我收起太後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輕輕歎了一口氣,花宜十分不解,問道:“太後這話好費解,既說要莊敏夫人聽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權於莊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麽說呢?”
  槿汐苦笑道:“太後親自下旨定了人協理六宮,除了朱宜修為貴妃時,便是莊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聲道:“燕禧殿那邊此刻熱鬧得很,宮中除了貴妃和貞妃,人人都去賀喜了呢,連德妃娘娘也卻不過情麵。”
  “也難怪人心跟紅頂白,朱宜修的太後眷顧而成繼後,現在後位不穩,太後顯然對蘊蓉青睞有加,難保她不成為下一任皇後,她又是那樣的脾氣,宮中誰趕不趨奉?”我低頭看著手指上寸許長的指甲,因沒有塗染蔻丹,指甲隻是淡淡的粉紅色,偶爾流光一轉,便有淺淺的珠色光韻泛起。“貴妃位分最尊,不去道賀也就罷了,怎地貞妃也沒有去?”
  槿汐盲道:“貞妃產後身子虛,不大起得來,她素性又不太與人來往,與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隻贈了一份賀禮,未曾親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為了這個事兒,莊敏夫人不樂意了,她也沒在人前生氣,隻道貞妃身子虛弱要安心養著,這兩個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貞妃的綠頭牌,兩個月不許侍寢。”她吐了吐舌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莊敏夫人這火可燒得夠大的,也不知道皇上生不生氣。”
  我瞥了她一眼,“都什麽時候了,不許胡說。”不覺又歎:“皇上一向對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無異議。”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聲。
  我叮囑槿汐與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勢,你們萬萬不要上去於那邊爭鋒芒,凡事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實在避不開就一定要讓著萬不能有一句駁回的話,更不能露半分不滿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囑咐到了,絕不可出差錯。”
  小允子忙答應了,覷著我的神色道:“話說回來,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與咱們柔儀殿相比,連太後也說了要那邊聽娘娘的…”他見我隻是寂寂無聲,再不敢說下去。我望著窗外花樹蔥蘢,隨風幻動亂影無數,心下墜墜,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謹記一句話,隻要碰到於燕禧殿相關之事,必得忍耐退讓。”
  槿汐輕聲勸慰我道:“娘娘不需煩心。”
  我淺淺牽起唇角,劃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煩心,咱們安靜一陣子,也好讓那個我學學太後的權謀。”
  槿汐安靜微笑,頷首不語。
  胡蘊蓉正得玄淩聖寵,又得太後愛護,連我也在人前人後十分謙恭,一時間她風頭無二,在紫奧城呼風喚雨,十分得意。
  太後對蘊蓉十分倚重,連哥哥與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與我一起去辦,我趁著身邊無人,忙笑著道:“太後話雖這樣說,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內務府裏銀錢用度不比往日寬鬆,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辦得薄了傷了太後和長公主的顏麵,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勢,若辦的厚些,又叫人議論我偏袒母家,思來想去隻能倚靠妹妹的才能為我多擔待著了。
  蘊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著一塊金絲攢牡丹綾帕,徐徐道:“淑妃姐姐開的口,我哪裏能推脫呢?隻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邊境上不太安靜,銀子都用到軍費上去了,我也想把那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辦得風光體麵,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不再說下去,隻是拿眼覷著我。
  我隻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隻聽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顏映著滿頭步搖金翠,相映奪目,“宮中的月例向來是姐姐頭一份的,也難怪,姐姐身邊的孩子多麽,不比我隻有和睦一個。”
  我微笑著客氣道:“妹妹多福多壽,和睦好福氣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們各自散去,也無別話。
  傍晚時分,我正在窗下對著餘暉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進來道:“莊敏夫人吩咐了內務府,將柔儀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數,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點點頭,“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當其衝,削覷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們的我會另外補給你們,當著人前不必委屈。到是貞妃,一則她育有皇子,二則也是上回的事胡蘊蓉心裏還未放下。“
  槿汐垂著道:“奴婢到不是在意這個,隻是心裏揣度著,既然柔儀殿上下都削了月例,為何獨獨留下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揮開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經對她有恩,她顧念情分,是應該對潤兒另眼相待些。”
  槿汐嘴唇微微一動,似有猶疑,我道:“你想到什麽說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隻是揣測,莊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經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後位,家世與權勢都勝過娘娘,唯獨一樁,在子嗣上是萬萬不能與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撫養皇長子為養子……”
  “你覺得胡蘊蓉會效法朱宜修?”
  “皇長子也年長成婚,名義上終究還是朱氏的養子,二殿下與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著我,不再說下去。
  我了然,隨手掬起一握清水灑在花瓣上,沉聲道:“潤兒是眉姐姐唯一一點骨血,我絕不會讓他成了別人登上後位的棋子任人擺布。”
  哥哥的婚禮終究是辦的風風光光,妥妥貼貼。再見到哥哥時,已是承懿翁主與哥哥婚後一月,自涼州探望翁主父親歸來,哥哥便即刻入宮來看望我。
  夏日時分,午後玉簾輕卷,窗內隻有滴漏寂寞的響聲慢慢暈染著時光。
  說起涼州之行,哥哥不不免提到駙馬戍衛邊疆之事,又道:“長公主也與我提起,若我能為嶽父一同戍邊,也能同氣連枝,共同進退。”他想一想,“終究如今我與他們是親眷,女女婿為嶽父分憂也是應該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們不要兵權,連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訓斷斷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響,清晰的聲音似我此時分明的思緒,“皇上有多麽忌諱手握兵權的人,咱們這些吃足了虧的人最明白不過。所以,遠離兵權,多與風雅之士來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與風雅之士來往?我原本是不擅此道的。
  窗外風荷正舉,唯有蜻蜓棲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難言的風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長又有什麽要緊,哥哥隻請往細處想去。”
  哥哥本就聰明,這幾年來大起大落,飽受苦楚,越發通達明練,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來重文,玄淩明裏不說,但自汝南王起,又經甄氏一族的變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當今皇上是多麽忌諱領兵打仗的武將了。於是朝中重文輕武的風氣日甚一日。與我文人士子來往唱和,一則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範,二則文人手執筆墨,代表了天下言論所向。哥哥若與他們往來親厚,那麽一國之言論必定多多傾向於我和涵兒,今後便更好打算了。本來麽,如今後宮有撫育皇子的,隻有皇後撫養的皇長子予漓,貞妃的二皇子予沛,我的予涵和予潤。予涵雖然年紀最小,但予漓本不是皇後所出,不過是畏罪而死的懋妃的孩子,又向來不給玄淩待見,雖然皇後極力要立他為太子,但是也苦於無可奈何。貞妃的予沛和我的予涵本是同日同個時辰所生,隻不過早了一刻而已,年齡上本是不相伯仲的,隻是限於貞妃的資曆和我相去甚遠,何況宮中一向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鹹,並無立長這一說。所以隻要不是皇後所出,年齡上的長幼之別也不打緊。另外我冷眼瞧著,貞妃的性子甚為淡泊,未必有這樣的心。
  國中本對後宮妃嬪不甚了解,隻隻有皇後和我。但皇後無所出,本就說不起話來,又從來不在朝政上涉足。而我經回宮一事,朝上臣子多有風聞的,又曆來被玄淩允許看折子議朝政,再加之哥哥的襄助,隻怕還能如虎添翼了。
  我對哥哥說:“哥哥向來好武,那是極好的。隻是文武兼修就跟好了。再者說,與士子們一同唱吟把酒,集設作文,再有修編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過了,也容易。隻需哥哥出個由頭把才子們聚起來就好了,這是再風雅不過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嶽母大人真寧長公主或許也會很歡喜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輕,必定極喜歡詩詞歌賦的,哥哥新婚燕爾,尋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來做,可不是美事一樁嗎?”
  哥哥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著遙遠的天際唱出神。良久,靜靜道:“若茜桃還在,不曉得她會不會喜歡?”
  哥哥的話,極好在瞬間擊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飛出老遠,恍惚的想起,玄淩想起什麽是不是也會想,宛宛會不會喜歡?
  心底深處隆隆的響著,泛出一絲又一絲鑽心的酸楚來,無孔不入的又鑽進了心裏覷,象一條條小蛇一樣,嘶嘶地抽著冰涼的信子,肆虐在心裏。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可憐人,這樣可憐!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這樣相對無言坐著,各懷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宮女換了新茶上來,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涼了,才換了新的,娘娘和郡馬爺趁熱喝一口吧。”
  茶水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玉胎傳上我冰涼的指尖,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隻覺得癢。
  我緩緩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於是勉強壓製下搖曳的心神,輕聲細語道:“有句話哥哥可曾聽過?”
  哥哥神色一凝,轉身過來,道:“妹妹你說。”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似做不經意到:“晏同殊的詞果然是極好的,道盡人世間新舊之情。”
  我口中雖然勸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淒然,不曉得這勸慰的話哥哥聽進去了沒有。
  須臾,哥哥微微歎息了一聲,緩緩道:“翁主待我極好。”
  我點頭,“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還是說了出來,“與我是結發夫妻。”
  我的純金嵌珊瑚護甲映著手中雪白的剛玉杯,濺開無數細碎耀目的金紅光點。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去,聲音漸漸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傷心與嫂嫂夫妻之情,嫂嫂又為哥哥吃了這許多苦楚,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們苟延殘喘下來的人,不能不為她報仇,還有哥哥繈褓中的親兒子致寧,他還是個孩子,他什麽也不懂,他們竟也能下得去手?”
  我見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說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對哥哥又十分癡心,哥哥也不該為了已逝去的人辜負了翁主,哥哥這樣的心思,萬萬不可在翁主麵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輕,是經不起知道這些的。”我見哥哥略有所動,繼續說下去道:“翁主若知道哥哥還這樣牽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體諒哥哥的難處,若心思不明白,糊塗著鬧起來,一來就不免遷怒茜桃嫂嫂,總是懷恨在心,那麽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二來若皇上和長公主知道了,難免會猜疑哥哥是否還心懷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會將她珍藏在心底。隻是她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對不住她了。”
  我難過,輕輕道:“哥哥其實並名義對不住嫂嫂,嫂嫂在時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樂。隻是……若哥哥一定覺得對不住嫂嫂,那麽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還請哥哥不要再辜負眼前愛你的人了吧。”
  哥哥隻是惘然地沉靜著,窗外花葉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圖,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這樣暗沉沉的。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心中反複回味著這句話中的深意,不覺心思蕭索了起來。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淩嗎?可是,他又有水墨隻得我憐取的?滿目山河空念遠,那個人,從我是一心一意牽掛思念的人啊。我連自己也勸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麽還娶勸服哥哥呢?當真是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淒苦起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嬛兒這次回宮,仿佛多了許多的心事了。”
  我見哥哥目光如炬,開懷之意頗濃,強笑道:“人長大了,心事總是多些。何況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還如未出閣的少女般懵懂無知嗎?”
  哥哥目光憐惜,輕輕道:“你出宮又入宮,地位本就尷尬,幸而皇上比從前更寵愛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這後宮中立穩了腳。隻是位愈高寵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對你虎視眈眈呢,你再也不是從前人人都能保護你的甄門千斤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擔心我。從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為我擔當著,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進退擔當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擔心。
  
