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8226;清歡》作者:南東北西
第一章 到不了
(喬落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一個永遠美麗得體的單身女人,一個笑容溫淺目光深埋舉止優雅的女人,一個二十七歲卻常常像十七歲一樣糊塗單純的女人,光看背影就讓人哀傷,但看到表情卻讓人無言到揪心的女人。而他愛這個女人。)
喬落醒來的時候頭有些暈,抬手嫻熟地按掉鬧鍾,然後從床頭的紙抽盒抽出紙巾敷到眼睛上,歎,又哭了麽?
究竟夢到了什麽她想不起來了,或者說,根本不打算去想。不過,估計是一些很快樂的片斷吧。
她從床上跳起來,洗漱、整裝,再對著鏡子咧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鏡子裏的瓜子臉上眼神明亮,牙齒潔白。她滿意地拍拍臉,抓起早餐衝出門去。
工作的地方是業界很有名的陽啟基金公司,喬落作為美國一流院校計量經濟學碩士,又擁有三年的工作經驗,如今在陽啟擔任債券投資組合經理助理——一個不大不小的職位,說委屈有些過,但說正當其位又不是那麽回事,可她自己非常的自得其樂。一直以來,隻求無過不求有功,臉上總是掛著笑,一副好脾氣的樣子,所以兩年來跟同事的關係都處得很好,大家也漸漸不再追問她的背景和追求,尤其是在交了這個男友準備結婚之後,她更是淡出了八卦的中心圈。
刷卡、嗑牙、緊張的工作,報表、數據、模型、午休、八卦,再打著嗬欠上工,今天除了陽啟基金上麵總公司的部門經理賀夕小姐親自來視察了一圈以外,一切都平凡得沒有任何值得提及的地方。轉眼就到下班打卡的時間,辦公室裏氣流波動,又開始臨別前的八卦。
“你看到賀經理今天穿的裙子了麽?Chanel的新款,我昨天才在雜誌上看到。”
“那我倒沒注意,每次她來我都隻顧著看她的戒指了,那個至少有四五克拉吧?都快把我晃瞎了!”
“是呀是呀!不是說年底就要辦婚禮了嗎?都訂婚這麽多年了,她跟顧總的好事也到時候了。”
“說的也是,唉,人比人氣死人,這一對男才女貌再加男俊女靈,你說還給不給別人留活路了,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哎,喬落你去哪兒啊?”史琪喚道。
纖長個子的女孩聞聲轉身,姿勢簡單卻優雅莫名,揚揚手裏的電話:“鍾進查勤啊!”笑容淺淡自然,言罷轉身走出門去。
“唉,這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精英男女的組合。”八卦一號歎。
其實鍾進家世非常雄厚,父母都是政界要員,本人也是一表人才。而喬落雖然人如其名落落大方,氣質出眾,姿色也是中上,但她家裏……她家裏,咦?她家是做什麽的?史琪愣一下,怎麽共事兩年她竟然不知道她家是幹什麽的?不可能啊!一定問過的!她當時是怎麽答的?史琪晃晃頭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真是有負自己八卦集中營的外號啊!想不起來說明沒什麽特別吧?不過她既然能在美國留學5年,又付得起美國排名傲人的大學的學費,家境應該也不差吧?但無論如何跟鍾家比還是相去甚遠啊。
“史姐,沒什麽事我走了!”行到大門口,喬落擺擺手。
“哎,你明天還休假?”喬落每個月都有一個周五要請假,這也是她為什麽從不遲到早退卻從來都拿不到全勤獎金的原因,也因此年底所有分公司和總公司一起的表彰大會她從來都推辭不參加。
“對啊,明天有些事情……鍾進!在這裏!”喬落揚著笑臉踮著腳揮手,史琪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不知道為什麽,喬落的性格雖然說不上內向但也不算活潑,可每次她大笑或是揚手時總會有一種非常陽光灑脫的氣息散發出來,讓周圍的人也跟著心情愉悅。
鍾進看見喬落,也掛著笑打開車門大步走過來,一邊又禮貌地跟周圍的同事打招呼。這無疑是個很高大英俊的男人,是時下流行的白麵書生的長相,鳳眼直鼻,二十五歲上下的年紀,氣質溫文又有些男孩子的爽朗。乍一看去和陽啟的顧總有七分相似,不過這也難怪,誰讓他們本來就是表兄弟呢。
他一手接過喬落的皮包,一手摸摸她的頭發,牢牢地看住喬落的臉,眼神火熱赤裸,全是熱戀中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種忘乎所以的樣子。
史琪看到這一幕抿嘴笑,識趣地走開。喬落有點不好意思,側側臉,咕噥:“幹嗎呀,大庭廣眾的!”可是視線卻也膠著在鍾進的臉上。
喬落如今是標準的瓜子臉,她不喜歡化妝,眉毛又淡眉間距又寬,隻是簡單地修了柳葉形狀,一眼看過去臉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就更加顯眼。她的眼睛很大,眼型微圓,黑眼瞳的比例很大,所以當她專注地看一個人的時候,眼神裏總像是帶著一種無辜可憐的濕漉漉的樣子。她非常喜歡看鍾進,隻要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她偏愛在沒事的時候靜靜地看著鍾進的臉,那目光懇切得不行,有一種像要溢出來的滿足。
鍾進每次看見她這樣的眼神就受不了,總覺得心裏讓人抓了一把,說疼不疼說癢不癢,隻好撈她過來俯頭深吻下去。這個時候喬落就會一邊咯咯地笑著躲開,一邊揮手輕拍他的臉,那是她難得放下平日優雅得體的外衣展露嬌嗔的時刻。
鍾進第一次見到喬落是在一個朋克主題的酒吧裏,她是場內著裝最符合常理的人。她一個人坐在吧台邊上,沒有表情,真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連眼神都是放空的。
他看見她的時候,她也看見了他,兩個人足足對視了十秒鍾,最後是他先抵不住移開眼睛卻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後來跟他哥說:“這就是一見鍾情,那十秒通過我心髒的電壓足夠麻痹我的後半生,所以我決定放棄森林,非她不娶。”
那次見麵交談後得知他們都在美國念過書,又都是北京人,單身。於是順理成章地交換聯係方式,後來經過他熱烈地追求,喬落很快棄守淪陷。如今雖然隻有三個月,可是他已經求了十幾次婚,別看似乎頻率很高,但他次次都是花了大心思準備,電台、鮮花海、海濱、蠟燭、熱氣球和小提琴都全都試過,她每次都隻是淡淡地笑,說:“謝謝。”最後竟然是一個最簡單的橋段讓她點頭——他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然後將戒指藏在蛋糕裏。
那天他頭一次看到喬落的眼淚,他也頭一次知道,淚如雨下原來是一個寫實的成語。
“落,嫁給我吧,我會讓你成為最幸福的女人。”這樣的橋段和對白,卻讓她哭得喘不上氣,將臉埋進他的頸項,一遍一遍地重複:“好,好,我們結婚。”
那天他們兩個都喝到大醉,他確定即使跟她共事兩年的同事們也從未見過那樣失態的喬落。或者不能說是失態,她紅著臉頰高舉酒瓶大聲唱歌,跳到沙發上尖叫,又笑又鬧像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咕噥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眼神晶瑩閃亮得像最美麗的鑽石,神采飛揚地像要衝到天外去,那麽美,那麽神氣,這種神氣從她單薄的身體裏噴薄欲出,沸騰著周圍的空氣。
神氣到神奇。當時他就傻笑著坐在一邊呆呆地仰頭看著她,恨不得把天地間一切的一切都拿給她,統統拿給她,隻要她一直這樣的快樂。
其實他承認自己對喬落並不了解,可也正因為這樣,他才這麽著急想要把她娶回家。以前喬落總是以“你還並不了解我”為借口拒絕他,但是他並不在乎,他很清楚重點——他愛她。他知道,喬落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一個永遠美麗得體的單身女人,一個笑容溫淺目光深埋舉止優雅的女人,一個二十七歲卻常常像十七歲一樣糊塗單純的女人,一個穿著馬靴獨自出現在朋克酒吧,光看背影就讓人哀傷,但看到表情卻讓人無言到揪心的女人,一個喝多了酒就大笑睡著了就流眼淚的女人。
而他愛這個女人。
楚館是北京很有名的會員製休閑中心,是城內名流富賈的一個據點。由於環境清雅格調簡潔標價頗高,且並沒有喧鬧的歌舞辣妹表演,在這兒紮窩的大多數都是些有墨水有地位又有銀子的人。今日五樓內側豪華包廂“楚狂人”來了貴賓,包廂經理親自上陣端茶奉水。
一聽“楚狂人”這名字很多人要噴水了,可是沒辦法,是老板親自起的,好在這包廂名字並不收在名牌裏,因此客人是沒辦法選擇的,自然也就不會知道以格調著稱的楚館裏有這麽一個包房,因為這是老板的專用包廂。
此時屋內有四個人,張經理冷汗淋漓地半彎腰站在包廂中間,正賠笑著給一名男子斟茶。那男子懶洋洋地半躺在寬大舒適的酒紅色沙發裏,四肢修長有力,濃眉大眼挺鼻,額頭寬廣,性感的嘴唇正不耐煩地撇著,斂著眼,整個人明確地散發出一種強烈的不滿氣息。
“行了老張,再解釋這些也沒用,還是想辦法拿這個月的賬目來哄你們東家開心吧。”男子左邊一位戴眼鏡的斯文男人開口。
“這……孫先生,”張經理搓搓手,“因為失火這個月本就停業三天,再加上損失裝修要衝攤,這個月……”孫豫一聽他開口就心道:完,哪壺不開提哪壺,看你在這兒都鞠了二十分鍾躬,想給你個台階你不下,這回撞槍口上我可幫不了你了。
果然,賀遲一聽這話,腿一收利落地翻身坐起來,動作簡潔卻充滿力道,濃眉高挑著:“你的意思是,我還需要給你加些補助是不是?!”墨黑的眼睛逼視著眼前一下子變得更加惶恐的張經理,嘴角還勾著諷刺的笑,“我是不是應該再給你多派些錢,感謝你沒把我這房子都燒沒了?!啊?”賀遲本就聲線醇厚,此時更是揚著聲音質問,一字一句都咚咚地砸在對方腦殼上。
“不、不是這個意思!老板,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是說……那個,”張經理一腦袋汗,頻頻看向屋內另外一個男子,心裏哀念:顧先生,你快救救我吧,我們老板就要把我吃了啊。
“行了,賀子,事已至此你就別發火了,再罵他也沒用。雖然這次隻是廚房那邊小範圍失火,但是這個問題的性質是很嚴重的。我看要不幹脆把老張辭了,你再找人得了。” 顧意冬說起話來從來條理分明一字一句的,聲音溫潤卻向來言辭冷淡,話音一落,另外三人立刻都看了過來,張經理是驚恐,孫豫是憋笑。
賀遲則是怒目相對,心裏恨恨地說:顧意冬你記著,你明知道我要是把他辭了,他那遠方的堂叔的表妹也就是我的母親你未來的丈母娘不得把我煩死啊?他這個廢物管了沒幾天就處處狀況,我連發發火出出氣還不讓了?!
顧意冬則對他的怒火無動於衷,微微前傾拿起桌子上的茶悠然自得地品了起來。他與賀遲無疑都是非常出色的男子,不同於賀遲強烈張揚的男子氣息,顧意冬的氣質是溫潤內斂的,星眸直鼻,皮膚白皙,看似無害卻是如今金融界一匹響當當的黑馬,如今擁有幾家知名的信托公司和基金公司。
在他們這票發小聚會時,飛揚耀眼的賀遲永遠是惹人矚目的中心,而他永遠是最少發言的那個。當然,這或多或少也跟他們背後的家世相關,以賀家的背景,賀遲想去哪裏基本上都是可以橫著走的。
但神奇的是,這一票人中偏偏他們兩個最要好。賀遲火起來隻有顧意冬攔得下,顧意冬強起來也隻有賀遲勸得聽。
屋裏空氣正劈啪作響著,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孫豫舒了口氣——救兵來了。
“哎呀,對不住各位弟兄,我鍾遠來晚了啊!”話音未落,一個很彪膀的人衝進來,“啊啊,今天一定要暢開來喝啊,不醉不歸啊,我最近都快被我家那點兒破事給煩死了!”鍾遠一邊嚷嚷一邊一屁股坐到餐桌旁,這人方臉直鼻,乍一看鼻子倒跟顧意冬有幾分相像。
“哎,老張,你怎麽在這兒站著?趕緊走菜啊!大爺我快餓死了!”鍾遠說話間又脫下西裝挽起袖子誇張地扇著風,他這麽一咋呼,繃著臉的賀遲也緩了臉色。
張經理趕緊應著聲溜了出去,顧意冬就接口問:“你家出什麽事了?”
孫豫也同時開口問:“怎麽?你弟的事兒還沒解決掉呢?”一邊又回答顧意冬,“你前些天出差了不知道這個段子,他弟跟一女的陷入熱戀要結婚。”
“解決?別逗了,現在他都快把我給解決了!”鍾遠眉毛挑得老高,口氣誇張,看來氣得不輕,“昨天竟然拿了戶口本說要去結婚,我媽在家哭天搶地的也沒用。那小子這回是鐵了心!我從小到大就沒見他的主意這麽正過!我真是不明白,你說他這幾年跟著咱哥兒幾個在外邊開眼界也不少了,怎麽就被這麽個女的給整得五迷三道的?真不知道是哪路的妖精。媽的!”劈裏叭啦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地說下來,可見心裏怨氣憋了不少有待發泄。
賀遲翹起嘴角,那笑容全不同之前,將他整個人抹上了些森冷的氣息,“結婚?不錯啊,這年頭肯結婚的男的不多了。你弟原來看著也是一玩家啊,這轉眼變成女人們口中的癡情好男人了,為社會做貢獻啊!前兒個,我妹還說咱們這夥人沒一個好人的,這回出了個癡情浪子,可給咱們拉拉平均值了!”
顧意冬沒理他話裏的刺,淡淡地問:“怎麽著,那女的不行?這麽下去是不是要跟家裏決裂了?”顧意冬本來很少幹涉其他人的私事,可是鍾家不一樣,鍾遠口中那個“哭天搶地”的鍾母,正是他的親姨媽。
鍾遠鬱悶的灌口酒,“癡情?我看他是中了邪了!這才幾天的工夫?我們連這女的什麽來路都還沒查清呢,這就非她不娶了!可不要決裂麽,我爸我媽天天掛嘴邊上說要跟他斷絕關係,但這不是狠不下心麽!我這都快變成街道主任了,天天兩頭的勸啊。那渾小子可好,一點兒也不怵,這普天下眼裏是除了那女的沒別人了!你說這喬落夠能的啊?仨月就把我弟給終結了!”
顧意冬猛地一震,手裏的茶杯都沒端住,一傾之下,灑了一桌子,一旁的服務員趕緊上前,他也顧不得,迅速地看向一臉玩味的賀遲,那神色夾雜著驚疑和狠戾。顧意冬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連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賀遲恐怕這都是頭一回見,可此時賀遲卻恍若未見側著頭滿不在乎地把玩著酒杯。
孫豫也一愣:“喬落?哎,這名字挺特殊的,是不是高高瘦瘦挺有氣質的一個女孩?”
鍾遠皺皺眉:“對,差不多那樣,能有快一米七吧,挺瘦的。我遠遠看過兩回,一笑起來挺特別的,你認識?”
孫豫又問:“做金融的?”
“對,金融業的,我剛查的,在陽啟基金,哎!是意冬的一個子公司嘛!”
顧意冬沒說話,隻是狠狠地瞪著賀遲,整張臉繃得死死的,幾乎都能看到額頭上突突跳的青筋,好在屋裏光線並不亮,他又坐得靠後,所以並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
孫豫不明就裏也跟著看向賀遲,忽然一拍大腿,指著賀遲:“喬落……是我一鐵瓷的前女友啊!”
鍾遠一聽:“真的?前女友?怎麽分的手?”
孫豫神色怪異:“因為我那兄弟要結婚,她不幹,就分了。我那兄弟還因此相當鬱悶了一段時間。”
“啊?什麽時候的事?”
“沒多久,就去年。”
鍾遠有點呆愣:“那是說,這次我們都白折騰了?這女的不結婚?”
賀遲懶洋洋地敲敲雪茄刀,終於開了口,淡淡地吐出一個字:“懸。”
孫豫追問:“什麽懸?是結還是不結?”
鍾遠煩躁地抓頭:“你問他他怎麽知道?”
孫豫傾身:“賀子你就別裝了啊,這節骨眼,滿足一下兄弟們!我說了啊!賀子,曾經跟她有過一段。”
“啊?”
孫豫還嫌不夠似的,搖頭晃腦地伸出三隻手指:“三年哪!“
鍾遠傻眼:“啊!三年?什麽時候的事啊?從來沒聽說你跟一個女的這麽久的!弟兄啊,我親兄弟的一輩子啊,快把你知道的說說,什麽樣人啊?哪個路子來的?要什麽啊?”
賀遲點上雪茄,眯起眼睛,狠狠吸一口:“六七年前我還在美國的時候。三年,一年一千萬。”
“什麽,什麽意思?”鍾遠這回是徹底呆了。
孫豫皺眉:“你雖然一向闊綽,六七年前這對你算是一筆大數目啊。為這麽一女的值麽?”
賀遲吐出一口煙,煙霧彌漫開來,看不清神色,語氣也是平鋪直敘沒有任何起伏:“當初也有點逞能了,她之前的那個金主給她一年五百萬,我說我給你翻一倍,你跟我。”
“包養?!”鍾遠終於找到自己的舌頭。
賀遲沒說話,聳聳肩,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是說包養!這個喬落是這路貨色?!天哪!我們鍾家這是造什麽孽了?!真是看不出來啊!看上去挺清秀一女孩啊!”鍾遠跳腳,在屋子裏團團轉。
孫豫疑惑:“之前跟我哥們兒那會兒你沒說啊?!”他見過那女孩,淡淡的疏朗樣子,怎麽也不能跟二奶、拜金女這樣的字眼聯係起來。
“因為之前她一定不會嫁。”
鍾遠跳過來:“可是胃口這麽大,沒道理看上我弟啊,難道年老色衰要找個靠山?可是這樣的不是找個富商更好?”
賀遲語氣有些煩躁:“三年後她跟我提的分手,我給她加到兩千萬一年,她不幹。”
“你是說她把你甩了?”孫豫臉有點扭曲,要知道賀大公子從來沒在女人堆裏有過敗績,或者說,從未見他為任何一個女人皺過一下眉頭用過一點心。
“對,把我甩了。她,喬落,為了一個落魄得連飯都吃不飽的窮搞音樂的,頭也不回地走了。”賀遲聳聳肩,笑了起來。
鍾遠兩眼發直:“我怎麽越聽越亂了?她到底是求財還是不求財啊?”
“總而言之,你弟弟很危險。別人我不敢說,如果是你弟,”賀遲若有深意地看向一直臉色陰冷得像要滴下水的顧意冬,“那這個婚很有可能真的結了。”
第二章 喬落不喬落
周五起來的時候天氣很好。喬落剛起床的半個小時反應要比平時慢半拍。此時她站在洗手間對著牙膏出神。
記憶中有個人總是喜歡在這個時候作弄她,撥她的耳朵拉她的頭發打她的屁股,她總是反應不過來,先轉頭呆呆地看著那個人,然後才想起來反擊,而那人早就大笑著跑遠,一邊喊“呆落落落落呆……”連著念像是繞口令。然後她就很懊惱地撅著嘴鼓著腮幫子想倒回床裏去,這時那人就會很快地跑回來一把撈住她馬上就要陷到床裏的身子:“呆落落,你不能再睡了,八小時睡眠才是最長壽的,你乖,阿嬤領你去洗臉。”她就會笑,然後乖乖地倚著他讓他領到浴室,看他給自己擠牙膏調水溫。
不對!她一定記錯了,她那個時候應該是不會笑的吧。那個時候?哪個時候?那個人是誰?
喬落對著鏡子笑笑,滿意地看著鏡子裏的臉自然真誠,她似乎是有一段日子是不會笑的。所以後來再次學習笑的時候,臉部肌肉總是僵硬得像是打了肉毒杆菌。
低頭擰開水龍頭,這個時候她又變成了麵無表情。很多人麵無表情的時候會變成一張臭臉或是顯得蕭索,但可能是她之前的人生過於順利風光,所以一正一負之後,如今她麵無表情就是真真正正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一丁點情緒的端倪。
腦殼中不期然又回想起那個男子爽朗暢快的笑聲,像今天的天氣一樣沒有一絲陰霾。喬落按按額角,她交過的男朋友太多了,記不清是誰很正常吧?況且,她最痛恨回憶了,過去就過去了,她從來不去想,即使勉強想起也難免會出現些張冠李戴的事情吧?
九點半的時候,喬落像往常一樣準時到了延希特殊兒童福利院。她是這裏的義工。回國後,喬落每月會固定一個周五的上午來這裏給小朋友上幾個小時的課,周末她如果有時間也會過來幫忙。有時候是畫畫,有時候是彈琴,有時候是英文,一般她都看小朋友的意願。
今天陽光很好,小朋友都坐不住,所以喬落幹脆將電子琴遷到草地上領大家一起唱歌。小朋友都很喜歡他們美麗活潑的喬老師,每次喬老師的課他們都很認真聽話,劉副院長常說:“雖然他們都有些各種各樣的障礙,但他們分得清誰是真心對他們好。”
喬落也每每在跟孩子們接觸時,看著他們純然信任的眼神時,才覺得自己還活著,還被需要著,才覺得自己是喬落,或者說,還是喬落。
中午的時候她跟福利院的劉副院長一起在食堂吃飯。她們可以說是老交情了,劉副院長之於喬落如今很像是半個母親。有時喬落也會撓撓頭問自己,這樣雷打不動的堅持每周來這裏一上午,究竟是為了見孩子們還是為了見劉副院長呢?
