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幫發:無明夜(全by靡寶)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7-08 06:39:2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89188 bytes)
【內容簡介】

無明長夜:(譬喻)煩惱之惑覆智眼,不見不可思議之光明,流轉於生死界,故譬以長夜之闇黑。
——佛學大辭典

  她是一個通靈少女。美麗,寂寞,出身低微卻高貴如蓮。
  他則是富家子弟。英俊,孤獨,心機深沉,滿身往事。
  為了幫助他故世的愛人投胎,他們邂逅於晚霞滿天之際。沉靜已久的心終於在這一刻跳動起來。
  然而世俗的目光,家族的陰謀,繁雜的人事,卻並不祝福她宛如青蓮的初戀。
  背叛和傷害在所難免,一切將何去何從……



【正文】


沈靈素拐進巷子口,立刻站住了。
  巷子裏的路燈早就被街童砸壞,但今晚月亮極好,把這條狹長的小道照得宛如在白晝。她家所在的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裏麵人影綽綽,車邊站著一個黑衣男子指間有一點紅光。
  沈靈素不動聲色,佇立在街角。
  還是對方發現了她。黑衣男子滅了手裏的煙,大步走了過來。
  “是沈靈素小姐嗎?”他壓低聲音問。
  沈靈素點頭。
  男子鬆一口氣,“我東家已經等候多時了。”
  一個年輕男子扶著一位中年女士從車上走了下來,兩個人都穿著肅穆的黑色。
  沈靈素眼神一閃,走了過去。
  “王太太。”她稱呼那位中年婦人。
  那位太太按捺不住吃驚。她尚未開口,這個少女就已經知道她的身份。更何況,她不知道朋友介紹的通靈師會是這麽一個娟秀的少女。他們一直以為招神驅鬼之人,即使不是著裝怪異的老嫗,也是舉止乖僻的成年人。更何況這一帶住著的都是搬遷戶,肮髒簡陋,是龍蛇雜混之地。可是眼前的少女氣質清越,如出淤泥的蓮花。
  沈靈素開門見山道:“你這次可是為了令郎而來?”
  王太太兩眼放光,連忙點頭:“沈小姐,我大兒子半年前車禍去世,這一個月來我每天都夢到他。在夢裏他一直捂著眼睛流淚,好像說不出的冤屈。我懇請你幫我,你看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靈素的目光往一處瞟了一眼,說:“是賽車上的意外吧?”
  兩個人都渾身一震。
  年輕男子不住點頭:“沒錯!我大哥就是賽車意外去世的。那一場他狀態有點不好,卻沒料到車會突然失控,撞上了旁邊護攔,起火爆炸。”
  王太太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等火撲滅,他也已經不成人形了。”
  沈靈素臉色在月光下分外蒼白,她皺著眉,果斷地說:“那不是意外。”
  “怎麽會?”王太太臉色大變,“檢查結果說是人為操作出了錯。”
  “不。”沈靈素搖頭,“他的眼睛有問題。”
  年輕人突然想起什麽,大叫起來:“我記得,大哥上場前還滴了眼藥水!”
  王太太渾身發抖,隻得依著兒子才能站立。
  沈靈素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臉上露出疲憊的神色,“要是那眼藥水還在,就送去檢驗吧。我言盡於此了。”
  王太太低頭抹眼淚。一旁的男子立刻遞上一個信封。
  沈靈素接了過來,打開看了看。紙票的厚度似乎讓她很滿意,她淡淡一笑,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黑暗的樓裏。腳步聲很快消失,她像是進入了異度空間一般。
  年輕男子微微覺得失望。看著那麽清高脫俗的人兒,到底還是同別的靈媒一樣,圖的都是錢。
  母親還在啜泣:“不知道這下你大哥是否能瞑目。”
  他趕忙扶著母親上車。這一帶治安糟糕,現在夜深人靜,不宜久留。
  沈靈素回到家裏,第一件事便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個紙盒子,把剛才收到的錢放了進去。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還差多少?”
  靈素沒有回頭,“差不多了,小妹很快就可以動手術。”
  背後那人沉默半晌,說:“你餓了嗎?我給你做番茄雞蛋麵。”
  靈素急忙說:“不用,素麵就可以了,我現在不想見紅色。”
  倚在門口的中年女子淡淡笑了,“可是把你嚇個夠戧?”
  少女坐在床上,疲憊地點點頭。
  “他就站在母親和弟弟身後,賽車服上血跡斑斑,臉和部分身軀已經焦黑,唯有眼睛幾乎完好。可是眼珠子卻是混沌的灰色。”
  她把臉埋進手裏,柔亮的頭發從肩上滑下來。
  中年婦人一臉憐愛和惋惜,“你也可以想想,生前的他也許非常英俊。”
  靈素歎氣,“靈淨她就看不見,她是個普通人。”
  “那是家族遺傳未在她身上顯現。”
  靈素抬起頭,“媽,那我們家女性的悲慘命運,是否也會遺傳?”
  母親把手一攤,“雖然你外祖母一直堅信沈家女兒的薄命,我卻覺得現代女性或許可以改變這一定律。”
  “可是你失敗了。”
  “你可以繼續嚐試。”母親溫柔地笑。
  “靈淨自小身體就不好。”
  母親說:“實在不行了,可以去找你們的父親,叫他出錢。”
  靈素一臉嫌惡,“當初是他把你當女巫,把我和靈淨當小惡魔,他恐怕不會相信妖魔鬼怪也會生老病死。”
  母親歎口氣,“他待我不錯。是他家裏人反對。情況太複雜了。”
  “總之他並沒有為你爭取。”靈素說。
  母親笑笑,轉過身往廚房走去。
  靈素長長籲一口氣,躺在床上。
  家裏並不大,隻得一間房,妹妹靈淨住院前,她們姐妹倆都擠一張床上。
  靈淨心髒不好,因為是早產兒,發育不健全。一根小小的血管害得她終年臥床,從童年到少年,沒辦法上學,也沒有同齡朋友。
  姐妹倆相依為命。
  靈素打了個嗬欠,覺得困倦,可是想到母親正在為自己煮麵,還是強撐著坐了起來。
  窗戶忽然發出嗡嗡響聲,靈素隻覺得一側有陰風襲來,寒毛豎立。
  她緩緩轉過頭去。
  窗外月光皎潔,樹影搖曳,一個人影投在窗戶上。
  那分明是個幼童,穿著水手服,懷裏抱著一個洋娃娃,頭發滴著水,衣服緊貼在身上。
  可沈家在三樓。
  孩子靜靜注視靈素,小臉慘白,嘴唇烏紫,一雙大眼睛隻得漆黑的眸子,射出詭異的光芒。
  對峙片刻後,靈素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她走到窗邊,對那孩子說:“去,去找你爸爸身邊的那個女人。是她把你摁在水裏的。”
  孩子眨了眨眼,忽而嗖地沉了下去。
  窗外又是一片清明的月光。
  夜還很長。
  次日醒來,天埔拂曉,氤氳霧靄繚繞,送牛奶的人搖著鈴穿過條條小巷。簡陋的房子鱗次櫛比,雞鳴犬吠聲時有傳來。
  姐妹倆就出生在這片小區裏,以前這裏是城市邊緣,外地來打工的工人和土地被占用的農民修建了這片搬遷區。外祖母說這裏有她們沈家的命脈,得守著,搬不得。
  也是,靈淨生下來的時候未足月,渾身發紫,像隻小猴子。可還是掙紮著活了下來。
  沈家女子像浮萍又似蒲葦。
  靈素提著垃圾出門。
  樓下賣早點的老板娘招呼她:“靈素,這麽早啊?”
  靈素微笑作答。
  老板娘給她包了兩根油條,“還有兩個月就考試了吧?”
  “是。”靈素點頭。
  “靈淨身體如何了?”
  “快動手術了。”
  鄰裏之間,守望相助,氣氛和諧。
  靈素搭乘班車到學校。
  學校是最好的公立高中,靈素成績優異,在這裏讀書學費全免。當然,也有同學上下課均有豪華轎車接送。人與人之間總是存在著差別的。
  “沈靈素。”
  靈素對這個聲音不陌生,那是她三年的同學兼好友許明正。
  許明正跑過來說:“胡老師要你下早讀後去他辦公室一趟,大概是為了上次模擬考的事。”
  靈素微微側頭思考片刻,“咦?你曆史居然答歪一道論述題,大失水準啊。”
  許明正對她的未卜先知已經見怪不怪,嗬嗬一笑道:“是,這次又讓你拔得頭籌。要請我喝汽水哦。”
  靈素對這個清俊少年頗有好感,兩人的對話隱約有股曖昧。
  她淺淺一笑,伸出手去,在許明正的左肩上輕輕一拂,像是在幫他拍去灰塵。
  隻有許明正感覺得出來,他左肩自早上起床就帶著的酸痛在那瞬間消失。
  這也是他對靈素迷戀無法自拔的原因之一,他是真的覺得她天賦異秉,不似凡人。
  許明正問靈素:“這個周末我過生日,你會來吧?”
  靈素收斂了笑容,露出難色。
  她不是沒有去過許家,但那實在不是一次愉快的經曆。
  那時還是高一,許明正在一次打球中扭傷了腳,央著靈素送他回家。
  許家是中產階級人家,房子寬敞明亮,有保姆做家務。許太太穿著象牙白的洋裝,年輕又漂亮。
  靈素扶著許明正進屋裏,累得一頭一臉的汗,有些狼狽。許太太親自倒水過來,借著機會上下打量她,目光帶刺,讓靈素很不自在。
  許太太說:“常聽明正提起你,說你成績很好。平時誰給你輔導功課?”
  靈素說:“沒有別人輔導。我隻比別人多讀幾遍書而已。”
  “嗬嗬,看你真漂亮,是像媽媽吧?小沈家裏是做什麽的?”
  靈素答:“母親去世,家裏隻有我和妹妹。”
  許太太大為吃驚,她似乎是不知道這世界還有未成年就得獨立生活的孩子。
  “哦?那你爸爸呢?”
  靈素抬眼冷冽地掃了她一眼:“我們沒有父親。”
  沒有父親的隻有兩種孩子,一種是死了爸爸,還有一種,自然是孩子母親行為不檢點的。
  不論哪種都不為許太太中意。
  靈素似乎語不驚人死不休,補充道:“阿姨,你家老太太生前養著一株君子蘭吧,這花嬌貴,不能老澆水。”
  許太太臉上已經是一片慘白,嚇得渾身發抖。
  許家老太太辭世兩個月,近日幾忽然頻頻入夢,不停地說:“夠了!太多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卻怎麽也沒想到是老太太心愛的那株君子蘭出了問題。
  還有,這個女孩子,究竟是什麽人?她怎麽知道他們許家那麽多事?
  許太太眼裏,沈靈素笑容充滿揶揄,邪氣非常。
  靈素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走出了許家大門,她耳邊忽然響起許太太的聲音,聽聲音分明是質問兒子:“你說的女同學就是她,怎麽身上一股味道?”
  靈素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痛恨自己的異能。雖然知道人家必定會嫌棄自己,可是耳不聽還可以圖個清淨。
  她當下衝回宿舍,打來一桶涼水,使勁往身上衝,又拿毛巾大力搓洗身體。如此這般折騰許久,直到渾身通紅,皮膚疼痛不止才收手。
  回到家裏,問母親:“媽,我身上是不是有股怪的味道?”
  母親埋頭切菜,答道:“每一個人都有體味,這和出身無關。”
  她知道女兒在學校會遇見什麽事。
  沈靈素到很久以後才明白,許太太是說她身上有股狐騷。
  他們厭惡某人的時候,就愛把對方比做動物;當他們喜愛某人的時候,也愛把對方比做動物。
  下午沒課,中午放學後,靈素直接搭班車去醫院。
  家,學校,醫院,路線連起來呈三角形,她這樣走了快兩年。
  護士和靈素很熟了,對她微笑:“靈素,車上擠?看你一頭汗。”
  四月天,春欲晚,櫻桃紅,桑葚紫。
  靈素薄薄的襯衣被汗水打濕,貼在肌膚上,隱約可見白色胸衣。少女皮膚細膩,麵龐柔美,帶著運動後的粉紅,一雙眼睛黑嗔嗔,水波瀲灩,清冷動人。
  醫院裏的醫生護士都很喜歡她。
  靈淨和姐姐不像,瘦小蒼白,像朵得不到陽光照耀的花。
  靈素把飯盒取出來,一邊絮絮說著:“今天有香菇雞絲湯,裏麵放了當歸,我知道你受不了這味道,但是對你身體好。”
  靈淨溫順地笑著:“燉湯那麽麻煩,你忙得過來嗎?”
  “媽媽燉的啊。”靈素隨口說道。
  靈淨看著姐姐的眼神飽含深深憂傷和憐憫,她柔聲說:“姐,媽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靈素不說話。
  “這些年,你照顧我不容易,內心肯定渴求媽媽能來給你分憂解勞。但是我不想看你終日沉溺在自己的遐想裏,你得麵對現實。”
  靈素抿著嘴。
  靈淨握住姐姐的手,“姐,我若有天先你去了,我不希望你總是覺得看得見我。”
  靈淨的指甲是紫色的,胳膊瘦得像吸毒病人。
  她從不相信姐姐能通靈。
  靈素心中千言萬語,最終還是化做一聲歎息。
  她換了一個話題:“錢我籌得差不多了,已經在和醫生聯係手術的事。”
  靈淨不安,“那需要太多錢,你上大學怎麽辦?”
  “那點錢不是問題。”
  “手術風險大嗎?”
  “醫生說了,你的情況不嚴重。”靈素握緊妹妹的手,耐心安慰她。
  靈淨自責:“是我連累你。”
  靈素急忙岔開話題,“學校圖書館的那些舊書,想你也看膩了吧?許明正借給我他哥哥的大學圖書卡,我去為你找幾本好書來。”
  離開醫院的時候正是下午日微偏時。
  天空一片陰翳,南風正勁,帶著雨水的氣息。
  那所大學圖書館建築美觀,環境幽雅,是幾名實業家捐資修建的。室內已經開了空調,人不多,安靜得很,室外風吹樹搖的嘩嘩聲不絕於耳。
  靈素是第一次來,剛走進去時就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對勁,空氣裏一點細微的波動,又似乎像是幻覺。
  她翻到幾本有趣的書,忍不住就在圖書館裏看了起來。外麵天色越來越暗,風變大。看樣子,雨就要下下來了。
  忽然啪地一聲,一枝斷落的樹枝被風卷起,砸到玻璃窗上。圖書館裏的人都給這個變動嚇得不輕,許多人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靈素走了幾步,忽然站住。她側耳傾聽,覺得圖書館上空似乎回響著什麽聲音。
  就這時,天邊突然一道閃電,隨即雷聲驚起,雨點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砸了下來。
  這是夏天的雨嗬,隻有夏雨才會這麽迅猛。
  不少人都給困在圖書館裏。靈素站在人群裏望著外麵的瓢潑大雨,心裏隱隱不安逐漸擴大。
  心神不寧,周圍氣息浮動。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仿佛要撕裂蒼穹。響雷陣陣,震耳欲聾。天空中烏雲翻滾,煞氣撲麵。
  這下連其他人也都感覺到氣氛詭異。大家開始焦躁。
  也不知是冷氣過強,還是心理作用,大廳氣溫明顯下降。人們交頭接耳,臉上寫滿不安。
  旁邊一個人自言自語:“多奇怪,簡直像異兆!”
  話音剛落,一個響雷落在頭頂,轟地一聲,震得腳下的地板都抖了一抖,天地仿佛在那刻被震裂,破碎聲和重物落地聲紛至遝來。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驟然響起,驚恐悚厲,像是經曆著極大的恐懼。所有燈光隨之一閃,滅了。
  天地一片昏暗,人群沸騰。
  靈素當即抬頭向上望。這聲叫喊是從頭頂發出來的,但似乎隻有她一個人聽得見。
  她把手裏的書往旁邊一擱,迅速沿著樓梯往上跑。
  又是一個響雷落在耳邊。
  樓上原本一排落地窗,此刻卻是一片昏暗。幾扇窗戶沒關,風和雨水灌了進來,把散落的書本吹得一片淩亂。地板上積的水漬折射著幽藍的光芒。
  靈素踩著水尋覓過去。忽明忽暗中,直覺指導著她前進。
  最角落的一扇窗戶玻璃碎了一地,白色窗簾像一張大帆一樣被吹得膨脹翻舞。窗簾後的陰影裏,有個白色影子瑟瑟縮在角落。
  沈靈素定了片刻,輕輕走過去。
  那個影子發出低低啜泣聲。
  “你還好嗎?”靈素柔聲道。
  影子猛一哆嗦。忽隱忽現中,靈素看到長長的頭發逶迤在地。
  雷聲奇跡般地漸漸遠去,惟有閃電依舊不停。風逐漸減弱,狂舞的窗簾緩緩落下。
  靈素終於看清楚了。
  是個女孩子,與靈素年紀相仿,身材纖細,麵容蒼白如紙,五官卻是出奇的精致動人。她赤著足,長長的頭發在風中飄動,臉上有種悲戚恐懼的神情,非常震懾人。
  靈素忽然察覺不同之處:她看不清這個少女的來曆。以往隻消一眼就能看穿的過往,現在像是籠罩在一片迷夢煙霧裏。
  “你是不是迷路了?”靈素輕輕問她,“要不要我幫你?”
  少女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你看得見我?”
  靈素點點頭。
  少女失了焦距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茫然的語氣也轉而堅定,慘白的麵龐沐浴著閃電,些微駭人。
  她字字清晰道:“那……帶我離開這裏!”

  ***

  一輛雪佛萊穿過雨簾停在圖書館的屋簷下,車窗搖下,許明正探出頭來。
  靈素冒著雨小跑過去,鑽進車裏。
  “你怎麽會來?”她問。
  許明正說:“我知道你在圖書館,想你也許沒帶傘。”
  如此體貼,讓靈素滿心感激,對許明正嫣然一笑。少年臉上一熱,急忙別過臉,催促司機開車。
  車開到小區外就停住了。許明正幫靈素提著書包,送她回家。他對這一帶也並不陌生。這兩年多來,他不知在這條狹長且不算整潔的小路走了多少回。每次都把靈素送到樓下,將書包遞回她手上,然後看她轉身消失在陰暗的樓道裏。
  沈靈素從來沒有邀請過他到家裏一坐。
  他曾好奇地問過:“你家裏都有些什麽?”
  靈素笑著答:“蜘蛛、老鼠、蛇和蝙蝠,還有蠟燭和水晶球。家母的亡魂流連不去,會忽然從壁櫥裏飄出來。”
  許明正隻覺得她風趣幽默。
  母親從廚房裏轉了出來,似笑非笑地問靈素:“又是小許送你回來的?”
  “他把我從圖書館接了回來。”靈素說。
  “妹妹怎麽樣了?”
  靈素長長歎口氣,把飯盒放到桌上,“我說漏了嘴,又給她教導一番。”
  “她看不到,你何必計較?”
  “當初外婆去世後,逗留了多久?”
  “那時候我已經成年,她走得毫無牽掛。”
  “你沒有再看到她?”
  “啊,她回來過,跟我說我會遇到命中克星。”母親笑起來。
  “很顯然你沒有聽她的。”
  “既然是命中的,自然逃脫不掉,隻有坦然麵對了。”母親的聲音充滿慈愛。
  靈素皺著眉頭,“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錯了。也許那些東西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自我的臆想。我一直生活在我構造的世界裏,幻想自己天賦異秉,能力超常,以此來彌補我的孤單寂寞。”
  母親深深注視她,她知道女兒何其寂寞。
  母親說:“我還記得你很小的時候,堅持說你有一個穿著藍色有熊貓圖案毛衣的小朋友。你管他叫小傑,你們可以在沙堆裏玩一個下午,搭城堡。他還幫你從老師辦公室裏偷偷拿出被上課沒收的小人書。”
  靈素有些感慨地笑了。
  那是她第一個朋友,雖然除了她和母親以外,沒人看得見他。小傑幫她偷拿出了小同學被沒收的小人書,她還給那同學時被老師抓個正著。老師當然不可能相信她的話,她們都沒有看到她描述的那個小男孩。靈素那時急得哭,指著角落說,他就在那裏啊,就在那裏啊!卻把老師們嚇出一身冷汗,立刻叫母親把她接了回去。
  從那以後老師便不再寵愛她,小朋友們也受家長囑咐,不再與她玩耍。
  那是靈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異能會帶來負麵影響,她幾乎是從那時起開始孤單一人。
  到了讀小學的時候,靈素在學校體育倉庫認識一個小女孩。當然,也隻有她一人看得到那個她。她對大人說這個女孩子是被一個叔叔欺負然後掐死的,就埋在屋後的夾竹桃下。於是警察來了,記者來了……然後她在放學路上遭到罪犯派來的人的恐嚇,母親立刻給她辦理了轉學。
  那一次靈素徹底學乖,不到緊要關頭一律守口如瓶。
  母親歎氣:“到現在,你還是向往成為普通人?”
  靈素不說話。屋裏實在是悶熱,她起身打開窗戶,一陣涼風夾雜著細細雨絲飄了進來。
  附近有家人在責罵孩子,陣陣哭聲傳來。
  靈素同母親說:“今天在圖書館遇到一個女孩子,是縛地靈。失去許多記憶,又無法超生。我想幫她。”
  母親冷哼一聲,“幹嘛滿世界做好事?”
  “大家都是女人。”靈素語氣老氣橫秋。
  母親無奈,“我有不好預感,女兒。”
  “你說的,如果是命,逃不掉,不如坦然麵對。”
  “你心腸太軟,總要吃虧的。”
  靈素說:“她在那裏呆了有幾年了,我是第一個能看到她的人,她需要我的幫助。我能做到,為什麽不去做呢?”
  “不是,我覺得你快要給牽扯進一些是非裏了。”
  靈素聳肩,“你一早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母親無奈地轉身向廚房走去,邊說:“是命,躲不過。”
  “媽。”
  “她是有心願未了。”
  “我也知道。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心願了。”
  “找到她最愛的人,帶去同她見一麵吧。”
  靈素鬆了一口氣。
  過了幾日,靈素從忙碌的學習中抽了個空,跑去那所圖書館。
  上課時間的圖書館裏人不多,二樓幾乎隻有她一個人。她在書架之間穿梭尋覓,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女孩子。
  正在納悶,身後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還以為你不來了。”
  那個少女從一張書架後滑似的出來。一張臉還是慘白的,不過大概因為今日陽光燦爛,她看上去沒有上次那麽陰森。
  靈素說:“我是考生,功課緊。”
  少女露出回憶的表情,“學生?很久以前,我也是學生。”
  靈素問:“你在哪裏上學?”
  少女搖搖頭,“那不重要,早就忘了。”
  “名字呢?現在想起來了嗎?”
  少女又是搖頭。
  靈素失望,“那你該記得自己的家在哪兒吧?”
  少女努力回憶道:“隻記得是獨立洋房,有遊泳池,秋天滿山紅葉。啊,還有,百合圖案的壁紙。”
  那肯定是富裕人家。
  靈素說:“我問了家母,她說我帶你最愛的人來見你一麵,也許就能解決。”
  少女美麗卻蒼白的麵容因這句話忽然綻放光芒。
  “我最愛的人?”她激動又彷徨,“我有最愛的人。可是是誰呢?是誰?”
  “你母親?”靈素試著問。
  “應該是吧……”少女依舊迷茫,“我記得她很愛我,可是我不記得她在哪裏了。我……我在這裏呆得太久了。”
  “你給束縛在這裏,難道你不是死在這裏?”
  少女這次記得很清楚,說:“不,我不是死在這裏。我因心髒衰竭在醫院去世。”
  “也許你生前喜歡閱讀。”
  少女嗤笑,“這我也記得很清楚,我喜歡戶外運動,從來不肯坐下來看點東西。為了這點,坤元還老取笑我……”
  靈素急忙問:“坤元是誰?”
  少女一驚,“誰?誰是誰?”
  “坤元是誰?”
  少女一臉莫名其妙:“我不知道!”
  “你才提過這個名字!”
  靈素聲音稍微大了些,有人上樓來張望。她急忙閉上嘴。
  少女一籌莫展地看著靈素。
  靈素已經很久沒有和亡靈做過這樣長且深入的交流。大多數時候,它們來找她,她隻消一眼就可以看穿它們的來龍去脈,給出建議,它們會很快離開。她不會讓亡靈打攪她的正常生活。
  這個少女亡靈特殊,就在於她思維清晰理智,記憶卻支離破碎。她的神秘身世激發靈素的獵奇心理。
  靈素問圖書管理員:“圖書館是哪年建成的?”
  “有五年多了。”
  “圖書都是由哪些人捐贈的?”
  “都是一些有錢人,華僑啊,投資商啊什麽的。”
  “有沒有一個叫坤元的?”
  “姓坤?”
  “不,好像是名。”
  管理員愛莫能助,“我們隻能查到姓氏。”
  靈素找到許明正,問:“哪些地方既是有錢人住的,又有滿山紅葉的?”
  許明正不用思考,立即回答:“那自然是楓丹路那一帶了。翠山路過了就是,城郊,私家別墅區。”
  又問:“城裏的有錢人家中,有誰叫坤元的。”
  這個問題問得籠統,許明正想了想,不確定地說:“記得白家二少,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
  “白家?”靈素自然不清楚這些財闕望族。
  許明正解釋:“香港人,這十多年一直在內地做生意的多。以前做建材生意的,後來做地產,我家同他們有生意往來。”
  靈素大膽猜測:“白家在楓丹路有房子?”
  許明正不確定:“好像是有。”
  靈素展露歡顏,跳起來握住許明正的手。他們相識多年,靈素還從來沒有這麽情緒化過,更沒有主動和許明正有過肢體接觸。小許震驚之餘,一張俊臉燒得個通紅。
  連靈素自己都覺得詫異。她從小孤單寂寞,性格沉靜,母親又一直教導她收心斂性,她早早就學會控製自己的情緒,喜怒皆不形於色。可是這次她卻為一點點小收獲歡欣雀躍。這實在不像她。
  靈素借著周末半天假去楓丹路看看。
  班車隻到山腳下,下來了還得徒步上山。山間的四月,桃花正開得絢爛,層巒疊翠中總見蔟蔟雪白或粉紅。再往裏走,習習清風取代了都市初夏的悶熱,山鳥清脆的鳴叫聲此起彼伏。
  靈素先前出了一身的汗,被涼風一吹,後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是通身舒暢。
  山澗裏還有溪流,兩岸有幾畝農田,種的是油菜花,現在正是花季,一片一片嬌豔的嫩黃。白色的蝴蝶在其間飛舞。
  什麽樣的人家會住在這麽美的地方?
  靈素欣賞著風景,走了快一個小時才找到白家的府邸。
  爬滿常青藤的青石圍牆,門牌上簡簡單單一個“白”字。院子裏灌木茂密,綠樹掩映,隻露出房子的一角屋簷。
  靈素站在門口,忽然猶豫起來,自己衝動地跑到別人家門口,難道開口就說:“我受你們死去多年的家人所托,前來尋找幫她超生的東西。”
  人家講不定立刻拉鈴招警。
  院子裏忽然傳出人聲,有人在激動呼喊:“是她!她回來了!琳琅回來了!”
  靈素隻一瞬就明白過來。
  院子裏麵一陣喧嘩,一個還穿著睡袍的婦人急匆匆地從裏麵跑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那婦人一看到門外站著的靈素,神色大變,撲過來奮力把門打開。
  靈素連忙鞠躬,腰還沒直起來,就被那個婦人摟進懷裏。
  這個婦人聲音淒慘:“琳琅啊我的兒,你可是回來了?你走了三年,怎麽現在才回來看媽媽?”
  說完,竟嗚嗚哭了起來。
  靈素微微驚訝後,立刻恢複鎮定。她不說話,也不推開這個太太,隻是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對方的肩上,溫柔地撫著她的背。
  那看著平常的一下撫摸似有魔力一般,那位太太隻覺得長久積鬱在心中的苦惱和悲傷、煩躁和悔恨,瞬間就給撫平下午,心平氣和,恢複理智。
  她這才慢慢鬆開靈素。仔細一看,分明是個陌生的女孩子,一下愣住了。
  靈素問:“是白太太嗎?”
  白太太點頭,“你是?”
  靈素心裏已經有譜,說:“我叫沈靈素,我……”
  白太太突然打斷她的話:“丹梅啊,你好久沒有上我們家來玩了。你爸爸還好嗎?”
  這下換靈素吃驚了。丹梅是何人?
  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子匆匆跑來,趕到白太太身邊,挽住她的胳膊,說:“姨媽,你怎麽跑這裏來了。李嫂,你們是怎麽看的人!”
  那個中女女傭被她這麽一斥責,哆嗦了一下,急忙說:“不是!不是!太太突然醒過來,說二小姐回來了,一個勁往外麵衝。我們攔不住啊!”
  白太太拉了拉那個年輕女子,往靈素那裏指,說:“佩華你看,是雲英,她來找你們去上學了。”
  這個女子這才把頭轉過來,看到站在一旁的靈素。那女子二十出頭,姿容秀麗,眼神淩厲,目光一掃,讓靈素不禁有點緊張。
  那個女子看了靈素幾眼,說:“同學是來募捐的吧?”
  靈素原先準備了好久的說辭頓時全被悶在了肚子裏。
  而那女子已經客客氣氣地招呼她:“那就請先進來吧。”然後扶著白太太往裏走去。
  靈素見狀,隻有先跟在她們後麵進了門再說。
  白宅占地麵積寬廣大,結構大方,客廳寬敞明亮,落地玻璃窗通向後院的楓樹林。屋裏點有線香,一股甜香彌漫。
  這裏可比許明正家要氣派許多。靈素低頭,就可以在光潔可鑒的地板上看到自己的投影。
  女子把白太太帶到廚房,耐心溫和地勸她:“姨媽,來,快把藥吃了。”
  白太太吞下了藥,說:“我沒事了,你同琳琅上學去吧。”
  女子臉上湧現悲戚的神色,一下俯身抱住白太太,低聲說:“好好,我們上學去了。”
  她直起身,歎了一口氣,對看護使了一個手勢,看護立刻把白太太扶起來,帶她上樓去了。
  女子這才走過來。她對靈素微笑,招呼她坐下。
  “抱歉,剛才一定嚇著你了。我姨媽精神狀態不大好,自從我表妹去世後就這樣。”
  靈素不禁問:“是琳琅?”
  “你認識她?”那個女子微微驚訝,不過想了想又笑了,“做社工時認識的吧?是啊,誰不認識琳琅。那麽漂亮,那麽優秀,那麽薄命……”
  靈素見她秀美的臉上布滿愁雲,便伸手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女子抬頭對她笑了,“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姓童,童佩華。”
  “我姓沈,沈靈素。”
  “沈小姐是第一次來募捐吧?”
  靈素此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是。”
  難怪人說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支援。
  童佩華笑眯眯地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不疑有他,扯了一張支票遞過來。
  靈素這下真給嚇住,戲可以演,錢是萬萬不能收的。她當即說:“我們……隻是要幾本書。”
  童佩華愣了一下,“也好。我表妹去世後留了一些書,你跟我來吧。”
  這正合了靈素的意。
  琳琅的房間出乎意料地寬敞,有獨立浴室,陽台對著庭院一角。紫檀木家具,素淨的床單,還有,百合圖案的壁紙。
  靈素深深吸一口氣,她感覺得出這裏還存有琳琅的一絲微弱氣息。
  房間裏屬於女孩子的東西不多,有幾部戰艦模型,衣櫃頂上還放著一大捆帆布包著的東西。
  童佩華抱著手站著,環視一圈,說:“她去世後,房間一直保持原樣。三年多來,姨媽每天都會來親自打掃。琳琅從小就好動,喜歡到處旅遊。那些都是戶外用具。”
  靈素還得裝個樣子,走到書櫃前。裏麵的書都碼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她不禁問:“我拿去了幾本,白太太不會反對嗎?”
  “姨媽?她什麽都記不清楚了。”童佩華笑著聳了聳肩膀,“琳琅去世後,她就病了,記憶很混亂。你也看到了,她還把我們當孩子,以為我們還是十多歲。”
  “照顧病人很辛苦吧。”
  童佩華沒想到這個陌生的女孩會這麽說。她滿懷感激地對靈素一笑,“我父母在我小時候離異,我差不多是由姨媽帶大的,孝順她是應該。”
  其實她也知道不該對一個第一次見麵的人說那麽多私事,但也許對方是個溫婉的少女,讓她感覺親切,不知不覺就把心扉敞開了。
  這時女傭進來:“童小姐,李醫生來了。”
  童佩華對靈素說:“你自己隨便看,我去去就回來。”
  靈素鬆口氣,心裏道一聲抱歉,目送她窈窕的背影遠去。撒謊的感覺真的不好,盡管這個善意的謊言。
  梳妝台上有一個銀相框,裏麵的少女穿著迷彩服,站在山頂,一隻腳踏在一塊石頭上,英姿颯爽。那張精致的麵孔,正和圖書館裏的那無名少女一模一樣。
  抽屜裏放著一些化妝品,並不繁多。藥瓶子倒是不少,各種維生素,感冒藥,抗生素,還有一個裝阿司匹林的空瓶子。看來琳琅體質不算很好。
  還有一張遊園會的請貼,日期已是三年前,被邀請人的名字寫的是“關琳琅”。
  靈素疑惑,她不姓白?她不是白家人?
  她目光無意識地在那一排排書上掃來掃去。她本來是想,這次來找到白太太,同她說清楚,請她去圖書館,不管白太太是不是琳琅最愛的人,但母親是最特殊的。可是到了有看,白太太精神異常,根本不能自理,別說請她走一趟,同她交談都有問題。
  要不同那位童佩華小姐攤牌,說明來意?
  她搖頭。現代年輕人,有誰會去信怪力亂神的?童小姐怕是會立刻將她請出白家大門。
  怎麽辦?
  有點後悔自己當初一時頭腦發熱自告奮勇。她隻是個女孩子,不是天下不散陰魂的救世主。
  “琳……琅?”“
  靈素緩緩轉過身去。
  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陽台落地窗後走了進來。
  夕陽已經西斜,屋內開始轉暗,那個男人背著光,麵目模糊。靈素隻看到那雙眼睛,目光如炬。
  靈素情不自禁地緩緩深吸一口氣。
  男子也這才看清這個女孩子。年紀很輕,穿著高中校服,麵龐白皙清秀,那雙水色瀲灩的眼睛深深沉沉,似乎包含著無數故事。
  他疑惑,總覺得哪裏有點熟悉。
  “你是誰?”男子的聲音低沉得幾乎和空氣產生共鳴。
  “我……”靈素語塞,她是誰?
  男子見她猶豫,微眯起了眼睛,語氣裏帶著質疑:“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靈素感覺臉上在升溫。那個借口就在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來。不知道怎麽的,她就是無法狠下心來騙這個人。
  大概是看到她的慌張,男子的語氣也溫和了下來:“你是琳琅的朋友嗎?”
  他的聲音很好聽,語氣裏有著難以言喻的溫柔,讓靈素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突然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臉上發燙。
  男子卻是淡淡一笑,說:“謝謝你來看她。”然後側過頭去。
  他頭一偏,室外的光線瞬間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靈素終於看清他,濃濃的眉毛和鬢角,挺直的鼻梁,還有薄薄的唇。
  那份掩飾不住的寂寥與憔悴,讓人心折。
  靈素忽然淺笑著開口:“何必這麽牽掛過去的人?人各有命,聚散由緣。這一世緣盡,來世再續。”
  男子渾身一震,猛地扭過頭瞪住她。
  他認識的另一個女孩也是用這種輕鬆爽朗的語調說話,隻是她三年前就已經不在人世。
  現在站在他眼前的這個陌生少女,又是誰?
  童佩華恰好推門進來,打破了屋內的尷尬。
  “坤元,你回來了?”
  靈素瞪住,原來他就是坤元!
  白坤元穿著一身便服,隨意而又風度翩翩。這種成年男子才有的風韻顯然是靈素比較陌生的。她認識的男生,最好的不過像許明正,幹淨清爽而已。
  白坤元問童佩華:“佩華,這位是?”
  “這是沈小姐,來募捐的。”
  謊言隻維持不到一分鍾,就這麽輕易地被打破了。靈素無法控製臉上燃燒的感覺。她活十七年,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麽窘迫慌張,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人麵前。
  白坤元注意到的,卻是話裏另外一個意思:“募捐?你要捐什麽?”
  童佩華說:“姨媽以前就說過,打算把琳琅的一些書和衣服捐出去……”
  “不行!”白坤元鬱鬱的神色一掃而空,果斷地否定,“琳琅的遺物誰都不可以動,要捐就簽支票!”
  靈素和童佩華都錯愕。靈素隻覺得臉上的溫度已經高得足可以煎雞蛋,背上已經出了一層汗。她前所未有地後悔自己今天來這裏。
  童佩華的臉色也很不好,她委婉地說:“坤元,那是姨媽的意思。你也不想她老是睹物思人吧?”
  白坤元平淡的語氣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妙姨不想看到,那就收起來好了。琳琅留下來的東西本就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什麽。”
  童佩華身子一震,低下頭去。
  白坤元的視線轉到靈素身上,“這位小姐,對不起了。我希望你能理解。”說完,從懷裏掏出支票薄,唰唰簽了一張,遞到靈素麵前。
  靈素腦中一片混亂,倒退一步,慌亂地擺手:“我不能要,不能要!”
  白坤元以為自己剛才的語氣嚇著了她,溫和道:“不用那麽客氣。你們來一趟不容易,總不能讓你空手回去。”
  靈素臉已經紅得無以附加。白坤元又說:“天色已經不早了,山路不安全,我叫司機送你出去吧。”
  這簡直就是趕人。
  可是他挨靈素很近,她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特殊的氣息,說不清是煙草還是汗水,並不是芳香,卻讓她覺得舒服,狂亂的心跳漸漸平穩了下來。
  多奇妙,同樣是異性,許明正的體味就從沒帶給靈素任何感官刺激。
  她不知怎麽的就接過了那張支票。
  載著靈素的車開出了白家大院。白坤元這才對童佩華說:“這個女孩子有點怪異,知道她的來曆嗎?”
  童佩華笑道:“不就是一個來募捐的女孩子。今天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人家小姑娘都給你嚇壞了……”
  白坤元打斷她:“我早說過了,不要動琳琅的東西。”
  童佩華幾分委屈,幾分無奈,“你難道要把那房間保持一輩子?”
  “怎麽說這個?”
  “你……你總這個樣子?你答應過我,重新開始好好麵對人生的。可是你卻一直在這問題上糾纏不清。”
  白坤元不耐煩,“到底是誰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清?”
  童佩華叫道:“她都死了三年了,你還守著她的東西沒回神來。”
  “夠了!”
  童佩華臉色蒼白,緊閉上嘴。
  白坤元咳了一下,換了話題:“崇光說他後天回來。”
  童佩華順了幾口氣,慢慢說:“哦。他要回來了,那我得吩咐傭人把客房收拾出來。”
  白坤元喊住她:“你知道他回來是為了什麽。”
  童佩華回頭,冷冷一笑,“我當然知道。你放心吧。我可不是琳琅。”
  這時的靈素正坐在車後座,閉著眼歇息。不知怎麽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白坤元的臉。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在金色夕陽的照射下英俊非凡,像西方的神。
  她忽而笑了,幾許天真無邪。

  ***

  許明正受心上人所托,很快把白家資料搜集整齊,交到沈靈素手裏。
  靈素驚訝:“原來白太太是改嫁過來的。”
  許明正說:“她先夫姓關,是位有名的生物學者,野外考察遇險去世。她後來就帶著女兒改嫁到白家。白家原來是上海人,解放時去了香港。他們家支脈複雜,白崇德的前妻已經生有一個兒子,就是白坤元。不過白崇德還有個異母弟弟,年紀同白坤元差不多大。”
  “白太太改嫁的時候,女兒多大?”
  “算起來,大概四、五歲。白坤元大她四歲。”
  他們兩人青梅竹馬。
  想到這裏,不知怎麽的,靈素覺得左胸一陣悶痛。這幾天來她時常有這種感覺,她知道這和天氣並無關係,也許自己也和妹妹一樣有心髒疾病,不然,怎麽解釋這種異常?
  “……”許明正拍拍她的肩,“……”
  “什麽?”靈素這才回過神來。
  許明正歎口氣,“你查白家做什麽?”
  靈素說:“不過是好奇。”
  許明正不笨,“你向來獨善其身的。”
  沈靈素默默,她知道小許的話完全處於一片關愛之心。單看這份簡單的資料就知道白家關係複雜。
  “沈靈素。”一位女同學大聲喊,“去辦公室,胡老師找你。”
  語氣充滿幸災樂禍,但靈素已經習慣。她除了小許就沒有多的朋友,班上女生因為她性格孤僻又生得美麗,集體孤立她,時刻準備著看她笑話。
  許明正有些不安:“她們笑得好奇怪,出了什麽事?”
  “不知道。”靈素說。
  “你不知道?”許明正更驚訝。
  是,靈素自己也不知道。以往自動浮現在大腦裏的種種信號現在消失一空,她感受不到確切的暗示。
  許明正有些焦急,“真的感覺不出來了?你努力想想!”
  靈素入定片刻,張開眼睛笑笑:“昨天數學測驗漏答了背麵的兩道題。”
  許明正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隻有靈素自己清楚,那是她胡亂掰來安慰小許的。
  事實上,胡老師找她並不是為了學習,胡老師問沈靈素:“有同學舉報,說你利用封建迷信賺取錢財,是否屬實?”
  靈素眼皮一跳。終於還是來了。
  否認?她向來不屑撒謊。
  承認?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胡老師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驚怒交加,便說:“沈靈素,你成績一向那麽好,若是有人因妒忌而針對你,你隻管說出來,不用放在心上。”
  但沈靈素更不可能借機誹謗他人。她保持沉默。
  胡老師隱隱覺得不對,“靈素,你是我教書二十年來遇到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這三年來你一邊照顧家人一邊堅持完成學業,令我和其他老師都對你非常敬佩。可是,君子取財應有道,宣揚封建迷信終究是不對的。”
  靈素斂眉垂目,靜靜站著,雙手交叉在身前。這架勢,明顯是默認了指控。
  胡老師滿腔心痛,“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了,十五年的寒窗,功敗垂成就在那一刻。你是聰明人,懂得好好把握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靈素咬緊牙,閉緊了嘴巴。
  “還有,這一兩個星期,你精神明顯沒有以往集中。如果你家中實在是困難,我們可以在學校裏發動募捐。”
  靈素搖頭。
  胡老師也不想太過為難愛徒,見上課時間快到了,揮手把靈素放了出去。
  許明正在教室門外焦急等待,見到靈素,趕忙上前問:“怎麽樣?說你什麽了?你臉色這麽難看。”
  靈素明白過來,他隨後就知道了老師叫她去訓話的真正原因。
  許明正向靈素保證:“我沒有亂說話。我隻是說是有人造謠,心存打擊你。”
  靈素一言不發,隻把一隻手搭在許明正肩上。許明正感覺那邊肩膀沉甸甸的,好像靈素暫時把所有的負擔轉交他幫著抗。
  那一刻他多麽願意就這樣抗起靈素的一輩子。
  這邊靈素語氣一鬆,說:“明正,幫我請假,我出去一趟。”
  靈素去了圖書館。
  琳琅見她來了,非常高興:“你找到那人了嗎?我可以離開了嗎?”
  靈素一笑,“首先,你叫琳琅,關琳琅。你幼年喪父,你母親改嫁,帶你進白家。白氏是生意人家,非常富裕。還有就是,我去你家裏一趟,人人都愛你,我不知道你最愛的是誰。我一時也無法帶人來。我很抱歉。”
  琳琅呆呆地聽著。
  “你提到的坤元,他是你繼父的兒子,算是你兄長。你生父和養父都已去世。現在你家中隻有你母親和哥哥,以及一個小叔。你母親非常想念你。”
  琳琅困惑:“為什麽你說的那麽多事,我都記不清了?”
  靈素說:“遺忘過去,隻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外界影響。不過我並沒有感覺出有其他力量在左右你。”
  “那第二種呢?”
  “第二種,是你自己選擇遺忘。”
  琳琅怔住,蹲在牆角,喃喃自語:“我為什麽要忘記過去?”
  “也許發生過什麽太讓你傷心的事。”
  痛徹心扉,以至於死後都不願意回想起來。
  琳琅把手放胸口,“難怪,我感覺不到這裏的跳動,我的心已經死了。”
  靈素不好說。亡靈怎麽會有心跳?
  但任由琳琅被束縛在這裏年複一年也不是辦法。她已經非常虛弱,很快就要煙消雲散了。得讓她早日轉世投胎。
  靈素蹲在她身邊,柔聲說:“我會找機會把你家人帶到這裏來的。也許你見了他們就會想起來了。”
  琳琅抬起頭來,滿懷感激,“你真是個好人。”
  靈素笑笑。
  琳琅問:“生前的我是個怎麽樣的人。”
  靈素想了想,“熱情開朗,惹人喜愛。”
  “有沒有男朋友?”
  靈素眼前立刻冒出白坤元那張傷感憔悴的臉。
  多年來為人解決靈異事件,她見過無數因失去至親至愛而悲痛的男性,但是從沒有誰像白坤元這樣,一個輕輕的皺眉就讓和他們非親非故的靈素也感覺到徹心的痛苦。
  怎樣的哥哥會這樣懷念故世的妹妹?
  靈素離開圖書館,仍舊沒有回學校。她到醫院去看望妹妹。
  靈淨看到姐姐,像看到心儀的偶像明星來探訪一樣吃驚,“你逃課了?”
  “無心向學。”靈素坐在床邊。
  妹妹仔細打量姐姐,“奇怪,總覺得你哪裏變了?”
  靈素撇了撇嘴,轉頭對著牆角喊:“走開!到其他地方哭!”
  靈淨急忙拉了拉靈素。靈素舉起雙手,連聲道:“好的!沒問題!我看不到!我精神混亂!”
  “不。”靈淨說,“難怪我一早就覺得心情煩躁。”
  靈素握住妹妹纖瘦的手,“怎麽又瘦了,你這樣怎麽上手術台?”
  “上得去未必下得來。”
  靈素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我想吃冰淇淋。”靈淨搖姐姐的手。
  “醫生怎麽說?”
  “我也許活不到秋天,但我有比腰圍更要擔心的事。”靈淨擠眼睛。
  靈素跑到醫院對麵的商店買來盒裝冰淇淋。她想起過去,姐妹倆同吃一個冰淇淋杯,還老為對方吃得比自己多而爭吵。
  母親對靈素說:“你何必和她爭,她能吃好東西的日子並不長。”
  嚇得靈素自那以後便把好東西全部讓了出來。可是母親的話仍舊應驗了。
  路過書報亭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架子上許多份報刊都印著一條相似的標題:“蕭伯平回國祭祖 攜巨款投資故鄉”。還有許多不甚清晰的圖片,一個穿西裝、麵容英俊的中年男子在裏麵頻頻出現。
  靈素皺起眉頭盯著報紙,一瞬間產生幻聽。
  她聽到嬰兒在哭,並不是像其他嬰兒那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歇斯底裏,而是像大人一樣低低地啜泣。
  正因為如此,聽在耳裏,分外詭異,像半夜貓兒在窗下叫喚。
  一隻手搭在肩上,靈素像被電擊一樣跳起來,嚇得不輕。
  那人也被嚇了一下,急忙道歉。
  靈素看清這個人是童佩華。她立刻覺得那張一直揣在口袋裏的支票忽然滾燙起來。
  對白家人來說,那點錢不足一頓下午茶,可是對靈素來說,那已經是很大一筆數字了。她等於是行騙得來,讓她晚上都睡不安慰。
  可是怎麽還回去呢?那也是個大難題。
  童佩華親切地笑:“我在對麵看到你,想過來打個招呼,不過好像嚇著你了。”
  “沒有,我在想事情。”靈素說,“童小姐怎麽到醫院來?”
  “我和朋友約出來喝茶,就在對麵。”
  靈素順著她一指,看到一家高雅堂皇的酒店。那是她想都沒想過進去的地方。
  童佩華問:“小沈你呢?”
  “我妹妹住院。”
  “啊。”童佩華露出惋惜同情的表情來,“家裏還有誰?”
  “就我們姐妹倆。”
  童佩華更是震驚:“你自己這樣……難怪參加慈善活動啊。”
  靈素羞得滿麵通紅。
  童佩華隻當她靦腆,笑道:“我平時在家陪姨媽也挺無聊的。小沈,你若抽得空,可以常來家裏玩玩吧。”
  靈素等的就是這麽一句話,她立刻答應下來。
  沒想隔日下午放學,白家的轎車就停在了學校門口。靈素不得不逃掉晚上的自習,去白家吃頓晚飯。
  她不住感歎,長此以往,這書是讀還是不讀?
  他們到達得早了點,白太太還在樓上睡覺,白坤元也不在。客廳裏卻有個人。
  靈素走進去的時候,他正背對來人,斜靠在沙發裏翻閱報紙。大概以為身後人是家中傭人,便吩咐說:“幫我把電話機旁的記事本拿來一下。”
  靈素也就順手拿起本子遞過去。
  那人接過筆的時候看到一隻潔白修長的手,察覺不對,當即轉過身來。
  “琳琅?”那男子忍不住低呼。
  靈素不禁退一步。
  第一次被喚做琳琅,她覺得驚奇;第二次被喚做琳琅,她覺得遺憾,但接二連三被誤認,她感情上無法接受。
  她有名有姓,是個獨立完整的人。她無意擔待別人的感情和人生。
  這個男子也立刻發現認錯了人。輕咳了一聲,站了起來。
  他身材高高大大,一臉大胡子,牛仔衣上東一個窟窿西一個洞,像個難民。同這白家豪宅,說有多不搭調,就有多不搭調。隻是他的目光犀利,隔著鏡片對靈素來回掃射,像在做紅外線檢查。
  靈素忍不住問:“看出是贗品了吧?”
  那個男子撲哧笑出來了,“連這倔強的表情都那麽像!”
  這倒靈素有點不好意思了。
  童佩華和白坤元一同從樓梯上走下來,邊說:“崇光,你怎麽還沒去刮胡子。還有你那身衣服。這不是讓客人笑話?”
  白崇光摸著胡子嘿嘿笑,“這位漂亮妹妹是誰?我怎麽好像見過。”
  童佩華笑道:“每一個你都看著眼熟!這是小沈,琳琅的一個朋友。”
  白崇光笑著伸過手來,“原來是沈小姐,剛才冒犯了,你千萬別介意。叫我崇光就可以了。”
  他的手厚厚的滿是繭,而且力氣很大,握得靈素都有點疼。
  童佩華道:“靈素在二中讀高三。”
  “二中?那是高才生吧?”白崇光問。
  童佩華誇道:“靈素看樣子就是聰明的孩子。你不知道她多能幹,家裏沒有大人,她邊上學邊照顧妹妹。”
  “是嗎?那真不容易。”白崇光讚歎一聲,“想升哪所大學?”
  靈素說:“等考試分數出來了再說。”
  白崇光又問:“學文學理?想讀什麽專業。”
  童佩華說:“不論學什麽,將來出來後都可以在白氏裏給她安排工作。”
  靈素覺得童佩華做人的工夫天下一流。簡直是風聲水轉,八麵玲瓏。再陌生,再無關的人,同她聊上五句,就會被她又拍又吹得飛上天去。
  白坤元一直坐在旁邊沒有說話,這時見靈素若有所思地一笑,說:“靈素才不用我們操心呢。現在女孩子比男人都能幹。”
  他喚她靈素。
  靈素的心莫名其妙跳一陣緊。
  白崇光抓著問:“你叫靈素?空靈素雅,倒是貼切啊。”
  “崇光,”童佩華瞪了他一眼,嫌他的奉承太露骨。
  白崇光假裝沒看見她的眼神,繼續說:“究竟是喝了什麽水才能生得這麽漂亮?還有,當初看著瘦瘦小小,轉眼就發育得豐滿動人。女孩子是最神奇的生物。”
  靈素最初有點沒明白,忽看到白坤元眼神一閃,忽然明白過來,後半段話說的並不是她。
  說的是琳琅。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濃茶苦,她還是一口咽了下去。
  白坤元忽然輕笑,“靈素不愛說話。”
  靈素第一次見他笑。那一瞬間,剛毅的表情全部柔化,彎彎嘴角還帶著幾分孩子氣,親切和藹。
  於是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白崇光都看在眼裏,又看向童佩華,她正輕微的顰眉。
  他低頭喝了一口茶,對靈素說:“來,我們到院子裏走走。”
  院子依牆搭著棚架,爬滿紫藤花。現在正是花期,淡紫和白色的花串垂下來,花香清甜。
  白崇光指了指著旁邊的圍牆說:“琳琅小時候頑皮,我常帶著她偷偷跑出去玩。回來晚了,不敢走大門,就隻有翻牆。有一次沒有踩穩,摔了下來,胳膊打了一個月的石膏。後來坤元就把這架子加高加固,弄了梯子,方便她爬上爬下。”
  靈素看過去。果真,架子搭得快齊圍牆高,人都可以爬上牆頭去。
  旁邊角落裏,種有一株高大的槐樹。等紫藤花開完了,便會輪到它熱鬧。
  白崇光摸著樹幹說:“這株槐樹也有些年頭了。琳琅什麽都愛爬,老大了都還爬到樹上看書。屋子裏找不到她了,就到樹下喊一聲。”
  靈素看到樹幹上刻有文字,問:“這都是你們刻的?”
  “是琳琅小時候刻的。她實在頑皮,我送她一把小刀後,家裏的家具,院子裏的樹,全部成了她的迫害對象。”
  靈素就沒有這樣的童年。她的記憶裏,是灰色簡陋的建築,路邊堆著垃圾,孩子們追逐的流浪狗跑著。
  母親不讓靈素和鄰裏的孩子玩,怕沾染上不良習氣,於是小靈素成天呆在家裏。妹妹尚未懂事,在靈素眼中不過是個會動的洋娃娃。偶爾有孩童的亡靈路過,那便是靈素最快樂的事。
  靈素大概就是自那時起養成沉默寡言的習慣,並且學會一種微笑,調整嘴角彎曲的弧度,就可以應付任何一種場合。
  “你們四個是一起長大的?”靈素問白崇光。
  白崇光點頭,“琳琅剛給她媽媽帶來的時候,才一點點大,而且,因為思念她去世的父親,還常常哭,可是若你耐心逗她,給她吃糖,她又會對你笑。我從沒見過那麽奇妙的小人兒。我簡直為她著迷。”
  “她一定深得你們寵愛。”
  “全家人都愛她。”
  可見琳琅生前應該非常幸福。
  白崇光苦笑,著重補充道:“誰能不愛她呢?”
  靈素靜靜看他。
  日已西沉,庭院裏一片昏暗,大槐樹下的陰影裏有數團幽藍的靈火低淺地漂浮著,環繞在白崇光四周,而他卻毫無自覺。
  大小不一,強弱不均,卻分辨得出多是嬰幼兒的魂魄。
  靈素本不想驚動他,隻是有幾個亡靈似乎有要附在他身上的架勢。雖然嬰靈孱弱,可究竟不屬於陽間,免不了讓人覺得身體不適。
  靈素沒有出聲,隻是伸手把白崇光拉出大樹的陰影外。
  這番舉動讓白崇光不解。
  靈素簡單說:“槐乃木中之鬼。”
  白崇光明白過來,“你說這樹上有鬼?”
  “槐樹最容易招鬼,柳樹最容易成精。”
  白崇光隻是覺得新奇,“最近學生中又流行起了怪力亂神?”
  靈素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白崇光笑容黯淡,淒涼道:“若是這槐樹招鬼,那你說,它能不能把琳琅的魂給招回來?”
  靈素同情他,軟言寬慰道:“你若真心為她好,就該希望她此刻已經投胎轉世到另一戶好人家。”
  白崇光注視這個文秀少女。靈素如一波清澈溫柔的眼睛水光閃動,無限憐憫,把他的心思透視了個一清二楚。
  他情不自禁說:“你有時候真像琳琅。”
  靈素反而不生氣了。她問:“像在哪裏?”
  “都那麽善解人意。”
  那是因為靈素同琳琅的亡靈有過接觸啊。
  “她去世後我就出國了,這裏有太多記憶。我總能聽到小時候的她追著坤元喊他的名字,坤元不愛理她,可她偏偏就喜歡那股冷漠。一直都那麽喜歡……”
  這語氣裏已經帶著太多情愫,靈素這樣清心寡欲、不解風情的女孩子,也聽得明明白白。
  她的臉不由微微紅了。
  夕陽西沉,白家宅子沐浴在一片橘色光芒中,高貴華麗,莊嚴肅穆。
  靈素想起上次初見白坤元,夕陽也是這樣無限好。那個俊朗男子背光站在落地窗邊,身影給拉得老長,又那麽沉默,可是眼睛裏的光芒極具侵略性。
  她隻要一凝神,就可以感受到琳琅身前的點滴片段。一個小小女孩追著一個少年跑,嘴裏不停喊著:“坤元哥哥,坤元哥哥。”
  靈素不禁說:“可是她的坤元哥哥其實對她很好。她在學校裏被嘲笑沒有父親,是白坤元出麵揍了那個同學。他一直是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好兒子,那是他第一次犯規。”
  “佩華告訴你不少事。”白坤元的聲音忽然響起。
  靈素嚇了一跳。白坤元是什麽時候站在自己身後的?
  白坤元似乎皺著眉,看了他們片刻,說:“開飯了,佩華叫我來叫你們。”
  飯後,白坤元親自開車送靈素回家。
  靈素從來不知道都市夜景這麽美妙。黑色大幕布上,布滿星星一般的五顏六色的光點,頭頂的天空是一片暖黃色。高樓林立的商業區,錦衣夜行的年輕男女,還有櫥窗裏琳琅滿目的商品,都讓靈素眼花繚亂。
  白坤元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這時見這個少女一臉新奇地望著車窗外的世界,不由問:“晚上很少出來嗎?”
  靈素羞赧道:“學習忙。”
  沈家女子都是都市裏的隱士,和亡靈打交道的她們接觸的多是夜裏最黑暗的部分。
  開到靈素家那片小區,白坤元把車停在街邊。
  這一帶到了晚上總是靜得異樣,偶爾有聲音,不是哭聲就是打罵聲。一盞街燈忽明忽滅,地上的碎玻璃渣滓也跟著它一閃一衫。醉酒的漢子從一處歪歪扭扭走出來,腳下一軟,摔倒在路燈邊,就地打起鼾來。
  白坤元擰著眉頭,“你住這裏?”
  靈素挑眉一笑,說:“我出生在這裏。”
  白坤元解開安全帶,說:“我還是送你進去的好。”
  靈素輕笑一聲,提醒他:“車停這裏,小心打一轉回來就隻剩一個架子。”
  白坤元怔了怔。
  怎麽不像?這語氣,這神情。
  他強自回神,還是打開了車門,說:“我送你進去。”
  他們肩並肩走在小巷子裏。今晚沒有月亮,黑暗處隻得小心摸索。一不留神踩著一灘汙水,白坤元的褲子濕了一角。
  夜風吹過,帶來一股垃圾腐爛的酸臭。
  靈素悠然自若地走著,說:“這裏也快拆了,據說有開發商要買來做房地產,修建別墅小區。這邊北麵是山,東麵有河,若不是這些年來當作本市的垃圾傾倒所,倒是塊好地方。”
  白坤元問:“拆了後你住哪裏?”
  “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了,自然住學校。妹妹如果手術成功,也可以返回學校。”
  “放假呢?”
  “打工。”
  “看樣子天無絕人之路。”
  靈素笑,“隻要肯掙紮,終究會爬出來。”
  底層的人往上爬,上層的人自甘墮落,風水輪了一轉又一轉。
  靈素悄悄用餘光望去,白坤元硬朗的側麵給朦朧的光線柔化,英俊得令人心碎。
  她忽然驚訝自己怎麽會想到這麽綺麗的詞,一緊張,背上冒汗。
  可惜路不長,他們很快就到達沈家樓下。
  白坤元環視四周,輕聲說:“終於明白什麽是陋室出明娟。”
  等回了家,靈素才明白他這是在讚美她,臉紅發燙。她這幾天失態的次數多過十七年來的累積。
  身後傳來一聲歎息。母親站在廚房門口,目光幽幽,欲言又止。
  母女倆第一次相對無言。
  許明正問靈素:“你最近有什麽事嗎?總見你心神不寧,匆匆忙忙的,上課都走神。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靈素自然知道自己的失常。
  “你沒有這麽心不在焉過。還有,常常莫名其妙地笑或者情緒低落。靈素,是不是你妹妹的病起了變化,你有困難一定要說出來。”
  小許真是好人。靈素感激地拍拍他的肩。
  “可是,”許明正語氣一轉,說,“我卻很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像是一尊精美雕像給賦予了生命,擁有了情緒,會喜會嗔,深沉的眼睛裏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讓沈靈素重新拾回了她失落的少女情懷。她此刻的表現才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十七歲女孩。
  靈素手肘撐在桌子上,托著腦袋沉思,窗外日光勾勒她優美的側麵。
  老師抱著試卷走進教室,開始發批改過的試卷。
  卷子拿到手裏,靈素看了一眼分數,大腦裏轟地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爆炸了,一瞬間什麽都聽不到,感覺不到,頭暈目眩。
  居然比上次測驗少了足足三十多分。這是數字太可怕了!
  許明正探頭過來要看她的卷子。那一刻靈素的情緒忽然失控,嘩地把卷子一攏,厲聲喝道:“看什麽看?”
  小許還從來沒有被她這麽對待過,嚇了一跳,連聲道歉。
  靈素一張俏臉陰晴不定好久,然後長長歎一口氣,把卷子往桌子上一摜,“這樣下去我壓根就不用進考場了。”
  “這不是高考,下次還有機會。”小許安慰她。
  “不知道怎麽的,曾經背得滾瓜爛熟的東西,現在統統在大腦裏蒸發了。”
  “你太緊張了。”
  “也許你是對的,靈淨說她打算挨到我考試結束再說手術。她怕手術有個意外,對我考試有影響。”靈素沮喪趴在桌子上。
  “手術風險有那麽大?”
  “我和你說實話,她隨時有可能再也醒不來。”
  “但是還是不得不做手術?”
  “總得拚一下不是?”靈素淒涼道,“我們這一輩沈家女子,不能再像祖輩們那樣逆來順受。既然生有一顆健全的大腦和一雙有力的手,就該自己去開闊自己想要的道路。”
  老師拿黑板擦敲敲講台,意示他們安靜。老師說:“這次模擬測驗,由我們班的劉緋雲同學取得第一名。”
  那個坐在另素斜前方的卷發少女得意洋洋地回過頭來,衝著靈素挑了挑眉毛。
  終於,終於,可以把這個窮酸的丫頭踩在腳下。
  靈素反而低頭笑。
  了解她的許明正急忙問:“怎麽了?”
  靈素說:“她身後站著一個人。”
  “誰?”
  “文革時在操場那棵老橡樹上吊自盡的一個老師。”
  許明正一臉尷尬。更令他驚訝的是,平日裏最懂得隱忍的靈素,此刻嘴角的笑容卻是前所未有的充滿譏諷和揶揄,偶爾一抬眼瞟向劉緋雲,射出的都是錚錚精光。
  這是一個陌生的沈靈素。
  下了課,劉緋雲直直走過來,頤指氣使道:“沈靈素,你把上午曆史測驗的答案抄在後麵的黑板上給同學對答案。”
  許明正搶答:“不是直接複印了每人發一份的?”
  劉緋雲見他維護靈素,更惱怒,頂道:“班費不夠了,你出?”
  許明正還要發話,靈素把手在他麵前一攔,站了起來,接過答案往教室後麵走去。
  靈素花了整個自習課的時間才把答案抄完。放學時,劉緋雲提著一桶水,踩在凳子在最後一排擦窗戶,她裝模作樣擦了幾下,忽然手一鬆,水潑灑了出來,把靈素抄滿黑板的字衝去一片。
  教室裏的幾個同學瞠目結舌,劉緋雲把手一甩,對正在收拾書包的靈素說:“麻煩你把板書補上了。”
  靈素抬起頭來,兩個女生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似乎擦出火花。靈素又是詭異地一笑,姍姍從她身邊走過。
  次日來學校,許明正發現氣氛有些不對。許多同學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神秘兮兮。
  他抓住一個同學問:“出了什麽事?”
  同學神情怪異,說:“聽說是學校女生宿舍裏鬧鬼。”
  許明正眼皮一跳。
  “我們班劉緋雲啊,她不是住校的嗎?聽她們寢室的說,昨天晚上快熄燈前她收拾床鋪,發現床上有很多樹葉。大家都還覺得奇怪。沒想等熄燈後她上床拉下蚊帳,扭頭看床尾……赫然坐著一個長頭發的女人!”
  許明正饒是男生,也聽得發了一背涼汗。
  “她當時就扯著嗓門驚聲尖叫,嚇壞一棟樓的女生,大家都不敢睡覺,熙熙攘攘了一個晚上。”
  “不是她睡著做噩夢吧?”
  “誰知道呢?據說那個女人還抬頭對她笑,脖子上一道紫紅色的印子。大家推論她是吊死鬼。”
  旁邊有女同學嗬斥道:“別說了,嚇死我們你們男生就消停了!”
  男生反而更加起勁,比手劃腳道:“那個女鬼眼睛血紅,舌頭長長伸出來,指甲又尖又長,笑容猙獰……”
  噗嗤一聲笑。靈素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教室門口,一臉興味聽著他們議論。
  許明正悄悄問她:“你清楚嗎?”
  “誰?劉緋雲?”靈素不急不徐地往座位上走去。
  “她爸爸已經給她請了三天假。據說她都嚇得有點神智不清了,一直喃喃著還東西。”
  靈素回頭瞄了一眼,說:“誰叫她貪小便宜,在橡樹下揀到一枚指環,要自己收藏起來。那是趙老師早逝的愛人的遺物。”
  “趙老師又是誰?”
  靈素驚訝道:“你忘了,我昨天才和你說的。文革、批鬥、老橡樹……”
  她伸出細長潔白的食指在許明正眼前晃了晃。
  小許抹汗,“難道不能原諒劉緋雲嗎?以前你從來不在乎她們怎麽對你的。”
  靈素定住,寒星般的眸子把視線定在許明正臉上。
  “我很高興你相信我有第六感,但我不知道你還認為我會驅使鬼魂。”
  許明正的臉一陣白一陣紅。
  靈素不再理他,翻開課本背起單詞來。
  可是到了下午去醫院探望妹妹的時候,又後悔了。在這世上還會有誰能像小許這樣無條件信任她支持她?不能因為一點小脾氣而損失一個朋友。
  妹妹打破她的沉思,“陪我就這麽無聊,讓你一直發呆?”
  靈素撓撓頭,“你老是不肯做手術,我太苦惱了。”
  “等等?”靈淨火眼金睛,“你剛才那是什麽?”
  “你不肯做手術?”
  “不不!你撓了頭!”
  靈素失笑,“我們都由猴子進化而來,做個這個動作無傷大雅。”
  靈淨笑,“以前的你連坐下都要把裙子褶皺拉平,然後把手放膝蓋上。”
  “你喜歡那清教徒的模樣?”
  “我喜歡你現在這樣。”靈淨字字重音。
  靈素離開妹妹的病房,並沒有直接離開醫院。她才走了一半,忽然聽到有人在悲慟萬分地哭泣,不停喊:不要離開媽媽。不要離開媽媽。
  她的腳不受自己控製,直直走到三樓兒童病房。
  一對年輕夫妻正依偎著站在一間重症監護室外,年輕的太太哭得非常淒慘。玻璃窗裏,數名醫生和護士正圍在一起,搶救床上一個小小的嬰兒。
  真是可憐,才那麽點大,估計還不到一歲,卻全身插滿管子,呼吸靠儀器維持。那個小人毫無生氣地像個玩具娃娃。
  走廊的椅子上還坐著一個孩子,三、四歲大,穿著睡衣,抱著小布熊。
  靈素走過去,在她麵前蹲了下來。孩子靜靜看她,一雙漆黑大眼睛裏似乎有憧憧鬼影。
  靈素親切地問:“告訴姐姐,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冷冷注視她片刻,說:“我叫茵茵。”
  “你家大人呢?”
  孩子手一伸,指向那對正憂傷哭泣的夫婦。
  “他們怎麽在哭?”
  “因為小弟弟要死了。”
  “啊。”靈素歎息,“那你不難過嗎?”
  茵茵語氣怨憤:“我才不難過。爸爸和媽媽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為什麽他要出生呢?”
  靈素溫柔微笑,“茵茵,這是不對的。不論你怎麽樣了,你在你爸爸媽媽心中是唯一的寶寶,永遠都不會有人來取代你的。你是姐姐,怎麽可以欺負弟弟?”
  孩子倔強地抿著嘴巴,“可是,爸爸媽媽忘了我了。”
  “沒有父母會忘記自己的孩子。”
  “那為什麽他們自從有了小弟弟後,再也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說話?”
  靈素帶著傷感說:“那是因為茵茵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看不到你了。”
  “可是我就在這裏啊!”孩子淚水盈眶。
  靈素摸摸她的頭,“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我們可以看到的,但是也有很多東西我們看不到。但是並不因為我們看不到,那些東西就不存在。比如說囡囡,雖然爸爸和媽媽看不到你,但是他們絕對一直相信你就在他們身邊。”
  “我不信!”她嗚咽。
  “乖。”靈素哄道,“來,聽聽,你媽媽在說什麽。”
  少婦正止住哭泣,說:“一直以為他是茵茵又投胎來我們家,沒想還是留不住。”
  丈夫也滿腔悲傷,“茵茵若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小弟弟的。”
  孩子的眼淚大滴大滴滾落下來。
  靈素伸出手,柔聲說:“來,茵茵,把小布熊給姐姐。”
  孩子依依不舍地交出小熊。
  靈素接過來,雙手用力,小布熊像豆腐一樣在她手中化做齏粉,轉瞬消失在空氣中。
  病房裏的搶救似乎也告一段落,醫生走出來說:“難關已經度過,孩子以後的情況比較樂觀。”
  那對父母歡喜地擁抱在一起,連聲感謝醫生,又感謝神靈。
  靈素回頭看長椅,哪裏還有小孩子的身影?她已經完成使命,安心離去。
  生者思故,逝者念生,最是讓人惻然。
  雖然不見了孩子,卻有一個人站在不遠出,對著靈素笑。
  靈素怔了怔,對那人點頭,“白先生。”
白崇光已經剃了胡子,剪了頭發,穿著整潔的衣服,還真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再加上可掬的笑容,同上次簡直有雲泥之別。
  他性子豪爽,自來熟,開口就大膽讚美:“幾日不見,你又漂亮了許多。”
  靈素好氣又好笑,知道他不過是在逗她玩,便也大方地回道:“白大哥也愈加英俊瀟灑了啊。”
  白崇光大笑兩聲也把這句恭維收下了。
  靈素問:“白大哥怎麽會來醫院?”
  “我有朋友在這裏工作,回國了來看他。你呢?”
  “我妹妹在這裏住院。”
  “啊我記起來了。佩華說過的。你很辛苦吧。”
  靈素頭一偏,“還好。”
  白崇光問:“吃了飯了嗎?回學校還是回家?”
  靈素知道他這是要送她一程,腦子一轉,說:“一會兒要去趟圖書館還書。”
  “我送你吧。”白崇光手一伸,“為漂亮的小姐服務。”
  靈素啼笑皆非。
  白崇光居然熟悉那家圖書館。他告訴靈素:“當時白家也捐了錢,剪彩儀式我有出席。”
  靈素順著問:“琳琅呢?”
  “啊,她是派對上的女伴。我記得那天她穿一件銀色小禮服,嬌豔如露珠。”
  “她常來這裏嗎?”
  白崇光笑,“她?她不是能靜下來看書的人。不過那時候她要做畢業論文,來這裏查資料。後來你也知道,她沒等到畢業就去世了。”
  靈素問:“她走的時候,是否安詳。”
  白崇光沉默片刻,說:“我並沒有見到。我們都不知道她心髒有病,更不知道她入院後竟沒再能出來。那時我人在外地,趕回來的時候她都已經入殮。”
  “所以你日夜思念她?”
  白崇光衝靈素黯然一笑,“不論有沒有送她走,我都會思念她。”
  有些感情就是這麽纏綿悱惻。
  靈素引著白崇光上了圖書館二樓,“妹妹要的書在裏麵,你等我片刻。”
  她走到最裏麵。角落的陰影裏,那個長發的年輕女子正靜坐著,像是專門在等她。
  “我帶了一個人來。”靈素說。
  琳琅抬頭,“我感覺到了。”
  “他是你小叔叔。我想讓你見見他,或許對你有幫助。”
  白崇光已經自己跟找了過來,一邊大聲說:“靈素,這邊都是大學專業書籍,你妹妹是天才神童嗎?”
  靈素倉促應答道:“她一直在自修。”
  旁邊的琳琅也站了起來,往前邁了一大步。
  白崇光還在左顧右盼,“她修的是什麽專……”
  話音未落,旁邊一扇窗戶突然打開,一陣強風猛地灌了進來,一下將人吹得幾乎張不開眼。靈素立刻拉著白崇光伏下身子。
  琳琅雙手抱住頭,彎下腰。靈素看到她的臉痛苦扭曲著,張著嘴無聲呐喊。那嗚嗚的風聲又像是她的哭聲,悲愴淒慘。
  靈素抵擋不住這股強勁的力量,連著倒退好幾步。
  “這是怎麽回事?”白崇光在風中大聲喊。
  靈素深吸一口氣,穩住身子,頂著風走到琳琅身後,心裏默念:“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片刻過後,風漸漸減弱,然後停了下來。
  靈素鬆了一口氣,坐在地上。
  白崇光一身狼狽,摸不著頭腦:“剛才是龍卷風過境嗎?”
  靈素一臉尷尬,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這時,被驚動的圖書管理員奔了上來。樓上一片狼籍,書本撒落一地,樹枝和落葉到處都是。管理員臉色立刻白了,大聲問:“怎麽了?剛才是怎麽回事?”
  白崇光把手一攤:“別問我們,這顯然不可能是人為的。”
  管理員著急地抓頭發,“我叫人來收拾。你們快走吧。”
  琳琅此刻正跪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頭發逶迤在地,正是活脫脫的女鬼形象。
  靈素在心裏叫她:“琳琅,你還好嗎?”
  琳琅沒理她。靈素焦急,暗中又叫了她幾聲,還是一點回應都沒有。
  白崇光看到靈素臉色很古怪,忙問:“你沒事吧?哪裏傷著了?”
  靈素搖頭。
  管理員已經不耐煩了,催促他們離開。
  白崇光拉了拉靈素:“我們走吧,改天再來好了。”
  靈素無奈,隻有跟著他走。她走下樓梯前回頭看了一眼,琳琅依舊跪坐在地上,抬起頭來往這邊望。目光憂傷地看著白崇光的背影。
  然後她看到了靈素,搖了搖頭。
  不是他。
  走出圖書館,白崇光抓著抓頭發,對靈素說:“剛才奇怪得很,我好像聽到有女人在叫。”
  靈素哦了一聲,慢慢說:“是我吧。”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白崇光不放心地問:“你真的沒事吧?來,我送你回家。”
  靈素感謝地笑了笑。
  之後連著一個星期,靈素都沒再見著白家人。她的生活漸漸恢複以往的規律,天天自習到深夜。周末小測驗成績出來,雖然沒有奪魁,但也名列三甲。
  老師們也鬆了一口氣。他們一致看好沈靈素,期望她能拿到省文科狀元為學爭光。前陣子她突然失常,把他們嚇得不輕。
  劉緋雲重新回到學校,氣焰全都收斂了起來,老老實實讀書。偶爾目光和靈素對上,帶著幾分畏懼幾分憎惡,還有幾分後悔。靈素當作什麽都沒看見。
  周末,靈素探望過妹妹,走出醫院大門。路邊有人忽然按響車喇叭,嘟嘟兩聲。
  靈素一看,白崇光正從車窗裏探出頭來。靈素也不客氣,利落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內很寬敞,靈素和白崇光麵對麵坐著。白崇光敲了敲玻璃,司機便把車開動。
  真是有錢人的派頭。
  白崇光開門見山道:“靈素,我聽說你有異能。”
  話音剛落,靈素就撲哧一聲笑出來,覺得這個人真是可愛。她的笑聲清脆歡快,鈴聲般悅耳。
  白崇光大靈素有六、七歲,忽然給這樣嘲笑,麵子上掛不住。他從高中就開始交女友,什麽樣的女子沒有接觸過?偏偏就是沈靈素這樣亦仙亦邪的女孩子讓他完全不得要領,給牽著鼻子走。
  靈素停下來,問:“他們都說我什麽?”
  白崇光輕咳一聲。這個女孩子,當初見她時明明文靜超脫像是出家人,現在斜睨起人來,目光像兩道激光。
  他說:“我向來是唯物主義者。”
  靈素手肘撐在膝上,托著腦袋,“的確,世間不能用科學來解釋的事情畢竟隻是少數。”
  這麽巧妙婉轉的回答,讓白崇光對她刮目相看。
  “他們說你為人看風水,還可以見鬼魂?”他問。
  靈素笑,“有沒有說我還能斬妖除魔?”
  “看看!還是生氣了!”白崇光拍大腿。
  靈素輕輕搖頭:“他們又沒說錯,我幹嗎生氣?街坊鄰居都知道,我就是一個神婆。”
  白崇光仔細盯著她,就像打量外星人,忽然冒出一句:“我還從不知道有這麽美的神婆。。”
  靈素已經對他的奉承有所免疫,笑著掃了他一眼,說:“夠了。你肯開誠布公同我說,我就很高興了。”
  “為什麽?”
  “當麵發問,總比背後腹誹好得多。”
  白崇光沉默。
  靈素問:“你專程來,就是為了同我說這事的?”
  白崇光說:“真不是我主動查的。也不知道是哪個多事的部下幹的。白家事多,簡直是你想象不出來的。”
  靈素也有點奇怪,她哪件事做得不妥當,居然讓人家來調查她。
  這時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從書包裏翻出那日白坤元開給她的支票,遞給白崇光。
  “這張支票我不能收,還請白大哥轉交給白坤元先生。”
  這聲白大哥讓白崇光聽著很受用,便接了過來,也沒有細問。
  靈素回到家裏,躺在沙發上。母親與她已經很多天都沒有什麽對話,甚至很少現身,想必是不滿意她的所作所為。可是要管住一顆年輕的心,是多麽困難的事。母親也年輕過,她會了解。
  她呼喚母親:“媽,你不要擔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母親淡淡顯出一個輪廓,“你知道?我看你不知道。”
  “我這同以往一樣,不過是助人為樂。”
  母親搖頭,一針見血道:“女兒,你動心了。”
  靈素嚇得一跳。
  母親喃喃自語:“是命躲不過,也該了,也該了。”
  “媽……”
  “我精力有限,時日不多。你要好自為之。”
  “媽你要走了?”靈素恐慌。
  母親說:“我也舍不得。好在你也大了。你能幹,又堅強,我對你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那妹妹呢?你總得等到她病好再走吧。”
  母親長歎:“靈淨……本是不該出生的孩子。我果真逆不過天。”
  “媽,你在說什麽?”靈素越來越慌張。
  “命運已將一切都安排好了。靈素,你不用慌,所有事情都會有答案。”