  28、煙迷柳岸舊池塘
  皇後被禁,形如廢入冷宮。碎舞廢後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後日漸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皇後便會被廢除後位,移出紫奧城別居。中宮之位動搖,嬪妃間一時留言紛亂,蠢蠢欲動。雖然明麵上尚未見後宮有什麽舉動,可是關於隆慶廢後的舊事倒是在宮中愈傳愈烈,一時間甚囂塵上。
  這一日德妃在我宮裏閑坐,一邊看著貴妃調校燒槽琵琶的弦,一邊閑閑道:“這幾日宮中常說起一些舊事,昔年先帝獨寵舒貴妃,冷落六宮,廢後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貴妃日常飲用的紅棗蜜中下了鶴頂紅,事敗後被昭憲太後袒護才算掩飾了過去。後來廢後又意圖謀害當今皇上和尚在幼齡的六王,故意趁皇上帶著六王玩耍時弄鬆了兩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頭,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雙雕。先帝忍無可忍,不顧昭憲太後養育之恩,終究還是廢了夏氏,移出紫奧城別居,三月後,廢後幽憤難抑,墜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撥弄著指上內務府新貢的一套通水玉琉璃護甲,“其實論起狠毒,廢後哪裏及朱宜休萬一。如今太後還能袒護著她,一旦太後駕崩,她這後位非廢不可。”
  端貴妃抱著琵琶坐在蓮台畔,手指校著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她聞言連頭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情和靜,“後位不廢就罷,一旦廢後,後宮也要跟著大亂。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裏謀算著了。”
  德妃笑吟吟道:“貴妃姐姐是最看得開的人,我也罷了,終究是上不得台麵的人,不必跟著亂。其實話說回來,有什麽好亂的,論資曆論份位論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獨秀。”
  貴妃校好弦,淡淡攏煙眉揚起,“咱們倒是想不亂,可內亂一起,哪裏還有我們明哲保身的份兒。暗潮洶湧,難免不被弄潮其中。”我這看我一眼,微微歎息,“正是因為淑妃一枝獨秀,所以更易被風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過了頭。昨兒晚上瑛貴嬪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貴嬪生了懷淑帝姬,皇上高興多寵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約是瑛貴嬪多去探望了貞妃幾回,又與她分寵,她心裏不自在。”
  貴妃望著遠遠天際,漫不經心道:“人有權勢難免得意,一旦得意便會驕縱,驕縱便失了分寸。”
  我與貴妃對視一眼,“浪潮洶湧,難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吹花紅寶鈿在手中把玩,輕笑道:“難為皇上也沒生氣,隻安慰了瑛貴嬪幾句。”
  我淡淡一笑,拿著一枝玉搔頭撥著耳垂,“咱們的皇上是什麽性子,生氣也未必即刻說出來,何況又是平日裏最喜歡的表妹。”
  貴妃取過手邊一把素紗團扇閑閑搖著,露出雪白如蓮的一截手腕,攏著明晃晃的一彎絞金絲鐲子,“瑛貴嬪是什麽出身,胡蘊蓉是什麽出身,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皇上能安慰幾句,你還看不出來嗎?”
  德妃忍不住“撲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隻是緊著後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蔭寂寂,蟬聲起落。我掬起蓮台下一握清水,道:“宮中近日留言甚多,不要說先帝。。。。。。。。。沒了。完成!
  