喬落跟劉副院長認識超過十年了,當初自己還是個高中的學生,劉副院長也隻是這裏一名普通的老師。那年她隨著學校來獻愛心,被所見所聞深深觸動。接下來的三年多直至她去美國,她一有時間就會來這裏幫忙,還跑遍了北京大大小小各種兒童福利院,並在學校裏麵多次宣傳希望同學伸出手獻愛心,呼籲大家關注這些孩子們。她周圍的人全都在她的壓力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更因為頻繁地出入北京“希望工程”的辦公室,她跟裏麵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員都混到熟識。嗬,那個時候啊,她人生順遂得容不下一絲一毫的傷感,很有一股視天下為己任的精神頭。
那個時候,她的父親也是那樣慈愛並驕傲地看著她,摸著她的頭發說:“我的落落,有種民主運動時有誌青年的氣節呢。”她並不明白,喬父又說,“你知道當年那些提出先進運動的青年都是些什麽人麽?他們無一不是出身良好,沒有生存困苦的難題,在優越的環境中長大。他們不需要考慮耕種和天災,不需要考慮漏雨的屋簷和殘破的鋪蓋,他們思考的是更形而上學的東西,他們考慮精神,考慮人權,考慮博愛。”
說到這裏喬父又笑了:“爸爸年輕的時候沒有考慮這些問題的台階,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為你驕傲!”她依舊懵懂,她不太了解這些因果。她隻知道看到那些被遺棄的孤兒,那些生來就帶殘障的孩子們,那些一出生就注定不能吃飽穿暖的孩子們,她就真心實意的心痛,想要給予關懷。
想來有趣,她當年曾經多次因此受到表彰,也多次有親屬激動地握著她的手熱淚盈眶,院長拍著她的肩說著感謝的話,甚至她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作為年輕學生的模範典型……她一度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光榮的戰士。
後來她才明白,這些關注更多的源自她的姓氏,也許那些感激讚歎是真的,可是究竟是因為她成為了那個跨越階級的人所以使感激翻倍,還是這一切幹脆就是做給她頭上的那個姓氏看的呢?其實,這些她已經不會去想,也從來不曾在意過。況且她如今已離那個階級很遠很遠了,不會再有人覺得她紆尊降貴,不會再有人覺得她的良心格外值錢,她反而能做得更加用心更加坦然。
其實,她覺得是她更感激一些。
這些孩子們並不知道,當她所有深愛的人都離開,所有相信的人都背叛,當她躺在異鄉的病床上對生命失去渴望的時候,是那封擲在她身上的厚厚的信,那封用孩子們歪斜稚嫩的字體或寫或畫的表達著對他們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的信,讓她重新站了起來。
那時,她將信緊緊地壓在胸口,眼淚淌到眼睛都睜不開,跟自己說:喬落,活下去!
“落落啊,怎麽最近又瘦了?你看看你,現在小臉就剩下一點點,想當年還一直嚷嚷著減肥呢!”劉副院長一邊說,一邊慈愛地將菜再移近喬落一些。
“劉姨,您就別提當年的事兒了,我當年臉圓得都快把相機撐爆了!我從來不敢看那時候的照片!劉姨,您看要不咱們把走廊裏我當年那照片換一幅吧?”喬落一千零一次請求,可憐巴巴地眨著眼,她麵對劉姨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卸下偽裝,變成一個愛撒嬌的孩子。
“不成!哪裏圓了?我看挺不錯!健健康康的樣子!你現在啊是照不出那時候的樣子嘍!”劉淑芹話音一落才想起不對,趕忙又說,“我是說我們落落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有女人味了,是大姑娘了!前兒個我那外甥又來打聽……”
喬落像是完全沒有多想,嚷嚷著打斷:“哎呀,成,成!劉姨我多吃還不行麽!您也多吃點!快快!再不吃該涼了!”
劉淑芹看著喬落低頭扒飯的樣子,歎了口氣。她還能不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可是畢竟這麽大的女孩子了,家裏也沒人替她操心。她一路看著這孩子過來,總覺得心疼得緊,就像自己孩子一樣。
“落落啊,劉姨不是說鍾進不好,我知道那孩子待你真心,可是你應該比劉姨還清楚,他家是不可能……”
“劉姨,我清楚。我知道您是關心我,您別為我擔心。”
“唉!”
傍晚時分,喬落坐在261路公車上一臉疲憊地看著窗外:才剛剛入春,明媚的白日還是不長,她上車的時候天還微微昏暗。看著路旁的住宅樓裏一家一家的燈火亮起來,眼底倦色更濃,身上也覺得漸冷。這時手機響了,她知道不會是鍾進,雖然他們在一起不久,但她一開始就向他聲明——每月第一個周五是她的個人時間。近四個月來,他從未在這一天打擾過她。
“你好,我是喬落。”
“還沒回來?”男人的聲音醇厚語氣簡潔。
“嗯……有點塞車。”喬落閉了眼,將萬家燈火隔於眼簾之外。
“還要多久?”
“半個多小時吧……你有事?”
“對,上次你陪我見的德國佬後天走,我想今晚給他們送行。”
“今晚?你是說……我……來不及啊!”喬落睜開眼。
“還有兩個小時。你現在到哪兒了?我開車過去接你吧。”
她忍不住翻白眼:“你也知道,我今天都穿著很隨意的,你就是接到我,我這身衣服也進不去餐廳啊!”
“我這裏有你的衣服,你要哪一套?或者我們直接在路上買。”
“大少爺,我沒有化妝,這也太不尊重了吧!不能改明天麽?”喬落有點急了,剛才那點落寞的情緒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了,這個該死的男人怎麽每次這天都有節目啊?!
“你皮包裏有補妝用品,不夠我們可以現買。歐洲人不喜歡周末辦公的,而且你明天不是要跟鍾進去打高爾夫?”
一串話把喬落堵得夠戧,她張了張嘴,最後終於落敗地說:“我現在西直橋附近。”
“好的親愛的,小爺我正巧離那兒不遠,你在車站等我,十分鍾後見!”忙音傳來,剩喬落對著斷線的手機幹瞪眼,她發誓她聽到了他話語裏得逞的笑味!
周六的天氣沒有周五好,稍稍有些陰天,喬落很高興。雖然她對美妝並不熱衷,但好歹上了年紀,這樣的風吹日曬,還是極需要勇氣的。
很顯然,喬落純熟高杆的球技讓鍾遠大吃一驚。畢竟他約在高爾夫會館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些下馬威的意思的。
但他沮喪地發現,非但沒有挫傷喬落,反而加炙了鍾進的熱情。
喬落這是第一次見鍾進的親屬,她清楚他們的立場,但鍾遠的客氣禮貌仍讓她微微詫異。轉念又輕哂,怎麽忘了,書香世家啊,即使是他們家所謂的“莽夫”鍾遠在人前又何嚐不是禮儀完美的翩翩君子。
支走鍾進,鍾遠終於得以發言:“喬小姐,我看得出你是明白人,那我就不說雜話了。鑒於鍾進跟我們提出想與你結婚,所以我想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你的情況。如有失禮的地方還請見諒。首先我想請問,你父母是做什麽工作的?”因為鍾進從提出要結婚到現在時間都還很倉促,鍾遠目前雖然通過各方渠道調查,但竟然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她家世的資料。
“我明白,但關於這一點我不想談,抱歉。”喬落淡淡的,麵帶得體的微笑,卻神態堅定。
鍾遠一哽,萬萬沒想到碰個硬釘子。作為鍾家長孫,他基本習慣了在麵對平輩時,別人對自己多少帶些示好的臉皮,尤其是年輕的女人,幾乎無一不是帶些局促和小心翼翼。可是麵前這個穿著一身簡單白色球服的女人,竟然這樣的灑脫自在,不卑不亢。連拒絕他如此合理的問題都幹淨利落,一絲赧然也不見,這般的理所應當。他甚至要有意識地挺直身板才能保住氣勢不被壓倒。
他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風度,注意風度!不想談無所謂的,這些早晚都會調查出來,不過,關於……“那好,我聽說你曾經……”不知怎麽,看著對麵那雙眼睛,鍾遠無論如何說不出包養兩個字,“咳,賀遲,跟你在一起三年,一年一千萬。”
喬落眉頭一顫,迅速掩下眼簾,就知道那男人不會讓自己順利結婚。
鍾遠清清嗓子:“還有,有人看見你半夜出沒在他的公寓。並且以他妻子的身份幾次出席宴會——我是說,最近。就算之前的事情是曆史,這點,我們總有權利過問吧?”
“那三年……”喬落眯起眼,望向正在吧台幫她點沙冰的鍾進,他也正好看向這邊。見喬落望過來,他立刻扯出一抹鼓勵的微笑。兩人距離不近,遠遠地看過去,那額頭那鼻子那下頜,還有那彎彎的微笑的眼……喬落默默地吐了一口氣,“因為那個時候我缺錢。”
“我能不能問為什麽?”
“因為我母親,病重。而我那個時候……身無分文,連飯都吃不起。”喬落笑笑,然後聳一下肩,抖落一瞬驟起的蕭索,抬眼直視鍾遠,“為此,我一生感激賀遲。我可以為他赴湯蹈火,幾個小小的宴會實在不算什麽。”
鍾遠立刻感到天旋地轉,覺得整件事情再次急轉直下。從氣質淡雅的海龜到拜金傍款女,如今轉眼又變成了舍己救母的大孝女?
賀遲到會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殷勤的鍾進和呆怔的鍾遠,喬落背對著入口,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詭異的氣氛被他的到來打破。鍾進先看見他,站起來:“賀大哥,你今天也有空?哎?你的臉?!”
“你的臉怎麽了?!”鍾遠也回過神來嚷嚷。
喬落聞聲轉身,看見賀遲一向堪稱漂亮的臉蛋上,眼眶青紫嘴角紅腫,卻還是笑得陽光燦爛。喬落乍見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這是一向愛惜皮囊的賀遲?!
“你怎麽了?昨晚還好好的啊!”她拉住他的手臂。
賀遲哎喲一聲慘叫:“輕點輕點!我的姑奶奶啊!”喬落才發現自己一時心急,下手有些重。
他們昨晚一起陪德國夫婦吃完飯送她回家時,賀遲還是那個風度優雅毫無瑕疵的英俊公子,怎麽才分開十個小時他就變成這副模樣?這事不能怪喬落著急,賀遲年紀不大卻已經是一個龐大的建築集團的董事長。他的脾氣那麽衝,她總是擔心他得罪什麽人。可是她忘了昨天他們活動的範圍就在小二環,而且賀遲的路虎是看見歹徒就能壓過去的,他住的地方又是裏三層外三層警衛,不法分子想要找上他那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她緊皺著眉頭責問道:“手臂也受傷了?你怎麽回事,怎麽傷成這樣?一宿覺的工夫你這是幹什麽去了?!”
“我,這個……那什麽,跟一朋友在我家過了幾招,他現在也不怎麽樣。”
看著賀遲那仍舊燦爛的笑容,鍾家兄弟在一旁驚訝得閉不上嘴。要知道,賀遲從小到大都是孩子王,所有人中脾氣最爆最特的就是他。從來都是他發火別人聽著,他惹事對方賠罪。賀家顯赫,又是老來得子一脈單傳,寵他寵得上了天,別說同輩,這是個連長輩都不敢多說一字半句的主。誰要在他少爺麵前讓他不舒坦了,早兩年那是手邊有什麽砸什麽的脾氣。
可如今看他微微哈著腰,撓頭訥訥解釋的樣子……天下藍雨了啊……
“完了,完了,這幾天受刺激大發了,我現在不隻頭暈,我還幻視幻聽啊……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鍾遠兀自喃喃著。
而鍾進,很顯然,驚詫之餘臉色很有些抑鬱。雖然他知道賀遲和喬落在美國是同城的同學,而且似乎是曾經的情侶。他一直說他不在乎喬落的過去,可如果那人是賀遲,是更英俊更有權勢的賀遲,如果賀遲待她仍然如此特殊……
散場的時候鍾進和鍾遠分別去提車,喬落和賀遲等在門口,喬落等鍾進,賀遲等司機。
“一會兒幹什麽去?”
“逛街。”喬落聲音有點低,一會兒,要去買些結婚用的東西。
“真打算結婚?”
“嗯。”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麽?”
喬落低頭不語。
“真是白癡!”
她還是不說話,一會兒抬頭問:“你的傷……去過醫院了?”
賀遲扯著一側沒受傷的嘴角笑,即使臉上青青紫紫卻仍然俊帥邪氣:“我們落落關心的是我麽?”
喬落眼中閃過一抹懊惱,抬手打他受傷的手臂:“白癡啊你!”看他齜牙咧嘴,然後抿嘴笑,又忍不住皺眉,“怎麽傷得這麽嚴重?破相呢。”連車都不能自己開了。
“切,擔心你自己吧!”賀遲的司機到了,他一步三晃地走過去。
“什麽意思?”
“某人認為我們合謀欺騙了他,天知道他是以什麽立場過問。”他回頭眯著眼睛看她,“不過你知道,他可是很難搞的。”
喬落一怔,嘴角動了動,終究什麽也沒說。
賀遲兩指並在眉間行個禮:“好運了,落落公主。”然後不理喬落瞬間僵硬的神色,哈哈大笑著坐進副駕駛座,揚長而去。
周四中午,喬落一手拿著麵包一手握著鼠標,一個一個的挑揀可用模型,眼睛酸澀頸椎僵痛。辦公室裏一片肅殺,她們債券投資組合部向來不像投資部和谘詢部等地方那麽忙亂,這裏是更偏內部和技術的部門,可是這星期一上班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一人掰成仨人。
交上去的方案一遍又一遍的被推翻,經理周二又忽然外調,換了一個搞不清楚門路的MBA過來,這可難死了喬落這個經理助理,兩麵受夾板氣。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任務卻翻倍的壓下來。其實他們投資組合部門大部分都是學數學和計量經濟出身,是個對專業要求很高的部門,以往上麵的審核都隻是走走過場而已,而這周就像是吹了邪風了,審核每每挑出一大堆問題不說,這個新來的經理還跟著指手畫腳亂指揮。甚至在周三的各部門匯總上,一向平穩的債券投資組合部被嚴厲的點名批評。
這簡直就像一場沒有任何預兆的天災,整桶汙水從天而降,嘩的潑在他們身上,放眼所及,烏雲翻滾,雷聲陣陣,人心惶惶。
部門裏的同事對這一連串的打擊顯得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但連抱怨的時間都沒有,相顧之時眼裏都是茫然,剛歎口氣就被成山的數據埋沒。尤其是喬落帶領的小組,眼看著大家的心血一遍一遍被莫名其妙地打回來,喬落連撐了四天腳不沾塵夜不閉目的日子,如今簡直是心力交瘁。
“喬助理,進來一下。”說話的是賀夕,美麗的臉上表情冰冷。
在部門裏人仰馬翻幾天之後,昨日他們終於扛不住,聯名寫信上交說希望總公司派相關專業人士支持。公司效率一向上佳,今天天兵降臨,來的就是賀夕。賀夕是B大的金融學碩士,在總公司做基金經理,不可謂不專業。
“喬小姐,我們認為你們上午交上來的方案中係數檢驗並不盡如人意,希望你們能找到更好的方案。”賀夕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很有些大家閨秀的矜貴樣子。但喬落知道,她遠不像看起來這樣嬌柔,她是一個很有能力和毅力的女人。
“賀小姐,其實我並不是非要待在陽啟不可。”喬落靠進椅背中揉著額頭,她是真的有些生氣了,他們一組人這麽多天的成果交上去半個小時就被打回來,以一個這樣片麵的理由。
賀夕聞言並不詫異,卻也沒有說話,和賀遲相似的漂亮眼睛隻是看著麵前疲憊的喬落,眼神中竟似含有一絲鼓勵。
“如果我離開……”
“喬小姐,如果要離職,你這樣的職位是需要提前兩個月遞交說明的。”
喬落看向賀夕,這個女人這些年變了很多,記憶中她因為身體不好總是一副柔弱的樣子,但如今那柔弱之下的韌勁卻越發明顯,這也是職場磨煉的功勞吧?
那個男人,在做些什麽呢?他要把身邊的女人都逼成鋼鐵戰士是不是?
多少年前呢?這個女人走到她的麵前堅定地說:“喬落,我知道你會回來,我要你看見,我可以取代你,不是隻有你喬落不怕風吹雨淋!”
喬落閉閉眼睛,原來自以為忘記的,都還在那裏,“我現在遞交辭職申請,然後我想休長假。”
不是不能堅持,不是不能忍受,隻是這場戰爭目標明確,勢力懸殊,她又何必扮演苦情,給他人增添愉悅?何況又累得共度兩年的同事跟著吃苦受罪。她一向很好說話的,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經不是那個凡事諸多要求的喬落了,想讓她走路?可以啊,其實直說就好,實在沒必要這樣興師動眾的。
不舍麽?自然是不舍的。畢竟七百多個日夜奮戰在這裏,她雖然不算盡力但也用心。不過,她的小小心情哪裏會在別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呢?她啊,早就逆來順受慣了。
“什麽理由呢?”賀夕微微傾身。
“婚假。”
第三章 落落小心,轉彎了
(我真的累了,真的想就這樣停下來。為什麽連你都不相信我?這世上又有幾段婚姻的起始是美滿無瑕的呢?我有跟你過一輩子的心……不夠麽?不夠麽……)
因為大鍾同誌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一眾兄弟又被他拉出來喝酒。
“行了,大鍾,你少喝點吧,要不把你弟叫出來,咱哥兒幾個跟他談談看?”說話的是宋海,他在這票人中年紀最大,三十出頭,上次聚會他沒來,因為他那個小女友辦巡回演唱會,他跟著當孝子去了,剛剛也是被他們好一頓笑話。
“現在誰都沒用,我估計這樣下去隻能去找道士才好使了!”鍾遠又幹一杯。他們這票人中求放蕩的有,求清純的有,求刺激的有。身邊環肥燕瘦,從清高嚴肅的女博士到能滴得出水的小模特,都有。就是宋海身邊這樣一揮手幾萬人跟著走的歌星也不少,就是今天擱這兒放著,他們也不會多瞅幾眼。說穿了,他們玩慣了,也不怵玩的事。
但他們這群發小都有一個共識,不管你怎麽玩,你是喜歡清湯掛麵還是迷戀半老徐娘,你是黑幕操作還是一擲千金,那都沒問題,他們玩得起,耍得起。可是“結婚”這兩個字,你就是抽了褲腰帶,亮出白肚皮,也還是要穩穩地給我埋在舌根子底下,擺都不要擺一下。
“曲姨不是今天去找那丫頭談麽?你母親可是狠角色,我說,你就等好吧!”孫豫也勸。
“那喬落可硬著呢,也不知道我媽要去跟她談什麽……”
“好了!別婆婆媽媽的,咱走一個!”賀遲一揚杯,見底。大家也跟著紛紛起杯。
正說著,鍾遠電話響:“喂,對啊,在楚館呢,在啊,都在呢,來吧,那什麽……喂?喂!”撂了電話看向一直沒說話的顧意冬,“是小進,說要來找你,挺急的,什麽事啊?”
鍾進進來的時候夾著外麵的冷風,先打了一圈招呼,沒顧上說話又被罰了好幾杯酒,他本就不勝酒力,這會兒更是紅著臉頻頻咳嗽。
賀遲看他那樣就樂了,一擺手:“夠了,你小子急急忙忙地幹什麽來的?”
鍾進吸口氣,看向顧意冬:“意冬哥,我是想問問,那個,喬落辭職的事。”
“呦,意冬,動作挺快啊,前後一周的工夫就把你最忠心肯幹的員工掃地出門啦?”賀遲揚著兩道飛揚的濃眉揶揄,眼睛裏卻不見笑意。
鍾進看顧意冬沒說話,有點著急:“意冬哥,這事不是小落跟我說的,是她說太累了辭職了,我自己打聽的前因後果……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著她非要結婚的。”
顧意冬垂下眼,嘴角卻噙著一抹笑,燈火明昧間,顯得整張臉好看得有些飄忽。
顧意冬自那事過後的這些年一直都是冷冰冰少言少語的樣子,從頭至腳諱莫如深到了極點,今天不知是哪裏的變化,整個人看過去忽然有了一些許久都不曾在他身上見到的生動的氣息。在座的其他人看著也覺得有點兒迷惑,很多年不曾見過這樣人性化的顧意冬了。
宋海不自覺地就叫出他兒時的綽號:“駙馬爺,你真把人家女友給炒魷魚了?”
鍾遠也跟著問:“駙馬爺,你把喬落辭了?那她在這行還能混下去麽?雖然她……那個,可是對一女的趕盡殺絕這也不符合咱的作風不是?”鍾遠說完抓抓頭,他也想不起來為什麽顧意冬會叫駙馬爺,好像是因為小時候他總跟在一個女孩兒的後麵鞍前馬後的,他們叫那女孩兒公主,自然就叫他駙馬爺。
“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小落工作很用心的!”