  ***

  次日到學校上學,許明正和靈素打招呼,有些欲言又止。
  依照以往的情況,靈素很輕易就可以感知到他的心事。可是她最近給很多事情幹擾心神,力量大不如前,努力想了半天,大腦還是一片空白。
  許明正好不容易說出口:“我,昨天下午本來想把你從醫院接送回家的……”
  啊,那他是看到了。
  靈素對他很坦白,“那人是白崇光。”
  “我認識。”許明正說,“他是白坤元的小叔。”
  靈素說:“他有個姻親的侄女,叫琳琅,對吧?”
  許明正有些吃驚,“這我聽說過,不過那個女生好像去世有些年了……”他急刹車。
  靈素笑著點點頭,“我見著她了。”
  許明正有些著急,壓低聲音說:“靈素,你別玩火。聽我的話,白家這種大家族,麻煩得很。”
  “你說來聽聽。”
  “這白崇光是姨太太生的,老來子,很得白家老太爺的寵愛。雖然白老太爺死後,白家由白崇德掌權,但是白崇光手上的股票數並不少。白崇德也非常疼愛這個弟弟,對他不薄。白崇德死後,大權又轉到了白太太手中。現在傳出消息,白太太身體不適打算退下來,她打算給自己選個接班人。”
  靈素眼珠一轉,問:“白太太患有病,她神智不清,做得了什麽主?”
  “可是白家其他人一個比一個清醒啊。”
  靈素明白小許的意思。分家總是一件麻煩事。
  許明正焦急,“我怕你被利用。白太太對亡女是愛得天昏地暗,你又能……我怕有心人利用你這點來對付白太太。”
  他這話並不無道理。靈素知道人心才是最最難測的。
  她趴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歎一聲:“真是庭院深深,難怪紅顏要薄命。”
  老師走進來發試卷,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這世界上就是考生和上班族像螻蟻。要把書讀好,也是件嘔心瀝血的事。
  靈素靜下心來做試卷,速度奇快。寫完後抬頭看,班上同學都還在埋頭苦幹。從老師處要來答案自己一對,分數尚算理想。
  她伏在書桌上休息。夏日風暖,吹得她昏昏欲睡。
  朦朧中,她又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淒淒慘慘,不知道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一聲接一聲地,似乎從某個方向飄來,要指引靈素過去。
  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
  下課鈴聲忽然響起,把靈素從夢中驚醒。哭聲?哪裏還有什麽哭聲。
  放學後,靈素去圖書館。二樓靜靜無人,琳琅依舊坐在角落裏,翻著一本蝴蝶標本圖籍。
  看到靈素來了,她幾分迫切:“下一個帶來的是誰?”
  靈素手一攤:“不容易啊不容易。”
  “我記得崇光,他是我小叔。其實就像我大哥一樣,我們感情親厚,他人很好的。”
  靈素脫口問:“那坤元呢?”
  琳琅側過臉去:“我不知道,我……我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有什麽事……”
  “什麽事?”靈素問。
  琳琅想了想,堅定地搖了搖頭,“我記不清了。”
  靈素歎了口氣,挨著她坐下。
  陽光從她們身後的窗戶射進來,地上隻得一條影子。
  那天她在圖書館逗留到閉館時才離去。出門時,管理員囑咐她:“天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路上要小心。”
  管理員其實一直對這個喜歡在二樓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少女很好奇。會自己跟自己說話的人,大概都是太寂寞了吧。
  那是一個風大但沒有月亮的晚上。小巷漆黑,靈素一個人憑著多年來的直覺緩緩摸索著前進。黑暗中偶爾響起一兩聲犬吠,睡夢中的孩子驚醒哭泣起來。
  孩子的哭泣?
  靈素現在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那一聲聲稚嫩的哭喊總是最能刺激她的神經。她的夢裏總有一個哭泣的孩子,不知在哪個角落。
  靈素期待有一天能找到那個孩子,抱進懷裏,好好照顧一番。
  有什麽東西在某出角落發出聲音。靈素警覺,加快腳下步伐。
  這一帶治安混亂,常有幫派在街頭巷尾聚眾鬥毆,靈素也常見十歲不到的小孩子都已經學會把東西藏在衣服底下偷偷送出去。現在這麽晚了,這條小巷又是那麽偏僻寂靜,黑暗中會有什麽事發生也不稀奇。
  就在她快要拐進另一條有住戶的小巷的時候,一隻大手突然從後方伸了出來,捂住她的嘴巴!
  那是人的手,油膩腥臭的手。
  靈素驚恐,立刻大力掙紮,一邊大聲呼喊。
  聲音回蕩在寂靜的街道裏,幾盞窗戶忽然亮起了燈。
  身後的男子喘著粗氣,緊捂住靈素的嘴巴,把她往黑暗裏拖。
  靈素奮力踢打,卻是怎麽也掙紮不開。頭暈目眩過後,被重重按在了牆上。粗糙的牆麵磨得她生痛。
  男人的膝蓋抵著她的腹部,一隻手伸向她的胸脯,扯著她的衣領。靈素覺得一股惡心的感覺直衝喉嚨,狠狠咬上捂著她嘴巴的手。
  男人痛叫一聲,鬆開手。她摔倒在地上,膝蓋磕著石頭,一陣酸麻疼痛讓她幾乎叫不出聲。
  能通靈又如何,鬼魂遠不及人類這樣能傷害人。
  男人又撲身上來。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一旁衝了過來,一把扯起壓在靈素身上的男子,然後一拳頭狠狠捶進他的腹部。
  靈素喘了一口氣,立刻爬起來,退得遠遠的。
  又有一個人趕了過來,嘴裏高喊著:“我已經報警了!”
  行凶男子渾身一震,也不顧自己又挨了幾拳揍,連滾帶爬地鑽進黑暗裏。
  趕來的男子還想去追,靈素急忙拉住他:“別!巷子深,要迷路!”
  男子停下腳步。
  靈素這才鬆了一口氣,雙腿一軟,身子搖晃了一下,跪在地上。
  “你沒事吧?”
  這是?
  靈素猛地抬起頭。多妙,風恰好就在此刻吹散了天上的烏雲,月亮露出半邊臉,銀光照亮那人的臉。那人就像是上天在危機時刻派下來拯救她的神。
  靈素鼻子一陣熱,哽咽道:“白坤元?”
  白坤元安撫性地笑著,扶靈素站起來。“還好我聽到聲音趕了過來。”
  是,如果沒有他,她這樣一個弱女子,現在恐怕已經遇害。
  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白坤元歎了一聲,靜靜把靈素摟進懷裏。
  他的懷抱如想象中的溫暖,衣間散發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手臂一圈,就把她圈在了這個溫馨寧靜的小世界裏。
  靈素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淚水糊了他一片衣領。
  白坤元一隻手輕柔緩慢地撫著懷裏少女的背,笨拙地模仿大人安慰孩子。
  “即使你在這裏長大,也不表示對你來說這裏是安全的。”白坤元說,“還有,你回家實在太晚。”
  靈素的臉微微發燙,不留痕跡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你……白先生這麽晚了怎麽會在這裏?”
  “我來找你的。”
  靈素疑惑。
  白坤元低聲說:“我聽崇光說了……他說你能通靈……”
  靈素一低頭,看到白坤元手背上劃了一到血痕。她說:“這樣吧,來我家,給你上藥。我們慢慢聊。”

  ***

  沈家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來了客人。
  一室一廳的小公寓,狹窄卻整齊,隻是年歲太久,總有股黴臭不散。家具牆壁,無一不蒙著一層灰色,其實都並不髒,隻是太舊了。
  白坤元看著正低頭為自己包紮的沈靈素,心中想,這家中唯一亮色,恐怕也就是這個明麗的少女了。
  女孩子若是生得美,不論在什麽環境中都會脫穎而出的。
  靈素說:“家中的茶葉都是渣滓,白先生不介意喝溫水吧?”
  不卑不亢的。白坤元微笑,“我隨便,你不用太客氣。”
  沈家有一個老式掛鍾,這時正當當敲起來,響足十一聲。夜闌人靜,這聲音聽起來不免帶著幾分詭異。白坤元似乎覺得背後的窗戶外,有什麽東西正扒在上麵往裏看。
  靈素端出清水和水果,坐在一邊。
  白坤元問:“你還沒滿十八,你總該有個監護人。”
  “是我一個遠房嬸嬸。”靈素說,“我從沒見過她,甚至懷疑她根本不存在。不過媽媽說她是我們的親戚,我就當她是親戚好了。總之她並不撫養我們。”
  “那日子怎麽過的?”
  靈素一笑,“母親留有這間房子和存款,我為人驅鬼算命,收取黑錢,補貼家用。”
  白坤元沉默片刻,“你真的能看見鬼魂?”
  靈素輕歎一聲,“你若不相信我,又怎麽會找上門來?”
  白坤元斟酌片刻,說:“我想托你幫我找一個人。”
  靈素知道他要找誰,“琳琅?”
  白坤元點點頭。
  “我知道這挺荒唐的。人已經去世三年了,又是病逝,也許已經早投胎了。可是我就是覺得有哪點不對,總覺得心慌,覺得她還沒安息。”
  靈素幾乎要脫口而出說她知道琳琅在哪裏,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她一愣,白坤元還是低頭惆悵的模樣,那一聲不是他發出的。她瞬間領悟,把那句話吞進了肚子裏。
  白坤元繼續說著:“我同琳琅,不如她同崇光那麽親密。他們倆性格相合,愛好相同,成天在一起。”
  但是她卻愛他。情不自禁愛上這個表麵冷漠內心孤寂的大哥哥。渴望看到他笑,渴望他溫柔注視她,渴望在他身上依偎片刻。一點點的小幸福大過崇光全身心奉獻的百倍。
  女人是多麽難討好的生物。
  白坤元說:“我與白崇光是叔侄。他是家父唯一的兄弟,父親待他,如弟如子,總是放縱他。而我是獨子,父親在我身上寄托重望,我的時間不屬於自己。我最羨慕琳琅他們那麽自由自在。我總是坐在書桌前,看窗戶外麵的兩人在院子裏嬉戲。”
  靈素依舊靜靜聽著。
  “琳琅是極其美好的女孩子,活潑開朗,設身處地為人著想。她擅於發現事物美好一麵,在她身邊,永遠可以感受到愉悅。我小時候脾氣不好,沒有朋友。是琳琅給我帶來了友誼和歡樂,改變了我的生活。是她帶給我生命中第一線光明,也是她親手收了回去。”
  白坤元把臉埋進手裏。
  他大概很少有機會一口氣說那麽多內心獨白,更別提對著一個幾乎還是陌生的小姑娘。也許正是因為知道對方無法理解,也與他無關,才好打開心扉暢所欲言。
  完了,又戴回自己冷靜自持的麵具,走出去做他的白家少東家。
  白坤元很快就從激動中恢複過來,穩重地說:“琳琅去世後,妙姨請過和尚來做法事。我說過的,我一直覺得不妥。崇光說別人說你是真的能通靈,你可以幫我看看琳琅現在怎麽樣了嗎?”
  靈素小心翼翼地說:“我可以試試看,但是我不敢保證。畢竟……”
  “我知道,她去世已久了。”白坤元淒然一笑,“一千多個日子了啊。”
  他臉上那種令人心碎的痛苦讓靈素情不自禁說道:“你明天若有空,請隨我去一個地方。”
  白坤元點頭:“沒問題,明天你放學後,我來接你。”
  靈素這才反映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臉又是一紅。
  送走白坤元,靈素對著空氣喊:“媽,出來吧。我知道你在看著。”
  母親從臥室裏走出來,身影飄渺。靈素已經意識到,母親靈力真的在減弱,不久也將離開她了。
  “他叫白坤元。”母親念著。
  “有什麽不對?”
  母親隻是憐愛疼惜地對著女兒笑了笑,“這要你自己去體驗。”
  “媽,不要離開我。”
  母親摸著她的頭發,“我並不是你唯一的精神依靠。你要堅強一點。”
  次日,劉緋雲曠課一整天,下午快放學了,她才姍姍走進教室。
  靈素沒由來覺得渾身不對勁。劉緋雲看她的眼神更加凶煞,滿含怨恨。
  不妙,今日劉緋雲印堂上一團黑氣,周身籠罩著邪氣。
  靈素在她灼灼目光下後退一步,太陽穴開始疼痛。
  怎麽回事?她去哪裏招惹來這個東西?為了報複沈靈素,她不惜以身玩火。
  劉緋雲在眾目睽睽下一步步向靈素走了過來。教室裏同學老師都在,可她仇恨的眼裏隻看得到沈靈素一個人。
  靈素當機立斷,站起來道:“我去廁所。”說完,和劉緋雲對視一秒,轉身跑出教室。劉緋雲緊跟著追出來。
  同學們以為她們是要打架,居然有男生開始起哄。靈素腳下卻是片刻也不敢耽擱,迅速跑下教學樓,往無人的地方跑去。
  劉緋雲緊跟住她,凜冽氣息一直從後方逼過來,殺意泠泠。可是不知情的人看來,卻是兩個美少女你追我趕,敏捷似小鹿一樣奔跑在校園裏。
  就在這時,下課鈴聲響徹校園,學生們立刻從教室裏湧了出來。學校裏是不能逗留了。
  靈素急忙轉頭向校門口跑去。
  大門外停著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白坤元正在車裏往外望,忽然看到靈素直衝衝奔來,便下車向她迎過去。
  靈素一看是他,臉色大變,大喝一聲:“不要過來!”
  白坤元還沒反映過來,那個緊隨而來的女生突然大吼一聲,撲向靈素。或許是眼花,白坤元看到滾滾黑氣襲來。
  沈靈素身形一定,立刻回身以手遮麵。她的手掌在那刹那似乎發出耀眼白光,光芒犀利,轉瞬就劃破烏雲般的黑氣。
  白坤元大吃一驚。打架?還是鬥法?
  他也不顧靈素的警告,急忙奔過去。
  靈素聽見腳步聲,分神望了他一眼。也就這時候,那個凶煞的女生猙獰一笑,從裙子口袋裏掏出什麽,向靈素撲頭蓋臉潑灑過去。
  靈素招架不及,隻得匆忙閉上眼睛承受。頭臉一陣溫熱粘膩,隨後就是嗆人的腥臭。
  她踉蹌一步,跌倒在地上。
  白坤元隻見潑出來的液體烏紅粘稠,靈素又跌在地上。他當下拽住那個女生的手,厲聲質問:“你這是幹什麽?”
  劉緋雲已經得手,稍微恢複神智,吃驚地看他。靈素就趁這個時機,五指並攏,掌心夾風,重重拍向劉緋雲胸口膻中穴。
  劉緋雲倒退好幾步,也跌在地上,渾身不停抽搐,然後開始嘔吐。吐出來的幾口黑水,一落地就消失,像蒸發了一樣。
  靈素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時老師和同學也已經趕到。大家看到靈素渾身血跡斑斑,紛紛驚叫起來。
  老師驚慌又氣憤,重重跺腳道:“沈靈素,劉緋雲,你們兩個這是在做什麽?”
  劉緋雲終於嘔吐完,一臉萎靡地給同學扶起來。老師一聞,大叫道:“劉緋雲,你喝了酒?”
  這邊,白坤元已經叫司機取來車裏的毯子,把靈素嚴實地裹了起來。
  老師命令道:“你們兩個去收拾一下,然後到我辦公室來。”
  靈素皺眉。白坤元看到,代她出聲:“這位是靈素的老師?我是她的表哥。”
  老師從來不知道沈靈素居然還有親戚。可是這個男子相貌英俊,衣著高雅,顯然不是普通人。都說先敬羅衣後敬人,老師立刻對他肅然起敬。
  白坤元說:“靈素受了驚嚇,我想先帶她回家。順便給她請幾天假。”
  老師見靈素一身狼狽,便也點頭同意了。
  司機一早打開車門候著,可是靈素整個人都是僵硬的,步履踉蹌。白坤元皺眉,忽然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抱著上了車。
  毯子裏的少女像是受了淩虐的小動物,蜷縮著瑟瑟發抖,大眼睛裏盡是彷徨無助,淚水卻又倔強地不肯落下。
  白坤元低頭注視懷裏的靈素,一言不發抱緊她。
  他不問。這多好。靈素感激地閉上眼睛。
  “我現在一定很像一個凶死鬼。”
  白坤元笑,凶死鬼哪裏會有這麽清澈的眼睛。
  “我把你的衣服弄髒了,這是狗血呢。”
  白坤元一點也不在乎,“沒事,衣服總是要不停地換的。”
  他把靈素帶回白家。
  靈素在客房的浴室裏洗了足一個小時,用毛巾反複撮著臉和手臂,可是鼻子始終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累了,跪在花撒下,扶著牆默默留淚。
  她不但是個孤女,在別人眼裏還是個妖孽。今天若是沒有白坤元,她還不知給人欺淩成什麽樣?
  白家保姆見她久久未出來,擔心地敲門,靈素這才急忙擦幹身子出去。
  換下的衣服已經給拿走,床上放著烘幹的內衣,還有一件麵料柔軟的嫩青色裙子。
  靈素一摸便知道,這都是琳琅的衣服。
  她換上衣服,披下頭發。鏡子裏出現一個秀美的少女。是沈靈素,還是琳琅?
  她走到小陽台上,忽然發現右邊房間連著的大露台是那麽眼熟。隔壁是琳琅的房間。
  陽台是相連的,隻用裝飾性的欄杆隔了一下,爬過去根本不是問題。
  下樓去,碰到白太太從院子裏散步回來,看到她,笑到:“佩華,今天下課怎麽那麽早?”
  靈素苦笑著應了一聲。
  白太太年紀也就五十歲,保養得好,看著四十出頭。這麽年輕,卻都已經得了老年癡呆。真是遺憾。
  白太太忽然抱怨:“我都說了不喝這個!這個湯不對!不是這麽熬的!”
  她對靈素說:“你也是,別吃那些藥。都不對!”
  靈素納悶。看護尷尬地衝她點了點頭,忙扶著白太太上樓去了。
  白坤元走到她身邊,一同看著白太太的背影,歎息道:“她這病初發,起初隻是忘記生活瑣事,最進才開始發展到記憶倒回。”
  “最後是否會退到初生時候?”
  白坤元苦笑,“醫生說,得這種病的人,最後記憶隻可以維持片刻,所有煩惱都忘掉,像嬰兒一樣沒有憂愁,然後快樂地死去。這算是我聽過的最美好的死法。”
  靈素心裏難受。白太太是好人。
  “你呢?兩頭顧,挺辛苦的。”
  “還行吧。”白坤元笑笑,“佩華幫了我很大的忙,我現在可真是離不開她。”
  “我們今天還去嗎?”
  白坤元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你今天不容易,好好休息吧。”
  靈素衝他溫順一笑。
  那夜,靈素住在白家。
  半夜做了夢,夢裏一棟華宅,一個洋娃娃似的小姑娘站在寬大的露台上,對屋裏麵的人招手,喊,坤元哥哥,你快看,天邊有彩虹呢!
  靈素醒了過來,正聽到有車開到樓下。
  一時好奇,她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廊裏的厚地毯湮沒了她的腳步聲,她悄悄走到樓梯口。
  白崇光摟著一個紅衣女子一邊笑著一邊走進來。女子整個身子似乎都掛在他的手臂上,妙曼的身軀和他貼得一絲不漏。
  這麽風流,這麽大膽。靈素暗自咋舌。
  他們也許都喝過酒,行動有些不穩。女子不知聽到白崇光說了什麽,忽然放聲笑起來。
  白崇光還算有幾分清醒,告誡她:“小聲點,大家都在。”
  女子忽然冷哼,“這個家也有你的一份。你怎麽像做賊一樣?”
  白崇光放開她,給自己倒杯水,冷冷說:“我們這房的事,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一個嫡子,一個小叔,加一個快要變白癡的老女人,能唱哪出戲?”
  白崇光不耐煩,“你再多說,立刻滾出去。”
  女子借著酒勁,照說不誤:“若不是那小妖精的股票都歸了你大嫂,她在白家算個什麽東西?還有你那侄子,有奶就是娘,馬上變做孝子,把一個半路進門的女人當親媽。那一老一小,簡直沒把這個家變靈堂,再請人來給那小妖精招魂。隻有你這個榆木疙瘩的腦袋,不肯變通,注定吃盡虧。”
  白崇光突然猛地把手裏的水晶杯狠狠摔在地上。
  女子臉色變了又變,甩了甩頭發,“我看在親戚份上勸你一場。他日在董事會上,人家將你掃地出門,別怪我沒提醒過。”
  她搖搖晃晃走出去。白崇光喊她:“白坤芳,你喝成這樣還敢開車?”
  他追了出去。靈素匆匆回到房間裏。
  嗬,居然無意間聽到白家內幕。可是卻沒有新意,翻來覆去不過是親人之間爭權奪利,勾心鬥角。
  靈素這下更是睡不著。她幹脆翻過兩個陽台間的小欄杆,想在去看看琳琅的房間。
  房間裏一片漆黑,可是隱約看得清床上隆起,分明是睡著人。
  那人也因靈素的到來醒了過來,警惕地問:“誰?”
  他是白坤元。
  靈素大為吃驚。難道他一直睡在琳琅的房間裏?
  白坤元擰亮燈,看到是靈素,鬆口氣。
  “睡不著?”
  靈素歎氣。
  白坤元從床上起來。上身沒有穿衣,健美的身型展露在靈素麵前。她臉上發燙,別過頭去。
  一個女孩子,在別人家借宿,夜半三更還跑到異性房間裏。這不論怎麽說,都太失禮。
  白坤元套上衣服,“過來坐地上,我陪你聊聊。”
  靈素乖乖走過去坐在長毛地毯上。
  白坤元看她那麽拘束,輕聲笑,“我不像崇光,你不用擔心被我占便宜。”
  靈素哭笑不得。
  兩人坐定了,卻又沒了話題,大眼瞪小眼。
  靈素看白坤元沒有起頭的意思,隻好硬著頭皮開口。她問的話讓自己都吃驚:“你的母親呢?”
  白坤元像是被點了穴,半晌,才緩緩開口說:“她早不在了。”
  糟糕,出師不利。靈素隻得笨拙地說:“我母親去世也早。”
  白坤元抬頭凝視她,“你大概沒明白,家母並不是去世,她是離家出走。”
  靈素呆住。
  “那年我才五歲。一天晚上,她來到我床前,搖醒已經睡著的我,給我講故事,然後吻我,拍著我入睡。第二天醒來,家裏亂成一團,她已經和人遠走高飛了。”
  白坤元表情平靜,把情緒控製得極好。隻是他的手在不停發抖。
  “父親頹廢了足足有半年,常常喝醉在書房。我去找他,他便對我大吼:你當時怎麽不攔著她?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可以決絕到這地步。這事鬧得人盡皆知,親戚總是看著我曖昧地笑,背地裏指指點點,看,這就是那個女人生的孩子。我代替母親成了眾矢之的,驚慌又痛苦,直到琳琅出現在我生命裏。”
  停頓片刻,說:“她改變了我的一切。”
  靈素忽然覺得疲憊。
  那一出溫情而精彩的戲裏,並沒有她的份。她不但不在現場,連一個觀眾都算不上。
靈素一臉憐憫。這女孩子的眼睛明亮濕潤,注視著他像是看著一隻孤單的小動物。他傾訴,她便傾聽,神情裏有著無言的理解和安慰,似把他的憂愁一股腦接了過來一樣。
  白坤元四處望了望,從一個櫃子裏取出一個盒子,“沒事做,我們來拚圖好了。”
  盒子上印著女子和野獸。靈素起初以為畫的是禦獸的山鬼,湊近了看,原來是獅子座的星座圖。
  “琳琅是獅子座的啊。”靈素說。
  白坤元問:“你呢?”
  她?以前許明正為她查過,靈素是天蠍座。
  那本小小星相書上寫著:深沉內斂,沉默寡言,凡事都十分謹慎且深思熟慮,很能掌握事物本質。天蠍座的人性情複雜,不善於表達感情,容易給人順從的錯覺,其實,內心是堅決而固執的。
  說的正是靈素。
  兩個人趴在地毯上拚起來。一時不留神,腦袋碰到一起,一同哎喲叫起來,眼睛對上,忍不住笑。
  暖黃色的光芒照耀下,白坤元硬朗的輪廓變得柔和起來。朦朧笑意裏有著琢磨不清的溫柔。
  白坤元忽然叫:“看到了。”
  他忽然欺近身來,胸膛擦著靈素的肩膀,手伸過去,從靈素後側揀起一片拚圖。
  “這是獅子的眼睛,讓我好找。”
  那一瞬間,他的氣息襲來又褪去,靈素發了一身汗。
  次日醒來,天微微亮。山間清晨涼得很,鳥聲四起,霧靄籠罩,整座白宅如在仙境裏。
  靈素走下樓。白崇光如他們第一次見麵那樣,背著她坐在沙發裏看報紙,聽見身後有聲音,吩咐道:“咖啡。”
  靈素輕笑,“幾顆糖?”
  白崇光急忙回頭,“呀,又是你!”
  靈素笑。
  白崇光招呼靈素坐下來,“他們和我說坤元往家裏帶了位女客,沒想到是你。我還在納悶,他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
  白崇光還穿著昨天的白襯衣,領子上有淡淡的紅痕。挨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
  靈素翕動鼻子,白崇光一笑,“那是杜鬆子酒。”
  醇酒美人,好不逍遙。
  靈素問他:“你在國外,都做些什麽?”
  “外麵設有分公司,我是那邊地區總裁。”
  “那你人在國內,分公司裏怎麽辦?”
  “助手會把要處理的文件傳給我。實在不行,他們可以代替我行事。”
  “沒了你,公司運作不會亂套?”
  “一個好的領導者該建立一套完善的運行體製。領導不在,機構也可以如常運作。”
  靈素點點頭,“看來你並非不可缺少。”
  “沒錯。要想謀權篡位,此刻正是時候。”
  靈素笑,“在學校學的什麽?”
  “你一定想象不到。”白崇光挑起眉毛。
  “金融?曆史?醫學,還是法律?”
  “我學烹飪。”
  靈素怔了怔,搜腸剮肚湊出一句話:“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白崇光忍不住,仰頭大笑,“你真好騙。我學的是戲劇。”
  靈素瞪他,“難怪會演。”
  身後響起白坤元的聲音:“你還是被他騙了。他學的是建築。”
  白崇光不滿侄子拆他的台,“他怨恨我很久了,想小時候我和琳琅在家裏演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就演馬文財。還搶我台詞,那句'我來遲了',我還沒開口,他就吼出來了。”
  白坤元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忘了台詞,我提醒你。你是長輩,怎麽可以顛倒是非?”
  白崇光對靈素做苦臉,“又是這頂大帽子。”
  靈素一直在旁邊微笑。
  早飯後,靈素帶著白坤元去了圖書館。
  圖書館才開門不久,隻有工作人員在。那人見到靈素身後男子相貌堂堂,氣宇不凡,不由多看了幾眼。
  二樓明亮寬敞如昔。他們一直走到最裏麵。
  靈素環視一周,卻沒有看見琳琅,甚至,感覺不到琳琅存在的氣息。她急忙凝神,搜索一圈,仍舊感受不到。
  她著急著,轉過頭去看到白坤元,卻是大吃一驚。
  白坤元一臉肅然,向著西方跪了下來,把拽成拳頭的手湊在嘴邊,虔誠地吻了吻。展開來,手心裏是一枚白金戒指。
  “白先生,你……”
  白坤元淡淡說:“琳琅有陣子常愛來這裏。不知道怎麽的,感覺有她的氣息。”
  靈素心裏一陣感動一陣酸澀,眼睛微微濕了。
  可是整個圖書館隻剩一縷琳琅留下的氣息,那本她常翻的蝴蝶圖鑒也被棄置於長凳下。
  是她自己走的,還是外力把她帶走的?靈素慌張不安。
  “怎麽了?”白坤元問。
  靈素仍舊有種衝動,想要張口把一切都說出來,可是耳朵邊似乎又聽到了母親那一聲嚴厲的咳嗽聲。她最終還是咬緊了牙關。
  白坤元沒等她想好回話,先行走下樓梯。靈素鬆口氣,匆匆跟了上去。
  上了車,白坤元吩咐司機送靈素回學校。然後就不再說話。靈素不安地悄悄看他,他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似在深深思索著什麽。
  靈素在心裏輕歎一聲。究竟誰可以抹去他眼裏的憂愁呢?
  白坤元突然說:“靈素,借我靠一下吧,我累了。”
  也沒等靈素回應,就把頭靠在她的肩上,閉上眼睛。
  車在高樓林立的都市裏穿梭,車廂裏靜靜的,靈素清晰聽到白坤元的呼吸聲,他的體溫隔著校服薄薄的布料傳遞過來。
  靈素那邊肩膀已經沒有了知覺,卻仍舊一動不敢動。
  她小心翼翼扭過頭去看白坤元。他似乎是真睡著了,眉頭始終鎖著,夢中都在煩惱,不肯讓自己輕鬆片刻。
  靈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撫上他眉頭,抹平那道川字紋。手卻停不下來,沿著輪廓下去,鼻梁,眼睛,顴骨,麵頰,嘴唇……
  白坤元忽然動了一下,她如同受驚的兔子一樣縮回手,再也不敢放肆。
  車開到學校。
  白坤元問:“要我送你進去嗎?”
  靈素搖頭:“已經耽誤你太多時間。”
  “那你自己注意。”白坤元叮嚀,“如果還有同學為難你,隻管告訴我。”
  靈素點頭。
  白坤元再問一次:“真的不要我送你進去?”
  靈素還是搖頭。
  白坤元忽然伸出手,摸了摸靈素的頭發,笑,“去吧。”
  靈素緩緩朝裏走去。
  日光微斜,樹影婆娑,有朗朗讀書聲傳來。
  奇怪,地上怎麽有一前一後兩個影子。後麵那個明顯高大許多。
  影子一直跟隨她走到教學樓前。靈素沒有回頭,直走上樓。到了二樓走廊,她奔到欄杆前往下望。白坤元就站在樓下,正抬頭望她。
  他笑了笑,對靈素揮揮手,這才放下心來,轉身離去。
  靈素一直站到白坤元的背影消失在綠樹掩隱裏。
  許明正匆匆跑下樓來,“我昨天去你家找你,你沒回家?”
  靈素動也不動。
  許明正訥訥道:“劉緋雲請長假,回家複習去了。你昨天沒事吧?”
  靈素慢慢回過頭來,嘴角有一抹釋然的笑。
  她說:“我看不見了。”
  許明正大駭,臉上血色全無。可是一看,靈素雙眼依舊清澈有神,焦距集中。他才又明白過來,靈素說的,是另一隻眼睛。
  早上在圖書館尋找琳琅的時候靈素就發現了,她的種種能力全部消失,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清。曾經隨處可見的遊蕩在大街小巷的幽靈們失去蹤影,曾經接連不斷湧入大腦的各類訊息全部中斷。
  解釋隻有一個,她沈靈素天眼已閉,恢複為常人。
  所以,即使琳琅當時就站在她身邊,她看到的也隻是空氣。
  片刻失落後,卻是滿心歡喜。她終於成為一個普通人。
  惟有曾經異常過的人,才如此渴望平凡的生活。她已經過膩了離群索居的日子。
  靈素深深呼吸一口氣,拍了拍許明正,“走,回去上課吧。”
  許明正見她那麽平靜,也鬆口氣。
  同學們見靈素回來,一片竊竊私語,看她的眼光更加怪異。靈素視若無物,照樣聽課做試題。
  趙老師將靈素叫去,語重心長道:“靈素,還有兩個禮拜就要高考了。”
  靈素低頭聽訓,“趙老師放心,我保證不再出狀況,平安順利考完試。”
  趙老師痛心疾首,“昨天劉緋雲說你是什麽妖的。我已經勸她家長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唉,每年高考都要折磨瘋幾個學生。”
  好險。隻差一點,該看心理醫生的就是沈靈素了。
  劉緋雲當她是妖魔鬼怪,白崇光卻是以為她是江湖騙子。這是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之間的戰爭。
  靈素苦笑,左胸肋下抽痛。想,不知這內傷,有生之年是否還好得了?
  少女的愛情,單純而執著,且總是癡心妄想著能持續一輩子。
  可是,琳琅消失到哪裏去了?
  兩種可能。一是她終於可以離開圖書館,二是她煙消雲散。而第一種可能還有許多種結果。離開了,也許是去了其他地方,也許被法力更高的人收了去,最好的結局,那就是投胎了。
  但是之前束縛了三年,這下怎麽會輕易地就掙脫了呢?
  靈素百思不得其解。
  傍晚,靈素同許明正一起走出校門。
  靈素忽然站住,瞪大眼睛,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可是那站在車邊對她微笑的,高大英俊,氣定神閑,分明就是白坤元。
  在許明正看來,這張陰翳了一天的臉,忽然容光煥發,眼睛裏閃耀著瀲灩水光。
  靈素一聲不響丟下許明正,匆匆奔了過去。
  白坤元柔聲說:“下了班,過來看看你。怎麽樣?沒人又來欺負你吧?”
  靈素低下頭,“這才半天時間,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一起吃頓飯吧。”
  “我今天要去看妹妹。”
  “那我陪你。”
  靈素靦腆地點點頭。那嫣然一笑,色若春曉。
  白坤元一時迷亂,情不自禁去撫摸靈素粉色的臉。
  許明正呆呆站在原地,看他摟著她的肩膀上了車,揚長而去。
  靈淨看到姐姐帶了個陌生男人來,吃了一驚。
  白坤元在路上買了一束大理菊,叫小護士插起來。病房多了鮮豔的色彩,氣氛立刻活躍起來。
  靈素介紹:“這是白坤元先生,這是我妹妹靈淨。”
  她去和醫生說話,把白坤元留在病房裏。
  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有著不輸她姐姐的銳利眼神,短短時間裏就把白坤元打量了個透徹。麵無表情,甚至有點含蓄的敵意。
  白坤元輕咳一下。他其實不擅長同小姑娘打交道。
  靈淨忽然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果真是你。”
  沈家姐妹都是如此奇特,白坤元好奇,問:“我怎麽?”
  靈淨冷冷說:“好出身,有野心,你不適合我姐姐。”
  白坤元笑:“不要緊張,我和你姐姐隻是普通朋友。”
  靈淨不再理他。
  靈素回來,問:“都聊了些什麽?”
  “醫生怎麽說?”
  “唉,靈淨,我已經和醫生做了最終決定,我考試一完,你立刻手術,不得拖延。”
  靈淨捂在被子裏不聲不響。
  靈素摸摸她的頭發,隨著白坤元走了。
  白坤元帶她去了一家西餐廳。
  這是靈素第一次來這麽高級的地方用餐。桌前又是刀又是叉,仿佛要進行一起謀殺案,無從下手。
  她沒吃飽,白坤元送她回到家,她又帶著他到常去的小館子吃拉麵。
  店裏桌椅都有一層油膩,白坤元卻一點也不介意,和靈素促膝坐著。熱氣蒸騰下,兩人的麵孔都泛出一層油汗。白坤元掏出手帕遞給靈素。
  靈素忽然問:“琳琅她……從發病到趨勢,花了多少時間?”
  白坤元說:“發病後立刻住院,隔日複發,死在手術台上。”
  “崇光說他並沒有趕上。”
  “他當時在外地。”
  靈素斟酌片刻,又問:“白家在國外的分公司,比不過國內吧?”
  白坤元笑,“地方怎麽能和中央抗衡。”
  “難怪崇光一直不平。”
  “你向他還是向我?”白坤元一臉意味地笑看她。
  “我不是白家人。”靈素撇得一幹二淨。
  白坤元玩著手裏的筷子,“白家也有不少親戚站他那一邊。”
  “白坤芳?”
  “你認識?”白坤元驚訝,“這個女人的爺爺是我爺爺的弟弟,她是直係獨女,控股不少。”
  “琳琅在的時候,你們就在爭了嗎?”
  白坤元放下筷子,“我對不起她。”
  “若是琳琅沒死,你們是要琳琅還是要權利?”
  白坤元嗬嗬笑,“江山還是美人。靈素,你考倒我了。”
  靈素也笑了。
  是的,這是最愚蠢的問題。
  家裏,電燈光線始終不亮。母親沒有如往常一樣迎出來。房間空蕩蕩,沒有一點生氣。
  靈素忽然想,也許妹妹是對的,母親去世這麽多年了,其實一直她自己在照顧自己,她一直在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她說:“媽,那個女孩消失得好蹊蹺,你指點我一下吧。”
  然後她等待,一直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裏漂浮來一聲歎息。
  “最後一次。”
  “是。”靈素說。
  “她被束縛著,是因為愛她的人思念她,讓她無法去超生。”
  “那現在呢?”
  “還不明白。當然是愛她的人不再愛她了。”
  愛情的力量消失,琳琅便又獲得了自由。
  我們果真需要付出什麽才能換回一點什麽。值不值得隻有自己知道。
  一陣風輕輕刮過。
  靈素淚流滿麵。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

  考前一個星期,學校放了溫書假,讓考生在家最後放鬆一下。
  靈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覺酣睡到滿室陽光。再在床上打個滾,又覺得還想再睡上三個鍾頭。
  難怪老師強烈反對學生戀愛。一墜如愛河,人就要變得懶惰,無心向學。
  靈素強迫自己爬起來,下樓買早餐。
  社區口,白家的車停在路燈下。
  靈素柔柔一笑,走了過去。
  可是從車上下來的,是白崇光。
  “靈素,我有話和你說,上車談。”他神色凝重。
  靈素考慮了片刻,隨他上了車。
  白崇光開門見山說:“我聽說你最近和坤元走得很近。”
  靈素一挑眉,“你們白家是做情報生意的嗎?”
  白崇光厚著臉皮笑:“倒不如說我同坤元暗地裏在較量。”
  “你倒坦白。”
  白崇光靠進車椅裏,“你是聰明孩子。”
  靈素沒耐心了:“你想問我什麽?”
  白崇光凝視靈素,直直看她的眼睛,“這才幾天,對我就已經滿腹敵意了。坤元的影響裏果真驚人。”
  靈素愈加不悅,“有話你就直接說吧。我還沒吃早點呢。”
  白崇光敲了敲窗玻璃,司機立刻將車發動。靈素輕歎了一聲,倒也沒鬧著要下車。
  車駛上馬路,白崇光才重新開口:“你也帶他去了那間圖書館。那裏有什麽特別嗎?”
  靈素反問:“你們當我究竟是什麽呢?一個騙子,還是一個真半仙?”
  “靈素,我絕對沒有輕視你的意思。”
  “那不過是間圖書館。你為什麽那麽緊張?關鍵的東西,究竟是那座房子,還是我的異能?白崇光,你這樣接近我又是為了什麽?”
  白崇光懊惱:“我這接近你是居心叵測,坤元接近那是什麽?你可真厚此薄彼。”
  靈素嚴厲道:“你們白家的事都和我沒關係。要想請我做法,那就給錢。否則我無可奉告。”
  白崇光沒介意。反而抓抓她的手:“靈素,你不是這麽貪財的人!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什麽是什麽?”靈素焦急地看著他,“白大哥,你最近很不正常。你有話能不能直說。我沒經驗,聽不懂那些暗示。”
  白崇光唉了一聲,鬆開她,說:“你想知道琳琅的死因嗎?”
  果真扯到琳琅身上了。
  “琳琅在家遊泳時突然發病,被送進醫院,不過病情很快得到控製。可是淩晨的時候又突然發病,搶求無效,才死亡的。”
  “你懷疑她的死由人為因素造成?”
  白崇光臉色鐵青,“當晚在醫院陪她的,是坤元。”
  靈素當即輕喝:“白崇光!”
  “你不信?”
  “空口無憑。再說坤元不是那樣的人。”
  白崇光反問:“哪樣的人?你又多了解他?”
  靈素語塞。
  她又有多了解白坤元?
  她一口咬定:“琳琅不是死於非命。她身上沒有怨氣。”
  白崇光仿佛被定住,恍惚了半晌,顫聲說:“果真……”
  靈素覺得很不好意思。別人不相信她可以看到鬼魂的時候,她滿眼都是遊魂;別人相信的時候,她卻偏偏變回成一個普通人了。造化真弄人。
  “她的死本來就蹊蹺。琳琅身體一直健康。去世前一個月,她還和我一同潛到珊瑚礁的海底看沉船。潛水之前的體檢都沒查出心髒有問題。發病前一段時間她因為寫論文的緣故,比較勞累,但那很正常。後來住院那天晚上,琳琅飯後外出,深夜才返醫院。然後同坤元發生口角,病發急救無效,這才去世的。”
  “可這又能說明什麽?”
  “她外出去了哪裏,他們又為什麽吵架?”
  白崇光一臉憤慨,握掌成拳,眼光凶煞,“靈素,我一定要弄明白琳琅是怎麽死的!”
  靈素看他猙獰的麵孔,心中不安,提高警惕。他為什麽要在琳琅去世三年後才來調查她的死因?為什麽要在白家權利交替的關鍵時刻來翻舊案?
  “如果沒其他事,我要走了。”她叫停司機,開門下車。
  白崇光追了出來,“靈素,白坤元不是簡單人物。”
  靈素戒備地看著他。
  “還有,琳琅同你提起過遺囑的事嗎?”
  靈素眉毛一挑。
  “我懷疑她寫過自書遺囑,給白坤元藏起來了。”
  這樣的白崇光前所未有的陌生。靈素搖搖頭,連著倒退好幾步,轉身跑走。
  回到家,心髒狂跳不止,一片陰影籠罩頭頂。
  遺囑?他要找琳琅的遺囑。
  坤元呢?他知道嗎?
  白崇光那樣子似乎有點喪心病狂,隨時會跳起撲過來。原本那麽溫文儒雅的人。
  靈素再也坐不住。她往白家打電話。
  白家傭人說:“大少爺在公司裏。”
  白氏所在的那座大廈並沒有高聳入雲,金光閃閃。相反,鋼筋結構,前門玻璃用圈種著竹子,非常別致高雅。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設計師的傑作。
  接待的小姐溫和有禮,說:“小姐,沒有預約,我也愛莫能助。”
  靈素掩不住失望。
  身後傳來一把溫柔的聲音:“怎麽了?”
  那是童佩華的聲音。她立刻就把靈素認了出來,熱情洋溢道:“找坤元?他在開會。來,我先帶你上去。”
  她的落落大方讓靈素覺得非常不自在,想推脫,“我這樣來見白先生,太唐突了。”
  “沒事。”童佩華滿口安慰,“坤元不會同你計較。”
  到了樓上,秘書來報:“童小姐,坤總在開會,估計還有二十分鍾。”
  童佩華直接帶著靈素進到白坤元的辦公室裏等。
  辦公室寬敞明亮,原木大書桌上堆著待閱的文件。
  童佩華笑,“這像不像古時皇帝的禦書房,這些文件就是大臣們遞上來的折子。”
  秘書送咖啡進來,聽到這話,諂媚道:“那童小姐不就是皇後娘娘?”
  靈素本來伸去端咖啡杯的手顫了一下,縮了回來。
  童佩華挨著靈素坐下,說:“你上次來家裏玩,我出差不在。考試快近了吧?準備得如何了?”
  靈素被她有些造作的熱情弄得忐忑不安,“放最後的溫書假了,就快考試了。”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隻管說。我舅舅在教育部裏工作。”
  靈素隻訕訕地笑。
  童佩華盯著她笑:“最初覺得你像琳琅,久了又不像了。你比她文靜多了。”
  靈素說:“我是沒見過世麵。”
  童佩華拍她肩膀,“我就喜歡你這謙遜的性子。難怪坤元和崇光也這麽喜歡你,乖巧的女孩子人人愛嘛。”
  靈素已經如坐針氈,深深後悔自己貿然闖來。
  冷場片刻,門被推開,白坤元帶著兩名部下走進來。
  “你們?”他眼睛卻盯著靈素一人。
  靈素眼光一閃,又低下頭去。
  童佩華笑盈盈道:“靈素似乎有急事找你,是吧,靈素?”
  白坤元點點頭,“靈素,是什麽事?”
  屋子裏四雙眼睛都盯在沈靈素一人身上,靈素沒法在這麽多人麵前開口。
  童佩華忽然說:“還是募捐嗎?那容易,我也湊一份!”
  靈素惶恐,急忙搖頭否定。
  童佩華又是嫣然一笑,“那是你自己遇到困難咯?不怕,我們會幫你的。”
  靈素耳朵一燙。這裹著糖衣的羞辱,少鮮有年輕人能受得了。
  她喃喃說:“不是的……”
  就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男子夾風帶雨地衝進來,大聲叫:“白坤元,今天你要給我說清楚!”
  來人正是白崇光。
  白崇光立刻看到靈素,咦一聲,譏笑起來:“就知道你會跑來找他。”
  靈素冷冷瞪他,後退一步。
  白坤元立即擋在靈素前麵,對白崇光說:“今天的事是董事們共同決定的,你找我一個人也沒用。”
  白崇光仍舊盯住靈素。
  靈素隻覺得背後陰風陣陣,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忽然生出一身力氣,一把推開檔在前麵的白坤元,經過白崇光,跑了出去。
  背後傳來呼喚她的聲音,她置若罔聞,一口氣衝進電梯。
  出了白氏大樓,街上白花花的太陽照得靈素幾乎張不開眼。
  忽然有人伸手大力拽住她,往後拉一把。一輛車鳴著喇叭從她麵前飛駛而過。
  靈素嚇得驚呼。白崇光沒好氣,“車來車往的,你橫衝直撞什麽?”
  靈素使勁甩開他的手。
  白崇光無所謂地聳聳肩,“童佩華你也不陌生了,但她和白坤元的關係你還不清楚吧。她在琳琅還在世的時候就對白坤元有意思。琳琅死後,他們倆進進出出已一年,雙方家長已經有意訂婚。他從來沒向你提起過吧?”
  靈素輕輕顫了顫,像是給什麽蟄了一下。她別過臉。
  白崇光見她一臉傷痛和落寞,也有點於心不忍,“靈素,我三年前勸過琳琅,三年後又來勸你。你比琳琅要精明許多,好自為之吧。”
  靈素不想聽下去,“你迫不及待在我麵前揭隱私,沒有用的。你們白家的事,和我無關。”
  “那你匆匆來找他,為了什麽?”
  靈素不語。
  “還有,琳琅的遺囑……”
  靈素轉身攔下一輛的士,跳了上去。
  白崇光的身影終於化做人海裏的一點。靈素長長歎一口氣,雙手環抱住自己。
  她似乎還能聞到那個童佩華身上的香水氣息。她管他叫坤元。他沒有追她下樓來。
  車開到圖書館。剛停穩,靈素就看見四、五個西裝男子麵色陰沉地從裏麵走了出來,上了一輛麵包車,揚長而去。
  圖書館裏,管理員在發牢騷:“居然跑到圖書館來翻箱倒櫃,鬼子進村一樣。這裏還會有藏寶圖不成?”
  靈素大驚,急忙跑上二樓。果真,大量書本都被丟在地上,一片淩亂。書架也被移位,最角落裏的幾麵書架上的書更是全部被掃在地上。
  靈素跺腳。好你個白崇光!
  管理員跟上來,氣憤道:“小沈你看看,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他們都是誰?”
  “不知道。一大早就衝進來,像在找什麽東西。到後麵簡直就是翻完就亂丟一邊。你說說,這都還有上百年的老書呢!”
  腳踩到什麽,揀起來一看,正是琳琅時常看的那本蝴蝶圖鑒。
  一個念頭悄然誕生。
  靈素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忙著收拾殘局的兩名管理員,悄悄走開。
  現在是中午,圖書館大堂裏沒有人,她徑直走到圖書登記處。
  往電腦裏輸入“關琳琅”三個字,按下回車。電腦回應“查無此人”。靈素思考片刻,又打入“琳琅”二字。片刻,一排長長的借書列表出現在屏幕裏。
  幾乎全部都是旅遊或人文地理類的書籍,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特別。
  慢著!靈素留意到最後一欄的還書時間,正是琳琅去世前一天!莫非她那天離開醫院就是為了來還這本《岩溶地貌》?
  地質類書籍在一樓,並不多。雖然架上的書已經給白崇光的人打亂了順序,靈素還是很快就找到了這本厚厚的精裝書。
  書內頁的登記卡上寫有借書日期。看來這本書太冷門,三年來都再沒人借閱過。隻是奇怪,琳琅借這本滿紙深奧的專業學術書,為著什麽?
  等等!
  靈素輕輕撫摩目錄那頁,上麵有星星點點的墨水,仔細看來,那連起來的橫橫豎豎,竟然是筆畫痕跡。
  是扉頁,有人在這本書的扉頁上寫過什麽東西。因為力透紙背,加上紙張浸水,墨跡染到了下麵的目錄上。而扉頁在寫完後就被撕下來了。
  靈素稍微一留神,就發現了其中奧秘。該書一共四個章節,每個標題中都有一個被淺淺的鉛筆痕跡圈起來。
  那是“世界底層”四個字。
  世界底層?是地心,還是地獄?
  靈素恍然大悟。
  她跑到二樓,問仍在忙碌的管理員:“館內有沒有地球儀?”
  管理員答:“原來這個角上放有一台半人高的地球儀,去年給搬到樓下了,在樓梯間裏放著。”
  靈素果真在樓梯間裏找到那座布滿灰塵和蜘蛛網的地球儀。支架已經生鏽,地球也不能轉動,滄桑又狼狽。
  靈素蹲下來,小心謹慎地托起地球儀的底座,伸手進去摸索。
  忽然她停了下來。
  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白崇光的聲音:“我懷疑她寫過自書遺囑。”
  白崇光的懷疑沒有錯。
  靈素稍花一番力氣,一張粘著兩截透明膠折疊起來的紙被她輕輕抽了出來。
  上麵寫著兩個娟秀的字體:“遺囑”。
大雨滂沱。白茫茫一片,車窗外的街景一片模糊,像是一張被水洗白的水粉畫。
  靈素隨著車輕輕搖晃,不知怎麽的想起了一首童謠。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她的外婆橋在哪裏呢?
  每到這個時候,就覺得特別孤寂。
  似乎總聽到一個女人在哭?
  靈素四下張望,車廂裏乘客稀少,都有著一張都市人特有的麻木的臉。沒有見到哪個女子在哭。
  也罷,看不到就是看不到。久了也就習慣了。
  閉上眼,靈素可以清晰看見那一幕。
  還穿著病號服的女孩子來到圖書館,蒼白憔悴,仿佛心都已經碎了的樣子。
  她取出一本書,提筆寫下了遺囑,然後撕下那頁紙,疊好。反複斟酌思索,終於粘在地球儀下,再在書上做下記號。
  她孤注一擲,最後賭上一把。希望這份遺囑可以改變悲傷的現狀。
  她已經盡了全力。而且她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在不久之後走向終結。
  關琳琅,三千寵愛於一身,看似風光無限,其實人生也是一場悲劇。
  下車時,雨大到無以複加。靈素捂著左胸口袋,一鼓作氣往家裏衝。
  狹小的樓道寂靜幽暗,一個男聲忽然響起,嚇得靈素心裏猛地一驚。
  “是我。”白崇光從拐角處走出來。
  靈素打了一個冷顫,眼神戒備地退了一步。
  白崇光失笑,“白坤元到底對你施了什麽法術,把我都當成牛鬼蛇神了?”
  靈素抿著嘴不說話,挪到陰暗裏。她身上差不多都濕了,隻有胸前口袋還是幹的。那裏那張薄薄的紙此刻像是片燒紅了的鐵,烙得她心口直發疼。
  白崇光見她不答,上下打量了她一翻,有幾分憐惜地問:“去哪裏了?怎麽弄成這樣?”
  靈素垂下頭,“去同學家了……”
  “是去了圖書館吧?”
  靈素被蟄了一樣輕輕抽搐一下。
  白崇光重重歎了一口氣,“你就那麽喜歡白坤元?”
  靈素臉上發燙,沒有吭聲。
  “我總是做惡人。照理說,你和琳琅都已成年,自己對自己負責,承擔一切後果。”
  靈素猛抬頭,硬邦邦頂回去:“用不著威脅我!”
  白崇光怒道:“我威脅你做什麽?你自己都說過,這是我們白家的恩怨。我就是不想看你生生被連累進來,你不領情就罷了!”
  “你三番兩頭將話題引到琳琅的死因上。白崇光,你是真的認為她死有蹊蹺,你可以去報案的。”
  “我不是不敢信,而是不想信!”
  靈素欲言又止片刻,輕輕地說:“崇光,你和坤元……其實是兄弟吧……”
  白崇光的臉在那瞬間僵硬。屋外亮過一道閃電,刺眼的光芒下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靈素一點一點移動腳步,向樓梯靠去,當她手觸摸到扶手,迅速轉身跑上樓去,敏捷地像是一隻小鹿。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後,樓道裏歸於平靜。
  外麵的雨還下著,伴著隆隆雷聲,一點都沒有停的跡象。白崇光緩緩張開眼睛,苦笑一下,豎起領子埋頭衝進雨裏。
  靈素回到家,立刻把所有的燈都開亮,站在屋子中央。低聲呼喚:“媽,讓我見你一眼。媽,我需要你的意見,幫幫我。”
  窗外雨聲轟隆,時不時有閃電在天際亮起,室內沒有半點回音。靈素等待許久,臉上漸漸露出絕望疲憊的神色。
  她緩緩坐下,把口袋裏的遺囑取了出來。紙片稍微有些濡濕,她小心翼翼地捏著,深吸一口氣,抖著手,把它展開。
  窗外一道刺眼的白光閃過,如一把利劍劃破天空。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嘩嘩雨聲中那聲音顯得有些微弱。是對街小食店的大嬸,她喊:“靈素,你在家嗎?醫院來電話,你妹妹……”
  一聲轟鳴巨響,震得腳下的地板都抖了抖。靈素手裏的紙悄然滑落到地上。
  趕到醫院的時候,雨還在下,一點都沒有收斂的架勢。
  靈淨戴著呼吸器,一張小臉越發蒼白,眼睛下是青色的陰影。靈素看著心裏一陣疼。
  “怎麽會感冒呢?”
  醫生說:“這天氣的原因。總之,手術得推遲了,等她感冒好了後再說。”
  靈淨忽然一陣咳嗽,在床上喘息著綣成一團。靈素眼睛一下就濕了。
  姐妹倆緊緊握著手。
  靈淨吃力地說:“不要緊,等你高考完了,我就好了。下學期我就可以回學校上課了。”
  靈素把臉埋在被子裏。靈淨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和肩膀,像主人愛撫著一隻惶恐的小狗。
  “姐,上次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呢?”
  靈素抬起頭來,問:“他?怎麽了?”
  靈淨注視著姐姐:“你現在還和他有來往嗎?”
  靈素腦海立刻跳出童佩華那張可以融化冰山的笑臉,胸口一陣翻湧。
  “他隻是一個委托人。”她淡淡地說。
  靈淨冰涼的手抓住姐姐:“姐,我有預感,我不行了。”
  “胡說!”靈素嗬斥。
  靈淨搖頭,“你看得到鬼魂,我預知得了一些將來的事。姐,我瞞你好久。”
  靈素震驚又慌張,“你說什麽。你是個正常的孩子。”
  “姐,我不像你,但是也得到媽媽一點點遺傳。隻是能預言的人都預言不了自己的命運,我如今卻能了,說明我快不行了。”
  “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靈素眼睛發紅,“你隻是感冒,一定可以抗過去的。”
  靈淨哭起來:“姐姐,我就要解脫了,你怎麽辦?他們都要欺負你的。你太善良了。”
  醫生過來說:“病人需要休息。”
  靈素雖然不舍,還是被催促著離開了醫院。
  回到家,已是晚上。雨停了,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巷子裏的小路上,水窪一個連著一個,她不得不跳著前進。
  遠遠看到月光中一個高大的影子在在樓下。靈素站住,無奈地笑起來。
  一個琳琅,讓她這個外人忽然炙手可熱起來,白家兩個公子輪番到她樓下站崗。
  白坤元擰滅了手裏的煙,走過來,問:“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
  靈素沒答,問:“你怎麽來了?”
  “你還沒說你去哪裏了?”
  “我妹妹感冒了。”靈素說。
  “手術要推遲了?”白坤元說,“心髒病人最怕感冒了。過幾天就就要高考了,還有估分填誌願。對了,錢夠嗎?”
  靈素眉毛一皺,“錢不用擔心。”
  白坤元注視她片刻,手搭她的肩上,“吃晚飯了嗎?我們出去上館子吧。今天月亮好,陪我走走。”
  靈素奔波一天,又累又餓,隻想倒在床上大睡一場。可是聽著白坤元溫柔的聲音,腳不由自主地挪動了。
  白坤元帶著她上了山。
  靈素長這麽大,隻有小時候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曾經帶她來上麵的天文台看星星,為她過生日。這些年過去,天文台關閉,改成高檔餐廳,靈素也再沒了上山的理由。
  可是白坤元把車停在停車場,囑咐靈素別走,離開一趟,提著一盒飯菜又回來了。靈素驚異地看著他在地上鋪上一張塑料毯,打開飯盒。
  她的肚子咕嚕一聲響。
  白坤元衝她笑著伸出手,“過來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裏,順著坐下。
  白坤元衝著山下一揚下巴,“如何?這夜景美吧?”
  靈素眺望過去。山下的城市燈光如滿天繁星,閃爍明滅。她不禁癡了。
  白坤元端了一碗雞湯遞過來,“吃吧,我知道你餓了。”
  他的眼裏映著滿城的燈火,靈素眼睛一陣刺痛。
  山上風疾,大風刮過,靈素哆嗦,張口打了一個噴嚏。
  一件帶著體溫的外衣搭在肩上,一雙手把衣服攏了攏,裹緊了,然後摟進懷裏。
  寂靜中靈素可以清晰地聽到心髒打鼓般的聲音。身後人的溫暖傳遞到她身上,她閉上了眼睛。
  白坤元說:“每次心煩意亂的時候,我都愛到這裏來看燈火。看底下芸芸眾生忙忙碌碌,才覺得這浮生半世閑的不易得。那時候就很羨慕崇光,他肩上沒有背負沉重的責任,逍遙自在,身後總有一條路。活得多輕鬆。”
  靈素凝視他。
  白坤元對她悠然一笑:“你看出來了吧?我曾深愛過琳琅。”
  靈素訕訕地低下頭去。
  “她一直都知道我很不快樂,不止一次勸我放開一點。家父去世後,我就萌生了收手的念頭。小時候我就很喜歡大海,夢想有一艘潔白的船,乘風出航。我還記得小時候一個長輩曾送我一套船模,我非常喜愛,可是家父背著我把它丟了,還將我嚴厲訓斥了一番。家裏的生意產業,都容不得我撒手。”
  白坤元無奈地笑了笑,“我曾跟琳琅說過,將來有一天,能和她一起住在海邊。一棟小木屋,養一隻狗。可是後來琳琅死了。那麽突然的。我直到她下葬,都不敢相信。”
  “那天我真不該同她吵架。她病著,晚上又獨自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之前她才誤會我和佩華的關係,同我鬧得很僵。我說了她幾句,她卻發起火來。我也是,我氣她的不信任,沒有忍讓她。她就那麽突然捂著胸口倒下,在我的懷裏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張開。”
  靈素握住了他的手。
  白坤元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沒有她的日子一點活力都沒有。現在妙姨也病了,崇光又在公司裏大吵大鬧。過幾日就是股東大會了,還不知道要起什麽風波。琳琅要是在天有靈,看到她身後家裏這般景象,也不知道多寒心。我也算一家之主,難卸責任啊。”
  沉默片刻後,白坤元極輕地歎了一聲:“對你,總說得特別多。”
  靈素也輕輕開了口:“小時候,媽媽帶我來看燈,對我說,世事喧囂,都同我們無關。我們都是站在遠處觀看的人。我一直記憶猶深。”
  “伯母同你一樣……”
  靈素笑笑,“崇光說他不信怪力亂神。你呢?”
  坤元依舊親密地摟著她,“靈媒嗎?其他的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我相信你。”
  靈素低頭看到扣在身前的雙手,很想覆上去,卻始終沒有這個勇氣。她漸漸把重心往後靠去,放鬆依進身後的懷抱裏。白坤元的鼻息隱隱拂過她的耳畔。
  後來她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車正下環城高速。
  白坤元見她醒了,扭頭對她一笑。靈素也笑了。
  白坤元忽然說:“琳琅逝世三周年忌日快到了,家裏會有一個小小的追思會,你能來嗎?”
  靈素立刻點頭。
  白坤元笑,“謝謝你,琳琅在天有靈也會很高興的。”
  靈素癡癡看著窗外掠過的燈火,鬼使神差地說:“我……找到了一份琳琅署名的遺囑……”
  車速慢了下來,停在路邊。
  白坤元轉頭盯住她:“琳琅的遺囑?她有遺囑?”
  靈素點點頭:“在圖書館裏找到的,我……還沒看,所以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否有法律效益。”
  白坤元搖頭,“她病一發,就同我說過要寫遺囑。我那時候就怕她胡思亂想,勸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難道她後來又真的寫了?”
  靈素問:“你要嗎?這就可以回家拿給你。”
  “不用了。”白坤元擺擺手,“如果遺囑是從我手上交出去的,崇光肯定不信,還是你拿著的好。你明天帶到公司來吧,我叫上眾人,讓請律師來公證。那長久以來的糾紛,也是時候解決了。”
  靈素一一應下。這次,她知道自己再也聽不到那聲咳嗽聲了。