  
  平常總有兩三言語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餘 隻是置之不理,依舊專心料理宮中事物,日夜操心,隻比素日更加了幾分用心。
  連這幾日勞累,這日晨起梳妝,我便不免有幾聲咳嗽。自己還未在意,玄淩倒先察覺,披了一件外裳砸我肩上,我見鏡中自己顏色不好,更著意添了一層胭脂,勉強笑道:“臣妾總當自己還年輕,原來這般經不起勞累。”
  玄淩親手遞了茶杯給我,順手加了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見我喝了幾口,又為我化開茉莉花蕾胭脂,輕輕拍在雙頰,香甜馥鬱中,隻聞得他道:“你這樣憔悴,哪裏是勞累,分明是勞心過甚。”
  我避開他偱偱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顧,怎會勞心?”
  “外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別說是你日日在後宮,連朕在前朝亦有所耳聞,昨夜朕聽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睡好,必定也是為此事煩擾。”他停一停,伸手輕輕撫著我如雲堆垂的發,“那些話,實在過分,你自是沒有謀害華妃和秦芳儀,怎的連如吟與安氏的事也算在你頭上。”
  他語氣隱隱的有怒氣,“朕早就說過不許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還敢議論,針朕就是瞧著它們閑得過分了!”
  我勉勵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無需為此辯白,否則越描越黑,更叫他們閑話了。”我語意愈加低柔,“臣妾隻是害怕,涵兒和潤兒快懂事了,這些話叫他們停在耳裏,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知如何自處。”
  玄淩好意撫慰,“朕知你為難,又不願朕為你煩惱,寧可自己心裏煎熬,你放心,這事朕會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勝婉轉,“終究還是要皇上為臣妾操心了。”
  29、誰家女兒字莫愁
  數日後,太後病勢愈發沉重,太醫院一眾太醫守候在頤寧宮內,半步也分不開身。玄淩為盡孝道,除了處理政務之外,總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後榻前,如此連續七八日,玄淩也乏得很,每日隻歇在我與德妃處。我忙碌宮中事務之外,更要安慰玄淩,為他寬心。
  