“沒有誤會。而且也不是我解雇她,是她自己提出要辭職。”
“對,不是你炒她,你隻是逼得她除了辭職以外沒有別的選擇。”賀遲懶洋洋地開口。
“其實也是有的啊……” 顧意冬靜默一下,忽然懶懶地笑了,鳳眼斜斜地瞥過去,流閃著隻有他們兩個明白的意味。
賀遲啪地一拍桌子就站起來,孫豫連忙死命拉住他,“賀子,賀子!別激動啊!”呼啦啦一桌子人也都跟著站起來。鍾遠他們也都趕緊攔著,鍾進不明所以地隨著站了起來。
宋海剛才看見賀遲和意冬臉上的不明傷痕就問過,知道兩人前幾天打了一架,還頗為震驚了一會兒,畢竟這麽多年的兄弟,又都是奔三的年紀了,就算賀遲脾氣比較爆,這幾年也都深沉了許多,更何況,顧意冬哎!他都從來都沒見過他大聲說話,永遠是溫文有禮的樣子。
鍾遠一邊抹著汗慶幸今天讓他們分開來坐,一邊攔在顧意冬前麵:“賀子,咱火氣別這麽大!你看大家這樣都嚇著你們家服務生了。”他最近真的是很操勞啊,自從鍾進拉了這個叫喬落的說要結婚,一切好像都不對了。
宋海也張羅著:“就是就是,都坐下,坐下啊!來,給賀子滿上!什麽事兒啊,咱兄弟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啊?來來,都喝杯酒,有什麽事好好說。”
顧意冬斂一下眼,先端起酒:“賀子,咱們是最鐵的朋友,我以為你從來最明白我,不是麽?”
賀遲怒聲:“你不應該……”
“別跟我說什麽應該不應該。你就應該麽?”賀遲聞言臉色驟變,顧意冬嘴角含一抹笑,看上去很溫暖的樣子,卻隱隱有一絲極鋒利的恨意,“你就說,如果你是我,你怎麽辦?”
鍾進到喬落家時有些失魂落魄的。
喬落的家在二環邊上,一套大約六十平米的半舊小套房。因為要結婚的事,鍾家凍結了鍾進的大小賬戶,那個時候他們兩個站在她的小套房裏相視苦笑,然後決定就把這套小房子當作婚房。
他那個時候覺得很愧疚,可是喬落渾然不在意,隻是說:“有我跟你就夠了。”
因為要裝修和搬運東西,鍾進手裏有一把這裏的鑰匙,他打開門的時候方廳沒有人,地上堆了一些他們前些日子買的婚禮用品:“落落?”他喚,然後在臥室看見喬落。
她蹲在床邊,床上鋪著他們昨天一起買的粉紅色帶緋子的綢緞床罩,很華麗夢幻的樣子。她當時還嬌俏地笑說:“這麽一把年紀,結這麽一次婚,就讓我裝把嫩吧!”
可是此時她弓著身子蹲在那裏,將臉埋進這鋪床罩裏,一動也不動。這個姿勢那麽的無助、弱小、失望和抗拒。
鍾進在門邊看著,忽然覺得心痛得呼吸不了:“落落……”他輕喚。
過了一會兒,喬落抬起頭來,鍾進像往常一樣穿著米色的衣服,站在門邊溫柔地看著自己。下一秒鍾,她的眼裏就湧現出無窮無盡的哀傷。
鍾進走近她,輕輕地攬住,將她的臉放在他的肩頸——他不想讓她看見他臉上的無奈,他希望她在他的懷裏。
喬落低語:“我今天見到了你媽媽。”
鍾母還是那副嫻雅的氣質,跟她的姐姐如出一轍。她看見喬落,眼光淡淡閃動,微笑著:“是喬落吧,這些年你變了很多呢,二姨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喬落頷首:“曲阿姨,好久不見了。”
微微掙開鍾進的懷抱。喬落的手指很蒼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她伸出手,細細地描摹著鍾進的臉頰:“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結婚……我想跟你在一起,隻有我們兩個,哪怕吃不飽穿不暖,哪怕我們流落荒島危機四伏。嗬,我都隻想跟你在一起。隻有我們兩個,隻有我們兩個。鍾進,你明白麽?”
“我希望我明白。”鍾進看著喬落,眼神痛楚,她這樣的蒼白無助,這樣的沉寂消沉。但是,她的傷心她的無奈是因為他嗎?
喬落微微側頭,眼神疑惑無辜:“你不明白,對麽?嗬嗬,你看,你不明白,可是明白的人又不相信。”喬落笑得燦爛,燦爛得刺眼,“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知道你是鍾進,是鍾進。我真的累了,我真的是想就這樣停下來。為什麽沒有人肯給我一個機會?為什麽連你都不相信我?這世上又有幾段婚姻的起始是美滿無瑕的呢?我有跟你過一輩子的心……不夠麽?不夠麽?!”
曲雅琴優雅地喝一口茶:“喬落,你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子,曲姨從小就看著你,不會錯。可是……婚姻,畢竟是兩家的事情。你知道,我們鍾家也不是非要計較門庭這些的。不過,以我跟他爸爸的位置,作為親家,至少也要家世清白才好。你說,對不對?”
喬落扣緊了手指,又聽她說:“而且,我的兒子我知道。進兒他直率熱忱,可卻被我們保護得太過單純。我知道他想跟你結婚我們誰也攔不住。喬小姐一直是個有能耐的女孩子,到如今賀家兒子為你鞍前馬後,我還有個癡心的外甥到現在也不肯結婚。”曲雅琴頓一下,“可是我的兒子,真的無福消受你的美意,我們姐妹自問一生光明磊落,喬家的門庭,我們真是,高攀不起。”曲雅琴聲音含笑,一手掩住唇邊諷意,“你也了解進兒,像喬小姐這樣複雜的經曆和背景,你認為單憑進兒此時的衝動和熱情,夠不夠跟你共度餘下的半生?他就是此時能接受,那是不是就能消化?而且,你知道,他從小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意冬哥哥。”
喬落頹然地捂住頭,她所有的力氣都在下午與曲雅琴的對談中耗盡了。嗬,清高自持的曲家姐妹也隻有在麵對她喬落的時候,才會不惜刺破自己高雅的麵具,流露出刻薄狠毒吧?
“落落!你不要這樣,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真的,其實我都明白,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明白,落落公主。”
喬落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然後像是回過神來,一把推開他,幾乎尖叫著:“鍾進!”
鍾進倒在地上,苦笑的臉卻更顯痛楚:“這回你相信我明白了吧。”
喬落隻是看著他並不說話,像從不認識他一樣,身體微微顫抖著。
“落落,你不肯嫁給我了是不是?我原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讓你幸福的。”
“為什麽,都要這樣逼我?”
“對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並不是一開始就蓄意接近你,我是後來才想起的。當我發現你竟然是我兒時夢中的落落公主,我那麽驚惶不安,我多怕這個秘密被別人發現,我多怕你被別人搶走!”麵對鍾進深沉哀傷的目光,喬落有些怔忡,她忽然發現,原來自己錯了,大家都錯了,他早就不是那個跟在大家後麵喊著“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的小孩子了。
“落落,我無意把事情搞到這個境地,我隻是……愛你,想跟你在一起,想給你幸福。你在我心裏,從來都是那個金光閃閃的落落公主。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嫁給我,真心想和我過一輩子。你答應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真的!因為我知道你從來都是一言九鼎的女中豪傑。記得麽?你以前總說自己是坦蕩無畏一言九鼎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嗬嗬。”
喬落一愣,也忍不住舒開了眉眼,甚至隱隱地有了些笑意,多少年了,再也沒有人在她麵前提起以前的事情,“這話你還記得?那時候你才多大啊?”
“四五歲吧,夠大了。我記得你穿著公主裙站在一群人中間趾高氣揚的樣子。當時真的好羨慕你。”
“嗬嗬,是麽,我都不太記得了。”喬落低下頭。
“我記得,我還記得你是唯一敢和賀遲小王爺嗆聲的人。”
說到這個喬落也笑了,那個年代電視上播一個什麽古裝劇,她也記不清了,隻記得那裏麵有一個霸道跋扈的小王爺,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於是他們就叫賀遲小王爺,裏麵的駙馬溫文爾雅俊目白麵,所以就叫……不過這些稱呼他們都是玩的時候背地裏叫,叔叔伯伯們很忌諱這些稱呼,不過越是這樣他們越想叫,鬧得不亦樂乎,鬼鬼祟祟唧唧喳喳的,想來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歲月。
原來,回憶真的沒有必要這樣回避是不是?總是會有一些溫暖的東西留在那裏吧。
“鍾進,我……”
“落落,給我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好不好?求你。我會讓你幸福的!你相信我!”鍾進攥住她的手。
“鍾進……”喬落看著他的臉,多好看的一張臉,不要皺眉啊,傻鍾進,到了這一步,我怎麽還能嫁給你呢?
鍾進看著她溫柔哀傷的臉,心中的惶恐痛楚一波接著一波地湧上來,不行麽?他還是不行麽?!
“別哭啊,進,你不要難過。”喬落溫柔地擦拭他的眼淚。他的眼睛真好看,一雙會笑的眼睛,可是卻為她流出了淚水。她也曾經看到另一雙這樣的眼睛流出淚水,每一滴都燙在她的心上,刻骨地疼。
“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
“不,落落,是我對不起……”鍾進哽住,他不行啊,他終究是不行啊。其實,本來就知道的吧,他那麽心急輾轉,難以安枕,像得了一樣不屬於自己的寶貝,時時警惕。可是,仍然保不住,仍然留不住啊,“是我搞砸了一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鍾進緊緊地摟住她,最後一次了,他知道他再也沒有機會。他們,再也不會給他機會接近她了。
剛才顧意冬在“楚館”說的話再次回響在鍾進耳邊,那樣淡定自若的神態,說起話來永遠是那種不緊不慢的躊躇滿誌的態度:“鍾進,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搶。而是,喬落本來就是我的。”
當夜喬落就開始發燒,吃藥睡下。
睡得很不安穩,她夢見了兒時的大院,她夢見自己坐在牆頭搖著小手帕,使勁喊:“意冬加油!意冬加油!”然後一張滿是泥汙的漂亮小臉揚起來,大眼睛瞪著她,吼:“喬落落!你給我閉嘴!”
“你才閉嘴遲賀賀!”
她夢見他們一起去敲大海哥家的橘子樹,然後顧意冬牽著她的手飛速地跑開,路上落下一串串的笑聲。
她夢見十七歲那年的火車站,喧囂而且燥熱,他穿著米色的衣服站在人群中,那樣的出類拔萃,看見她笑彎了眼,溫聲喊:“落落!在這裏!”
她夢見顧家的小樓,幹淨明亮,空氣中總飄著一股書墨的香氣,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麵前,“落落,你能不能……別再收其他男生的情書?”
她夢見他說:落落乖,再吃一口雞蛋。他說,落落很聰明,我再給你講一遍就會了。他說,再做一道題就好。他說,落落,外套!
她夢見那一年的放榜,她跟顧意冬牽著手坐在沙發上等著電話響,然後她看見顧意冬接起電話,看著他瞬間僵硬的脊背,看著勁瘦的少年扔下電話,一把抱起她來轉圈,一邊歡呼:“考上了!考上了!落落,我們憑自己能力考上了!”
她夢見十八歲的單車,她那一年開始留長發,手裏拿著蛋筒冰激淩坐在後座,聽見男孩說:“落落小心,轉彎了。”
落落小心,轉彎了。
那個時候,她不明白,一個命運的轉彎,竟可以讓她失去這麽多,這麽多。
第二天起來喬落仍然昏昏沉沉,傍晚的時候溫度又高了起來,她又吞了幾片藥睡下。結果半夜被饑餓攪醒,才發現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胃一陣一陣的刺痛。最近忙亂得都沒有時間去超市了,家裏隻剩下幾塊幹巴巴的餅幹。喬落摸摸自己的胃,咬咬牙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衣服,決定去樓下的24小時便利商店買點麵包和豆漿。
站起身來一陣頭暈目眩,她一揮手碰掉了台燈,嘩啦啦一陣響,屋裏陷入一片漆黑。她茫然四顧,隻能看見手機的指示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忽然很軟弱。
忽然想聽到那束醇厚朗然的聲線,想看到那張滿不在乎的臉。
她咬住自己的手,喬落,不可以。
喬落,你隻有自己,就夠了。
慢慢轉身摸索著向外走,終於摸到門口,“啪!”的一聲,屋內燈光大盛,一時刺得她要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卻看見一張溫文俊雅的臉,會笑的眸子,總是溫柔地喚她:“落落,我的落落。”
每次他這樣喚她的時候,她多大的怒氣都撫得平,多少的任性都收得起。那個時候他總是默默地伴在她的身邊,看她風風火火地辦活動拉讚助,看她奔波在孤兒院和校團委。彼時的喬落多麽的鬥誌昂揚,覺得自己就是打不倒的女戰士,世上有那麽多的事讓她激動,她無所畏懼,路見不平絕對挺身而出,受了委屈也是冷笑一聲,自然有人為她解決。有幾次在車上她累得倒頭就睡,有人為她披衣還握著她的手,溫聲道:“休息一會兒,有我。”
是的,有他。所以她就真的什麽都不怕。昂首挺胸,一路向前,因為她知道,有他。他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她累他比她憔悴,她疼他比她痛苦,她病他比她折磨。
彼時,他說:放心,我一直都在。
而如今,喬落睜眼,滿屋子,盡是空蕩。
她都很少在清醒的時候在腦中這樣仔細地勾勒那人的樣貌了,因為承受不住。
可是生病總是讓人自製力崩潰,如現在,她已經分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隻覺得指尖顫抖冷汗淋漓而下。
勉強擦一把臉,喬落拿了鑰匙推門,驚呼哽在嗓子裏:“誰?!”
屋內的燈光瀉出,隱隱照出默立於黑暗中的男人的樣貌。
那人顯然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間出門,弧度美好的鳳眼微微睜大,薄唇抿得緊緊的,微皺著眉頭,似乎很不高興。
幾乎同時,喬落認出了顧意冬。
她不能置信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越來越快,快得她的頭一陣陣地暈。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良久都沒有出聲。
空氣中酒精氣味濃重。
門把在喬落的手裏越攥越緊,越攥越滑,就在她快要站不住的時候,顧意冬開口了。
那聲音和她記憶中永遠張弛有度的溫潤聲線相差許多,帶著沙啞和一點點不明顯的淒惶:“怎麽辦?我發現我受不了你嫁給別人。”
七年。
七年了,這是他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一年,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喬落,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永遠別再回來。”
如今,七年的歲月莽莽,他說,他發現,他受不了,他受不了她嫁給別人。
他開了口,喬落反而不再像剛才那樣緊張。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幻象。
“落落,”顧意冬那樣輕柔地吐出這兩個字,雙唇微圈,舌尖輕點,像多年前一樣,“你告訴我,你也跟我一樣,你也努力過想忘記,你也試過想重新開始,可是你做不到。”他邊說邊走過來,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不堪負荷。
“落落,說你忘不掉。說你一看見藍天就想起我們的風箏,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我的臉;說你看見湖就想起我們的大學,看見海就想起我們的沙堡。落落,你說啊,你說你記得我們的紅酒餅幹,記得我們的四手聯彈,記得我們的輪椅探戈……”說到這裏,顧意冬的聲音終於把持不住地開始顫抖。他狠狠地攥緊了拳頭,“你說啊!落!你說啊!”
“我忘不掉,我記得。”喬落的聲音是讓她自己都意外的平靜,而且疲憊,“我記得我們的風箏我們的鋼琴我們的湖還有我們的沙堡,我還記得我們的單車我們的卡片我們的磁帶還有你的圍巾我的手套,”她笑到眼淚傾瀉下來,“我從來都記得,我從來沒打算忘記,是你,是你要忘了!是你要我忘了!”
第四章 我怕來不及
(It makes a sound like thunder,it makes me feel like rain.)
門鈴響的時候,喬落正對著床上的兩個枕頭發呆,傻傻的去開門,看見賀遲。
他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皮衣仔褲緊裹著修長的四肢,亂中有序的頭發根根囂張地立著。他的眼睛很漂亮,彼時喬落總笑他很適合女妝,隻可惜額頭、下頜的線條過於硬朗。此時他正眯著那雙漂亮的眼,一臉不耐煩地晃動著車鑰匙。
“怎麽那麽慢!”
喬落看見賀遲的一瞬間有些莫名的慌亂和心虛,但他大少爺早上總有一段很長時間的起床氣,此時他又因為喬落的遲鈍正在使勁地衝天翻白眼,所以沒有看見她瞬息變幻的神色。
畢竟二十七歲的女人,情緒早已能掌控得很好,喬落笑笑:“怎麽來了?”
“粥!”賀遲將手裏精致的紙袋塞到喬落懷裏。
“粥?”喬落呆呆地跟著重複。
“對!粥!”賀遲貌似煩躁地撓撓頭,“你應該發燒了吧?你每次遇事就發燒,我估計你家肯定沒有吃的,剛才開車路過就給你買了送過來。”說完話一臉不耐煩地看看周圍,“你這個破房子怎麽還不搬?樓裏黑漆漆的連個壁燈都沒有!”
喬落抱著懷中還溫熱的袋子眨了眨眼,含糊地應著:“唔,過兩天物業就過來修。”
“成!那我走了,想吃什麽跟小爺說,上次那批德國建材的代理合約小爺賺了不少,算你一份啊!”說話間就轉身。
“遲!”喬落抓緊手裏的紙袋,看著他轉過身來。
賀遲很高,即使喬落這樣的身高麵對他仍要仰視。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貪玩淘氣熱衷運動吧,賀家長輩也不過中人身量,他卻比一米八還多出好幾厘米。
此時他簡簡單單地轉身,隨意地站在狹仄的走廊裏,卻更彰顯出他舉手投足間那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道,他抬起一隻手輕搔眉尾,口氣不善:“幹嗎?”
看著他不耐煩的樣子,喬落明白他隻不過是在不好意思。其實這些年他的脾氣收斂了很多,即使做不到顧意冬那樣諱莫如深,至少外人麵前也能夠不動聲色。但麵對她的時候,他永遠是一張掛著表情的高調臉皮,她覺得心裏有一個角落柔軟到濕潤。
遲,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麽多麽的喜歡你,多麽多麽的羨慕你,你永遠都像一株生機勃勃的植物,充滿活力與希望,你活得如此不羈如此拓達如此盡興。
“遲,謝謝。”謝謝你。
賀遲的濃眉掀起,疑惑地打量著她:“你吃藥了麽?你這白癡不會黑燈瞎火的吃錯藥了吧?你大小姐對我一向呼呼喝喝威風得不得了,什麽時候也開始走五講四美的路線了?幹嗎?響應號召,走和諧路線哪!你怎麽總是這麽紅心昭昭啊?”
喬落失笑,伸手捶他:“白癡啊你!”
賀遲也笑:“你才白癡呢!”一手使勁揉喬落的發頂,“走了啊!”
“嗯……遲!”喬落咬咬嘴唇,“小心開車。”
賀遲眯起眼睛,快速地審視一遍喬落略略僵硬的神色,眼裏閃過一抹不明的情緒。他邁向前一步,低頭看著喬落,伸出一隻手,輕觸她蒼白的臉側:“落落,你有話要說,是不是?”聲音低沉。
喬落微微側頭,語氣輕快:“哪有啊。”這樣深沉的賀遲讓人害怕。
“落,不要做傻事。”
But there's a danger in loving somebody too much,and it's sad when you know it's your heart you can't trust.
已經一個月,賀遲再也沒有聯係她。
喬落看著手機出神,果然,生氣了。不,這麽說太過輕巧,她想,賀遲一定是憤怒,並且對她極為失望。
遲,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一輩子那麽長,七年,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未來的漫漫長路我又該怎麽走?趁著……我還能在他的眼裏看見自己的影子……
“喬助理,麻煩把勁元資產重組的案子整理一下,明早開會要用。”說話的是陳俞康,達啟信托有限公司的常務副總經理,也是喬落的頂頭上司。
“好的,陳副總。”喬落回過神,站起身答道。
陳俞康看著喬落無瑕的儀態有些欲言又止,喬落對他有話說不出的表情視而不見,徑自俯身查找資料。陳俞康隻得歎了口氣轉身進了辦公室。
一個月前,他在路上遇到顧意冬——達啟信托的創立者,也是他大學時很要好的朋友——他什麽也沒說就丟給自己一份簡曆。
陳俞康打開就一怔:“喬落?是……那個喬落?”
顧意冬沒說話,徑自點了一支煙。
陳俞康從達啟信托創立之初就跟著顧意冬,一路披荊斬棘,到如今旗下擁有三家基金公司和多家分部,無數艱難的關卡,都很少看見顧意冬吸煙。
他自然了悟,但仍有些猶豫:“這次招聘最高的職位就是總助理,可是,我哪敢讓當年經管院的第一才女給我當助理啊!她文憑硬挺,做過基金……要不我看看能不能在風險控製那裏給她騰個地兒?”他翻著那份簡曆,試探著。
“就總助理吧。”
淡淡一句話,陳副總心中哀聲四起。
他有點不清楚狀況。一個月了,還是沒摸明白這到底是哪一路的脈象。
要說場麵上看著吧,一切都和諧得不能再和諧了。
喬落到他手下之後,很快進入了工作角色,與周圍的同事相處得也還不錯。顧總除了問過兩次外,也沒表現出什麽特別的關照,而且仍然和賀夕模範情侶般的出雙入對。
本來,應該就是這樣了。
可是,當年的事情他是正經的一線目擊者,那對他幼小心靈的震撼使他至今不敢或忘。所以,一個月了他仍然吃不準對待喬落的態度。而喬落也變得跟從前完完全全不一樣了,見到他像從不認識一樣,純粹地公事公辦。偶爾賀夕會上來調些案子什麽的,見到喬落也是目不斜視。他無數次想問問這到底是耍什麽套路呢,見到顧意冬淡冷的眉目問不出,對著賀夕高貴的鼻尖問不出,就連喬落也不給他留一絲詢問的空隙。
這一切說正常又不正常,說不正常又說不出哪裏不妥。搞得他總有些心神不寧的,好像手下握著一顆不定時的炸彈,總讓人不能安心。
這天晚上,顧意冬說:“五區新開了一家室內網球館,去看看?”