  ***

  那一夜,靈素非常難得地睡得特別沉,一夜無夢。次日起來,正看到金色陽光懶洋洋地照在窗下書桌上。
  書桌上的信封裏正是琳琅的遺囑,她拿起來,慎重地放進書包裏。
  收拾完畢下樓來,沒想居然有白家的車正等著她。一個模樣斯文的年輕男子客客氣氣地請她上車。
  靈素上車前多看了他一眼,正看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光芒。
  她搖搖頭,許是太緊張了。
  那個男子恭恭敬敬地護送她到公司,為她指路。一旁員工紛紛詫異。
  靈素頗有點不好意思。
  一走進會議室,陣勢著實讓靈素吃了一驚。本以為隻是幾個相關人進行的結交儀式,沒想會議室裏坐滿了人,目光齊齊投到她身上。男女老少,個個衣冠楚楚,為首的正是白家兄弟。
  白崇光一見是她,站了起來,“果真是你。”
  他一臉激憤。靈素突然有種與人狼狽為奸,迫害忠良的感覺。
  靈素望向白坤元,他衝她點了點頭。
  她從書包裏拿出信封,送她來的那個男子立刻接了過去,轉手遞到另外一張桌子上。桌邊幾個專業人士模樣的男子小心翼翼撕開封邊,抽出紙張,鋪在桌子上,圍住研究起來。
  白崇光冷冷看著靈素,問:“靈素,你怎麽找到這份遺囑的?”
  靈素不慌不忙答:“琳琅生前留下線索,我順藤摸瓜。”
  “偏偏給你找到了。”
  靈素冷笑:“我不是個半仙嗎?”
  童佩華出來和事道:“靈素這回可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白崇光嗤笑,“靈素哪裏懂什麽你們我們?”
  身旁那個好像叫白坤芳的女子拉了他一把。
  白坤元輕喝道:“你衝靈素冷言冷語什麽。關她什麽事?”
  靈素神色平靜,垂首靜坐著,忽然聽耳邊傳來一聲歎息。她側過頭去,身邊空空。
  鑒定人員終於抬起頭來,“白先生,確定是白琳琅小姐的筆記,書寫時間也大致在三年前。”
  另一個人接口:“白先生,真是白琳琅小姐親筆,那麽這封遺囑確有法律效應。”
  童佩華的眉目立刻舒展開來,白崇光卻皺緊了眉頭。
  白坤元麵無表情,“那就當著各位前輩的麵,宣讀吧。”
  空氣瞬間繃緊。靈素沒有抬頭,深吸一口氣。
  律師清了清喉嚨,念道:“本人,關琳琅。神智清明,頭腦清晰,在此立下遺囑。在我死後,將我名下白氏公司5%的股份,贈與母親,感謝她的養育之恩。”
  敲錘定音。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突然響起椅子翻倒在地的聲音,白崇光站了起來,已經麵色鐵青,眼露紅光。
  他粗著嗓子發問:“這是什麽東西?”
  白坤元淡淡道:“這不是東西,這是琳琅的遺囑。”
  他將那張紙細心折起來,輕柔地放進文件夾中。
  “崇光,別這麽輸不起!”童佩華笑眯眯道,“這幾位工作人員不是都已經證明了嗎?這確實是琳琅親筆書寫的。”
  白崇光推開要拉他的白坤芳,衝到白坤元麵前。“我不相信,琳琅那個時候……”
  “琳琅那個時候雖然病著,但是心髒病不影響她立遺囑!”白坤元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童佩華道:“崇光,琳琅把股份給了姨媽,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白崇光眯起眼睛:“剛剛不是才找醫生證明大嫂得了老年癡呆,按照白家規矩,她的股份都暫時由白坤元支配嗎?這可不就是,琳琅的東西就是大嫂的東西,大嫂的東西,就是他白坤元的東西?”
  白坤芳看不下去,也站了起來:“白崇光,你別說了,給自己留點臉麵吧!”
  白坤元麵色鐵青,緊閉雙唇。童佩華笑道:“崇光,什麽琳琅的坤元的,這都不還是白家的嗎?這一家人……”
  “是啊!”白崇光打斷她,“你也快成白家人了,也跟我說起一家人來了。”
  靈素緩緩抬起頭來。
  童佩華再好的涵養,也終於被得罪,“白崇光,成王敗寇,你有點風度行不行?”
  白崇光大聲頂了回去:“你們這對狗男女,你們怎麽對得起琳琅的在天之靈!”
  “白崇光!”白坤元大喝一聲。
  “你給我知道一點分寸。當著這麽多長輩的麵,你還有什麽苦衷就全說出來,別到時候讓我落得一個迫害小叔的罪名。我白坤元做事向來有章有法,我今天任你挑骨頭!”
  有長輩開口:“阿光,你這何苦。白家也沒虧待你。這怎麽弄得要被趕盡殺絕了似的。”
  白崇光一臉悲憤,咬牙不答。
  童佩華道:“遺囑是沈小姐這個局外人拿出來的,證實了真實性和法律效應。這還有什麽漏洞?”
  白崇光的目光終於落到靈素身上,“沈靈素?”
  他這三個字念得咬牙切齒,讓靈素遍生寒意。
  “她哪裏是什麽局外人?她分明是被白坤元迷了心竅的一個女孩子!什麽通靈,什麽異能?沒準全都是白坤元自編自演的一場戲!來曆不明,妖言惑眾……”
  “夠了--!”白坤元猛地一拍桌子,滿場人都給嚇得大氣不敢出。
  “宇生。”
  “在。”那個陪同靈素來此的男子應道。
  “你帶他出去吧。”
  白崇光搶先笑起來:“趕人了?倒真是幹脆利索。我不用人帶,我有腳自己會走!”
  他正了正領帶,挺直腰板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誰也沒看。
  白坤芳哎了一聲,起身追了過去。
  會議室裏的氣氛終於稍有緩和,議論之聲響起,白坤元又開始交代一些事宜。
  這些聲音傳到靈素的耳朵裏,全都成了嗡嗡之聲,像是有一窩的蜜蜂在耳朵邊飛。她閉上眼睛,卻怎麽都緩解不了那股頭暈的感覺。背上的汗已經濕透了衣服,額角的汗也滑落進頸裏。
  她用盡全身力氣,緩緩鬆開緊握成拳的手。掌心陣陣刺痛。
  童佩華關切的聲音喚回了她一點神智:“靈素,你不舒服嗎?”
  靈素茫然地抬起頭,童佩華那張放大的臉讓她不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
  “怎麽了啊?流了這麽多汗。”童佩華的手已經探上了她的額頭,“呀!好燙啊,發燒了!”
  白坤元停下議論,走過來。靈素還來不及瑟縮,又被他摸著了額頭。
  “是有點燙,不會是昨天著涼了吧?你這孩子,不舒服也不說一聲。快叫醫生吧?”
  “不用了!”靈素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推開二人站了起來,“我回家睡一覺就好了。我走了。”
  她幾乎是奪門而出。白坤元急忙吩咐助手去送她,那人追出大樓,卻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

  溫書假這幾天,對於許明正來說,簡直是度日如年。
  中途曾耐不住去找過靈素,可是家裏黑燈瞎火,敲門也沒人應,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那日,望穿秋水,終於在考生中找到那個倩影。
  可是走近了,嚇了一跳。靈素似乎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唇無血色,眼神黯淡,仿佛大病一場。
  “靈素,你病了嗎?”
  靈素笑了笑:“刻苦讀書,最後衝刺。”
  許明正一臉擔憂:“何必呢?你的實力自己清楚的嘛!”
  靈素淡淡道,“沒什麽?我們進去吧。”
  七月考場,外麵酷日鳴蟬,裏麵學子灑汗。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時鍾滴答,聲聲促人。
  許明正答到一半,不放心地去看靈素。她正專注飛書,比剛才精神了許多。他稍微放心。
  最後一門的結束鈴響起,靈素收拾好鋼筆,默默走出考場。同學們聚在一起對答案,她置若罔聞,徑直走出人群。
  許明正追了出來,“靈素,我家有車,送你回去!”
  靈素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去醫院。”
  “那就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不用!”靈素邊說著邊加快腳步,過了馬路轉過街角。
  小許是個好人,她已經受他太多恩惠,無以為報了。
  到了醫院,妹妹正在睡著。她在床邊坐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辦公室裏,醫生告訴她:“她現在這樣,做手術還是太勉強了。”
  “怎麽會一直惡化?”
  “唉,這病拖了太久了。”
  靈素忽然輕聲問:“醫生,請教一下。如果一個從來沒有被查出有心髒病的人,突然發病住院,搶救後可以下床,卻又在第二天發病去世。這合理嗎?”
  醫生有點摸不著頭腦,“也不是沒可能。但那個人應該是症狀非常嚴重,怎麽會之前一點都沒察覺呢?”
  靈素也歎息似地說:“是啊,怎麽會沒有察覺。”
  第二日估分填誌願。靈素提筆久久不動,弄得許明正也什麽都做不成。
  “靈素,早說好了的,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靈素笑著拍了拍他,“男兒誌在四方,跟在女人身後跑算什麽?你媽不是一心想讓你去清華,你舅舅在那裏做事。”
  許明正臉有點紅,“我這分數上清華還是要冒險。你想好了去哪裏了嗎?”
  靈素左手緊捏著寫著估計出來的分數的紙條,看著厚厚一本目錄,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許明正關切道:“你不舒服嗎?你這幾日好像有心事。”
  靈素緩緩張開眼睛,問道:“明正,你說我聰明嗎?”
  許明正笑了,“怎麽這麽問?你當然聰明,你成績那麽好!”
  “會讀書是勤奮,不是聰明。”
  “靈素,你想說什麽啊?”
  靈素鬆手丟下紙條,拉過誌願表,“瞎了那麽久,終於明白了。”
  她填下學校的名字。

  ***

  通往白家的楓丹路已是夏季光景,油菜花早已經謝了,山林一片綠色,幽靜中可清晰聽見翠鳥在枝頭鳴叫。
  住在這樣優美環境裏的人,其實大都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之人。為了維持這些享受,反而更得精明狡猾,一分一厘都計算得清清楚楚。
  靈素慢慢走在林蔭下,時不時停下來看看風景。山裏再是涼快,徒步走到白宅門口,也出了一層薄汗。她拭去了汗水,按響了門鈴。
  裏麵很快有人回應:“請問找誰?”
  靈素道:“我找白崇光先生。”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請進吧。”
  靈素走進大宅裏,不意外地看到白坤元正從樓梯上走下來。
  白坤元對她友善地笑:“高考結束了吧?考得如何?”
  靈素淡淡說:“我是來找白崇光的。”
  “崇光已經搬出去了。”白坤元想拉靈素坐下,靈素一動不動,他也隻好站著。“那天爭執過後,他回來收拾了東西就搬走了,我們也有陣子沒見著他了。你找他什麽事?”
  靈素說:“我是來向他道歉的。”
  白坤元笑,“為什麽道歉?”
  靈素抬起頭看著他,“我一時不慎,做了錯事,傷害了他的利益和感情,我當然要向他道歉。”
  白坤元的笑臉終於隱了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氣,“靈素,我們上去說話吧。”
  靈素順從地被他拉上樓,走進了琳琅的房間。
  房間擺設還是老樣子,家具依舊一塵不染,全然不似主人已經去世三年的樣子。
  靈素嗤笑,“怎麽來這裏,這豈不是讓你的良心更不安?”
  白坤元聲音不見起伏:“靈素,你在說什麽啊?”
  靈素直視他的眼睛,那雙讓她呼吸窒緊的深邃的眼睛。
  “白坤元,琳琅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白坤元微皺著眉,“靈素,你說這些做什麽?你話裏有話。”
  靈素說:“我曆來淺眠,遺囑公布前一夜卻是睡得格外沉,連窗戶開了都不知道。”
  白坤元抿著唇。
  靈素淒然一笑,“白坤元,我看過遺囑的。那5%的股份,琳琅是決定給你兄長白崇光的。”
  白坤元眼裏閃動著的溫柔漸漸褪去,恢複了初次見麵時的冷漠疏離。靈素看著,覺得刺痛,陣陣都疼在左胸裏。
  “你都知道了……”白坤元說。
  靈素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多說無益,卻管不住嘴,心口四處撞擊多日好不容易得發泄的感情洶湧地瀉了出來。
  “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是不信我有異能,白崇光說的,來曆不明,妖言惑眾。我這人心術不正,專事欺蒙拐騙。我迷戀上了你,我成了瞎子,什麽都看不到。那天我聽到那遺囑,覺得像死了一回,眼睛倒開始漸漸清明了。”
  白坤元聽到“迷戀”二字,眼神微微閃了一下。
  靈素繼續說:“白坤元,那天公布的遺囑,是琳琅以前寫的吧。因為即使沒立遺囑,她的遺產也依舊由她母親繼承,所以那遺囑你捏在手裏沒公布用來以防萬一。而我找到的那份,時間較後,前麵那份就作廢。所以你才急了,才要不惜一切找出來毀了。再不濟也可以偷梁換柱。接近我是為了套話,派人去搜圖書館的也是你吧?”
  靈素聲音逐漸響亮,聲聲責問如刀劍射向白坤元。
  白坤元轉過身去,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靈素,你今天來同我說這些,是想告訴我什麽?”
  他聲音平等,話語卻冰冷。靈素臉色已是一片蒼白,忽然一笑,幾分淒豔。
  “我傻。我若多長一個心眼,若是有證據,我現在也不用在這裏丟人現眼了。白坤元,你心裏笑我不下百下吧?我就隻是傻乎乎的一個小丫頭。”
  白坤元對她溫柔地一笑,清朗怡華:“靈素,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也從來沒有嘲弄你的意思。我說過,這都是白家內部的事。你是被牽連進來的,你很無辜。靈素,現在已經塵埃落定了,你也就不要再操心了。再說崇光不會如你想象中那麽可憐。”
  靈素注視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白坤元,你真讓琳琅傷心。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她也抵不過一紙遺書。”
  曾經一定是深愛過的,他的愛讓琳琅被束縛著無法投胎。琳琅惦記著遺囑之事,於是被困在圖書館裏三載。
  可是人去茶涼,終於有愛轉淡的一天。
  契機是什麽?靈素也不知道。白坤元也許忽然明白,故人長已矣,日子卻還要往下過。
  於是琳琅解脫了束縛,不辭而別。
  白坤元背著光,臉上表情模糊,隻有雙眼閃著光。“靈素,你不了解。我得到的都是我應該得到的。”
  “你父親白老先生將那5%的股份給琳琅的時候,囑托你和白崇光爭鬥起來,可用來挾製你,維持這個家不解散。”
  白坤元似乎是笑了,“心早散了,維持一個空架子有什麽用?他老人家眼裏的兒子隻有白崇光一個……”說著猛地閉上嘴。
  靈素動了動身子,發覺又汗濕了一背,涼涼膩膩地貼著肌膚很不舒服。
  她隻覺得麵前的這個男人是那麽的高傲和陌生,明明坐在前方幾步之遙,卻像是在千裏之外的。
  她呢喃道:“我的確是糊塗了。”
  她轉過身擰開門鎖。她該走了。
  童佩華就站在門外,漂亮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冰霜。
  怎麽,難道出個白家,還得過關斬將?
  靈素沒看她,錯過她往樓梯走。
  童佩華突然出手一把將她抓住,出口不善:“沈小姐,你上門來勒索,就這麽想走了?”
  靈素一愣:“勒索?我何時勒索過什麽人了?”
  童佩華就像變了一個人,冰冷,敵視,充滿仇恨。
  她冷冷道:“剛才的話,我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勒索是什麽?”
  靈素隻覺得血液往腦門衝去:“童小姐,請你指控要有憑據。我如有半句勒索,天打雷霹。”
  童佩華咄咄逼人:“這年頭誰還信這個。總之,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了才可以走。”
  靈素的胳膊被她抓得生疼,忍不住掙紮,“還要怎麽說清楚?遺囑的事……”
  “什麽遺囑?”童佩華猛地打斷她的話,“你冒充琳琅的朋友來募捐,詐騙錢財,還不知饜足,今日又上門來勒索!”
  靈素呆住了。她從來沒想到過人心可以這麽險惡。她茫然道:“那錢……支票,我已經還了……”
  “還了?我怎麽從不知道?”
  “我早就退還給了白崇光。”
  童佩華冷笑:“白崇光?你果真跟他一夥的。”
  靈素忙道:“不!不是的!童小姐,我那時候不知道你們的芥蒂。我的確已經把錢還給他了。”
  童佩華拉住她不放:“我才不聽你廢話。我已經報警,你同警察慢慢說去吧!”
  靈素又急又氣,童佩華卻蠻橫得很,拉著她就下樓。靈素非常慌亂,急忙掙紮,伸手推拒。
  拉扯之間,隻聽一個女人“哎呀”地叫了一聲,靈素手上一空,童佩華就已經軟軟地跌了樓梯。
  靈素如同被電擊中。她分明沒有推她啊。
  保姆大呼小叫起來,跟隨著保姆走進大門的一個警察急忙奔過去,扶起童佩華。童佩華無力地靠著他,幽幽張開眼睛。她的額頭滲出血來。
  靈素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石頭。
  保姆撲了過來,死勁抓住她,大叫著:“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她推的童小姐!是她!”
  “怎麽了?”白坤元走了出來。他一直就在幾步之遙的房間裏,剛才卻像一個聾子。
  靈素見到他,回過神來,掙脫保姆迎上去,解釋道:“坤元,我不是故……”
  白坤元一把推開她。他已經看到倒地的童佩華,奔下樓梯。
  童佩華很快就被抱上車,白坤元發動車飛馳而去。
  靈素一直呆站在空曠大廳裏,魂魄似不附在身上,如同跌進了冰窟之中。
  警察過來推醒她,“小姐,麻煩同我去做個筆錄。”
  靈素茫然地抬頭看他。
  警察見到這麽一個美少女失魂落魄的,心裏也不禁有些憐惜,可想到剛才那幕,還是板著臉,帶她上了警車。
  靈素麻木順從,眼神空洞,一言不發。
  警察從後視鏡裏看她,心裏感歎:越是漂亮女人,怎麽越會騙人呢?
  到了警察局,做完記錄。警察說:“叫你家人交了保證金,接你回去吧。”
  靈素卻問:“那個受傷的童小姐,現在怎麽樣了?”
  警察說:“皮肉傷,已經沒事了。”
  靈素低下頭,不再說話。
  後來迷迷糊糊地坐在長椅上睡著了。夢裏滿是鬼魅,張牙舞爪地向她撲過來,要將她活活撕成碎片。她看到那些尖銳的指甲嵌進肌膚裏,劃出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
  她痛苦的叫喊著,遠處站著一個人,漠然地看著。她向他爬過去,伸出手。那個人,白坤元,冷淡地看著她,一動不動。突然之間,她的心口劇烈地疼了起來,一瞬間奪走了她的呼吸。
  靈素驚醒了過來,疼地捂著胸口彎下腰,汗珠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警察大驚失色,忙問:“你怎麽了?”
  靈素一把住住他,“我妹妹!我妹妹出事了!我要去看她!”
  警察將信將疑,卻不肯放人,“小姐,沒人擔保你還不能走!”
  靈素雙眼通紅,神情哀惋地懇求道:“我妹妹真的出事了!我感覺到了!我求求你,求你放我去看她!”
  一旁的女警凶煞地插進來,“你擺這張臉給誰看?想出去,當初幹嗎要犯事?再鬧,抓你關起來!”
  靈素感覺那痛感快要把她折磨瘋了,雙腳一軟就要跪下去。
  警察幫把她拉起來,“小姐,我們也是按規矩辦事。”
  靈素不停地說:“求求你!求求你!”
  女警不耐煩,扯著她把她往裏麵拉。
  忽然一聲喊:“住手!”
  兩個男人匆忙奔了進來。靈素見到來人,再也忍不住,淚水滾滾流下來。
  白崇光皺著眉頭,一把將她扶起來。
  靈素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白崇光,我妹妹出事了,我要趕緊去看她。”
  白崇光對另一個男人點點頭,“張律師,麻煩你了。”說罷,扶著靈素出去了。
  一路飛車到醫院,連闖三個紅燈。車一停,靈素就推門跳下車,半秒不停就往裏麵跑。白崇光搖著頭,急忙跟過去。
  靈素沒有去病房,而是直直跑到一間手術室門外。護士認得她,大叫:“小沈,你可來了!靈淨突然發病……”
  靈素猛地刹住腳,死死盯著手術室的大門。
  白崇光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看,靈素臉色青白,眼神淒厲,整個人十分詭異。他擔心道:“靈素,怎麽了?”
  靈素置若罔聞,眼睛裏似乎有光芒在逐漸熄滅下去,她緊繃著的身子也慢慢放鬆下來。
  白崇光以為她感應到妹妹沒事,這才放鬆,遂也跟著放鬆下來。
  這時手術室大門打開,醫生走了出來。
  靈素還是一動不動,白崇光便走過去。還未開口,就見醫生無力地搖了搖頭。
  白崇光定在當場。
  醫生很是遺憾:“這孩子體質太差,沒有抗過去啊。小沈,你……唉,靈淨她昏睡著就去了,也不是太痛苦……”說著,自己也說不下去了,一聲歎息而去。
  白崇光這才回過神來。他知道靈素的妹妹去世了。
  死了。
  靈素像是被定了身一樣,還是站在那裏分文不動。護士推著車出來,在她身邊停下,她看都不看。白崇光隻得走過去,掀開了白布。
  清秀蒼白的女孩子,緊閉的眼下有抹青灰色,神態倒算是安詳的。白崇光沒見過沈靈淨,看她同靈素並不大像,正是花季,卻已經香銷玉損,深覺得可惜。歎息一聲,輕柔地把白布蓋上。
  靈素依舊站在一旁,眼睛往著一處,淚水細細滲出來。
  白崇光覺得說不出來的怪異,卻不敢打攪她。他看靈素淺淺地一笑,手伸在半空中,似乎要抓住什麽,又似乎是放開了什麽,也跟著覺得這空茫之中想必有她妹妹的靈魂。
  正在同她道別吧?
  靈素的手垂了下來,收回視線。
  她回頭看向白崇光,說:“我妹妹走了。”
  白崇光看她脆弱憂傷,憐惜地走過去,想安慰一下,可是突然見靈素捂著胸口,蹲下嘔吐起來。白崇光嚇了一跳,忙過去扶她。觸手粘膩,一看,地上一灘褐色血跡。
  靈素身子一軟,倒在白崇光懷裏。

  ***

  靈素醒來時,晚霞正滿天。
  她閉著眼,在心裏想,靈淨走了,自己現在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又想,她病了那麽久,這也未嚐不是一種解脫。靈淨這純潔美好的孩子,本就不該在這醬缸一般的塵世裏受累。
  可是,連她也走了啊……
  忽然感覺有人輕柔地為她把眼淚拭了去。靈素一個激靈,睜開眼。白崇光的臉同她的不過距離三厘米。
  靈素這才仔細看了看。他這半個月來,也憔悴不少,又為她操勞了一整天,下巴上一片青色。
  白崇光。她沒想到最後扶住她的是白崇光。
  靈素輕歎一口氣:“謝謝你。”
  白崇光板著臉,半晌,才說:“你真是一個傻姑娘。”
  靈素笑了,她臉色蒼白,這麽一笑,脆弱得十分讓人疼惜。
  “如果沒有你在,我也就見不到妹妹最後一麵。這恩我一輩子都會記著。”
  白崇光有些不自在,“同我說這些做什麽?你如今這樣,我也有責任。”
  “怎麽會?這都是我年少無知,識人不清。”特別是童佩華,可真是高人不露,出手致命。
  白崇光氣道:“去找他做什麽?你最該做的就是下半輩子都不要再見那兩個人。”
  靈素含笑一歎:“我一時衝動,做了糊塗事。以後不會了。”
  白崇光握住她的手,“這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好了。不要讓你以後的生活受到影響。”
  “那你呢?”
  “我?我這麽大一個人了,不會為這種事吃藥上吊。”白崇光笑了笑,“其實說真的,我並不是為了白家的家業,而是不忍心看到我大哥和琳琅的一份苦心付諸流水。其實琳琅當初大可不必。我自由散漫,終是沒有坤元那麽適合擔負起白家。”
  “你同白坤元這個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解開了。”
  “心結還需從心解,不急這一時的。我關心的是,琳琅現在怎麽樣了?”
  “我已經沒了她蹤影,大概是投胎去了吧。你也要想開一點。”
  “你別再為我們擔心了,靈素。白坤元這人,不是好對象,他非常不適合你。你該有更好的歸宿的。”
  靈素感激,“白大哥,謝謝你。”
  “你還肯叫我一聲白大哥,我已經很感動了。”
  紛紛擾擾一場戲,唱到最後才知是醜角,嬉笑怒罵,不過爾爾。
  沉默片刻,靈素說:“你該動身了吧?九點的飛機。”
  白崇光一愣,轉瞬明白過來。靈素現已恢複了。
  他小心翼翼地握著她冰涼柔軟的手,十分的不舍,又是懷念前陣子那個明朗快樂的沈靈素,又是欣慰她恢複正常,就是肯忘掉傷痛,重新來過。
  靈素感受得到他的心情,也緊緊握了握他的手說:“你多保重。”
  白崇光終是走了。靈素看著那輛車消失在車流之中,心底湧上濃濃的離愁。今日一別,青山白水,不知何日再重逢。
  靈淨火化那日,本是晴朗天氣,中途突降一場暴雨。待到靈素安置好骨灰,從靈堂裏出來,雨正將停未停,天邊掛著半道彩虹,懸在座座摩天大樓之上。
  靈素仰望著,竟有些癡了。
  許明正就在她身邊,雖不能明白她心裏所想,也不好打攪,便陪著她站著。
  良久,靈素轉過身來,對他說:“你也要走了吧?”
  許明正支支吾吾。
  靈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正,別這樣。出國深造是好事。”
  許明正唉聲歎氣。
  靈素說:“如今交通那麽發達,天涯咫尺,將來見麵的機會也多。我活這麽多年,要算朋友,其實也就你一個。這麽艱難的時刻,都是你陪著我走過來的。你這份情意,我怎麽會忘呢?”
  許明正頗多無奈,說:“你始終不喜歡我。”
  “我當然喜歡你。”靈素笑,“雖是以我自己的方式,但喜歡你的心情是不假的。明正,這不夠嗎?”
  夠了。
  這個女子清姿怡華,瑤林瓊樹一般的人物,是他永遠可望不可及的。
  靈素又轉過身去望著天際的彩虹。
靈素在另外一個城市學的是建築。
  那是一所百年老校,紅磚青瓦的教學樓,補著巴的柏油馬路,濃密的竹林。一切都那麽樸實而美麗,寧靜中蘊涵著濃鬱的書卷香。
  靈素很愛這種祥和寂寞,她像是回到了遇到白家人之前的那段時光。
  所有的悲傷似乎都被隔絕在了校園的圍牆外麵。
  靈素不再像高中時期那樣獨來獨往,偶爾會和同學一起上自習,逛逛街,大家關係比較融洽。但也沒有誰同她特別要好,她身上始終有種揮散不去的拒人之氣。
  同學好奇:“你整天若有所思,到底在看著什麽?”
  靈素想了想說:“我在構思一篇小說。”
  同學大悟。
  靈素比以往多了一些幽默感。
  期末考試結束,同學都紛紛逃離學校而去,隻等下學期再來看成績。靈素留了下來,那是因為她是真正的無家可歸。
  媽媽留下來的房子已經賣了出去,那塊地興許都已經被推平,用來建花園小區了。她一個人住在悶熱的宿舍裏,暑假的校園夜晚格外安靜,夏蟲在窗下草叢裏鳴叫到半夜,伴她入眠。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何處不可為家。
  實在無聊了,便找了一份家教做。初二的小女孩,頭發專門修剪得像雜草,一邊耳朵打著三個洞,看著就覺得痛。
  那小丫頭的口氣還頗大:“沈老師,你該把頭發燙一燙,再換件顏色鮮豔一點的衣服。”
  靈素置若罔聞,道:“四十分鍾,你把這張卷子做了。”
  女孩子撅起嘴巴:“幹嗎那麽認真。我媽說了,到時候交錢讓我上高中。”
  靈素看她:“你父母的錢能供你揮霍一輩子?”
  女孩子幾分得意:“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爸爸是誰?”
  是誰?還能是李嘉誠不成?
  可是家長就是這麽溺愛孩子,靈素又能奈何她?
  這年頭,家教就是變相的書童。
  可是始終不願意重拾舊活。有心結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熟人來找她。也不知道是怎麽找過來的,在校園裏叫住她,畢恭畢敬,遞上鼓鼓的信封。
  靈素頭幾次耐心婉拒,到了後來,隻推脫說找錯人了。
  後來就沒人來了。想必是圈內人知道她閉關。
  靈素當然知道自己這類人有個小圈子,但是她從來沒有涉足過。媽媽在世的時候對此諱莫如深。靈素諸事纏身,也幾乎忘了這事。直到現在,前塵落定,那份好奇才又浮現出來。
  人在世,總想找一份歸屬感。
  從母親口中,隱約知道沈家在行內是還是頗有口碑的。母親提到先祖們,總脫不去那份高傲,就想落魄貴族回想昔日的繁華。
  沈家是從什麽時候成為人間的獨行者的?這始終是困擾靈素的謎。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學校風風火火地傳起了鬼故事。
  室友李露描述得可是繪聲繪色,仿佛親眼所見。
  “三教,就是三教。那棟樓鬧鬼。那裏每年都要死人,被詛咒了一樣。傳說那裏以前下麵是亂墳場,解放前窮人死了都草席一裹丟在那。前幾天那個女生,獨自去上自習,第二天就被發現在四樓的427教室吊著。”
  “可是四樓隻有426啊!”
  “所以說鬧鬼啊!”
  靈素實在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大家紛紛轉過頭來,“靈素,笑什麽?”
  靈素急忙克製住,說:“我隻是覺得,尋短見的人太傻了。”
  “你知道知道那個女生是自殺。”
  “怎麽可能會鬧鬼,不是自殺就是他殺。”
  “你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許多我們不了解的力量。”
  怎麽不知道?最最清楚不過。
  靈素合上英語書,打了個嗬欠。
  她有點疲憊,因為前一夜睡得不塌實。空間裏的靈力波動,她都有感覺,昨天半夜突然驚醒時,就知道附近發生了不幸。
  既沒法繼續睡,又不能去看個究竟,輾轉反側了一宿。
  三教是棟五十年代建造的四層磚房,鋪著木地板,環境偏僻,四周植被茂密,冬暖夏涼,她平日裏很喜歡去那裏上自習。
  而三教也的確算是個鬼屋。那裏地脈極陰,教舍改造的時候又把死門給改歪了,弄得一些被吸引過去的鬼魂老半天摸不著出路,像進了迷宮一樣。靈素去那上自習,有時順帶著也做點善事,好心指導鬼魂出去。
  那個自殺的女學生,其實就吊死在426隔壁的掃帚間裏。那間小屋子有個窗戶對著路,經過的人抬頭看到,驚呼鬧鬼。保安上去一看,那女孩子已經氣絕多時。
  有人說過,這世上有許多東西,即使你爭取也得不到,而有一樣東西,你不爭取他也自己會來,那就是死亡。
  偏偏有人就是心急。
  這件事過去半個多月後,就傳出三教鬧鬼的事。說是路過的人總看到那窗戶裏掛著一個人,又有上深夜自習的學生說十二點後走道裏有輕輕腳步聲。甚至還有學生在樓裏迷路,轉了大半個小時,才找到出路。
  越傳越玄。
  女鬼不投胎,自然是在找負心漢。
  那扇窗戶正對著是一條同往食堂的幹道,下課學生必經之地,弄得每日經過那條路的男生不論有沒有心虛,都有點毛骨悚然,仿佛誰在背後盯著自己一樣。那陣子雖然期末教室緊張,但也少有人去三教上自習。
  好在不久就放假了,流言隨著離校的學生而消失。
  暑假裏,一個雨後悶熱的夜晚。
  下晚自習的鈴聲已經打過很久了,與宿舍區隔著一片操場的教學區寂靜無聲。慘白的路燈下有零星蟲蛾不知疲倦地飛撲著。
  路邊燈下小樹旁,總有那麽一兩對情侶正在偶偶私語。教室的燈光次第熄滅,最終一切都歸與平靜。
  三教也同其他教學樓一樣,在午夜的黑暗裏沉睡著。
  忽有一道亮光從窗戶裏閃過。
  保安甲揉了揉眼睛,“三教裏好像有人啊?”
  保安乙笑道:“前後門都鎖了,哪裏進得去人?就算是賊,那破樓裏除了木頭桌椅也沒什麽可偷的。”
  說話間又有一道白光閃爍了一下。
  保安甲很疑惑:“是有什麽東西!”
  “別是真鬧鬼了吧?”保安乙用電筒照了照那棟房子。
  幾分鍾過去,一切正常,並沒有白光再閃過。兩個人互看了一眼,繼續往下巡邏。
  三教二樓的樓梯口,馮曉冉氣急敗壞地給了旁邊男生一個爆栗子。
  “死菠菜,我早跟你說了,不能用手電筒,不能用手電筒!你聽不懂中文啊?”
  那個叫菠菜胖乎乎的男生一臉小媳婦樣,“當家的,這裏這麽黑,不用手電筒我們什麽都看不到啊!”
  馮曉冉壓著聲音歇斯底裏:“我們是來見鬼的,不是來尋寶的!”
  “誰說見鬼就不能用手電筒呢?”
  馮曉冉正要發作,忽然聽到頭頂哢嚓一聲響,似乎有人在樓上走動。
  她急忙意示菠菜安靜。
  上麵是四樓,上次鬧人命的地方。那聲輕微的腳步聲慢慢從西側響到東側,又緩緩踱了回來,正正停在了馮曉冉他們頭上方。
  馮曉冉一個寒戰,原來是菠菜冰涼汗濕的手抓住了她的。
  菠菜聲音打抖:“當家的,它是不是發覺我們了?”
  馮曉冉蔑視他:“堂堂五尺男兒,聽到點聲音都嚇成這副德行!”
  菠菜很委屈:“都說了是女鬼了,萬一仇恨天下男人,一見到就殺之以快,怎麽辦?”
  馮曉冉笑,瞅著菠菜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表情說:“你放心,她要殺你,我就動用我的通靈大法,跟她溝通,說你是GAY。”
  菠菜兩眼一瞪,深吸一口氣。猛然一陣狂風刮來,一下就將兩人掀倒在地。一時間窗戶玻璃破碎聲,桌椅倒地之聲,四處響起。狂風似在走廊裏回旋,聲音仿佛鬼哭狼嚎,尖銳刺耳。
  馮曉冉捂著耳朵趴在地上,魂魄已經嚇得出殼了七成,隻覺得這風力大地幾乎把人從地上吹起來,要卷到天空中一般。
  地動山搖之中,又感覺到風裏似乎有什麽東西透身而過,粘膩陰冷,讓人通體生寒,幾欲嘔吐。
  馮曉冉忍受不了,放聲尖叫起來。
  沒想隨著她高八度的叫喊,風卻慢慢停了下來。雖然還很陰冷,可是已不再有什麽東西粘在身上的感覺。
  馮曉冉哆嗦著轉過身去:“菠……菠……蔡小波,餓……餓剛才是開玩笑的。你怎麽會是……”
  卻見蔡小波慘白著臉倒在地上,早已經昏了過去。
  馮曉冉覺得事情鬧大了,急忙推他:“菠菜!菠菜!你沒死吧!”
  蔡小波昏得頗徹底,愣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馮曉冉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覺綿長有力,不像是將死之人,也放下心來。
  突然頭頂又是一聲哢嚓響。馮曉冉寒毛倒立,心驚膽戰。
  極寂靜中,她驚訝地瞪大眼睛。
  她沒看錯,一隻閃爍著柔和的淡黃光芒的小紙鶴在旁邊飛舞著,如夢似幻。紙鶴拍著翅膀,上下竄了竄,然後整個散做一團光球,漸漸消逝在空氣裏。
  馮曉冉晃了晃腦袋,丟下蔡小波,鼓足勇氣往樓上走。
  四樓一片狼籍,慘淡的月光穿過被風吹開的門照射進來。走廊盡頭一片昏暗,隱約可見人影卓卓。
  馮曉冉拽緊了手裏的電筒,哆嗦著照過去。
  光束先照到一雙穿著涼鞋的腳,一點點上移,一件格子布連衣裙,再往上……
  女鬼忽然轉過了身來,一雙流光瀲灩的眸子,嫵媚一笑。
  美女。馮曉冉心想。手上一抖,手電筒掉在地上。黑暗中,那女鬼雙眼居然還帶著光,陰氣森森撲麵而來。
  馮曉冉深吸一口氣,扯開喉嚨大喊:“鬼啊----------……”
  一隻手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巴:“你想把保安招來嗎?”
  馮曉冉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似乎隻過了幾分鍾,因為那個漂亮的女鬼正坐在自己身邊。
  馮曉冉反射性地要再叫,那個女鬼不耐煩地阻止了她:“同學,我就長得那麽像鬼嗎?”
  馮曉冉閉上嘴,仔細看。對方和自己年紀相仿,穿著樸素,臉色紅潤。
  她鬆了一口氣,“同學,人嚇人,嚇死人啊。”
  “我可沒嚇你,都是你自己嚇自己。”那女生笑了笑。
  馮曉冉問:“你也是來探險的?”
  女生挑了跳眉毛,“你呢?葉公好龍?”
  馮曉冉臉有點紅。
  女生望了望天色,“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馮曉冉有點不甘心:“我……前陣子被吊死的女生是我老鄉……”
  “哦,”女生想了想,“也好。”
  也好什麽?馮曉冉還沒來得及問,就見對方指間發光,在她眉間一點。一股清涼湧進大腦。
  片刻後,馮曉冉聽到了一陣有規律的咯吱聲。
  女生低聲說:“做好心理準備。”
  馮曉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把拉著走進盡頭的教室裏。
  教室裏空蕩蕩的。
  馮曉冉詫異地四下張望,什麽都沒有啊。
  女生無奈地歎了口氣,點點她的肩膀,指了指上麵。
  馮曉冉僵硬的脖子一格一格地抬起來。
  咯吱聲中,少女的身子在半空輕輕搖晃。
  馮曉冉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濕透。
  “湯麗……”
  女生仰頭道:“同學,仰著脖子疼,還是下來說話吧。”
  湯麗慢慢降了下來。她臉色蒼白,除此之外,和生前區別不大。
  馮曉冉略微放心,不再害怕,說:“湯麗,你說,是誰幹的,我一定為你報仇。”
  湯麗卻望向旁邊的女生。
  女生對馮曉冉說:“她上吊傷了舌頭,說不了話。她說,你們都誤會了,她是自殺。”
  馮曉冉打攪:“什麽?”
  女生說:“她說,她自尋短見,因為得知身患絕症,又逢失戀。一時頭腦發熱,沒有想開。”
  馮曉冉又好氣又好笑:“你你,你真是氣死我!”
  湯麗慚愧地低下頭。
  馮曉冉怒其不爭:“雖然同你不是很熟,但是認識已有好多年。生命怎麽能兒戲?”
  湯麗神色淒涼。
  馮曉冉歎息:“白發人送黑發人,父母生你養你這麽多年,夏解暑、冬添衣,你把脖子往繩子裏一伸,就回報了他們?”
  湯麗啜泣起來。
  旁邊女生說:“夠了。她已經明白了。同學,我送你上路吧。”
  湯麗聞言,給那個女生鞠了一個躬。
  女生淡淡一笑,手指在空氣中畫了一個符,一隻淡黃光芒的小紙鶴撲著翅膀,飛出教室。
  湯麗衝馮曉冉點了點頭,追隨著紙鶴而去。
  馮曉冉呆呆看她走了,轉向女生:“你是靈媒?”
  女生不答,隻說:“你這下滿意了,可以回去了吧?”
  馮曉冉不罷休,“你是我們學校的?你叫什麽名字?”
  女生轉身就走。
  馮曉冉興致勃勃地跟在她身後,“我可崇拜有特異功能的人了。我叫馮曉冉,外語係的,姐姐貴姓?”
  女生無奈:“馮同學,午時已過,今日是七月半,鬼門大開之。這裏地陰,你八字又較輕,呆久了對你身體不好。你快回去吧。”
  馮曉冉聽她滿口專業語言,更是手舞足蹈:“同學,大師,認識一下嘛!”
  女生實在沒辦法,說:“我姓沈,沈靈素。”
  “靈素?同學,你這名字起得可真好。你會法術,你能教我嗎?”
  靈素翻了一個白眼。
  馮曉冉忽然想自己還有同伴,“菠菜!菠菜呢?”
  靈素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大呼小叫地衝下樓去。
  就聽見保安喝道:“哪個係的學生?這麽晚了在這裏幹什麽?不要跑,站住!”
  樓下鬧開了鍋。
  靈素笑,走進黑暗中。

  ***

  靈素長那麽大,說到朋友,算起來隻有許明正一個。
  可是小許卻沒有當她是朋友。他對她心存愛慕,情人做不成,也很難做朋友。
  而許明正之前,能同靈素交流的,隻有母親和妹妹,可惜兩人均已去世。
  馮曉冉說:“靈素,你是不是傳說中的命硬克親之人?”
  靈素也不惱她的口無遮攔,冷笑道:“那你還不離我遠點?”
  馮曉冉笑:“你說我八字輕,你又能驅鬼,我跟著你隻有好處。”
  靈素仰天長歎。
  馮曉冉自從知道靈素異能後,追著拜師。靈素天賦異稟,沒什麽可教她的。來往久了,便成了朋友。
  馮曉冉家境寬裕,熱情開朗,天真爛漫。這性格同靈素剛好互補,兩人非常處得來,旁人看了都稱奇。
  馮曉冉是外語係的,學西班牙語,當初成績不好調濟的。她不是用功學生,曠課累累,英語考試都還得靠靈素給她複習。
  毛概課布置小論文,靈素提醒她早點自己寫,她不信邪,臨要交了才抄了一篇,就給老師抓個正著,訓了個半死。
  從那以後,靈素就成了她的風向大師,周末出門逛街,都會請教一聲:“去南城還是到北市?”
  甚至問:“沈半仙,幫我預言一下這學期文學史考哪幾章?”
  靈素斜睨她:“第一章到第四章。”
  “可總共就四章。”
  靈素點頭,“沒錯。”
  關於靈素的異能,馮曉冉一直守口如瓶,甚至連自己的發小蔡小波都沒有提起過。她是個靠得住的朋友。
  馮曉冉一直想跟靈素拜師學藝。靈素說你沒什麽慧根,學也學不到,不如學點普通的風水和麵相算了。
  馮曉冉便問:“我麵相如何?”
  靈素如實回答:“你是享福之人。”
  馮曉冉頓時樂滋滋的。
  靈素本想說,你將來嫁一個教書匠,移民美國,會生三個孩子,就此淪為奴隸。後想到馮曉冉總是滿懷深仇大恨地提起自己惡魔般的小侄子,發誓永不生育,隻好把那話先收著。
  後來靈素耐不住馮大小姐的拖功,偶爾超度亡靈的時候會讓她在一旁觀看。馮曉冉跟著見多了陰陽之見的愛恨離合,也有些明白為什麽靈素總是那副不為所動的沉靜麵孔。
  她是見得太多了。
  大三的時候,馮曉冉有了一個男朋友,叫段玨。
  說到這個故事,那話有點長。
  一日馮曉冉來找靈素,要她一起去上自習。靈素跟著她,一路走到綜合教學樓某間正在上課的小教室,馮小姐就停住了。
  她扭扭捏捏地對靈素說:“你幫我看看,裏麵講台上的那個人怎麽樣?”
  靈素頭一次見馮大小姐做小女人姿態,驚奇又好奇,立刻湊到玻璃窗上。
  講台上是一名男老師。看年紀,非常輕,約莫也是剛畢業;看長相,白皙斯文,天庭飽滿,雙目有神,雖不是很英俊,但也十分吸引人。
  靈素笑:“馮曉冉,你給我老實交代!”
  馮曉冉羞答答地說:“今天早上,我騎車到逸夫樓的時候,輪胎給釘子紮了。就是他,把我扶起來,還幫我推車送我到宿舍……”
  馮大小姐臉已經紅透。
  靈素嘖嘖,指了指馮曉冉手裏拎著的保溫壺:“這點小恩小惠,就讓你上門送湯?”
  馮曉冉急,“你倒是說,他人怎麽樣嘛?”
  靈素說:“書呆子。”
  “這還用你說!”
  “很老實。”
  “還有呢?”
  “嗯……塌實能幹。”
  “還有還有?”
  靈素絞盡腦汁:“目前單身。”
  馮曉冉終於滿意。
  這時下課了,學生們魚貫而出。
  靈素推了馮曉冉一把:“還不進去?”
  “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麽?”
  “門上課表裏不是有他的名字?”
  星期四第五節課,犯罪心理學,講師段玨。
  馮曉冉深吸一口氣,走進教室。
  靈素沒跟進去,她在門外麵,隻聽馮曉冉聲音含春地說:“段玉老師……”
  她差點跌倒在地上。
  段玨很尷尬,急忙更正:“段玨。”
  馮曉冉還不知死活,驚訝:“斷絕?你要和誰斷絕?”
  靈素在外麵簡直要撞牆。
  丟死人了。
  段玨隻好在黑板上寫下名字,說:“同學,王字旁加個玉,念jue。”
  裏麵沉默幾秒,然後馮曉冉埋頭衝了出來。
  這件事就這麽成為笑談。
  馮曉冉和段玨好上後,專門請靈素吃了一頓飯。中途馮曉冉悄悄問靈素:“是不是他?”
  靈素自然不可能點破,裝模作樣道:“你的姻緣,你若認為是,那自然就是。”
  馮曉冉笑捶她:“滑得像泥鰍!”
  段玨真是個老實人。平時裏聽從馮曉冉的一切調派指揮,馮曉冉就是他的紅太陽,是他革命前進的方向。馮曉冉的話就是中央紅頭文件,就是神的顯靈。靈素就常見馮曉冉一個響指,段玨就上前為女友捶腰捏肩。
  靈素頗同情他,他自己似乎還樂在其中。
  這樣的人卻是犯罪心理學講師,課堂上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論文屢屢見報,係裏一顆不大不小的冉冉紅星。
  馮曉冉自己幸福了,便總想給靈素也找一個伴。她並不覺得靈素不是正常人,反而覺得她聰明漂亮又能幹,尋常男子都不配近身。
  靈素是發自內心感覺這份情誼的,不過對相親,始終謝敬不敏。
  馮曉冉追著問:“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老段係裏那麽多研究生、博士生,符合各項硬指標,都寫在綠頭牌上給你挑!”
  靈素被逼無奈,終於說:“我以前吃過虧。”
  馮曉冉啊了一聲,好半天才說:“那一定是一個王八蛋。”
  靈素笑了,說:“他英俊瀟灑又多金,是言情小說裏的不二男主角。”
  馮曉冉又說:“那他肯定素行不端。”
  “不,他一腔深情。”
  “那為什麽?”
  靈素苦澀一笑:“不是對我深情……”
  馮曉冉沉默,相親一事暫且放下。