  這一日天氣尚好,晨風拂來一脈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蓮台下風荷亭亭,如蓬了滿池大朵大朵粉白的雲彩,我在妝台前梳妝,一時不覺看住,回眸的瞬間,晨光熹微的時分,恍惚見得是玄清這樣立於我身後,一手撫在我肩上,細賞花開,靜侯時光翩然。
  
  心中驀然一軟,數年來粉事算術不斷地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良久的靜謐,仿佛這是在淩雲峰的時光,歲月靜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發酸,我不敢轉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動便失去這一切,隻覺得有這樣一刻也是畢生再難求的的溫存。
  
  他溫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這裏才能緩一口氣,舒心片刻。”
  
  那聲音,像是誰在清晨夢寐的混沌間敲起刺耳的金鍾,一瞬間觸破了我的美夢。我心底默默歉息了一聲,帶著還未散盡的溫柔心腸,伸手握住他的手,“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於我這般親密的體貼,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氣息靠得那樣近,帶著龍涎香清的氣味,與他身上的杜若氣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克製著自己不別過頭去。
  
  我見玄淩我見玄淩彷佛有些興致,便提議道“蓮台花雖美,終究不及太液池極目遠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遊太液吧。”
  
  玄淩牽著我的手一路行去,避廊曲橋曲折反複,廊下養著數十雙紅花嘴相思鳥,——那遠視安鸝容所養,如今人雖不在了,鳥卻依舊活得好好地,啁啾啼囀,交投纏綿,好不可人,清淩淩碧水裏避著紅魚,粉色的睡蓮開了兩三朵,白翹的鴛鴦?在深紅的菖蒲畔,時而拍起幾串清涼水珠。初夏的濃烈在華光流麗的皇宮中愈顯炫目,被水波??的溫馨花香更易讓人沉醉。
  
  走得遠了,我與他在沉香亭中坐下,這時節牡丹盡已凋謝,亭畔有應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慣了牡丹的雍容天香,類似牡丹的木芙蓉卻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隨和,也是動人的。玄淩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蓮花不多,反不如這芙蓉開得蓬勃。”
  
  我含笑遠望,“沉香亭中遠望可觀太液池勝景,近觀可見木芙蓉開,倒是極好的所在。”
  
  玄淩很是愜意的樣子,頷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灩嬪來,也不必叫樂師跟著,由她清清淨淨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雲牙檀板經敲,悠揚之曲娓娓漫出,玄淩端坐著,手裏擎著一盞青梅子湯,輕輕合著拍子撫掌,淡淡芙蓉香紙把開懷來散。
  
  灩嬪的嗓子極清爽,道了尾音處往往帶著懶音,慵懶的,無心的,反而風情萬種,恰如她這個人一樣,她手執輕羅小扇,帶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細褶裙子落梅瓣的長裙,漫不經心地唱著一曲“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絲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遣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輕時。”
  
  那種清雅的歌曲,輕煙薄露一樣彌漫整個庭院,絲竹成了多餘的點綴。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漏在??花樹間,分明隻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灩嬪停下來歇息,玄淩尤自沉醉在歌聲中不能自醒,知道齊王予漓和正妃許氏的出現。
  
  請安過後,玄淩賜他們坐下,我才細細打量這對夫婦,成婚之後皇長子與正妃如膠似漆,並不因許氏的養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愛。許氏婚後尊養舒心,許怡人更見豐腴,乳白撒桃紅底子的寬衫交領長衣,玫色鑲金抹胸上時盈潤真珠織成的月季花,瑰紫?裙外緊著鬱金色敷彩輕容花?裙,用金絲滿滿堆成鮮花豔鳥,愈加顯得她膚光勝雪,華美輕豔,我微微頷首,許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托豪門。她已是真正的富貴人,天家金枝。
  
  我問皇長子,“可是來向太後請安嗎?”
  