喬落一向是喜歡打網球的,就答應了。其實,如今她就是不答應,他想去,也一樣會去。
不,喬落在球館看見鍾進和鍾遠時在心底暗暗糾正——應該說,他想讓她去,她一樣要去。
顧意冬自若地擁著她跟鍾家兄弟打招呼,又低頭看喬落:“落落,怎麽不說話?這麽快就不認識了?”
她無法,隻得微笑:“嗨,好久不見。”
顧意冬看著尷尬的喬落和黯然的鍾進相顧兩無言的樣子,不自覺地加大了手勁,隻覺心頭的恨意那樣地明顯和鋒利。喬落啊喬落,你真是最知道怎麽折磨身邊的人!
幾局下來喬落的體力就已經不行,顧意冬看著她一頭汗水的樣子有些心疼,她的身體遠遠不比從前了。於是早早叫了停,各自換衣衝澡。
更衣室裏鍾遠終於忍不住抓住顧意冬的領子:“我以為你帶來的人是賀夕!意冬,這麽多年兄弟,你何苦這樣折磨我弟!”
顧意冬揮開他的手,看向一旁沉默換衣的鍾進:“我折磨他?你怎麽不問問你弟弟,他冤不冤?”白熾燈光下顧意冬的臉更顯蒼白,剛洗過的頭發絲絲縷縷的垂在額頭上往下滴答著水,“大鍾,你一直問我為什麽,你還問為什麽賀遲都不吭聲反而是我這樣。我告訴你,因為賀遲跟喬落三年,而我,跟她四年。”
說到這裏,他一把推開發傻的鍾遠,毫無預警地揮拳擊向鍾進小腹,鍾進吃痛彎腰。一切發生得凶猛而迅速,緊接著又是一記肘擊狠狠地落下!
顧意冬拎起鍾進的領子將他甩到牆上,死死抵住:“小子,你該慶幸今天打你的是我而不是賀遲。你以為他不想揍你?他想得很,他想得跑去非洲射野鹿泄恨,隻可惜他沒有立場。”說著又甩開鍾遠企圖阻止他的手,舉起拳頭用力擊向鍾進的右臉,咬牙道,“鍾進!多虧你這張臉,否則我真的會打死你,你知不知道?”
此時的顧意冬嘴角含笑,語調森冷,眼底卻是一片赤裸裸的愴然:“鍾遠,那幾年你都在國外一直沒回來所以不知道,可是鍾進回來過,他知道。
“他知道那是我的喬落。他一直喜歡喬落,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
“鍾進,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故意裝作不記得她,故意拿這張臉出現在她麵前,你故意穿米色的衣服,故意做蛋糕向她求婚,對不對?
“鍾進,我很不高興。真的!我真的很討厭用暴力解決問題。可是,你碰了你不該碰的東西。鍾進,我再說一遍,喬落是我的。”
“喬落不是你的!她有權力選擇她要嫁的人!意冬哥,你怎麽變成這樣?!”劇痛微微平息,鍾進終於開了口,“你不是也說過希望她幸福嗎?意冬哥,你不明白麽?喬落要嫁的人是我,是我鍾進!因為隻有我能娶她,隻有我能陪她一輩子!你能嗎?你能嗎!”
“意冬,住手!你要打死他了,別打了!意冬!”
今天的部長級以上例會顧意冬到得比平時稍早。時間還沒有到,人們正在陸陸續續地進會議室,看見他都恭敬地停下來問好。
“顧總早。”清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顧意冬轉身看到手裏抱著一遝材料的喬落。她似乎狀態不錯,得體的淺灰套裝和高跟鞋,脂粉輕施,眉目平穩,氣質清雅,昨夜的混亂在她姣好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
顧意冬從來都知道,喬落在人前總有一種自若的氣度,正是這種不凡的氣度讓她在這個速食年代裏如此的與眾不同。人海茫茫,依舊掩埋不了她的光亮。雖然,私下裏的她可以慧黠可以嬌俏可以發怒可以撒嬌,但二十七歲的喬落站在人前永遠都是優雅得體的,是沒有瑕疵的。
顧意冬忽然發現,曾經在他麵前肆無忌憚地撒野耍鬧的落落,也已將他劃為外人之列。
在北京裏,隨手一抓一大把都是正處級起跳的,所謂“水深”不過如此。這裏豪富弄權的人多了去了,但眾多名門權貴中仍是分撥別類的。與顧意冬他們玩在一處的都是三代以上的顯赫人家,要麽是顧家這樣世代書香累計下來的名門望族,要麽就是跟著開山建國立下赫赫戰功的一批元老。這樣的人家對孩子的教養是非常嚴厲的。
他們私下混在一起的時候自然什麽樣都有,但在人前,個個都是詩書禮儀的標本,在家裏麵對長輩站得那叫一個標板溜直。
哪怕浪蕩如鍾遠必要時候也是上可論美國崛起對中華複興的啟迪,下可談萊布尼茨對康德和黑格爾的影響,外加還是個寫顏體的行家。當然,絕大多數時候他這滿腹經綸都用在泡妞上了。
顧意冬是曲家和顧家的兒子。曲家的家譜可追溯到明朝年間,期間出了不少縱橫一時的文人墨客。顧家則是官拜大學士,曆代登榜者更是不勝枚舉。顧曲聯姻,當年在北京裏,正經是段很傳奇出彩的姻緣。
顧意冬在這樣的門庭長大可想其心氣之孤傲。別說打架,他活了快三十年了,高深的涵養幾乎從沒讓他紅過臉,高興不高興他都可以控製得很好。可是最近跟賀遲那一架好像開啟了他暴力的按鈕,他忽然覺得,有的時候拳頭是種更直接有力的溝通方式,難怪賀遲那小子這麽熱衷這種方式。
昨晚,看見鍾進鼻青臉腫萎落於地的樣子,他多日的鬱氣掃光了大半,如果喬落沒有露出震驚心痛的表情,他想,他的心情會更加舒暢。
“喬助理,我的第三頁影印得有些歪。”信托二部部長劉茹喚道。
喬落怔了一下,然後微笑道:“好,我馬上給你換一份。”言罷就快速輕步走出去。
顧意冬坐在首座看著喬落忙碌的身影有些出神,尤其是看她踩著那雙精致的三寸高跟鞋進退得當的樣子,不知為什麽,他心裏湧出一股很煩躁的氣息。
他記得,喬落最恨高跟鞋的。
她從來仗著自己身量高挑,一色的平底鞋,健步如飛。上了大學之後,有時因為要出席一些晚會典禮,在為表莊重她必須要換上高跟鞋時,那鞋子也無一超過五厘米。而且她包裏一定會帶一雙平底的瓢鞋,一出會場,就立馬換回來。
他記得,她穿高跟鞋最久的一次是大一下學期在校禮堂舉行的報告會,她是報告會的司儀,主題是由幾個從西藏支教回來的師哥師姐報告在那邊學習的心得。那個報告會開了三小時有餘,冗長得令人煩躁。可是喬落渾然忘我地看著大屏幕上一幅一幅描述藏族孩子清貧的學習環境的照片,一直站到結束。
果然,等散場的時候她已經走不了路。脫下鞋一看,左腳有兩個水泡,右腳更甚——皮破血流。
那天顧意冬難得生氣,喬落嬌嬌地拉著他的衣袖,軟聲細語:“意冬,人家好痛啊,落落的腳流血了呢。”
他哪裏還繃得住臉,心疼還來不及,一把抱起她向外走。喬落掙紮,嗔道:“意冬!放我下來啦!還有人呢!”她紅著臉,此時禮堂裏還剩幾個收拾會場的學生會同學,對他們微微側目。
“放你下來你自己能走麽?”他看著喬落鼓起臉蛋,臉色變了幾變,果不其然,嬌貴的落落公主怎麽能受這份罪。隻見喬落一瞪眼,用拳頭捶他:“那你還不快點走!”
後來她嚷著腳痛不肯再出寢室,他隻好每餐打了飯菜送上樓去。再過幾天她悶得發慌,愛漂亮的落落公主又死活不肯穿著拖鞋出門。那個時候,涼拖還不像如今這樣普及,他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商場才買到一雙能入喬大小姐眼界的涼拖。這才讓喬落露出一點笑意。
喬落是個善良真性情的女孩子,可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女子。那個時候陳俞康就問過他:“意冬,喬大小姐很不好侍候吧?”他當時側頭微笑,不語。
他的落落公主自然不好侍候,否則怎麽會是落落公主呢。但他從來不覺得苦不覺得累,反而很開心,很開心那個陪在她身邊滿足她嬌寵她的人是自己。隻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是落落,是落落啊。是那個一笑起來空氣都會發光的落落。
他喜歡看她頤指氣使的神氣樣子,喜歡看她趾高氣揚背後的那一抹嬌俏,喜歡她大笑時的精靈飛揚,喜歡她撒嬌時的軟聲細語,喜歡她耍賴時的憊懶嬌憨。他喜歡她喜歡得心都酸痛。
那個時候,傻小子顧意冬覺得喬落就是一個活脫脫降臨在人間的天使,她的喜怒哀樂就是他的全方位天氣預報。
“哎呀,喬總助,真是不好意思,最後一頁被我撕破了。”劉茹毫無愧疚的聲音再次傳來。
顧意冬看了她一眼,已經是第三次了。劉茹是賀夕大學同寢室的手帕交,能力不錯,性格潑辣,因為賀夕的緣故一直以來跟他也算稍有交情。他又看向鬢角微微冒汗卻仍麵帶微笑的喬落,眼神暗了暗,想起最近聽到的評價,真是好脾氣的喬總助啊。
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於什麽都沒有說。
第五章 落落為什麽
賀遲是個不怕吃苦的人,但是他受不了生活沒有格調。而如今,他跑到非洲生生待了三個月才回來,是什麽逼得他隻能以這種肉體折磨的方式發泄?
喬落漸漸習慣醒來之後在床上靜靜地躺上半個鍾頭再坐起來。這個時候她的情緒會拿捏得比較好,免得給彼此找不自在。
昨天顧意冬回來得很晚,是孫豫的父親六十大壽,他們這些小輩都去祝壽,他自然是帶著賀夕前往。軍委的人是個個海量,他回來的時候腳步有些虛浮,身上帶著美國煙和法國香水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表情接待他,所以佯裝睡去。
早上起來的時候顧意冬神清氣爽,完全沒有昨夜宿醉的痕跡。
喬落還記得他們第一次喝多是高考之後,最後一科考完一出考場,賀遲的父親派了兩輛車把他們直接拉到一個設備相當完善的療養所。遊泳健身K歌台球網球乒乓球應有盡有,但他們哪裏顧得上理那些,隻是要了整五箱啤酒在歌房裏麵撒丫子的瘋。
一共七個人,連潑帶灌愣是把那些酒都給消滅掉了。那天沒有一個沒吐的,第二天起來一色的麵容浮腫眼眶青黑,喬落還算是最好的一個,因為顧意冬替她擋了大半的酒,所以顧意冬基本上是最難受的一個。另外一個跟他差不多的就是賀遲,他一個人至少喝了十幾瓶,那天大家實在是情緒很高,更因為他簽證已經下來,不打算留在北京要直接去美國念大學了,所以每個人都跟他幹了很多杯。因為這事,賀伯伯知道了好一頓發火,療養院長嚇壞了,親自跑來批評了當值的領班還有服務生,又給他們一人兩瓶海王金樽,又是藥補又是食補,折騰了好幾天。他們一個個飯桌前苦著臉怨聲載道的,搞得那個院長七上八下好不焦灼--這些做接待的誰不知道,大領導沒架子是好侍候的,但他們的兒孫輩卻會要人命。殊不知他們不過就是口頭過過癮,回頭就紮進房裏像模像樣的碼長城賭三張兒,哪裏還記得那些。
那個時候真是恣意妄為無法無天。
“大海牽頭辦了個明星義賣,所得都捐給孤寡老人院,要不要去看看?”顧意冬一邊扣著襯衫的領子一邊問。
“不了,今天不想出門。”
“去看看,也許會看到什麽新鮮玩意兒。有喜歡的我買給你,要不我也不知道該買些什麽。”
喬落抬眼看他:“真的不要了,而且我去也不一定方便。”
顧意冬頓一下:“沒什麽不方便的,到時候明星雲集誰會注意你。”
喬落笑一下:“我知道。我不想去。”一字一頓說完,轉身走出房間。
顧意冬看著她的背影,眼神暗沉,原來的喬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跟慈善相關的場合的。
喬落知道顧意冬不懂,因為他不知道她曾經度過什麽樣的日子,受過什麽樣的痛苦,遭到什麽樣的羞辱。所以他今天還敢在她麵前拿慈善說事兒。
從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論角度講,原來那個熱衷於慈善的喬落處在人生最高的需求層次上--自我實現。
那時的她覺得宣傳和參與慈善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和追求--她站在金字塔的頂端,生活安逸,受人尊重,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樣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然後去實現它。
也是那個時候,顧意冬在她的身邊。
可是當喬落的世界被全盤掀翻,她一落到底,連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保證不了的時候,他不在。
她早不是那個一呼百應的喬落,對於慈善,她能做的不過是腳踏實地的盡一份良心而已。
如今,喬落安然的為五鬥米折腰,全天掛笑,沒有脾氣。
日子過得好像越來越緩慢。
喬落在辦公室見到略顯憔悴的賀夕,心中會有一絲愧疚閃過,賀夕看著她,眼神複雜深澀。
但兩人仍舊不約而同的選擇沉默。
有時喬落想想她今日的境地就會莫名的笑起來。難怪賀遲不再理她,看看,她竟然在一個如此老套的橋段裏扮演一個這樣老套的角色。
她有時會想起賀遲暴跳如雷的樣子,想起他挑著濃眉撇著嘴看著她,嗤笑她:“你白癡啊你!”
然後略有僵冷的血脈裏就注入了一點生機。
自己最可恥的相貌,總是被他看見呢。
真是白癡哦。
不過想當白癡也是有期限的吧,人要是能一直傻下去也是一件很走運的事情。
萬物複蘇的季節,辦公室裏也一起春暖花開,緊張的工作環境仍然不妨礙八卦的滋長,更何況還有個視她為仇敵的劉茹部長。在她的賣力宣傳下,公司上上下下都開始流傳賀經理即將成為五月新娘的喜訊,而像是為了配合這個消息,一向走淡雅路線的賀夕經理開始將著裝換成紅粉色調,少有表情的顧總最近也總是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她的上司很八卦。
喬落在陳俞康第六次故意經過她的辦公室門口還偷偷往裏看時,站起來道:“陳副總有什麽事要交代麽?”
陳俞康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口,又忍不住仔細看了看喬落沒有一絲破綻的微笑,他甚至還在她眼底看見了一抹促狹。
天哪!究竟從什麽時候起大家都開始走顧意冬那套路線了?!為什麽一個個都一副得道高僧,刀槍不入的樣子?
“啊,那個,那個,基金部今天做報告會,咱們去旁聽。”
喬落略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喬落以為陳俞康是隨口敷衍她說的,結果到了會議室看見很多公司的高層都在,連顧意冬都坐在一邊。他們視線有一瞬的交錯,然後各自平穩地轉開。
是個有關國家主權基金的報告,今年年初,以ADIA為首的國家主權基金開始活躍在世界的金融市場上,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金融界同仁也開始紛紛關注這一趨勢對這個行業的影響,因為國家主權基金並不是一個傳統上很活躍的投資機構,所以基金部今天開這個會也是從自己專業的角度為各位同僚做一個較深入的解析。
報告會不長,深入淺出,節奏明快,聽的人頻頻頷首。喬落看著台上大方自信侃侃而談的賀夕,心中也免不了一絲讚歎。
多好的女人,美麗端莊,家世顯赫,能力卓越又不張揚。能娶到這樣的女人,顧意冬真是好福氣啊。
喬落笑。
她身邊的陳副總顯然對她的笑容表示不安。
喬落笑得更開心了些。陳俞康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變,他原來就是喜歡大驚小怪的性子,也不知為什麽跟顧意冬關係混得很好,他們那時候常常出去玩在一起,因為他的搞笑也多了不少樂子。
顧意冬跟她說過陳俞康是商人的兒子,對市場有一種非常靈敏的嗅覺,這些年走南闖北的投資立下了汗馬功勞。不過還真是應了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老話,多年未見,他外放的性子是一點兒不見收斂,一雙微微凹陷的眼睛在看著她時總是像承載著千言萬語,頻頻地發出強烈訊號騷擾她:你們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其實喬落從來都是落落大方的人,他如果問她,她一定會告訴他的。
一切很簡單,對於賀夕來說,四個字,穩操勝券。
而她喬落呢,就更簡單了,不過就是,飲鴆止渴。就這麽簡單啊。
她們都很清楚各自扮演的角色,明白而且甘願。所以她們這樣一片祥和地太平度日。
一場開頭結尾都已設定好的劇目,照著走就好,又何必撕破臉皮彼此難堪?毫無益處的。
她喬落孑然一身自是沒什麽可怕,但有身家的人總是要顧慮一層身份的問題--萬萬不能失了體麵啊。所以,陳俞康如果想看冷戰或是對壘這樣的戲碼恐怕是要失望了,即使再怎麽委屈不滿,也還要保持優雅不是?
“喬總助請稍等,因為你原來在陽啟基金做過,我們部裏最近有些忙不過來,所以跟陳副總借調你幾天你看行麽?”會後賀夕叫住喬落。陳俞康聞言一愣,他從未收到過這樣的通知,於是看向顧意冬。
顧意冬站起身來低頭整理袖口,像是沒有聽見這邊的談話。
喬落也快速地瞥了顧意冬一眼,然後微笑著答:“沒有問題啊,隻要陳副總點頭就好。”勝券在握也會偶爾需要優雅地發發怨氣的吧。
賀夕的微笑很嫵媚:“那就好,不過就職位來說,可能要暫時委屈你了。”部長自然沒有能力動副總的人,可是老板娘可以。
喬落笑容更誠懇:“哪裏的話,為公司盡力是應該的。況且,不過是暫時的。”
賀夕的眼神微微著力:“不錯,不過是暫時的。”
“我說人都哪兒去了,原來都跟這兒聚著呢!”
“哥?你回來了?”
賀遲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會議室裏剩下的一些員工紛紛駐足,一些認得的、能說上兩句話的趕緊上前打招呼。
“賀少!好久沒來了!”
“賀少好!”
喬落有些僵硬地轉身,他們算來竟破天荒的有快三個月沒有見麵。顧意冬很不高興她見鍾進,所以幹脆不領她去他們常出入的場子,就是出去吃飯也先打電話確認一番,連帶著也再沒有賀遲的消息。
他看起來變黑了一點變瘦了一點,牽著邪氣地笑,牙齒潔白,還是一樣的拓達不羈,甚至舉手投足間的狂放更彰顯了些。
“呦,賀少!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陳俞康熱忱地上前,“聽說你前一段接了個大單子,受到不少好評!五月份十佳建築企業評選肯定又是賀少的公司拔得頭籌啊!”
“得!陳俞康,你這是故意跟我找不痛快吧!直說得了唄,什麽大單子啊,一絲油星兒都沒有,非洲援建嘛!明知小爺我不爽這事呢,還提!要不是我老子非讓我支持他工作,誰要幹這個啊!”
“哥!”賀夕嗔道。
“不是說明晚聚嗎,你怎麽現在過來了?”顧意冬開了口,解了陳俞康大紅臉的尷尬。
“顧總現在身份不同了,想見一麵還真是不容易。不過今天我是來找你們喬總助的。”賀遲閑閑地答,眼神卻毫不放鬆的和顧意冬接上,各自施力,頗有些挑釁的意味。
喬落意外,心裏的滋味難明。注意到會議室裏的人都側目過來,念頭轉了兩轉,就笑道:“賀少找我?有什麽吩咐盡管說。”跟賀遲不熟的人見麵要稱一聲賀董,有些交情能說上兩句話的,為拉近乎,就尊一聲賀少,他們那撥光腚一起玩到大的發小則跟他父母一起叫他賀子。喬落這樣叫也是給自己留個餘地。
賀遲聽了她這樣叫,嗤笑一聲:“小落落,咱們五年同窗、患難與共的交情可就讓你這一聲‘賀少’給喊淡了!”
喬落背心開始滲汗,笑容發幹:“賀少真會玩笑,難不成也要我跟賀經理一起喊你哥不成?”
“哥?哪個哥啊?”說話間漂亮的黑眼仁流轉,頭微微傾下,帶著戲謔的笑,可眼底深處卻是濃重的暗色,喬落進退不得,直覺背後有束冷冰冰的目光戳在她的脊柱上。
“得了,饒了你這回。挺長時間沒見了怪想的!眼看午休,陪少爺我吃個飯去吧喬總助?”