  ***

  做為一個學生,靈素是平凡的。她成績優秀,但是不愛參加集體活動。老師喜歡她,但也沒特別照顧她。女同學偶爾背地裏也要說她閑話,但是基本上大家都可以和平相處。
  而做為一個通靈者,靈素是孤立寂寞的。
  她也碰見過其他的異能人士,有一次就見一個男生在學校舊實驗室旁收一隻貓妖,還一次是一個老者逗弄手上一支鳳鳥兒。
  彼此看見了,點點頭,心照不宣,並沒有交談。
  靈素雖然渴望與同行溝通,但是卻不知道說什麽。她在這行裏,宛如出生嬰兒一樣無知軟弱。
  一個冬日,靈素和馮曉冉經過操場。場上有一群男生在打籃球,賽況正激烈,人聲鼎沸。
  突然一個籃球竟然越過了高高的鐵絲網,從天而降,朝靈素她們砸過去。
  眾人驚呼聲中,靈素一把將馮曉冉推開,球砸到她的肩上,然後彈開。
  隻是一個籃球,靈素也不覺得痛。馮曉冉倒是立刻跳著腳開始罵人。
  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匆匆跑了出來,撿起球,不住地鞠躬道歉。
  那小生憑地英俊。濃眉毛,桃花眼,英挺的鼻子,小麥膚色,笑起來,牙齒雪白。簡直像電影明星。
  馮曉冉閉上嘴。對這這張笑臉,再大的火也發不出來了。
  男生嘴巴也甜,“兩位美女,要我怎麽道歉?請你們喝汽水?”
  馮曉冉這是徹底沒了氣。身旁的靈素一言不發,神情怪異地盯著男生。
  男生看向靈素,首先看到的,卻是一雙黑嗔嗔,如浸在泉水裏的琉璃珠般的眸子。他心中驚豔,衝她拋了一個眼神過去。
  靈素立刻別開臉。
  男生隻當她害羞,嗬嗬笑起來。
  鐵絲網另一頭有女孩子不耐煩地叫道:“王治平,你揀個球,怎麽需要那麽久?”
  王治平這才幾步一回首地返回球場裏。
  馮曉冉笑著拽了拽靈素,“你不會看上這麽一個繡花枕頭了吧?”
  靈素冷冷一笑,“他有重影。”
  “什麽?”
  “我說,他有背後靈。”
  馮曉冉噤聲。
  靈素再見到王治平,是半個月後。
  那日她在圖書館自習,埋頭看書之際,忽然感覺一陣陰風刮了過來。
  她驚奇地抬起頭,看到一個高大的男生夾風帶雪地匆匆走進教室裏。那人正是王治平。那日教室基本滿員,巧得很,偏偏靈素對麵空著一個座位。王治平順理成章地走過來坐下。
  他大概才運動過,一臉汗水,一張俊臉更顯得生機勃勃。旁邊已有女孩子朝這邊指點起來。
  靈素看著他從書包裏拿處書本,在桌子上攤開,然後開始寫起來。
  一直附在他身後的一團烏黑陰影變幻著,一隻慘白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從那團混沌裏伸了出來,勾住王小生的脖子。然後一張幹癟的臉也探了出來,眼睛大且布滿血絲,烏森森眼珠滴溜溜地各自亂轉,最後看到靈素,凶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警告什麽。
  靈素不動聲色地看著,也沒有采取行動的打算。
  王治平感覺到她的視線,抬起頭來。
  他還記得這個清麗的女孩子,又見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目光楚楚似乎在訴說什麽。他心下喜悅,習慣性對靈素輕佻笑道:“同學,似曾相識,是嗎?”
  靈素暗自好笑。死到臨頭不自知,還一味搭訕女孩子,活該被鬼纏。
  她低頭繼續做功課。
  王治平隻當她害羞,興致更高,說:“我叫王治平,經濟學院的,你呢?”
  靈素覺得對麵陰風愈盛,想是那女鬼發怒了。她不想麻煩,堅決不去理會王治平。
  沒想王治平這人不識好歹,變本加厲。他描到了靈素的課本上的名字,自己發揮道:“靈素?這名字真是秀美靈氣,口齒留香。我猜猜,同學你是學文學的?還是藝術?”
  靈素這廂隻看到那隻枯手啪地印在她的練習本上,抬頭就正對上女鬼淒厲的臉,對方呼出的惡臭噴在臉上。
  她厭惡地皺著眉,並攏食指與中指,點在女鬼眉心。
  一道白光閃過,女鬼被灼得尖叫一聲,嗖地縮了回去,盤踞在王治平頸項間,惡毒地盯著靈素,宛如一條毒蛇。
  王治平隻看到靈素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忽然覺得脖子很涼,便拉了拉衣領。
  靈素板著臉收拾起課本,起身往外走。
  王治平想都沒想,立刻追了出去。
  室外很冷,他被風迎麵一吹,立刻打了個哆嗦。靈素行動很快,轉眼就過到路那頭,王治平一邊喊著,一邊衝過去。
  換做別人,被王小生這樣的男孩追著跑,不知該多高興。靈素卻哭笑不得,她還從來不知道居然有比鬼都還難纏的人。
  王治平邊追邊喊,路人紛紛側目。
  靈素不耐煩,回頭瞪他。她看到王治平跑上馬路,脖子上掛著的女鬼就像一條黑色絲綢圍巾正在迎風飄揚。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王治平腳踏上人行道時,一截冒著火花的電線從天而降,直直往他頭上砸下去。
  旁人的驚呼聲中,靈素身影一閃而過。王治平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了他一把,讓他摔了個仰麵朝天,屁股生痛。
  緩過神來,那截電線落在他腳邊一米之遠,還在劈啪作響著。他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靈素就站他身邊,清秀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聲音低沉道:“本來見你可憐,不忍除你。偏偏你不知好歹,竟要害人性命。那就休怪我不留情了。”
  王治平聽得一頭霧水,還以為靈素惱他剛才舉動,要收拾他,急忙叫道:“別別!同學!有話好說!”
  靈素停下來,“你還為她求情?”
  “她?誰?你說什麽?”王治平是徹底糊塗了。
  靈素一笑,如旭日出雲,“等我收了她,你自然就知道了。”
  她手輕輕一揚,王治平眼前花花一片,尚未懷疑自己是否貧血,就暈了過去。纏繞在他頸間的怨靈長嘯一聲,騰空而起,夾著厲風撲向靈素。
  靈素冷笑一聲,手掌含光,從容迎了上去,在空中畫了一個圓,一下將怨靈震開。怨靈刺耳尖叫著,四下飛竄,卻怎麽都飛不出方圓五米外。那個光環緊緊追隨著它,一個猛撲,將它套住,收縮箍緊。
  怨靈落到地上,打了一個滾,變成了一個穿淺藍長裙的少女。少女滿臉晶瑩的淚水,我見猶憐。
  靈素看了,歎了口氣,彈了一個響指。
  王治平幽幽轉醒,看到那個藍裙少女。他還沒疑惑,隻是出於憐香惜玉的本能,關切地問:“同學,你怎麽了?摔著了?”
  靈素冷笑。
  王治平伸手去扶那個少女。少女突然抬起臉來,楚楚可憐地問:“你不認識我?”
  王治平撓了撓頭,“同學……你是哪位?”
  少女更是悲切,一味哭泣,不回答他。王治平隻有向旁邊的靈素求助。
  靈素臉上一抹含蓄的譏諷,說:“你回頭看看身後就知道了。”
  王治平依言轉過身去。他的身後是一副海市蜃樓:英俊的男生在球場上意氣風發,惹得芳心無數。忽然球脫手,滾到一個女孩子腳邊。他追了過去,從女孩子手上接過球,隨口一句:“同學,你這身衣服真好看。”
  隻為他這一句話,女孩子日日穿那條藍色裙子守侯操場邊,可是男生卻再沒留意過她。
  一日,男生的球又脫手,滾得極遠。女生立刻追過去,一心想揀到球,好有機會男生說話。她一門心思跟著球跑,沒有留意到一輛車疾駛過來……
  男生隨後趕去,隻見車禍,不知緣由,自顧揀了球,同情片刻就離去了。
  海市蜃樓漸漸隱褪去。王治平呆若木人。他本來就是沒心沒肺的人,哪裏知道自己無意惹了這麽一樁血淋淋的情債。
  靈素同那少女說:“你看看,這樣的人,值得嗎?你耽擱了投胎時間,吃虧的還是自己。不論做人還是做鬼,都得往前看。”
  少女抹著眼淚,點了點頭。
  “你走吧。”光圈褪散。少女衝靈素鞠了個躬,依依不舍地看了王治平一眼,身影漸漸隱去。
  王治平好久才如夢初醒,一個哆嗦,又跌坐在地上。
  靈素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然而這件事並沒有結束。
  期末最後一門考試結束,馮曉冉叫靈素到段玨那裏去,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
  那日極冷,雨加雪。靈素交卷出來,感覺一下掉進了冰窟窿裏。她拉緊大衣,頂著風雪走在路上。
  剛走到一個偏僻地方,有人喊住了她。轉過身去,看到了王治平。
  王小生半個月不見,似乎瘦了些,有點憔悴,不知道是為誰害了相思。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中年男人。那男子相貌平凡無奇,戴著墨鏡,麵露凶煞。
  靈素看到男子周身籠罩著一層綠氣。她歎了一口氣。
  王治平指著靈素對那個男人說:“就是她。大師,那天就是她對我施法!”
  男子點了點頭,慢慢走過來,上下打量靈素。
  “不錯,果真是個妖精!”
  靈素啞然,不知道該罵他,還是該謝他誇獎的好。
  王治平還一臉天真,問道:“是什麽妖精?”
  靈素也好奇。就聽那“大師”說:“是個千年道行的狐狸精啊!”
  靈素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乖乖,她還不是普通的禍水!
  王治平很緊張:“大師,她是不是對我施了媚術?你快收了她啊!”
  “大師”搖搖頭,說:“這個妖精道行深厚,不是普通法術能對付的。”
  “那怎麽辦?”王治平大驚失色。
  “不怕。”大師手一揮,“就沒有我張天師收不了的妖!”
  靈素看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唱到這裏,終於開口道:“這位先生,我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男子板著臉,冷哼一聲:“不用狡辯了,今天一定要收了你,省得你在校園裏為非作歹!”
  靈素深覺荒唐,橫掃他一眼,不置一詞,轉身離開。
  男子見狀,從口袋裏抽出幾張符,嘴裏念念有聲。符紙呼地燃了起來,帶著綠色火苗向靈素撲了過去。
  靈素轉身手一揮,火苗立刻熄滅,符紙飄落到了地上。她姿勢如行雲流水,烏黑長發在風雪中飛舞,頗有幾分凜冽冷豔,不可侵犯之姿。
  男子大驚,叫道:“厲害!”緊接著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柄古拙的桃木短匕,一揮之間,暴長成三尺青光劍,隻見精光洌洌,寒氣逼人。
  這時王治平卻把他拉住了。
  “大師,你不可以殺人啊!殺人是犯法的!”
  男子殺紅了眼,將他一把推開:“我殺的不是人,是妖!就讓你看看她的原形吧!”
  他大喝一聲,衝了上來,定是要將那個女孩子一劍穿心。
  靈素嫣然一笑,“劍倒是好劍。”
  她隨手唰地撕了一頁紙,往空中一扔,化做一隻小鶴。劍刺過來,正中小鶴。紙鶴頓時化做閃亮齏粉,消散無蹤。那個男子也被那股力量震得後退好幾步。
  靈素無意戀戰,接著這個機會又想走開。沒想男子還不罷休,叫喊著“休想逃”,一邊掏出一個罐子打開,向靈素潑去。
  靈素這才臉色一變,急忙後退。可是一不留神腳下踩到一塊石頭,身體失重,仰身就要倒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手在靈素背後扶了一把,一個什麽東西從她身後飛出去,張開結界,將那汙濁的液體全部擋了下來,披頭蓋腦地反淋了王治平和那男子一身。
  靈素長長呼出一口氣。
  背後那個聲音道:“喂!這樣欺負女孩子,太損陰德了吧?”
  王治平被那汙水嗆了一口,五官都皺了起來。那位“張天師”更古怪,臉色青白,見了鬼似的不住哆嗦,兩眼翻白,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靈素驚愕地“咦?”了一聲。
  身後的男生笑道:“我加了點東西,夠他受的了。”
  那是個瘦瘦高高的男生,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卻依舊顯得俊秀斯文,讓人頓生好感。他衝靈素擠了擠眼睛,道:“同學,你心腸太軟了,對待這種東西,絕不可手下留情。”
  說話間,“張天師”聲聲哀叫起來,滿地打滾,身子竟然越縮越小。靈素從來沒見過這架勢,好奇地瞅著。隻見就像電影裏演的一樣,男人身體縮進衣服裏,一陣哆嗦,一隻碩大的灰老鼠從領口竄出來,驚慌地吱了幾聲,飛快逃竄。
  男生嘿地一笑,揮手彈出什麽東西,擊中老鼠。老鼠慘叫著打了幾個滾,溜進了灌木叢裏。
  王治平也目睹全程,嚇得麵無人色,連聲問:“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東西?”
  男生譏笑:“老鼠你都不認得?”
  靈素也笑了起來。
  王治平指著他們,驚駭道:“你們又是誰?你們不要殺我!”
  靈素嗤之以鼻:“殺你做什麽?你走吧,我以後不想再見你。”
  王治平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走了。平日裏那麽風流瀟灑的人,這個時候也狼狽不堪。
  靈素歎口氣。這下,怕又要謠言四起了。她不惹是非,是非總是來惹她。
  她對那個男生鞠身道:“謝謝你。”
  男生笑笑:“舉手之勞,大家是夥伴,應該的。”
  算起來,靈素還是第一次和同道中人正麵接觸。
  母親是從來不和這些人來往的,也從來不提。母親口裏的沈家女子總是帶著曖昧的贖罪色彩在那座南方都市裏默默生活。後來她故去了,留下一本劄記,隻有寥寥幾筆提到過:“沈家祖上南遷至此。祖母偶爾會懷念幼時玩耍的庭院和那青翠山林。她記憶裏,家廟香火不熄,芳香浸入衣襟……”
  有家廟,那就是大家了,可是關於家脈傳承的異能,卻隻字未提。
  靈素看著眼前熱情洋溢的男生,不由生出幾分親切來,便衝他一笑,道:“你幫我大忙,還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男生一聽,嘿嘿一笑,說:“謝我倒是容易。”
  靈素覺得新奇,順著地問:“怎麽謝?”
  男生張口道:“你可以借我點錢嗎?”
  “啊?”
  男生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剛才一急,把最後兩個硬幣打那隻老鼠了。我是C大的,沒錢坐公車了。”
  靈素過了會兒才長長“啊”了一聲,不禁笑起來。
  男生穿著有點單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靈素看他可憐,心底一動,說:“我請你吃飯吧。”
  馮曉冉看到靈素身後的男生時,表情可用震驚來形容。靈素平時不聲不響的人,卻給她來這麽大一個驚嚇。
  男生衝她眼光燦爛地一笑,老熟人一般,脫了鞋子,尋著菜香往裏走去。
  馮曉冉一把拉住靈素,“怎麽回事?”
  靈素又冷又餓,長歎一聲:“一言難盡。”
  馮曉冉來了興致:“我看他挺帥的,哪個學院的?你們怎麽認識的?”
  “你想哪裏去了?”靈素嗔道,“回頭再和你說。你放不放我進去,我都快凍死了!”
  馮曉冉拉著她不放:“說清楚了才給進去!沒良心的,談戀愛了都不告訴我!眼光倒不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溫文儒……”
  雅字尚未出口,就聽裏廂那男生口氣老道地說:“羊肉湯鍋,適合放點大蔥蘿卜,胡椒香菜。來,大哥,我要這塊肉。”
  馮曉冉張口結舌,看向靈素。
  靈素疲憊地歎氣,往裏走去。
  裏麵,爐子上熱騰騰地煮著一鍋羊肉湯,那個男生早坐下正碰著一個大碗,仰頭咕嚕咕嚕把湯喝盡。完了一抹嘴巴,道:“總算暖和了。”
  段玨看著好笑,說:“兄弟,今天才三度,你也穿得太涼快了。”
  “沒辦法。老板原來說這個月發補助,結果又跳票。月光族代言人。”
  “你什麽專業的,跟的哪個老板?”
  “我是C大的,原來學外語,現在讀古代文學的研究生。”又說了一個人的名字。段玨點點頭,說聽說過,挺牛的。
  男生笑道:“係裏他最年輕,牢騷最多。做古文學的,總在年紀上吃虧,越是古董越權威。”
  馮曉冉坐在他對麵,熱情招呼道:“盡量吃吧,別客氣。靈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對了,你怎麽稱呼?”
  靈素手一抬,卻啞然了。
  他叫什麽?
  男生嘴裏正包著一塊蘿卜,急忙一口吞了,說:“我叫華清。清華倒過來就是我。”
  他扭頭問靈素:“你叫什麽?”
  馮曉冉的下巴快掉到地上。靈素溫和說道:“我姓沈,沈靈素。”
  華清突然停下手裏的筷子,“你姓沈?”
  “是啊。”靈素點點頭。
  “沈……沈慧君是你什麽人?”
  靈素怔住,“沈慧君是家母。”
  “難怪啊。”華清慢慢放下碗筷,對靈素莊重地點了點頭,“你是沈家現今的當家吧?”
  靈素眉毛一揚,笑道:“如今沈家就我還活著,當不當家,也隻我一個了。”
  “是嗎?”華清聽了,麵有難過之色,“還是這樣啊。”
  靈素以為接下來他會同他說一點沈家事,沒想華清同學感歎完畢,又捧起飯碗狼吞虎咽起來。
  一頓飯完畢,馮曉冉臉上已滿是黑線。靈素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又擔心被馮曉冉拷問,借口送人,跟著華清趕緊溜走了。
  走到校園大道上,靈素才有機會問:“你認識我媽媽?”
  華清縮著脖子,哆嗦著說:“我師父認識,提起過。”
  靈素欣喜:“你師父是誰?我能見見嗎?”
  華清裂嘴笑道:“我師父是賈天師!”
  靈素笑嗔,“不要開玩笑!”
  華清大叫:“他老人家是姓賈!別人是管他叫天師嘛!”
  靈素汗顏,“那麽,賈……天師,怎麽認識家母的?”
  “這就不大清楚了。不過界內人不知道沈家的,倒是少數。但是你們大隱於市,從不和我們接觸。一度還有傳聞,說沈家已經斷了。今天遇到你,才知道沈家還在。”
  “隻是煙火單薄。”靈素笑接上,又問,“你說界內人,又是怎麽回事?”
  “你可什麽都不知道。”華清說,“你我都是界內人士。你是沈家傳人,我呢,我師從玉宸山賈道長。玉宸山是龍虎山支派,祖師張五鬥。”
  靈素終於聽出來一點門道:“原來是華道長。”
  華清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
  靈素更覺得有趣,又問:“那麽,界內人都知道沈家的淵源?”
  華清笑道:“沈家可是古老名門啊。不過我隻知道沈家原來在山裏,後來又遷了出來,然後沉寂了近百年。更多的,得去問老人了。”
  靈素迫切地問道:“那我該怎麽認識他們?”
  華清新奇,“難得沈家妹妹肯主動出來見人了。你知道'三把拂塵'嗎?”
  “什麽?”
  “一家茶館,大家平時裏聚會交友的去處。哈裏波特看過嗎?”
  “啊?”這風馬牛不相及的,靈素完全糊塗了。
  華清手舞足蹈地解釋,“那茶館本來叫'仙客來',後來老掌櫃退休,換了他孫子。那廝英國留學七年歸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給改了。一些長輩氣得不行,我是覺得好玩,再說那小子常免我點心錢……”
  靈素打斷他,“這間幾把拂塵……”
  “三把。”
  “好吧,三把那個什麽,該怎麽去?”
  華清說:“你從沒去過,找不到的。約個時間,我帶你去。”
七日之後,靈素如約來到華清指定的地方。
  那是城西一條絕對名列拆遷範圍的小巷子,蜿蜒曲折,兩邊全是簡陋的大排擋,夾雜著幾家曖昧的理發店。那日天較暖,前些日落的雪半融化,地上一片汙濁的泥濘。
  正是晚飯時間,簡易棚裏傳出陣陣劃拳叫碼聲。那家名叫“紫氣東來”的火鍋大排擋在一個死角裏,生意正熱火,喧囂的棚子裏彌漫著騰騰白霧。
  華清先看到了她,站起來揮手大喊:“喂!這邊!”
  他麵前的桌子上火鍋正開,紅油上咕嘟咕嘟滾著辣椒。靈素口味淡,看到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華清呼啦一口氣把牛肉豬丸全倒進鍋裏,招呼靈素:“坐吧。吃晚飯了嗎?要不來一點?”
  靈素趕忙搖頭:“你不是要帶我去那家茶館的嗎?”
  “不急。吃完再走。”轉過身大嚷,“老板,這裏加一碗油碟!”
  胖胖的老板娘端著一碗油碟走過來,大嗓門說:“阿華,你換女朋友了?”
  華清嗆了一口啤酒,趕忙道:“別胡說。這位是小沈。”
  老伴娘好奇地打量靈素,“你姓沈啊。真難得見到沈家人呢!”
  人人都知道沈家。靈素更是好奇了。
  老板娘爽朗一笑:“看在你的份上,今天的啤酒就送你們吧。”
  華清大樂,又是一長通甜言蜜語奉承話。
  靈素看他嘴角還掛著紅紅的油膩子,心想她這輩子對帥哥是該徹底絕望了。
  她是吃了晚飯才來的,加上不喜葷辣,沒怎麽動筷子,大多數時間都是心驚膽戰地看著小帥哥在對麵風卷殘雲狼吞虎咽,仿佛剛從牢裏放出來一樣。
  華清跟她提起過自己是孤兒,於是她心裏母性有點萌發,感歎道,沒娘的孩子過得可真是可憐。
  好不容易挨到華大公子酒足飯飽,都快九點了。
  華清衝老板娘點了點頭,帶著靈素往裏麵走去。他們擠過廚房,走到一個堆著雜物的後院裏。
  靈素這兩天在馮曉冉的指導下補習了哈裏波特,看到這場景,心想別是磚牆後藏著一條巷子。
  華清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故作神秘,嘻嘻笑著,手在牆上慢慢摸來摸去,倒像是在非禮美人。
  靈素笑他童心未泯,故意不聲不響,表現得極其有耐心。
  華清見狀,也不好意思繼續鬧下去。他撩開牆上枯藤,靈素看到牆上一個八卦輪盤模樣的東西。華清將它外圓左轉三圈,內圓右轉兩圈,再一按。隻聽喀啦一聲,一扇門無聲滑開。
  靈素這才看清楚,原來門就在牆上,隻因為牆壁斑駁,加上現在光線昏暗,所以剛才沒看出來。
  華清解釋說:“別看簡單,平常人是扭不動這個輪盤的。密碼我改日告訴你。”
  門後麵是一方門堂模樣的地方,照壁雕刻著一池嫋娜芙蕖,月下盛開,嘩嘩水聲和縹緲的弦樂從照壁後麵傳出來。
  這裏雖然幽暗,但是可以看出裝潢古樸高雅,細節別具匠心。
  茶館不大,兩百平方米不到,照明全用青燈,除了照壁那處人工水景,幾乎不見更多現代文明痕跡。
  客人稀少,有的衣著光鮮,有的樸素,更有襤褸者。他們或是獨處,或是三兩聚在一起交談。一個年輕秀美的女孩子穿著旗袍,坐在中台上,扶著古箏,腳下香爐青煙嫋嫋。
  一個嬉哈打扮的年輕人興致衝衝地跑過來,狠狠地拍了華清一下,“兄弟,你還活著啊!”
  華清哀叫一聲:“你小子新練了鐵沙掌了嗎?”
  “你好幾個月沒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一小心被蘇醒給弄死了!”
  華清大叫:“什麽弄?我又不是一隻蟲子?”
  年輕人嘿嘿直笑。這才看到安靜地站在一旁的靈素,少女清麗的容顏在朦朧的光線下更是出塵脫俗,宛如一朵白蓮。
  到底是年輕人,本能地雙眼一亮,張口蹦了一句法語:“Bonjour.”(日安)
  靈素微笑,回道:“Bon soir.”(晚上好)
  男生一愣,轉而大窘。
  華清奸笑:“炫吧!繼續炫你的爛法語吧!小沈二外學的就是法語。”
  男生瞪大眼睛:“沈?”
  華清給他們介紹:“祥子,沈靈素。”
  靈素笑:“你這名字真有意思。”
  祥子卻問:“你真姓沈?”
  華清嗤之以鼻:“如假包換的!沈家現今當家人!”
  話音一落,店裏的音樂聲停了,剛才還在做自己事的人都紛紛扭過頭來。
  靈素疑惑地望想向華清,華清拉著她坐下。
  祥子倒上茶,說:“沒想到現在還有沈家人。”
  靈素輕歎:“你也知道沈家。”
  “很奇怪嗎?”
  “我從不知道沈家這麽有名,更不知道沈家的過去。”
  華清說:“沈家的事,我們這輩了解的也是皮毛。我帶小沈來,就是想在這裏找老前輩詳細請教一下。”
  祥子抓抓頭發,“今天來的都是一般人,葛叔叔好久沒見,楊阿姨聽說到國外出差去了。”
  靈素低下頭。來得真不是時候。
  祥子忽然說:“不然問我爺爺吧。再怎麽說,他也一把年紀了,知道得總比我們多。”
  他立刻帶著他們進了後堂,往家裏打電話。
  不一會兒就接通了,因為用的是免提,一個渾厚的老人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了出來。
  祥子開門見山:“爺爺,今天來了一位沈小姐。”
  那頭頓了頓,問:“可是景山沈家?”
  靈素老實答:“我從未聽家母提過這個地名。”
  “你母親是哪位?”
  “家母沈慧君。”
  老人長長啊了一聲,說:“那就是了。慧君啊,我有十多年沒見她了。姑娘,你母親還好嗎?”
  “家母在九八年的時候就去世了。”
  那頭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惋惜一歎,“也是,她若沒有去世,你又怎會尋來?嗬嗬,那我該見過你。當年,你母親帶在身邊的那個小丫頭,應該就是你了。你身體可好些?”
  靈素有點疑惑:“我自幼身體就很好。隻是妹妹靈淨有先天心髒病,也於幾年前去世了。”
  老人詫異地咦了一聲,小聲喃喃了幾句。
  靈素說:“前輩,你知道沈家的淵源嗎?”
  老人說:“略知道一些。不過,你母親從沒跟你說過嗎?”
  靈素黯然:“她絕口不提,她過得不如意。”
  母親總在逃避,一邊順從宿命,一邊又不認同已過的人生,偏偏又沒有決心把所有的失敗都推給命運。
  老人又歎了一聲,“可憐,可憐。你想知道什麽?”
  “沈家祖上哪裏?”
  “武陵景山,深山老林。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述到唐朝,但是很多事,不是失傳,就是我們外人了解的不多。”
  “這麽多年來,一直從事……從事……”靈素不知道行內話該怎麽說。
  老人寬容地笑:“傳說,你家祖上,是一個沈姓節度使千金,父親官場失勢,她遭退婚羞辱,一氣之下就做了女冠。那女子天賦異秉,殺妖除魔,自創門派,收了眾多女弟子,在景山修煉。”
  祥子在旁邊念道:“滅絕師太?”
  靈素還未笑出聲,老人就罵道:“豎子,不得胡說!”
  祥子吐了吐舌頭,出門招呼生意去了。
  老人繼續說:“當然,這也是傳說。又有說法,是那沈氏同另一修道之人雙修合壁,一脈傳承。不論如何,沈家也同界內其他門派一樣,沉寂了幾十年了。我知道的委實不多,你該去找楊碧湖。”
  “誰?”
  華清說:“就是剛才提到的出國去的楊阿姨,是行內一位名師。”
  老人說:“慧君同碧湖,原是發小。兩人感情極好,聽說慧君做月子,都是碧湖在照顧她。後來慧君消隱,碧湖還尋找很久。我想,她一定樂意見到你的。”
  靈素心跳如兔。
  原來母親有摯友,原來他們沈家在這世上並非無親無故。
  “我該如何找到楊阿姨?”
  華清說:“這不難。祥子會替你留意,楊阿姨一回來,就立刻通知你。”
  老人忽然問:“小沈,你法力如何?”
  靈素有點窘迫:“小時候母親教過我一些防禦的口訣,就沒有其他。我都憑意念胡亂施力。”
  老人笑:“不用自卑。你這是天賦好,你母親才不教你。沒有天賦的孩子才需要背那些口訣咒語。我想若有高人從旁指導,你將來定能大有作為。”
  靈素沉默片刻,說:“母親她……似乎更希望,我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生活。”
  電話那頭長時間沉默,最後老人說:“去找碧湖吧,你母親之後,隻有她知道沈家所有的故事。”
  可是楊碧湖女士出國公幹,很久都沒有回來。
  學校放假,靈素被馮曉冉拉去她家過寒假,來年回來上課,還是沒有楊女士的消息。
  華清解釋說,行內人大都行蹤不定,經年不見是常事,特別是像楊女士這樣的大師。
  靈素很快也沒更多心思關心這件事,她麵臨畢業了。保研與她失之交臂,她為生計著想,打算先工作。於是一邊做畢業設計,一邊在公司實習,忙得不可開交。
  一日,靈素剛從實習工地回來。宿舍管理員大媽喊住她:“沈靈素,你等等,有人找!”
  天已經很暖了,靈素在工地忙碌一天,一身塵土汗水,頗有點狼狽。而來找她的是一名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一派斯文。
  靈素記得他。嗬,怎麽能忘,同那人有關的所有人和事,她都深刻在腦海裏。這個男子就是那日從她家接她去白氏參加股東大會,是白坤元的得力助手。
  五年了,他們又卷土重來了?
  男子禮貌地問:“沈靈素小姐?”
  靈素點頭:“我是。”
  “很久不見了。”男子話中有話。
  靈素笑了笑,“的確。閣下可有高升?”
  男子不卑不亢道:“我現在是白家的代理律師。”
  靈素冷冰冰地說:“我同白家已經沒有來往了。”
  男子微笑:“這沒有關係,我隻是受白太太所托,轉交一些東西給你。”
  靈素冷眼,“童佩華?”
  “是老太太。”
  靈素表情緩和了一些,“她找我有什麽事?”
  男子說:“白太太於上個月八號去世,她將部分遺產捐贈給你。請你簽收一下。”
  說著,遞過一封文件來。

  ***

  快五年了吧?
  靈素心想。
  快五年沒有白家半點消息了。
  她離開了那個城市,從來不看經濟類報刊雜誌,而白坤元並不是名聲赫赫響徹寰宇的人物。
  最開始有段時間,她也會常回想起那些事。就像電影片段,一段一段在腦海裏回放,隻是自己成了旁觀者。因此看得更透徹,更明白,因此每到那個時候,總有種羞愧湧起,仿佛曾犯下天大的錯誤。
  她終於知道什麽叫做不堪回首。
  的確不堪。
  可是隨著忙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不再想起。一個星期,半個月,一個月,半年……
  初戀大都有始無終,她也不是鑽牛角尖的人。
  一個人走出另一個人的世界,就是這麽簡單。
  現在這個律師來了,交給她一份文件,說,白太太去世了。
  沉澱的塵埃又開始飛揚起來。
  靈素對白太太沒有太多感情。那位可憐的母親神智一直不大清晰,同她交談更少。她甚至認為按照白太太當時的狀況,是不認識自己的。更別說記住她,多年後辭世時,還留遺產給她。
  為什麽?
  律師說:“白太太將她名下在上海的兩套公寓都贈與你,大概價值兩百多萬。”
  那是白家的九牛一毛,但對靈素來卻是一筆相當龐大的財富。
  她說:“我同她,並不熟。”
  律師說:“但你總有她喜歡的地方。”
  “對不起。不過,我記得她的神智……一直……”
  “你是說她的老年癡呆?”律師說,“她的確患有老年癡呆,但是奇跡的是,彌留的日子裏,她的神智卻清醒了,立下合法遺囑。”
  “請問她是怎麽去世的?”
  “中風。她在睡夢中去世的。”
  那想必沒有痛苦,此刻大概已經同薄命的女兒團聚了吧?
  靈素想起了琳琅。
  琳琅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就消失了,是這些年來靈素心裏的一個不解之謎。她究竟是是投胎去了,還是化成了虛無?
  也是一個薄命的紅顏。
  靈素洗了澡,披著濕潤的頭發,坐在陽台上,看夕陽一點一點消失在水泥森林的西頭。
  電腦音響裏放著一首英文的歌曲,婉轉悠揚,如泣如訴。
  多年前的這樣一個夕陽照耀下,白坤元走進了她的視線。
  少女仰頭望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靈素坐在電腦前,在搜索欄輸入“白坤元”三個字。停頓片刻,敲下回車鍵。
  出來很多條消息。某某花園小區,某某工程,某某剪彩。她一條都沒點,大致掃過,然後看到一行字:“……妻子童佩華,婚後全家移民美國……”
  她關了頁麵。
  那天晚上,她獨自去了“紫氣東來”大排擋,穿過滿堂喧囂,來到到後院,走進那間茶館。
  祥子正給客人倒茶,看到她很高興:“靈素,就你一個人?華老道呢?”
  靈素搖頭:“我也很久沒有看到華清了。”
  “你來找楊阿姨的?上次得到的消息,說她人在尼泊爾。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呢!”
  靈素淡淡一笑:“沒事,我不急。我今天過來隨便坐坐,給我泡一杯龍井好嗎?”
  “好嘞!你坐吧”
  茶香繚繞,靈素專注地看著杯裏沉浮著的茶葉,臉被水氣熏得一片溫潤。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心情不好?”
  靈素抬頭望。鄰座陰影裏,一個年輕的男子正注視著她。
  她說:“一位前輩去世了。”
  “這樣?請節哀。”
  “其實我同她也不熟。我們幾乎沒有交談過。她病了那麽久,現在其實是解脫了。”
  “但是你還是傷感。”
  那人聲音格外地溫和,靈素忍不住對著陌生人托出心事。
  她說:“那是因為,我想起了初戀。”
  “啊……”男子歎了一聲。
  他衝祥子做了一個手勢,過了一會兒,一隻盛著紅酒的杯子放在靈素麵前。
  靈素驚訝地抬起頭。
  祥子擠了擠眼睛:“楓哥請你的。”
  靈素看那個無名男子,他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溫和有禮,並沒有借著機會坐過來。
  靈素莞爾,端起杯子,輕抿一口。
  她不會喝酒,隻聞到香,也並不覺得入口多麽甜美。但是她真的覺得酒下肚,似乎真的衝散了一點她心裏鬱結的愁。
  這就是所謂的借酒消愁。
  男子說:“忘不掉,並非還愛著,也許是因為一點不服氣。”
  靈素問:“那該怎麽辦?”
  男子說:“讓自己過得很好很好。”
  “這是賭氣?”
  “不。”男子搖頭,溫柔地說,“這是爭氣。”
  靈素笑,抿著酒,舌尖努力感受著那股酸澀,鼻子努力呼吸那抹醉香。
  她一直很爭氣很爭氣。她不能像母親那樣,逃避一輩子。她要大大方方穩穩當當地在這個城市裏站穩,走下去。
  隻是依舊有點寂寞,依舊會去想:那個人,是否還記得我?
  靈素說:“酒能散愁,卻更勾往事。”
  久久沒有回音,她抬頭望,那個位子已空。人去茶涼。
  什麽時候走的,一點都沒有察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靈素笑笑,並不想去深究。
  這間小茶館就是一個驛站,休息夠了,就要上路。

  ***

  二十三歲,畢業了。
  幸好沒有直接走向失業,靈素在設計院找到工作。
  任何一份工作都開始於勤雜工,靈素如蜜蜂般忙碌終日,從來不抱怨。辦公室有女性前輩總是為難她,華清說捉幾個“好兄弟”來報複,她也笑著謝絕了。
  既然出來混,那就該把酸甜苦辣都嚐便。人生不可能總是玫瑰色。
  工資微薄,同人合租一套小公寓,房間不到八平方,一床一桌就沒了空位。那時馮曉冉和段玨已經同居,住在馮家買的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
  靈素去看。三室一廳,房間亮堂堂,客廳窗戶對著小區花園,裝修得隨時可以上雜誌。
  她笑道:“除了一張結婚證,就什麽都不差了。”
  馮曉冉說:“結婚不過辦張證,老段換工作,那才麻煩呢。”
  段玨段大才子終於受不了上頭學霸的欺壓,調到警校,繼續教授犯罪心理學,順便在公安局擔任顧問。
  靈素時常去三把拂塵,有時喝茶,有時喝點酒。偶爾碰到華清和他女朋友恩恩愛愛地坐在角落裏分食一塊點心,但是卻再沒碰到那日請她一杯酒的男子。
  後來祥子打算把茶館改成酒吧,歇業三個月裝修,靈素又沒了消遣去處。
  不知不覺秋涼了。
  靈素告別了實習期,開始跟著小組做設計。後來漲了工資,搬到了一處寬敞點的地方。
  白太太贈她的房子的產權證寄到,自己一下搖身變做小富婆。靈素聽從馮曉冉的意見,將房子委托租了出去,這下手頭寬裕了不少。
  再後來,三把拂塵重新開張,成了藍調小酒吧,昔日彈古箏的清純少女搖身變成嫵媚歌女,夜夜唱著纏綿情歌。
  那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而楊碧湖女士卻始終沒有出現。
  一日,靈素記得是一個突然降溫的周六,她去馮曉冉家蹭晚飯。
  還沒敲門,就覺得有點不對。門一打開,隻見滿屋彌漫著黑氣,十分不祥。
  馮曉冉神色如常,熱情地招呼她進來。段玨坐在客廳沙發裏削蘋果,衝靈素點點頭。
  靈素臉色一冷,道:“老段,你從哪裏沾來那麽多髒東西?”
  段玨糊塗了:“髒?是不是背上蹭到了什麽?”
  馮曉冉卻明白靈素的意思,臉唰地就白了,連聲問:“怎麽了?怎麽了?”
  靈素笑笑:“不嚴重,別緊張。”
  她走過去,伸手拍了拍段玨的背。馮曉冉看她手掌隱隱含光,做的動作卻稀鬆平常。
  一邊拍著,段玨剛才一直佝僂著的背慢慢直了起來。他大驚:“腰不痛了!你是怎麽做到的?”
  馮曉冉冷笑:“補鈣!”
  靈素瞪了她一眼,對段玨說:“髒東西沒了,自然不痛了。老段,你今天到底去過哪裏?”
  “我在辦公室裏改了一天的卷子,哪都沒去啊!”
  靈素搖頭,“不可能,你身上帶著屍氣。”
  馮曉冉問:“什麽叫屍氣。”
  靈素白她一眼:“顧名思義,屍體的氣息。”
  馮曉冉嚇得麵無人色,河東獅吼:“姓段的,你給我老實交代,你都幹了些什麽?”
  段玨急忙說:“我真的一天都在辦公室……啊,下班後跟李國強見了個麵。他還我MP3。”
  靈素問:“在哪裏見的麵?”
  “那個……就在B樓。”
  馮曉冉跳起來:“B樓!那裏不是法醫解剖室?”
  “難怪。”靈素說,“老段,你八字輕,以後少靠近那種地方。雖要不了你的命,但容易生病。”
  段玨好像突然拿掉了遮眼布,這才看清了靈素,他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
  馮曉冉得意洋洋:“你不知道吧,我們家靈素,可是通靈大師呢!”
  段玨說:“你們騙我。我隻相信毛主席和馬克思。”
  靈素又好氣又好笑:“愛信不信。”
  段玨還是那仿佛見到上帝顯靈的表情:“靈素,你是靈媒?”
  靈素逗他:“不,我是神婆。”
  段玨臉紅,又問:“那你能預測生死禍福嗎?”
  靈素啼笑皆非:“不不,我不給人算命。”
  段玨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有人出意外,生死不明,你能不能察覺出來?”
  靈素斟酌片刻,說:“是可以的。不過不敢保重準確。這同當事人留下的信息強弱有很大關係。”
  段玨說:“如果是這樣,我這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馮曉冉忙道:“靈素不接活。”
  靈素笑:“沒事,老段你先說說。”
  段玨說:“上個月上東花園的入室搶劫殺人案你知道嗎?男的屍體已經找到,女的卻還沒下落。我給那個犯人做過精神鑒定,估計女的也已經死了。”
  靈素皺眉思索,“你們是想知道屍體在哪裏?”
  “正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嘛。”段玨說,“再說,那家孩子天天來等消息,眼見著難受呢。”
  靈素歎道:“好吧。我可以去看看,但不保證能把人找到。”
  第二日,段玨和幾個警察陪同著靈素去了案發現場。
  地上已看不到血的痕跡,但是屋子裏有股散不去的不祥氣息。靈素不需凝神就可聽到案發那日的慘叫聲,男人在喊著:“別傷孩子!”
  “這家人的小孩呢?”
  李國強說:“住在親戚家。還在上初中呢,都不放心他獨自住。怪可憐的。”
  “聽說孩子天天來問你們他媽媽的消息?”
  “可不是嗎?這不,甚至請到你來看看了!”
  李國強的口氣裏頗有點不屑。幹他們這行的,不語怪力亂神,都是唯物主義者。如今老段突然帶了個女孩子來說她可以通靈,能幫他們破案,誰都隻當這是個笑話。
  讓她來這裏看看,也不過賣老段一個麵子。女孩子漂亮,陪她打發時間罷了。
  靈素在屋裏慢慢踱著,在電視機櫃旁一處停了下來,問:“男主人是倒在這裏吧?”
  李國強一愣,又想或許段玨同她說過,點了點頭。
  靈素低頭看了看,搖搖頭。
  段玨問:“找不出來嗎?”
  李國強笑:“怎麽可能這麽一下就找出人來?”
  他顯然是不信靈素隨便走走看看就能道出天機的。
  靈素定了片刻,說:“那個女的已經死了。”
  李國強譏笑:“多虧你給我們推測出來了。”
  段玨跺腳:“李國強!”
  靈素不為所動,閉著眼睛,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屍體被裝在一個汽油桶裏……被丟棄在一條溝渠裏……很高的雜草……溝渠不遠是馬路,還有……”
  段李二人齊聲問:“還有什麽?”
  靈素張開眼睛:“加油站。”
  李國強大失所望:“加油站到處都是!”
  靈素忽然叫道:“等等!客車……到通縣的,開過加油站進城!”
  “通縣在南!”李國強激動,“出城的加油站更好找!”
  他立刻去撥電話聯絡搜尋。這個人,剛才還把靈素當成神婆譏諷,這下怎麽又信了?
  晚上的時候段玨打來電話,“靈素,你立了大功!人找到了!”
  靈素笑問:“那位小李同誌怎麽說?”
  “他後悔死了!”
  該位李國強同誌次日親自登門道歉,“對不起,那天我出言冒犯,希望您千萬別介意。”
  態度非常誠懇,值得原諒。
  又說:“我這裏還有一個案子……”
  馮曉冉正在旁,叫道:“別得寸進尺,我們不是白幹活的!”
  李國強哀叫:“就不能算做義工嗎?”
  馮曉冉反駁:“你怎麽不去義務掃大街?”
  李國強嬉皮笑臉:“姐姐,我做了,清潔工人做什麽去?”
  “行了!”靈素笑道,“這點小事,還是很樂意效勞的。”
  “是是!”李國強連忙答應。
  “還有幾點。這事不可以說出去;我不見當事人;我不收錢。”
  李國強一臉諂媚道:“沈小姐,你可真是菩薩心腸。”
  馮曉冉笑唾:“去你的!”
  就這樣,靈素成了一名顧問,非官方的靈異顧問。
  這注定是一份寫滿了人間百態的工作,而義務勞動又沒有觸犯到靈素心底的那個結。隨著一樁樁案子的了解,靈素也似乎找回了一點當年行走江湖的快意。
  馮曉冉問:“看到那麽多人類醜陋姿態,你就不怕心理變態?”
  靈素說:“我即便不做這份工,也日日會聽見冤屈的鬼魂哀號哭叫,而且還愛莫能助。如今這樣,倒算是積德了。”
  馮曉冉又問:“日日都聽到那聲音,你怎麽不心理變態?”
  靈素啼笑皆非,瞪她:“我怎麽不心理變態?我房間地板下有一間暗室,擺滿了福爾馬林泡著的人腦袋!”
  兩個女孩子大笑。
  這時靈素的手機響了,許久不見的華清興奮地叫道:“小沈,楊阿姨回來了!在三把拂塵!”
  靈素跳起來,抓起手袋就往外衝,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城西。
  一路上緊張得發抖。楊碧湖女士千呼萬喚始出來,靈素已經在心裏把要問的問題複習了無數遍。臨到要知道答案了,然而有點怯場。
  母親一生保守的秘密,楊女士是否能為她做出解答呢?
  靈素衝進酒吧,祥子正在擦玻璃杯,看到她急切的眼神,搖搖頭
  “你來晚了一步,楊阿姨有事先走了。”
  這時華清也趕到,懊惱:“你怎麽不留住她?”
  “她接了個電話,神色一變。我想肯定是重要的事,也不好攔著。”
  靈素全身一鬆,坐在吧台前。
  錯過了。
  祥子內疚地倒了一點香檳給她,說:“你別擔心。楊阿姨說她今年內都在城裏,你們總有再見麵的時候。”
  靈素點點頭。她既然來了,也不想這就走,便點了一盤水果沙拉,坐在角落裏慢慢吃。
  那個不知名的美少女抱著吉他坐在台上唱著歌。酒吧生意似乎比以前好了些,這才落日,客已半滿。
  大多陌生,也有幾個眼熟。一名政府高官,一名廣告模特,平時誰也想不到他們與常人有什麽不同。
  後來一桌突然唱起了生日歌,原來是給孩子慶生。
  小壽星大概六、七歲,穿著名校製服,非常可愛。父母長輩想必非常疼愛他,禮物新奇珍貴,是一隻從未在百科全書上出現過的小獸。
  那動物大如家貓,頭上有角,腳趾有鱗,眼放紫光,認了主人後,化做一隻玳瑁貓,鑽進孩子懷裏。
  靈素新奇。
  “那是一隻絳邾麒麟。”
  靈素猛地轉過頭去。同樣的幽暗角落,同樣的年輕男子。
  “嗬,是你。”
  男子衝她點頭致意:“是我。”
  靈素微笑:“你還好嗎?”
  “托福,過得不錯。你呢?”
  靈素苦笑:“稍微沉悶了一點。”
  “學習,工作,賺錢養家。把人的一生快放,就會發現我們與蜜蜂沒有太多區別。”
  男子似乎知道靈素很多事。
  靈素問:“你說那小動物是麒麟?這世上真有這些傳說中的上古神獸?”
  “名字叫麒麟,但其實是麒麟的變種之一。擅長防守,多收來做守護獸。雖不是很珍貴,價格也大概相當於外麵的一輛本田。”
  嘩,出手果真大方。
  “你知道很多。”靈素說。
  這話有多重含義,男子巧答:“這些知識,大家都知道。不能說明我博學。”
  靈素不知道,因為母親從來沒同她說過。母親盡力把她往這個世界外麵推,她現在又自己巴巴地跑回來,母親大概在棺材裏直歎氣吧。
  又想,這麽多年,母親或許也該轉世了。奈何橋一渡,孟婆湯一喝,還記得什麽?
  男子的聲音總是那麽溫和令人安心。他說:“有句話,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
  靈素衝他舉了舉杯子,說:“古來賢者多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男子亦舉杯,他的是威士忌。
  又坐了一陣,華清來告辭,說學校有事要先走。靈素同他道別,轉過身來,看到鄰座上已是空無一人。
  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而自己的酒杯旁邊卻多了一樣東西。靈素打開包裝紙,裏麵是個厚重的筆記本,寫滿了無數法術咒符。扉頁上,遒勁有力的筆跡寫著:“生日快樂!”夾著一片楓葉書簽。
  靈素深呼吸,拉住祥子問:“那個楓哥到底是什麽人?”
  祥子聳聳肩膀:“隻知道他叫楓哥,獨來獨往。”
  “好像很神秘。”
  祥子笑道:“出入這裏的,誰背後沒有一車半載的故事?”
  靈素把筆記本抱在懷裏,感覺到那份沉沉的份量。

  ***

  稍後,靈素把筆記本拿給華清看。
  華老道的口水幾乎淹了金山寺,連聲問:“你從哪裏得來的?這可都是很深奧的法術啊!”
  靈素說:“一個陌生男人給的。”
  華清嘟囔:“為什麽我遇不到這麽好的陌生人?”
  他的女友蘇醒蘇大小姐在旁聽了,冷笑:“即使你有心搭訕,人家也未必喜好男性。”
  靈素強忍著笑。
  華清摸摸頭,說:“小沈,這東西先留我這,我看看裏麵有沒有禁忌的東西。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我沒打算獨享,你拿去看吧!”
  蘇醒湊過來問:“怎麽樣的陌生人?”
  靈素笑道:“太暗了看不清,隻知道聲音很溫柔動聽。”
  蘇醒大有陶醉之意,弄得華清在旁邊猛咳嗽。
  靈素身邊的朋友都漸漸成雙成對,隻有她還獨身。也不是沒有人追求,讀書的時候就偶爾有男生跑到跟前自報姓名,想換得一杯奶茶的時間。畢業聯歡上,也有男同學帶醉拉著她的手,訴盡衷腸。
  但是他們都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一半人在感情上栽了跟頭後,審美大都隨之改變。可她偏偏還是隻對那類溫文儒雅的人有好感。她骨子裏渴望溫情浪漫。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愛情不需要轟轟烈烈,但是必須有高尚的格調。
  靈素總說,自己這輩子是嫁不出去了。
  馮曉冉漸漸開始讚同她:“女人有時候還是白癡一點比較幸福,比如像我。”
  工作依舊枯燥。尖酸刻薄的女上司跳槽了,眾人還未來得及額手歡呼,又調來的一個中年男人。
  男人心眼狹小,簡直小過納米。周一開會,有不明情況的同事提了一個小小反對意見,次日就被調去現場監工,發配充軍。而且窮講究,咖啡一定要喝現磨的,一勺沙糖,兩勺奶,餅幹六塊,需放在金邊白胎薄瓷盤裏端上來。
  可是偏偏對靈素另眼相看,親切地管她叫小沈,從不挑剔她的工作。偶有犯錯,也小而化之。有時乘人少,說話的時候就會靠近來,身上不知幾天沒換的衣服一股汗臭。
  於是漸漸有謠言,內容不用多提,這種事在大都會裏也並不稀奇。
  喜歡靈素的人同情她,不喜歡的嫉妒中傷她。辦公室這個小社會裏,競爭異常激烈。靈素終始一言不發,仿佛發生的事同她絲毫關係都沒有。
  靈素送文件請男人簽字,他說:“這裏我看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靈素便湊過去看。白紙黑字,條理清晰,並沒有什麽不妥。
  正納悶,一隻熱哄哄的手搭在了肩上。
  靈素隻覺得渾身寒毛都倒立了起來,她立刻掙脫開來。
  男人一臉委瑣的笑容,完全不把剛才的舉動當回事。
  靈素回到家,還覺得可以聞到那股混著汗臭的怪異香水味。她在浴室裏衝了幾遍才罷休。
  怎麽辦?
  生活艱難,日次還不是得硬著頭皮去上工。
  上司果真又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靈素留心到他落了鎖。
  男子故做親密地笑道:“小沈,我看了你的資料,你家人都不在人世了?”
  若不是孤女,又怎能這樣任人魚肉?靈素冷笑。
  “你工作表現那麽好,怎麽一直沒有得到提升?”
  靈素隻說:“我才工作不久,需要時間。”
  男人步步靠近,靈素步步後退。男人說:“小沈,我很看好你。他們打算投標儷山花園,你可有興趣?”
  嗬!好大的誘餌。
  可是靈素冷靜地說:“我資力太淺,擔當不起。”
  男子笑著把手伸過來:“別這麽看不起自己……”
  靈素身子一矮,靈活地躲過,退到另一邊。
  男子錯愕了一下,反而變本加厲,直接逼過來,說:“小沈,我來照顧你,不好嗎?”
  靈素麵寒如霜,拒絕道:“不用!我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
  男子沒了耐心,幹脆伸手去抓她。手還沒碰到他,突然覺得一陣巨痛傳來,頓時慘叫起來。
  靈素冷眼看他抱著手在地上打滾。男子痛了幾秒,那感覺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驚慌恐懼地看著靈素,像見了鬼一樣,往後縮去。
  剛才還要非禮她,這下又像躲大麻風。
  靈素冷笑,反身打開門。撲通跌進一個人,其餘聽壁角的同事見到敗露,慌張散開。
  靈素大步走回辦公桌,略收拾了一下重要東西,揚長而去。
  這份工是做不下去了。
  是她把事想得太簡單,還是把自己想得太堅強能幹?
  華燈初上的都市,高樓和霓虹燈點綴著暮色,整個城市化做一層層深深淺淺的藍色。靈素最愛這個時分的都市,勞累了一天的人可以休息,沉睡了一天的鬼魅則開始蘇醒,這才是一個城市最喧囂的時刻。
  鬱金香狀的水晶杯子裏,金色液體甘甜馥鬱。靈素有點貪婪地一口起喝完,還要再叫,另一杯酒擱在了麵前。
  男子說:“latte。嚐嚐吧。”
  靈素轉過頭,那瞬間很震驚。
  朦朧光線下男子濃密的鬢角,硬挺的鼻梁,是那麽熟悉,熟悉到幾乎可怕。
  她險些叫了起來。可冷靜下來再看,卻又不那麽像了。
  這是一張更加深沉英俊的臉,比那個人要年輕一些,笑容溫柔如水,有種說不出來的親切。
  他讓人頓生好感。
  靈素說:“先生,你屢屢勸我飲酒,是何意思?”
  年輕男子把手一攤:“我以為你已經成年。”
  靈素笑了,端起那杯latte。
  她說:“謝謝你送我的筆記。”
  “管用嗎?”
  “我練了一些,感覺進步很大。”
  “你天資聰慧。”
  “為什麽給我這個?”
  “這本來就該是你的。”
  “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男子說:“我總看你,覺得很值得我憐愛。”
  這話語已經有些曖昧了,可是靈素一天經曆下來,再聽他這麽說,卻覺得心裏一暖,有些感動。
  在她的世界裏,一個安慰她的人。
  靈素問:“你知道我多少事?”
  “很多很多。”男子柔聲說,“有些你知道的,有些你不知道。”
  “可否能夠告訴我?”
  男子搖頭:“不是現在。”
  靈素還想說話,男子忽然說:“你等的人來了。”
  她沒有等誰啊。靈素疑惑地轉過頭去,一位穿著套裝的中年女子正微笑著向她走了過來。
  靈素眼睛睜大,站了起來。
  楊碧湖女士對靈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已經這麽大了。”
  靈素倒是從來沒指望過她會說類似你很像你媽媽這樣的話。她同母親其實不怎麽像。妹妹才是母親的翻版。
  楊女士拉著她一起坐下,微笑著說:“你是靈素吧?”
  靈素欠了欠身,“楊阿姨。”
  楊女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你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那時候就知道你會長成漂亮姑娘。你如今讀書還是工作?”
  “已經畢業了,在工作。”
  “時間過得真快啊。”楊女士感歎,“你母親……”
  “家母已經去世很久了。”
  楊女士歎了一口氣,“果真是這樣。”
  靈素補充道:“妹妹靈淨也不幸病逝,家裏隻得我一個了。”
  楊女士一怔,“你妹妹也不在了?”她一時非常傷心失落,靈素握著她的手,給予安慰。
  良久,楊女士才說:“你找我很久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麽。”
  她斟酌了片刻,說:“沈家,不是一個家族,而是一個門派。”
  靈素千思萬想,卻沒料到會聽到這麽一句。
  “最早是由你們師祖沈環創立的,隻收有慧根的女弟子,賜姓沈。幾百年來,一直生生不息。上世紀戰亂年代,因為一次內訌,內部分裂成數支。到如今,除了你母親這支,其他的都已經證實失傳。靈素,所以你是沈家最後的,也是最正統的傳人。”
  靈素笑:“隻餘我一個人,還有其他選擇嗎?”
  楊女士無奈:“我們這一行,曾經一度走向沒落,好不容易起死回生,也隻是在苟延殘喘。還不知道將來怎麽樣。”
  靈素說:“現在的人都不信這個了,頂多隻當是消遣。”
  楊女士並未問靈素是否操持這業。
  靈素又說:“母親是都市裏的隱士,連我都不了解她。”
  楊女士知道她還有問題,“想問什麽隻管說。”
  靈素終於問:“我想知道我父母間的事。”
  楊碧湖耳畔輕響,該來的還是終於來了。她問:“你知道的有多少?”
  靈素說:“我隻知道他是誰。”
  “還想知道他們的故事?”
  靈素點頭。
  楊女士說:“那時候他們都很年輕。男方家裏移祖墳,你母親為他們看風水,就這麽認識的。男方家在香港,祖上是正白旗,開海運公司,在東南亞又有橡膠園。而你母親隻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內地女孩子。”
  光是這點鋪墊,就可以知道他們悲慘的結局。
  靈素說:“我知道他後來被家裏騙了回去,不知道怎麽的,也就沒再找回來。”
  楊女士說:“這我也知道。其實他們私奔後,生活一直平靜穩定。後來男方家裏使計陷害你母親行騙入獄,男人為了救你母親,隻好回家。你母親出來後,卻沒等他回來,就帶著孩子就消失了。我也是就那時同她失去的聯係。”
  靈素怔怔道:“兩人都是為了對方好。”
  他想救她出獄,她不忍再拖累他。於是隻有分開。這無關信任或是背叛,這隻是一對年輕男女對現實的妥協。
  居然是這麽傷心悱惻的故事。
  “可是媽媽為什麽那麽說……”
  “興許是看到了這段感情的末端。”
  楊女士目光有點訕訕,靈素心裏很亂,沒有注意。
  離開了三把拂塵,她一個人沿著燈火燦爛的大街往下走。
  她突然想到,也許多年前的一個夜裏,失落的母親也曾這樣徘徊在夜色裏。那時的夜晚還沒有這麽絢爛,而頭頂也沒有星星。她拖著兩個孩子,陷入絕望之中。
  等到大女兒好不容易可以自主,她卻一病不起。那真是悲劇的一生。
  一陣秋風吹過來,靈素抱住自己。
  此刻的自己,工作丟了可以再找,不論到哪裏,都有朋友的關心。自己並非孤單一人,真不該再悲悲切切。

  ***

  馮曉冉知道靈素辭職,隻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道:“謝天謝地,終於擺脫那份牛工了。”
  靈素雙手叉腰:“牛工也是份工,房租水電吃飯生病,都得靠它!”
  “你要工作還不容易?早說我幹爹的建築公司招人,你一去就可以接項目做設計。”
  “總不能靠你一輩子?”
  “你想哪裏去?介紹給你,幹下去的是你自己。你到底去不去?”
  怎麽不去?既然是活人,就得吃飯。
  靈素去那間顧氏建築公司見工。老板是個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成熟男子,自我介紹道:“我叫顧元卓。”
  靈素被那個元字刺了一下,又笑自己神經過敏了。
  顧元卓是個無可挑剔的領導。靈素工作出色,很得他賞識,漸漸提拔。
  不過照樣辛苦,寒冬臘月的,頂著烈風,跟著前輩到處跑。原本水嫩的麵孔,被吹得幹燥皴皺,手上生了好幾個凍瘡。盛暑酷日,天天在空調房裏畫圖,被冷氣吹出重感冒。
  馮曉冉直道:“沒有哪份工比這更糟蹋美人的了。”
  馮大小姐現在在一家外文出版社擔一份閑職,天天喝茶上網,羨煞旁人。
  都因為她有一個萬能好父親,而靈素沒有。
  看著日子似乎就會這麽過下去,混一個高級工程師,存一大筆錢,爭取早日退休。可是困難就來了。
  公司投標的設計圖被盜。
  靈素得到消息趕到時,公司裏愁雲密布,人人自危。
  顧元卓沉著臉把靈素叫進辦公室,問:“這事你怎麽看?”
  靈素算了算:“還有三天加一個晚上,要趕,也是趕得出來的。”
  “你覺得會是誰?”
  好刁鑽的問題了。
  靈素硬著頭皮,含蓄地說:“公司新人,並不很牢靠。”
  顧元卓點點頭:“我也懷疑這點。”
  “老板,設計還得快趕出來。”
  顧元卓苦惱:“我如今還信得過誰?”
  靈素笑:“總還是信得過我的吧?我來!”
  顧元卓似乎就等她這句話,樂滋滋道:“小沈可真懂事。事成後,不論中不中,都加你一個月獎金。”
  靈素哭笑不得。
  這一加班,三天睡了不到十個小時,回到家一照鏡子,和鬼也沒什麽分別。
  靈素胡亂吃了點東西,倒在床上就睡去。
  睡得天昏地暗時,被激烈的敲門聲驚醒了。她還沒來得及徹底清醒,門就被打開,馮曉冉和段玨衝了進來。
  “這是怎麽了?”靈素詫異地看著他們。
  馮曉冉氣急敗壞:“你嚇死人了!打你電話不接,敲門不應。沒人知道你在哪裏!”
  “我這不是在家睡覺嗎?”
  “你睡死了?一整天!”
  難怪。靈素賠笑:“別緊張。還會有誰吃了我不成?”
  馮曉冉發泄般地恨恨咬了一口蘋果,突然想到:“幹爹說,中標了!”
  靈素很高興,“那我要發筆小財了。”
  “幹爹還說,你的設計很得賞識,很多人打聽你。”
  靈素打趣:“那這下嫁人都不愁了。”
  馮曉冉可憐地看著她:“看你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當年多麽嬌嫩的美人,小龍女都沒你出塵。”
  靈素曬笑:“小龍女的腸胃比我堅強,她可以不食人間煙火。”
  段玨那廂接完一通電話,轉進來問:“靈素,你有空嗎?”
  馮曉冉白他一眼:“你沒看她累成這樣?”
  靈素見段玨神情嚴肅,問:“事情很嚴重嗎?”
  段玨點頭:“綁架案,警方一籌莫展,付了贖金,但是孩子還是沒有回來。家長都快急瘋了。”
  靈素立刻起來穿上衣服,草草擦了一把臉,頭都沒梳,就隨段玨出門了。
  李國強等在警局,見到靈素,差點三呼萬歲。
  靈素喘口氣,問:“還沒進展嗎?”
  “一點頭緒都沒有,那兩個孩子就像人間蒸發一樣!”
  “居然還是兩個孩子!”
  “雙胞胎,才四歲大。”李國強哼了一聲,“所以說,有時候攤上太有錢的爹娘也未必是件好事。”
  靈素催促:“快帶我去見那對家長吧。”
  小李驚奇:“你肯見當事人了?”
  “父母提供的線索才是最有用的。”
  李國強帶她去會客室,邊說:“這事瞞得很嚴,媒體還不知道,你不要太吃驚。”
  靈素笑:“哪家搞得那麽神秘?市長還是書記?”
  李國強打開門說:“是白家……”
  靈素走進去,而白坤元正轉過身來。
白坤元和童佩華齊齊看了過來。
  整個場麵刹時陷入尷尬的寂靜之中。
  靈素頓了幾秒,才僵硬地繼續往前走出一步。那一刻真覺得渾身關節都已經生鏽,肢體不聽使喚。
  大隊長招呼她:“小沈,你來得正好。這兩位就是白先生和太太。”
  靈素隻點了點頭。
  大隊長一直在說話,似乎是介紹案情,可是靈素什麽都沒聽進去。她的耳朵裏十分嘈雜,嗬斥聲,東西翻倒聲,孩子的啼哭聲,交混在一起。她一直微微垂著頭,視線的一角,是白坤元灰色的西裝。
  恰好白坤元垂下手,白光一閃,刺痛了靈素的眼睛。
  那是結婚戒指。
  就那一刻,靈素身體深處突然湧上了無限的勇氣和力量。她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說:“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所有人都愣住,白氏夫婦臉色蒼白。
  靈素肯定地說:“孩子在哭。張隊,我感覺不妙。”
  童佩華唰地站起來,喝道:“你在胡說什麽?”
  反正幾年前就已經撕破臉了,此刻也不用維持什麽形象。童佩華眼神凶狠,那架勢像要將靈素生吞活剝。
  靈素毫無畏懼地直視她的眼睛,說:“我聽到男人在訓斥孩子,孩子一直在哭。他們或許還活著,但是肯定在受折磨。”
  童佩華渾身發抖,臉色發紫,指著靈素道:“你……你這個妖女!你一進來我就知道,都這樣了還要開口詛咒我們!看到我們這樣,你高興了……”
  “佩華!”白坤元喝止住妻子。他還保留理智,對靈素說:“我們需要把孩子找到。”
  靈素疲憊地搖搖頭,“我現在沒有更多主意。”
  童佩華大叫:“她才不會幫我們!她高興還來不及!”
  旁人統統懵了,隱約察覺一點內情,這個時候也大氣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轟做炮灰。
  白坤元拉著童佩華,“你太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靈素臉上一絲表情也無,緊抿著唇,幽黑的眼睛裏一片冷漠遙遠。那股親切平易消失,一股不容親近的的氣息籠罩全身。
  童佩華被丈夫拉著往外走,沒走幾步,忽然彎下腰,痛哭起來。
  “我的孩子在哪?他們在哪?”
  高傲美麗冷酷的童佩華,現在也隻是一個可憐的母親。
  白坤元將她扶出去。臨走時,回頭看了靈素一眼。靈素雙目似沒有焦距。
  他扶著妻子走了。
  門關上那一刹那,靈素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背的涼汗。
  童佩華的哭喊聲餘音繞梁。靈素多希望剛才是自己做的一場噩夢。
  多年後再見你,本應帶著淚水沉默地祝福,卻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副場景。
  驚慌,哭鬧,恩恩怨怨。
  都是些什麽東西?
  隻是那人更成熟了,濃密的鬢角依舊,貼身的深色西裝,英俊而挺拔,有著無法比擬的優雅。麵臨這麽大的變故,依舊鎮定從容。而那眼角的滄桑憔悴,卻又那麽令人心痛。
  因為夢裏從來沒有夢回過,猛一見到,還以為是在夢裏。
  靈素摸了摸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她身上還套著一件皺巴巴的大衣。不用鏡子,也知道有多麽邋遢,卻是很符合童佩華給她定義的形象。
  妖言惑眾的神婆。
  段玨端來茶水,小心翼翼放她麵前,欲言又止。
  靈素說:“老段,誠如你們看到的,我同他們以前認識。”
  段玨這個老實人,這時更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靈素衝他笑笑,“沒事。一樁算一樁。”轉過去問李國強,“到底怎麽回事?”
  李國強說:“上個月二十五號,兩個孩子在小區遊樂區玩耍時被人劫持,保姆被打傷。白家拖了三天才報警,對方勒索兩千萬。交贖金那天,我們部署得萬無一失,可是還是讓那人跑了。現在他們拿了錢,也沒有放人的跡象。我們都在等對方還會不會再聯絡。”
  說著遞過來照片。上麵是一對雙胞胎男孩,四歲大,一樣又圓又黑的大眼睛,一樣微卷的頭發,一樣藕節般胖乎乎的胳膊。孩子笑得天真燦爛,靈素幾乎可以聽到那銀鈴般的歡聲。
  誰家父母丟了這麽兩個珍寶,都要一夜白頭。
  靈素歎了一口氣,“小李,我隻對你們說,我感覺很不好。”
  兩個男人都默不作聲。
  “我頭腦很亂,給我點時間。我會理出頭緒。”
  李國強也有不滿:“別說你,我也覺得這對夫妻神神秘秘,問他們很多事,都不肯老實交代。”
  段玨說:“有錢人嘛。”
  “我問白太太近期是否受到過威脅,她眼神閃躲,分明是心裏有鬼,但就是不說。”
  “怎麽不去查?”
  “怎麽查,從哪裏查?人家說,綁架是綁架,生意是生意。”
  段玨搖頭:“真不理解有錢人。”
  靈素頭痛欲裂,不耐煩聽下去,早早告退。
  逃似的離開公安局,走在街上,被風一吹,頭更疼痛難忍,於是幹脆去藥點買來阿司匹林。剛把藥丸子吞下肚,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駛來。
  車窗搖下,白坤元坐在駕駛座,靜靜注視著她。
  他在街那頭,靈素站在街這側,兩人隔著車流遙相望。初秋溫暖的風吹拂著靈素的頭發,迷住了她的視線。六年多的時光從中間溜走。
  那一刻,似乎回到從前。他來接她放學,搖下車窗,溫柔地微笑,讓她的心就此沉醉不醒。
  少女感情單純,怎麽經得住那樣的誘惑?
  男子身經百戰,當然恨得下心那樣利用傷害一個無辜人。
  他們倆就這樣於喧囂的街頭默默對視數分鍾。然後靈素轉身離開,白坤元也搖上車窗,駕車而去。
  沒有什麽好交談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天未暗,靈素就已經坐在三把拂塵中。
  祥子搖頭:“你來的越來越早,在逃避什麽?”
  連他都看出來了。
  台上女歌手試音,唱了一句:“關於愛情,我們了解得太少。”
  可不是嗎?
  靈素肚子餓,點了一份香草餡餅,一大杯奶茶,吃得不亦樂乎,完全不顧及形象。果醬流得一手,伸舌頭去舔。
  鄰桌傳來低笑聲。
  靈素不去理會。
  男子說:“你似乎過了很有意思的一天。”
  靈素被他一句話戳穿,很喪氣:“有意思得不得了。老情人見麵。”
  “哦?他是否老了一大截?”
  “不。反而更加成熟充滿魅力,我慶幸當年遇到的不是現在的他,不然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不要妄下斷言,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
  “那還沒完。對方太太指著鼻子罵我妖女。偏偏我還不知死活,大膽預言他們失蹤的孩子凶多吉少。”
  男子輕笑,“你心腸太好。”
  靈素奇道:“你從哪裏看出我心腸好?”
  “你並未將他們棄之不理。”
  “我尚有一點人道主義精神。”
  “當時你的心可有激烈跳動?”
  靈素想了想,說:“沒有。”一點都沒有,波瀾不驚。她自己想著就奇怪。
  “手心可有出汗?”
  “沒有。”
  “鼻子可有發酸?眼睛可有發熱?”
  “沒有,沒有,都沒有。”靈素笑道:“我隻覺得頭痛欲裂。原因似乎是我加班三日休息不夠。”
  “那你還擔心什麽?”
  “我擔心,我表現得不夠堅強,不夠冷酷,不夠從容。”
  男子憐愛地注視她,說:“你無須表現得刀槍不入。你隻是個女人,你可以放心大膽地示弱。你理應得到疼愛嗬護。”
  靈素怔了片刻,慢慢笑了。
  男子說:“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的確,做什麽都不要做完人。”
  靈素走到鄰座坐了下來。對麵的男子約莫二十六七,得體的西裝,恍眼一看,神態的確有點像白坤元當年。
  但他不是。
  白坤元臉上始終有種隔離疏遠的客氣,靈素當年幼稚,看不出來,回想起來,那就像水麵一層冰,看似平常,底下卻暗流洶湧。
  而這個男子雖然也穩重含蓄,露出最好一麵,但是對她一言一笑,卻的確是真誠的。
  她沈靈素不敢說多精明,這點還是看得出來。
  她自我介紹:“我叫沈靈素,你呢?”
  男子注視她片刻,似乎下了什麽決心,說:“我叫蕭楓。”
  靈素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
  蕭……
  靈素默默站起來,走回座位,拿起大衣手袋。蕭楓自後抓住她的手。
  “也許你可以給我五分鍾。”
  靈素搖頭,“不。不是現在。”
  “對不起。”蕭楓道歉,“我沒挑對時間。”
  是,過去的幾乎一年的時間裏,他都可以告訴她姓名,可是他沒有。那不是一個遊戲,而是因為怕她不接受,怕她反感。他的確為她著想。
  多少安慰寬解,不能說不感激。
  靈素停下了腳步,卻沒轉過身。
  蕭楓在她身後說:“蕭伯平是我的大伯,他癌症惡化,想見你一麵。”
  靈素慢慢轉過身去,看著這個陌生的堂兄。突然間,久違多年的幼兒的哭泣聲又在大腦裏響了起來。
  那個嬰兒是她嗎?為著什麽哭得那麽傷心?
  她問:“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們一直有你的消息。”
  “一直是多久?”
  蕭楓有點慚愧,“我從小就知道有個未謀麵的堂妹叫靈素,家住林城西大街三段48號紅星小區。”
  靈素頭皮發麻,“但是他從來沒有來找我們?”
  “他有意讓一切都過去。”
  靈素冷笑:“這倒是個好借口。”
  一切都過去了。你愛過我,我也愛過你,好聚好散,從此再無相幹。於是棄母女三人自生自滅。
  楊阿姨沒有對她說實話。
  蕭楓歎氣:“你不至於讓一個彌留的老人失望吧。”
  靈素冷冷反駁:“自有孝子賢孫圍在他床前哭泣。我之於他,一切都已經過去。”
  她掙脫蕭楓的手,匆匆離去。