  皇長子恭謹答了“是”,又道“怡人見皇祖母昏迷難醒,心裏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宮,與兒臣同去通明殿偉皇祖母祝禱祈福。”
  
  玄淩閉眼“唔”了一聲,似有讚?之意,“大婚之後你的確懂事許多。”又問“怡人可去向莊敏夫人請安了?從前你在宮中多得她照顧,莫疏勒禮數。”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過了。”
  
  玄淩又問“朕這兩天也沒空去瞧她,你在她宮裏可看見了和睦帝姬還好嗎?”怡人遲疑片刻,頗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玄淩微微疑惑,不覺張眸看她,“未曾見到也罷了,怎說話這樣含糊遲疑?”
  
  予漓見玄淩頗有責備之色,忙起身道“並非怡人遲疑期滿,而是莊敏夫人根本未讓見臣與怡人入燕禧殿請安,燕禧殿的侍女回複說服人已去太後出侍疾了。”
  
  “其實莊敏夫人並未去頤寧宮侍疾,因為太後處的宮人說夫人此前才離去不久,奴婢還瞧見燕禧殿的侍女出來倒洗胭脂的水,可見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換妝。”予漓才言畢,怡人身後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辨。
  
  “蘇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兒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氣難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後兒臣即會去負荊請罪,請夫人責打兒臣出氣。”
  
  玄淩頗見疑色,“為了什麽事情,你得最蘊蓉道這個地步?”
  
  怡人盈盈含淚,隻咬唇不語。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婦,怎可落淚?”予漓漲紅了臉也不說話,我雖心知肚明也不好開口,到底是灩嬪戳破,“王妃原是莊敏夫人要舉薦給皇上為宮嬪的。誰知王妃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熱心空投,怎不會怨恨王妃臨陣倒戈壞了她一番功夫。”
  
  “臨陣倒戈?”玄淩輕嗤,“予漓與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於誰?她既要舉薦怡人給朕,不過是要朕寬心罷了。如今朕賜怡人給漓兒,漓兒有佳偶朕更寬心。她不僅不能識大體,反而為此遣怒怡人,可見她舉薦怡人不過是為自己固寵而已!”玄淩舉起盞中青梅湯一飲而盡,“這樣不識大體,如何像是貴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門小女了!”
  
  怡人語意哀婉,“夫人無論如何都是兒臣的長輩,所以怎樣有錯都不會是長輩的錯。若再為夫人之事使父皇動氣傷身,那兒臣之罪就萬死難辭了。”
  
  予漓跪下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你們起來吧。此事不要再提。”玄淩溫和道“怡人溫柔孝順,是朕的好兒媳。”他吩咐李長,“去把南詔進貢的赤荔枝手鐲賞給齊王妃。”
  
  我挽過怡人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笑吟吟道“這赤荔枝手鐲是南詔的貢品,手鐲是赤金絞絲也便罷了,那上麵用紅寶石雕琢成三顆並蒂荔枝摸樣,晶瑩剔透,手工精致若渾然天成一般,前幾日淑和帝姬喜歡皇上也沒賞下,可見看重長媳。”
  
  玄淩親手把手鐲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宮中新到了上好的「青鳳髓」,你們也一同嚐嚐。”
  
  二人一同謝過,灩嬪擇了清淡悅耳的曲子緩緩唱著,怡人似在細聽,卻不時低頭望著手腕玲瓏晶瑩的手鐲,露出喜不自勝的神奇。
  
  “香炷龍涎,茶烹鳳髓。青鳳髓之難得堪比聖上所用的龍涎香,是極名貴的茶品。”我以產臂金攬起寬大的衣袖,煎水,熱杯,洗盞,碾茶,點碗,又以一枚純銀茶?疾疾攪攪,“陸羽《茶經》雲煎茶有備器,選水,取火,侯湯,?茶五環,其中侯湯最為要緊。。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此時加適量的鹽調味,並除去浮於表麵、狀似黑雲母的水膜,否則飲之則其味不正。。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可先在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莢在沸水中邊攪邊投入碾好的茶末。。滕波鼓浪為三沸,加進二沸時舀出的那瓢水,再使沸騰暫時停止,以育茶水之精華,這樣茶酒算煎好了。因茶湯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所以宜趁熱連飲,茶藝旦冷了,則精英隨氣而竭,渝為凡品了。”
  