一頓飯吃下來,喬落淨聽他在那兒胡扯些雜事,諸如非洲的自來水比黃河含沙量還高啊,那邊的野鹿跑得比豹子還快啊,還有他們剛下飛機那邊的大使館弄了一輛加長的林肯來接,結果他眼看著警衛一拉門,門把掉開半截,他憋笑憋得多痛苦啊雲雲。
賀遲講起故事來有一種矜貴的幽默感,時不時翹起一側的眉毛和嘴角,大眼睛無奈地一瞪,把喬落逗得哈哈大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氣氛很好,喬落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他們誰也沒提之前的事情,那杳無音信的三個月像是被一手抹掉了。其實提與不提又有什麽區別呢,援建的事一直擺在那裏,而且他根本不用親自去跑,怎麽就忽然接了,又忽然決定親自去了,而且一去這麽長時間?
其實賀遲是個不怕吃苦的人,但是他受不了生活沒有格調。而如今,他跑到非洲生生待了三個月才回來,是什麽逼得他隻能以這種肉體折磨的方式發泄?喬落斂目。
原來在美國的時候,他隔一段時間就跟著團友徒步野營,喬落被他以鍛煉身體為名義逼著去過幾次。一走少則十天半個月,到深山老林裏頭,背著十幾二十斤的行李,每天步行至少二十幾公裏,吃的都是一些罐裝或是壓縮食品,晚上帳篷一支,隔熱墊一鋪鑽進睡袋裏倒頭就睡。那個時候他們倆皆對彼此可以安然勝任深感詫異。
賀遲能吃苦主要源於他的好勝和兒時的淘氣。他小的時候很頑劣,那時賀遲的爺爺還在,老將軍就老是指著他念叨著說現在的孩子都不能吃苦受累雲雲,賀遲脾氣上來把籃球一摔:“說吧!怎麽叫苦!”那時候賀遲剛上初中,結果初中四年,年年假期他都被扔到軍營受訓,不成想竟都被他咬牙堅持下來。後來上了高中,賀母實在心疼孩子,而且又打算送出國去念大學,不舍得兒子再受罪,這才跟賀父一起求了老將軍把這事結了。但四年假期的軍旅已經把賀遲磨煉得比同齡孩子更具陽剛之氣、鐵血錚錚。喬落記得十七歲的時候為了高考喬父將她的戶口轉回北京,她再見賀遲時簡直認不出來——古銅色的皮膚,不同於其他高三學生的運動健美體魄,不笑的時候給人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可是一笑起來狂狷之氣驟起。除了五官隱隱的輪廓,喬落想象不到麵前高大霸氣的男生是小時候那個大眼睛的頑劣小惡魔。她當時看到這樣的賀遲,和周圍滿眼心型的女同學,她很生氣——因為她很不服氣。
可是,很多人服氣。那個時候賀遲儼然跟顧意冬並為校園王子。
哦,一個是白馬王子,一個是黑馬王子。
湊巧那時候劉德華出了個《黑馬王子》的片子,喬落正為劉德華與這個惡魔同稱號心痛時,賀遲的追隨者卻大大不滿《黑馬王子》中小混混的形象。
後來幹脆封顧意冬為王子,賀遲為騎士。
這樣喬落的心才微微平靜,本來嘛,那個野小子怎麽能跟她溫潤如玉的意冬以王子的稱號相提並論?結果女生們的注解卻是:捧水晶鞋的是王子,披荊斬棘殺惡魔的是騎士!喬落吐血!難道她們看不出他本身就是惡魔麽?!
時間證明,喬落沒有資格這樣評價。
即使他是,對她,卻不是。
尤其是從二十一歲那年他在自己耳邊咬牙說出那句誓言之後……
飯後甜點都撤下,兩人麵前各自一杯ESPRESSO。賀遲像是累了,摸摸身上,記起喬落討厭雪茄的味道,於是抬手叫waiter去買一盒萬寶路。
然後想起什麽似的,從裏袋拿出一張紅色的喜帖,放在桌子上推過去。
喬落眼皮一跳,沒有去碰,隻是問:“誰的?”
“鍾進。”
喬落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哦。”
“哦?人家為你鬧得天翻地覆抵死方休,你就回人家一個‘哦’?嘖嘖,以前有人跟我說落落公主最是無情我還不信,但最近我算是有了深刻體會。”
“不然我還能怎樣?難道要去搶婚以顯示情深意重?”喬落摩挲著喜帖上精致的絨麵。她明白,這並不是真的邀她出席,這個喜帖遞給她的不過是一個態度而已。
“搶婚倒不至於,但至少別推人入火坑,那就千恩萬謝阿彌陀佛了!”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去問問你的白馬王子不就知道了?我原來還真不知道顧意冬這麽睚眥必報呢,打折人家兩條肋骨不說,還要直接打包送進婚姻的墳墓才肯罷休。夠毒的啊!”
喬落詫異,心裏微微不舒服,垂眼道:“毒麽?你不是還好好的在這裏?”
“嗬!落落,夠能的啊!我可以理解為你在挑撥我們兄弟關係麽?”
“我沒有,”喬落有些疲憊,“我隻是自我提醒一下,掂掂自己到底在你們的遊戲裏占個什麽分量,以免誤信讒言,還真以為自己有多重要。”
氣氛一下子冷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喬落也覺自己剛剛太過尖銳。何必呢?不過是幾句嘴上的閑話,有什麽好爭的呢?就算她再怎麽控訴這個男權社會,她也不能矯情到否認自己在他們那裏確有一席之地的。
換個話題,她揚揚喜帖:“怎麽你來跑腿?”
賀遲臉上浮起一抹諷刺:“顧某人將你保護得滴水不漏,鍾家兄弟根本見不到你——你手機換掉,連打到公司的電話都被掐,凡是他們在的場合你一律缺席。又不敢直接跟我們顧總硬碰,所以鍾進幹脆找上了我,想試試看我賀某人能不能乞得幾分薄麵,見上你一麵。”
喬落聽他一串說下來,臉皮微微發僵:“我不知道……”
“你自然不會知道。怎麽樣?被人圈養的感覺很舒服?喬大小姐真是越來越讓我刮目相看!”
喬落知道他是一定要挖苦幾句的,明明心裏有數,但真正聽到,心裏還是會發苦。
賀遲看著她黯然的臉色,覺得心裏的怒氣再次咆哮起來。他狠狠地攥住拳頭,緊得微微顫抖,好一會兒心情才略略平複。他很想扣住喬落的肩膀使勁地搖一搖,看看她那顆腦袋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他很想詰問她:她以前吃過的苦受過的罪還不夠麽?她以為她是誰?把自己當聖母贖罪麽?她忘記那男人對她是多麽殘忍把她害到多麽落魄的境地了麽?
她是喬落啊!她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在一個這樣卑微的位置上等那人的一眼眷顧?!他很想吼她罵她,必要的時候他真的不介意打女人,如果她不是喬落。
可是他發過誓,再也不對她心狠。
所以這次,他氣瘋了的時候,隻能把自己放逐到非洲的大草原上,平靜了,再回來麵對她。
但他真的對她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失望到心痛。
那心痛如此強烈,席卷他每一寸感官。
賀遲克製地閉上眼。這樣錐心刺骨的痛啊……
其實,不過是因為他知道,喬落不是會忘記傷痕的人,也不是聖母型的女人——她回到顧意冬身邊,隻會是一個原因。
吃完飯出來天還早,他說要去山上,喬落看看時間下午兩點多些,猶豫了一下點頭。
麵對賀遲,喬落的心情很矛盾。往事不堪回首,她曾經深深地怨恨過他,也十二分的感激過他,到最後也不知是糅合為一種什麽感情。但麵對賀遲的要求,她的拒絕總是壓在舌尖,吐不出來。
於是開車上了山,又下了山,吃晚餐,再吃消夜……
在開車下山的時候賀遲忽然說:“他不信。”
“嗯?”喬落不解,隨後明白他是說前事,“哦。”
賀遲手肘支著窗戶,另一手握著方向盤,嗤笑一聲:“我跟他提起咱倆成過,他以為我是故意嚇唬大鍾的。切……”
喬落側頭看窗外:“他不知道……所以他想不到。”
“不告訴他?想必他的表情會很精彩。”
“……他沒問。而且,也沒有必要。”
“……還恨我麽?”
喬落微詫,看向賀遲緊繃的側臉,這個白癡該不會一直在愧疚吧?
“白癡……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賀遲愣一下,然後傻笑:“喂!你怎麽學我說話。”
“因為你更適合這個詞啊!”
“你才更適合!白癡喬落!”
“賀遲大白癡!”
“大大白癡!”
“幼稚!”
“什麽?你說本少爺幼稚?!”
“幼稚幼稚!”
“幼稚幼稚幼稚幼稚幼稚!”
“……”
最後賀遲把車停在喬落原來的套房樓下,熄了火,兩個人就靜靜地在暗夜中坐著。
隨著時間流逝,賀遲覺得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墜下去,直至陰冷寒風的無底深淵。
沒有理由……留她了。
竟然,要開車送她去他那裏麽?
喬落,七年了。
喬落坐在座位上有些僵硬,她明白他的意思,心裏發澀。
她一直都很清醒,從未迷惑過。
北京那麽大,為什麽單單去顧意冬的公司?不過是為了多一絲可能。她想再看看她深愛的男孩。她想離他盡可能近一點,想知道他的消息,可是又不敢徑直出現在他眼前,因為她不知道他會是什麽反應,她極少的懦弱給了他。所以她選擇了他旗下最大的分公司,本分的工作,不敢太出風頭也不敢出錯,不去參加年終聚會…… 她反反複複踟躕著,不過就是想再看看她心底深處的那個男孩啊,如果能離近一點……
喬落覺得胸悶,她推開車門說:“我去看信。”
她雖然搬去顧意冬的公寓,可收信地址卻沒有更改,所以她定期都會回來收信。打開信箱有五封信,三封是她資助念書的孤兒寫來的,兩封是證券公司的結算賬單。
喬落對著賬單上麵的餘額露出一個笑。她雖然工作不算盡力,但她從不敢浪費自己一分一毫的精力,她太清楚錢的重要性。所以她工作之餘是兢兢業業地經營著自己的Portfolio(投資組合,可包含股票、債券、期權、期貨等),好在二者並不衝突。今年中國股市業績相當不俗,她這個月的收益率就達到15%,她撫著胸口盤算著今年樓市的情況,想著把這個小套房賣掉看看能不能夠首付換一個大點的,以後好把父親接來一起住。想到父親她心一沉,走回車旁看見賀遲瀟灑地坐在車前蓋上仰頭看天。
她走過去猶豫一下,也不去管身上的套裝,一蹬防護欄利落地扭身坐了上去。
抬頭看天,灰蒙蒙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她看看專注望天的賀遲,再揚起頭。
不知為何,這樣坐著,喬落覺得心裏變得很寧靜,眼前似乎真的能看到很多星星,像他們在野外露營時看到的一樣。
賀遲瞥一眼喬落,摸摸身上,那盒紅色萬寶路剩下最後兩支。
“要不要?”喬落遲疑了一秒,接過了一根。
很久不抽煙了,她閉上眼嫻熟地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賀遲也吐出一個煙圈,看著喬落。他記起她第一次搶他的煙抽,嗆得直流眼淚,他還記得他們一起躺在校園裏的草皮上,他耐心地教她怎麽吐出漂亮的煙圈。那個時候他覺得日子那麽讓人心碎,總是期盼時光飛逝,他的落落再也不用挨那些苦楚。
如今,流年已逝,她呢……
賀遲沉沉地看著喬落,有一會兒,一直看到她有些不安,才終於轉開眼,目光移向黑寂的暗夜,嘴裏道:“說對不起。”
“對不起。”喬落很順從。
“落落,為什麽?”
第六章 你說你愛我到老
(喬落永遠是笑著的,可是轉身時,她會小心翼翼地撫著自己的心口,隻有她自己知道,那裏早已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回到“家”的時候,屋內一片漆黑。
她走進臥室,看見顧意冬背對著她站在陽台上。
“過來。”他說,聲音低沉。
他聽著喬落一步一步的走近,還不夠,還不夠。
他猛然回身扼住她,用力一拽,將她抵在陽台的欄杆上。喬落的身子微微向後傾,長發隨著夜風飛蕩在空中,從顧意冬的角度看去,她的黑發與暗夜融為一體,臉色蒼白眼神晶亮,就像隨時會消失一樣。他有些心悸,微微鬆手,她卻是笑了:“怎麽?想把我推下去?不錯的主意呢。”
顧意冬聞言一痛,俯身狠狠地吻住了她,憤怒,深切,甚至帶著恨意。
顧意冬恨,如果賀遲換一種方法,任何一種,他都不會讓賀遲帶她走。可是,他就那麽直接而挑釁地看著他,眾目睽睽之下,帶著蔑視的邪笑說:“怎麽樣?顧總?給你忠心的喬總助放一下午假吧!”他找不到立場拒絕。回過身,驚覺原來這一段刻骨銘心的關係竟然找不到一個立足點,連在他自己的心裏都找不到。所以他就眼睜睜地看著賀遲以老同學的名義囂張地擁她出門,還要不動聲色,還要微笑目送。一下午,他枯坐在辦公室裏,感覺心頭那一把放置在角落多年的鋸刀再次拉了起來,帶著令人惡心的鐵鏽,一下一下把他的心髒切成兩半。
他的手急切地探進喬落衣服的下擺,手掌火熱,一寸一寸的抵死摩挲,深深吸取她身上的氣息——“你抽煙了?”他不悅地抿起唇,下頜線條僵硬緊繃,微一使力就將她抱起來,扔進等待已久的被褥裏。
不容拒絕地附身上去,扣住她的雙手,再一次深深地唇舌糾纏,不顧一切地索要——她在這裏!在這裏!在他的懷裏!!!
“意冬……疼!”
顧意冬回神,看著身下臉頰緋紅,發飾零亂的喬落,烏黑的眼睛裏閃爍著不確定的驚疑。
大慟。
他記得第一次抱喬落時,她那麽的安靜並且顫抖,眼神純淨信任,他懷著聖潔的心情一寸寸膜拜她的每一寸肌膚,在心底發誓,一輩子待她好。
“落……”他低頭噙住她薔薇紅的唇瓣,“落……落……”他的吻細細地落在她的額頭,她的眉間,她的眼角,沿著她的臉頰向下,她圓潤的耳垂,潔白而敏感的頸項,他漸漸克製不住心頭的激狂,在她的鎖骨上印下一個又一個印子……
動作漸漸狂野,汗水滴下來,“落落……說,你是我的!”
喬落張開迷蒙的眼,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濃重地喘息著,眼底一片深紅,揉搓著她的皮膚的手愈發加力。
喬落閉上眼睛,“我愛你。意冬,我愛你。”
在賀夕手下工作著實不輕鬆,她臨時領了一個職缺,成了賀經理的第三個助理。今年的股市一片大好,信托公司的電話每日響個不停,眼看著業務分成直線上升,睡眠時間卻直線下降,喬落有些困頓。
她將報表交上去等了良久也沒有聽見回話,於是抬頭,辦公桌後一身藕色套裝的賀夕妝容高雅,她眼神灼灼地盯著喬落的領口,呼吸急促。
喬落有一瞬間局促。
最近的顧意冬夜夜激狂,尤其喜歡在她身上的各個地方留下吮痕。一開始她還穿高領遮掩,可是天氣漸熱,大家又都是成年人,她也就顧不了那麽多。這樣年紀的女人誰會相信沒有情人呢?
鍾母說過,賀遲也提過,但她知道,顧意冬現在仍不肯將賀夕娶進家門,問題決不隻是出在她喬落這裏。
當年她一身蕭索地站在馬薩諸塞州的街頭,是他們的婚訊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
她恨過顧意冬,恨他的絕情斷義。她也恨過賀夕,恨她的趕盡殺絕。但她說過,賀夕是個很聰明的女人。賀夕很清楚,那是她唯一的機會,她以情分和事業為籌碼,一天都不肯多等的逼顧意冬跟她定下婚事。因為她知道,熬過那段最難的日子,顧意冬再不會給別人機會。
賀夕數次深呼吸,卻仍然按捺不下,終於說:“聽說喬小姐的未婚夫月底就要跟別人結婚了?”
喬落笑:“是啊,這年頭想嫁人總是不那麽簡單的。”
賀夕聞言臉色變了變:“喬小姐似乎比我還要年長一歲吧?也要多為自己打算了。女人的資本折舊可是很快的。之前家裏的長輩一直催著要我結婚,意冬媽媽也說過好多次,我總是覺得自己年輕還早,想再自由幾年。意冬,也都依著我。轉眼時間過得這樣快,我跟意冬都已經堪堪七年了,也都是時候了。曲姨昨天還留宿,催我趕緊過門呢。”
喬落還是笑,搬出“家裏”壓她麽?壓得好啊,打蛇打七寸。與知根知底的人過招就是這點不好——太知道彼此的要害。
“賀經理說得對,既然兩方家長都這樣屬意彼此,又催了這麽多年,實在應該早日完婚,也免得長輩們太過操心。”
說完不再看賀夕驟變的臉色,喬落推門而出。
憑良心講,除去賀夕偶爾的刁難,她的日子過得是越來越好。
因為賀遲。
那次賀遲大剌剌地把她拉走之後,同事看她的時候總是打量裏麵帶了些謹慎。
她知道賀遲是故意的,他後來也常高調地來找她,有時她會情緒索然,他就會問:“怎麽著?有委屈說!我倒看看誰敢惹小爺的人!不高興不要忍著,把你牙尖嘴利的勁頭拿出來啊!跟他們頂!賀爺給你撐腰,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她失笑:“那是你親妹!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
“切……親妹?你怎麽知道?”喬落一愣,看到他懶洋洋表情下的一抹諷刺,卻聽他又說,“她叫我哥,你什麽時候聽她叫我親哥了?她既然沒叫我親哥,就自然不是我親妹!”
喬落被他的歪理堵得瞠目,無語。
部員王婭問她:“喬姐,你真的跟那個賀董是同學啊?”
“也不算吧,他是哈佛的。我們不過校區離得很近,都在波士頓那邊,又都是北京人,所以念書的時候來往多了些。”
“哦……那……他女朋友究竟是程影還是李思雨啊?”喬落啞然,隻聽那小女孩繼續自己喃喃,“程影長得美是美,又得過幾次影後,不過畢竟是戲子啊,而且她緋聞也太多了!李思雨雖然沒有程影美豔,但是聽她唱歌簡直就像身在仙境裏啊!我一聽她唱歌就心碎得不得了!真是唱得太好了,不過程影……”中間省略一千字,“……就這麽定了!”
喬落愣住,看著她:“什麽定了?!”
女孩扁著嘴:“喬姐……你都沒聽人家說話啦!我說我決定還是支持程影!畢竟帥哥要跟美女配才好啊!而且程影在國際上要比李思雨有知名度啊!跟賀總配起來很好啊!你能不能幫我告訴賀董啊?就說,我,不是,我們所有的姐妹,都很支持他跟程影!”喬落看著女孩期盼的眼,不知如何作答。她很想告訴她,請看看你們顧總的婚事吧,不論是程影還是李思雨都是不可能變成賀太太的。賀遲並不單單是一個商人,他是不能圓那些女明星嫁入豪門的夢想的。
偶爾例會的時候,連公司資深的顧問也會踱到喬落身邊:“小喬啊,賀董最近有沒有什麽新投資啊?”
喬落不解,那人就很近乎地笑著:“那什麽,我很看好賀董的公司啊,手裏握了很多他們的股票,你有沒有什麽內幕消息啊?”
這個時候喬落就一本正經的答:“他最近好像一直在忙著跟程影約會,而且這些事情顧總應該更清楚吧。”
顧賀聯姻的消息越傳越熱,劉茹常來基金部串門,見到喬落難免要諷刺兩句。
其實公司裏知道她的過去的並不多,不過幾個老同學而已。
麵對他們探究的目光時,喬落永遠是笑著的,這是她的驕傲,不示弱於人前。
可是轉身時,她會小心翼翼地撫著自己的心口,隻有她自己知道,那裏早已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這時她會想起賀遲的眼,他那樣哀傷地看著她,從來飛揚奪目的眼沉寂得照不進一絲光線。他說,落落,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
周末顧意冬說要去打高爾夫。
在高爾夫球場,喬落毫不意外地看到該在的人一個都不少的列席。
賀遲、鍾遠、鍾進、宋海、孫豫還有幾個較年輕的。
她真的不知道賀夕究竟為了他做了什麽樣的保證擔了多大的壓力。她知道在這一撥人中,是很習慣見到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案例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會心一笑罷了。
可是像賀家這樣的地位,未婚夫婿帶著其他女子出席公共場合畢竟不妥。
顧意冬又何必這樣給大家找不痛快,她讓他不安麽?
大家看見顧意冬攜喬落前來,多多少少有些或是尷尬或是意外,但表情都控製得火候正好。
互相寒暄,一個人問:“鍾進,新婚愉快不?”
鍾進似乎有些靦腆地笑:“沒什麽感覺。”
宋海大笑,拍著他的肩膀:“結或不結都感覺不到差別,那就是最好的感覺!”
一眾人都跟著笑。
不論台麵下如何洶湧,男人們仍然言笑晏晏兄弟情深的樣子。
顧意冬說:“很久沒好好打一場了。”
賀遲接道:“的確。”
顧意冬挑眉:“咱們倆?”
賀遲看向周圍:“還有人一起?”沒有人說話,隨即聳肩,“就咱倆。”
顧意冬摟過喬落:“落落也是高手呢。”
於是三人站在發球區,十八洞的比杆賽。
喬落握七號鐵杆,第一杆就Looping(飛球弧線偏左)。
賀遲則用反重疊式握杆,幹淨利落的開球。
顧意冬也很自若,第二洞更是直接Pitch-in (直接切擊入洞)。
到了第四洞喬落堪堪攆上進度,拿出推杆,顧意冬上前握住她的手,聲音吹拂在她耳邊:“不要急。”穩穩地推球入洞。
似乎隻有她一個人不安,男人們都是很鎮定自若的樣子,一邊揮著杆一邊還商討著一項不動產信托交易的進行狀況。
偶爾還跟大海他們遠遠地喊話,然後搖頭笑:“鍾遠這小子永遠打薄!”