  ***

  靈素一直從段玨那裏聽到案情進展。或者說,沒有進展。
  孩子失蹤已經十五天,生死不明。消息漸漸按捺不住,新聞媒體察覺到了一點蛛絲馬跡,開始蠢蠢欲動。
  這必然是白家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
  然後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琳琅。
  美麗而薄命的女子,如果當年沒死,如今的白太太就是他了吧。
  靈素想著又自嘲道,若琳琅當年沒死,自己也沒可能認識白坤元。白家人對於她來說也都是陌生人。
  中秋佳節,顧老板做人大方,除了高檔月餅,人手一個紅包。
  同事說:“老板今天特別高興,聽說多年不見的好友回國了。”
  “就是剛才進去那個大漢?那身打扮,讓我想起大俠蕭峰。”
  靈素手一抖,茶水潑出來。
  自己真是有點草木皆兵了。
  暗笑著,起身去茶水間。身後忽然有人喊:“靈素?”
  她一時以為是幻聽,繼續往前走。才邁了兩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她轉過身去。
  男人有著濃密的頭發和古銅色的肌膚,夾克衫散發著淡淡煙草香,英俊臉上滿是欣喜的笑。
  靈素指著他,手指發抖:“你……你……白崇光?”
  這人簡直像是從地底突然冒出來的。
  白崇光哈哈一笑,大力抱住靈素,一下把她肺裏的空氣全部擠出來。
  “簡直認不出來了!長高了,更漂亮了!過得還好嗎?有沒有想我?”
  白老大的性格一如既往地爽朗。
  顧元卓奇道:“你們認識?”
  “老朋友了。”白崇光笑道,“怎麽,她是你員工?”
  “小沈可是我的得力幹將一名。”
  白崇光有種家長式的自豪:“我們靈素一直就很能幹。”
  靈素被他摟在懷裏,就像被老鷹抓住的小雞,渾身不自在,卻又挺喜歡這份熱情。
  白崇光攬著她就往外走,“來,白大哥請你吃飯,今天可要好好喝幾杯。”
  顧元卓忙道:“我呢?”
  白崇光擺手:“改日。改日一定。”
  顧元卓笑罵:“見色忘義!”
  靈素沒有發言權,她被直接帶到了一家最近很紅火的川菜館。
  白崇光這時候又不說話了,品著酒,一個勁瞅著靈素,把她盯得渾身發毛。
  靈素清了清喉嚨,問:“你什麽時候回國的?”
  “昨天才下飛機。我休假,順道過來看一下老顧,他是我大學時的學長。沒想到,居然遇見了你。”白崇光笑,“這些年,我無時不掛念你。”
  靈素回他一個笑:“我過得很好。你呢?”
  “我做起了攝影。”
  靈素瞪大眼睛。
  白崇光溫柔地看著她:“真是懷念你這種天真可愛的神態。”
  靈素臉紅了,“別打岔。你現在是攝影師?”
  白崇光掏出鑰匙串,指著上麵一樣東西說:“在這裏混。”
  鑰匙墜上有一個並不陌生的標記。
  “國家地理雜誌?”靈素拍手,“你果真出息了!”
  白崇光作勢要彈她腦門。
  靈素笑著閃躲開,問:“你的公司呢?你不會混到連原有的小公司都搞跨了吧?”
  白崇光說:“沒跨,是我不想做了。蠅頭小利,淄侏必究,頗沒意思。我是個不成器的二世主,吃基金利息亦可以豐衣足食,於是做起了浪蕩子。”
  靈素笑:“抱怨什麽?這種生活多少人求之不得。”
  白崇光問:“你呢?”
  “我?讀書,畢業,工作。沒什麽好說的。”
  白崇光目光深邃:“你變了很多。”
  “我已經老了六歲。”
  “不。開朗了,更有氣質,更自信。渾身都在閃光。”
  靈素直笑:“不不不。你沒看到我灰頭土臉在工地測量時的模樣。”
  白崇光說:“大嫂去世時,給你留了一份遺產。”
  靈素點頭:“我很吃驚。”
  白崇光點起一支煙,“大嫂一日突然清醒了過來,挨個叫出大家的名字,這些年的事她似乎也清清楚楚。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她立了遺囑的當晚就中風故去。”
  餐桌上的氣氛陷入低穀。
  好久,靈素才說:“原來她居然記得我。”
  白崇光眼神閃爍一下,“誰能忘得了你?”
  靈素不自在地輕咳,“他們……他們出事了,你知道吧?”
  白崇光不解:“什麽他們?什麽事?”
  靈素抬起頭:“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唉!”靈素搖頭,“你回來得可真不是時候。白坤元夫婦倆的兩個孩子被綁架了。”
  白崇光立刻坐直,“你是說浩勤和浩勉?”
  靈素這才知道那兩個孩子的名字。她點頭。
  白崇光臉上沒了血色,“怎麽會這樣?”
  靈素說:“我一直友情協助朋友分析一些疑難案件,這次他們找了我。我一去,看到是他們兩位,嗬嗬,有點嚇得魂不附體。”
  白崇光憐愛地注視著她:“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白坤元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白太太倒是真的指著我破口大罵。”
  靈素話語裏的確有幾分氣惱,但還是歎息道:“我一直以為她是冷血無情的人物,可到底還是一個母親。她歇斯底裏,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白崇光問:“那孩子找到了嗎?”
  靈素搖頭,“一直沒有。我感覺不大好。白大哥,我覺得這事沒那麽容易就了解。我覺得,那兩個孩子,凶多吉少。”
  白崇光沉吟著。
  靈素輕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你自己也要小心。”
  “我?他們懷疑我?”
  “你知道,他們夫妻兩不是那麽好相與的人。”
  “那也可以順便用來對付生意上的敵手。我同他們已經沒了利益關係。”
  靈素也說不清為什麽有點擔心。
  飯後,白崇光送她回到樓下。
  靈素獨自上樓。樓道裏沒有燈,她摸黑找鑰匙開門。
  黑暗中有一縷陌生的氣息浮動,靈素一驚,喝道:“什麽人?”
  “是我。”
  打火機點燃,蕭楓的臉半明半暗。
  靈素鬆了一口氣,“蕭大俠?貴人踏賤地,請問有何指教?”
  蕭楓熄了打火機,樓道回歸黑暗。可是兩人都覺得這個環境似乎倒更適合交談。
  蕭楓說:“你是終究不肯原諒我沒有一開始就開誠布公了?”
  靈素繼續摸鑰匙,“我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
  “你可以靜下心來聽我說幾句嗎?”
  靈素沒好氣,“我又沒有設結界,你發出的所有聲波都可以無阻礙地傳入我的耳朵裏。”
  蕭楓說:“前天伯父一度休克。”
  靈素的動作停了下來。
  “中途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今天早上才救回來。”蕭楓聲音沉重,“靈素,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時間不多了。”
  靈素沒有出聲。
  過去二十四年裏的每一天,那人都有機會來找她們。可是他卻一直等到自己快咽氣了才想起來。這麽自私的人。
  靈素說:“你是為這事才找上我的?”
  “不,最初見到你,我並不知道你就是沈靈素。”
  靈素感覺好了點。
  蕭楓說:“我現在隻得你這一個堂妹,如果從小就認識,那該多好。”
  “你倒會揀好聽的話說。”
  “嗬嗬,伯父說你恬靜溫順,我看你倒剛強犀利得很。”
  “過獎,過獎。”
  “靈素,我們和解吧。”
  靈素沒出聲。
  蕭楓遞給她一張名片,“你若改變了主意,就請找我。”
  靈素忽然出聲:“你同他感情深厚?”
  蕭楓說:“我自幼父母離異,他們各有新歡,是大伯將我帶大。大伯終身未婚,也沒有……也再沒有其他子女,便視我如己出。”
  靈素冷笑:“好個視你如己出。”
  她進了房,狠狠關上門。
  蕭伯平這種人,親生女兒且遺棄在外二十四年,卻巴巴地把兄長的孩子養在身邊。他做樣子給誰看?
  就是這個人,現在快死了。
  死亡對靈素來說,並不意味著終結。蕭楓是同行,想必他也不太難過。如果想念故人,隻要尚未投胎,都可以招來一見。
  當然不同與劉徹見李夫人那樣裝神弄鬼。那時候故人宛如活著……
  靈素分外思念母親。
  她抓抓頭發,又覺得自己剛才未免表現得太過氣量狹小。蕭楓固然不至腹誹,她自己也覺得臉上無光。
  做人真真難。
  洗漱完畢,躺到床上,蓋著被子,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並不是因為惦念了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蕭老先生,而是又聽到了孩子的哭泣聲。
  靈素終於有點惱火了。
  孩子又不是她生的,她幹嗎那麽敏感?
  回蕩在耳邊的哭聲讓她有種通體發冷、毛骨悚然的感覺。她聽到其中一個孩子喊到:“不要!不要殺小勤!”
  靈素挺身坐起來,冷汗順著背脊往下流。
  哭聲突然間變得格外尖銳刺耳,充滿了絕望和恐懼。一個孩子的聲音嘎然而止,另一個孩子歇斯底裏地大哭起來。
  靈素跳下床,翻出手機,撥通了李國強的電話。
  “救救孩子!小李!救救孩子!”
  “小沈,你冷靜點!出什麽事了?”
  “出事了,一個孩子出事了。他們傷害了他!”
  李國強倒吸一口氣,問:“在哪裏?”
  靈素急得團團轉:“我不知道!我聽到尖叫,然後一個孩子不哭了,他沒聲音了!小李,他一定出事了!”
  “你仔細想想啊!”
  靈素頭都要想爆了,電光火石間,她叫起來:“墓地!小李,我看到一排排墓碑。都修得很宏偉的那種。”
  李國強在那頭發寒:“我立刻找張隊,你先別急。”
  靈素掛斷電話,一身冷汗。剛才孩子淒厲的啼哭聲似乎還環繞在耳邊。她坐立不安,在房間裏來回走動。
  門上突然響了三聲,靈素想也沒想,衝過去打開。
  蕭楓站在門外:“你還好吧?”
  靈素終於不管不顧,伸手緊抓住他的衣襟,頭靠在他胸前,長長鬆了一口氣。
  蕭楓摟住她,扶她坐在沙發上。
  他端起茶幾上的一個杯子,遞到靈素手裏,柔聲說:“喝吧。”
  杯子裏竟然盛著溫熱的牛奶。
  靈素乖乖喝完,苦笑一下:“你沒走?”
  “我就在樓下。感覺到不對,上來看看。”
  靈素一腔感激,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一個人是否真的關心裏,是看得見的。
  她輕聲抱怨:“遲早要被這些鬼哭狼嚎折磨得精神分裂。”
  蕭楓接過空杯,憐惜地撫摸這她的頭發,輕聲說:“幹著急沒用,休息一下吧。睡吧。”
  靈素確實覺得腰酸頭暈,蕭楓攏著她的懷抱又是那麽溫暖。那一刻恩怨消散,困意浮現,她靠在他胸膛上,閉上眼睛。
  似乎隻睡了五分鍾,張開眼,窗外天已大亮。
  蕭楓已經走了,靈素躺在床上,窗外有鳥兒在鳴唱,窗頭時鍾顯示早上七點一刻。
  又是繁忙的一天,靈素爬起來洗臉刷牙。
  工作,工作,直到息勞歸主。
  到了公司,顧元卓將她叫到辦公室去,說:“萬鑫代表今天下午到,小陳去接,你我晚上都要陪酒。明天上午簽合同,下午上山遊寺參禪,晚上八點飛機送他們上路。”
  靈素哈哈笑:“還以為做了這行不用三陪了。”
  顧老板說:“做哪行不是賣?賣肉的,賣時間的。隻要不賣良心就行。”
  中午到樓下快餐店吃飯。那家鹵汁蓋澆飯相當美味,免費送一碗紫菜湯。
  靈素剛咽下一口湯,忽然聽到店裏的電視上播出一條新聞:“……白家綁架案今天又有新進展。據林城警方匯報,他們在城西永安公墓一座墓地前尋找到一件帶血的兒童衣。據證實,這件衣服屬於白家失蹤的兒子之一白浩勤。如今案件還在繼續偵察中……”
  屏幕裏,警察三三兩兩站在一處墓地上。那些豪華宏偉的墓碑被茂密的灌木簇擁著。
  她沒了胃口。
  打電話給李國強,他的聲音似乎很疲憊:“天師,被你說中了。”
  可這並不值得額手歡慶。
  靈素問:“還有什麽線索?”
  “衣服上都是孩子的血,我們分析,不死也應該傷得不輕。白太太哭得昏了過去,媒體又知道了,馬蜂一樣圍上來,連我都不得安寧。”
  他給了靈素另外一個號碼,以後找他撥新號。
  隨後,又說:“白坤元想見你。”
  靈素忙拒絕:“不!不!不!”
  “他不過是想問問孩子的事。”
  “我又不是辦案人員,我所說的一切都沒有科學和法律依據,他找我沒用。”
  “也許想從你嘴裏尋一點慰寂。”
  笑死人,她憑什麽還得安慰他?
  他根本不用指望她沈靈素還對他有一絲溫情。她當年被他們欺負得那麽慘,如今他們遭難,她即使不幸災樂禍、火上澆油,也有權利無動於衷、袖手旁觀。
  幫你找孩子,那是對無辜幼孩的同情。至於大人。你沒生過我,我也沒生過你,我們什麽關係?
  李國強忽然說:“白家小叔白崇光,你可認識?”
  “認識。怎麽了?”
  “你覺得他同白坤元關係如何?”
  靈素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們水火不容。”
  李國強假裝咳了一下,“聽說你同白崇光的關係也不錯?”
  靈素聽出不對:“這是警察問話嗎?”
  李國強忙說:“別多心,我隨便問問。”
  靈素冷冷說:“不妨告訴你,我同白家兄弟自六年前就有了感情糾葛。如今他們事業有成,妻賢子孝,惟獨我孤苦伶仃。這宗綁架案我該是第一嫌疑犯。”
  李國強知道自己終於冒犯了這個女子,忙不迭道歉。
  他想到一點,問:“那你可認識關琳琅?”
  “琳琅?”靈素叫,“她不是白坤元的姻親妹妹?”
  “那件帶血的衣服就是在她的墓前找到的。”
  靈素站了起來。
  終於來了?
  冥冥之中,有一雙大手操縱這一切。這首旋律已經進入最高潮,結局昭然若揭。
  琳琅究竟是怎麽死的?
  靈素一個下午都沒有什麽精神,顧元卓看在眼裏,便說:“如果不舒服,晚上吃飯就不用陪去了,我叫阿明他們也行。”
  靈素搖頭,“他們沒跟項目,很多細節不清楚,還得我去坐鎮。”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沒事。”
  都是跟自己無關的事。
  秋風吹來,一片葉子落在靈素頭發上,顧元卓順手為她拂去。
  靈素突然感到一道視線刺來,轉頭張望,可是並沒有看到可疑人。
  這時司機把車來開,兩人上車而去。
  帶著一身煙酒氣息回到家,又是深夜十一點半。長此以往,肯定要被左鄰右舍當作酒家女斷絕來往。
  掏出鑰匙,不意外地感覺到黑暗中的另一個人的氣息。
  靈素沒好氣:“蕭楓,你日日堵我門口,很好玩嗎?”
  沉默片刻,另一個男人說:“是我。”
  手裏鑰匙“嘩啦”一聲掉落地上。

  ***

  白坤元彎腰拾起鑰匙,遞給靈素。
  靈素沒有去接,“你不該在這裏。”
  白坤元不出聲。
  “你該在家陪著你太太,與她共度難關。”
  白坤元說:“家裏所有親戚都已到齊,對她噓寒問暖二十四孝。還不全為著假如孩子遭遇不測,他們的基金就要重新分配。”
  有錢人家真是麻煩。靈素奪過鑰匙打開門。
  她沒想請他入門,“那是你家的事。”
  白坤元聲音無奈,“一口熱茶都不行?”
  “我這裏沒有茶!”
  “白開水也行。”
  “白先生,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歡迎你。”
  白坤元有點震驚。當年離別太匆忙,他還沒機會聽到這個女子決絕冷酷的話語。他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這六年時間都冷凍起來,她對他還愛戀依舊,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會激動地拜倒。但是當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前,還是有那麽一點不肯妥協。
  輕靈少女已經成長為幹練的都市白領,目光犀利,表達直接。
  她厭惡他。
  但又有點寬慰,到底還留有一點情分。因為我們不會平白去恨一個人。
  鄰居似乎聽到了動靜,房門打開一條縫。靈素怕再鬧下去,自己真要名譽掃地,不得已妥協,拉著白坤元匆匆進房。
  小小的兩室一廳,房東鎖了一間,靈素住在小的那間。客廳隻得一組陳舊的沙發茶幾,十四寸的老電視,音響大概是靈素自己配上去的。
  靈素根本就沒有叫白坤元坐的意思。她放下手袋,進房換了衣服,砰地關上門。
  白坤元一時恍惚,忘記了尷尬。
  那一瞬間他似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同樣小小陳舊的公寓裏,幽黃燈光下,少女給他包紮傷口。
  那時他知道她已經動了心,於是自信滿滿地看著獵物向網中靠近。少女那麽美,那麽純,那麽善良,他多希望能將她捕獲,永遠安放在身邊。
  靈素換了衣服出來,看到他,噫一聲:“你還沒走?”
  白坤元索性厚著臉皮說:“我隻討一口水喝。”
  靈素實在沒有辦法,拿紙杯倒了一杯,頓到他麵前。
  “喝完就走吧。我要休息了。”
  白坤元靜靜喝著,仿佛那杯水是醇酒。
  靈素打開電視,製造一點聲音,不然真要瘋掉。
  良久,白坤元喝完那杯水,陪著她看一會兒無聊的瘦身廣告,開口說:“哥哥叫浩勤,弟弟叫浩勉。浩字輩,希望他們做人勤勉,將來有出息。”
  靈素一動不動。
  “八月二十六日出生,剛生下來,就像兩隻沒毛的小猴子。後來長大一點,圓頭圓腦,小小一點就會打嗬欠,見了熟人會笑。我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新的身份,請了保姆,但半夜總起來喂奶換尿布。”
  靈素還是沒出聲。
  “哥哥聰明一些,九個月就開口了,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主意。弟弟則憨厚可愛,傻傻的讓人疼。一歲半的時候,齊齊患小兒濕疹,住院兩周,辦公室也搬到病房。再大點,親自教寫字算術,四歲生日,又帶去迪斯尼樂園。我想,將來哥哥可以接我的班,弟弟嘛,任他學一門本事,能獨立,活得開心就好……”
  還真是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孩子。
  白坤元的頭漸漸垂了下去。男兒有淚不輕彈,能說之前那番話,已是他最大限度了。
  為什麽大老遠跑來對她吐苦水,靈素也不想深究。好在他也沒冒出類似七年之癢,糟糠半老,溝通不能之類的混帳話。
  無論如何,白坤元這人,很懂得說話的藝術。
  靈素淡淡說:“你回去吧。”
  白坤元最後看她一眼,站了起來。
  走到門口,忽然轉身問:“你恨我嗎?”
  靈素怔了一下,搖搖頭。
  “恨一個人是需要花費大量力氣的,我恨你又得不到任何好處,何苦?不,我不恨你,我同情你。”
  商業炬子,如花美眷,商場上跺跺腳地板就要抖三抖的人物,卻在這孤助時刻找不到一雙可以傾訴的耳朵。甚至不得不來找一個六年前被他傷害過的女子,問她恨不恨他。
  她怎麽能不同情他?
  白坤元似乎也明白了,苦澀一笑,轉身離去。
  靈素關上門。
  她注意到了他眼角淡淡的皺紋。挺直的腰杆微彎,雙肩跨了下來。他似乎一夜間老了十歲。
  靈素跌坐在沙發上,捂著臉,久久不能言語。
  次日同客戶簽合同,一番討價還價,口幹舌燥。終於大公告成,又得陪對方進山上香。
  都市人,四體不勤,爬到一半,就已經喘不過氣了。
  顧元卓端詳她:“小沈,你臉色實在不好,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靈素搖搖頭:“沒事,就快到了。”
  說話間沒注意腳下,踩著一塊石頭,嘩地摔倒在地上。
  顧元卓忙扶她起來,靈素忽然叫痛,腳踝扭著了。
  靈素說:“顧總,你陪客戶吧。我順著扶手慢慢下去。”
  顧元卓輕喝:“開什麽玩笑!”
  他囑托小陳伺候客戶,然後不由分說地背起靈素,往山下走去。
  靈素的臉漲得通紅,卻沒膽量拒絕,隻好沒聲價道謝。
  顧元卓開車送她去醫院。照片出來,沒有大礙,這才放心。他放了靈素一個禮拜大假,囑咐一番才離去。
  護士笑:“你男朋友真體貼。”
  靈素嚇一跳,忙說:“不不,是老板。”
  護士一聽,擠眼睛:“老板?那豈不更好?”
  靈素啼笑皆非。真是越抹越黑。
  靈素行動不方便,眾人找她隻得上門。小小公寓一下門庭若市。
  段玨啃完一個香梨,說:“有件事,真有趣。”
  靈素和馮曉冉都豎起耳朵。
  “那宗綁架案,孩子的血衣在姑姑的墓前被發現。這就夠怪的了,更怪的是母親的表現。白太太聽說了,臉色慘白,忽然說:'為什麽不來找我?'然後撲通暈倒。”
  馮曉冉道:“這女人以前同小姑子有齷齪?”
  段玨說:“她嫁給白坤元的時候,小姑子都去世有三年多了。”
  “真奇怪。靈素,你認識他們,你怎麽看?靈素?”
  靈素被她搖了幾把,如夢初醒地看過來,“什麽?”
  “走神到哪兒去了?問你對這事的看法呢。”
  靈素幹笑:“我能有什麽看法,我同他們又不熟。”
  “你不是認識他們嗎?”
  “有句話叫知人知麵不知心。”
  段玨點頭:“那白太太,的確看著就是不好相與的人。”
  馮曉冉說:“這對夫婦真奇怪。”
  這對走了,下一位是華清。
  華道長一走進來,就大聲嚷嚷:“滿屋子晦氣,靈素你怎麽搞的?”
  然後友情贈送法事一場,滿屋子轉圈,又是念咒又是灑水。弄得靈素提心吊膽,生怕他不小心把家電搞短路。
  作完法後,華清吃光了剩下的香梨,拍拍屁股走人。
  靈素鬆一口氣。可是休息不到半小時,敲門聲再度響起,這次來的是蕭楓。
  靈素一見他,氣不打一處來,“你!就是你!是不是你在背後作法,害我黴運連連?”
  蕭楓置若罔聞,舉目四望,稱讚道:“誰打掃的,挺幹淨的嘛!”
  靈素朝他丟去一個抱枕。
  蕭楓接住,笑:“你平時人前的淑女勁到哪裏去了?”
  靈素喪氣:“你盡情詛咒我吧。天地變色,冬雷震震,夏雨雪,總之我是不會去見你大伯父的。”
  蕭楓卻說:“我來和你說其他事的。楊阿姨算到你近期有一個劫。”
  靈素抬起受傷的腳問:“是這個?”
  “這麽簡單就好了。”
  “嚴重到什麽程度?”
  “稍不注意,有血光之災。”
  靈素自語道:“此時買保險,不知道法律上是否生效?”
  蕭楓笑,然後咬破了手指,畫了個符。靈素放在手心,一握,便消隱去了。
  蕭楓囑咐她:“不要掉以輕心,有事要叫我。”
  靈素重申:“我不會為此去見蕭伯平的!”
  蕭楓笑得風輕雲但,表示他此舉完全是心地善良,沒有一絲一毫其他目的。
  他這個人的氣質簡直無懈可擊,舉手投足,無一不從容優雅又大方。而周身罩又一層無形的銅牆鐵壁,刀槍不入,頂天立地。翩翩又那麽英俊,真是多少女人的命中可星。他要有意對付你,你簡直會死無葬身之地。
  靈素起初一直覺得這人嚴肅正經,後來接觸多了,才發覺他還有西皮無賴的一麵,老奸巨滑,詭計多端,簡直是隻修煉成精的狐狸。偏偏一切都是為她好,不動聲色地讓她被動受下了一大堆恩惠,不報答簡直慚愧地不敢見天日。
  這個堂兄!
  蕭楓離去似乎不到兩分鍾,又有人來敲門。
  靈素被折磨得沒了脾氣,有氣無力道:“不管是親娘還是灰狼,都進來吧。”
  童佩華推門而入。
  靈素錯愕,心裏叫糟,來者不善。
  童佩華這些年不知道修煉了哪派武功,強悍氣勢已是當年數倍。如今她上門來,靈素不同她清算一下當年的帳,她恐怕也要來尋靈素一點晦氣。
  童佩華打扮得整整齊齊,瘦了很多,但看著很鎮定的樣子。她進來,看了看四周,倒也沒對這簡陋的小房子表示一點輕蔑。這讓靈素稍微放鬆了一些。
  靈素搜腸刮肚,始終不知道該怎麽招呼她。
  童佩華先開口:“沈小姐,幾年不見了。”
  最好永不見呢。
  靈素問:“找我有事嗎?”
  童佩華這時頭還仰著高高,腰挺得筆直,像女王一樣坐在這間小客廳裏。她說:“我想請你幫忙找回我兒子。”
  咦?上次不還恨不能撕了她的嘴,怎麽這下卻又來托她出力了。
  童佩華說:“我可以給你錢。”
  靈素撲哧一聲笑了:“錢?你若錢多得花不完,也不該浪費在我身上。我不過是個依靠封建迷信騙取錢財的神婆。你信輪子功都不該信我。”
  童佩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居然能忍著沒有發作。
  靈素冷眼看。怎麽,這就受不了了?還沒學她當年一頭載倒在樓梯下呢。
  想想就佩服,萬一控製不好,真的跌斷手腳甚至脖子,該怎麽辦?
  所以童佩華是做大事的人,而她沈靈素隻能給人打工。
  童佩華到底見過大世麵,很快控製住情緒,說:“我們的恩怨,你盡可報複在我身上。這事一過,我一定償還。我現在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請求你幫助找回孩子。”
  靈素的臉色緩和下來,說:“既然你們已經報警,自然有警察來處理。要相信警察不是?”
  “可是他們都沒有你知道的多。”
  靈素聽了嗤笑,“我?我知道的是最少的。況且,你不需要我們知道的是多的少,你隻希望我們知道我們該知道的。”
  童佩華緊咬著牙關。
  靈素又說:“可是,白太太,這宗綁架案非常複雜,我們知道的越多,才越有機會營救出你的孩子。就看你是否肯犧牲了。”
  童佩華麵若冰霜,“你是恨我?”
  這夫妻倆可真是心有靈犀。靈素笑問:“恨你又如何?恨你的人還少嗎?”
  童佩華板著的表情終於開始破裂,“沈小姐,你是愛過的,你該了解戀愛中的獨占欲。”
  靈素笑道:“我更了解,30%的凶殺案均是由這玄妙的獨占欲引起。”
  童佩華像被電擊中,猛地哆嗦了一下。她站了起來,“你……”
  靈素說:“我?我同你已經沒什麽好說的。救孩子,我自然會幫忙,但是能力也有限。你自己呢,你也該做出一個決定了。”
  童佩華瞪住她,整個人就像被鬼身上了一樣。
  門突然打開,蕭楓走進來說:“靈素,我給你買了雞絲粥……”
  靈素為他們介紹:“這是白總的夫人,童佩華女士。這位是我堂兄。”
  童佩華疑惑地看了看蕭楓。
  蕭楓說:“多謝白太太來探望了。”
  童佩華一言不發,拎起皮包,轉身離開。
  門一關上,靈素凝聚了好久的力氣煙消雲散,她倒進沙發裏,長籲了一口氣。
  蕭楓問:“她怎麽會找上門來?”
  “你又在樓下守著?”靈素斜眼問。
  “這次是在門口。”
  靈素嬉笑道:“過年我可以畫你的像貼門上了。”
  “別鬧。她沒有為難你吧?”
  “沒事,托我救孩子。真是的,我又不是超人,單槍匹馬的能做什麽?警察豈是擺來看的?”
  “以後她來,你別開門了。”
  “她不會再來了。她那麽好強清高要麵子的人,登門就是屈尊降貴,又受了我一番奚落,怎麽可能還有二次?”
  蕭楓放心:“大伯說你溫順,我看你也是不讓自己吃一點虧的人。”
  靈素聽了,苦澀一笑:“你知道什麽。該吃的虧都吃過了。”
  蕭楓啞然。
  靈素神情落寞,如同被遺棄的小狗,一身傷痛。
  蕭楓內疚難過,心裏泛起濃濃憐愛。他走過去摟住她,“我……對不起。我口無遮攔。你別難過,畢竟一切都已經過去……”
  懷裏的女孩子渾身發抖。他點心慌,將她摟得更緊,口裏不住安慰。
  忽然發覺不對,強扳起靈素的下邊。
  哪裏在哭?這個女人,嘴巴都快笑裂到耳後根了!
  “沈靈素!”
  靈素放聲哈哈大笑,倒在他身上。
  “這個人,以前就沒有女孩子對你使過這一招嗎?你太笨了!”
  “你你你!”蕭楓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推開她,“今天晚上就餓肚子吧!”
  靈素一個激靈直起身,“真有粥。我還真餓了!”
  蕭楓冷哼。
  靈素挽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哥,你忍心餓死我?真是的,大男人還為這事生氣。”
  蕭楓忽然奸詐一笑:“親我一下,我就給你!”
  靈素臉唰地紅了,“你你!你還當自己十六、七嗎?你是我堂哥,又不是表哥!去去去,貧賤不能移,我不吃那喈來之食。”
  兩人笑鬧一陣,分食了那點粥。自然沒飽,蕭楓又開車帶靈素上廣東館子吃消夜,完了,說今晚可能有流星雨,又帶她上天文台。
  靈素這輩子第一次被一個男人給背在背上,本來該害羞,但想到此人是兄長,便沒那麽扭捏。
  蕭楓肩背寬闊,手臂有力,負著她,輕輕鬆鬆登樓梯。天文台都是情侶,看到了,都羨慕地會心微笑。
  靈素想,這樣的男子,不知道是多少女人的夢中情人。
  她問:“蕭大俠,你有女朋友嗎?”
  蕭楓腳步一滯,“問這個做什麽?”
  “嗬嗬,我們是親戚,關心總是應該的。”
  “沒有。”
  “你這樣的男人都獨身,也太浪費資源了。不論是男是女,都該利用起來。”
  蕭楓哭笑不得,“問這麽多做什麽?”
  “我的什麽事你都知道,我卻對你一無所知。”
  蕭楓將她放在草地上,挨著坐下。
  “我這個人乏善可陳,你不會感興趣。”
  “你也是天生就具有異能?”
  “不。”蕭楓說,“後天學習的。”
  “這樣也可以?”
  蕭楓笑:“你自己天賦異秉,就不許別人後天努力。”
  “為什麽學這個,你現在依舊做生意。”
  蕭楓說:“大伯送我去學的。”
  靈素了然,閉上了嘴。
  蕭楓瞅了瞅她。最初認識她,總覺得她老成又惆悵,如今才知道,那不過是一層保護色。身體深處的沈靈素,照樣和同齡女孩子一樣,活潑開朗。
  他抬頭望了望天,“到底是誰告訴我今天有流星雨的,我怎麽什麽都沒看到?”
  靈素當然知道今夜沒有流星雨,可是為著這份心意,也很感動。
  她笑道:“所有的星星都在雲層後麵,總會看見的。”

  ***

  馮曉冉不知怎麽聽說了蕭楓這號人物,跑來問靈素:“聽說有華僑在追你?”
  靈素唾她:“是我堂哥。”
  “你居然有一個開林寶堅尼的堂哥?”
  “林寶堅尼是什麽車?”
  “如果我的奇瑞QQ是粉絲,那林寶堅尼就是魚翅。”
  靈素笑,覺得有趣。
  馮曉冉追問:“你哪裏來的堂兄?”
  “這故事你會喜歡。我的生父其實是華僑富豪,早年遺棄我們母子。如今病重不治,沒有其他子女,隻好叫來他的大侄子我的堂兄接我回去一見。”
  沒想到馮曉冉願意相信,“我看你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兒。蕭家是做什麽的?”
  “聽說是運輸。嗬嗬,多麽曖昧的一個行業。”提到蕭家,別人都曖曖昧昧的。
  “你可小心。”
  “說得是,很有可能來往金三角運輸毒品和武器。”靈素逗她。
  “那你會回去嗎?”
  靈素搖頭。
  “去啊!為什麽不去?幹嗎跟錢作對?”
  “他見我未必是給錢。”
  “他就你一個女兒,不給你給誰?你小心你堂哥算計你。”馮曉冉警告。
  靈素偏著腦袋,“這些年來沒有他照樣過得那麽好。我對他又沒感情,見了麵也不知道說什麽。”
  “你才不用說什麽,隻用做出一副傷心難過的樣子歎幾聲氣就可以了。”
  “我裝不出來。”
  “那就想象沒有中標或者春節要加班時的樣子吧。”
  兩個女孩子哈哈大笑。
  可憐的蕭伯平老先生。
  靈素的腳好得很慢,三四天過去了還是不能走路。早上起來,單腳蹦下樓,去馬路對麵吃早點。
  同一棟樓的幾個大媽也在那裏,見到靈素,眼神古怪,然後湊到一起嘀嘀咕咕。不時看過來,充滿鄙夷。
  靈素懊惱,好好的名譽,果真被他們給敗壞了。
  她將豆漿油條打包,打算帶回去吃。
  時間尚早,路上沒有車輛,她慢慢蹦著往回走。就在這時,她印了符的手心突然發燙。靈素隻愣了半秒不到,當即丟下早點,就勢在地上一滾。一輛車挾卷著風塵呼地擦過她,直直衝過去。
  靈素迅速爬起來,盯住那輛車,長發無風拂動,目光如玄冰。車眼看就要駛出這條巷子,前胎突然爆裂,車頭一歪,轟地撞在電線杆上。
  這動靜驚動了周圍的人,大家紛紛圍了上來。有的扶起靈素,有的去看那司機,對剛才那幕連連稱奇。
  這時一雙大手從旁人手裏接過靈素,她抬頭,來人正是白崇光。
  白崇光沉著臉,將她背上樓。
  他沒來過靈素家,卻一下找對地方。靈素知道他總有他的辦法,沒有多問。
  白崇光托起她的傷腳放在膝上,仔細檢查一番,放心道:“還好,過個三四天就沒事了。”
  靈素說:“前幾天聽童佩華來找過我。”
  “哦?說了什麽?”
  “請我去救孩子。”
  “你沒答應她?”
  靈素笑,“我是有心救孩子,但也要量力而行啊。她那樣子,似乎怕警察再介入下去,她的一些秘密就保不住了。”
  白崇光冷笑:“她心中真的有鬼。我當年果真是做對了。”
  “什麽意思?”
  白崇光說:“當初我動了一點手腳。”
  靈素沒明白,“什麽意思?”
  白崇光握緊拳頭,“我始終不相信醫生開出的死亡證明。靈素,你大概會覺得我瘋了,但是我今天發覺我當初這麽做是對的。”
  “我還是沒明白。你做了什麽?”
  “當年火化的,並不是琳琅的遺體。墓裏葬的,也不是她。”
  靈素站起來,腳上一痛,哀叫一聲又跌坐進沙發裏。
  “那琳琅的遺體在哪裏?”
  不不,千萬別告訴她他把琳琅冰凍起來萬年保存,就放在自家地窖裏。那是武俠小說裏才發生的事。
  白崇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白她一眼,說:“我將她葬在另外一處,沒有火化。”
  靈素大腦裏一時找不出什麽詞來評價白崇光這一行為,想了半天,說:“將來不論我死得多冤,你也不要這樣對我。”
  白崇光沒好氣,“你?生死之於你,不過是白天黑夜的區別。做了鬼你不定更如魚得水。我不擔心你。琳琅不同,她隻是個普通人。”
  靈素想了想,說:“當年,我問過醫生,他說,琳琅這情況,症狀應該非常嚴重,之前應該有所察覺。”
  白崇光肯定:“大家都不知道。家族裏也都沒有這方麵的遺傳病史。”
  靈素說:“白大哥,那就再做一次屍檢吧。”
  白崇光沒有回答。
  靈素握住他的手,“我當年就失去了琳琅的蹤跡,也不知道她是離開了,或是投胎了。但我知道她必是因為不甘心,才被束縛在圖書館裏三年之久。如果你真想讓琳琅瞑目,就讓事實真相大白於天下吧。你當初不正就是這麽想著,才換下她的遺體的嗎?”
  “再將她從土裏挖出來,開棺驗屍?”白崇光深鎖著眉,“當年再如花似玉,如今也是枯骨腐肉一把。”
  “你才知道我們的皮囊是如此地華而不實。”
  白崇光抱住頭,做鴕鳥狀。
  他苦惱。同白坤元從小一起長大,親生手足,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可是又不能讓琳琅死得不明不白。實在兩難。
  原本一切都已經沉入水底,琳琅也並非世上唯一含冤而終的人。隻是這宗兒童綁架案,讓往事統統浮出水麵。
  如今白家兒子被綁架的事,半個世界的人都已經知道,靈素無需電至李國強就可以在新聞上獲得一切信息。
  毫無進展、下落不明、凶多吉少、市民紛紛譴責……
  國外就有類似的案子,日日月月拖下去,始終抓不到凶手。十多年後,在西部荒漠裏發現一個頭骨,正是失蹤的親人。
  想想還是螻蟻小民好,不怕賊偷,亦不怕賊惦記。
  靈素太陽穴跳痛。她如今倒是不再聽到孩子哭了,可是這更讓她坐立不安。有時候沒有聲音正意味著不祥。
  電視畫麵一轉,居然出現了童佩華的音容。
  童佩華也比幾天前見到的憔悴許多,雖然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但是跨下的嘴角和浮腫的眼睛無一不顯示她的焦慮疲憊。
  她對著鏡頭向綁匪呼籲:“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你要多少錢我們都可以給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孩子是無辜的!”
  她掉下淚水,忽然狠狠盯住鏡頭,再次重申:“孩子是無辜的!”
  孩子是無辜的,那誰是有罪的?
  突然有人大力敲門:“警察!開門!”
  警察?靈素納悶,這時手心一陣灼熱。
  來了?
  外麵的男人不耐煩地捶門:“快開門,不然我們就進來了!”
  靈素揚聲:“我要看證件!”
  外麵靜了幾秒,似乎在商量什麽。靈素抓緊時間找蕭楓給她的名片。
  該死,偏偏要用的時候卻找不到!
  轟隆一聲巨響,來人破門而入。
  靈素站起來,退到沙發後麵。
  兩個男子,都穿夾克,叼著煙,臉上籠罩著戾氣,凶狠地注視著靈素。
  靈素說:“我已經報警了。”
  其中一個人笑了:“報警?老子就是警察!”
  另一個人步步靠近:“沈小姐,你還記得上半年張華那件案子?”
  靈素冷若冰霜:“就是那丈夫殺死妻子,然後拋屍在混凝土裏,然後謊報妻子離家出走?”
  男人唾道:“呸!張華那賤女人給我哥戴綠帽子,我哥一刀殺了她都是便宜她。這事關你什麽事,你跑出來找屍體做什麽?”
  同夥說:“馬哥,別廢話了,給她一點教訓。”
  男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瞧這模樣,倒比演電視的還漂亮,不如我們玩玩?”
  靈素真覺得荒唐。這都什麽時刻,卻還有心思色心大起。到底是社會的渣滓。
  男人興奮地揉著鼻子,朝靈素走來。才邁第二步,似乎撞到了什麽東西,被猛地彈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
  同夥大叫:“這個妖女施法了!”他似乎有備而來,掏出一個瓶子,把裏麵的東西朝著那處無形的屏障潑去。惡臭汙穢的液體一下就打破了界結。
  靈素急忙往房間退去。她腳上不便,行動遲緩,隻慢了那麽一拍,一隻大手將她牢牢抓住。
  這就是孤女的可憐之處。隨便什麽人,想上門來欺負,即可上門。
  靈素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對方的臉被打偏到一邊,她自己手也麻痛。可是抓著她的手還是沒有放開。
  馬姓男子罵罵咧咧走過來,拽起靈素的領子,掐住了她的脖子。
  靈素根本無力掙紮,隻感覺到脖子上的力量越來越大,呼吸越來越緊。意識漸漸遠離身軀……
  砰!
  掐著她的力量徒然一鬆。靈素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
  她眼前發黑,隻聽到一個人撲通跪下來,連聲求饒,不住磕頭。然後蕭楓冰冷如霜的聲音,說:“滾!”
  兩個人互相扶持著,落荒而逃。
  靈素費力地咳著。蕭楓一把將她抱起,安置在床上。靈素忍不住抱住他,手圈著他的腰,臉埋進他的胸膛,瑟瑟發抖。就像撲進主人懷裏的小狗。
  蕭楓溫暖幹燥的手撫著她的頭發,然後輕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查看她脖子上的傷。
  “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在這裏。”
  蕭楓的鼻息噴到脖子上,有點癢,靈素別過頭去。
  眼角看到蕭楓衣下一處,硬邦邦的皮套,那東西靈素並不陌生。
  “你怎麽有槍?”
  蕭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將靈素攏進懷裏,溫柔地抱住。
  “好在我來的及時。你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靈素臉紅。蕭楓似乎什麽都知道,又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
  “別再弄丟了。我也不想把你弄丟。”
  靈素好半晌才說:“謝謝。”
  “你若繼續為朋友做顧問,這事還有可能發生。”
  “我會更加小心。”
  “你本可以對付他們。”
  “我不夠狠,下不了重手。”
  “難怪古人說,君子可以欺方。”
  靈素苦笑。說得再對不是。白坤元利用她,童佩華汙蔑他,還不全都是因為她老實。她若得白氏夫婦五分之一的精明狡猾,今日就斷不會落到這地步。
  “說起來,你為什麽次次都在最關鍵趕到。拍電影都沒有這麽準時的。”
  蕭楓笑,“都說了你最近有血光之災,我不放心,就住在街頭的酒店裏。”
  靈素被感動了。
  關心分很多層次,普通的,有情況時通個電話;進一步,親自上門來;再進一步,就是守在一旁。
  他又不給她造成心理負擔,一直沒讓她知道。
  若換成其他人,她也恐怕要多想:是不是圖我什麽?可是蕭楓能圖她什麽?若是蕭老先生的遺產,他大可不必親自尋來。況且他不是那樣的人。
  那是怎麽樣的人?靈素在心裏笑。他們認識才多久,她有了解他多少。
  靈素視線落在破門上:“這裏恐怕是住不下去了。”
  蕭楓想了想,掏出一把鑰匙給她,“天府花園十六號,二層別墅。暫借你住,水電自付。”
  靈素笑:“你這算什麽?金屋藏嬌?”
  蕭楓道:“不過兄長照顧妹妹。”
  靈素手一抖,“是啊,堂兄。”她把鑰匙緊握在手裏。
  蕭楓理了理她淩亂的頭發,口吻盡是憐愛,“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我叫張阿姨照顧你可好?她是我們家保姆,我八歲起就照顧我了。她做的川菜很好吃……”
  靈素心頭有點慌,忙把頭偏開,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笑,“又怎麽了?”
  “不習慣。”
  蕭楓有點尷尬,輕咳一聲,站起來。
  “那我走了。”
  他擰開門把,靈素張口叫住了他,說:“帶我去見他吧。”
  蕭楓盯著她:“確定了?”
  靈素疲憊地點點頭:“人生苦短,多災多難。我再厭惡他,將來幾十年的歲月裏,也總有後悔了,想見他的一天。帶我去見他吧。”
  蕭楓笑笑:“我明天來接你。”

  ***

  動身的時候是黎明。頭頂是寶石般的蔚藍,天邊一片明橙色。早起的鳥兒在樹上歡歌。
  蕭伯平並不在國內,見他還得遠度重洋。
  蕭楓說:“去去就回,不用太麻煩。”
  於是靈素隻拎了一個小旅行袋,穿一雙便鞋,打扮得像個學生。
  一輛小長安急衝衝開來,李國強從車上跳下來,“小沈,昨天的事我聽說了,你沒事吧?”
  靈素一見他,立刻板起臉,“現在才來?我若死了,此刻都已經開始腐爛!”
  小李連聲道歉。
  靈素氣道:“他們怎麽會找上門來?都是因為你們失信於人!”
  小李不停鞠躬:“真不是我說漏嘴的!不論是誰,讓我知道,我一定打得他親娘都不認出來。”
  “得了!別鞠躬了。我還沒死呢。”靈素又好氣又好笑,轉身走開。
  小李大驚:“你去哪裏?白家的案子怎麽辦?”
  一個高大的男子攔住他,低沉陰冷地說:“她不是公共資源。你們適可而止。”
  那個男子五官深刻,穿黑色大衣,搭配灰色西裝,從容不迫,氣勢壓人。小李出了一背的汗,而那個男子早攬著靈素上車,揚長而去。
  飛機起飛後,靈素才小聲說:“我本無心幫白家做點什麽。”
  蕭楓一言不發,隻握住她的手。
  靈素輕輕歎息,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最近歎息地特別多,仿佛任何事都可以讓她愁緒萬千。她自己很清楚,白坤元是隻有靠她自己才能翻過去的坎。
  飛機飛行平穩,靈素漸漸睡去。蕭楓向空姐要來毯子,給她蓋上。
  那麽近看她,隻見皮膚白細,鼻梁挺直,睫毛又濃又長,投下淡淡陰影。不知夢裏什麽好事,嘴角微彎,露出一個恬淡的微笑。
  那一刹那,他真想俯身吻她。可是他知道不行,隻得生生壓抑住,胸口一陣翻湧。
  忽然笑了,真不知白坤元當年是怎麽做到的。
  下了飛機,有車來接。司機鞠躬道:“大少爺。”
  靈素正驚奇,蕭楓介紹她說:“這是二小姐。”
  司機又對她九十度鞠躬:“二小姐,我是阿輝。”
  靈素活這麽大,第一次受此大禮,下意識就要回敬。還是蕭楓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上車。
  她覺得不可思議:“我還以為隻有日本人才有這習慣。”
  蕭楓聳肩,“長輩們講究這個,我倒無所謂。”
  車駛過一片片青黃相交的麥田,轉進山裏。又在山路裏開了十多公裏,才在一處山青水秀,鳥語花香的豪宅門口停下。
  靈素這才見識到什麽叫做有錢人。以前見白家一座山腰別墅,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看看眼前蕭家,直接占山為王,劈石開路,房子大得像城堡,院子寬得簡直可稱作莊園。
  車一路駛進去,停在樓下。幾個黑衣的男子迎出來,拉開車門。
  這些男子個個年輕矯健,西裝筆挺。靈素靠得近了,聞到淡淡血腥味。
  她疑惑地看過去,那名男子畢恭畢敬,鞠躬致意:“歡迎二小姐回來。”
  靈素有點不知所措。這是她父親的家,她卻絲毫沒有歸屬感。這裏太大太華麗,她像不小心闖入的遊人。
  蕭楓摟著她,“走吧,大伯在樓上等我們。”
  屋裏寬敞明亮,裝修考究。靈素被帶到二樓,一個中年男子等著他們。男子兩鬢風霜,相貌堂堂,雙目如炬,直視靈素,仿佛可以透視她的靈魂。
  隻聽蕭楓喊了一聲:“爸。”
  那男子這才微笑著握住靈素的手,“你總算回來了。”
  這是她的叔叔蕭伯庸。
  他帶他們進了臥室。
  那裏麵已經改造成了一個病房,堆滿了醫學儀器,護士和醫生都在。蕭伯庸走到床前,俯身對那個人說:“大哥,她來了。”然後招呼靈素過去。
  靈素走了過去。
  蕭伯平隻瘦成一副骨架,麵色發紫,渾身籠罩著死氣。如果不是那些滴滴作響的儀器,靈素自己都不能確認他是否還活著。
  蕭楓沒騙她。
  蕭伯平張開眼,在空中一番搜索,終於把視線落在靈素身上,喉嚨裏發出一陣咕嚕聲。蕭楓走過去幫他摘去呼吸器。靈素聽到他吃力的聲音:“孩子……”
  她的眼睛發熱,無須蕭楓催促,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
  蕭伯平神智還算清醒,說:“你是那個大孩子吧?”
  靈素想說是,我是你大女兒,卻哽咽,隻點了點頭。
  蕭伯平說:“慧君和靈淨都去世了,我也快走了。見你一麵,我就沒有牽掛了。”
  靈素說:“媽媽病了好久,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們?”
  蕭伯平苦笑:“我並不知道她懷孕。她同我分手,說好聚好散。後來又聽人說她再婚了。我隻好放棄她,讓一切都過去。”
  他的手發抖:“我懦弱,我害了她。”
  靈素有點糊塗:“我不明白。她那時懷的是誰?”
  老人說:“是靈淨。”
  靈素臉色寒冷:“那麽,你們分開時,我已經兩歲了。”
  老人微笑了起來,“是的,到膝蓋高,很安靜,很聰明。你媽媽很疼愛你,說你會繼承她的本事。”
  “但你還是走了,並沒有舍不得我。”
  老人有點疑惑,而後領悟過來,“你媽媽沒有告訴你?”
  靈素問:“告訴我什麽?”
  老人說:“你並不是我親生。”
  晴天霹靂不為過。
  靈素一下鬆開他的手,站了起來。
  旁邊的蕭楓也一臉驚愕,“大伯,你說什麽?”
  老人很清醒:“孩子,你不是我親生。你甚至不是慧君親生的。”
  靈素覺得腳底裂開一個大洞,失重下跌,轉眼就被黑暗吞沒。
  她費力擠出一個字:“不!”
  老人閉上眼睛,“我同慧君生活半年後,她一日外出,然後帶了一個女嬰回來。那就是你。”
  靈素搖頭,搖得天旋地轉:“不!不!不!”
  “你隻得兩個月大,當然不可能是慧君生的。裹在一條花棉褥裏,不哭不鬧。慧君給你起名叫靈素。”
  靈素突然淚如泉湧,捂住了嘴。
  老人說:“去找楊碧湖,她知道的比我多。”
  護士走過來,“病人累了。”
  蕭楓扶著靈素走出去。
  蕭伯平忽然呢喃道:“小時候,你叫我爸爸。這輩子,隻有你這麽叫過我。”
  靈素滿臉淚痕,不能自禁。
  蕭楓扶她到休息室坐下。她還是渾身發抖,淚流不止,捂著麵孔發不出聲音。蕭楓憐惜一歎,將她抱在懷裏。
  靈素終於哭出聲來。
  原來她不是親生。父母並不是父母,她又變回成一名孤女。
  所以她同母親長得不像,所以母親甚少跟她提起蕭伯平。所以楊阿姨詞語閃爍,所以蕭伯平沒有找她,所以一切都是她自做多情。
  埋怨了二十多年,都表錯了情。
  她慌張失落,失去目標,失去寄托,宛如漂浮在大海之中無人救援的海難幸存者。
  那個在她腦海裏哭泣了多年的幼兒就是她自己,她到底是誰的孩子?
  蕭楓輕輕吻她的發頂:“不要擔心,我可以找人幫你查出身世。”
  靈素說:“我想回去。”
  “可是大伯會需要你陪伴。”
  靈素搖頭再搖頭:“不。他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她要去找楊阿姨問個明白。
  蕭伯庸臉色一沉,蕭楓對父親點點頭。他知道靈素說得對。
  蕭楓送她到機場,陪她坐在機場大廳。靈素一直默不作聲。
  淚水已幹,眼睛鼻子紅腫,卻絲毫不損容顏美麗。黑沉沉的眼睛裏掩藏住一切心事,
  待到終於要進安檢,蕭楓起身為她整了整衣領。
  蕭楓說:“大伯沒有一天忘了你們。他總說,大的那個女孩,小小年紀就聰慧沉穩,將來必成大器。他送我學藝,也正是因為懷念沈女士。我送你那本筆記,其實就是沈家祖傳之物。”
  靈素訕笑:“我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蕭楓的手放在她的肩上,“靈素,有時候,我們並不需要別人賜予我們一個家。”
  懷裏女孩眼睫濕潤,憑地楚楚可憐。他認識她以來,她總是那麽彷徨孤單,如風雨屋簷下瑟縮著的孤鳥,人全堅持驕傲的仰著頭。他是那麽憐惜她。
  蕭楓忍不住說:“如果你願意,我永遠是你兄長,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靈素抬頭看他,琉璃珠般黑亮的眸子冰冷。她猛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蕭楓不明就裏:“怎麽了?”
  靈素麵色如霜:“我該登機了。”她頭也不回地往海關走去。
  蕭楓在身後喊:“靈素?”
  靈素不理睬他。
  直到過了海關,她回頭看,蕭楓還站在原地。隔著太遠,看不清表情。
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楊碧湖。
  楊女士端詳她片刻,“你去見了蕭伯平了?”
  靈素點頭:“他什麽都告訴我了。”
  “這就是你為什麽臉上全是愁苦?”
  “信仰全部坍塌,茫然不知所措。”
  “難為你了。”楊女士慈愛地攬住她。
  “楊阿姨,蕭先生要我來問你,她說你知道的更多。”
  楊女士歎息:“我同他,半斤八兩。”
  靈素的心涼了一大截。
  “你母親說,她是在火車站候車室裏揀到你的。起初還以為是旅客落下的包裹,走近了才發現居然是個孩子。”
  不知道是哪對父母在二十四年前把她遺棄在了那裏。
  “你還記得我說過沈家其實是門派的事吧?”
  靈素點頭。
  “異能實屬天分,卻很少能遺傳,沈家代代相傳,大都靠的招收弟子。你母親當時就發覺你天生異能,將你收養做傳人。靈素,你其實該稱你母親為師傅。”
  靈素怔怔。
  楊女士說:“慧君心地善良,這麽多年來,你同她親生兒無異。”
  靈素垂淚。沈慧君從任何一個角度上都可堪完美母親。
  楊女士拍拍她:“等你將來做了母親,你會更明白。”
  沒過幾日,一個西裝男子找到靈素,欠身道:“二小姐,先生昨日故去了。”
  還管她叫二小姐,真正的二小姐靈淨早就長眠土下。
  從蕭宅回來後,靈素同蕭楓就失去聯係。靈素知道蕭伯平撫養他長大,生養死葬,蕭楓有他的責任。
  靈素沒有搬去蕭楓給她的公寓,還是住在那間蝸居裏。鄰居背地裏指指點點,反正又看不到,並不在意。
  一日下班很晚,靈素提著盒飯回家。才拐進巷子,立刻站住了。
  一輛黑色大奔停在路邊,一個男子站在樓下。黑暗中一點紅星,似乎等了不少時間。
  靈素漠視,與他擦肩而過。
  白坤元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靈素掙紮:“你放手。”
  “我有話同你說。”
  “早八百年就說完了。”
  “你同蕭楓可是在交往?”
  靈素戒備疑惑地望向他。
  白坤元說:“他不適合你。蕭家當年靠在東南亞運軍火起家,漂白了才十多年,能有多幹淨?”
  靈素氣得發抖,反問:“那你又有多幹淨?”
  白坤元亦動怒:“我不會害你!那蕭楓同趙家三女兒訂婚已有四年多。你想再做一次犧牲品?”
  靈素的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血氣翻湧,痛得兩眼火辣。
  她一把推開白坤元,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可是肚子裏空空,隻吐出一點酸水。
  白坤元心疼地扶起她:“要不要去看醫生?”
  靈素奮力推他,“你離我遠點!你,滾回你妻子孩子身邊去!我們六年前就沒了幹係,我的事不用你管!”
  “靈素,隨你恨我,但我不能再看你識人不當受傷害。”
  “去去去!”靈素叫著,“不要你假好心。你命中克我,我不要再見你!”
  白坤元冷聲道:“你覺得我虛偽,其實我對你倒是最坦白的,所有麵目你都見過。那些人呢,蕭楓不說,就連那顧元卓,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他掏出個信封甩過去。
  信封裏是幾張照片,顧元卓同一個儒雅男子一起,神情歡娛,姿態親密。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靈素同顧元卓親厚,早就知道他的伴侶是同性。
  她幾下將照片撕得粉碎,扔了回去:“白坤元,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白坤元惡狠狠道:“是,我是惡心!我步步為營,奸詐狡猾,冷血無情,惟利是圖。我做的一切在你看來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就從來沒有想過,我做這些也會因為愛!”
  靈素仿佛聽到了什麽天方夜潭。她仰頭笑了起來,聲音裏充滿了譏諷嘲弄。
  “白坤元,你居然也會說愛?”
  旁邊傳來一聲抽氣。兩人齊齊望去,童佩華站在幾米外,瞪著他們。
  世界上有些事就是那麽巧。
  靈素冷笑:“來得正好。我把話說清楚,你們兩個,以後再不要來找我!”
  什麽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沈靈素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斯文內向,再文明優雅,都要被這對夫妻黨折磨成母夜叉。
  靈素氣呼呼地衝回家,甩上門。鄰居女人開門衝她喊:“不知道小聲一點嗎?幾點啦!”
  男人在勸:“得了,得了!”
  女人嗓門絲毫沒有降低:“真倒黴,得了這種不正經的女人住對門。”
  靈素氣得眼睛酸熱。
  愛?
  見鬼去吧!
  樓下夫妻並沒有立刻走。
  死一般的寂靜後,童佩華走過來。
  “先是關琳琅,再是沈靈素。你就是喜歡這種清純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她冷笑兩聲,“是啊,我惟利是圖庸俗不堪,若不是給你生了兩個兒子,早就被你掃下堂去。白坤元,你也真讓我惡心。”
  白坤元抿著唇,表情冰冷,一言不發。
  童佩華知道他顧及這裏是外麵,丟不起這個臉。可是她已經豁出去了,橫豎夫妻倆抱著一起死。
  “我現在真是後悔了,我怎麽會愛上你。愛上你也就罷了,又怎麽會昏了頭地巴巴窮追猛打嫁給你。這些年來,我也知道你沒有幾分心思放我身上。可是我總想,一世夫妻,老來做伴,我們不是一般人,我什麽都可以忍。可是你呢?一出了事,立刻跑去找別的女人尋安慰!”
  白坤元突然拉住她,往車裏拖。
  童佩華高聲叫道:“你幹嗎?怕我說?怕我說就不要做出來!你也不想想你當年怎麽鬥垮白崇光的,又是在誰的幫助下在公司裏坐穩的?你做人太沒良心了!”
  白坤元用力將她塞進車裏,然後發動車離開。

  ***

  靈素自然聽到樓下爭吵,關緊窗戶,埋頭睡覺。晚上什麽都沒吃,結果次日天還沒亮就給餓醒來。
  突然懷念起了蕭楓。
  真要命,發現了依賴的好,就會成性,一日都斷不得,否則輾轉焦躁,就像發了毒癮。
  蕭楓這人好,就好在他的關懷如春雨潤物,無聲無息,卻也無處不在。女人,特別像她這種寂寞多年的女人,習慣了就戒不掉。要下恨心,那非得連皮帶肉都掉一塊去。
  趙三小姐,未婚妻?
  嗬!她若仍是他的堂妹,還可以三八一回,前去打探。現在她是他什麽人?
  即使就此不再聯絡都有可能。
  拉開窗簾,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可有伊人乘著白帆歸來?
  沒有!靈素頭頂依舊懸掛一朵黑雲。李國強哭喪著臉找上門來:“小沈啊,我被踢出這個案子了。”
  靈素往鍋裏丟下一大把麵條,“為什麽?”
  “白太太投訴我泄露機密。還說你不是內部人員無權利參與這個案子。”
  靈素皺眉。這童佩華怎麽專幹一些揭底汙蔑、見不得人的勾當。
  小李如禿鷲一般圍著她的麵鍋打轉,邊說:“老段也被下令不得管這事。你說奇怪不奇怪,她難道不想找回兒子了?”
  “人家是無神論者。”靈素麵無表情切著蔥。
  “莫非她怕我查出她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小李從冰箱裏取出兩個雞蛋,“老實說,我懷疑她很久了。孩子丟了,她老說是她的錯,語無倫次。她的製藥所聽說有虧空,可是她卻滿口說情況好得很。”
  靈素敲蛋的手停了一下:“她是製藥的?”
  “唉,不過生產一些抗生素,治治感冒什麽的。”
  “那現在案子誰負責?”
  “從上麵調來一個調查員。人家可是海龜,刑偵新秀。頭兒一下就把我們這些舊人踢一邊去了。”小李一副被迫下堂的委屈。
  靈素安慰他:“不管了也好。白家邪氣非常,常人沾上一點,非死既傷。”
  小李笑:“你這話同那新調查員一個調。”
  “那人是誰?”
  “他叫許明正,留美回來的。斯斯文文,小燕她們打聽到他目前單……小沈?”
  靈素回房取來相冊,翻到中學畢業合影,指著問:“是這個人?”
  小李驚道:“就是!你認識他?”
  靈素笑這奇妙的緣分:“我認識所有人,活人和死人!”
  當年烏雲慘淡,人人忙著逃離這個城市。混得個四、五年,搖身一變,穿著金裝回來,儼然成為精英,城市的半個主人。
  而靈素與老同學許明正六年後的重逢,卻是在一個極度嚴肅緊張的氣氛之下。
  綁匪寄來一盤錄音帶,再度勒索一千萬。而這合錄音帶裏,隻有弟弟白浩勉的聲音。技術人員將磁帶拆成每一個零件,整卷整卷分析錄音,卻找不出絲毫的破綻。
  許明正親自登門,請靈素出山。
  許明正高了許多,結實了許多,開朗了許多,臉上多了一副眼鏡。其餘的,變化似乎不大。
  靈素見到他很高興:“明正,別來無恙。”
  許明正也很高興:“你搬家了也不告訴我,寄給你的信退回來了我才知道。真傷心。”
  “抱歉,抱歉!我這次自當全裏效勞,你盡管吩咐!”
  許明正把錄音放給她聽。
  背景聲音嘈雜,接著有人搬弄話筒,然後小浩勉哭泣著說:“媽媽,爸爸,來救我。”然後就斷了。
  許明正說:“我們分析了背景聲音,是昨天晚上七點的新聞聯播,我們接到磁帶是八點半。”
  靈素沒出聲。
  許明正熟悉她這種凝重的表情,“怎麽了?哪裏不對?”
  靈素說:“我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哭聲。”
  “兩個?”許明正說,“分析出來,隻有一個……”他瞬間明白了。
  靈素點點頭,“白浩勤已經遇害。”
  門碰地打開,童佩華跌跌撞撞走進來,“你胡說!小勤不會死!你詛咒我兒子!”
  神呀!這個女人,她是不是會飛天遁地術,怎麽無處不在?
  白坤元緊隨其後,拉她出去:“你冷靜點。”
  童佩華推開他,破口大罵:“你還護著她?小勤也是你兒子,你還是不是人?”
  靈素無心看他們夫妻齷齪,沉著臉對許明正說:“我走了。”
  “別走!”童佩華瘋了一樣抓住靈素,她雙眼深陷,布滿血色,皮膚蠟黃,嘴唇幹裂,就像個重病患者。
  “我當年對不起你,你報複到我身上吧。你為什麽要傷害我的孩子?他們才四歲!他們也算你的侄兒,你怎麽可以這麽狠心?”
  靈素被她扯著搖搖晃晃。
  她冷眼看著,說:“童佩華,我不是關琳琅。”
  童佩華一驚,手鬆開,跌坐在地上。
  白坤元開口:“對不起,靈素,她胡言亂語。我們都知道這事同你無關。”
  靈素看都不看他,抽身就走。
  許明正追出來,“你怎麽看?”
  “她心裏有鬼。”
  “沒錯,我們查到兩個嫌疑人。”
  “誰?”
  “一個是她合夥人,叫宋高。他們倆謠傳要拆夥已久。還有一個你認識,白崇光。”
  靈素站住,“白崇光?他不可能!”
  “他同白坤元矛盾很深,你也知道。聽說他們分家產的時候,在股東大會上就大吵了一架。”
  靈素哼道:“何止!他們兩個都愛著關琳琅,但是關琳琅愛白坤元。”
  許明正忽然有點訕訕。
  靈素拍拍他的肩,“別想了,去找孩子吧。”
  這時一個警員跑過來:“許隊,找到一個孩子了!”
  許明正忙問:“在哪裏?”
  “沙子裏。”靈素說,“被埋在沙子裏。”
  那警員說:“高爾夫球場的一個沙坑裏。”

  ***

  白浩勤是被高爾夫球場的工人發現的。法醫鑒定已經死了有十天左右。靈素一算,她那夜聽到他的哭聲嘎然而止,原來就是他遇害時刻。
  她最近頭腦遲鈍很多,情形極其酷似六年前。
  後來李國強神秘兮兮地來告訴她:“聽說,他們傳訊白崇光了。”
  “什麽?”
  小李攤手:“他們本來懷疑宋高,但是白太太一口咬定白崇光,而白坤元卻急著為白崇光開脫,夫妻倆在局裏吵架了起來。你說他們為什麽?”
  靈素冷笑:“有錢人的事,我們怎麽知道?”
  但是她知道。白家兄弟隻會為一人糾葛在一起,那就是琳琅。白坤元大概是有所察覺,他畏忌白崇光。
  莫非他清楚琳琅早逝的內情?
  夫妻兩人,貪婪成性,各自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遮遮掩掩,反反複複。什麽都顧及到了,卻忘記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是孩子。
  記憶裏家徒四壁,可是母親仍然待他們姐妹如珠如寶,吃穿盡力求好。
  聯想到死去的白浩勤,一陣傷感。
  好在隻是一個四歲大的孩子,他懂的還不太多。
  靈素打通白崇光的電話:“你還好嗎?”
  “還應付得過來。不過你最近最好不要同我接觸的好。”
  靈素笑:“我要怕連累,當初就不會為了琳琅的委托跑到你們家來。”
  白崇光好奇:“說起來,當初她是怎麽委托你的?”
  “她想離開那塊地方。我媽媽教我去找她最愛的人。”
  “我沒明白。”
  “這很簡單。她最愛的人若不愛她,她潛意識裏逗留不去的念頭消失,就會投胎去了。”
  “那她後來消失,就是因為她最愛的人不愛她了?”
  “大概是吧……”
  “白坤元會不愛她。”
  “不是不愛,而不是最愛。他總會更愛權利,名譽,等等等等。那份愛,在白坤元決定得到遺囑爭取家產的時候,就已經不純潔了。”
  白崇光沉默,“靈素,你說我該怎麽辦?”
  “你不是白坤元他們的對手,因為你比他們善良。白大哥,為琳琅屍檢吧。”
  白崇光沉默再沉默。他需要一點時間同手足之情告別。
  靈素說:“不要再猶豫了。白浩勉還沒有回家。”
  第二日,許明正來電話,簡短地說:“事情有轉折。”
  靈素說:“有了結果,請通知我。”
  終於動手。長眠了九年的女孩即將重見天日,生死之謎,就快有解答。
  每個人在這時都要有極大的耐心和毅力。
  顧元卓見到靈素,說:“你看著有點憔悴。”
  “睡得不好。”
  “天冷了啊。”
  “是啊,十一月了。”
  顧元卓忽然神秘笑道:“你還記得長瑞的那宗單子吧?”
  “記得,我做的。怎麽了?”
  “我上個月悄悄把它拿去參加國際新銳設計師大賽。”
  靈素大驚,“老板!”
  “當然是以你的名字。昨天消息傳來,得了最具潛力設計師獎。獎金當你半年工資。”
  靈素嘴巴張著閉不上。
  顧元卓自誇:“我真是古今中外獨一無二的好老板。”
  靈素笑道:“非你莫屬!”
  顧元卓問:“如果給你機會出國進修,你覺得怎麽樣?”
  靈素猛往天上望:“大白天的掉餡餅?”
  顧元卓笑:“認真點。你慎重考慮。”
  “進修回來,是否要給你服務到老死?”
  “那可是一段很長的日子。”
  “我從不低估萬惡的資本主義。”
  手機突然響起來。
  “化驗出來了。”許明正的聲音格外嚴肅,“關琳琅體內含有一種導致心肌痙攣的化學物質。”許明正接著說了一個化學名稱。
  “怎麽攝入的?”
  “法醫說,應該是慢性服用,然後突然加大劑量。”
  靈素久久沒有出聲。
  許明正說:“靈素,其實你已經明白。”
  靈素輕聲說:“你打算怎麽辦?”
  “已經開始監控宋高。”
  “將來怎麽對孩子交代?”
  “那是父母的責任了。”
  許明正他們應該已經開始行動。靈素不能過問太多。
  滿城淒風苦雨,城裏交通擁擠日過一日,煩躁的人群頭頂著陰鬱的天。
  靈素坐在溫暖的酒吧裏,若有所思地聽著歌。
  祥子問她:“你最近挺不開心,生楓哥的氣了?”
  靈素道:“我不會平白生一個人的氣。”
  “那他怎麽一來就急著找你?”
  靈素驚訝:“他回來了?”
  祥子忽然抬頭,“看,他不就在那裏!”
  靈素急忙轉過頭去。蕭楓果正走進酒吧裏。一身灰色大衣,穿在身上說不出的恣意瀟灑。
  靈素強行把頭扭回來。
  蕭楓看到她,露出笑意。他走過來坐下:“大伯已經下葬。碑上你同我都是他的義子女。”
  靈素硬生生地說:“謝謝。”
  “大伯給你留了遺產。”
  靈素一聽,立刻搖頭,“我沒資格要。”
  蕭楓自顧說:“你在大宅享有永久居住權,此外還有地產、股票和債券。”
  “不不。”靈素說,“他沒生我,我沒贍養他。我不能要這筆錢。”
  蕭楓不勉強她,“可以捐出去。”
  “也好,捐給失學兒童吧。”
  蕭楓凝視她,“你還在生我的氣?”
  靈素好笑:“我沒生氣。”
  “你給我臉色看總是真的吧?說說,我到底哪裏得罪了你?”
  “你知道都不知道?”
  “天下最難揣測的就是女人的心,先知都不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麽。”
  “是啊。你心裏一定在腹誹,這個女人好難伺候,近則不馴,遠則怨。橫豎都不對盤。”
  “聽聽這口氣。”
  靈素苦笑搖頭,“算了,沒事。不知道也罷。”
  “你又恢複了當初那一臉怨懟的神色。”
  “你抬眼看看四周,又有幾個成年人活得是喜笑顏開的?”
  “靈素,我以為我們倆可以開誠布公。”
  靈素冷笑,“那好,告訴我,你同趙三小姐是什麽關係?”
  蕭楓揚眉,遂笑了起來:“趙瑜?你的耳報神工夫做了十足。我們倆家是世交,訂婚是家長們的意思。後來她喜歡上了一個核物理博士,婚約早在半年前就取消了。”
  蕭楓的笑裏充滿了玩味。靈素的臉滾燙一片,在他的目光下如坐針氈。
  蕭楓道:“靈素,你為什麽總是患得患失?”
  靈素別過臉去。
  “靈素,我說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夠了。”靈素道,“你多的好心,也可以去關注幼童孤女。”
  “你以為我關心你是因為你淒慘可憐?”蕭楓終於收斂了笑容。
  “那不然是什麽?我同你又沒有血緣關係。”
  “為什麽非要給關心找一個理由。”蕭楓板起了臉。
  靈素冷冷道:“因為我四肢健全,自食其力,不受人恩惠。”她掏出鑰匙擲過去。
  “還給你。這麽好的地方,我享受不起!”
  她起身就往外走。
  蕭楓跺腳,立刻追了上去。
  靈素跑出火鍋店,往大街上跑。蕭楓追出來,喊她的名字。
  路人紛紛望過來,隻見一個女子拔足狂奔,身後男子緊追不舍。兩人年輕俊美,都看上去,倒像是鬧口角的情侶。
  靈素一口氣跑到路口,看到一輛出租車開來,立刻張開手去攔。
  就那瞬間,一股力量將她抓住,猛地往後一扯。靈素跌進那人的懷裏,一輛公交車按著喇叭擦身而過。
  蕭楓臉色蒼白,驚怒交加,表情凶煞得嚇人。他的力氣大的出奇,死死抓住靈素的胳膊,冒火的雙眼幾乎在她身上盯出洞來。
  靈素瞅著他五官全都扭曲的表情,一腔怒火不知怎麽的熄滅了,突兀地哈一聲笑了出來。
  她運動過後的臉上泛著紅暈,笑聲清脆,容顏明媚,色若春曉。
  蕭楓咬牙切齒:“你,你,你簡直是生來克我的。”
  靈素笑得渾身發抖。蕭楓一把將她抱住,低頭狠狠地吻下去。
  就那一秒,蕭楓感覺手臂被一股力量一震,靈素就已經從臂彎裏鑽了出來。
  明麗的女郎巧笑倩兮,充滿挑釁。
  “蕭楓,要想得到我,那就得追過來。”
  靈素轉身攔下一輛出租車,瀟灑而去。