  已而水腳漸露,清香盈然。我將煎好的差湯一一倒入盞中,怡人輕輕品了一口,讚道“好香!茶湯青碧明澈,比兒臣素日所飲得花茶好許多呢。”
  
  玄淩細品片刻,道“好茶貴在味醇,宮中雖也常用梅花,茉莉等話熏茶,能增花香,添清韻,然則那隻能用在普通茶葉商,好茶有真香,入盞便馨香四遠,沁人心脾,若加了別物,便損茶原味,不宜畫蛇添足。”他停一停,“恰如做宮中,聰慧端莊如好茶,自然馨香動天下,若多了心眼計算,便似多加了別物的茶,折損了原味,反而淪為濁物了。怡人,你要謹記。”
  怡人恭恭敬敬答了“是”,玄淩十分滿意,又囑咐,“得空多往淑妃處去,學烹茶也好,詩畫也好,凡事向淑妃多學學。”
  
  語罷,有絲竹管弦的綺靡之聲,在風中徐徐?漫,起初隔得遠,隻是一絲半縷傳入耳際,漸漸是完整的曲子,隔著太液清波,花樹蔥蘢,聽得一行女樂輕聲細細,絲竹婉轉,反反複複隻唱著一首曲子。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玄淩側耳聽了片刻,道“是誰在聽曲,咱們也去瞧瞧。”
  
  於是一眾隨行,循聲而去。越往燕禧殿方向聲音越近,我終於停止腳步不願再走,“皇上,請容臣妾先告退。”
  
  玄淩望住我微微發白的麵色,關切道“身子不舒服嗎?可要召太醫來?”
  
  我匆匆搖頭“清容許臣妾先告退。”
  
  燕禧殿華麗的大門已在百步之外,玄淩道“你不願見蘊蓉?她雖小家子脾氣……”
  
  “皇上,燕禧殿傳來的這首曲子叫《莫愁歌》。”葉瀾衣冷冷出聲。
  
  “是。”怡人覷看著玄淩的神色,“這首曲子是梁武帝蕭衍所作的《莫愁歌》,唱的是一位叫莫愁的女子,燕禧殿反反複複隻唱這曲子……”
  
  皇長子有些吃驚,握住她手訝異道“我怎麽聽不出來?”
  
  “這首歌是歌姬用吳音所唱,皇上與殿下生長在京都,所以聽不出來,兒臣幼時在吳越之地居住,所以能聽得明白。宮中妃嬪多吳越人氏,想來事能聽懂的。父皇若不信,大可問她們。”
  玄淩利落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
  
  絲竹盈耳,歌台暖響,都抵不過我此刻蒼白的麵色。燕禧殿中那些美麗動人的歌姬,將一絲絲危險與殺機調和成動聽的炫耀與精美的享樂。
  
  玄淩靜靜地佇立著,聽著百步開外的樂聲優雅而溫柔地重複著,歌頌著一個女子美好的一生,卻越被斷送了一生。他平靜的問李長“朕已命令宮中不許再提淑妃出宮舊事,是不是?”
  “是。”李長恭聲答,
  
  “胡氏好大的膽子!”
  
  “她愛聽便聽吧。前塵往事,放不下的人是臣妾。”我淚流滿麵,緩緩俯下身子,華美的長衣四散在地上,似一朵洵麗而冰涼的雲霞,“皇上,不要責怪蘊蓉,終極是臣妾當年的錯失。”
  他伏下身擁我入懷,用他象征天子的金色覆蓋我的冰涼,“誰的錯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也不能無視天子權威。朕的話,是一言九鼎。”
  
  “李長。”他平視金碧輝煌的燕禧殿,“傳旨六宮,太後垂危,莊敏夫人胡氏對上不思盡孝,對下不恤子媳,降為正二品妃,無旨不得見朕。”
  
  我死死拉住玄淩的衣襟,哀求道“皇上,不能在此時懲處蘊蓉了。太後病重,皇後已被禁足,蘊蓉好歹也是皇室親族,太後素日鍾愛之人,若此時懲治她,太後心裏知道了必定不痛快。皇上不能不防著後宮人心動亂啊。”
  
  玄淩微微屏息,似在平息著胸口暗湧的怒氣,怡人亦勸,“父皇,即使胡母妃平素驕縱些,父皇也勿要動氣傷了身子,一切等太後鳳體大安後再說罷。”
  