喬落的下個球仍然是個涮邊球,她看著覺得很可笑,怎麽轉仍然留在邊緣。
賀遲已經領先她兩個洞,遠遠的又是一個正旋,很帥氣。
她不是想認輸,她也曾經壯誌淩雲,她也曾經與賀遲勢均力敵,就在不久前她還在鍾遠麵前揮出標準杆下的好成績。可是今日,喬落隻覺手裏的金屬杆重逾千金。她這是怎麽了?
她眯起眼看著遠處Pinsetter大力地揮著手,半晌不做動作。顧意冬轉回來:“怎麽了?原來不是很厲害?”
喬落垂頭站定,一揚手一個Pull shot(拉出式擊球——擊球後球直飛向擊球方向線左側的失誤球),然後兩手一攤:“物是人非。”
顧意冬雙眉一緊,沉聲:“落落。”
喬落索然:“你們玩吧,我認輸。”轉身招手叫了杆弟搭車返回。
在咖啡廳坐了良久,久到喬落細細地想了一遍跟顧意冬在一起所發生的事情。四歲的,七歲的,十七歲的,十九歲的,二十歲的,然後是二十七歲的。
抬頭時他們一夥人正往回走,很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樣子。
對的,揮斥方遒。他們無一不是家世雄厚,從出生起就站在金字塔頂端,受過精英教育,如今在各行業的領頭位置呼風喚雨。喬落看了,也要讚一句——好一群人中龍鳳!
忽然想把自己藏起來。
她也曾經尊崇過波伏娃,也曾手捧《第二性》如癡如醉,也曾經以為自己是一麵吹不倒的旗幟,胸懷澎湃理想,對生命和未來充滿了激情。今天,在這群男人麵前,忽然覺得自己的道行真的很淺。
這裏隨便一個人都可以隨意地按死她,讓她翻身不得。可是二十歲之前的喬落也隻有賀遲敢與她直接衝突。
那麽,是什麽缺失了?
她不想承認成就那個喬落的是喬父曾經的輝煌,她總以為自己可以直視命運,昂起頭不屈地抗爭。
她總以為盡管不可以背叛命運,但至少可以反叛。
她不想承認這就是階級的落差。
是的,階級。
這個詞深深地刺傷了她。她不恨自己不再屬於那個階級,她隻是為這個命運感到莫名的憂傷和灰心。
灰心,很灰心。
覺得一瞬間所有的力氣被抽離,喬落用手捂住臉,希望能挽留一絲溫暖和信心。
“落落,你不舒服?”率先問話的是賀遲。
喬落抬頭,看見賀遲關心的臉,顧意冬憂心的臉,鍾進壓抑的關切,鍾遠的探究,孫豫的不解,宋海的高深莫測等等。
她站起來:“我累了,想先離開。”
顧意冬沉吟:“我送你。”
“不必,你與他們繼續。”
喬落拿起手袋向外門口走去,她想離開這裏,離開這些人,盡快。
顧意冬皺眉,隱隱察覺她不同尋常的索然,忽然覺得心慌。
追上前幾步拉住她的手,看她低垂的眉眼:“落,怎麽回事?”目光犀利堅持。
喬落抬起頭,夏日的陽光照進來,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她有些恍惚地看著麵前毫不退讓的男子。啊,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會溫柔微笑的少年了,早已不是。
以前的那人不會這樣強硬地拉她的手,不會這麽堅決地逼迫她。那個人永遠包容她寵愛她,甚至是欣賞她驚歎她。
她,是什麽將她置於如此境地?
“沒什麽,真的。我隻不過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大夢,很大的一個夢。”大家早已醒來,隻剩下自己了。
顧意冬的眉間劇烈顫抖了一下,瞳孔緊縮,竟像是很痛苦驚恐的樣子,抓住喬落的手愈緊。
“你怎麽了?”喬落側頭看他,就笑了,“你在害怕麽?該害怕的是我,你早就醒了不是麽?”
一路上喬落閉目養神,再不說話。回家後她說覺得疲憊簡單洗漱後徑自睡下。
門關上的時候喬落睜開了眼,她一直沒有睡著。她聽見他的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她聽見他壓低的聲音,他聽見他最後說:“好吧,夕,我馬上回去。”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麽。但她的顏麵神經自動運作,最後形成一抹微笑。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喬落手機響的時候,她正抱著抱枕窩在沙發角看一部很艱澀的電影,手機不屈不撓地響著,她恍若未聞地盯著熒幕。
待手機響到第十二遍的時候她才接起。十二遍,比剛才賀夕的十一遍要多一次。
其實,你看,她並不是表麵看去那樣好脾氣的。但是,如今她這些別扭的小性子,是隻能留給自己的。她現在沒有資格耍這些小姐脾氣,也沒有人會理會。所以她接起電話麵對顧意冬的詰問時,刻意歉然:“真是不好意思,剛才在浴室,沒有聽見。”
彼端沉默了一瞬,然後說:“我今晚不回去,一會兒我會叫人送晚餐過去,記得趁熱吃。”
“其實不用麻煩,我可以自己弄些東西吃,這麽大人了,你不必操心我的。”
那邊詫異:“你會做飯?”
喬落又是笑:“不然呢?這些年怎麽活?”她真不是故意的,卻偏偏語意深遠。
顧意冬隻覺眉心一跳,壓下心裏的澀意:“聽話。”
她便不再說話。
“意冬啊!”顧母喚在窗邊凝神佇立許久的兒子。
“媽,你身體不舒服就安心歇著,我今晚在這兒陪你。”
“唉,老毛病了。倒是你,難得回來一趟,要早點兒休息啊!”
顧意冬上前從保姆手裏接過輪椅,推著母親往房間走:“嗯,我知道。”
“意冬,平時你忙,淨是小夕常常過來陪我這個老婆子說說話,你看剛才你怎麽也不送人家回家。”
“媽,她自己有司機,而且我倆天天在公司都能見到。我多陪陪你多好。”
“你這孩子!人家小夕那麽好的崗位不要,跟著你在外麵吃苦受罪的……你倒說說,你到底什麽時候打算把人家娶回家?”
顧意冬沉默。
“唉,你父親去得早,你媽我這身體也越來越不成了,媽等著抱孫子哪!”
他心頭一痛:“媽!你這說的什麽話!你身體好著呢!我這不是事業還不穩定嘛,賀夕都不急你急什麽。”
“嗨,你別拿事業搪塞我!而且這種話你讓人家女孩子怎麽提?
“意冬啊,媽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好過,媽明白自己的兒子,我也不想催你,這不這些年也一直等著你。可是,你明不明白媽的心?鍾家小兒子那事……我知道你不想你二姨告訴我,可是……媽擔心啊!”
這天晚上顧意冬幾乎夜不能寐,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喬落。
五歲被賀遲弄髒裙子大哭的喬落,六歲衝他跑過來得意揚揚地拉著他的袖子說:意冬意冬,我爸同意我早上一年學了,我可以跟你一起上學了……的喬落,7歲因為父親外調副省時要跟隨著離開的喬落,她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像一朵那麽嬌美的小花:意冬哥哥,你會給我寫信麽?
顧意冬翻了個身,覺得胸膛裏的心髒鼓動的聲音巨大而空洞。
他喃喃:“落落……”
第二日早上顧意冬起得很早,上班之前他先去了自己在東區的公寓。
喬落正坐在床邊擦拭頭發,看見忽然出現的顧意冬,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沒有準備,又是早上,她反應最慢的時候,所以,她沒來得及掛上微笑,甚至沒有偽裝。
一張滿是情緒的臉,呈現在人前。
顧意冬默默地盯著她,試了幾次才發得出聲音,他說:“我來。”聲音喑啞。
喬落一愣,將毛巾遞給他,閉上眼睛。
閉上了眼睛,才覺得他似乎還像以前一樣的溫柔嗬護,那麽輕柔仔細地為她擦拭每一絲頭發。
這一刻,很溫馨,溫馨得讓人承受不住。
不知道是他的手抖,還是自己的身子在抖。
不知道是他先扔下毛巾,還是自己先站起來。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喬落已經笑得出來了,她說:“吃早飯了麽?昨晚送過來的東西好多。”
顧意冬看著她無懈可擊的笑臉,覺得心痛翻天覆地席卷而來,他終於問:“落落,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二十歲以前的喬落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搬離北京,遠離了可惡的賀遲小王爺之後。二十歲後的喬落,眼淚變成最沒有用的東西。但即便沒有用,她仍有很多眼淚留給自己。
可她一直都是克製的,她真的已經盡力克製,每次想哭的時候她都告訴自己,笑。
她克製了那麽久,好像,都在等這一天。
她克製了那麽久,原來,就在等這一刻。
等這個男子,問這一句: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不記得那天早上她哭了多久,她隻是隱隱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那麽撕心裂肺的號啕聲。
那麽慘,那麽傷,那麽多的不平、不甘、不懂得。
第七章 大夢一場誰願醒
(喬落總覺得再怎麽努力仍然有些什麽橫在那裏,罩在溫柔之外,擋在嗬護之末,夾在愛情之間。無影、無形,讓人無所適從無計可施。)
時間匆匆地過了一個月,天氣越來越熱,熱得人有些心煩氣躁。
這日早會的時候賀夕身體不適,中途臉色蒼白幾欲作嘔,早會提前解散。
可想而知辦公室裏的狀態。
王婭興奮得雙頰泛紅:“喬姐,你說她為什麽生病不去醫院?”
喬落淡笑:“因為她在等人來看望啊。”
“什麽?”
顧意冬近日待她愈發的好,千依百順,眉目間的溫存那麽生動,狹長的眼睛裏情深意重。
意冬,嗬,她的意冬,已經讓賀夕驚慌了麽?
她有時候一個恍惚會覺得那些殘酷的事情似乎從未發生過,他們還是那對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他們似乎從十七歲牽起手,說要一輩子不分離後,就真的再也沒有分開過。
但她總覺得自己還是比他清醒些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棋盤上的位置。這還要多虧分別那七年的經曆,讓她不敢或忘,也不敢奢望。
而且,喬落總覺得再怎麽努力仍然有些什麽橫在那裏,罩在溫柔之外,擋在嗬護之末,夾在愛情之間。
無影、無形,讓人無所適從無計可施。
她不是不在乎賀夕的存在,但她不會計較。不是賀夕,也會是別人。她要的不多,真的不多。
她明白,他愛她,很愛她,就像她也這樣愛著他,愛到不顧一切隻想多留一絲回憶好慰藉餘生漫漫。
可是盡管這樣愛,仍舊溫暖不了那永遠冰冷的前塵往事。
喬落最近幾天開始問自己:
你甘心麽,喬落?
你甘心了麽?
不久,電梯聲響,顧意冬在萬眾矚目中到來。他一身鐵灰的西裝,眉頭輕蹙,步伐堅定。這是喬落在基金部第一次見到顧意冬。
賀夕的秘書迎出來,這時喬落的手機響起,很俗的歌曲,幽怨的女聲:
你說你愛我到老,現在我還忘不掉,什麽天荒地老,不到最後不會知道……
喬落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寂靜的辦公室裏,這首歌的聲音顯得格外大。她不知怎麽有些心慌,餘光看見顧意冬忽地停下步子,目光深沉難測地看向這邊,抓到手裏的手機按了兩下才接起來。
“你好,我是喬落。”
“喬落小姐,這裏是良鄉監獄醫院,喬誌國因心髒病突發正在搶救。”
喬落不記得她是怎樣衝出辦公室搭上的車,她隻記得當她衝進醫院推開獄警撲到床邊,真真切切地牽到父親的手,看見心髒監視器上的頻譜還在跳動時,她膝蓋一軟就跪倒在地上。
她嚇壞了,真的嚇壞了。
直到她坐到辦公室裏,聽醫生說病人情況時,她的手還在簌簌發抖。
蒼天啊,求求你,不要這麽殘忍!她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探視的時間有限,喬落不舍地一遍又一遍整理著父親的頭發和衣領。
一旁的獄警看著也有些不忍,一個這麽漂亮的女生,流著這樣憂傷的眼淚。
喬落都已經七年不曾牽過父親的手,不曾為父親整理衣領了。
原來父親已經變得這樣瘦了。她都不知道。喬落看著原來強壯偉岸的父親幹瘦孤單地躺在病床上,她心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擔憂。爸,你千萬要撐住啊!
“喬小姐,時間到了。”獄警不得不再次出聲提醒。
他們往病房外退去,正好喬誌國的主治醫師一手拿著手機趕過來:“喬小姐請留步,喬誌國的身體狀況並不穩定,鑒於你是直係親屬,我們研究決定你可以留下陪護。”
“什麽!”喬落覺得腦中一聲轟響,上前一步就拽住張醫生的袖子,“什麽不穩定?你剛剛不是說已經搶救回來沒有什麽大礙麽,你到底什麽意思?我爸爸他到底怎麽了,你們怎麽能這麽兩麵其詞呢?你倒是說啊!他怎麽了!”
“喬小姐,喬小姐請你冷靜!”張醫生被她淒厲的目光逼退好幾步,“喬小姐,這裏有個電話請你接一下,你先接電話然後我們再說。”
喬落二十歲那年,喬誌國以瀆職罪入獄九年。
這件新聞非常大,所有的各大報刊新聞網站都是頭版頭條。因為這個事件不僅是一位副部級候選人的瀆職問題,它還翻出了兩年前另一位以貪汙罪被雙規並於獄中含恨而死顧修啟。
這件陳年舊案終於沉冤得雪,引起了社會各界廣泛的反響。
顧修啟終於被恢複名譽。有很多網友在網上自發建立了祭奠顧修啟的網頁,刊登了他的生平政績和所著文章,歌頌他的清名愛民,追念他的亡靈走好。
網上還挖出喬誌國與顧修啟曾是至交好友,其女喬某在北京求學還曾借住於顧修啟家中,而後不過一年多,喬誌國回京之時,顧修啟冤案發生。此消息一出,不少網友更是激憤地對喬誌國破口大罵,言辭惡毒,連帶著他的妻女也一並禍及。
喬落那時已在大洋彼岸,是在網上看到的消息。當時她怔怔地在電腦前坐了半晌,然後點進了一個祭奠顧修啟的網站,獻了一束白菊。
她在心底默念:顧叔叔,對不起。您終於恢複名譽,希望您能安息。如果您在天有靈,請保佑顧伯母和意冬,願他們能夠從此幸福安穩。
然後關機,平靜地去給母親做飯。
母親一向體弱,從前一直由專人護理。當時喬父送她們走的時候,母親心裏已隱約有數,死活不肯離開,更是大病了一場。是一向剛強的喬誌國含著淚蹲在床邊哄勸:“走吧,我不知他們能做到什麽地步,我不想連累你們!出了國那邊條件也比較好,在這邊我沒有辦法護你們周全!慧如,就當為了落落……我、我已經毀了她的幸福,你不能讓她同時失去爸爸媽媽啊!慧如……”
誰知,與君一別,不複再見。
喬落的父母非常相愛,喬母早年是名門之後,至她家道中落,與意氣風發野心勃勃的年輕喬誌國相識,墜入愛河。喬父一心想成就一番事業,讓喬母重有兒時風光。後來喬母纏綿病榻神誌昏聵之時,總是拉著喬落的手喃喃道:“是我害了誌國……是我害了誌國……都怨我啊……”
案發後第二天,喬落發現銀行賬戶被凍結。
好在她之前已經提出一部分現金帶在身上,可是她仍然站在波士頓的街頭顫抖不已。因為她知道,這種事情本不必發生。可是,意冬,你是不是真的這樣恨,恨得連我們母女也不肯放過。
但直至那時她仍然是平靜的。她一直在心底重複:你是喬落,你還要照顧母親,你絕不可以被擊倒!揚起你驕傲的頭!直視這命運!
她找了一份餐館的工作,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喬大小姐開始學習擦桌子洗碗掃地對客人彎腰道歉。
一邊打工一邊上學,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她們的房子也被收繳,她攙扶著母親搬到了一個狹小的公寓裏,看房東臉色度日。
麵對這些,她都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的怨懟或是淒惶,她總是有條不紊地上學、打工,然後回家微笑著安撫母親,直到母親一次高熱不退。
喬落每次勸母親去醫院她都說吃吃藥就好了不要花那個錢,那次強行送她去就醫,結果拿到那張化驗單——急性腎盂腎炎。
她並不明白,母親明明隻是身體虛弱一些,怎麽就變成了急性腎盂腎炎。她拿著化驗單不理會醫生的解釋拚命的翻字典。她那個時候並不懂太多腎病的知識,但至少她很清楚,但凡跟腎相關的病她們都是承擔不起的。
她咬咬牙又找了一份工。為了多掙一些錢,她第二份工作是每天五點鍾起來送報紙。那個時候,喬落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送完報紙,去上學,放學之後再去餐館端盤子。
母親不通英語,麵對一堆金發碧眼的人總是有些驚惶,可是她的病不能離開醫院,所以喬落如果空下哪怕一點點時間也盡量多往醫院趕。
有一天晚上十二點收工之後,她舍不得車錢,拖著疲憊的身體一步一步往租住房走去。天氣很冷,她走得雙腳麻木,心也麻木。
然後她在房門口看見賀遲。
“賀遲?”喬落接過醫生的電話,情緒仍沒有平複,所以聽到他的聲音還有些怔然。
“是我,落落你別著急,伯父的身體情況已經穩定了,我剛找醫院溝通了一下,隻有這麽說才能讓你留下看護。你什麽都不用操心,我都跟張醫生交代好了,他都會給你安排好。你就安心照顧伯父,還有自己。”
喬落撫著心口,極輕緩地呼出一口氣。
“落落?你聽見我說話了麽?落落?”彼端的賀遲好像低咒了一聲什麽,“落,你千萬別著急別上火,我這裏有個會實在走不開,你就放心先跟著張醫生走,我處理完馬上就過去看你好不好?”
“好。”喬落輕聲答。
如果當年,她也這麽回答,那後麵的苦難……不,她不會這樣回答。
那天她在門口看見等待的賀遲,他傲然地從福特車中走下來:“喬落,我聽說伯母住院了,這是一點錢,你先拿去用。”
喬落一把打落那個信封:“我不稀罕!”
“喬落,伯母得的是腎病,憑你這樣端盤子送報紙根本支持不了多久的。聽話,把錢拿著。”賀遲壓著脾氣。
“滾開!我們就算餓死窮死也不用你們的施舍!”喬落恨恨地看著他。
彼時,喬落和賀遲還是標準的王不見王的死對頭。
“喬落你不要逞強了,這樣的日子你以為你還能撐多久?”
“你給我閉嘴!我能撐多久都是我喬家的事!若不是你們,我們也不會有今天!”喬落想到鋃鐺入獄的父親,狠狠地攥緊拳頭。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賀遲終於發火,這個死女人以為自己還是落落公主不成?!早就看她那張趾高氣揚的小臉不順眼了!聽說她家的事後,他特意紆尊降貴的跑來看她,竟然還給他這種態度!
“說得好!好個咎由自取!既然我們咎由自取,那你賀大少爺又幹嗎巴巴的等在這裏?!我用不著你管!”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死女人!”
“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死男人!”
“我們走著瞧!”
“喬小姐,就是這個房間你看還滿意麽?”張醫生領她走到一個很舒適的單間門口。
喬落微怔:“張醫生,其實不用這樣占病房,能給我在我父親房裏加個陪護床我就很感激了!”
“喬小姐就不要推辭了,現在並不是高發病季節,而且賀董都安排好了,你要不嫌簡陋就先住下。這裏離樓下病房比較近,回頭咱們再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把喬先生也轉上來。”獄警不在,張醫生說話明顯利索多了。
喬落千恩萬謝地悄悄遞過一個信封去。
那張醫生連連擺手說什麽也不要,又客氣著說:“喬先生一有什麽事情我會立即告訴你,喬小姐無論有什麽事就跟我說就成,這是我的名片。”
“我現在就想去看我父親,您看這行麽?”
“可以啊,可以!咱這就走!”
兩年前她從美國回來申請探視的時候,父親不肯見她。
監獄探視的時間有規定,一個月隻可以探視一次。於是她每個月都去,可每次都是拒絕。
父親不願意見她。她明白,他沒有辦法麵對她。
七年前他送自己和母親走的時候說:落落,爸爸對不起你。你走吧,照顧好你媽媽,再也別回來。
她恨過他,恨他害死了顧伯父,害死了媽媽。
恨他毀了意冬,毀了自己。
可是,他畢竟是她爸爸。
是寵她愛她教養她二十年的爸爸啊。
她知道,傷害她,他也很痛。
二十歲那一年,命運的轉角,她失去了很多。可是沒有父親,所有她失去的都沒有機會被重新得到。
她什麽都不剩了,隻有父親了。她不能靠恨活著。
她想給父親寫一封信,這是她唯一的辦法。
拿起筆她會想起小的時候父親手把著手教她描字的樣子,她想起她生病的時候父親溫熱的大掌整夜放在自己的頭頂,她想起父親第一次出國寧願自己吃鹹菜也省下錢給她買了一件當時絕無僅有的蓬蓬裙,她想起父親將小小的她靠在脖頸,她的尖叫和父親的大笑混成一團,她想起父親左手摟著嬌美的母親右手摟著自己,慨歎:我們是最幸福的一家人!她想起父親縱容並慈愛地看著她說: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為你驕傲!