  ***

  那一夜有雨。秋日的雨,纏纏綿綿,寸寸寒心。靈素裹在被子裏,時而微笑,聽著雨聲入眠。
  夜很長,她睡得很淺。
  夢裏母親來訪,含笑道:“我可總算放心了。”
  然後是妹妹,活潑道:“姐姐,我真替你高興。”
  最後一個出現的人,是靈素沒想到的。
  琳琅還是六年前的模樣,長發白裙,輕逸出塵。她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容,“靈素,你辛苦了。”
  靈素問:“你沒投胎?那這些年來在哪裏?”
  “我一直徘徊在無明之夜裏。等待著這麽一天。”
  “那是什麽地方?”
  “嗬嗬。那是生死交界之處,許多心事未了不肯投胎之人,都流轉於那裏。那裏沒有光明,亦感覺不到時間。一切都是渾渾噩噩的。”
  靈素笑起來:“形容得,似乎就是人間。”
  琳琅也笑了:“如今我該走了。他們說,我來世的肉身早在九年前就已經降生為人,隻因我不肯投胎,那孩子一直癡癡傻傻的。如今真相大白,我就要走了。靈素,我祝福你,保重。”
  靈素身上忽然一冷,驚醒過來。
  屋外溢進亡靈才帶有的寒氣。靈素又閉上眼睛,決定近期內再也不管閑事。她這不是紅十字會,她也會累。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在屋中尋索一番,終於摸對方向,走進了她的房間裏。一雙手輕輕地推了推她。
  靈素裹緊被子,翻了個身。
  那人不罷休,又推了推她。
  靈素說:“全當我死了,有事燒紙。”
  那人用力狠狠推了她兩把。
  靈素惱火,翻過身坐起來。但緊接著就怔住。
  孩子幼小的亡靈站在床前,一身血跡,脖子上宛然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
  靈素覺得不可思議:“白浩勤?”
  孩子烏黑的眼睛盯著她。
  “你是白浩勤吧?你居然找了過來。”
  孩子向靈素伸出手。
  靈素將他抱起,放在膝上,稍微施了點手法,血跡沒了,脖子上的傷也褪成一道痕跡。
  “你不能說話?”
  孩子點點頭,扯了扯靈素的衣服。
  “你擔心弟弟?”
  孩子不停點頭。
  靈素感歎。孩子亦比大人有情,死了還牽掛兄弟。通靈者會散發氣息吸引亡靈,這孩子能找過來,很不容易。
  靈素摸了摸他的頭,說:“放心,我們會把你弟弟救出來的。”
  靈素給他施了法術的紙筆,孩子在紙上畫了一艘船,然後伸手指向西南方向。
  靈素撥通許明正的電話:“明正,在西南港口。”
  “港口?這我們也有懷疑過,那裏龍蛇混雜,大量倉庫,藏個人把人應該沒問題。”
  “一定是那一帶沒錯。”靈素說,“時間緊迫,你要抓緊。”
  “我這就去匯報。”
  靈素放下電話。白浩勤依偎著她,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嗚聲。靈素撫著他的頭:“耐心等等。我此刻還沒感覺到壞人要加害你弟弟。你要相信我。”
  白浩勤安靜下來,頭靠在她胸口,似十分信任依賴。
  靈素陪他坐了一陣,挨不住疲倦,靠在床邊睡下。電話再沒響起,許明正一定是開始行動了。
  她時睡時醒,白浩勤獨自在房裏走動,發出一點聲響。
  冥冥中,聽到孩子微弱的抽氣聲和拖拽聲,靈素猛地張開眼睛。
  白浩勤也感覺到了,奔過來抓住她的衣服,焦急地手舞足蹈。
  電話就在這時響起,許明正焦急道:“靈素,讓那混蛋跑了!”
  “什麽?”
  “我們找到宋高化名租的一間倉庫,東西都還在,但是人沒了。”他在那邊跺腳,“地上很多血,也不知道孩子是否還活著!”
  這邊,白浩勤嗚嗚地叫個不停,脖子上的傷口變得殷紅。
  靈素觸目驚心,“我立刻過來。”
  她一把抱起白浩勤,“別急,我這就帶你去救你弟弟。”
  那是淩晨四點半,夜色最濃的時候,所有人都沉浸在夢鄉之中。幸好靈素這幾天借用公司的車,這便立刻開著往港口而去。
  那裏一棟六層高的樓下已經圍滿了警車,靈素一到,許明正就迎來。
  兩人還未打招呼,一個黑影猛地撲過來抓住靈素。靈素大吃一驚,仔細看,居然是童佩華。
  童佩華披頭散發,臉色煞白,雙眼通紅,誰看了都以為是女鬼。她的指甲幾乎陷進靈素胳膊裏,語無倫次地說:“我已經沒了一個兒子,再也不能失去另一個了。不能了!”
  許明正和白坤元都來拉她。但是童佩華力氣大得出奇,死抓著靈素不放。
  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是我的錯!你要同我搶坤元!從小所有人眼裏隻看得到你,你嬌生慣養一無是處,你有什麽好?理家的是我,生意上幫手的也是我,我付出了一切,為什麽他不愛我!”
  靈素被她抓得生痛,又聽了這番話,無奈地衝白坤元翻白眼。
  她就沒有猜錯。這個男人真是藍顏禍水!
  白坤元知道此刻已經無力阻止真相大白,幹脆放開了妻子。
  童佩華哭著:“可是我不想你死。我隻想你病,那藥隻會讓你沒力氣。沒想你病後你們反而更親近。我氣不過。你們居然要訂婚……我絕對不能讓你得到他!”
  旁邊的警察全都張著嘴巴。白坤元一臉灰白,疲憊一歎,閉上眼睛。
  童佩華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宋高,你不得好死!我變做厲鬼也不放過你!姨媽的事你也有份!你逃不掉的!”
  靈素震驚。
  白太太?
  一個琳琅不夠,還把她母親害來一同到陰間做伴?
  居然有這麽歹毒的婦人!
  許明正實在看不下去,叫醫生給童佩華胳膊上紮了一針,終於把她弄走了。白坤元站在一旁,眼神空洞,仿佛那人不是他結發六載的妻子。
  靈素擺脫了童佩華,低頭一看,兩邊胳膊都紅腫起來,麻痛麻痛的。
  簡直像修煉了大力金剛指。琳琅那麽嬌嫩的美人,當然經不住她幾下摧殘。
  許明正帶她進了那棟樓,把那間倉庫指給她看。
  倉庫約三百多平方米,對方著一點鋼材,角落裏幾張破紙板,地上一個缺口的碗,還剩著半碗冷飯。牆上一道飛濺上去的血跡已呈褐色,即使靈素沒學過刑偵,也能一眼看出那是動脈噴出的血液。
  “是這兒。”靈素點點頭,“白浩勤是在這裏遇害的。”
  “還發現了第二人的血液,應該是白浩勉的。血還是熱的。”
  突然有人來報:“許隊,發現宋高那小子了。往東逃呢!”
  許明正眼睛一亮,下令:“追!”
  靈素隨著他們出去,正要上車,跟著來的白浩勤扯住了她的衣角。
  孩子一個勁搖頭,然後往不遠處的船舶指。
  靈素急忙回頭喊:“明正,不是那邊!”
  可是許明正早已經進了車,車門一關,大隊人馬呼嘯而去。
  “我同你去。”白坤元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靈素看他一眼,這時李國強也跑過來說:“小沈,我帶幾個人跟著。”
  靈素點點頭,動身往港口跑去。
  白浩勤指的那處港口停著幾艘潔白遊艇,顯然是有錢人的私屬。沒有搜查令,小李他們也不敢貿然上去。
  靈素一哼,帶頭跳上了一艘船。白坤元緊隨其後。
  靈素直接下到船艙裏。下麵的門沒有鎖,一片黑暗,靈素摸到開關,大概是電閘被拉了下來,燈沒有亮。
  白坤元叫著兒子的名字。靈素感覺到一個冰冷的小手牽著她,在黑暗裏前進。
  她走到角落一處,蹲下來摸索,在窗簾後麵摸到了一具溫暖的小身體。她趕緊將孩子抱起,喊:“坤元,這裏……”
  靈素發覺不對。懷裏孩子身體癱軟,沒有脈搏。
  那一刻她神經繃到極點。
  不不!起碼也得救下一個!
  也就那一瞬間,她懷裏卷起一陣風,有什麽東西被吸了進去。隻見白浩勉的心口發光,轉瞬即逝。心跳重新響起,孩子咳嗽一聲,又恢複了呼吸。
  靈素尚在驚愕之中,白坤元過來從她手上接過孩子,緊抱在懷裏。

  ***

  塵埃落定,天正微明,樹梢上有晨鳥歌唱。
  靈素抬頭迎向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微眯著眼,臉上神情安詳恬淡。
  新聞媒體的車很快就包圍了公安局大樓,閃光燈此起彼伏,人人都想知道故事的詳細經過。別人家的生離死別同他們並不相幹,一個故事隻不過是一個故事。
  “白家兒童綁架案今日終於有了突破,警方淩晨在市港口將白家小兒子白浩勉解救出來。而他的哥哥白浩勤已於十一天前遇害,屍體……警方已經逮捕了主要嫌疑犯,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過程中……”
  許明正不知什麽時候來到靈素身邊,陪著她望著樓下蒼蠅一般的記者們。
  許久,他才出聲:“童佩華將接受精神鑒定。”
  這誰都看得出來。
  “她給關琳琅下藥,見沒有成效,便忍不住加大劑量,終於導致關琳琅死亡。”
  恐怕琳琅同白坤元那夜的爭吵,才是罪魁禍首。心痛激動之下,再度發病,終於不治。
  “關琳琅的母親有所察覺。童佩華不做不休,如法炮製,又給白太太下藥。”
  真是一報還一報。如今她也失去了一個孩子,瘋癲癡狂。
  蒼天到底有眼。
  “這件事被宋高知道了,以此來要挾。宋高原來是他們的家庭醫生。”
  這可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靈素問:“宋高同她有什麽矛盾?”
  “他們是合夥人。宋高虧空,要童佩華補上。童不同意,要求拆夥。”
  靈素忽然笑了,“不怕你笑。以前我一想到童佩華,就把她當作八麵玲瓏如魚得水幾個字的代言人。雖然討厭她,但是又佩服她。如今看來,她處世可比我糟糕多了。”
  許明正似放下了千斤重擔:“宋高已經承認殺害白浩勤。而關琳琅母女之事,都可以按照程序起訴。”
  “白坤元呢?”
  “他目前倒是沒有什麽嫌疑。”
  “怕也是有知情不報。”
  “白家股票跌得很慘,他元氣大傷,需要很長時間來恢複。”
  “股票跌了還能再升,孩子死了可就活不回來了。”
  “是啊。”許明正感慨。
  忽然外麵傳來一個女孩子響亮的聲音:“許明正在哪裏?老許,有朋自美利堅來,還不快出來磕頭!”
  靈素同許明正對望。小許頗有點尷尬:“好像是一個朋友來了。恩……師妹,總拉著我一較高下,到哪裏都追著……”
  靈素笑:“讓女孩子追,那可是多大的麵子。那還不快出去迎接?”
  許明正臉紅了,硬著頭皮出去了。靈素聽到女孩子發出歡呼聲。
  局裏每個人都在忙碌,靈素選擇悄悄的離開。
  走到樓梯口,有一個熟悉的人站在角落,抽著煙。
  靈素在他身前停了一下,問:“孩子還好嗎?”
  白坤元說:“醫生在給他檢查。”
  “好在還小,將來漸漸就淡忘了。”
  白坤元疲憊憔悴,沉默良久,忽然說:“她是完美的助手和母親。”
  不不。一個母親不會犧牲孩子來保全自己的利益,一個母親在那種情況下會把知道的全盤托出來營救孩子。童佩華或許是個完美的助手,但是她不是個好母親。
  靈素忍不住問:“這些事,你都知道嗎?”
  白坤元苦澀地笑:“我一直努力勸說自己那些懷疑都是誤會。我沒有證據,也不想孩子失去母親。”
  “當初何必又娶她?”
  “靈素,你懂什麽?我們這種人,某種程度上是人盡可妻的,反正又不談戀愛,符合利益就行。”
  “琳琅不好嗎?”
  白坤元垂下頭,“那天晚上,我同她吵架,就是因為我向她求婚。”
  求婚也可以吵起來。?
  “她說我娶她也是為了股份。”
  靈素明白過來,“可見她相當了解你。”
  白坤元抬頭注視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了解,你也不了解。她是我今生唯一一個純粹因為愛而相結婚的女人。”
  靈素閉上了嘴。說這有什麽用,人都已經投胎去了。
  白崇光不知什麽時候來的,走過來重重拍了拍白坤元的肩膀。
  兄弟兩個相對無言。
  白坤元說:“大哥,你回來吧。”
  白崇光和靈素具是一驚。
  “我當年在遺囑上動了手腳,偷梁換柱,那天公布的是琳琅早期的那份。後寫的已經銷毀了。”
  白崇光覺得好笑:“你現在說這有什麽用?”
  白坤元說:“童佩華嫉妒琳琅,我何嚐不嫉妒你。爸爸最愛的就是你,他放縱你寵愛你,家族的負擔卻是要我抗著,學習占據了我整個童年,而你卻已經滿世界旅遊。我年輕氣盛,總有咽不下去的氣。如今看到生死也不過如此,更覺得從前可笑。你回來吧。股票雖跌,總有地產該是你的。”
  白崇光笑著搖頭:“坤元,你嫉妒我,我卻羨慕你。父親最欣賞的就是你,你是他的不二接班人。我永遠做不到你那麽好……唉,說這些做什麽?我們兩個年紀加起來都六七十歲了,過去的恩怨就讓它過去吧。我現在生活很好,我熱愛我的職業。錢這種東西,該學靈素,用不完的,統統捐出去。”
  靈素笑:“怎麽又扯到我了?”
  白崇光說:“蕭家大公子待你如何?”
  靈素抿嘴:“才一天,將來的日子長著呢!走著瞧。”
  白崇光點頭,“後麵的日子才是重要的。”
  靈素同他們告別,走下樓梯。
  這時白浩勉被醫生帶了出來。
  醫生說:“受了些驚嚇,營養有點失調,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白坤元道謝。
  “白先生,我建議你送孩子去看看兒童心理醫生。”
  “應該的。”白坤元抱起兒子,“小勉,爸爸帶你回家吧。”
  白浩勉皺著眉頭,清脆響亮地說:“爸爸,我是小勤!”
  靈素站住,回過頭去。
  白坤元還沒有明白,他難過地抱緊兒子,說:“小勉,小勤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你們以後很久都見不到了。我們都會很想他。”
  白浩勉固執地搖著頭:“爸爸,我是小勤!”
  白坤元苦惱,看來這孩子的確需要看看心理醫生。
  “你不是,你叫白浩勉。”
  白浩勉還要分辨,卻看到樓梯下那個年輕的阿姨。阿姨睿智深邃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她衝他輕輕搖了搖頭。
  白浩勉鎮定下來,“是,我是小勉。”
  父親送了一口氣,抱住了他。
  靈素看著白坤元把孩子抱走。孩子越過大人的肩膀一直看著她,直到走遠。
  靈素有預感,他們將來還會再見麵。
  走出公安局大門,手機響起。
  蕭楓低沉的聲音傳來:“恭喜你。”
  “你在哪裏?”
  “我剛到印尼,生意上出了點事。”
  “怎麽才一晚上,你就可以跑到十萬八千裏的地方去?”
  蕭楓的聲音含著笑,“你盡可放心,我終將會追上你。”
  “你忙你的吧。我要去準備簽證。”
  “你要去哪裏?”
  “老板送我出去進修,美國紐約,大概要花四個月的時間。”
  “蠻夷剽悍,你要多當心。”
  靈素笑起來。
  動身那天,馮曉冉他們來送。她和段玨已經在商量婚事,打算早早結婚生子。
  靈素有點感歎:“我們認識的時候,才大二,幼稚得很。我總記得你不寫作業,又要我幫你寫公選課的論文。怎麽轉眼你就要嫁人了。明後年,孩子都要生下來了。”
  馮曉冉眼睛一下就紅了,“時間過得太快了。”
  “一輩子很快就碌碌無為地過去了。”
  “你在美國自己當心,他們那邊槍支沒有管戒。”
  “我是去進修,又不是去混黑社會。”
  “我和老段定在九月結婚。”
  “放心,我絕對趕得回來。喜酒是一定要喝的,女儐相也是一定要做的。”
  “帶點好玩的東西回來。注意看商標,不要買到中國貨。”馮曉冉囑咐。
  段玨看了看時間:“該進去了,還要過海關呢。”
  靈素行李簡便,輕鬆提在手上,同馮曉冉擁抱一下,進了海關。
  離登機還有一點時間,靈素坐在候機室裏。手機響了起來。
  她看了看號碼,接起來:“怎麽樣?”
  陌生男人說:“對不起,沈小姐,我們沒有查出來。”
  靈素失望,久久不語。
  “您給的信息太模糊了。我們去那個火車站查過,他們每年都會揀到好幾個棄嬰,根本就沒在意。當年又不同現在,很多體係不完整。”
  “總有個大致方向吧?”
  “那個火車站南北交匯,我們實在無從查起。真的很抱歉。”
  靈素慢慢合上手機。
  其實也估計到了查不出來。她本可以大張旗鼓地全國登報:“某年某月某日,有人在某某火車站候車室揀到女嬰一名。孩子如今長大,望親人前來相認。”
  但是她沒有。她很怕麵對麵地去應付。
  或許是未婚先孕,或許因為嫌棄她是女孩,或許或許。總之她在二十四年前被遺棄在冰涼的長椅裏。
  如今也該讓這事告一段落。
  開始剪票。靈素隨著人流上了飛機,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
  她的位子靠窗,飛機起飛後,望出去是藍天白雲。陽光照著她很暖和,她漸漸睡著。
  靈素在空姐開始發飲料時醒了過來。太陽已經偏了過去,按照時間來算,他們此刻正在太平洋的上空。
  飛機飛行很平穩,她小幅度地伸了一個懶腰,這才發現身邊一直空著的位子坐上了人。
  她側過頭去,忽然愣住。
  男子衝她一笑:“睡得可好?橙汁還是咖啡?”
  靈素還呈呆滯狀。
  男子徑自對空姐說:“兩杯咖啡。”他端給靈素一杯。
  靈素接過咖啡,忽然撲地一聲笑了,看了看她,又繼續笑。
  蕭楓挑了挑眉毛,“如何?我說過,我終將會追上你。”
  “你剛才在哪?”
  “頭等艙。”
  靈素笑得渾身發抖。
  “怎麽?”
  “我以為你會駕駛著空軍一號。”
  蕭楓皺著眉狠狠瞪著她,卻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一片雲彩正從機窗外掠過。
  --尾聲--
  社工領著來人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推開最末一間的房門。
  房間裏整齊擺放著雙層兒童床,床單被套都是藍格子布,空氣裏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兩張床間有一張小桌,上麵大都放著書本。
  社工左右望了望,叫:“小娟?王紅娟?”
  最角落裏傳來一絲動靜。女客聽到了,微微一笑。
  她輕輕走過去。靠牆的床下,似乎縮著一個小動物。
  社工哎呀叫道:“怎麽又躲這裏?早上才同三班的孩子打架來著,那時氣焰囂張得很嘛。別躲了,沈小姐要見你。”
  孩子更往裏縮了一下。
  女子打個手勢,叫社工別說話。她蹲了下來,探頭往床下望。
  幽暗之中,小小孩子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夾雜著驚恐、仇恨和迷茫。
  女子露出溫和的笑,“別怕,它們傷害不了你。”
  孩子的敵意有點消退,似乎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女子容貌秀美,聲音輕柔軟糯,聽著特別舒服,令人安心。“它們就同動物和植物一樣,與我們共同存在與這個世界上,彼此各不侵犯。你不會怕小狗吧?所以也不要怕它們。”
  孩子漸漸軟化,緊繃的身子鬆懈下來。
  女子對她伸出手:“來,到阿姨這來。”
  一隻髒乎乎的手猶猶豫豫地伸進女子白皙纖長的手裏。
  社工不由驚奇。這個王紅娟,小時候智障,瘋瘋傻傻,什麽都不知道。去年突然好轉,脾氣卻變得暴躁,又總是疑神疑鬼的,誰都不愛理。今天不知怎麽,卻這麽聽陌生人的話。
  小女孩終於從床下出來,站在女客麵前。
  還不到十歲,身量似七八歲的,又黑又瘦,眼睛漆黑,大的出奇。還喜歡埋著頭向上看人,被她盯到的,都免不了一陣毛骨悚然。
  女子卻一點都介意,笑問:“小娟,你還記得我嗎?”
  王紅娟仔細端詳她片刻,疑惑地搖搖頭。
  女子卻鬆了一口氣:“不記得才好。”
  她掏出紙巾,給孩子擦臉,邊說:“小娟,我同你父母商量過了,以後由我來做你的監護人。這就是說,我要接你出去,以後你就住我家。你會有自己的房間和浴室,還能有玩具,還可以去學校上學。你說好不好?”
  小女孩眼神黯淡,終於開口道:“爸爸媽媽不要我了。”
  女子憐惜地點點頭:“以後由阿姨來照顧你。阿姨會教你許多東西,都是學校裏學不到的,你將來會比誰都聰明能幹。”
  社工在旁邊聽著,不免有點感歎這孩子的好運。三歲時就被送到這裏,那廂父母又生了小弟弟,早將她拋到天邊。而這個沈小姐一看就是經濟充裕的高貴人,不領養健全的嬰兒,卻選擇了一個怪孩子。
  命運總是說不清的事。
  王紅娟想了一會兒,似乎弄清楚了原由,說:“我跟你走。”
  女子滿意地點點頭,“你叫我阿姨,隨我姓可好?”
  孩子點頭。
  “你是沈家瑞字輩,又是中秋那天出生,以後就叫沈瑞秋吧。”
  孩子乖巧地依偎過來,喚道:“阿姨。”
  社工大驚。這孩子審時度勢,機敏玲瓏,比正常兒童都要聰明。哪裏出了問題?
  沈小姐也不介意髒,微笑著抱住沈瑞秋,“乖兒。”
  她帶著孩子走出去。門外擠滿了孩子,都是孤兒和殘疾兒。腦子沒問題的孩子,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沈瑞秋。
  那兩個先前欺負沈瑞秋的大女孩兒叫道:“咦?那個總見鬼的白癡也有人願意養,不怕也見鬼嗎?”
  沈瑞秋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兩人剛走出大樓,身後忽然傳出驚叫聲,似乎什麽東西倒下來,壓著了人。
  沈小姐低頭看沈瑞秋,小女孩表情嚴肅,眼裏卻有掩飾不住的快意。
  她本想教導她不可太張狂,又想到這孩子恐怕受氣日久,如今終於擺脫這裏,最後小小報複一下也不為過。
  她隻說:“日後我會教你如何控製好你的力量。”
  沈瑞秋又驚又喜,這個女子非但不怕,還同她一樣也會這些力量。
  沈小姐似自言自語:“教你認識自己,教你分辨是非對錯,教你做人處世。我的任務可真艱巨。”
  沈瑞秋雙手握住她的手,生怕阿姨一不高興就鬆開。
  沈小姐明白,亦緊握住她的小手。
  院門前停著一輛黑色轎車,一個男子從車上走下來,低頭看看沈瑞秋,笑道:“好髒的小泥娃,回去可要好好洗一下。”
  孩子也有自尊心,賭氣別過臉去。
  “嘩,脾氣也不小。”
  沈小姐笑道:“蕭楓,何苦捉弄一個孩子。來,瑞秋,這是你蕭叔叔,已經大家要經常見麵。”
  沈瑞秋轉過臉來好奇地打量他。
  “靈素,你確定是她?”
  “絕對是。”
  “看那倔強的小臉,怎麽都不像你形容中的那位關小姐。”
  “若還是關小姐那溫柔的性子還了得。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
  沈瑞秋撲閃著大眼睛,突然說:“蕭叔叔,你好帥。”
  兩個大人都一愣。沈小姐哈哈笑了起來。
  男子哭笑不得,伸手捏了捏孩子的臉:“這麽小就知道調戲異性,將來還了得。”
  沈瑞秋衝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躲到沈小姐背後。
  “我們回家吧。”沈小姐抱孩子上車,“今天事情還很多。”
  “回家。”孩子忽然重複道,眼睛裏充滿期待。
  “是。回家。”沈小姐摸著她的頭發,“你就此有一個家了。”
  小瑞秋眼底的戾氣漸漸消散。她溫順地靠進阿姨的懷裏。
  蕭楓溫柔笑看她們一眼,發動引擎。
  車向一片綠色原野駛去。

  --+全文完+--

【外傳 之 長安月】

 
  沈眉

  娘說,我出生的那個早春,整個長安的桃花一夜間全部綻放,竟都是一片濃鬱的紫紅。朝霞籠罩下,連河水都是一片絳紫。
  那年有道士上表,說紫氣降,國運興,乃是上天福澤蒼生之兆。皇上大悅。
  娘又說,那個時候的長安,薰風細雨,歌舞升平,一派繁華和樂,融融愜愜。
  娘每說起這事,臉上總是浮現一抹安詳飄渺的笑意,讓她滄桑憔悴的麵容上綻放迷人的光彩。我便時常向娘問起過去,隻是為了看她那一刹那的容光煥發。
  天寶二年,我出生在那個繁華陷落的長安。呱呱落地,底氣十足,哭聲特別嘹亮,讓我守侯在屋外的爹還以為是個小子。
  產婆將我送到他老人家手裏,說:“老爺大喜,又添千金。”娘在床上愧疚一笑,爹便大笑道:“千金也好,也有巾幗不讓須眉者。”
  於是我的名字就叫。
  父親是朝中禦史,為人耿直,連皇帝都說:“沈卿鬆骨鶴風,高瓊玉樹,可為朝中言官之表率。”
  這樣的高瓊玉樹,自然有一個溫文嫻婉的妻子,那是我娘。
  娘姓裴,出身名門,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美麗的她就像一株需要精心嗬護的白牡丹。我的姐姐同她一樣,她們靜坐著就像一幅畫,走動起來,就像一陣帶著花香的輕風。
  我的童年是在長安城東一座舒適的宅院裏度過的。院子有高牆,牆邊有垂柳,西南角還有一株大槐樹,似乎通天般高。小時候喜歡攀爬,常和府裏的小童比著誰能爬到最高。而我總是獨占鼇頭的那一個。
  那時候,姐姐和嬤嬤總會在樹下焦急著叫著我的名字,苦口婆心勸我下來。我站在高高的樹枝間往下望,姐姐粉白的裙子隨風輕擺像是蝴蝶翩翩的翼。
  鬧到最後,爹下朝回來,一聲叱嗬,孩子們紛紛溜下樹。爹仰頭看我,明明是很生氣的,可是看著看著,卻又笑了起來,柔聲說:“阿眉,站那麽高不怕嗎?快下來吧。”
  爹伸開手,我便歡笑著跳進他的懷裏。
  我的記憶裏,童年的長安是永遠都過不完的夏天。庭院裏樹木森森,綠意盎然,濃密的枝葉遮去了炎熱。娘和姐姐穿著輕薄明麗的紗裙,在寬大的席廊下乘涼。蓊鬱蔥蘢的樹冠下,是一個個雕刻著古老花紋的大水缸,半埋在土裏,蓋著芭蕉葉。裏麵的金魚悠閑自在地遊著,尾巴打出珍珠般的水花。
  從大槐樹的樹枝上,可以眺望到牆外的長安。外麵小販的叫賣聲特別吸引我們這些孩子。可是娘從不讓我出去,她時常憂心忡忡地凝視著我,不住撫摩我的頭發。小小的我並不能理解她眼睛裏的擔憂。
  我記得那是六歲那年夏天,夏至那日,下了一整天的暴雨。雨後的傍晚,天邊掛起了一到彩虹。我和小童們又計劃著爬上那株大槐樹,要去看看彩虹跨在哪裏。雨後的樹幹很濕,我爬得很慢,阿辛超過去爬到了頂端。
  他開心地叫:“阿眉,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快來啊!”
  我說:“我就來……”
  就在我說話那刹那,阿辛的身子一晃,從樹上跌了下去。
  我驚恐地往下望,卻沒在草地上看到他的蹤影。
  這時姐姐趕了過來,皺著眉頭看我:“阿眉,你怎麽又爬上去了,快下來。”
  我焦急地說:“姐,阿辛剛才跌下去了!”
  姐姐眉頭皺得更緊了:“這裏沒有什麽阿辛!你快下來,聽到了嗎?”
  我跳了下來,在地上和小樹叢裏到處找。姐姐問:“你掉了什麽東西了嗎?”
  “我找阿辛啊!”我說,“我明明看他跌下來了的。”
  姐姐瞪著我一言不發。我抬頭問樹上其他的小童們:“你們看到阿辛跌到哪裏了嗎?”
  他們麵麵相覷,忽然一個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在這。”
  我轉身看到阿辛,高興的拉住他的手。他的手總是很冰涼。
  我問:“你跌到哪裏了?疼不疼?”
  阿辛搖頭。他怯怯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臉色蒼白,沒看他,而是盯著我。
  我說:“這就是阿辛啊。姐姐,你看不見他?”
  姐姐的臉色更加蒼白。
  阿辛有點害怕,他抽回手說:“我要回去了。”
  我想挽留他們,可是他和其他小童同往常一樣鑽進了樹叢裏,然後不見了。
  我失望地對姐姐說:“他們都走了。”
  姐姐緊抿著嘴,轉過身去。娘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來了,她走了過來,溫柔地摸著我的頭發,說:“阿眉,你同我來,娘有話要對你說。”
  “娘。”姐姐忽然擔憂地喚了一聲。
  娘溫柔一笑:“她大了,該知道了。”
  懵懂的我被娘到帶家中祠堂。娘抱我坐在膝上,摸著我的頭發,說:“阿眉,你小時候,生過一場很重的病,病得都快要死了。爹和娘當時很害怕,到處求醫來救你,可是他們都沒有辦法。”
  我驚訝又緊張地注視著娘。
  娘一笑,繼續說:“就在我們快要絕望的時候,家裏來了個雲遊的道士。那道士看了你,說你是仙魂凡體,這肉身承受不了,你才重病的。後來他治好了你的病,卻告訴我們,你天眼半開,將來定異與常人,將來會為此吃苦,要我們送你隨他修行。可是你爹和我都舍不得你啊,就將你留了下來。”
  我皺著眉頭:“娘,我不懂。”
  娘慈愛地笑:“不懂才好。你隻要記住一點,以後千萬別對外人提起你常見那些小人。隻你見得到他們,別人都見不著。”
  “娘也見不著嗎?”
  “娘也見不著,爹和姐姐也見不著?”
  “那還有池塘裏的綠柳姐姐,柴房裏的小順,還有……”娘臉上的笑已有點掛不住了。
  我又把手往祠堂某處一指,“還有二太公。”
  娘跳了起來,花容失色地四下張望。
  我童音清澈地說:“二太公說他不要米酒,要喝三十年的女兒紅。”
  娘的臉上一陣白一陣青,渾身發抖。我害怕起來:“娘,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這時爹的聲音響起:“夫人,別怕。”
  娘見了救星一樣撲過去,“嚇死我了,家裏怎麽那麽多髒東西?”
  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二太公不悅地擰起兩道白眉毛。
  爹嗬嗬一笑,“二祖公生前酷愛陳釀女兒紅,人人知曉。我是疏忽了,這就叫下人去打。”
  娘哆嗦著,像是一朵被雨打了的花兒,“老爺,那外麵的其他東西……”
  爹安撫到:“不怕,明日就請僧人來超度便是。”
  我奇道:“為什麽要超度?”
  爹看著我,頗為無奈,“阿眉,剛才那翻話,以後不可再對外人說了。絕對要切記!”
  “為什麽?”我覺得被責備了。
  “因為會把別人嚇到。”
  “因為他們看不到嗎?”
  爹歎息,“因為他們看不到。”
  我雖然頑皮愛捉弄人,但父親話語沉重表情嚴肅,讓我知道這事非同一般。
  第二日,家裏果真來了很多和尚。他們燒香念經,把院子搞得烏煙瘴氣,鬧得我睡不著午覺。正在床上翻來覆去,忽然有雙冰涼的手推了推我,我轉過身,立刻驚喜地坐起來。
  “阿辛,小順。”往日裏同我玩耍的人全都站在我的屋子裏。
  綠柳姐姐衣服濕漉漉的,還在往下淌水。她對我擠了一個笑,道:“阿眉,我們就要走了。多謝你爹請人為我們做道場。”
  我很不解:“為什麽要走,陪我玩多好。”
  綠柳姐姐笑,“我們一抹遊魂,被羈絆在塵世不得往生本就是不幸。你這丫頭隻知道好玩,哪裏知道歲歲年年等待的苦?”
  阿辛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後,你也別去爬樹了。好好讀書做女工,將來要嫁人的。”
  我氣道:“你們走吧!你們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們了!”
  他們隻是笑笑,又道了幾句保重,便再沒了聲響。我回過頭去,屋子已經空了,地上隻留一點水痕。
  那日和尚走了,娘問我:“可還見那些人?”
  我氣道:“他們好不講義氣,說走就走了。”
  娘卻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姐姐也輕鬆地笑起來:“不怕,以後姐姐陪你玩就是。”
  可是我並不喜歡姐姐陪伴。我美麗賢惠的姐姐整日坐著寫字畫畫繡手帕,我不耐煩看那些史經詩詞,總找些傳奇小本、奇聞異誌,每次被她看到,都一副天要塌下來的表情。
  那時候的長安熱鬧卻又平靜。楊柳年年綠,桃花歲歲紅,卻再沒有我出生那年那驚心動魄的紫。聽說皇上新封了一個楊貴妃,三千寵愛集一身。娘和姐姐不住談起貴妃娘娘仙姿妙曼、傾國傾城,京城女子紛紛模仿,胡旋舞一時盛行。
  我牢牢記住了爹的話,再也沒有在人前提到過我看到的東西。而且隨著年歲長大,我也漸漸能區分它們與常人的不同。我隻在無人時才同它們交談。
  它們大都來了又走,總是匆匆尋找著什麽。二太公是唯一一個留在家裏的,我無聊時總去找他聊天。他同我講前朝和沈家祖上的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祠堂裏終年燃著縹緲芬芳的香,光線幽暗,纖塵飄蕩,太伯一張老臉半隱半現。
  我困倦睡去,醒來總是在自己床上。夜風正把燭煙吹散,明月倚西牆。夜色中,有誰清蕭越夜,又有誰琴瑟合鳴。這便是那個升平安詳的長安。

  舜華

  寒冷把我從昏睡中拉了回來。
  我張開眼睛,視線裏沒有一絲光線。深夜的山林,黑暗如鬼魅一般吞噬了整個天地,寒冷的風呼嘯著刮過,夾帶著冰冷的雨點打落下來。
  我渾身冰冷,四肢五骸似乎失去知覺,卻又覺得有鑽心刻骨的疼痛從身體內部蔓延到每一寸肌膚上去,那感覺仿佛寸寸淩遲。寒冷籠罩之下,我不禁輕輕發抖,可卻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深秋寒冷的風雨中,我躺在河邊亂石之上,感覺漸漸高漲的河水漫過了我的膝蓋。雨水衝刷著我的肉體和神智,近乎麻痹的疼痛提醒我還活著。
  我昏迷了多久,無從得知。我甚至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死。
  胸口的劍傷似乎還在流血。我還清晰記得那把薄如蟬翼、瑩白如雪的“冰月蝶”是怎樣優美而決然地刺進我的身體的。我似乎還能聽到那血肉被劃開的聲音,看到心口破裂噴湧出的血是怎樣染紅了那把劍,和執劍的人。
  我還活著。渾身傷口無數,骨頭折斷,心口劍傷穿透身體,最後跌落河裏。這樣都還能活著,我不是他們口中的妖孽,還是什麽?
  我笑了,混合著冰冷雨水滑落的,是我滾燙的淚水。
  夢裏長安繁華似錦,歌舞升平,我還是那個天真嬌憨的沈家小女兒,央求娘親帶我去看牡丹花會。母姐二人衣袂翩飛,宛若仙子,人比牡丹清豔。
  夢醒了,生不如死。
  天空一道閃電,風雨更驟幾分。我在一片混亂的氣息中感覺到一絲異樣。
  不是鬼,是妖的氣息。
  深山老林,有妖不足為奇。當年在清淨觀修行時,偶爾也會驅趕一些誤闖道觀的小妖。那多是山貓花精,淳樸懵懂,從不傷人。景山綿延數十裏,層巒疊翠,古木參天,雲蔚蒸騰霞頂,瘴氣籠罩低穀,自然滋養了不少山精妖獸,有醇和向善的,自然也有習凶邪惡的。
  我重傷之下,還能感覺出這股妖氣的不善。我身帶血腥不說,修行之人靈氣也非同一般,對方要是將我吃了,可以增添數十年的道行。
  我冷笑。沒有死在那人劍下,卻要做了山怪的夜宵。我沈眉莫非該命絕於此?
  閃電劃過長空,雷聲滾滾,雨更加急促了。
  山妖的氣息逐漸近了,那濃鬱的腥臊味透過大雨飄到我的鼻端。似乎還不少,三隻,還是四隻?
  我嚐試著動了一下四肢,稍微用力,劇痛從身體各處傳來。我不由呻吟一聲倒了回去。
  不行,骨頭斷了多處,左手雖尚好,可是我現在的體力和法力,又能抵擋得了多久呢?
  早知如此,就不要逃的好。死在刀槍之下,也比葬身野獸之腹要好。那樣好歹也可以和爹娘姐姐葬在一處了吧。
  心口猶如刀絞般疼痛,卻並不是因為那一劍之傷。
  爹,娘,姐姐……
  那股惡臭更加強烈了,是野豬。
  我唯一能活動的左手將那串妙安師太贈與我的念珠緊拽住。那日得知了他的消息,匆匆從碧雲宮往山下趕,連平日不離身的雪清桃木劍都沒來得及帶上。中途生變,我被這河水一路衝來,咒符已不知所蹤,隻有這串念珠還在。
  風雨中,一股氣息從右側向我逼了過來。我凝神定氣,意念集中於左手,靜中取動,突然猛地抬起手,一顆閃著暖黃熒光的珠子朝右側射去。
  黑暗中一聲嚎叫,什麽粗重的東西倒在地上。圍結住我的氣息瞬間大亂起來。
  我垂下手,大口喘氣。
  這具身體,實在是不行了。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就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順過氣來,又感覺到了下一股氣息在向我靠攏。
  還是不死心。就因為我身上的修為,就因為這肉身裏的“仙魂”?
  我咬緊下唇,嘴裏滿是血腥,左手揚起,又一顆念珠向黑暗裏射去。
  ……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暴雨竟然一點停歇的意思都沒有,肆虐衝刷著。河水已經漲到我腰間,我被衝得搖搖晃晃,全靠左手支撐住身體。身體其他處早就沒了痛覺,像是已經不屬於我的身體。
  一道極亮的閃電劈在不遠出的小山峰上,那陣光芒讓我稍微看清了周圍。還站著的野豬隻有兩頭了,可是我手心裏握著的,隻有一顆念珠。
  想我沈眉也是官家千金出身,少年修道,大有所成,乃是名望有嘉的女冠。臨到頭來,卻要跟兩頭畜生較生死。這人生造化,真是盡付嗟歎。
  就這時,突然一陣大浪打來,我身子一晃,往水裏滑去。驚慌之下我忘了右手有傷,伸手抱住石頭。一陣劇痛,我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就被水流嘩地衝了下去。
  一連數個顛簸,浪頭一轉,將我重重摔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我似乎聽到腰間骨頭喀啦一聲響,疼地幾欲昏厥過去。
  老天,幹脆讓我死了算了。
  那兩頭野豬精見機會來了,立刻朝我奔了過來。閃電中我清晰看到它們發著紅光的眼睛,心中惡心,氣血翻湧,隻憑著一點傲氣,使出全身力氣,將最後一顆念珠射了過去。
  然後我眼前真的一片黑暗了,癱軟在水中。電閃雷鳴還在耳邊,但我已經虛弱地什麽都看不到了。
  野豬精散發著惡臭的牙齒插進了我右肩,我居然感覺不到痛。這具肉身是真的不管用了。它蠻橫地將我往岸上拖去。我的左手在地麵上磨過。
  突然我抓起一個尖利的石頭,猛地紮進野豬精的眼睛裏。
  溫熱的血濺在我身上,翻滾的血氣湧了上來,我大口吐了一口血,念動了咒語。野豬精哀號著,我亦渾身發抖,脆弱的身體無法呼吸。
  有一瞬間失去所有知覺。
  寒冷和暴雨終於離我遠去,我仿佛回到了兒時母親的懷抱,溫暖柔軟,散發著芬芳。周圍的一切變得明亮而美好。我似乎擺脫了那具沉重疼痛的身軀,向著光明飄去……
  一股勁道的熱流自我天靈而下,仿佛一團火,將我疲憊麻木的神經燒得驚顫。
  我呻吟著轉醒。
  暴雨並未停歇,但是雨水卻沒有打在身上。一個紅衣男子蹲在我身旁,手扶天靈,那股熱裏源源不絕地湧進我的身體,沿著七經八脈,奔騰流走,帶給了我力量,也喚醒了我身上剜心刻骨的疼痛。
  我扭曲著臉,說:“太疼了,別救我了。”
  那人從緊抿的嘴縫裏擠出兩個字:“閉嘴!”
  似乎性格不大好呢。我想著,終於陷入徹底的昏睡之中。
  醒來已是新的一天。
  竹屋,延香,獸皮大床。看似簡樸,卻樣樣精致華貴,都是絲毫不張揚的極品。傷口都已上藥包紮,斷骨也已固定,隻是我同一枚粽子也無太大分別。
  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喉嚨幹得要燒起來,從鼻子裏哼了幾聲,簾子一掀,那人走了進來。
  張狂的紅色躍入視線中。高挑飄逸的身影,隻覺得像一團飄忽不定的狐火。
  狐火?
  我聞到一股幽蘭之香,嘴角不禁抽了一下。
  下一刻,一隻大手粗魯地抬起我的腦袋,一個杯子湊到嘴邊。
  我疼得皺起眉頭,趕緊幾口把水喝了。那手一鬆,我的腦袋咚地一聲又砸回枕頭上,頓時眼冒金星。
  那人又嘩地掀開身上的薄被,為我的傷口換藥。我一動不能動,就感覺他冰涼的手指在我的身體上移動。
  一口氣上來,還是忍住了。要看要摸都早已做過,一具破皮囊,在乎個什麽?
  藥膏冰涼,抹在傷口上卻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一番下來,出了一身汗。那人頓了頓,拿濕帕子為我把汗擦了去,又將被子蓋上。動作始終粗魯,非常不情願似的。
  然後一碗散發著異味的湯藥湊到我嘴邊。我光是聞了一口那氣味就直泛惡,把嘴死閉著。
  那個高傲渾厚的聲音不耐煩道:“想要活命就喝了它。”
  我心口一團熱血翻湧,張開了嘴。那又苦又澀又酸又辣又鹹的東西灌進了喉嚨裏。
  把這東西喝下去,我簡直覺得又死了一道。
  那湯藥很快就起了作用,起先是暖烘烘地在胸腹間散發,然後越來越熱,變得灼燙,像是一團火在焚燒著我的五髒六腑。我痛苦地扭動身子,牽動了身上的傷口。床邊的人迅速點了我的穴道。我無法動彈,隻能咬牙忍受,等待藥效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滿身大汗地醒來,發覺穴道已經解了。滿口血腥,舌頭生痛。
  怎麽就不能湊巧咬舌自盡呢?
  那人又幫我把汗擦了去。
  忍了忍,還是開口問道:“這是哪裏?”聲音活似破風箱。
  那個聲音漫不經心地回道:“千心居。”
  “閣下是?”
  “。”
  我沉默了片刻,說:“我叫沈眉。”
  沒有回音。張開眼,屋裏已經沒了人。
  又這樣睡睡醒醒過了數日,皮肉之傷結了疤,精神也清明了許多。如果不是每日得喝那讓我感覺腸穿肚爛的湯藥,再被一個男人上下其手,這養傷的日子尚算舒適。
  整日躺在床上,隻聞鳥鳴,知道在深山中。屋子周圍布了結界,到處幹淨得很,我太無聊,隻得用睡覺打發時間。
  每日除了換藥送飯,便不再出現,也極少跟我交談。那惡心的藥卻是每日都要服用,次次都痛得我死去活來。那時候舜華煙水晶色的眸子裏,總是帶著幾分冷酷,幾分無奈。
  那一身紅衣,張狂奪目,宛如日落時天邊的流雲。這樣的人,卻偏偏跑到這深山老林裏來隱居?
  或許不該稱他為人。
  雖然修行極其高,可我還是聞得到他身山淡淡的狐息。
  大半個月過去,掂量著可以下床了,床邊就多了一根拐杖。我拄著,用那條能動的腿,走出了這間屋子。
  景山深深,不知身在何處,舉目遠眺,隻見群山翠巍,層層綿延而去。早晨清霧未散,鳥啼枝間,朦朧之中隻感覺紅塵萬丈卻永在天邊,與己無幹。神台空前清明,氣定心靜,宛如重生。
  我拄著拐杖在院子裏轉。院子不大,四間竹房,幹淨整潔,草木扶疏,一株山花正開得熱鬧。
  舜華那詭異飄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可以下床了?”
  我回過頭去,迎上他冷漠的目光。清晨的陽光給他天神般的麵容鍍上一條金邊,煙水晶的眸子閃爍著一點妖光。
  倒是可惜了這一副好皮相。我低下頭去。
  我問:“我該怎麽報答你?”
  舜華挑了挑眉毛,“你想走?”
  我道:“呆在這裏能做什麽?”
  舜華說:“你中了妖毒,我給你喝佛陀散,以毒攻毒,你現在中著佛陀散,沒有我的解藥,走到那裏都是一個死。”
  我一口氣湧上來,差點背過氣去!
  我氣得罵他:“你這臭狐狸!”
  舜華眯起了眼睛:“這樣稱呼你的恩人?”
  我大叫:“我一早叫你不要救我!”
  舜華抬起手,似乎要整理袖子,卻突然一手伸來,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大病初愈,躲閃不及,整個人落如他掌中。他手指冰涼,指甲尖利,仿佛枯骨,深深掐進我的肌膚裏。
  我窒息,眼前發黑,劇痛本能讓我掙紮,可是無法呼吸讓我沒有力氣。那一瞬間我又像回到了那一刻:潮水般包圍過來的士兵,雪亮的尖刀,我倉皇一如被獵人逼到絕路的小獸。然後那個男人排開眾人走了過來。我欣喜,呼喚著他的名字。他走近了,近了,英俊的容顏依舊。然後他抽出了配劍。我隻一愣,“冰月蝶”已夾帶著冷光向我刺來……
  舜華忽然鬆開手,我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他捂著受傷的手,嘲諷道:“你這是想死的表現?”
  是的,我怎麽可以死?背叛殺戮,一家血海,此仇不報,我無顏下地去見父母!
  已經一臉淚。
  舜華俯視我,不帶一絲憐憫。
  “站起來吧。”他說,“現在你隻有自己了。”

  薛晗

  我初見時,剛滿八歲。
  沈家的二小姐,頑劣不馴之名早已外揚。我雖極少出家門,卻並不妨礙外人對我說長道短。那時我已知道自己與常人的不同,而舊友都已超度,家中卻沒有適齡孩童與我做伴,我頓時非常孤單。
  來得正是時候。
  他是歸德將軍薛正義的幺子,上麵四個兄長。他的娘和我娘是表姐妹,出嫁前極為親密。那年他娘疾病去世,家裏亂成一團。大老爺們不會管家,薛晗生病在床,連個麻利的小廝都沒有。我娘實在看不下去,就提議將薛晗暫時接來,照料一陣。
  那天我爬在大槐樹上,一邊吃著桃子,一邊吹著風。娘帶著薛晗走到院子裏來,我聽她親切溫柔地說:“你就住那邊的院子。這段時間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有什麽事一定要同姨媽說。”
  我好奇地望下去。那個男孩子披麻帶孝,又黑又瘦,沒精打采,像是被太陽曬蔫了的葉子。
  娘走後,他木呆呆地坐在院子裏,不說話也不動。
  我想,娘是不是帶了個傻子回家。這樣的念頭一生,就想去試探一下。於是將手裏吃剩的桃核對準他的腦袋扔了過去。
  驚奇的事發生了。他頭也沒抬,卻突然揚手,一把將桃核抓在手裏。
  我倒吸一口氣。我從來沒有見過雜耍,這點小技已經讓我大開了眼界。
  我從樹上竄了下來,跑到他身邊,一臉羨慕道:“你這是什麽功夫?能教我嗎?”
  薛晗無神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轉過頭去,仿佛我不存在一樣。
  我那時臉皮頗厚,賴上去道:“你叫什麽名字?你來我家做什麽?”
  薛晗還是一言不發。
  我自顧說:“我叫二妹。你不說你的名字,那我就亂叫了。我叫你小黑好不好?”
  薛晗狠狠瞪了我一眼,還是沒出聲。
  我扯他的袖子:“你要住在我家了嗎?那你以後可以陪我玩咯?”
  薛晗黑著臉,使勁把袖子拽了回來,不勝煩惱。
  我癟起嘴,委屈道:“人人都不理我。他們都不和我說話,裝做看不見我。還以為你也和他們不同,沒想到也是一樣的。”
  薛晗那時到底也是個孩子,沒有心防,被我的話感動,把視線轉了過來,帶著歉意和憐憫看著我。
  我衝他討好地笑:“小黑,你餓不餓?我這裏有豆沙酥皮糕,可好吃了。”
  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
  薛晗斜著眼睛看了豆沙糕,又看了看我,卻沒有動手的意思。
  我先拿了一塊,大咬了一口,香香甜甜地吃了起來,以證實糕點無毒。
  薛晗到底是孩子,美食當前,受不住誘惑,終於伸手也拿了一塊。
  我全神貫注看他張開那張漂亮的嘴巴,咬了一口,咀嚼了幾下,臉色忽然大變。
  隻見他擰著眉,張開嘴猛地把夾了泥巴餡的糕吐了出來。
  我“哈”地一笑,把紙包一丟,笑得滿地打滾。
  薛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氣得渾身發抖,像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輕易被捉弄了。
  我又唱又跳:“小黑愛吃泥巴糕,吃了一個還想要!”
  突然一聲嗬斥從天而降:“沈眉!”
  姐姐帶著丫鬟老媽子匆匆走進院子,根據以往經驗,她無須求證就知道我幹了什麽好事。
  姐姐一臉怒容,攬過薛晗,連聲叫人端茶漱口伺候湯藥。
  有必要嗎?不過一口泥巴,他又沒吃下去。
  姐姐慚愧地對薛晗說:“這丫頭是我妹妹,缺少管教,無法無天。小晗,往後她要欺負了你,隻管同姨媽和表姐說。”
  這都說的是什麽?
  我叫道:“為什麽不說他會欺負我?”
  姐姐狠瞪我:“這天下還有人能欺負得了你?”
  薛晗冷冰冰的眸子亦掃我一眼,大概覺得被一個小姑娘捉弄了,麵子掛不住,臉有幾分紅。
  我把眼睛和嘴巴扯成一條線,衝他吐舌頭。他忿忿別過臉去。
  薛晗就這樣在我家住了下來。
  沈府上下,無一人不喜愛他。他聰明乖巧,老實溫順,知書達禮,勤學上進,善待下人,總之娘和姐姐簡直把他當作心頭寶,成日噓寒問暖,樂此不疲。
  這般關照下,薛晗黑瘦的身子終於長了幾斤肉,也不那麽死氣沉沉了。
  他在院子裏練劍,小丫鬟門全擠在牆角屋簷下看,咯咯笑。他長劍指空,瀟灑飄逸,一個燕子回巢收了勢,小丫鬟們全部捧著心口叫好。
  我在旁看著,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茶裏撒上一把鹽。
  他走過來,端起來大灌一口。
  我充滿期待的看著他。
  他若無其事地咽了下去,轉身走開。從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姐姐總笑我:“阿眉吃醋了。”
  我哇哇叫:“才沒有!才沒有!”
  娘說:“你要是像小晗一樣聽話懂事,娘也會那樣疼你。”
  於是那天我又在薛晗的夜宵裏放了一大把胡椒粉。
  半夜我不睡,偷偷爬起來,打算去扮鬼嚇薛晗。和尚做法後家裏一直很幹淨,不然我根本不用親自動手。
  我溜到薛晗住的小院子,拿出準備好的白布披身上,跑進了他的房間。
  可是床上無人。深更半夜,這位翩翩佳公子不好好在床上呆著,跑哪裏去了?
  忽然聽到外麵傳來啜泣聲。我尋過去,看到薛晗院裏樹下哭著。
  他平日裏總是端著一副雲裏霧裏的表情,裝作是大人,這個時候卻像個小孩子。
  我聽到他呢喃:“娘親……”
  我恍惚想起,姐姐說過,薛晗的娘去世了。
  薛晗嗚嗚哭,我瞪著眼睛,看到他身邊蹲著一個漂亮的白衣婦人。那婦人焦急心疼地摸著他的頭發,可是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時那婦人抬起頭來,一下看到我。她秀美的臉上滿是驚訝。
  “你看得到我?”
  我點了點頭。
  漂亮婦人立刻高興起來,“你快告訴我兒子,叫他別哭了。”
  於是我開口:“薛晗,你娘叫你別哭了。”
  薛晗猛抬頭,被我嚇得不輕。也是,換誰在他那情況下聽到這話都要嚇一跳。
  他又惱又羞,凶巴巴地衝我叫:“你在胡說什麽?”
  我說:“你娘要你別哭了。”
  薛晗渾身發抖,反複強調:“你在胡說什麽?”
  我不耐煩,對那婦人說:“你兒子腦子有問題。”
  薛晗臉色發白:“你在同誰說話?”
  我說:“你娘。”
  薛晗大怒:“不要胡說!”
  我說:“你娘看你哭,很心疼,要我叫你別哭了。”
  薛晗當然不信,衝我大吼大叫:“你又編排些話來騙我?白日裏作弄我還不夠嗎?你走開!”
  我氣地大叫:“誰稀罕!你哭吧!我再不理你了!”
  我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屋,鑽進被子裏。
  第二天早飯,薛晗紅著眼睛,黑著臉出現在眾人麵前。娘心肝兒肉得摟著他噓寒問暖,姐姐連忙叫人去熬銀耳湯。
  薛晗眼神森森地瞪著我,娘立刻大聲問我:“阿眉,你是不是又欺負小晗了。”
  我冤得要吐血。
  好在薛晗及時開口說:“是我晚上做了噩夢。”
  噩夢?管自己親娘叫噩夢,活該嚇死你。
  然後薛晗私下攔住我,說:“你要對我發誓你所說之話都屬實。”
  我那時雖然才八歲,且不受詩書感化,但是我並不笨,我惡狠狠地駁回去:“不信我,就什麽都別問!”
  薛晗沒得選擇,扭扭捏捏地說:“我娘……我娘昨天還說了什麽?”
  我哼哼著說:“她說你哭起來很難看。”
  薛晗麵如醬色。
  我隻好說:“她說你不要責怪自己,說你給她寫的詩她很喜歡。”然後回憶著背了兩句。
  那是薛晗寫了燒給他娘的奠文。他這下全信了,眼珠子快瞪出眶來。
  我學著我爹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娘告訴了我你們家一把什麽劍藏起來的位置,要我告訴你。”
  “冰月蝶?”
  “大概是吧。”我拿樹枝在地上畫。
  薛晗一看驚駭得大叫:“你你你……你怎麽知道我家布陣圖!”
  我哪裏知道這是什麽圖,“都是你娘畫給我看的。”
  薛晗看著幾乎要暈了過去。
  我怕又被姐姐罵,丟下樹枝,一溜煙的跑走了。
  過了幾日,我半夜被人搖醒。薛晗很興奮地把我從床裏拖了出來,給我看他的寶貝。
  那是一把通體瑩白的寶劍,劍柄上還綴著一顆碩大渾圓的珍珠。我伸手去摸,給薛晗啪地一下打開。
  他抽出劍,一時間昏暗的屋裏流光溢彩,月華般的光芒從薄如蟬翼的劍身綻放出來。
  我張開嘴:“哇……”
  薛晗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我們薛家的傳家之寶:冰月蝶。”
  管它蝴蝶蜜蜂,沒有我,還不知道埋在哪處土下。
  薛晗還算厚道,說:“阿眉,謝謝你。”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連著這把劍被一起找到的,還有一本薛家劍譜。從那天起,薛晗就專心致誌練習劍法,每天日出即起,揮劍三百下,然後再吃早飯。
  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我想一定是薛將軍兒子太多了,少了一個也沒發覺。
  日子久了,我也漸漸習慣將他當成家人。
  薛晗很厚道,從沒同人說過我可以看到鬼的事。他也很勤奮,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和習武上。
  我在大槐樹上磕瓜子,瓜子殼紛紛揚揚落下,薛晗就在樹下用劍唰唰唰地把瓜子殼揮開,一片不漏。我吃完瓜子,掏出一個桃子啃,啃完了把核隨手一扔,他又唰唰兩下,核分成了四瓣。
  我衝他撇嘴,他衝我笑。
  少年高挑英俊,神采飛揚,從容瀟灑。小丫鬟們芳心醉倒一片。
  我聽到她們偷偷說:“五郎真俊,若能做我夫君該多好。”
  我心生一計。次日起了個大早,跑到薛晗的屋子外躲著。丫鬟服侍他穿衣服,我就翻窗進去,往他的床上倒了一大杯水。
  那日中午就聽娘在同嬤嬤說:“還是請大夫給小晗看看。這麽大的人了,還……不大好。”
  我溜回樹上,捧腹大笑。
  隻聽薛晗冷聲道:“我知道是你。”
  我趴在樹枝上笑,“怎麽?擔心你將來的媳婦知道?”
  薛晗忽然詭異一笑,我立刻遍體生寒。薛晗平常隻會笑得溫柔敦厚,我可從沒見過他眼放賊光。
  結果晚飯時爹就對我說:“阿眉,你也不小了,雖是女孩子,也不能整日貪玩,得學點東西了。”
  我大驚失色:“爹,我該學的都已經學了啊。”
  爹胡子一抖:“學?你學了什麽?活了十二年了,連首詩都不會作!說出去還是沈禦史家的小姐,笑掉人大牙去。”
  “人家愛笑就讓人家笑去,我牙齒在就好。”
  爹氣得拍桌子,所有碗碟筷子都一跳。
  我活這麽大,從來沒見他對我發這麽大的火。我真被嚇著了,心驚肉跳。
  爹宣判道:“從明天起,你同小晗一同讀書,我讓他教你一些詩文。別整天隻想到吃。”
  薛晗在旁恭順地說:“姨爹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教導阿眉的。”
  我哀號一聲,倒在飯桌上。
  就這樣,我被薛晗抓去讀書寫字。
  他肆機報複。你說寫字就寫字,他非要在我手上綁沙包,而且還不許我坐。半天下來,我的手就酸得抬不起來,他還挑三揀四,“這是你寫的字?比道士畫的符倒是好認點。”
  我氣的抓起筆朝他扔,他眼皮都沒抬就接住了。
  然後要我念詩給他聽。
  我大聲朗誦:“帝高陽之苗什麽兮,朕皇考曰伯庸;什麽提貞於孟什麽兮,惟什麽什麽吾以降……”
  沒念完,因為薛公子已經倒在了椅子裏。上天保佑他沒被我氣死,我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被爹罰去跪祠堂。
  還好薛晗很快又抬起頭來,捧著肚子,一臉吃錯了東西的表情。
  我假惺惺地問:“要去茅房嗎?”
  “放你的……”關鍵時刻他把那個詞吞了回去。人家是文雅的公子。
  薛晗抄起一本書,狠狠道:“聽好了,什麽叫念詩。”
  薛公子念道:“漢苑鍾聲早,秦郊曙色分。霜淩萬戶徹,風散一城聞。”
  他聲音很清朗,很沉穩,很……很好聽。回響在這小小書房裏,讓我耳朵一時有點嗡嗡作響。
  我問:“寫的什麽?”
  他說:“長安清早的鍾聲。”
  我說:“很美。”
  他說:“確實是佳句。”
  我說:“我是說你念詩的時候。”
  薛晗一愣,臉在瞬間紅了。他吃驚地看著我,我亦單純地凝視著他。他的嘴巴開始發抖。
  我忍,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噗地一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薛晗的臉一下轉成青色。
  我趕緊跑。他倒是沒追出來。我笑道:“我是學那些小丫鬟,倒還以為你喜歡呢。”
  我逃出老遠,回頭看。薛晗還站在原地,眼睛冒火,死瞪著我,像隨時都會衝出來掐死我。我一吐舌頭,埋頭跑走了。