  玄淩擁著我起身,緩緩“哼”了一聲“朕就再忍她一回吧。”
  30、昨夜秋風入漢關
  時光潺溪而去,到了仲夏時分,蟬鳴鼓噪,天氣越來越熾熱,玄淩的脾氣亦見長,前兩日為了些許小事斥責了隨待的汪芬儀與穆良媛,連性子最溫厚的福貴嬪亦被嗬斥了幾句,後宮不免人心惶惶。
   李長在我麵前訴苦時,剛因茶水稍熱而被玄淩將茶水都潑在了身上,伴隨聖駕數十年,李長大約也是頭一回受這樣的委屈,我隻得好言撫慰。
   蟬鳴一聲接著一聲,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花宜輕輕打著扇子,我心口煩惡,起身往後堂去午睡,吩咐道:“用粘稈將那些蟬都趕走,儀元殿也是。”
   如何可以不煩憂呢?
   暮春時,赫赫的摩格大汗趁著萬木竹影亂複生,水草肥美之時,自恃糧草充足,率二十萬鐵啼自都城藏京直逼距上京隻有八十裏地的“雁鳴關”。
   雁鳴關西昨喜陵江,南接陽京北界,北有指仙關緊接落鐵山棧道,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落鐵山是赫赫與大周北疆臨界之地,而雁鳴關恰如一道鐵鎖屏障,一旦被赫赫衝破,舊都上京便如鐵齒被斷,連如今的京都中京亦會暴露在赫赫鐵蹄驍勇之下。
   自赫赫英格大汗與大周“河池會盟”之後,太祖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為“金山公主”嫁於英格大汗為正室大妃。赫赫與大周邊境久無戰事,一向多“互市”買賣,以牛馬換取大周茶葉、絲綢、米糧。多少年來相安無事。偶爾小占,亦不過是赫赫搶些銀錢就離開。因而百姓安居,多年不習兵刀之事。
   而如今赫都摩格可汗乃英格之子,一向野心勃勃,這些年來厲兵抹馬,不斷吞並赫赫周邊的一些弱小部落,壯大自身,而玄淩這些年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戰事上,力圖收複疆土,後又為平定汝南王費了不少精力,難免對赫赫有所放鬆,因而在赫赫大軍率狼煙南下之時,雁鳴關將士不由得亂了手腳,抵抗不及。好容易勉強守住了雁鳴關。玄淩一怒之下派大周口 十五萬大軍遠攻赫赫京都藏京,然後大周將士生長於富足之地,不習慣沙漠苦熱,加之今年天氣炎熱難當,士兵中暑昏厥之人不少,尚未開戰已節節敗退。
   玄淩氣急交加,不由大漢。“軍中無可用之人,若是齊不遲尚在在多好!”
   可惜齊不遲隻有一個!大周多年來崇文薄武,朝中將才凋零,已是無可挽回之事。
   國勢危急。連太後也跟著已而憂慮交加,再度牽動沉阿,終於在五月二十七那日崩於頤寧宮西殿,駕鶴西去。
   舉國哀痛,太後送入櫬宮那一日,孫姑姑觸柱而亡,陪著太後一同去了。
   玄淩痛不欲生,極盡孝道,為太後上諡號“昭成”,全號為“昭成孝肅和睿聖皇後”。先帝廢皇後夏氏之後並無再立後,最後唯有昭成太後相伴同葬“禮陵”。有命大臣隆重治孝。自己則著重服為太後戴孝。並輟朝一個月不去正殿。
   內憂外患。玄淩難免肝火旺盛。
   喪儀之後,玄淩整個人瘦了一輪,嘴唇也因旺盛的內火幹裂而焦灼。我不免心焦,端著煎了一早上的蓮心薄荷湯往儀元殿去。
   案頭奏拆堆積如山,玄淩坐在蟠籠雕花大椅上,北窗下涼風帶著樹葉草木清新自他麵上撫過,那種欲結之氣便如山雨欲來時的重重烏雲凝在了他眉心,久久不肯散去。
   他的聲音有無限疲倦與懶懶,連眼皮也懶得抬,隨口到:“你來了。”
   我款款溫言道:“溫了些涼茶,與皇上靜心平氣的。”
   他輕輕嗯一聲,道:“擱在那裏吧。”
   向午時分,一縷太陽從長窗裏透進,夏日的暑氣如溫泉執湯,蓬蓬過過的灑落下來,更叫人覺得緊閃的殿內窒悶異常。
   我索性打開長窗,頓覺得視野開闊,所見之處,風動長林,滿眼蔬朗青碧,頓覺心胸暢然。
   玄淩蹩一蹩眉,“關上窗,朕不喜歡聽那風聲。”
   我清淡一笑,伸手在錯金小盒子裏蘸了些薄荷油為他輕輕揉搓太陽穴,“雁鳴關雖已風聲鶴唳,但皇上天賦英明,自可呼風喚雨。” 我柔聲詢問,“將帥的人選,皇上可還要更改嗎?”
   他神色苦惱,“除了朕的姐夫附馬陳舜和撫遠將軍李成楠,再無他選。”
   我試探著道:“皇上何不讓六王與九王一試?聽聞兩位王爺還領著京城鐵騎營的差使,還是有些擔當的。”
   他焦黃的麵孔透出暗色的潮紅,手指“箸箸”扣在桌上有沉悶的聲音,遲疑道:“老九年青未見過世麵,老六麽,……”他思量片刻,沉聲道:“親王不可握兵權,你忘記了汝南王的舊事了嗎?”
   我隻得斂聲:“臣妾不敢忘記、”
   他沉吟道:“你兄長他……”
   我心中一沉,忙道:“哥哥為著昔年之事身子坐下了病,他日夜想著為皇上盡力殺敵。奈何身子大不如前,他也是憂心如焚,眼下隻好先在附馬手曆練,實在當不得大任。”
  他點點頭,頗有愧色:“當年你兄長之事,是朕莽撞了,嬛嬛,你怪不怪朕?”
  若有愧意,何必到大敵當前之時才萌生?我竟然想起哥哥昔日之言。“我即便有心旁騖,也隻是盡副將之責。若要在皇上手下保全滿門平安。誰敢統帥萬軍領將帥之命?前事不敢追,我也隻能如此了。”
  我轉瞬的沉思並未逃脫玄淩的目光,他再次追問,我眸光流婉,輕輕道:“臣妾想起來了。榮嬪,若非皇上寬厚,臣妾一早便容不下這慕容家的餘孽。”
  他不易察覺的鬆了口氣,:“這些事莫要再去想它了。”他拋出一卷秦折到我手中,悶聲道:“你看看這個。”
  我去過展開一看,不覺失色,:“摩格要上京拜會皇上?”
  玄淩哼了一聲道:“他敢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因為糧草充足之故。赫赫南下每每敗於糧草不足,此次摩格早有準備,他厲兵秣馬多年,蓄有不少糧草,又在雁門關外大四收掠,才敢放出這等狼子野心。”
  我心底一沉,,急忙問:“他既糧草充足,此刻入京又意在何為?”
  “名為拜見,實為向朕奪取幽州,雲二州,又要朕每年封賞,已金銀各三百萬兩,綢緞百萬匹賞賜,而他隻以劣為每年的貢禮,起飛可惡之極
  我忿然道:“摩格這何當是納貢秋賞,分明是要皇上的顏麵。”他所要求的賞賜那大周每年稅共得三分其一,長久下去,大周根基自動動搖,皇上不可輕易答應。
  玄淩目陰沉,閃爍著幽暗的火苗,“它是獅子大開口!隻是封賞也罷了,但幽、雲二州向來易守難攻,是何等兵家要地,朕怎會拱手相讓!他現在攻至雁門關外,如此苛求是一為探大周虛實,二是借此出兵占地,也好師出有名,胡虜蠻夷,難為他這樣心思!”
  我滿意焦慮,試探著問:“皇上,他敢如此前來,恐怕早有防範吧。”
  