彼時的父親,一直都是喬落心目中的神祇。偉岸、堅定、博聞、幽默、意氣風發、無所不能。
她想了很多,眼淚滴濕了很多張信紙,最後終於隻是寫了一句話:爸,媽走了,連你也不要我了麽?
她終於見到了爸爸,他變得那麽憔悴、蒼老、眼神混濁。她明明告訴自己一定要笑,卻還是流下淚來。
她說,爸,你不要難過,媽走得很平靜,沒有痛苦。她不怪你。我們都不怪你。
她說,爸,你不要擔心,我很好。我拿到了很好的文憑,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在國外打工掙了些錢,現在也買了一戶不錯的房子。
她說,爸,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出來,我們好好過日子。
以後她每個月第一個周五的下午,從孤兒院出來,都會坐261路到郊區的良鄉監獄探視父親,為他買一些生活用品,跟他說說這段日子外麵的事情。
她以為一切都會這樣平靜,直到父親刑滿釋放……可是,難道不行麽?
“落落!”
喬落不知在病房門口癡站了多久,回頭時覺得全身骨架都哢哢作響,抬眼看見冒著汗跑過來的賀遲。
“遲……”
賀遲兩大步邁過來,一把摟住還在微微戰栗的她,心疼地說:“落落我來晚了!別害怕,沒事的!”他的臂膀那麽堅定有力。
喬落苦撐良久的意誌瞬間就軟弱下來,任憑自己依偎在他的懷裏。
晚上喬落睡在樓上的單間裏,賀遲本來還要陪她,已經平靜下來的喬落推他走:“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那麽忙,快回去吧。”
賀遲臨走前買了很多食物,又拍拍她說:“落,別太擔心了,其實說不定也是好事。”
她不解。
賀遲壓低了聲音說:“保外就醫。”
喬落沉寂的眼睛亮起來,但心中卻很快掠過陣陣陰雲,保外就醫……會這麽順利麽……
第二天喬誌國的病情完全穩定下來,因為申請保外就醫的手續還要運作一段時間,喬落下午的時候隻得離開了醫院。
等到了家她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在進了醫院之後早就關了機扔在包底。
她看見站在房中,眼睛赤紅的顧意冬。
啊,意冬,你可知道,我們最後的期限已至。
顧意冬很生氣。
他守在家裏整整一夜沒有睡,上午喬落那張驚慌無助的臉一直晃在他眼前,他來不及攔住,她就已經衝了出去。他掛了無數個電話,可是一直是無人應答,後來幹脆是關機。他開著車在各個他覺得她會去的地方遊蕩,又驚覺——如今自己對她的了解竟然少得可憐。
他很擔心,非常擔心。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終於等到喬落回來。
她憔悴地從賀遲的路虎上下來。他看著他們擁抱,他看著他們相視而笑,他看著賀遲的手停留在她的發際耳畔。
顧意冬這輩子頭一次發這麽大的火,他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失控至此。
他砸了屋裏所有能搬得動的東西,一個字一個字從牙根裏迸出來:“你幹什麽去了!!!”
喬落就是不說話。
他鉗住掙紮的她,像要吃了她般的吻她,凶狠猛烈地揉搓她每一寸肌膚,發了瘋一樣,滿腦袋都是他們相擁的畫麵,他想起賀遲邪氣張狂的笑:“我跟喬落在一起三年!”
揉碎她!摧毀她!占有她!
顧意冬身體裏瘋狂地流竄著岩漿一樣的火流。
“意冬!住手!!別讓我後悔!!!”
戛然而止。
顧意冬艱難地抬頭,他的汗水滾落下來,看著像被暴風雨席卷過的床褥,猛然閉上眼,他不能看身下的女人。
翻身躺下,感覺喬落瑟縮了一下,蜷起身子,心中一痛。
良久,啞聲道:“為什麽……”
為什麽你跟他在一起?
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去哪裏?
而我又為什麽不敢問出口?
為什麽我們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明明相愛至深,卻隻能彼此傷害?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謂的愛情的美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謂的將來的美好
“喬姐你說呢?”
“什麽?”喬落茫然地看向王婭。
“哎呀喬姐!你怎麽又走神了!我們在說顧總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賀經理有了的事!”
“啊……這是好事啊。”
“喬姐你不知道啊?”王婭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他們都說顧總在外麵有了別人,想要悔婚,所以賀經理就想以懷孕逼婚哪……”
“顧總?”
“對啊,顧總。看不出來竟然是這種……啊!顧……顧總好!”王婭驚恐地看著表情陰冷地立在喬落辦公桌前的男人。
“喬落,你進來。”言罷走向賀夕的辦公室,手裏青筋暴起地捏著一個信封,推開門冷聲說,“借用一下。”又回頭,咬牙道,“快點進來!”
賀夕從辦公桌後站起身,憤恨地看著屋裏的二人:“這是我的辦公室,我不會走!”
“你也不需要走。”喬落疲憊地說,“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
顧意冬根本就顧不了那麽多了,待她進來就大力關上門將信封擲到喬落身上,厲聲問:“這是什麽?!”
“白信封標準的一號字——辭職信啊顧總。”
“喬,落。”顧意冬的表情陰霾得像即欲呼嘯的颶風,“你,什麽意思?”
“我想辭職。”喬落抬起頭,無懼無畏地看著眼前暴怒的顧意冬,竟然還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意冬,我要離開你。我們結束。”
意冬,對不起,是我自私。上一次你說結束,這一次換我。我並不知我們可以廝守放縱的時間竟然這麽短,幾乎稍縱即逝。如果我早知道,我會對你再溫柔一些,再溫柔一些,我不會再惹你生氣,我不會再讓你傷心,我會多抱抱你,再多為你整理一次領帶,如一對平凡的愛人,如我一直以來夢想中的那樣。
可是遊戲真的結束了,七年前你沒有選擇我,我不怪你。因為我知道,倘若易地而處,我也一樣。
我也不會選擇你。我們再無處沉淪。
“你做夢!你想再一次棄我而去?!我絕不允許!”顧意冬恨聲低吼。
喬落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怒極反笑:“嗬!你,不,允,許?那我們走著瞧吧!”原來經年坎坷,自己骨子裏的驕傲仍沒有死絕——我喬落可以自甘墮落,但不能容許屈從他人意願。
顧意冬看見她傲然的輕笑,隻覺一把火熊熊地燃燒在血液中,他上前大力將喬落扣在門板上:“喬落!這是你欠我的!!!”
“我不欠你。”喬落很平靜地回答。
顧意冬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麽?!”
“我不欠你。”喬落昂著頭看著他,眼神悲憫,“顧意冬,我待在你身邊,看他們的臉色受他們的刁難不是因為我覺得虧欠所以在贖罪。意冬,該贖罪的人在他該在的地方。我,隻是因為愛你,想在你身邊,所以我才在這裏。”
“也許我父親是導致伯父出事的元凶之一,可是他受到了法律的製裁。你如果覺得這件事不公平不公正,你該去的地方是法院——去上訴。在感情上,我對你是有負疚感,那是因為我愛你,我心疼你。但理論上來說,從我父親被捕之時,你我兩清了。”
“兩清?!”顧意冬瞪著眼睛像要把她吃掉,額頭上青筋暴起,“你拿什麽跟我兩清?!我爸爸無辜入獄,受盡汙辱,含冤慘死!我顧家名譽蒙塵、遭受無妄之災,廣受世人非議!我母親年紀不大就中風入院,幾度病危,如今仍隻能靠輪椅行走!我的出國申請被拒,簽證被退,我的前途我的夢想盡毀!你以為我今天憑什麽可以站在這裏?喬落!你現在跟我講兩清?!我全心深愛的戀人明明知道真相卻對我隱瞞,你可知道當我查到幕後主使是你父親時我是什麽心情?!為了報仇我甚至、我甚至連自己都出賣……”
“意冬!”賀夕尖叫,“你閉嘴!!!”慘白著臉拉開門衝了出去。
喬落戰栗得站不住,隻覺心髒劇烈的疼痛讓人瑟縮,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響起:“我不也是,一樣家破人亡?我父親入獄……”
“那是他自找的!他若不利欲熏心怎麽會害人害己?!況且九年牢獄怎麽換得回我父親的一條命?!還有我母親的一雙腿?!”
“是,那我的母親呢?我媽媽也死了……那句話怎麽說的?哦,對,客死異鄉。嗬,好吧,那是她自己所托非人,是她自找的。我呢?我也是自找的是麽?!你來找我討,我去找誰討?!顧意冬!我這些年受的苦難、屈辱絕對不比你少!我在異鄉麵對賬戶凍結房子被繳我怎麽辦?!我媽突然病發需要高昂費用的時候我怎麽辦?我打工受人欺負累倒在路邊誰來管我?!我吃不上飯睡不了覺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我被糟老頭壓在身下……”倏然打住。
“你說什麽?!”顧意冬隻覺腦袋裏轟地一聲炸開。
喬落疲累至極,拂開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意冬,我愛你,一直愛你。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我人生最好的十一年,全部用來愛你了。意冬,這已經夠了。我沒有更多可以給你的了,沒有了。放了我,讓我走。”
“放了你?那誰來放了我?”顧意冬愴然後退,“這些年每每想你夜夜難眠,耳邊都是你的笑聲、說話聲、撒嬌聲、耍賴聲……落,我那麽愛你又那麽恨你,我被自己折磨得快要發瘋!我每次受到打擊,都跟自己說:不可以倒下,不能輸給喬落。我每次成功,都在心底跟你說:喬落,你看見了麽?
“七年!喬落,在我以為我們會在世界兩端互相思念了卻殘生的時候,你竟然以我表弟未婚妻的身份出現!你以為這些年我是怎麽咬牙撐過的?!喬落!你太殘忍!你現在讓我放了你?!”
喬落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可是你至少有媽媽可以孝順,承歡膝前;有如花美眷相伴左右;有輝煌的事業受世人尊崇。而我呢?我呢?你已經徹底地擊倒了喬落,你贏了,你還想怎樣?你是不是真要把我這條命也拿去為你父親殉葬才甘心哪?!”
顧意冬心痛如絞,合上眼:“落,你為什麽要這麽說?你明白的不是麽?我不過就是——不能失去你,不能沒有你。落,你非要逼我說麽?”
他哀然:“喬落,我依然愛你。”
喬落扭過頭,手握成拳死死抵在心口:“你愛我?你愛的是哪個我?現在的,還是當年的?
“意冬,你還記得我當年的樣子麽?”
顧意冬心頭大慟,茫然放手。他看著喬落蕭索的背影決絕的消失在門後,踉蹌後退。
忽然想起十八歲那年。
那時他們均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大學,兩個人雄心萬丈,想要開創一番事業,但覺隻要他們想,世界都在他們腳下。
喬落身上從小便有一股身兼天下的壯誌,善良、憫然且極富同情心。她撂下豪言壯語要傾畢生精力在慈善事業上,資助貧困孩子上學。
“我們有幸生在優渥的環境中,應知曉感恩,回饋社會!”她慷慨陳詞。
朋友起哄嘲笑,喬落揚起笑臉,傲然道:“你們等著看!十年之後!我要在那些山溝裏蓋希望小學!”小手一揮,又舉到麵前,“五所!等著瞧!”
她的臉閃閃發光,讓人不能逼視。那樣的高潔、真摯、富有激情。
第八章 命運的心血來潮
(那一夜,那一片星光燦爛的白浪滔滔
你說我們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運的心血來潮
——劉若英《人之初》)
二十歲那年,喬落趕走了來送錢的賀大少爺。看著他穿著羊絨大衣手工小牛皮鞋怒氣衝衝地坐回他新買的福特Explorer Sport車裏,一踩油門揚長而去,她抽幹了力氣般跌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將臉久久的埋在掌心。
她的手因最近頻繁的打工變得紅腫粗糙,她的Dior洗麵奶用盡,去超市買了最便宜的牛奶洗麵奶,她穿著臃腫的羽絨外套,她的球鞋髒得看不出Mark可是她沒有時間整理……
但是那人如此的養尊處優、貴氣雅然,他的每一處眉眼動作都讓她覺得盛氣淩人,嗆得她眼鼻酸痛。
可是喬落連悲天憫人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原本就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由不得她多想。
很快喬落就站起來,慢慢移動冰冷麻木的手腳開門進屋,她跟自己說:喬落,沒有人可以擊倒你!昂起你的頭!
可是上天並沒有眷顧喬落的努力,很快母親的身體出現了膿腫並發症。
醫院下達手術通知。
喬落再次搬家。
她跟原來的房東哀求了很久很久才拿回了一半的押金。這次的房子隻有8平米,還是在閣樓上。她沒有時間顧這些,她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總算湊足了母親做切開引流的費用。
那時是冬天,晚上閣樓的溫度堪堪到達六度,為了省電費,喬落不敢開暖氣,她瑟縮著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蓋在身上卻仍然發抖。
但當看到做完手術精神好了很多的母親時,這一切苦累都有了回報。
她高興地親吻母親的臉:“媽,你放心,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可以熬過去的!”
可是兩份餐館的工作遠遠不能負擔高昂的住院費用,她甚至買不起下禮拜的抗菌藥物。
她孑然地站在病房門外,看著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親,慢慢攥緊拳頭。
她走了很久的路到達一個狹窄濕暗的巷弄,找到一個渾身刺青的男人,她說:“我要賣腎。”
諷刺的是她的腎換不了母親的,連賣也賣不出去,三天後那人跟她說:“你必須長到五十千克以上,我們認為你的身體機能不夠健康,你補好了再來。”喬落罵了一聲娘狠狠地將電話摔出去,這些話她聯係醫院有償捐腎的時候早就聽過一遍了!她去哪裏弄食物把自己補出十斤肉來?她沒有錢!她也沒有時間等待!
就在這個時候,她收到賀夕發給她的郵件。照片裏的訂婚儀式隆重華麗,到處是她熟悉的尊貴麵孔,英俊的男主摟著嬌美的女主深情擁吻。
喬落真的承受不住了,她很想倒下,但是她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崩潰的角落。
元月十九日,是她的生日。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長壽麵,她在病床前握著媽媽的手聽媽媽為自己輕輕地哼著生日歌,她二十一歲了。
“落落,生日快樂,對不起,媽媽累你受苦了!”
她笑著跟媽媽說:“媽,我很好,你要專心養病。”緊咬的牙齦卻嚐到血腥味道。
母親的身體開始浮腫,醫院說必須要再動一次手術。
她又找了一份工作。
墨西哥老板娘上下打量著她:我們這裏可是要招待先生們的!
喬落笑笑,撩起頭發:我可以。
終於攢下一點點錢,可是她再也吃不進去飯,哪怕一點點流食都刺激得她的胃部強烈收縮,每每像是要將膽汁都嘔出來才罷休。
不知是第幾日當她強顏歡笑地從醫院出來時,暈倒在大門口。
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賀遲。
賀遲驚痛地看著她:“喬落,你怎麽瘦成這樣!”喬落扭過臉去,她真的不想看到任何跟過去相關的人和物,尤其是顧意冬最好的朋友。
她躺在溫暖的病房裏,這樣久違的幹燥柔軟的被褥,隻想一睡不醒。
再也不要醒來。
可她仍是醒來了,胃部的刺痛讓她身體痙攣。
“落落,聽話,吃一點東西。”
她很努力地在吞了,可是她的腸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拒絕吸收任何食物。
賀遲每天守在她的病床前,關切並且焦急。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邊說:喬落,堅強起來!喬落,不要放棄,喬落,要活下去!
以前,無論她多沮喪的時候,隻要聽到賀遲那似笑非笑的聲音她都會一個高兒蹦起來,特別的鬥誌昂揚。
可是,這一次連賀遲的聲音都失靈了。
她不想再睜開眼睛,可是她一閉上眼睛眼前都是父親的臉,顧意冬的臉,賀夕的臉,母親的臉……
喬落對那段時間的記憶並不清楚,整個人像是活在雲彩裏,飄飄忽忽的。
她隻記得有一次她被換了衣服推著往手術室裏去,她有些茫然,看向一旁憔悴的賀遲,他低聲說:“是胃穿孔……不要怕,睡一覺就過去了。落,振作起來吧!”
哦,原來是胃穿孔啊……她這樣想著又睡了過去。
她恍恍惚惚間好像聽見賀遲在大喊大叫,她想告訴他:閉嘴,美國佬不喜歡牛津腔的英語。她還聽見醫生反複說一個詞:“抑鬱症。”她當時覺得沒有更好笑的事了,她是誰?開朗熱情一帆風順落落大方的喬落啊,她會抑鬱?不可能啊!
最後,賀遲找人去了兒童福利院,他讓孩子們寫了很多很多鼓勵的話。這些先天不足的孩子們用他們歪歪扭扭的字體或寫或畫表達對他們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那麽真摯。厚厚的一個大信封,沉甸甸的壓在喬落心上。
那是喬落第一次看見賀遲流眼淚,他握著她粗糙的、骨瘦如柴的手,啞聲說:“落落,你這樣下去真的會死,你甘心麽?啊?喬落,你甘心就這麽死了嗎?!我們需要你!你的母親需要你!求求你,活下去吧。”
她終於哭出來,她流淚一直流到眼睛腫得睜不開,但她開始吃得進東西。
哪怕後來發生了那些不堪的事情,她仍是永遠感激賀遲。那個時候的喬落真的是在崩潰的邊緣了,她再怎麽自以為堅強或是自我催眠自己挺得住,卻也是個從沒受過挫折象牙塔裏長大的二十出頭的女孩。現實逼得她不得不站出來抵擋,她沒有退路,她一遍一遍地暗示自己——喬落你可以。可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能力承受和消化這一連串的變故。如果當初沒有賀遲給她這樣一個角落盡情宣泄,她恐怕真的就此瘋了。
剛能下地,她就去看母親。賀遲陪她一起,編了一個學校旅遊的謊言。
很拙劣,但母親卻釋然微笑地撫著喬落的臉:“對不起落落,是媽媽拖累了你,媽媽真是恨不得死了得了。”
她急切慌亂地攥住母親的手:“媽,媽你千萬不要這麽說!媽你要是有什麽事我就跟你一起走!”
媽,現在隻有我們了啊。喬落把臉埋進母親的手裏:“媽媽你千萬千萬安心把身體養好,醫生說你的手術很成功,等觀察期結束我們就能回家了!然後我們就好好過日子。”
她恢複了一些體力就回到酒吧工作,賀遲找到她氣得發瘋:“喬落你怎麽這麽……這麽……”他找不到詞匯,或者他找得到,但說不出口。
宣泄過後的喬落像是經曆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洗禮,痛苦但徹底。她已能客觀審視自己的內心,她平靜地看著賀遲:“賀遲,我很感激你這段時間為我做的。可是你不明白麽,我受你的施舍並不比我在這裏陪酒更讓我心安理得。”
“我們都很清楚,我爸爸的事情單單憑鍾家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得這樣順利狠絕的,賀叔扮演什麽角色你我心知肚明。不論我爸是不是咎由自取,那都是我爸。賀遲,你那麽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看見你就能想到賀夕……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的幫助,哪怕你是善意的。而且,賀遲,我無以為報。”
賀遲的心像被一雙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悶痛,一絲絲滲出血來卻無法喊疼:“落落……你……所以你寧願、寧願在這裏被這些……你……”賀遲說不出口,他想象不到原來那樣金貴驕傲的落落公主淪落到夜場陪笑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別的出路,我寧願。這樣銀貨兩訖的交易,不涉及任何感情債務,我覺得更輕鬆。”喬落的背影很決絕。
然而上天再一次拋棄了喬落。
終於,喬母的腎炎引起了持續性腎損害。
喬落眼看撐到母親痊愈的期望破滅,她茫然地從醫生辦公室走出來,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放聲大哭。
孤單,恐懼,絕望。
身邊人來人往,沒有人理會。
畢竟在血液與腎病病房內,這樣的家屬處處可見。
那一年喬落剛過完二十一歲生日,那一個命運的轉角,她的世界瞬間傾塌,所有的斷瓦殘垣毫不留情劈頭蓋臉地砸在她身上。
她哭完抹抹眼淚站起來,走進醫生的辦公室堅定地說:我要給我母親排號換腎。
晚上她抹著濃妝依在一位馬來西亞的富商懷裏,當那人對她上下其手的時候,她不再掙開說:先生,我隻是陪酒說話啊。
她拉低了領口,在那人耳邊吐氣:你上次說的價格再加一百萬,我就跟你。
那一天,那一座陽光燦爛的跨海大橋
你說,隻要,一直跑,
那一邊,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
——劉若英《人之初》
曾經,喬落以為她永遠不會失去顧意冬。
後來,在那個陰冷的閣樓上,她看到他與別的女人甜蜜擁吻的照片時,她覺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地撕扯成兩半。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照片上溫文爾雅的男人,她一遍一遍地在心裏問:你不是說你會愛我到老麽?你不是說今生非我不娶麽?為什麽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一切都變了?你怎麽可以這樣看別的女人,你怎麽可以這樣摟著她,你怎麽可以親她?!意冬!!!
那一瞬,她恨過他。
可是當她知道賀家扮演的角色後,又心疼他。讓那樣孤高的人屈膝獻媚啊……何等的折磨?