  淨初

  “傻笑什麽?”
  我轉過頭去,舜華正麵無表情地盯著我。
  我腳下是一堆尚待擇選的草藥,有半人高。糾纏的枝條根根長滿了尖刺,濃鬱的藥味熏得我頭疼。
  我把手一攤:“你看到了。我在休息。”
  舜華一臉鄙夷地掃了草藥一眼:“日落前不把這堆草藥篩選完,晚飯就不用吃了。”
  我把手裏抓的草藥一丟,將兩隻傷痕累累的手在他眼前晃,“喂,做妖也要厚道!你究竟哪裏不滿意我,說就是了。這點東西你明明施點法術就可以收拾的,為什麽非要人工來做?”
  舜華忽視,冷冰冰道:“我救治你,供你吃喝,還教你法術,你總得知恩圖報才是。做人,也不能太懶惰了。”
  我泄氣,“我的傷不都好了嗎?你還要這些草藥幹什麽?”
  舜華說:“存著,自然有用處。”
  他飄飄然地走了,紅衣映著晚霞,像一團火,千年老狐才有的清幽狐香飄散在空氣裏。
  我打了一個大噴嚏,蹲下來繼續摘草藥。千秋草,續骨生肌,市價千金,這裏堆成堆。老狐狸可真有生財之道。
  山中無年日,我也已懶得數日出日落。記得的,就是傷好之後,一直被舜華奴役著。今日打掃庭院,明日修葺房屋,半夜燒火做夜宵,天不亮就起來劈柴火。總之都是一些粗重體力活。
  我沈眉雖然也不是什麽嬌弱無力的千金小姐,可是從小到大也沒幹過什麽粗活。一翻勞作,身體是好得快了,但是也累得要死。
  舜華大概自出生就沒變過的冷臉在我被累得如同一隻老狗時,似乎浮現了一抹詭異的暢快之色。
  我問他:“我前世同你認識不?”
  舜華說:“問這個做什麽?”
  我說:“我總覺得我前世該是個獵戶,不然你怎麽那麽恨我?”
  舜華的臉抽了抽,頭頂黑壓壓的一片。
  舜華是景山裏一隻八千年道行的老狐。一般妖修行到他這份上,又是修的正道,基本都可以成仙了。他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不可告人的原因,還依舊是隻狐。
  隻是這個狐做得逍遙,統領方圓萬裏的眾狐,自立為王,高高在上,大權在握,景山一代乃是他權利中心,好比人間天子皇城。他在這裏橫行霸道,肆無忌憚。
  有這無冕之王做,神仙也並不是那麽值得羨慕的活兒。
  我胡思亂想的,一邊使勁把一根枝條從那一大團麻中抽出來。
  頭頂突然轟隆一聲。不知道什麽時候烏雲壓頂了。這一個月來天氣很怪,總是烏雲壓頂,雷雨不斷。
  古人都說冬雷陣陣夏雨雪,才敢與君絕。如今春天一會兒暴雨一會兒冰雹的,又算個什麽。
  山風夾著水氣,帶著幾分蕭肅。又要下雨了。
  我瞅著那一大堆荊棘條,肚子裏把舜華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一陣疾風過,吹亂我的頭發,幾滴冰涼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一下勾起一段不算美好的回憶。
  漆黑的夜,窮途末路,鋒利的劍,冰冷的雨……
  胸口抽痛。我丟下手裏的東西,捂住心口。疼,疼得冒冷汗,疼得眼睛一片濕潤。
  每一下雨,那傷就發作。畢竟當初傷得太重了,舜華能把我救活,也好在他是隻精通醫理的老狐狸了。
  又一陣疾風。樹林嘩嘩做響。遠眺,群山已被雨霧籠罩,一片朦朧,滿目蕭索。
  狂風吹著我的衣服,我幾乎有點站不住。
  然後在回過神來,匆忙將那一大對藥草抱進舞屋裏去。
  藥草那麽多,我來回跑了好幾趟才搬完。大雨轟然,雷電交鳴,我一身狼狽,頭發淩亂,衣衫汙濁,滿手傷口。一時站起來過快,眼前發黑。
  /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我猛抬起頭。屋子裏隻有我一個人。
  屋外雷雨轟鳴,屋內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一刻,回憶來襲,全部在我的頭腦裏翻湧呐喊叫囂衝撞。我痛苦地抱住頭,跪在地上。可是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話語卻仍然清晰如新。
  /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我隻想要你!/
  /等我回來,阿眉,等我回來!/
  /阿眉,不要恨我……/
  “不————”
  我嘶喊,淚如泉湧。
  一個響雷打在頭頂,地動山搖。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我暈暈欲墜。就在這時,門突然砰地一聲被踢開,一個人奔了過來。我被大力拉起,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雷聲已經停歇,隻餘嘩嘩雨聲。我張開眼睛,觸目一片火熱的紅色,那份溫度,讓我冰冷僵硬的身子慢慢放鬆了下來。
  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厚實的胸膛,緊緊摟住我的手臂。我愣住了。
  舜華也在那瞬間反應過來,猛地一把將我推開。
  我一骨碌滾到藥草堆上,尖銳的荊棘刺紮到我,我痛得怪叫一聲。屋內尷尬怪異的氣氛登時一掃而空。
  我跳起來,“喂,你用得著推嗎?我又不吃人!”
  舜華的死人臉一片青白,有點嚇人,煙水晶色的眼睛裏又陌生的情緒在浮動。他直直盯著我,我被那專注複雜的眼神給定住,有點不知所措。
  狂風吹得一扇窗戶哐啷響,舜華回過神來,垂下視線。他站起來,稍理衣衫,從容優雅地離去,仿佛剛才什麽事都沒發生。
  這隻老狐狸也太陰陽怪氣了。我盯著他衣袂飄飄的背影。
  外麵雨似乎小了,但是時有閃電劃過長空。我探頭望去,天空中雲層翻湧,如江水滾滾浪潮,那股陰翳灰暗,透著濃濃的躁動與不祥。
  那夜,降臨得似乎比平日早。
  舜華老爺沒有出來吃飯。他這麽大年紀的人了,卻還喜歡賭氣絕食,真讓人啼笑皆非。
  我自己毫不客氣地吃了半隻雞,拍拍肚皮。回了屋,把這幾天學到的劍術口訣法術溫習了一遍,又出了一身汗。
  老實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勤奮過。回想以前總想方設法裝病不去薛晗那裏念書,他卻總找得到方法戳穿我。於是我又要受罰,他寫字我就要給他磨墨,他看書我就要給他扇風,他口渴我就要給他倒茶。
  女兒成了小丫鬟,爹還很高興,說:“阿眉這些日子規矩多了,終於像個大家閨秀了。”
  這都胡扯些什麽?
  我提來水,倒進木桶裏,然後解開衣服。
  蒼白的皮膚上,遍布傷痕。舜華雖然給我用了很好的藥,但是始終有淺淺的白痕留了下來。胸口有一個寸寬的疤,並不起眼。我卻知道這險些就是一個致命傷。
  舜華說,劍離心隻差分毫。
  薛晗的劍,那薄如蟬翼鋒利無比的冰月蝶,舞起來仿佛無數白蝶翩飛,一片葉子落下,即被一分為二。怎麽可能不準?
  他為什麽要手下留情?
  我舀了一瓢涼水。
  窗外白光一閃,轟隆巨響砸在頭頂,頓時地動山搖。我手裏的瓢哐啷掉在桶裏,濺了一身水。
  狂風刮開了窗戶,雨點夾雜著冰雹打了進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劃過眼簾,隨即而來的雷聲差點把我震聾。
  這已不是普通的雷電,這是天雷!
  都到這份上,我還反應不過來,我就真是一頭豬了。
  那隻該死的老狐狸,他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他天劫要到了!
  我隨手抓了一件衣服套上,衝了出去。外麵風雪大做,冷得要死,冰雹砸在我的頭上,疼得我嗷嗷叫。
  舜華不在房裏。我扯開嗓子叫他的名字,狂風一陣過去,就把我的聲音帶走了。我凍得直打哆嗦,頂著風雪滿院子找,可是老狐狸不知道躲哪個地洞裏去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雷電盤旋不去,老狐狸肯定還在這裏沒有跑走。閃電已經唰唰唰地霹倒了院子外好幾棵大樹,要不是我閃躲得及時,也早就被壓成一張肉餅了。
  耐心快耗盡時,鼻子忽然聞到一絲極淡的氣息,我一怔,往舜華平日練功的房間衝去。
  練功房的門大敞著,我剛衝進去,腳後就落下一道閃電。我嚇得寒毛倒立。死老狐狸,你自己過天劫就罷了,卻還把我拖累進來。
  房間裏空蕩蕩的,擺設一團亂。我大叫:“狐狸——”
  無人應答,隻好改口:“舜華——”
  一道雷電轟在房上,房頂瞬間給掀去了一半。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我瞄到了一團紅色。我驚訝地張大嘴巴,眼睛幾乎脫眶。
  紅毛狐狸瑟縮在牆腳,聽到我叫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又閉上眼睛。如果狐狸也有表情,那麽他的表情是肅穆的,嚴陣以待的。
  我朝他走過去,才邁了兩步,一道天雷轟地擊在三步之遠,那股灼熱的氣流一下將我掀倒。
  時間緊迫。我從地上跳起來,奔了過去,不顧老狐狸呲牙咧嘴,一把將他拎過來,抱進懷裏。
  緊接著下一道白光如劍向我射來。我本能地抱緊懷裏的毛團,閉上眼睛——
  身子一震,背上一陣灼熱,然後一切都消失了。並不覺得痛。天雷不會重傷人,隻是我以肉身為老狐狸擋天雷,總是要受些波及的。
  天旋地轉中,不停地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一下是一片光明清亮的地方,草原茫茫,輕風拂送,我迎風站在草地裏,感覺一陣舒暢。
  身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該頂撞他。你這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一下?”
  我聽到自己說:“他那樣懲罰小狐狸,分明是挾公報私。自己缺德就算了,我可不想被當成他一夥的。”
  那聲音帶著無奈寵溺的笑:“可你真不該頂撞他……”
  畫麵忽然暗了下來。我疾步行走在幽暗的長廊裏,前方有一點熒火。我趕過去,房間裏站滿了人,見我進來,紛紛行禮。一個被捆仙索綁得粽子似的紅衣小男孩,一見我來了,琥珀色的眼睛裏登時亮起光芒。
  他呼喚我:“!”
  我手一揮,他身上的捆仙索鬆落了下來。
  旁人大驚:“上殿,使不得!陛下要是知道了……”
  “他知道了,叫他來找我。”
  “淨初,”那個溫柔的聲音又響起,“我該拿你怎麽辦?”
  孩子已經奔過來,忽地變做一隻火狐,跳進我懷裏。
  我轉過去,對那人說:“我做事,從不後悔。”
  那人就站在我對麵,可是我就是看不清他的臉。他青色的衣衫寬大而華麗,襯著他的從容優雅,卻教我那麽熟悉。
  濃霧湧上來,又消散去。我回到了自己還是三、四歲時的樣子。
  娘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去一個地方。我們邁過了高高的朱紅色門檻,經過一座座巨大的佛像,然後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院子裏。
  娘說:“大師,我把孩子帶來了。您請看看。”
  然後一個鮮豔似火的身影來到我的麵前。那人蹲了下來,伸出手,摸著我的臉,我的發,他小心翼翼,手在發抖。
  我聽到他說:“淨初,我終於找到你了……”
  /淨初……淨初……/
  “淨初……”
  我睜開眼睛,滿眼風雨肆虐後的瘡痍。風已停了,雨也歇了,天空一片澄明,星鬥遍布,晶瑩閃爍。我被人抱在懷中,溫暖的氣息圍繞包容,那人微微顫抖著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
  我說:“我們以前見過吧……”
  舜華的手停了下來。片刻沉默,他將頭埋在我頸項間,用力將我緊緊抱住。

  阿紫

  天寶十四年,我十四歲,薛晗十七歲。
  早在去年,娘說我大了,不能再和男孩子瞎混,把我從薛晗的魔掌下給救了出來。
  於是我又恢複了每日吃玩睡三步走的生活。這幾年膽子大了,學會翻牆,還常溜出府去同街上的孩子玩。
  胡人小子蘇塔,褐發碧眼,眉目清俊,一把彎刀耍得風生水起。且為人豪爽,耿直俠義,我們彼此很快引為知己。
  這事當然沒敢讓家裏人知道。這一年來母親身體總有微恙,我亦不敢太肆無忌憚。
  姐姐總是歎氣:“你這樣子,怎麽嫁得出去?”
  姐姐兩年前嫁了工部侍郎,做了侍郎夫人,相夫教子,其樂融融,於是也總想著讓我也過上這樣的日子。天生土豆就做不了玉雕,她不知道。
  薛晗這幾年,也不知道吃了什麽,越發的俊了。他捧本書朗誦,就有花兒飄香,他架起琴彈奏,就有鳥兒歌唱。他在院子裏舞劍,整個沈府的丫鬟老媽子們都碎了一地心。
  這些年他住我家,他吃什麽我吃什麽,我不吃蔥花他不吃辣,為什麽偏偏隻他出落成仙了呢?
  那年,沈家來個一個嬌客,是一株魏紫牡丹。當然,常人眼裏那是一株花,我的眼裏,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
  我管她叫。輕紗衣裙,明眸皓齒,五官絕麗,小小年紀已有千分嬌媚,萬般風情,再長幾歲,還不曉得是怎麽樣一副光景。
  阿紫剛來的時候,總是哭個不停。我夜夜聽她在窗下啜泣,起初還覺得美人對月灑淚是一個美景,日子久了,她嗓子啞了,哭起來就像是老貓叫夜,怪寒磣人的。
  那夜她又持之以恒地在窗戶下哭,我實在忍不住了,爬起來探頭說:“您歇歇吧,我家房子都快給你哭倒啦!”
  阿紫被我嚇了一跳,“你你你,你看得到我?”
  我說:“你是牡丹精嘛。”
  阿紫眉頭一擰,道:“什麽精?我是花仙!是仙。天上仙冊裏可是有我的名字的!”
  我說:“都是仙了,怎麽還整天哭哭啼啼的?”
  阿紫紅了一張俏臉,說:“我是從洛陽牡丹園裏移來的。三郎還不知道我被人挖走了,現在不知道多焦急。”
  我問:“三郎是誰?”
  阿紫說:“三郎是照看我的人。我喜歡他。”
  我又問:“喜歡也不至於哭成淚人嘛。”
  阿紫紅了臉,說:“我這不是一般的喜歡。他是我心上人。”
  我再問:“什麽是心上人?”
  阿紫一臉鄙視,說:“你連這都不知道?”
  我很誠實:“不知道。”
  阿紫說:“心上人,就是你想嫁的人。你願意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你懂嗎?”
  我驚駭:“為人生孩子?”這個概念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現有的理解能力。你不能指望一個野小子似的丫頭主動去考慮為一個男人生孩子的事。
  我給嚇得魂不附體,“為什麽要這麽做?那聽說很疼,還要死人的。”
  阿紫白我一眼,“你要是喜歡一個人,自然會願意為他做一切。我同你說不通。我繼續哭去了。”
  要命,這還讓不讓人睡覺。我忙叫:“且慢!你,你解釋給我聽吧。”
  那天,我同阿紫一直聊到東方發白,對她描述的東西依舊一知半解。隻是我答應把她送回洛陽,她也不用再在窗下鬼哭狼嚎了。
  我同阿紫做了朋友,平日裏便湊到一起聊天。
  一日薛晗路過,見我對著一株牡丹喃喃自語,非要打探一下。
  我說:“你這人真煩。你又看不到,湊什麽熱鬧?”
  薛晗滿口文謅縐:“名花傾城,我心向往之。”
  我之前跟著他喝了幾滴墨水,說:“巧言令色鮮仁矣。”
  薛晗很無奈:“是鮮矣仁。”
  阿紫笑得燦爛:“你們兩個真好玩。”
  我忽然想到,問薛晗:“你可知道洛陽怎麽走?”
  薛晗問:“你要去洛陽做什麽?”
  我指著牡丹說:“我要送阿紫回去。”
  薛晗笑著搖頭:“你知道這株魏紫是誰送的嗎?是安祿山。”
  我問:“這個什麽山,又是什麽人?”
  薛晗猶豫著,到嘴的話卻又吞了回去。他伸出手,理了理我亂糟糟的頭發,說:“外麵的事,你不用管。你隻快快樂樂的就好。”
  我沒明白。他卻不肯再說,隻溫柔地衝著我笑。那是他的招牌笑,從什麽角度看都像朵花兒似的。
  他不肯幫我,我自己知道想辦法。花了幾枚銅錢,就從柴火房的阿丁那裏打聽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去洛陽?東市口有租騾車的,二十銀子就可以到。二小姐,你是要去趕洛陽花會麽?”
  我興致勃勃跑回房裏,把這些年攢下來的私房錢取出來,然後換上了小丫鬟的衣服。趁著天快亮人獸困倦時,搬開家裏牆角的磚頭,鑽了出去。
  現在想起來,都很佩服我那時候的大膽。我獨自跑到東市口,見到趕車的大爺,問:“我要去洛陽,要多少錢?”
  大爺噴一口煙,哈哈大笑,露出滿嘴黃牙:“哪家的丫頭偷跑出來了?毛焦火辣地趕著去會情郎嗎?”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我卻欣賞不來,固執道:“我要去洛陽!”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阿眉,你怎麽在這裏?”
  一看,居然是胡人小哥蘇塔。
  我拉他的手:“蘇塔,我要去洛陽。”
  蘇塔叫:“你肯定是瞞著家裏跑出來的。到時候你家人栽贓我拐賣,打我個皮開肉綻。”
  想象力也太豐富了。我從身上掏出銀子,在他眼前晃過。蘇塔的綠眼珠隨著一轉,然後咽了一口唾沫。
  “好吧,我帶你去。”
  我們租了一輛馬車,蘇塔會趕車,我穿他的衣服扮做小哥兒。沿途風光那個好啊,我愉快地唱著蘇塔教我的他們民族的曲子。
  當然,我全然不知此刻家裏已經炸開了鍋。
  洛陽繁華熱鬧,一點都不亞於長安。滿街漂亮的姑娘小夥,我和蘇塔都看花了眼。
  我們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阿紫說的那座養花的大院子,銅獅朱門,烏牌金字。我走上去,說:“我找三朗。”
  門人打量我。我聽蘇塔的建議,換回了比較體麵的小姐衣服,所以他們沒有把我當小叫花子轟出去。
  過了半刻鍾,大門開了,一個穿月白杉子,長得眉清目秀,卻是一臉倦容的年輕男人走出來,看到我,問:“姑娘找我?”
  我問:“你是三朗?”
  男子好奇地看著我:“我就是,你是哪家姑娘,找我什麽事?”
  我說:“阿紫托我來找你,要你帶她回去。”
  男子臉色刷地一下變青,然後又刷地一下變白,再刷地一下變紅,像耍雜耍的。
  他結巴道:“你你你,你怎麽知道阿紫?”
  我說:“阿紫是我朋友啊。喂,你不是她心上人嗎?你到底救不救她?”
  男子瞪著眼珠,他身旁的家丁如臨大敵,統統圍了上來,以為我要對這個人不軌。
  男子問:“阿紫現在你府上?”
  我點頭。
  “令堂可是沈禦史,家在長安?”
  “你知道啊。”知道就好辦了,“阿紫天天哭,你快去接她吧。”
  男子臉色一變,眼睛裏似乎有了淚水。看來他是真的喜歡阿紫的。
  那個男子留我吃了一頓午飯。他們家的院子樓宇高大,裝飾華麗,花草扶疏,比我家氣派多了。我卻待不慣,不顧挽留要回去。那人便派了一個家丁和一個老媽子一路護送我回去。
  我回到家,從家門就被直接帶到祠堂。爹直接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骨碌滾到祖宗牌位下。然後祠堂的門砰地關上了。
  二太公從後麵飄出來,“野丫頭,你可知道家裏鬧翻了天了?”
  我說:“二太公,我好餓。”
  “你還知道餓?”
  這不是二太公的聲音,是薛晗的。他冷笑著負手站在角落,眼露凶光,陰森恐怖,比鬼還像鬼。
  我問:“你來幹什麽?有沒有吃的?”
  他問:“你去洛陽了?”
  我問:“水晶包子有嗎?蝦餃呢?”
  他問:“去洛陽做什麽?那個胡人小子同你一路的?”
  我說:“沒有包子,饅頭也行了。”
  薛晗大怒:“給我嚴肅點!”
  我委屈地說:“你幹嗎那麽凶。”
  薛晗登時麵露愧疚。
  我看他是沒有給我食物的打算,徑自從香案上取下還算新鮮的桃子,咬了起來。
  薛晗氣乎乎地走了,而我給在祠堂裏鎖了三天。中途娘和姐姐都有送飯和被子過來,我吃了睡,睡了吃,還長胖了幾斤。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我終於被放了出來。
  阿紫來找我:“見到三郎了嗎?”
  “見到了。他說處理完手上的事,這幾天就過來接你。”
  阿紫高興地摟住我:“阿眉謝謝你!”
  那個三郎動作挺快的,當天下午我就在爹的書房窗下瞅到他的身影。他在和爹說話,我偷聽到一點隻言片語,什麽“情之所鍾,實難割舍,隻當初一時軟弱屈於強權”,什麽“人各有癡,讓沈大人見笑了”,什麽“沈大人割愛之心,某某無以為報”。
  耳邊忽然有人吹氣:“偷聽什麽?”
  我給薛晗嚇出一身冷汗。這家夥,練了輕功,又愛買弄,成日來去無聲像鬼一樣。
  裏麵書房裏,爹正在客氣道:“……那老夫就將它托付給你了。它可是老夫心頭之寶,還請公子日後全心愛護關照……”
  薛晗好奇:“姨爹說誰呢?”
  我擔心被裏麵人聽到,急忙捂著他的嘴把他拉走了。
  跑遠了,薛晗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同那個胡人小子跑去洛陽了?”
  薛晗看不起蘇塔,將軍少爺怎屑賣藝兒郎?我卻喜歡蘇塔直爽豪放,待人真誠。薛晗整天隻知道臭著一張漂亮的臉蛋,蘇塔笑容燦爛更討我喜歡。
  我一時起了心思,故意說到:“我是見心人去了。”
  薛晗一愣,猛地大笑起來。真難得他會笑得這麽沒形象,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小丫鬟們看了還不個個晚上做噩夢。
  我惡心:“你夠了沒,這有什麽好笑的?”
  他喘氣:“你見心上人?你才認識幾個男人?”
  我回嘴:“非要認識天下男人才能有心上人嗎?”
  薛晗沒話了。
  我得意,把阿紫當初說的話照般:“我同他茫茫人海之中一見鍾情,他就是我想嫁的人,我願為他做一切。”
  薛晗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你都從哪裏學來這亂七八糟的。一個姑娘家,說這羞不羞。”
  我說:“兩情相悅有什麽可羞?”
  薛晗終於板起了臉冷笑:“你怎麽知道是兩情相悅?兩情相悅你還千裏迢迢跑去見他?”
  我惡狠狠道:“如果不兩情相悅,他又怎麽會上門求親?”
  薛晗的臉忽然白了,他驚愕地瞪著我,說:“你說什麽?”
  “上門求親啊。你剛才不是也聽見了嗎?爹都已經答應他了。”我學阿紫做出一副嬌羞的模樣。
  薛晗漂亮的眉毛擰在了一起,眼睛裏在冒火,嘴巴抿得緊緊的。
  我天真喜悅地瞅著他,很高興自己把他嚇住了。
  薛晗抬頭深深看我一眼,忽然轉身走來了。這個人,越來越陰陽怪氣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飯。我正興致勃勃地在啃雞腿,爹忽然放下筷子,說:“我要說點事。”
  大家都看向他,薛晗的臉忽然唰地白了,瞪了瞪我,又瞪住我爹。
  爹說:“其實這事兒也是因阿眉這丫頭而起的。”說著看我一眼,“今天上午洛陽王世子來訪,同老夫討要……”
  “姨爹!”薛晗將筷子一拍,嘩地站了起來。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我也停止了吃,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又發了什麽神經。
  爹問:“小晗,怎麽了?”
  薛晗在我們驚訝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到爹麵前,衣擺一撩,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聲道:“姨爹,請你將阿眉嫁給我吧!”
  原來是要我爹把我嫁給他。
  啊?!
  什麽?什麽?什麽?什麽?什麽?
  我的雞腿咚地掉進碗裏。
  娘也傻了眼:“小晗……老爺……”然後轉過來大聲問我,“你又幹了什麽?”
  我冤枉,大叫:“這關我什麽事!是薛晗說的啊!”
  我凶巴巴地衝薛晗叫:“你胡說些什麽!你趕快給我起來!”
  薛晗看都沒看我,堅定地對我爹說:“姨爹,請你將阿眉嫁給我吧。我會愛護她,對她好的。”
  哎喲我的媽呀!我的雞皮疙瘩颼颼地往外冒。
  我爹是唯一一個比較理智嚴肅的,他沉著嗓子說:“小晗,你是認真的?”
  我立刻踢了薛晗一腳,“快說你是開玩笑!”
  薛晗卻直著脖子說:“姨爹,我是認真的!我喜歡阿眉!”
  我快要暈倒了。他喜歡我?見他娘的鬼!
  啊,我好像的確已經見過他娘的鬼了……
  薛晗越來越誇張,幾乎聲淚俱下,道:“姨爹,我和阿眉青梅竹馬,情比金堅。請你成全我們吧!”
  放你屁的情比金堅!
  爹轉頭問我:“阿眉,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薛晗喝高了!”
  “胡鬧!”娘突然喝了我一聲,“終身大事,豈能信口開河!”
  說得對啊,我連點頭。
  “人家小晗能看得上你,真是沈家祖上積德。”
  什麽?
  爹居然也很讚同:“是啊,真想不到。你怎麽會喜歡上這個瘋丫頭?”
  那該死的薛晗居然跟著點了點頭,以表示自己也覺得這感情荒謬,“但是晚輩就隻認準了阿眉。還請姨爹和姨媽成全!”
  他居然給我爹磕了三個響頭。我爹娘又驚又喜,忙把他扶了起來。
  我爹說:“那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什麽?
  我大叫:“不!不!不!不!不!”
  薛晗隻一笑,完全沒把我當回事。
  爹視線一掃:“你又什麽不滿意?”
  我說:“我不要嫁他!”
  娘說:“你不嫁小晗,你這輩子就嫁不出去了!”
  我當時是氣糊塗了,脫口就說:“我不嫁他,那就一輩子不嫁別人!”
  他們三個人一愣,猛地哈哈笑了起來。
  我當時死的心都有了。

  蘇塔

  “你什麽時候走?”舜華問我。
  我放下手裏的草藥,轉過身去看他。他站在門口,背著光,麵目模糊,紅衣如血,似魔似仙。
  雨過後的早晨清光如瀲,山林間翠鳥的鳴叫此起彼伏。昨夜毀滅般的狂風驟雨已無蹤影,隻在地上葉間留下一片濕潤。
  我別過臉:“你是在趕我走了嗎?”
  舜華一笑:“你知我永遠不會。”
  我說:“你教我的法術和劍術,我還沒學好,我暫時不會走的。”
  舜華問:“你學好了,就要去殺他嗎?”
  我手一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不論我過去是誰,我今生就是沈眉。殺身之仇,我定然要報的。”
  “你想起了多少?”
  我想了想,說:“不清楚。我記憶裏,你還是一隻小狐狸。”
  我笑了,舜華無奈地看著我。
  我說:“現在的你,讓我感覺很陌生。我為什麽會是現在這樣,你又為什麽不入仙冊,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既已忘,就有忘記的道理。我隻想看到眼前的生活。”
  舜華輕歎,轉身離去,臨走時留下一句:“那些藥草氣息有助於你練功。”
  我說:“我知道。”
  我早知道,所以之前才會雖然抱怨但依舊細心地去整理。
  在清淨觀修行時,清心師太教了我許多草藥知識,我亦常同妙佳師姐下上去為百姓治病療傷。那時我已不再是當年懶惰貪玩的孩子,家逢這麽大的變故,自然學會了沉穩隱忍,塌實吃苦。師姐妹們多是我這樣的落魄官家的女兒,各自都一一肚子的故事。大家互相扶持照顧,平靜地在山林裏生活。
  我是自那時開始練劍的。
  起初清心師太說我根骨奇佳,我當場大笑不止,我說我從小除了爬樹打鳥是無師自通外,其他詩書女工,灌都灌不進腦子裏。
  清心師太聽後一言不發,隻給了我一本劍譜,要我自己去琢磨。
  我拿到劍譜,隨便翻了翻,見開頭有幾勢非常眼熟,於是握著木劍在院子獨自比畫。就這樣練了半個時辰,連貫起來,一氣嗬成,起勢出劍回身收勢,自覺倒也順暢。
  回過頭,就見清心師太和妙林師姐站在簷下,妙林師姐張著嘴巴。
  我忙說:“我是瞎比畫的。”
  妙林師姐驚歎:“這可是魚龍戲水第一式!阿眉竟能無師自通。師傅,這可是難得的人才啊!”
  這麽誇張?我驚訝地看著手裏的書和劍。我隻記得這些招數,是某個人平日裏常練的,我日日看著,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照著做樣子總是會的吧?
  清心師太點點頭,說:“雖然沒有內力,可是招勢卻是悟得透徹。我果真沒看錯你。”
  師太問我,可想學劍法和道術?我自然一萬個願意。
  師太說:“獨門法術,不可外傳。”
  於是我便正式做了清淨觀的一名女冠,道號妙儀。
  那時頗能吃苦,日出而起,先是將水缸打滿水,然後出劍三百下,方才去吃早飯。幾年下來,已小有所成。而法術修行上,我因天資過人,修煉沒有多久,就已在師太之上。
  後來清心師太圓寂那夜,我們師姐妹們都守在門外,師太獨叫了我進去。
  師太對我說:“妙儀,你當初上門,我便算出你此生命運坎坷,與凡塵無緣。若是不想再受那顛沛流離之苦,便死心塌地,繼承我衣缽,做清淨觀的主持吧。以你的天資,不久的將來,必成一代宗師。”
  我那時一臉淚,卻是倔強地說:“師父厚愛,妙儀銘記在心。隻是家仇未報,心中總有羈絆,無法靜心潛修,亦實在擔當不了如此大任。請師太諒解!”
  師太長歎:“你這性子啊……”
  我這倔強的性子,我知道我因為這點吃了多少虧,但是我從來不想改變自己。我是沈家人,我有沈家的錚錚傲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傲骨。
  記得天寶十四年,家人給我和薛晗定了親。也就是那一年,安祿山叛變。
  消息傳來時,薛晗被他爹叫回去了,我正在簷下鬥蛐蛐。我聽娘焦急地問管家:“這事可是真的?”
  管家說:“消息都傳遍了,現在京城裏人心惶惶的。”
  娘又問:“老爺可有說什麽?”
  “老爺說他要和其他大臣商量對策,不用等他回來用飯了。”
  娘愁眉苦臉地歎了一口氣,“好端端的,怎麽就反了?不是說天下很太平嗎?”
  我聽著好奇,從窗戶下探出頭,“娘,那安祿山反了又如何?”
  娘一驚,見是,我鬆了一口氣。她招呼我進去,摸著我的頭說:“阿眉,以後這話,不可以在外人麵前說,知道嗎?”
  我說:“可是不是整個京城都人都在議論嗎?那個安祿山是什麽人?皇帝是不是還是整天和貴妃娘娘在一起,不理朝政?”
  娘臉色雪白,輕聲叱嗬:“這話不要胡說!是要殺頭的!”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西北邊正風起雲湧,還未到傍晚,可是已有紅光微現。我覺得不安,對娘說:“娘,我們離開京城吧。”
  娘笑了起來:“傻孩子,說什麽呢?現在還有比京城更安全的地方嗎?”
  “可是……”
  “你放心吧。這叛亂,用不了多久,就會平息下去的。”娘摸摸我的頭,“去玩吧。”
  我往外走了幾步,回頭看,娘一臉愁容地坐在那裏,粉青衣衫更襯得她麵容焦慮憔悴,竟有種花朵凋零的美。
  我心裏一驚,搖搖頭,走了出去。
  那日爹果真沒有回來吃飯,家裏忽然空蕩蕩的,下人都自覺地安靜了許多。一種彷徨不安的氣息在沈家流竄。
  我吃了晚飯,爬上祠堂的屋頂,坐在風頭上,看著西天那一抹血色的殘陽。靜謐之中,我可以清晰聽到其他生靈騷動的聲音。院子圍牆上,有幾個死靈的黑影一閃而過。
  我深深吐呐,想撫平身體裏那股莫名的難受。
  二太公來到我身邊,“你體質特殊,應該也已經感受到了吧?”
  我問:“到底怎麽了?”
  二太公說:“地結亂了啊。”
  “會怎麽樣?”
  二太公望了望西天,沉重地說:“天下會大亂。”
  我說:“這裏是天子腳下呢。”
  “天子又如何?不過是命比別人好些罷了。今年地龍移位,風水亂了。這大唐的時運啊,也要走到頭了。”
  我茫然地望著天邊最後一道紅光,心裏的恐懼漸漸擴大。我像是意識到,那些快樂恣意的日子,就要一去不返了。
  “阿眉。”薛晗在下麵叫我。
  我低頭往過去。他換了一身衣服,剪裁利落,非常貼身,卻不是家居的樣式。
  他也變了。
  自從我們定親後,我就再也沒同他說過話,平時見了,如果不狠狠瞪他,就背地裏想些法子整治他。他卻一直沒有怨言,依舊對我笑意盈盈。
  隻是今日,我們兩個都心事沉沉,表情嚴肅,一下就忘了往日的恩怨。
  我問:“你也聽說了吧?”
  他點了點頭,臉上一片肅殺之色,像是一把急切等待出鞘的寶刀。
  這樣的他讓我覺得陌生,我覺得他不再是那個屬於我的薛晗。
  也許是看出我的不安,薛晗也爬上了房頂,坐在我身邊。我們一起看著洶湧的晚霞,久久沒有說話。
  後來是薛晗先開了口。他說:“我爹把我叫回去,告訴我,他已經向皇上請命,不日就要出征了。”
  我問:“要打仗了?”
  薛晗點頭:“安祿山來勢洶洶,又糾結了其他胡人部落,我們的軍隊一直在敗落。”
  我忽然輕聲說:“薛將軍會凱旋而歸的。”
  薛晗驚訝地看著我,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從我這裏聽到的第一句溫柔貼心的話了,所以一副大為感動的樣子。
  我有點不自在,撓了撓頭發,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薛晗就在這時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燙,扣著我的手腕,讓我渾身一震。我詫異地望著他,他的眼睛裏有種我陌生的情緒在流轉,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憐愛。我一下懵。
  薛晗溫和地說:“阿眉,這些天你就不要到處亂跑了。乖乖呆在家裏,好嗎?”
  我是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鬆開了我的手。我走了幾步,回頭看他,他依舊用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視著我。可是奇怪的是,這次,我一點也不覺得不自在。我反而覺得很安心,很愜意。
  因為回首總可見他。
  以後一段日子裏,爹早出晚歸,薛晗也常往自己家裏跑。姐姐回家來,也整日同娘愁眉苦臉地討論戰事。下人們人心惶惶,躁動不安的氣息在沈園裏浮動。
  我自覺安分了許多,聽了薛晗的話,沒有再出去玩。
  一日來找我,一個牆裏,一個牆外,他告訴我,他要走了。
  我驚:“你要去哪裏?”
  憂傷地說:“我爹派人找到我了,要接我回去。”
  我看他,果真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麵料昂貴,頭發上還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他本就生得特別英俊,這樣一打扮,頓時成了高貴的王孫公子。可是這樣的他,讓我覺得很陌生。
  我很難過:“你走了,以後我找誰玩去?”
  蘇塔人大方,同他玩遊戲,他總讓著我,不像薛晗,次次都要贏我。
  蘇塔聽我說這話,哭笑不得,說:“阿眉,你不小了,都可以嫁人了。你以後還是少玩些,學點女工什麽的好。”
  我嘟著嘴:“誰說不是呢!我爹給我和薛晗定了親了。”
  蘇塔一驚,大聲問:“什麽?”
  我聳聳肩,“他說喜歡我,要娶我,我爹娘就歡天喜地地答應了。你說,我就那麽差,他不娶就沒人願意娶我了嗎?”
  可是蘇塔眼睛裏似乎冒出火來,“你……定了親了?”
  我說:“你當我願意啊?”
  “你喜歡他嗎?”
  我想到阿紫的話,又忽然想到前幾日在屋頂上,又覺得薛晗不是那麽討厭了。於是我說:“還是有點喜歡的吧。”
  蘇塔的臉色一下就白了。
  我有點不安,“蘇塔,我也很喜歡你的啊。”
  蘇塔聽了,無奈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我還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覺得白光一閃,我的一撮頭發被他剪了下來。
  他衝我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這留我做一點念想。阿眉,我會回來看你的。”
  蘇塔就這樣走了。
  失去了朋友的我,更加寂寞。就這時候,娘病了。
  娘本來有宿疾,每年天轉涼時,就會咳嗽。隻是今年特別嚴重,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發低燒。我們換了大夫,換了藥,她的病反反複複一個多月,等入了冬,不見好,反而還更重了。
  男人們忙碌著,姐姐又有孕在身不能常回來,家裏陷入一種消極而混亂的狀態中。我服侍娘喝藥,她喝完了,忽然不停咳嗽。吐出一口痰來,上麵居然帶著血絲。
  我終於有點慌了。
  家裏下人在悄悄說:“夫人這病,看著有點凶險呢。”
  “都說今年流年不利。又是打仗又是鬧病的。”
  “聽說那叛軍正往我們這兒來呢。”
  “不是說,大唐的龍脈移位子了嗎?”
  我厲聲喝道:“說什麽呢?”
  那兩個仆婦被我嚇了一跳。
  我冷冰冰道:“天子還坐鎮大明宮呢!大唐的國運,豈是你們這種人議論得了的?要是傳出去,誰都別想要腦袋!”
  下人全部都瑟瑟發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像看到一個陌生人。
  我不耐煩,揮揮手:“都下去吧,別吵著夫人休息。”
  眾人都退了出去。娘躺在床上看著我,目光欣慰,隱隱有淚水。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鬱悶。
  那之後,我就漸漸開始幫著娘管理這個家。我素來閑散不問事,在府裏又毫無威信。為了讓眾人信服,不得不總是板著個冷臉。日子久了,下人都議論紛紛,說二小姐簡直像被什麽東西上了身。
  難怪說,當家三年狗都嫌。這才知道以往娘的辛苦。
  一日我在書房算賬,薛晗來了。
  這些日子他在朝裏領了一份職,忙於公務,我們很少碰麵。如今一見,發現他又高了些,黑多了,眼神特別明亮,宛如黑夜裏的星辰。
  我早知道別人覺得他英俊,可是今天是我頭一次覺得他好看。這個認識讓我臉忽然開始發熱。
  薛晗走進來,輕聲問我:“這麽晚了還在忙?”
  我說:“我算術不好,幾頁賬要算很久。”
  他說:“以前教你的時候,死活都不肯學來著。”
  我苦笑:“我那時哪知道會有今天?”
  薛晗眼神黯淡,說:“阿眉,你辛苦了。”
  我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他身邊。我問:“情況真的很糟糕嗎?”
  薛晗疲憊地點了點頭,“爹雖然現在能勉強抵擋,可是叛軍糾結了多股勢力,有備而來。爹和大哥被困城中已有十日……”
  這些年,皇帝頗為放縱信任那個安祿山,凡是有不利安祿山言論的人,都給送去任由安祿山處置。皇帝自己沉迷於貴妃的溫柔鄉,早不問政事。如今叛軍來襲,己方兵敗如山倒,卻是急也急不來了。
  薛晗倦怠憔悴的麵容上有種讓人心神振蕩的俊美。一向那麽自信的他,一向那麽精神的他,也又這麽憂愁彷徨的一麵。
  我直覺這個時候該去安慰一下薛晗,於是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牽著他,讓他坐了下來。然後為他倒了一杯茶。
  薛晗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又是感動又是歡喜。我有點不自在,便指著茶說:“是茉莉香片,你嚐嚐吧。我知道一般的寬慰話,你這些日子也聽膩了。我隻想說,一切皆有天命,好人會有好報。”
  薛晗像我娘一樣欣慰地笑,說:“阿眉,你長大了。”
  我問:“長大究竟好還是不好?”
  他說:“也好,也不好。我希望你能成熟懂事,又希望你能永遠無憂無慮。”
  我又問:“我這樣就是成熟懂事了?”
  薛晗笑:“懂事了,卻未必成熟呢。”
  我說:“我不懂。”
  他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仿佛握著什麽珍寶。他溫柔憐愛地注視著我,說:“不急,你終將會懂的。”
  就在他說完這番話的第四天,噩耗傳來,叛軍破了城,薛老將軍戰死,而薛大哥則生死不明。
  那日雨下得很大,天際隱有雷聲轟隆滾過。隻有我可以聽到地結一寸寸迸裂的聲音,感覺到混沌的扭曲,天地的崩塌。這些變化讓我更加恐慌,我匆忙奔跑過長廊,下人被我撞得東倒西歪,卻都不敢發聲抱怨。
  薛晗身穿青黑皮甲,混身透濕。他手扶著劍,筆直站立在廳裏,宛如一尊雕像。水從他的發間、身上淌了下來,在地上積成一灘。
  我奔進前廳裏,他扭頭看到我,黑暗深沉的眼睛裏忽然亮起了一點光芒。
  我走過去,握住他濕漉漉的手,說:“你要走了?”
  薛晗一臉沉痛,又帶著不舍,“我得去支援二哥和三哥。”
  我隻覺得心被什麽東西壓住,沉甸甸的,呼吸都有點不暢通。我緊握著他,說:“你要當心西麵。”直覺告訴我,他須留意西麵。
  薛晗衝我眷戀地笑,伸手摸我的臉。他的手潮濕冰涼,卻讓我的臉一陣發燙。
  那揪心的感覺那麽陌生,更加讓我惶惶不安。
  薛晗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裏麵是一塊潔白無瑕的五蝠朝壽玉璧。
  “這是我娘的遺物,要我交給我的妻子的。阿眉,你收下吧。”
  我怔怔地接了過來。外麵忽然一陣電閃雷鳴,一瞬間大地都在抖動。膽小的丫鬟發出驚恐的叫聲,而薛晗就在這時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力氣很大,我可以清晰感覺到他在輕輕顫抖。他皮甲上的雨水一下浸透我的衣服。
  我還未反應過來,薛晗已經鬆開我。他對爹重重抱拳,而後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雨簾裏。
  我茫然望去,大雨阻隔了我的視線。我隻聽到馬兒嘶鳴,馬蹄聲逐漸遠去。
  爹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光紀

  在山裏跟著舜華修煉的日子,非常恬靜平淡。
  自從我恢複了一點記憶,舜華對我的態度就變了。虐待,那是再沒有了,反而十分關照,不動聲色,也無微不至。他說我於他有恩,什麽樣的恩,讓他放棄仙籍,逗留塵世。若我說,那恐怕不止是恩吧。隻是,這是我也說不得的。
  我這人生性懶惰,前些年被局勢逼屈得發奮自強,獨立吃苦,已經是非常難得。如今有人肯這樣服侍我,我骨子裏的惰性又一點一點被激發了出來。
  練功上是從來不敢懈怠,隻是生活上開始好吃懶做。大概也是舜華終於受不了我做的清水煮白菜,終於奪回了掌勺大權。
  我和舜華都喜歡吃雞。而作為一隻千年道行的老狐狸,舜華在雞的烹飪上,有其自創的秘方。他又非常小氣地不肯傳授於我,於是我隻得次次守在廚房門口,聞著裏麵飄出來的異香,催促他快點端出來。
  舜華的屬下,有時會來朝見。那些多多少少都有好幾百年道行的狐狸化做人形,男的俊美瀟灑,女的妖嬈動人。有時碰上麵,他們都會好奇而恭敬地行禮。
  我問舜華:“你們平時都做點什麽?”
  舜華說:“各自修煉,又矛盾糾紛的時候,我會出麵處理。”
  “那你這狐王做得豈不是很沒意思?”
  舜華冷笑:“那你覺得像你們皇帝那樣把大好江山弄得烏煙瘴氣,就很有意思?”
  我語塞,愣了半天,又問:“你有妻室嗎?”
  舜華瞪著我,“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攤手:“人類短短幾十年陽壽都要三妻四妾。你這麽大年紀了,娶幾個老婆,生一堆孩子,也是正常的。”
  舜華臉色鐵青,一股無名火從他眼睛裏冒了出來。我不會是戳到他的痛處了吧?
  我忙說:“當我沒說好了。獨身也沒什麽不好。我都是道姑呢。”
  舜華臉色緩和了一些,氣憤又無奈地看著我,說:“淨初,你這性子……”
  我說:“我是沈眉。”
  舜華沉默。
  我的內傷好的差不多的時候,舜華問我:“你在山裏憋了半年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一聽,立刻來了興致:“我們這就下山玩完吧!正月裏有廟會,我好久沒有吃糖葫蘆了。”
  舜華聽到糖葫蘆三個字,表情僵硬了一下,一聲長歎。
  我們下了山。下山對於普通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僬夫進山打柴來回都要兩三天。但是老狐狸拎著我的後領,一瞬間騰雲駕霧,我張開眼時,已經到了一座城門外。
  城裏果真正熱鬧著,耍龍燈的,唱大戲的,踩高蹺的,熙熙攘攘,喜氣洋洋。
  我一手抓著糖葫蘆,一手抓著羊肉串,在人群裏興致勃勃地擠來擠去。難為老狐狸一身華貴料子也跟在我身後,幾下就被弄得不成樣子。偏偏他又長了一張惹是生非的俊臉,鶴立雞群地站在眾人中,別說多麽醒目。
  我自打十四歲那年偷溜出家同蘇塔去看雜耍外,就再也沒有這麽開心過。所以一時有點瘋魔了,上竄下跳,胃口大開,不停纏著舜華給我買零嘴,完全沒有我這個年紀的女子該有成熟穩重。
  舜華被我鬧得不耐煩了,直接把零錢袋子丟給我,“要吃什麽自己去買!”
  我才吃完油酥糖,轉頭又看到有人在買茴香扁豆,頓時又驚又喜,一把揪住舜華的袖子,嚷嚷:“薛晗!薛晗!有茴香豆……”
  話還沒說完,我自己就已經怔住。
  手那邊有寒冷的氣息傳遞而來,我慢慢轉過頭去,舜華臉上沒有表情,那種淡漠疏離的氣息卻讓我很是緊張。
  我怯怯地叫他一聲:“那個……舜華啊……”
  老狐狸冷冷白了我一眼,甩開我的手,轉身就走。
  我急忙丟下手裏的東西跟過去。
  舜華不是人,他發揮法力,就可以在在人群裏穿梭自如,宛如鬼魅,轉眼就不見影了。我一介凡人,怎麽可能追得上。
  沒有辦法,隻好施了點小法術。
  在我跟著那隻蝴蝶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茶樓最好的位子坐下,桌上擺著一套茶具。他高傲優雅地坐著,吸引了周圍所有的目光。
  我喘了一口氣,朝他走去。
  就這個時候,外麵放起了煙火。璀璨的火星直衝上夜空,綻放成五彩絢爛的花火。下麵的人們發出讚歎的歡呼,將這個夜晚的氣氛推向高潮。
  我似乎又聽到了薛晗清朗的聲音:“阿眉,你看那花火,多美。”
  於是我站住,仰頭望著天空,望著朵朵轉瞬即逝的煙花,感覺它們就像我的一個個小小的幸福。那麽繽紛,卻也那麽短暫。
  多年前的這樣一個夜,薛晗牽著我的手,一起看夜空裏的花開花落。我們被熱鬧的人群擁擠著,他便摟住我。我靠著他,微笑著,抬頭看煙花在他頭頂綻放。
  那個時候,覺得是那麽快樂。
  “阿眉……”舜華叫我。
  我轉過頭去。搖曳火光下舜華鮮紅的衣服仿佛一片燃燒的火雲,耀眼,刺目,張狂,與他溫柔深遠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的眼睛裏帶著憂慮,不是給淨初的,是給我的。我衝他微笑,在他身邊坐下,捧起茶杯。
  這時旁邊有人說:“聽說了嗎?皇上封了那個薛晗一個尚書右丞。”
  我一下嗆住了。
  然後另一個人接著說:“還聽說,皇上要把惠玨公主嫁給他。”
  我手裏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舜華一把將我的手拉過來,緊握在手裏。
  我茫然地望著他,還沒反應過來。我說:“我隻是手滑了一下。”
  他低頭說:“我知道。”
  茶樓裏的人都望過來。
  舜華緊拽著我的手,拉著我出了茶樓。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穿過歡樂的人群,背對著漫天燦爛的花火,背對著一片繁華。
  他帶我回了山林。
  我獨自一人爬上了屋頂。月亮出來了,山林裏的鳥獸們大都睡了,極遠處飄來狼的嚎叫。 風很涼,一下把剛才歡樂氣氛的一點餘韻也吹散了。我打了一個哆嗦。
  空曠山林,與世隔絕。我的家人,我愛且愛我的人,都已經不在我的身邊。我空有一身法術和傷痕,卻怎麽都尋不到下一個該走的方向。愛已不能愛,恨卻下不了心,教我該怎麽辦?
  日日夢回那安詳寧靜的長安,我的夢籠罩著溫暖的黃色,總是有笑聲,我的,娘和姐姐的,還有薛晗的。薛晗很少笑出聲,可是他的笑聲卻像震動著的琴弦發出的美妙音樂,總是在我耳朵裏回響。讓我醒來的時候還可以聽到餘音。
  那時候我就在想,我到底是什麽時候愛上的他?少小無猜?風雨依偎?我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愛他那麽深了。
  可是薛晗,你為什麽要在我愛你至深的時候,這樣傷害我?
  我的臉上一片冰涼。
  身後傳來響動。
  我說:“我恨他。”
  身後人沒有出聲,過了片刻,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碰了碰我的手。
  我驚訝地低下頭。那隻漂亮的狐狸睜著水晶般的眼睛望著我,那眼裏,有著無法言表的關切和疼惜。
  我眨了眨眼,然後笑了,伸手一撈,一把將狐狸抱進了懷裏。
  狐狸小小地掙紮了一下,然後溫順地伏在了我的懷裏。我撫摸著它光滑柔軟的毛,感覺到懷裏溫暖實在的分量,心裏多了一分塌實。
  我輕聲說:“如果不是為了給我療傷,耗去大半法力,你的天劫也不會突然提前吧?”
  狐狸的耳朵抖動了一下,沒有吱聲。
  我歎息,“對我這麽好,是因為淨初嗎?她是天上的神,司掌天下草藥。一日在紫微峰采靈芝,揀到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淨初性子爽朗,有幾分桀驁不羈,沒有在乎天庭的規矩,硬是將小狐狸留下來入了仙冊。沒想,為此得罪了黑帝。”
  懷裏的狐狸抖了一下。
  我繼續說:“那隻小狐狸來闖天庭,本就是為了盜靈芝草去救母親性命。終於有一日,它背著淨初又去了紫微峰。這次,他被抓住了。按照天庭律例,是要遭受天雷轟頂而死的。可是,淨初又闖了刑壇,將它救下,悄悄送他去了凡間。”
  “這一事鬧得太大,黑帝不肯饒恕淨初,小事化大,竟然將她削去仙籍,打下凡塵,去受那輪回之苦……而當初幫著淨初闖刑堂的雨神玄冥,亦被一同打入凡塵……他們,本是一對戀人,卻被光紀詛咒,終其一生,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
  懷裏一空。一雙手從身後伸過來,將我緊緊抱住。我的淚水姍姍而下。
  千百年已過去,當年弱小的狐狸也已是一代狐王。而淨初和玄冥,世世輪回,悲歡離合,漸漸將過去遺忘。仿佛,仿佛天上的一切,隻是一個流傳著的陌生的故事。
  我說,今生今世,我同薛晗,總有些事,是一定要了結的。
  可是我與他的恩怨,豈是了結二字可以囊括的?
  薛晗離開了我,去支援他二哥和三哥的那一年,是天寶十五年。也就是至德元年。那是讓我每次想起,就心如刀割的一年。
  我在那一年,失去了很多很多。
  薛晗走後,局勢一直壞下去。我們不斷聽到戰敗的消息。整個長安似乎都失去了顏色,再也沒有了綺麗歌舞,再也沒有了明月醇酒,仿佛過去的盛世都是一長夢。那年桃花卻開得特別的好,同我出生那年一樣,姹紫嫣紅。可是卻有人說,這顏色紅得像血,是不祥之兆。
  薛晗寫來幾封簡短的信,筆記潦草,顯然是匆忙而就。他在信裏寫,前方非常艱難,軍餉不足,屢戰屢敗導致厭戰情緒滋生。卻還是不停地安慰我,說一切都會轉好的,他也一定會平安回來。
  我托人給他送去了幾封信,也不知道他收到沒有。
  娘的病,在開春的時候好轉了一些,終於可以下床了。那是我們所經曆過的最漫長的冬季。爹整個人蒼老憔悴了十歲有餘。
  我同他說:“爹,你辭官吧,我們離開長安。”
  爹緊鎖著眉,一臉凝重憂愁。他嚴肅而無奈地說:“我是堂堂禦史,筆吏之官,怎麽可以在國難危機時刻,棄主而去。”
  爹說得有道理。他一身耿直清廉,是絕不會在這關鍵時刻失去潔的。
  即使他也清楚大唐盛世即將一去不返。
  一日,我料理完家事,去找爹。他有客人,兩人在前廳裏,我去的時候,隻聽到了對話的尾巴。
  爹嚴厲的說道:“李大人,本官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種徇私枉法的事,本官是絕對不會做的。李大人有精力來求我,還不如把這心思花在其他地方。聽說貴州府最近餓死了不少難民呢!”
  那李大人被這樣一番訓斥,惱羞成怒,當下就告辭。
  我看著他走遠,轉頭對爹說:“爹,他是小人。”
  爹笑:“我當然知道。”
  我皺眉搖頭,“不止。這樣的人,若不奉順他,便是得罪他。若有機會,他一定會報複回來。”
  爹冷哼一聲:“我還怕他?”
  我忐忑不安,“爹,他會對我們沈家不利。”
  爹輕輕摸著我的頭發,說:“你放心,我會保護你和你娘的安全。”
  爹的手冰涼,微微顫抖著。
  那年夏天,長安異常悶熱,連月無雨。熱到了極點,整個城顯得更加的死氣沉沉。
  我陪著娘在家裏祠堂上香,請求祖宗保佑沈家平安。我驚訝地發現,二太公不在了。
  這個逗留塵世數十載的老者的消失,讓我心裏莫名的恐懼漸漸明確化。我知道沈家亦有大難要臨頭了。
  娘擔憂地問我:“阿眉,你不舒服嗎?怎麽一頭的汗?”
  我忙說:“沒事。是天太熱了。”
  娘歎:“是啊,今年這天氣,真的太奇怪了。唉,也不知道小晗他們在前線,現在怎麽樣了。”
  我說:“娘,薛晗現在都已是將軍了,你還小晗小晗地叫他,怪別扭的。”
  娘笑道:“你呀,老不把他當回事。真不知道小晗怎麽會喜歡上你的。”
  我說:“你們總覺得我配不上他。”
  娘說:“我呀,是早就看出來他的心思了。你自己想想,你這德行,他還對你那麽好,為的什麽?”
  “什麽叫我這德行?”
  “你呀。”娘捏了捏我的鼻子,“你現在是懂事多了。可是,我又覺得還是以前好。看你整天沒心沒肺的吃喝玩樂,一事無成,卻覺得,那日子還是好的……”
  “娘,”我說,“我們回去吧。”
  我扶著娘往外走。我回頭望了望祖宗的牌位,香煙繚繞中,那些名牌和祭品都是那麽不真實。
  盛夏一個悶熱的夜晚,我突然從熟睡中驚醒過來。
  夜晚出奇的靜,我甚至聽不到蟲聲。窗台上擺著的花全都凋謝了,就像這繁華盛世一樣。
  我心裏的騷動讓我坐立不安,披著衣服推門出去。外麵一絲風都沒有,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漆黑一片。
  我望著大明宮的方向,感覺到空氣裏異樣的波動。我簡直不敢相信其中傳達的信息。
  而第二天,朝中傳來消息,皇上,拋下了群臣,帶著貴妃出逃了。
  沒有了皇帝的長安,成了一座廢城。群龍無首的官宦富豪們紛紛舉家逃跑,到處都在說,安祿山的叛軍就要攻打過來了。
  最後這個消息讓我恐慌了起來。安祿山攻打過來了,那奉命去平叛的薛晗呢?我已經一個月沒有他的消息,我甚至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娘擔憂地同爹說:“我們要不也離開長安吧。我們回四川老家去,那裏還算太平。”
  爹毅然否決:“棄城而逃,為了顧身家性命,棄國家於不顧。我做不出來!”
  “可是那安祿山就要打過來了。”
  爹說:“阿眉,你同你娘回四川老家,我留在京城。”
  我跳起來:“爹!”
  爹說:“國家上的事,是男人的事。”
  娘突然堅決地說:“你要不走,我也不走。”
  我大叫:“娘!”
  娘走過去握住了爹的手,“老爺,我們夫妻一輩子,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們深深對望,眼裏盈著淚水。這是我的爹娘。
  爹說:“那就把阿眉送回老家吧。”
  我說:“我不走!”
  “阿眉!”娘叫我。
  我說:“我要等薛晗。”
  爹娘對望一眼。
  我堅定地說:“薛晗要我等他。他會回來的。我就在長安等他回來。”
  我們一家就這樣留在了長安。
  沒過多久,皇上退位,新帝繼位,改年號為至德。
  又過了些日子,我收到了薛晗的一封信。信很短,隻有寥寥幾句。他告訴我現在太原,在郭子儀的帳下。他要我保重,我要等他回來。
  我捧著信,貼在心口。外麵下著傾盆大雨,風卷著水氣刮進空蕩蕩的廳堂,長安城最後一絲暑氣也被帶走了。我微微哆嗦著,又覺得高懸著的心慢慢回落了一些。
  雖然我很想,但是我沒辦法給薛晗回信了。
  因為長安已經淪陷了。

  父親

  長安淪陷後,我們被禁足在家裏,在壓抑忐忑中等待著接下來的命運。
  秋天的長安清冷衰敗,灰色的雲長長鋪在天空中,孤雁悲鳴著在頭頂盤旋不去。淪落的京都仿佛一麵逶迤在地裏的旗幟,曾經的絢麗和輝煌都被泥水覆蓋,失色。而失去約束的亡靈和妖魔肆虐橫行,疾病和恐慌迅速蔓延。
  我守在家裏,動用我生疏懵懂的法力,竭盡全力保護家人不受外界的騷擾。可還是抵擋不住滿城的血腥和罪惡墮落帶來的惡臭透了進來,讓我無法呼吸。
  城裏正在經曆一場大清洗。安祿山將凡是跟隨皇上避難的官員的留守家人統統屠殺殆盡,還不盡興,又將霍國長公主和王妃、駙馬挖心祭他的兒子安慶宗。種種暴行,聞所未聞,慘烈空前。
  而那些朝臣宮女,一律被押解往洛陽。我們家之所以能安穩地呆在家中,全因為多年前我爹為使節時,同安祿山有過一段交情。
  沒有預兆的,許多士兵闖進了家裏,一個挺著大肚子的胡人笑著走了進來。
  我和下人躲在廳堂角落一個小小的隔間裏,聽到那個人用高傲的語氣對爹說:“沈老弟,別來無恙啊。”
  爹鎮定冷漠地說:“本官不與逆賊語。”
  我聽到了刀拔出鞘的聲音,那個男人說:“慢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安祿山說:“沈老弟,你這性子果真十年如一日。我喜歡,直爽,硬氣,像我們胡人!”
  爹幹脆別過身去不看他。
  安祿山說自己的:“唉,今日離我們當年篝火邊飲酒暢談,都過去十年了吧。你沒變啊。”
  爹忍不住說:“可是你變了。”
  安祿山笑:“變則通,這道理還是老弟你教我的。”
  爹氣得咆哮:“踐踏我江山,屠殺我百姓。你由人變做畜生了!”
  安祿山身旁的人衝上來,拔刀就要朝爹砍去。我驚駭,張口就要叫,奶媽一把捂住我的嘴。
  好在安祿山又阻止了下人。
  他的耐心也快沒了:“沈老弟好硬的骨氣啊。當初就把我送你的牡丹給退了回去。”
  我心一驚。阿紫?
  “不過你可知道?我送出去的東西,可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既然沈老弟看不起,那麽那個東西就一文不值。”
  我驚駭,他們把阿紫怎麽了?
  安祿山的一個屬下為我解答:“靖安王府前陣子被一把火燒了,沈大人可知道?”
  爹的聲音微微發抖:“你們……居然……”
  我隻覺一陣冰涼自腳下往上湧來。阿紫,天真活潑,熱情嬌豔的阿紫。我的眼睛一陣火辣辣。
  一個文士的笑聲震動著我的耳膜,“沈大人,你是聰明人。皇帝都已經不要你們這些做官的,自己先跑了。現在楊國舅和貴妃也都已經在馬嵬做了鬼,你們還死守在長安裏,為他盡什麽忠啊?”
  爹隻幹脆利落地回了一聲:“呸!”
  外麵一下陷入恐怖的寂靜之中。
  幾乎像過了一輩子,我聽到安祿山說:“沈老弟,我同你投緣,你當年亦教導我頗多,我才有今天。你若從了我,以後什麽榮華富貴沒有,總比這清貧的禦使強。你即使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夫人和女兒想想吧。”
  他們走了。
  我一身冷汗地從隔間裏跑了出來,“爹,他們要你做什麽?”
  爹疲憊地坐下,“京中不少官員,都屈從了安祿山,做了偽官。”
  爹斷然是不會屈從的。
  我問:“那我們該怎麽辦?他不達目的,還會找上門來的。”
  爹搖頭,一臉滄桑憔悴:“讓我想想,想我想想。”
  那夜,他書房的燈光通宵未熄。我每隔半個時辰就去看他一下,隔著院子裏的青竹,總見那個佝僂的身影印在窗戶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似乎要把地板磨穿。
  爹老了。為了大唐,為了這個家,他迅速耗盡了精力。我滿心焦急,可是也沒辦法為他分擔一二。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服侍娘吃藥,管家焦急地跑進來。我直覺不妙,立刻使了個眼色。管家識趣地閉上嘴。
  我帶著他走了出去。管家抹一把汗,對我說:“二小姐,老爺不肯吃東西。”
  “怎麽了?”我還沒反應過來。
  管家愁苦地說:“老爺說,他不會再吃東西了。”
  我腳一軟,跌坐在花壇邊。
  爹,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
  我能做什麽?捧著飯菜,跪在書房門前。
  爹無奈又憐惜的聲音從緊閉的房門裏傳出來:“阿眉,你回去吧。”
  我說:“爹,你同我保證過,會保我和娘的平安的。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留下我們母女在這豺狼窩裏,怎麽生存?”
  爹一聲長歎:“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要忠於國,必然要辜負你們母女。你放心,我死後,安祿山便不會再為難沈家。你就帶著你娘回四川老家吧。”
  我伏在地上哭了起來。爹語氣裏的決絕一如我的預料,卻也是我最最不願意接受的現實。黑沉沉的天與地似乎就這樣把我包合起來,死寂的絕望化做陰寒蔓延上我每一根神經。
  我在外麵哭,爹在裏麵歎氣。我哭得累了,依舊跪著不走。他有他的忠,我有我的孝。
  這樣一天一夜過去,天亮時,我疲憊起身,梳洗一番,如往常一樣服侍娘起床進藥。
  娘若有所思,忽然問我:“你爹呢?”
  我心裏一驚,說:“爹在書房,張伯在伺候著。”
  娘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又說:“好孩子,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不然小晗回來見你這樣,不知道多心疼。”
  我淒涼地笑:“還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會回來的。”娘握著我的手,我們的手同樣冰涼,“他許了諾,就一定會回來的。”
  這樣一日複一日地過去,爹已經非常虛弱。我們扶他躺在床上。老仆人憂心地掉眼淚,我卻哭不出來了。這事全家都瞞著娘,就怕她身體弱受不了刺激。
  我在爹的榻邊做帳,把家裏現在一筆一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爹忽然說:“我死後,簡單埋了就是。”
  我含淚笑:“爹你放心,薛晗不會嫌棄我嫁妝少。”
  爹翻身朝裏麵,低聲說:“我最放心不下你。你千萬要小心,別讓他們知道你的能力。胡人忌諱中原的怪力亂神,會加害於你的。”
  第四日,爹已經半昏迷了。安祿山得知了他的消息,派了人上門來。
  我接待的來人。沒有茶水,也沒請他入座,隻簡單說:“家父心意已決,諸位無需多言了。”
  那人譏諷冷笑:“一家人都不識好歹。”
  我怒從心中生,忽來一陣陰風灌吹廳堂,吹得我發絲飛揚。那人也被嚇住,慌張四望。就要失控時,我終於控製住了情緒,叫下人將他攆了出去。
  那夜有雨,寒氣從門窗的縫隙灌進房裏。我麻木地坐在床邊,爹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
  嗅到了死亡氣息的小妖異靈正蠢蠢欲動,有大膽的,趁我不注意間爬到爹的身上,張開吸食精氣的嘴。我狠辣出手,一掌將它們擊得粉碎,受了驚的小妖立刻四下逃散開去。
  我疲憊地坐回去,長長歎氣。
  本在昏迷中的爹忽然幽幽開口:“阿眉……”
  我看他。清臒麵容已經籠罩著死亡的灰敗,周身生命的光芒更是微弱到幾乎熄滅了。
  時候到了嗎?
  我心如刀絞,眼睛火燒一般得疼,卻流不出半滴淚來。
  我說:“我把娘叫來!”
  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抓住我的手:“別……”
  我把臉埋在他手心裏,一動不動。
  爹微微笑,半闔著眼,說:“阿眉,不要太委屈自己。”
  這是他在世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天亮時,家丁們已經全部換上了孝服。我披著一身露水去見娘。
  娘已經醒了,靠在床頭,對我說:“奇怪,昨夜夢到你爹,說他先走了,要我同你好好過。你說奇不奇。你爹怎麽會舍下我們先走呢?”
  我站著默默不語。
  娘懷著迫切希望的眼睛深深望我,就等我給她一個否定。可是我喉嚨似有火燒,嘴唇有千斤重。
  娘的眼神一下破碎,淒涼一笑:“何必呢?”
  何必瞞她?又瞞得了幾天?
  國破家亡,因為拒絕了安祿山的安排,爹的喪事辦得非常簡單。白帳之中,我跪在靈前,前來悼念的賓客稀稀疏疏,大半也都是爹活著的時候也不願見的人。
  這時候就想,爹去了也好。不然若活著,看著世道這樣敗壞下去,也是受罪。
  我生命裏的長安的最後一角隨著爹的去世而崩塌殆盡。爹用他慘烈痛苦的死亡來向所有人昭示他堅定的決心,而他的死亡卻是在整個王朝的傾覆中一個細小的浪花。
  我在深秋的寒冷中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薛晗。
  我思念他眉目飛揚的笑臉,思念他低沉舒緩的聲音,思念他溫暖的手和胸膛,思念他脈脈的目光。
  我越是思念他,越是感覺到寒冷與孤單,越是感覺到焦慮與茫然。就猶如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漂浮著的一枚樹葉,在浪濤的顛覆之下絕望地思念著曾經依賴的大樹。
  夜半,我獨自守在靈堂,等待著明日的出殯。
  喧鬧了幾日,我也終於熬不住了,不知不覺睡了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浮動的氣息驚醒了我。我幾乎是直覺地一下坐起,手裏藏著的短刀毫不猶豫刺向那人。
  手腕被用力扣住。那人的力氣很大,大到幾乎要把我的骨頭捏碎;那人的眼神也很震驚,注視著我握刀的手,不相信這是我會做的事。
  “薛晗……”
  刀落在地上,金石共鳴之聲在靈堂裏回響。
  “薛晗!”我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臉。
  薛晗帶著風塵與疲憊的麵容在我手下慢慢柔和下來,然後他用力一拉,將我緊抱在懷裏。
  我摟住他的脖子,吸了一口氣,終於細細哭了出來。
  他抱我抱得很緊,我幾乎透不過氣。可是我又那麽開心,開心到心髒都無法跳動一般。因為他回來看我了!
  我在他懷裏又是悲傷又是快樂地哭著,緊緊摟著他,抓著他的衣服。
  薛晗在我耳邊輕念:“阿眉……阿眉……”
  我抹了一把眼淚:“爹不在了。”
  “我知道。”他抱得更緊,“我知道了。”
  我看看他,又哭又笑地摸摸他的臉。是真實的,是溫熱的,是記憶中的。於是又摟住他的脖子落眼淚。
  薛晗的身子在輕輕顫抖。我們就像兩個在人海中尋覓彼此許久的人終於相遇一般,願這樣永世擁抱著再也不分開。
  冷靜下來,我問薛晗:“你怎麽回來了?城門都戒嚴了啊。”
  薛晗說:“我白天就混了進來,等到無人的時候才進來看你。我……擔心你。”
  我心裏仿佛有一道溫泉在流淌,柔聲問:“我也擔心你。”
  薛晗憐惜地撫摸我的臉,說:“你怎麽瘦了那麽多?”
  我苦笑:“好歹,我還活著。”
  他給爹磕頭,我在旁邊說:“安祿山派人來說,我們不用去洛陽,家產也可以自己處理。”
  這已算是相當好的結局,可惜是用爹的命換來的。
  我說:“我本打算同娘回老家,可是娘的病加重了,經不起旅途顛簸。我想等她病好了再走。”
  薛晗過來摟住我,堅定地說:“或許你們用不了走。長安會回來的。”
  我們在爹的靈前緊緊相擁。兒時的摩擦,懵懂的向往,尷尬的口角,似乎全在這刻煙消雲散。那種感覺宛如重生。
  我問:“你在外麵怎麽樣?”
  薛晗說:“都還好。軍中共事的戰友彼此友好,郭將軍對我也非常關照。我隻擔心你,在這狼虎窩你。你們當初怎麽不逃?”
  我說:“爹不願棄國,我則想等你回來。”
  擁抱我的力氣猛地加大:“你傻了嗎?命都不要了?”
  我兩道熱淚流下來,緊拽著他的衣服,仿佛溺水的人抓著一根稻草
  “薛晗,”我說,“我現在隻有你了。”
  薛晗一把將我拉過去,堅定地抱住,滾燙的唇貼在我額頭上。
  我靠在他溫暖的懷裏,鬆懈與疲憊讓我很快昏昏欲睡,可是難得的重逢又讓我舍不得這甜美地一刻。這樣反複掙紮著,直到薛晗在耳邊笑道:“睡吧”
  我同睡眠掙紮:“你很快就要走了。”
  “不急。”他在我耳邊笑,“我看你睡。”
  “在我睡著了再走。”
  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會的。”
  我拽著他的衣襟,猶猶豫豫地睡了去。他湊過來親了親我的頭發。
  醒來時,天還沒亮。我正躺在靈堂一側的軟榻上,身上蓋著薄毯。薛晗已不在身邊。
  他畢竟還是走了。風揚沙場,男兒壯誌,他有更要緊的事去做。
  我抹著掌心裏的玉佩,想努力感受它前任主人的溫度。我耳朵裏還回響著夢裏聽到的那句話。有個男人慎重地對我承諾著:等我回來,阿眉,等我回來!
  很久以後,我回想這一幕,我想,我就是在那時,愛上了這個男人。