  “在城外駐守兩萬精兵,這是扈從,朕原想不許,但京師已報有不少細作混進,一動不如一靜,先靜觀其變。”玄淩冷笑一聲,“太後新表,人心不安,他此刻倒要來了。也好,他既然敢來,朕就等著他。”
  我不語,隻是撩起袖子為他細細研著硯中墨汁,“摩格覬覦大周已久,如今糧草豐茂喂養著他數十萬大軍,虎視眈眈,咱們實在不能坐以待斃。”
  玄淩長長歎了一口氣,“朕何嚐不知道,與赫赫鐵騎相比,大周兵力並非不及,即使兵士中暑體弱,如有良將也非難事,隻是眼下良將難求,戍邊大將不過是苦撐局麵,而士兵病倒之人有一日多於一日,難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周麽?”
  玄淩憂心的是國事,而我在國事之外又得多思慮一重家事,他隻求良將勇兵,而我如何要避免哥哥成為炙手可熱的良將,又能免去戰禍連年,心中太多的牽絆與顧慮,將一副心腸逼得如此時手底墨汁一樣漆黑,我側手含著如煙笑意,“怎會?皇上是天子,上天不庇佑您還能庇佑誰?譬如那年時疫,皇上正一籌莫展,就有了溫實初研習出治時疫的方子,中暑哪裏是什麽不得了的病,哪像那年的時疫那樣難醫治,說起來宮裏一個接一個,染上了那麽多,若無溫太醫的方子,可不知要賠上多少的人的性命了,到底溫太醫有心,後來把引起時疫的病症和解方都保留了下來……”我絮絮叨叨,似與他聊著家長裏短,寒暖溫涼,他隻靜靜聽著,手指比在案幾上淺淺的一劃又一劃,似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日影在朱壁上漸漸淡了下去,那暗紅的顏色濃鬱的似要滴流下來,生生倒灌進眼睛裏去,我暗暗想,一個人若是殺紅了眼,那眼睛可是這樣的麽?顧著日光的影跡,我的心緒隨著藍天越飛越高,滿腹憂愁之餘,我亦不免好奇,這位揮軍雁鳴管的可汗摩格,會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所有跟帖: 

後宮:甄嬛傳7 ZT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56862 bytes) () 07/19/2009 postreply 19:21:27

雖然評價不太好,為了方便大家都可以看到結局,還是貼一下吧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9/2009 postreply 19:22:45

多謝畫眉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60 bytes) () 07/19/2009 postreply 21:26:23

觀後感:皇帝的腦袋上真是綠油油啊!!! -心心- 給 心心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0/2009 postreply 15:37:09

我覺得很好看。通宵一口看完。 -julie55- 給 julie55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22: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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