  惠玨

  月上枝頭,疏影橫斜;清風琴韻,滿地殘雪。
  我站在雪地裏,對著前方的女子說:“我給了你三日時間離開,你執迷不悟。如今時限到了,也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梅樹下的女子生得清姿玉色,貌若天人,隻可惜身上一層死氣,帶著妖獸的氣息。
  她婉約一笑,傾倒眾生:“姑娘口口生生說情,我卻看你最不懂情。情是我愛他,他亦愛我,情就是生死相許、天涯海角。我同他有情,所以我斷是不會主動離去的。姑娘法力高,盡管收了我好了。”
  我輕歎:“你早已死了,借了妖獸的元丹還陽,日日吸食他人精氣生存。你有你的情,被你害的人,就沒有情了?”
  手裏已經捏了訣,催動法力。本是輕柔的風突然變得強烈,席卷亂雪迷眼,點點紅梅四下飛舞,倒像灑落的血。
  舜華的指點教導之下,我的法力已提升至極高的境界。麵前的死靈自然沒有一點招架。罡氣凶猛地撲過去。女子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就被擊中,飛升至半空中。
  靈光籠罩,她的身子抽搐片刻,落在地上。很快的,肌肉消爛,隻餘森森白骨。胸腹之間,有一枚灰白色的妖獸的元丹。我伸手憑空一抓,珠子飛入我手裏,我將它收進小袋子中。
  躲在遠處的人這才膽怯地探出頭來。
  我鄙夷地笑:“都已經成骨頭了,還怕什麽?”
  那個男子萎萎縮縮地走過來,看到地上的華服白骨,嚇得臉色發白,顫抖著說:“月娘她……她……”
  我冷笑:“她已經去地府投胎了。你不是許諾要同她共生死的嗎?現在自殺追過去,倒也還來得及。”
  男人一個哆嗦,嚇得連連後退,顯然是愛惜性命更多一些。
  我看不下他那虛假薄涼的嘴臉,收了酬金,徑自離去。
  舜華在城外小樹林裏等我。
  樹林稀疏,他一身紅衣,高高坐在一株老樹上,吹著笛子。這麽詭異,隨便哪個路人都看得他不是人。
  我站在樹下喊:“喂,我買了烤雞,下來吃吧。”
  舜華飄下來:“收了?”
  我打開包雞的油紙:“收了。第十四個了。”
  舜華問:“還好嗎?”
  我失笑:“被收的又不是我,我有什麽不好?隻是那女人臨死都還不覺悟,什麽海誓山盟,什麽海枯石爛,見他娘的鬼!”
  舜華對我這個禦使小姐口出穢語已經非常習慣。他接過我手裏的雞,掰下一隻腿給我,抱著剩下的自己吃起來。
  我跳過去同他搶。他白我一眼,身影靈活瞬間就閃開,。四野無人,我意念一動已經施展心法,追隨而去,我倆在樹林間自由穿梭宛如鬼魅。
  徒弟到底不及師傅快,我不耐煩,催動靈力朝著那大半隻烤雞席卷而去。
  舜華啼笑皆非:“至於嗎?”手一揚,將我的力量擋了回去,“你現在倒用得得心應手了。”
  我笑:“多虧你言傳身教。”
  舜華道:“也是你以前教我的。”
  是淨初教給小狐狸的。
  我同舜華下山已有數月,而離我受傷獲救之日,也有一年多了。天帝陛下將我打下凡就為了要我降妖除魔,我幹脆老實履行義務,隻求天下早日無魔,我也好飛升歸仙。
  我們這樣走走殺殺,強強合作,天下無敵,除了名聲,也賺得不少銀兩,日子過得還很舒服。我獨自一人月下品著美酒,隻覺得這樣的生活,的確可用隻羨鴛鴦不羨仙來描述。
  酒醉了,睡在欄下,舜華過來抱起我。
  他把我放在床上,轉身要離去。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回頭看我,眼睛深深,情緒千回百轉。
  我衝他笑:“你覺得我美嗎?”
  舜華垂下眼簾:“你喝醉了。”
  我笑:“我知道。不醉,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我到底美不美?”
  舜華輕歎:“你在我心裏,無人能及。”
  我又問:“那個公主美嗎?”
  舜華凝視我,眼裏疼惜而怨恨。他說:“我不在乎她。”
  我偏過頭去。可是薛晗會在乎。
  薛晗要娶皇上的掌珠公主這事,早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不知怎麽的,婚事一直遲遲沒有舉行。我斷不會以為薛晗這樣是為了我。他不會為了我這麽做,他不會為了任何人這麽做。
  薛晗前幾個月一直率領薛家軍在外掃除叛黨殘餘勢力,剿除匪霸。上月回朝,聖上龍心大悅,又封他為歸德將軍。他也算是子承父業,了卻了薛老將軍生前願。
  這年春末,惠玨公主得聖上眷顧,允許她南下祭奠動亂時故世在他鄉的母親。歸德將軍理所當然地被派去護送公主。孤男寡女,千裏同行,兩人還沒動身,流言蜚語就已經飛滿了天。這皇帝想嫁女兒是想瘋了。
  我同舜華分開,舜華有族內事務要處理,而我則去找薛晗。
  舜華問我:“你是去殺他嗎?”
  我也不知道。薛晗的確在我身上捅了一個窟窿,可是我沒死,既然沒死,就覺得要他償命似乎不大厚道。
  我說:“我這人心地善良,在他身上回捅一劍就算報仇了。”
  舜華譏諷地笑:“你小心了。他現在身邊有美貌公主,不比當年了。你們老情人相見分外臉紅,打是情罵是愛。吃醋的女人可怕,吃醋的公主更可怕。當心那公主收拾你。”
  我狠瞪他一眼:“老狐狸你嘴巴比以前更碎了。”
  月黑風高,狂風大作,未雪綢繆。我輕裝夜行,比鬼魅還像鬼魅,施展法術,從樹梢屋頂一掠而過。
  薛晗一行歇在縣衙別館。惠玨公主和歸德將軍路過,倒給這個小小縣官多年來唯一一個媚上表功的機會。那別館紅牆金瓦,庭院幽深,真是一處好地方。夜深了,整座院子除了巡邏士兵手裏的火把外,隻餘屋簷下幾盞宮燈,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
  我靜靜潛伏在陰影裏,隻見兩道黑影翻牆而過,夾著淩厲殺氣,閃向內院。
  輕笑,這下不愁找不到薛晗的房間。
  我跟隨而去。
  我有法力,隔著老遠就可以看到屋內的情景。薛晗獨自一人在書房裏,一盞孤燈,一杯涼茶,捧著書,卻在發呆。這廝打小就喜歡來這秉燭夜讀的一招博取外人好感,他現在這麵色蒼白,身形消瘦的模樣,都是自己把自己累出來的。
  正冷笑,另外兩個訪客卻已經按捺不住了,一個從東,一個走西,如兩道利箭破窗而入,向薛晗撲了過去。劍氣如霜似雪,殺氣淩厲,直取要害。
  薛晗微一抬眼,手裏的狼毫猛地擲出,飛旋如風,瞬間將一名刺客的長劍打偏。自己一躍而起,躲過另一名刺客,反身從桌地抽出長劍。
  那劍通身瑩白,薄如蟬翼,翩飛如蝴。此劍一出,頓時滿室生輝,宛如流螢乍現。
  冰月蝶。
  我的胸口一緊,那股曾經要了我的命的疼痛又席卷而來,半邊身子一陣麻木。
  握著冰月蝶的手,還是記憶中那般修長優雅。而握著劍的人,比起那日,清瘦憔悴許多,眼裏卻多了一份淒厲狂亂。他劍風淩厲,殺氣沸騰,招招狠辣,幾招下來就已經壓過兩名刺客。
  我在外麵靜靜旁觀。屋內生死搏鬥,聲音卻被外麵的呼嘯的風聲掩蓋,隻見雪亮的劍光閃過。
  轉眼已過數十招,那兩名刺客身手並不弱,薛晗以一敵二,開頭的爆發力過後,漸漸有點不支。兩柄長劍砍下,薛晗揮劍抵擋,鏘地一聲,火花四濺。
  我已從陰影裏走了出來。薛晗的手在方才微微顫抖。我的眼力,可以清晰看到他額角的汗水無聲淌下。手臂乏力,腳步虛浮,越發體力不支。
  兩個刺客發覺,眼裏興奮的光芒大增,拚盡力氣背水一戰。兩人同時使出絕殺,向薛晗撲了過去。
  薛晗倒退一步,後背抵上書架。而刺客的劍光已逼上眼前。
  突來一道疾風,隻聽鐺鐺兩聲,兩柄長劍齊齊斷裂,兩枚小石子滾落地上。
  屋內的人都一驚,這時外麵已響起呼喊:“刺客!抓刺客!”
  薛晗借機,一揮冷汗,持劍刺過去。薛晗手下親兵也衝進屋來。兩個刺客見功虧一簣,長嘯一聲,殺圍而去。
  薛家軍自有人前去追捕刺客。薛晗手下緊張地圍過來,問:“將軍,你怎麽樣?”
  薛晗輕輕收回劍:“沒事。公主那裏呢?”
  “公主很安全,將軍請放心。”
  院子被火把照得明亮如晝,手持刀劍的士兵把薛晗團團圍住,裏三層外三層,很是誇張。一個軍師模樣的中年文士上前道:“這已是將軍這個月第四次遇刺了,還請將軍同意讓親兵駐進院子裏來吧。”
  旁邊的副將氣憤道:“那該死的阿查爾老賊,下次將軍再帶兵去將他們絞個幹淨。”
  薛晗在眾人中顯得很沉默。他俊逸的麵龐蒼白中帶著點病態的嫣紅,汗水打濕了鬢角的頭發。然後他抬起頭,視線搜索四周。
  我微微一驚,將手裏剩下的幾顆石子丟了,轉身離開。
  就在我躍上樹梢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薛晗的聲音:“恩公請留步。”
  公你個頭!我暗罵,腳步卻真的停了下來。
  “恩公屢次救薛某於危難之中,還請恩公露麵,好讓在下答謝救命之恩。”
  我沒有轉身,隻輕輕笑了笑。他若不是因為身體抱恙,我也犯不著屢次救他。以他原來的武功,以一擋百不在話下,可是他卻用來殺一個弱女子。我現在救他,是為等他康複之後,正大光明地還他那一劍。
  我抽身,薛晗似乎急了,大聲道:“還請恩公賜見一麵。”
  他這一喊,他的屬下居然也跟著叫起來:“大俠,請出來吧!”
  “怎麽了?”一個年輕清脆的女聲響起。
  “公主。”軍士們紛紛行禮。
  我回過頭去。惠玨公主深居簡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她同我年紀相仿,蛾眉杏目,瑤鼻檀口,漆黑發髻隻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牡丹簪,一眼看去,高貴雍容,秀美不可方物。
  我冷笑,薛晗好福氣,怎麽拖拖拉拉著不娶回家去?
  惠玨走到薛晗身邊,聲音柔軟,語氣關切:“聽說將軍這裏又來了刺客,怎麽樣?傷著了嗎?”
  薛晗淡淡道:“有驚無險,驚擾公主了。”
  惠玨嫣然一笑,掏出手絹給薛晗擦汗:“將軍身子不好,可不要太操勞了。”
  這般郎情妾意,我忍不住冷笑。
  薛晗猛地將視線投了過來。
  我笑不出來了,抽身離開。
  薛晗急切的叫道:“你在哪裏?”
  惠玨奇:“誰啊?”
  我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不再掩飾行蹤,一躍跳上圍牆頂。
  薛晗的聲音突然帶上了威脅:“恩公實在不願相見,就不要怪在下不得已了。”
  什麽意思?
  我正詫異,背後幾道涼風撲過來。
  這該殺千刀的薛晗,居然朝我放箭!
  我倉皇躲過這幾支箭,步行如風,一下躍過好幾個屋頂。想不到薛晗這次是來真的,緊接著還有利箭尾隨而至,卻總是失準頭,這分明就是要逼我。我咬緊舌頭不敢出聲,卻在心裏已經直罵王八蛋。想不到他在朝廷和江湖上混了幾年,竟然狠辣到這地步。
  一個走神,腳下踩到一片鬆瓦。身子一晃,一支箭已破風而來。
  薛晗!
  紅影一閃,寬袖將箭一卷,然後我就被摟進一個溫暖的懷裏。
  舜華帶著我轉過身去,將我同追來的薛晗隔開。
  我在他懷裏,聽到舜華的聲音冰冷如玉:“這就是將軍報答救命之恩的法子?可真令我大開眼界。”
  薛晗的氣息還有點急:“箭無準頭,薛某並沒有傷害恩人之意。”
  舜華冷笑:“我還從來沒見過不傷人的箭。”說著,摟著我的力量加大了幾分。
  我埋在他懷裏,看不到外麵的情景。
  舜華低頭看我:“沒事吧?”
  我點點頭。
  他一笑,施展輕功,帶著我瀟灑離去。
  我沒有看到薛晗的表情。
  回到了我落腳的地方,舜華鬆開我,我本以為以他性格,肯定要數落我一番。沒想他隻是扶著我的肩,仔仔細細看我。
  我被他看得受不住了,開始掙紮,他這才放開我。
  他問我:“你沒事吧?”
  我輕歎,一笑:“沒事了。”
  回到房裏,我解衣躺下,手習慣性地往懷裏摸。
  空的?
  我驚坐起來。再摸。還是什麽都沒有!
  我跳下床,翻被子,翻衣服,翻桌子,心裏一念,所看到的東西都飛起來拋到一邊,到處響起砰砰聲。
  舜華敲門:“阿眉,怎麽了?”
  我打開門,急得緊拽著他的衣襟:“玉!我的玉不見了!”
  舜華皺眉:“那個玉佩?不在你身上?”
  我氣急敗壞:“在我身上我還翻什麽啊?”
  我亂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裏到處掀東西,舜華袖手旁觀,薄涼地說:“不就是薛晗送你的一塊玉?他都要你的命了,你還要他的玉做什麽?平日裏口口聲聲地殺殺殺,到頭來連一塊石頭都舍不得。”
  我一愣。他罵得有道理。
  我停下來,坐在椅子裏。腦子裏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那塊玉陪伴了我多年。在國破家亡的日子裏,在山中苦修的日子裏,甚至在落難九死一生的日子裏,它都在我身邊。我一直從它那裏吸取溫暖和力量,都快忽略了它的來曆。
  我的前半生,那麽短暫,不過二十年,可是回憶起來,就像一輩子。

  蘇塔

  爹死後,安祿山果真沒有再為難我們,撤走了監禁我們的人。我變賣了家產,在遠郊一處幽靜的地方買了一座小院子,帶著娘和幾個不肯走的家仆搬了過去。
  雖然我願傾盡家財來給娘治病,可是已經失去求生意識的娘還是迅速衰弱下去。姐姐隨婆家避戰亂遠走了,連爹的葬禮都趕不過來,被淚水打濕的家書上告訴我們,她兩個月前生下一個男孩。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娘。她灰拜憔悴的麵孔終於有了一點鮮亮的顏色。
  “我做祖母了?”娘開心地笑,“這倒是今年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局勢依舊動蕩不安,突厥似有割據之意,長安城裏屢有豪傑刺殺叛君的事,一輪輪的鎮壓卻是換來愈加高漲的抵抗情緒。皇帝退位成了太上皇,太子登基成了新皇帝,年號也改為至德。雖然我們有了新皇帝,但是長安附近依舊籠罩在絕望恐怖的氣氛之中。
  薛晗的一封短信,千回百轉才到我手裏,詞語隱晦地告訴我,他現在已回到郭子儀軍中,將隨同他北上朔方討伐叛軍。
  送信來的是一個賣豆腐的小哥,破爛的頭巾下有一雙精明的眼睛。他問我:“要給將軍回信嗎?”
  我左思右想,千言萬語卻沒發付諸於筆。
  小哥是聰明人,笑道:“小人明白了。姑娘放心吧。”
  薛晗就像是我手上脫了線的風箏,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了。我站在家裏簷下往北望,天高雲低,滿目蕭索,四野蒼茫。
  管家進城打探,回來告訴我,自從那突厥酋長阿史那從禮帶兵馬回朔方後,城裏亂做一團。原京兆尹崔光遠崔大人,帶著一批官吏投奔了皇帝,被封了禦史大夫兼京兆尹,專在渭水北岸招集逃散的官吏和民眾。
  老管家同我說:“這戰火,遲早還是要燒回長安的。現在走還來得及。不然,怕到時候就隻有坐以待斃了。”
  他說的全是道理,可是今年娘的宿疾來得比往年早。往常隻是入夜才犯,如今卻是成日咳嗽不止。
  就這樣拖著,不知不覺中秋已過,秋雨一陣涼一陣。娘已經下不來床,持續低燒,人也瘦得脫了形。
  我從藥店出來,低著頭往城門走。早上下過雨,地上泥濘,濺濕了裙擺。叛軍鮮衣怒馬招搖過街,百姓紛紛被驅來逐去。我在人群裏奮力前進,突然一個人猛地將我一撞,懷裏的藥跌落出來,掉到地上一下散開,藥材灑了一地。
  我大驚,急忙蹲下來揀。藥材沾了泥水我也不顧,大把抓著往懷裏塞,一下弄得一手一身都是泥。
  人們推推擠擠,一下有人的腳踩到我的手。那股痛卻是從指尖一直傳遞到心裏。突然之間,身後人一擠,我跌出人群摔在地上。
  馬蹄聲恰恰停在身側,伴隨著馬兒刹蹄的清亮嘶鳴。
  “哪個不長眼的擋道!”驕傲憤怒的女聲響起。
  我背著她,敏感察覺一道凶狠的風朝我劈下來。躲避不了,隻有緊閉上眼。
  可預期的疼痛並沒有落在我的背上。我在旁人的抽氣聲中茫然地睜開眼,回頭往去。陰翳天空下,一個高挑的身影揚手抓住那條皮鞭。
  “七哥?”馬上的女孩子驚訝道。
  我眯著眼睛想看清救了我的人。那人卻一下朝我撲了過來。一雙大手將我肩膀扣住,猛烈的搖著,我頭暈目眩,不分東南西北。
  “阿眉!是你!阿眉!”
  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聲音。我錯愕地瞪著眼前輪廓深刻、俊美若天人的男子。胡人裝束,錦衣華服,隻一年的光陰就已經抹去了他臉上的稚嫩。大漠民族剽悍的風度終於自他身上完全體現了出來。
  這個人……
  “?”
  激動地無法自持,一把將我抱進懷裏。
  “我找到你了!我終於又找到你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震驚愕然。蘇塔倒是欣喜雀躍,抱住我不放。
  “我一到長安就去找過你,可是他們告訴我說你爹去世後,你們就搬走了。我沒有你的消息,急死了,生怕你沒有庇護,在這亂世遇到什麽危險。現在可好了,我終於又找到你了。幸好你沒事!”
  他拉開一我,仔細看了一遍,又把我抱住。我木然地任他擺布,還沒反應過來。
  他將我扶起,要拉我上馬。
  “殿下?”他的屬下看不下去,終於出聲提醒。
  也就是這一聲呼喚,將我從重逢的震驚中喚了回來。我猛地掙開了蘇塔的手。
  “阿眉?”
  我狠狠瞪他,倒是被他一身華麗的胡裝刺得心裏一陣疼。蘇塔伸手想抓住我,我轉過身,鑽進人群,很快就把他甩開。
  我沒有想到和蘇塔的重逢會在這麽一個諷刺的境地之下。少時輕慢,兩小無猜,有一陣子我同他比同薛晗還要親密幾分。他被富家弟子欺負,我幫他打架;我逃家玩耍,他借肩膀給我翻牆。曆曆往事,隔著這戰火望過去,仿佛像是前世。
  結果沒過幾日,老管家大驚失色跑來找我,說什麽一個七殿下上門來找我。
  除了蘇塔還有誰?
  我出去見他,但是並不請他進門。兩個人一裏一外,大眼瞪小眼。
  蘇塔卻絲毫不覺得尷尬,笑得很開心:“這裏真不好找。你怎麽搬到這麽偏遠的地方?對了,我還帶來了藥。伯母的病要緊嗎?”
  我板著臉說:“藥我們已經有了,不勞煩殿下。”
  我要關門,蘇塔急忙伸手抓住:“阿眉!”
  我長歎,畢竟是老交情了。我鬆了手,問:“這一年來過得如何?”
  蘇塔自嘲:“明白了一條,從來沒有什麽天生富貴。我是野種,要不是兄弟死的死,蠢的蠢,哪裏容我走到今天。”
  一年不見,他高了許多,結實不少,儼然已脫去了少年的影子。刀削的輪廓已經帶著一點滄桑和冷漠。
  我說:“可你現在的確富貴了,我高攀不起了。”
  蘇塔苦笑:“你什麽時候對富貴有了概念了?”
  我譏諷:“國破家亡,教會我的可不止富貴一詞!”
  蘇塔訕訕不安:“阿眉,我也沒有選擇。我是歌女的兒子,從小我吃的苦,你都看在眼裏的。我要出人頭地,我要建功立業,這些都隻有我父親才能給我機會。你要理解。”
  我心裏騰起怒火:“你的功業,都是建立在我大唐王朝的衰敗之上的。你們叛軍,趕走我們的皇帝,屠殺我們的百姓。就是你們,害得我父親絕食自盡,累得我母親臥病在床,讓我們一家人生離死別!你要我理解?放你的!”
  蘇塔被我罵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笑著說:“你還是沒變啊……”
  我氣急敗壞,碰地關上門。
  蘇塔在外麵敲門:“阿眉!你開開門!我們難得重逢,有什麽話好好說!”
  我放下門閂,進屋給娘熬藥去了。蘇塔在外麵敲了很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老管家出去看了看,回來遞給我一個大包裹,裏麵全是珍貴的藥材,說是放在門檻上的。
  我揚手就想丟出去,可是轉念想到病榻上的娘,咬著牙收回了手。
  蘇塔並沒有放棄,隔三岔五就會找上門來,總是留下珍貴藥材。讓我用也不是,丟也不是,很是苦惱。
  娘問我:“聽說最近有個胡人總上門來找你?”
  我沒好氣:“他認錯了人。”
  娘看我半晌,歎氣道:“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不是病著,我們早回了四川,你也不會被胡人纏上了。”
  我伏在她胸前,聽著她微弱的心跳,感覺她也離我越來越遠了。
  後來蘇塔終於乘我出門時攔住了我。
  我無奈,有些事的確說清楚比較好。我同他說:“蘇塔,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你也已經不是原來你。我們就當沒認識過,好聚好散吧?”
  蘇塔聽了我的話,神情落寞,似乎被我傷了心。
  我正疑惑,果真聽他說:“怎麽能當沒認識過你?能認識你,是我今生的緣分。”
  天!我無奈得很:“孽緣吧?”
  他不服氣:“你怎麽隻看到國仇家恨?”
  我火冒三丈:“換我親人逼死你爹,你怎麽看我?”
  蘇塔憂傷地笑:“我會依舊愛你。”
  “放屁!”我終於口不擇言。
  蘇塔繼續憂傷地笑:“我愛你。即使你沒有傾國傾城貌,即使你不懂女工詩書,即使你粗魯無禮。我依舊愛你。你永遠是那個不嫌棄我出身,真心待我的阿眉。我後來認識了那麽多女人,全部貪圖我身世財富,隻有你待我赤子之心。”
  真是感人的話,大冬天的百花都要怒放了。我又是感慨,又是不屑,淡淡說:“我的心裏已裝不下你了。”
  “薛晗是嗎?”蘇塔眼裏終於顯現冰霜,“他若真那麽好,會讓你在這裏受苦?”
  我反唇相譏:“我受苦,還不是托你們的福?滾回你們的塞外去,我的日子會好的很!”
  “阿眉!”蘇塔抓住我的手,“同我走好嗎?你娘的病我請名醫來治。我們去塞外,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我憤憤地甩開他的手:“我們就是死了爛在這裏也不跟破我國、殺我子民的敵人走。”
  爭吵之後,蘇塔有一陣子沒再上門來。我想他該是被公務被絆住了,因為連我們這種偏僻的小地方都聽說了永王反叛之事。
  伴隨著那年冬天第一場大雪降臨的,是沈家又一場生離死別。
  我看得透爹的命運盡頭,自然也看得透娘的大限。可是沒有什麽比眼睜睜看著愛的人走向死亡更加殘忍痛苦的事了。就像明明知道前方是懸崖,可是我卻無力去拉一把。
  娘麵對死亡,倒是滿懷了欣喜。她同我說:“你不用難過,我去找你爹了。我死後,你就投奔你姐姐去。等薛晗回來,你們就成親。”
  她憔悴卻依舊秀美的麵容帶著微笑,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出殯的時候,蘇塔來了。這次他學會了低調,簡衣輕騎,隻來後堂見我一麵。
  他同我說:“阿眉,嫁給我吧。我帶你走。”
  我平靜地看著他,說:“你當年一別,我們倆就再無可能。”
  蘇塔聽了,隻是溫柔地笑著,拉住我的手,“我願意放棄現在的一切,你願意跟我走嗎?”
  我仰頭笑起來,“那我憑什麽要跟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走?”
  蘇塔錯愕,一想明白,苦笑不已。
  我握住他的手:“蘇塔,你的今天來之不易,別為了兒女私情耽誤了大好前途。說放棄容易,那些被你踐踏在腳下讓你登上高位的人會輕易放過你嗎?你是狼虎窩裏打滾過來的,你最清楚。”
  蘇塔深深凝視我,過往的那些快樂片段都在我們倆人的腦海裏閃過。良久,他說:“當年的阿眉,怎麽會知道這些世道人情呢。她善良天真,純樸未鑿,從來不會算計。際遇到底改變人。”
  我偏過頭去:“你當年的阿眉,早死在烽火中了。”
  蘇塔苦澀地笑了起來,“薛晗到底有什麽好?”
  我還真回答不上這個問題,隻好說:“一切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蘇塔將我慢慢摟進懷裏。他在我耳邊說:“以後不論有什麽困難,隻管來找我。中原待不下去了,就去塞外找我。”
  他後來果真回了塞外了。新皇收複了長安,叛黨敗走。蘇塔先有準備,提前撤離。
  那時候我已經入了清淨觀,接受正規的指導,開始修煉法術。芸芸蒼生在我的眼裏有了另外一層意思。
  蘇塔走前給我來信,約我一見。我卻沒有赴約。
  我提氣躍上枝頭,在隱蔽的林葉後,看著他從晌午等到日頭偏西。屬下多次催促,他終於上馬加鞭,依依不舍地離開。留在我的記憶裏的,是那個遺憾而孤單的背影。
  那夜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裏的蘇塔穿著素雅莊重的衣服,頭帶金冠,寶相莊嚴,話語卻溫柔深情。
  他問我:“你還記得我嗎?”
  我誠實地搖頭,“你是誰?”他顯然不是蘇塔兄。
  他憂傷無奈,“淨初,你真是沒心沒肺。”
  我不高興了,“怎麽一開口就罵人?”
  他卻思緒飄渺,“你素來要強,性格乖僻,厭惡仙界虛假清高,寧可獨自在紫薇峰種植草藥。你總我做人薄涼沒有感情傷害他人。嗬,我是四帝中的黑帝,職責就是約束下界妖魔,我怎麽能不冷漠薄涼呢?”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嘮叨:“我到底哪裏得罪了你?”
  他繼續說:“討好你真不容易,費盡手段幫你得到司藥使的位子,你反而還不感激。可那玄冥不過是盡其本職幫你的院子澆水,你的視線就從此跟著他跑了。”
  他神情落寞,我看著心裏也一動,似乎觸動了一根熟悉的弦。
  “你是……”我努力回憶。
  他轉頭朝我笑:“每一世,你們都不能在一起,可是每一世,你都要愛他。那感情就那麽深嗎?”
  我無語地看著他。
  他自嘲一笑,“我愛你,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可是我的職責讓我不得不看你墮入凡塵受苦受難。可是就連我違背天條下凡來照顧你,你也都不要。”
  他話語裏堅強中的脆弱和憂傷讓我覺得十分難過。
  那個帶著王者氣質的俊美男人失落一笑,轉身消隱在一片銀光之中。
  我醒來,依舊一片茫然,把這個夢說與清心師太聽。她聽了,笑道:“傻孩子,那是你前世的緣分啊!”又喃喃自語,“難怪慧根奇佳,原來是有仙根。”
  我那時完全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師太還說:“聽你這樣描述,你那朋友怕是不久就要回他來的地方了。”
  我理解錯誤,說:“他已經回去了。”雖然生長在長安,但是草原才是他的家。
  可是過了不久,我聽到消息,說是那突厥酋長的七王子,回去後就害了熱病死了。
  我當場又驚又痛眼淚下來。這時想到師太的話,才明白回去的意思。心裏釋然。
  杜少陵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的後半生似乎正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傷心斷腸的離別串聯起來的。

  李博

  薛晗雖然屢次遇刺,可也不知他是不信邪,還是愛情的力量偉大,依舊堅持護送他的公主未婚妻南下。
  他們這次改成走水路,幾日工夫,就到了江州。
  江州。妙林師姐同我說,你走水路南下,過江州,往西,三日就可到九江。你上雅山到容雲觀。那掌門的青芷師太與我是故交,會讓你在那裏躲藏些時日。
  這番話正說於長安收複不久,而皇帝開始清素朝綱之後。
  誰能想到,一道旨意下來,爹居然由剛正不阿、寧死不屈的忠臣,變成卑顏屈膝、投敵賣國最後被義士刺死的奸臣。
  可是黃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圍觀的人群義憤填膺,多少不堪入耳的話語撞擊著我的神智。我就坐在街角茶館裏,一股濁氣湧上來,就想上前去同他們拚命。
  是妙林師姐死死拉住了我,“妙儀,不要亂來!你這樣上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我憋著,咬破了唇,滿嘴血腥。
  妙林師姐擔憂地說:“我們快回去吧。萬一給熟人認出了你,那可就糟了。”
  我僵硬地隨她走出茶館。突然聽到路人高呼:“沈家院子給燒了……”
  妙林師姐驚叫:“妙儀!”
  我已經跑出老遠。
  沈家老宅子!我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我的家,此刻已經被熊熊烈火吞沒。迎麵撲來的灼熱溫度,衝進鼻子裏的焦糊的氣息,還有房屋轟然倒塌的聲音,全都緊緊包圍住我,讓我窒息。
  歡呼的人群中,我渾身冰涼如死人一般。世界變得越來越黑暗。就在快要昏厥過去的時候,眼角看到了什麽。
  身穿四品官服,騎在高頭大馬上,滿臉小人得誌的譏笑,滿意地看著燃燒著的沈家宅子。
  我認得這個人。那天被爹嗬斥後趕走的李姓官員。我記得他那雙不安分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報複後的痛快。
  我恍然大悟。是他!
  那之後的無數個夜,我每夢到這一幕,都要驚醒過來,出一身冷汗。那張醜陋的老臉在我的夢裏扭曲變形,化做各樣的厲鬼,朝我凶猛地撲過來,噬咬著我的骨肉。我那時便發了誓,今生不殺,便永墜修羅,不得超身。
  巧得很,這李博,後來就做了江州太守。
  薛晗他們在江州上岸。李博老賊率領眾官員前來迎接,聲勢浩大,極盡奢華。周圍百姓見有熱鬧,也紛紛圍了上來,想一睹皇室的風采。
  香風日暖,兩岸楊柳吐露綠意。惠玨公主風姿綽約,傾倒眾人,那薛晗則玉樹臨風,俊美翩翩。那李博老賊連忙拍馬溜須:“二位貴人貌若天人,風采雍容不凡,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人。”
  惠玨公主聽了,笑著回了幾句客套話。倒是薛晗,依舊板著那張沒有血色的冷臉一言不發,活似對方拖欠了自己五百萬。在場還有其他官員,惠玨公主見他有異,疑惑地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薛晗這才如夢方醒似的看向李博老頭,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幾年不見,大人發福不小,看來還是這江州水土養人。”
  惠玨公主天真而驚異撲哧一聲笑出來,於是眾人也跟著立刻哄然大笑。
  李博一張老臉憋得發紫,油光光地全是汗,肚子裏想必一團惱火,可是偏偏不敢發作,隻好陪著笑。
  我冷眼看了半晌,覺得無趣得很,擠出人群走掉了。
  那夜月朗星稀,風高雲淡,正是飲酒做詩,風雅無邊的好時候。
  狐狸嗜酒。重金之下老板拿出珍藏的女兒紅,我同舜華當月對飲,不知不覺都喝得有點上頭。
  舜華帶著一身酒香斜靠欄杆上,鳳眼迷離,唇帶風情,似笑似嗔,這般麗姿豐儀,真是讓天下的女子都失盡了顏色。
  他眼神溫潤地看著我,說:“淨初,等我們回了山裏,繼續修行。我教你永生之術,即便不登天成仙也不要緊。”
  我抿一口酒:“你醉了。”其實心裏也挺好奇的。
  舜華翻了一個身,沐浴在皎潔月色裏。他聲音低沉輕柔,像一首悅耳的催眠曲:“我下凡尋了你千年,因為你被封了靈力,始終沒有你的消息。去年我按照星象在這江州下遊撿到你時,欣喜若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終於找到你,也沒想到你傷得那麽重。以前總是你護著我,可那時起我就知道,以後將由我保護你。”
  “可是你折磨我又做什麽解釋?”
  老狐狸聳肩,“那是挑起你求生欲。再說,你居然不記得我了。”
  我掐他一把,“臭狐狸。隻是因為我不記得你?”
  老狐狸眯著眼睛笑看我,“我沒有一刻不想念你,你卻不認識我了,你說我多傷心。”
  我嘟囔:“你真的醉了,說話好肉麻。”
  “是嗎?”舜華笑,抬手擋住眼睛,“你這個薄情的家夥。”
  舜華醉倒過去,我扯來毯子給他蓋上。看他眉間帶著輕愁,不禁伸手替他抹去。他溫熱的手覆上我的冰涼的手。
  他說:“早去早回。”
  我笑。
  夜風凜冽,春寒料峭,月亮在雲裏乍隱乍現。薛晗他們下榻的宅院近水,金紅宮燈高懸簷下,絲竹縹緲,酒香纏綿。
  正要往宴廳走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屋裏出來,揮開侍衛,獨自往外走去。
  我好奇,悄悄跟了過去。
  薛晗的病似乎還沒好,腳步虛浮地走在前麵,月光把他的孤單的影子拖得老長。
  我躍上枝頭,冷眼遠望,看他來到水邊。那是僻靜的一處,岸邊滿是雜草灌木,水麵離地約有半丈。
  我知道這個地方。這裏白日來,可以眺望對岸萬畝良田,風吹稻花,景色迷人。而晚上,若是一不小心,容易失足跌落水裏。這裏水流湍急,一下就不知道被衝到哪裏去了。
  我知道,因為當初,我就是在這裏被一劍刺穿,翻身落水。
  那個我此生難忘的夜晚。
  自從爹被陷害,沈家宅院被燒毀後,我就躲在清淨觀再沒下過山。妙佳師姐打探回來告訴我,那李博不知從哪裏聽來我身懷異能,造謠我是妖孽轉世,禍害人間,帶人四處搜捕。
  我起初很是不解。我爹已死,我隻是一個不問世事的女子,他與沈家有隻是有小過節,怎麽至於這般趕盡殺絕?
  後來一日,我整理爹留下來的字畫,偶然發現一封夾在家書裏的羊皮信。展開一看,居然是李博私通安祿山的信。滿紙諂媚,句句阿諛,難怪爹會那樣訓斥李博,難怪李老賊會緊咬我不放。
  我找師姐們商量這事,大家都覺得這裏近長安,我留下來不安全。
  我立刻收拾行囊去了九江的容雲觀。臨走前妙佳師姐不放心我安全,還給了我一道血書的護身符,說這符會在關鍵時刻護我,就是有點霸道傷人。
  容雲觀的掌門師太待我很周到,我在那裏住著,心想那李老貨找一陣子找不到,應該會放棄吧。
  可是我到底還太天真了。
  過了半月,我忽然有點心神不寧。說不清楚是哪裏不對,隻覺得焦躁不安,恐慌迷惑。這種情況,在爹和娘去世前都發生過。卜了一卦,西方大凶。西方有什麽?姐姐一家正在蜀中。
  我提心吊膽,趕緊懇求觀裏的道友下山去打探。
  幾日後傳來消息,說是姐夫受爹的牽連,被罷了官不說,一家人都下了獄。
  這個消息猶如一盆冰水自頭頂猛地潑下來,三伏天卻凍得人遍體生寒疼痛錐心刺骨。我再也忍受不住,不顧師太的勸阻,毅然下山往長安趕去。
  他不是要找我要文書嗎?那我就大大方方地拿出來,圓了他的願!反正已經家破人亡,我豁出這條命和他拚了就是。
  我走水路北上,很快就到了江州,之後就要改陸路。就在我上岸的時候,聽到路人在說:“聽說了,薛小將軍來江州了。”
  我怔住。薛晗來江州了?
  我同他已經大半年沒有聯係,他隨皇帝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入了道觀,後來為了躲避搜捕又逃到外地,也不知道他還有派人去找我沒,若是知道我不在了,他急不急?
  這樣想著,腳步也停了下來,反複思量,決定今天去見薛晗一麵。家裏的事,也好同他商量一下。
  可是就這麽一去,我真的墜入了修羅地獄。
  樹影搖曳,夜來花香,圓圓明月高懸天上,正是情人重逢的佳時。可是寒光閃閃刀鋒如雪的長劍將我圍困住,重兵厚甲之後,是李博那老貨那張奸猾自得興奮激動的老臉。
  我退一步,指著我的劍卻不動,一股刺痛立刻自背部傳來。
  薛晗赴太守的宴會去了。李博設下圈套就等我落網。一口一個妖女堵住我的話,生恐我說出書信之事。
  士兵聽話,整齊將刀劍往我刺來。我怒從心生無所顧及,意念飛轉,咒法出口,一陣勁風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然後抽出那把清心師太贈我的清雪桃木劍劃圓一刺,施展輕功,踏過士兵頭頂,飛身出圈。
  “妖女!妖女!禍國殃民的妖女!”李博癲狂癡瘋,大吼大叫,身後隱隱浮現一股黑氣。我沒想到居然會有這麽一招。他被什麽東西附了?
  “在場的都聽著。凡是殺了這個妖女,挖了她的心獻上來的,賞錢一百貫!”
  我一聽,氣得笑起來:“李大人,你這麽摳門,難怪你發財。”
  可是衙役們卻為這小利群情振奮,舉刀向我劈過來。
  我再厲害也不能以一敵百,隻好邊戰邊退。隻求尋個時機脫身。可是那麽多人潮水一般湧上來,招招要至我於死地,我的身上漸漸多了許多傷口,體力也開始不支。
  終於抵擋不住,腿上一痛跌在地上。這時幾把長劍狠狠向我刺過來。我情急之下什麽都不顧,催動靈力。
  那刹那隻覺得周身風動,懷中一暖,護身符上血光大作,自燃起來。耳畔響起慘叫聲。
  我睜開眼。腳下幾步之遠,幾個衙役肢體斷裂倒在血泊裏,還未斷氣,痛苦呻吟連連。
  妖女!
  真是妖孽!
  殺人啦——
  連江對岸的路人都看到這一幕,隔江大喊大叫起來。
  我驚惶地抬起頭來,卻看到薛晗竟不知道什麽時候趕來了,正喘著氣站在人群後,亦是一臉錯愕惶恐不敢相信的神色。經曆一年風霜,他更是瘦了許多,愈加英俊成熟,我一眼自眾人中把他認了出來。
  我一步一步退,到了江邊。他們也一步一步逼,卻沒人趕衝上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薛晗。他亦怔怔看著我。眼裏欣喜、激動、疑惑、驚愕,不停流轉。
  月照一江水,燈火粼粼,別有風情。可是我背水麵敵,身上已是無數傷口,疼痛麻痹,汗水淋漓,生死一線。真是覺得人生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
  “薛將軍!”李博已看到了他,大叫起來,“這妖女乃是皇上下旨要殺之以快的人。你若徇私枉法放了她走,看你怎麽回朝向皇上交代!”
  薛晗站在人群後,麵色鐵青,卻是一言不發。
  我急切道:“薛晗,這李博當初通敵賣國,有書信為證!”
  李博大叫:“你一個禍害百姓的妖女,休要含血噴人!你剛才殺這數人可是眾人都看在眼裏的。”又向薛晗道,“我這裏就有皇帝聖旨要就地處決這妖女。”說罷將手裏黃巾丟了過去。
  我聲嘶力竭:“薛晗,李博他被怨靈附了身!”
  可是薛晗看到手裏的東西,臉上本不多的血色一下全部褪了去。他震驚地看看手裏的絹帛,手開始發抖,又抬頭看我,嘴唇抖著:“這上麵說的都是真的?”
  “不是!”我大叫。
  李博則道:“總之這聖旨是真的。來人啊,將這妖女捉下,就地處決——”
  “慢著!”薛晗大喝一聲。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薛晗似乎瞬間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神色悲涼痛苦,怨恨無奈。他撥開眾人,慢慢走到陣前。臉色慘白、青筋暴露、雙目凝重,捏著黃卷的手關節喀喀作響,渾身緊繃猶如一張拉到極至的弓。
  我深深呼吸,看他向我走來。他凝視著我,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轉出一個洞。
  然後他拔出了別在腰間的冰月蝶,說:“我來……”
  ……
  樹上一滴冰涼的露水將我從回憶裏拉了回來。
  一江春水照舊往東流,風吹嫩枝亂舞,薛晗清瘦的身子搖搖晃晃。他對著江水已經站了很久,穿的又單薄,這不是招病嗎?
  對月緬懷故人?
  若我真死了,他今日做這樣子給誰看?
  我真考慮扮鬼出來與他相見,看看他是什麽表情。
  薛晗在風裏輕歎,將手裏一樣東西貼緊胸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看清了他手裏握著的東西。溫潤光潔,正是我丟失的玉佩。
  薛晗贈我的玉配,前些日子丟失的,居然到了他的手裏!
  驚愕間,隻聽薛晗喃喃自語:“你在哪裏?”
  嚇出一身冷汗,然後才想起他現在這狀態不可能察覺到我,這才放下心來。
  薛晗緩緩摩挲著玉佩,若有所思。我則在黑暗裏冷眼旁觀。
  大概是覺得太冷,也或者是覺得做戲夠了。薛晗終於打道回府,路遇屬下,被拉回宴會。
  我輕易避開侍衛,來到歌酒正酣的大廳外。一個宮女正端著一盤菜經過,我尾隨兩步,一掌劈在她後頸,隨即接住她軟倒的身子,拖進樹叢裏。
  沒過多久,換上宮女衣裙的我鑽了出來。冷笑著揀起地上打翻了的雞,拍了拍土又放回盤子裏。想想還不服氣,又朝上麵吐了幾口唾沫,這才朝宴廳走去。
  宴廳裏很暖和,衣衫輕薄,身姿妙曼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滿座衣冠豔麗。惠玨公主端坐首席,金枝玉葉,嬌豔容顏。薛晗坐在右首席,依舊麵色蒼白,悶悶不樂。
  李博那豬頭正眼神不正地盯著為他倒酒的清秀宮女。我低著頭,端著菜,大大方方走過去。他一點知覺沒有,纏著那宮女說話。我把菜擱他麵前時,他終於分神看我一眼。
  “咦?”顯然覺得我眼熟。
  我從他嫣然一笑,就那瞬間,袖裏金剛念珠飛揚出手,閃電一般纏繞在他頸項之上。李博大叫一聲立刻明白,馬上掙紮要逃。我立即抓住念珠用力扯住,隨後放手。金剛念珠不是俗物,遇邪物而光芒大放、主動纏繞,接觸到的皮膚立刻變得焦黑。李老賊痛苦大叫起來,可是沒叫幾聲,念珠勒進肉裏,他便喊不出來了。
  滿宴一片驚慌,受驚的使女們尖叫起來。
  我冷笑一聲,隨即咬破指頭在手心寫下咒語,狠狠一掌拍在李博身上,接觸之地發出血紅色的光芒。李老貨從喉嚨裏擠淒厲無比的慘叫,身體一震倒在席上。
  他旁側一個侍衛統領模樣的人反應過來,立刻拔劍朝我刺了過來。我一手正按在李博身上,另一手抓住念珠絞緊他的脖子,功敗垂成之際,無暇躲避,隻有咬牙準備接他一劍。
  就這時銀光閃爍,一個白色物體斜刺過來,鐺地一聲替我擋下那劍。
  “將軍?”惠玨公主大叫。
  我卻猛地加大手勁,隻聽喀嚓聲響,念珠勒斷了李賊的脖子。他肥軟的身子轟然倒地,皮膚從頸部開始變黑腐爛,化成黑水,發出惡臭。
  我鬆開手。念珠的光芒有增無減,開始將那氤氳的黑煙全部吸收了去。待到屍體全部化做虛無,念珠的光芒慢慢收斂,消失,每顆珠子都比原先要厚實了一些,顆顆折射著深沉詭異的光芒。
  我揀起念珠,小心翼翼收回袖子裏。這可是舜華的寶貝,出了差錯他可要和我沒完的。
  宴廳裏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客人仆人都爭先恐後地四下奔逃。我平靜地站著,看著這個惡貫滿盈的男人終於變做一灘屍水,內心被報仇後的輕鬆歡喜而充滿。殺他不難,特別是在舜華幫助我恢複一成法力之後。那一瞬間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淒慘之事,而我背負了那麽久的枷鎖終於解脫。
  我微笑起來,卻惹得膽小的宮女們紛紛抽氣。
  惠玨公主的侍衛湧進了宴廳,雪亮刀光將我團團圍住。
  我依舊冰冷地笑著,看著他們,看著上方花容失色的美麗公主。然後我轉過身去,麵向那個替我擋開一劍的男人。
  他終於看清了我的臉,然後笑了。
  震驚,難以置信,轉而熱切歡喜地注視著,笑了。笑得那麽喜悅,笑得那麽釋然,好像也放下了一個千斤重的枷鎖。
  他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就已經倒下。

  皇帝

  我被關押在大牢裏。單人牢房,床上有棉被,床下有火盆,菜裏有肉,甚至還有酒。這日子其實過得還不錯。
  區區幾根木頭柱子怎麽關得住我,配合著被收押也隻是賣惠玨公主一個麵子,畢竟她老子是,我爹要翻案還得靠她呢。
  就在我不耐煩呆下去的時候,惠玨公主來了。大唐公主,親自下監,就是為了來看我。
  惠玨一身紫紅宮裝,雲鬢如墨,妝容清麗,同這監獄格格不入。她聲音輕柔溫和:“你就是沈眉?”
  她待我禮,我自然也恭敬對答:“民女正是沈眉。”
  惠玨仔細看我,很友善地淺笑道:“我早知道你,可是他從沒同我提過你。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我自嘲:“總有些該死的人卻死不了留在這世上。”
  惠玨眼神溫潤,像一隻小兔子。這支溫室裏的花朵,經曆過的最大的風霜都不及我的百分之一,顯然不能理解我的憤世嫉俗。
  不過她是來告訴我一件更重要的事的。她說:“薛將軍自那天病倒後,一直高燒不止。我想請你去看看。”
  我好笑:“我又不是大夫!”
  惠玨猶豫著,說:“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薛晗重病都還念叨著我的名字,她也不嫉妒。我沒辦法,還得做出一副被深深感動的模樣去探望。
  叫我名字做什麽?我明明活著,又不會做厲鬼去索魂。
  薛晗躺床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可是臉色蒼白中帶著病態的紅暈,印堂發黑,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煞氣。他冷汗潺潺,不停發抖,囈語,隨便一個路人都看得出他病得不輕。
  惠玨倒並沒有亂說,我一走近就聽到薛晗在輕念:“……阿眉……”
  心裏被什麽扯了一下,麻麻的,然後尖銳的疼痛。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同我說:“將軍中了不明的毒,老朽實在束手無策。”
  惠玨公主雙眼裏的盈盈秋水似乎隨時都要決堤。
  我歎了口氣,走過去,給薛晗把脈。
  很快就清楚了。難怪老大夫看不出來,他的確中了毒,是妖毒。
  妖毒?!
  我猛地一震,直直盯住薛晗!
  他好好一個凡人怎麽會中妖毒?
  這毒的氣息,那麽熟悉。我努力在記憶裏回顧,似乎就在一年多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山林之夜,那個冰冷徹骨的河水邊,我垂死之際。
  我一臉震驚的表情大概把惠玨公主嚇到了,她聲音都變了:“將軍他……他的毒能解嗎?”
  我回過神來,問他:“他從什麽時候開始病的?”
  惠玨公主說:“一年多前吧。他回京途中不知怎麽落水受傷,身體就一直不好。”
  看到薛晗腰側一直沒有完全愈合的猙獰傷口,我的指甲一下掐進肉裏。
  惠玨公主憂心忡忡,“沈姑娘,你若能救回他,我便奏請皇上免了你殺李大人之罪,還會請皇上重審令尊一案。”
  這不廢話。我殺了朝廷命官,自然要被追究。李老賊做的事紙包不住火,我爹的冤屈自然就會洗脫。
  她不說我也會救薛晗。因為我還有話要問他!
  薛晗雙目緊閉,氣息微弱,沉沉躺著。我給他把脈的手始終沒有收回來,因為他高燒的手很暖和。我一下很懷念這個溫度,我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給薛晗療完毒出來,正是傍晚,隻是我花去的是一夜又一天。
  院子裏站滿了人,惠玨公主首當其衝,焦急的迎過來。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他已經沒事了”
  惠玨公主鬆了一口氣,立刻衝進屋去看薛晗。
  天地似乎在旋轉,我費力地搖著頭,可還是控製不住往一邊倒去。
  混亂中有人及時抱住了我,讓我靠在他的胸前。
  我無力地笑了:“舜華……”
  “我們回去吧?”舜華的聲音猶如磁石共振,我點了點頭。
  給薛晗拔毒,幾乎用去了我所有的功力,於是這一睡,睡足了三天才醒。
  我一邊大口喝著鮮美雞湯,一邊聽舜華老大不高興地說:“你們那什麽公主派人來說,她已經跟你們的說了你爹的事了。皇帝召你們去麵談。”
  我覺得不錯,是談一談,而不是直接開堂審。我不怕萬人矚目的大場麵,隻是沒那心情扮演苦情悲慘千裏為父伸冤的弱女子。所以我先殺了李賊就是免得到時候和他對簿公堂聽他狡辯看他嘴臉,沒氣死先惡心死了。
  舜華忽然問我:“你去了,會回來嗎?”
  我一愣:“你不同我去?”
  舜華扯著嘴:“我現在不是仙,而是妖。京都乃天子腳下,龍氣重,我待著不舒服。”
  我看他神色冷淡,說不出喜怒,心裏也跟著欠欠的。想了想,放下碗握住他的手,柔聲說:“我當然要回來的。我要跟著你修煉長生不老之術。”
  舜華的幽默感臨時缺席,並沒有笑。我不解地看著他。
  他眼神黯淡,傷感一笑,“我在這裏等你。”
  我疑惑又感動,急忙點頭發誓。怎麽搞得和生離死別似的?
  惠玨公主邀我同他們一起上京。這三人行,到底行不行?我瞠目結舌。薛晗同我的婚約至今有效,這公主到底是沒心機,還是太過油滑?
  我辭了那傳信的宮女,若有所思地往後院走。這民舍後麵就是九江,後院就連著一片淺水灣。現在還是早春,水灣裏的芙蕖還是一片潦倒,枯枝爛葉堆積在淤泥裏。可是偏偏在一小處江水已經覆蓋的地方,有一隻尖尖荷葉探出了頭來。
  我凝神看著,沒有察覺有人走到身邊。
  薛晗咳了兩聲,引起我的注意。
  他臉色還是很蒼白,人瘦,穿這這身淺青儒衫更是顯得身若輕柳,風大點就可以把他卷走。可是他的眼睛裏精神矍鑠,意誌一如既往地堅定。
  我問:“傷好點了吧?”
  他點頭,又問我:“你的呢?”
  我笑起來,手搭在心口:“你又沒有刺中要害。”
  他神色一黯,轉身望向那支小荷,良久,問:“恨我嗎?”
  我說:“恨過。後來想明白了,就不恨了。”
  他望向我:“你想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我點點頭,“那時李博權高位重,我一紙文書怎麽會把他扳得倒。他卻手持聖旨,要我的命是天經地義。你動手,我也許可以活;你不動手,我必死無疑。你是在救我。”
  薛晗靜靜聽完,露出的半麵臉色溫柔如融化滿江水,那是我自幼就熟悉的寵愛和包容。是我搗亂被罰偷跑出來時幸運,是我在書房抓著筆睡著時的舒適,是我因靈力而無人為友時的陪同。
  過往十數載的歲月曾經匆匆離去,又在這一刻倒流了回來。那是地動山搖靈魂震撼的一幕,可是此刻雲淡風清流水潺潺,春日正靜謐而美好。
  我情不自禁走過去,輕輕靠在他背上。
  “是你幫我擋下野豬的襲擊,是不是?”
  薛晗默默無語。
  我身手環住他,“舜華總說我是被他揀回去的,他不是靦腆的人,他沒有替我殺了那野豬。當時在場的是你。你順水找到我,關鍵時刻又救我一次。”
  薛晗顫抖了一下,“我還是去晚了一步……”
  我深吸一口氣,抱緊了他,哽咽起來:“薛晗,我們不要再躲來躲去了好不好?生命這麽短,我們的生活又那麽漂泊,再不好好過,大限來臨時隻會後悔以前的錯過。讓我們在一起吧,好嗎?”
  薛晗緊緊握住我的手,他的聲音震動整個胸腔。
  他說:“好!”
  重回長安,正是陽春三月。這座千年古城經曆了顛覆性的磨難之後,沐浴在早春的陽光裏,依舊那麽祥和寧靜。仿佛所有的災難,所有的鮮血,所有的愛與恨,都隻是一場鏡花水月。
  為我傳聖旨的是薛晗。他身著朝服,高挑修儀,端正肅穆,那深紅色的朝服襯得他更加俊美非凡。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當初皇上一道聖旨讓我全家淪陷,如今又是一道起死回生過來。爹的冤屈終於昭雪,皇帝還追封他為侯爵。姐夫官複原職,新賜宅邸。
  至於我,為父伸冤乃是至忠至孝,張榜表彰,以為天下兒女之表率。至於私相械鬥殺朝廷命官一事,也被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而我的法力,統統由我修道這個原由搪塞解釋過去。
  這可謂皆大歡喜吧?
  我高興,高興地滿臉淚。
  死去的爹娘不可能再活過來,身心疲憊的姐姐一家心裏身上也落下抹不去的傷。而我呢?我的人生已經麵目全非。
  薛晗扶起我,給我擦眼淚,“別哭了。我這就進去,奏明皇上,同意我們的婚事。”
  我拉住他的袖子,“那惠玨公主怎麽辦?”
  薛晗無奈地搖搖頭,“我隻能愛一個女人,她來的晚了。我不愛她,娶了她也是害她。”
  唉,他們薛家男人俊美儒雅性情溫和品德端正能文擅武,曆來就特別討皇帝女兒歡心。以前那驕傲的太平公主,可就一度鬧得老薛家烏雲壓頂苦不堪言。
  不知道惠玨公主是否像她前輩那樣巾幗鐵腕,不然還真有一場苦戰了。
  我回去等消息。
  這世上再沒什麽比坐著啥都不做而等著一個決定命運的消息更焦心的事了。不說度過日如年,我覺得太陽每西斜半格,都像過了三年四載般漫長。
  新院子裏有一方池塘,種著芙蕖。現在天暖和了,荷葉已經曼曼婷婷地伸展開來。
  我癡呆似的盯著看,小丫鬟忽然歡喜來報,說薛將軍來了。
  我立刻迎出去。
  薛晗走進院子裏,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他臉色不難看,但也絕對算不上好看。
  “怎麽樣?”我問。
  薛晗說:“皇上很不高興。”
  誰管他?“那他沒同意?”
  “也不是。”
  我急:“到底同意沒有?”
  薛晗說:“昨天來的軍報,東南海域有盜賊舉事……皇上說了,等我平定了西南海亂,他就給我們倆賜婚。”
  我們安靜了下來。
  似乎過了很久,我才開口:“你又要出征了?”
  薛晗無奈地點了點頭。
  我拉起他無力的手,嘴裏一片苦澀,“刀光劍影的,你要……當心。”
  薛晗痛苦地歎息了一聲,將我抱住。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恐懼慌張讓我緊抱住他,生怕他就在這一刻消失一樣。
  薛晗顯然感覺到了我的不安,輕輕拍著我的背,語氣輕鬆,“不用擔心。這次出征我隻是副將,而且海寇隻是烏合之眾……”
  我苦笑,一針見血,“你一個北方人,派去海上領軍做戰。若不是那皇帝老兒腦袋被門板夾過了,就是存心擠兌打壓送你去死!”
  薛晗亦苦笑,“我什麽都不怕。等我回來了,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我跟你一起去吧,”
  薛晗一聽,立刻反對,“胡鬧!戰場也是你這種女孩子去得的地方?到時候妨礙人不說,我還帶抽份心思精力來牽掛你,這匪還怎麽絞?”
  我很認真,“我有法力。”
  薛晗反駁:“上次被當作妖孽到處追殺還嫌不夠刺激?”
  我叫起來:“我那是怕傷人才被人傷。現在還有不懷好意者來襲擊,不及近身就被丟出長安了!”
  薛晗嗓門也提高了,“那你想怎麽做?關鍵時刻站在船頭,學諸葛孔明呼風喚雨,於是冬雷陣陣夏雨雪?”
  我怒了,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你不信,我也不用掩飾給你看!那皇帝就沒安什麽好心?咱們大唐的海軍將領又沒被安祿山殺絕,要你去強出什麽頭?”
  薛晗大吼一聲:“所以我才不能讓你去!”
  我被他吼得一怔,宣泄著的情緒猛打住,於是眼睛一熱,淚水流了下來。
  薛晗一下慌了,過來哄我:“怎麽了?怎麽了?我這不都為你好嗎?”
  我淚水掉個不停,聲音卻非常冷靜,“你上次走時我等你,等得我九死一生;你這次走時還要我等你,難道要我等到海枯石爛嗎?你太沒良心了!”
  薛晗沉默。他知道我說得有道理。
  我輕聲細語又無比堅定地說:“讓我隨你去吧。我扮作男裝做你親兵好了。你真的別再想丟下我。要死我們死一起吧!”
  我最後一句語氣最重。我自然不會早死,而且有我在,薛晗也不會早死,可是這樣的話才最能感動人,特別是薛晗這種即將奔赴沙場的男人。
  薛晗沉默了良久,才說:“一定要呆在我身邊。”
  我卻說:“你在戰場上身先士卒的時候,身邊才是最危險的地方吧?”
  薛晗一下險些沒給我氣死。可不等他罵出來,我已經撲進了他的懷裏。
  薛晗抱著我,氣漸漸消了,忽然笑著說:“我前幾天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我問。
  “很奇怪的夢。”薛晗說,“夢裏我們倆生活在一處始終雲霧繚繞的地方。你輕輕一點草木就可發芽開花,我則一揮手天上就可下雨。於是你照顧花草,我幫你澆灌。我們兩個很快樂。你說這夢奇不奇怪?”
  我愜意地笑著:“奇怪嗎?我怎麽不覺得。”
  “你不覺得?”
  “不覺得。”我溫柔地說,“等我們回來,我會讓你慢慢想起來的。”

  結局

  景山,竹林,雪峰。
  山穀裏白牆灰瓦,院落有致。一株山芙蓉正怒放。午後陽光正好。
  一個小小孩坐在石階上,扯著一隻極漂亮的火狐狸的耳朵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狐狸不高興地別過頭去,“都說了無數遍了。後來你爹就帶著你娘上了戰場。有你娘在,你爹很快適應了水戰。唐軍無往不勝,他們倆成就了一則佳話。然後你娘就帶著你爹到這老山林裏來隱居,恩恩愛愛過日子了。”
  “是嗎?”娃娃歪著頭,“可是爹爹昨天還說娘粗魯又懶惰,娘則說爹死板又迂腐。娘還經常罵皇帝和當官的都不是好東西,爹卻總說男兒要忠君愛國心懷四方。”
  如果狐狸會笑的話,那老狐狸嘴角的確抽了抽,說:“夫妻能做到他們倆那份上,也是一種極至。”
  娃娃抓著頭發,“狐狸叔叔我不懂。”
  “不懂我就給你說別的故事吧。”老狐狸換了個姿勢趴著繼續曬太陽,“從前在天上,有個掌管天下草藥的神仙,叫淨初。還有個司雨水的神仙,叫玄冥。淨初性子耿直,得罪了前任雨水司,結果自己的草藥院終年不得雨水滋潤,很多花草都枯萎。淨初勃然大怒。她本來就是火暴脾氣直腸子,立刻衝上門去找雨水司理論,見到了新上任的玄冥……”
  夕陽有點偏了,孩子不知什麽時候趴在自己身上睡熟過去,粉紅小臉憑地可愛。牆的另一頭,那兩人收的女弟子正在修煉法術,清脆號令聲和靈力浮動偶有傳過來。
  老狐狸無聊的時候,又開始思考。
  輪回和永生,哪個更具有意義?凡人和仙人,誰更幸福?或者,自己是否真的該考慮找一個伴侶?
  問題太多,肚子有點餓了,廚房的烤雞已經飄香。
  老狐狸變回人形,俊美優雅,一攏紅袍,輕輕抱起娃娃,往屋裏走去。
  許多問題沒有答案,許多故事沒有。


所有跟帖: 

好看! 謝謝畫眉深淺. -shacha- 給 shacha 發送悄悄話 shacha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0/2009 postreply 11:09:48

很好看 多謝畫眉~~~ -魚頭烤玉米- 給 魚頭烤玉米 發送悄悄話 魚頭烤玉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10:47:2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