有時候的某個午後,喬落會隱隱想起那些年的那些舊事,然後再次驚歎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真是不可想。
老人說“沒有受不了的罪,隻有享不了的福”,果然是硬道理。
賀遲總是罵她白癡、傻瓜。也許是真的,那麽多的苦淚——熬過來了,她竟然誰都不恨誰都不怪。
顧意冬對於喬落不單單隻是一個過去的戀人這樣簡單——他是喬落最真摯的初戀,他是跟她的夢想中的白馬王子完全符合的良人,他是她一心想要嫁的那個人。他代表了喬落最真最癡最美好的過去,是每個女孩心頭最美麗最珍貴的夢。
那句話怎麽說的——他滿足了她對於男人的一切幻想期盼。
她那樣愛他。
一腔柔情一滴不剩的全部賦予他。
她愛他的從容,愛他的溫雅,愛他每次被自己捉弄時包容的笑,愛他看著自己時的眸光深邃。
她以前快活得像天天飄在雲朵上一樣,她經常會故意嚴肅的喊:“顧意冬!”
等男孩溫柔地目帶詢問地看住自己,就瞬間扯開燦爛的笑——雄赳赳地說,“我,愛,你!”
微揚下顎,吐字鏗鏘。那麽驕傲、無畏、不知羞啊。
男孩總是轟然地紅了臉頰耳朵,連脖頸都微微泛紅。
自己就嘰嘰嘎嘎樂不可支、得逞的囂張樣子。
那個時候啊,似乎隻要一伸手,就觸得到天堂。
每次聽見他語氣無奈地喚:“落落。”
她就覺得心都融化了。
喬落放不下,她本性豁達寬仁,放了恨卻放不下愛。
在美國,賀遲說: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猶豫了至多一秒就答應了。
她回來自然也是為了父親,為了故土。但她也想著,能不能再見見那個夢裏的男孩。
賀遲問她:為什麽?
想到賀遲,喬落的心就變得很滿,因為各種情緒過多,反而理不出頭緒。
這麽些年他伴在身邊,不是沒感動過。她明白他總是為了當年他“趁火打劫”的行為愧疚,所以事事順著她,由著她。賀遲心誌強悍,連他家老爺子都沒轍,自己更是無法。她還是多年前的那一句:無以為報。但他根本不予理睬。
裝傻。
可是自己又何嚐不是呢?早在那一年,看見他傾瀉而下的眼淚,電光石火間了悟。所以她的轉身才會那麽決絕。但終究還是逃不過,竟然就這樣一年一年的過來,她不成想那個傲慢的大少爺這樣好耐性,又或者,不過變成了一種無謂的堅持和習慣?
喬落不去深想,因為想也無用。
朋友?好朋友?蠻好。
既然他從未多有過一字半句,自己當然也維持這個多年的牌局,繼續裝傻下去。
就像那句“為什麽”她沒有回答,因為她知道賀遲是懂得的,雖然他不想懂得。
不過就是忘不掉那個人,念著那個人,想離那人近一點。
非常簡單的理由,實則是她自私,因為自己的執念拉著大家一起沉淪。
她可以拒絕,可是她為什麽要拒絕?
她那麽愛他。
那個漂洋過海的年份之後,很多本來稀鬆平常的事情對於喬落都成了極大的奢侈。
執念也是奢侈,奢侈的東西隨時都可能離她而去,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抓住機會讓自己恣意放縱。
果然,看吧,如今連執念都不能再有。
曾經,因為失去顧意冬她重重跌進自己的世界再也不想醒來。
曾經,當再見到顧意冬時,隻他一句話,喬落就忘記了傷、忘記了痛、忘記了自己的跟他走。
曾經,她以為沒有他的世界不能稱之為世界。
而事實上是,這一次,她離開了他,她仍然活著,而且貌似欣欣向榮。
她心底隱隱地知道有什麽改變了,這讓她莫名地憂傷,可是那也隻是一瞬的事情。
喬落早已學會克製憂傷。
而且喬落最近很忙,忙得沒時間憂傷。
一方麵遞了辭職申請要做工作交接,一方麵為了父親保外就醫的事情跑上跑下。
雖然賀遲大包大攬想把這事給辦了,但喬落拒絕了。盡管有時候賀遲一個電話比她跑前跑後十幾次都有效,但是這件事她就是堅持要自己辦。
喬落倔起來誰都不好使,賀遲沒法,隻得說有事辦不順了就告訴他,同時再暗暗著人盯著。
其實像喬家這樣根脈深厚的,事發被判了,等幾年後風聲過去了,自然是減刑緩刑什麽的都來了。但因為鍾家一直在那兒盯著,所以喬誌國實實在在地蹲了整七年,跟著其他犯人一起勞動改造,年紀一大把,受了不少的罪,也落下一些病。這些事即使賀遲不說,喬落也不會不知道,賀遲不知道她在倔什麽,或者,他的眼睛暗下來,她就是要敲一敲顧意冬的心。
而喬落沒有告訴賀遲她已決意跟顧意冬了斷的事,她自己把行李一收,快半年的生活竟然就是一個旅行包,像是早有準備隨時離開一樣。走下樓打輛車,喬落利落地搬回原來的小套房。
其實這些年喬落有一些積蓄,她拿她攢下的錢做了不少投資,因為不敢說沒有人比她懂得,但她絕對是最懂得錢的重要性的那一批人。
人都說,中國人在外國工作頭上會有一個玻璃頂,其實沒背景的人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又何嚐沒有玻璃頂?就算是以往的喬落,再怎麽豁達善良卻從不天真,所以歸國之後她從未敢荒廢絲毫精力,她剩餘的時間都用來勤勤懇懇地拚合她自己的portfolio。最近更是給自己算了筆總賬,盤算著之前看到的那個樓盤。
快要下班的時候電話響起,喬落接起來,是顧意冬的機要秘書。
“喬小姐,今晚跟成宇百貨的人談你之前跟的那個項目融資案,顧總要求你晚上六點在華都出席。”
喬落應下。從她要辭職這段時間,顧意冬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項目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並給她出不同的難題,明知無可挽回卻還要找她麻煩,好在都是些小麻煩,這一場禍端由她引起,讓他出出氣又何妨?
像現在已經五點半,交通高峰期,雨季中又行車慢,她整裝過去一定會遲到。
六點半喬落到達華都的時候還有些微喘,等服務員推開包廂的門,她已經笑得非常真誠得體,連連告罪。
第九章 一半的我
(女孩聞聲轉頭,一雙秋水翦眸盈盈地望過來,然後瞬間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那立時變成顧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從此,萬劫不複。)
顧意冬坐在主座看著喬落精神飽滿的樣子,微不可察地閉了閉眼,因為有一種疼痛刺得他睜不開眼。
說來諷刺。他們這個圈子裏,鍾遠最野,他比自己大一屆,高中畢業就去了美國,一走五年,之間一次都沒回來過。而孫豫家裏是軍委的,小時候並不跟他們住在一個大院裏,是賀遲初中被下放到部隊鍛煉結成的鐵哥們兒,後來經賀遲介紹,彼此才越混越熟。孫豫從小一直念的是部隊的子弟學校,也是高中畢業就去了英國投奔他姨媽。
圈子裏麵交女友從不是什麽大新聞,或者可說是時時更新的滾動標題新聞,所以不是處在周圍的人沒有人會注意記得那幾年和顧意冬的名字連起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們當年走在一起很自然很堅定,都覺得理所應當,兩個人沒有隱瞞但也都沒有刻意去大肆宣揚,反正就算到處去說:我們認真打算執手一生!招來的一定是質疑和等待看好戲的眼神,本都想著就這麽牽著手走下去,到時且看他們驚愕的嘴臉。
而顧家出事後大家更是轉移了注意力,最後又傳出他和賀夕的婚事。所以鍾遠和孫豫這兩人陰差陽錯的都不知道顧意冬和喬落有過一段,再準確點說是大剌剌的鍾遠早記不起二十年前就離開大院的小女孩,而孫豫則是從來沒見過。反倒是宋海雖然比他們都長幾歲,但因他一直留在北京,所以那幾年聚的時候見過喬落。可宋海後來開始混文藝界,天天忙得見不著人,而且他向來極有分寸,從不會提起這段往事。他跟鍾進前後差了七八歲,不是一批人,極少混在一起。
所以竟然可以讓喬落直接以鍾進“非卿不娶”的身份鬧到台麵上,而顧意冬之前卻一無所知。
簡直就是一記悶錘在他毫無準備之際精準的砸下,他捂得好好的傷口毫無抵抗能力的被猛然撕開——任人宰割、血肉模糊。
卻哼不得聲。
那一晚他簡直不知身在何方。
整夜的失眠又經過第二天一整天的渾噩才恢複一點知覺,這才終於理出一點頭緒,找到一個出口。
他坐在車裏等了至少五個小時,終於等到賀遲回來。看他輕快地下車,一邊講著電話:“落落,我到家了,嗯……你也早點休息……”
他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又或者,這隻是為他膨脹發酵得快要掙破心髒的情緒找一個宣泄的借口。
那是禮儀典範的顧意冬第一次用拳頭說話。
第二次是對鍾進。
這是他的小表弟,比他們小幾歲,因為他哥鍾遠一野起來爺娘都不顧的,所以從小就跟在顧意冬屁股後頭玩,總是喊著“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
顧意冬對他從來就很關照,印象中他還是個笑起來會微微低頭的靦腆少年,竟然開始給他玩這樣的把戲。
當年鍾遠出去後不久,聽大兒子描述了一下那邊的生活,鍾家就幹脆把小兒子也一並送了過去。因為鍾母在人民醫院的緣故,所以希望能讓性情穩當的二兒子跟著她走學醫的路線,而美國出名的醫科並不好申請,於是幹脆早去多做些準備。但鍾進自然沒有鍾遠那麽外放,中間回來過好多次,其中就有兩次是在顧意冬和喬落相愛的那幾年中。但一開始他們高三,後來喬落一直忙於活動,而鍾進一般又是在年關回來,再之後顧家出事更是沒有人會關心這個,所以說來三個人還真就沒有正經地見麵聚過。但顧意冬確定,他那時可是時時把喬落掛在嘴邊,鍾進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那年他們去西藏正巧是鍾進第一次回國,他回到家還給鍾進看過他們在納木錯的照片。
而如今,鍾進,竟然天真到,以為落落可以是他的。
那一天,顧意冬看著他風塵仆仆地趕到飯局,焦急地為喬落辯護,他說:“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著她非要結婚的。”他還說,“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會有什麽誤會?他就是氣得失去風度故意找喬落的麻煩!
自己是什麽樣的人?鍾進知道麽?不,他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他不會以為自己心裏的人換成了賀夕,他更不會妄想把喬落娶回家。
他顧意冬,愛了喬落快一輩子。
從那個小小的紮著蝴蝶結的瓷娃娃走到自己麵前,眨著大眼睛炯炯地盯著他歪頭問:“我是喬落,你是誰?”
從此他就不是他。
那個時候哪裏知道愛,就是覺得她什麽都好——聰明、漂亮、伶牙俐齒、笑似銀鈴,會唱歌會畫畫會寫毛筆字……總之就是特別服氣,心甘情願地為她鞍前馬後,看她咧著小嘴樂就比什麽都高興。
大院裏的孩子基本上都喜歡她,她總是穿著那年頭稀有的蓬蓬裙,趾高氣揚地走在人前,神氣地高聲說話,慢條斯理地落字清晰、如珠如玉,小小年紀卻很有派頭的樣子,小朋友們都很服氣她。當然,除了賀遲。
賀遲的爸爸官最大,他如今的劍眉朗目縮小版是濃眉大眼,漂亮得像混血兒似的。院裏的叔叔阿姨也都喜歡他。雖然他性子野,但當叔叔阿姨稀罕地抱著他一口一個“這孩子真漂亮”、“這孩子真機靈”的時候,他雖然臉上酷酷的,其實心裏特別受用。所以他特別看不慣喬落,因為喬落大大的分占了他被人誇獎的份額。
顧意冬本來也曾經是一群瘋野孩子中,常被叔叔阿姨拎出來訓斥自家孩子的模板,但自從比他小一歲的喬落開始活躍在大院裏,他就心甘情願地拱手讓出半壁江山——他作為男孩模範,喬落則是女孩標版。顧意冬後來想,賀夕一定沒少因為喬落挨罵,心高氣傲的她,自然是受不了的。
幼年分別的時候,他小小的心靈裏第一次閃過一個詞:憂傷。
然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十年的通信生涯。因為要寫信,所以顧意冬的字練得極好,還在省市級比賽中多次獲獎。比起顧意冬的精心操持,喬落的回信要顯得漫不經心得多。常常是一兩個月不見回音,或者回信卻是隨意地在一張數學卷子的背麵,偶爾還會用幾幅簡筆畫應付了事。饒是這樣,顧意冬仍然開心不已,試圖從喬落閑散的文風中找出她生活的蛛絲馬跡,連那張數學卷子他也從頭做到尾,然後因為喬落簡潔的算法更加深對她的崇拜。
是的,崇拜。
也許是年幼時代的慣性,顧意冬並不會想到那個年代如洪水猛獸的詞匯:早戀。他隻是在自己平靜如水的生活之外,滿心關注著那個人風生水起的燦爛人生。
他們人生的再次交會是在他十八歲那年,喬父把喬落的戶籍遷回北京備戰高考。他還記得在那個喧囂雜亂的火車站,他焦急地站在人群中生怕找不到她。
然而他實在多慮,擁擠的人群中,一襲淡綠色連衣裙的她是那麽的清靈出眾,一眼就可認出。他忽然覺得心髒開始不受控製地狂跳,他試了幾次才張開口,一向淡定自若的聲音微微顫抖:“落落!在這裏!”
女孩聞聲轉頭,一雙秋水翦眸盈盈地望過來,然後瞬間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
那立時變成顧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從此,萬劫不複。
顧意冬看著麵前笑容得體、從容與客戶應對的喬落,眼神暗沉,心像是被一根細線緊緊勒住,吊在陰冷的穀底來回擺蕩。
落,離開我就這麽讓你如釋重負麽?
他隻覺體內如有一萬隻螞蟻啃噬他的所有血脈。
她竟然如此雲淡風輕!
她可知這些年他是怎樣一個日子一個日子的生生挨過?
她可知自己用了多少心力才堵住心上那個汩汩淌血的窟窿?
而她,竟然在他毫無防備之時以他表弟的未婚妻身份滿不在乎地登場!讓他這些年挨的苦楚受的折磨瞬間全變成一場笑話!
那個夜晚,他終於不能再假裝,他看住鍾進: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搶。而是喬落,本來就是我的。
可是他自信的背後是多麽的怯懦,他顧意冬無論走到多高,麵對喬落,永遠沒有底氣。
不過是因為愛她,就找不到自己。
他在員工檔案中翻到喬落的住址,他也看見上麵母親那欄填著:已故。
一瞬間就已經心軟。
這麽些年,他總是想著,以喬落的驕傲堅強一定會在大洋彼岸開拓一片新的天地。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個變故。他久久地盯著檔案上那短短的兩個字,隻覺那淒涼之意鋪麵而來,他覺得心,痛。久違啊……
他知道他可以問賀遲,可是他不要。因為是喬誌國的妻子,所以他不要;因為詢問的對象是賀遲,所以他不要。
他記得那天的混戰,賀遲吊兒郎當地倒在地上,諷笑:顧意冬,我跟大鍾說的是真的,我跟喬落在一起三年!
他眉目不動,隻是看著賀遲:我不信——因為,你愛她。
賀遲愣了一下,眸光一閃,大笑起來,然後猛然翻身劇烈咳嗽。
他是不信,可是,他仍然不想去跟別的男人打聽喬落的過往。
從那之後,多少個夜晚他整夜守在她家樓下,看她燈亮燈滅,就是不敢跨前一步。
他們都知道,這一步不隻是要邁過七年的歲月莽莽,還有那他們無力埋葬的前塵往事。
那個夜晚終於憑著一股酒勁一鼓作氣地衝到她的房門口,卻生生止住,不敢敲門。
寒冷的樓道裏,他久久地將頭抵在她家冰冷的防盜門上,拳頭攥得顫抖。
終於一步一步地退後,然後就這樣傻傻地站在陰暗的走廊裏,僵直地癡站著。
那一刻在金融界迅速崛起的傳奇人物顧意冬,那個永遠淡定自若、目光犀利、堅定自信的顧總完全消失殆盡,隻餘一個傻小子顧意冬,孤單單地站在三九天的樓道中,茫然而無措。
他問自己:你為什麽在這裏?你憑什麽在這裏?你要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當門打開之時,顧意冬傻住了,慢半拍地想:他終於盯出幻覺了。
可是那個人那麽真實而憔悴地立在那裏,他甚至聽見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天,他終於又見到了她!他甚至聽見了她的聲音!
一團亂麻都不能形容他當時的頭腦,一片兵荒馬亂中他卻清晰地辨識出——她認出了自己。
她認出了自己,在這個昏暗的走廊,在隔了這七年的山長水闊,在他這麽狼狽地站在陰影處的情況下,她仍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這個認知那麽輕易地就擊潰了他所有堅硬的、冷酷的、自我保護的偽裝,他整個人無力的虛弱下去,放任自己的心,他聽見自己淒惶的聲音:怎麽辦?我發現我受不了你嫁給別人。
那麽軟弱,那麽軟弱。
那之後的日子,他常常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大夢,他有些戰戰兢兢,總覺得這夢隨時都可能破滅。
他試著想在過去和將來之間找一個立足點,他找得心力交瘁,卻不想讓她看穿。
他努力對她好,像他發過的誓言一樣,對她好。可是那樣的力不從心。
他開始疏遠賀夕,希望迫在眉睫的婚事能有轉圜餘地。可是她根本不領情。
他無數個夜裏又夢到那片蒼茫的高原,心悸驚醒,然後癡傻的對著她的睡顏直至天明。可是睜開眼後,他們卻從不敢凝視對方的雙眸。
無數的話,他們隻說半句,無數的問題,他們埋在心底。
可是他總是想著,隻要她還在,那麽,總是好的吧。
但是終於,她那麽堅決地說:“意冬,我要離開你。我們結束。”
落,我的落,你怎麽可以再次離開我?
你可知當年你瀟灑地轉身,而我是多麽淒惶慌張地跟在身後,一步步地追?!
你怎麽能夠?!
“不不不!王總,我真不能喝酒,我酒精過敏,真的!我這杯酒喝進去立馬就歇菜!不信你問顧總!”喬落對著麵前那杯足有二兩的白酒連連擺手。
一桌人都看向顧意冬,喬落也望向顧意冬。
麵對他,看著他,一想到要離開他,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她不是不心痛。
她很痛,真的很痛。像是生生要剜去她心頭最滋養的一塊肉。可是剜去了,還有剩,還能活。
喬落早就不貪心了,她的心痛啊痛得這些年早就麻木了。況且父親的事情愈發有眉目,她沒有退路,命運從未給她退路,她必須作抉擇。
顧意冬回望站在場中間的喬落,那樣亭亭地站著,目光楚楚。
他側過頭,淡淡開口,甚至還帶著笑:“王總可是咱們達啟信托的老朋友了,喬落,這回我可幫不了你了。”
王總一聽,臉上的肉都擠到一起去了,哈哈大笑著把杯子舉到喬落麵前:“喬小姐怎麽樣?我就知道你們這些美女就愛耍些小名堂,這回可是你們顧總發話了啊!遲到就該罰!快!快!”
喬落臉有些白:“那要不這樣,讓我先吃些東西,這空著肚子這麽多酒進去我可真就倒了!”
王總嚷嚷:“切……喬小姐你又誆我。喬小姐一看就是海量!這點酒絕對不在話下,是吧顧總?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顧意冬不語,隻是眼神暗沉地看住喬落,微笑中含一絲冷厲。
喬落垂目看著麵前的杯子,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笑了一下,端起來咕咚咕咚就喝下去。
後來她為自己這一時的意氣衝動悔得腸子泛青。
她恍惚間聽見一片叫好聲,她記得自己坐下,手有些抖,拿起湯匙想趕緊舀點東西來吃,對著麵前那盅鮮果可怎麽劃拉也盛不上來,她覺得背後開始一陣一陣地冒虛汗,很快腦門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喚她:“喬落?落落?落落你怎麽了?”一聲急過一聲,卻越來越遙遠。
她看見盤子、桌子、簾布然後是桌腿,她昏了過去。
第十章 為什麽舉起他的手
喬落覺得自己怎麽也睡不醒,那種感覺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經經曆過。
飄飄然的在雲朵中,柔軟、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記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憶,她現在隻覺得很輕鬆,很舒服。
喬落是被門外激烈的爭鬥聲吵醒的。
她睜眼看見自己躺在一間極舒適華麗的單人病房裏,醒來時正好聽見門外賀遲的怒吼:“顧意冬你丫還是不是個爺們兒!”伴隨著一個悶聲,還有很多很多人尖叫的聲音、勸架的聲音,非常的嘈雜。
喬落本就覺得胃疼得抽搐,這麽一吵更是覺得頭疼。她不相信自己能喊過外麵的人,何況她也沒力氣喊叫。她伸出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保溫杯,狠狠地往門口摔去,結果力量仍是太小,沒砸到門上就跌落在昂貴的手工中東地毯上,發出的聲音輕而易舉地被門外的混亂湮沒。
喬落氣得躺在床上直翻白眼,門外的爭執聲越來越激烈,她甚至隱隱聽見鍾進的聲音——忽然想起,鍾母正是人民醫院的黨委副書記,鍾進也在這裏工作,而且也隻有人民醫院的高幹病房才有這麽好的設備。
喬落想到這裏頭更疼,她勉強夠到床頭一個水晶花瓶,拔掉花倒掉水,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鉚足了勁往門上砸去,隻聽哢嚓嚓的碎裂聲傳來,外麵終於安靜了。
“落落!”聽聲音推開門的是顧意冬,喬落還沒看清他就被賀遲推到一邊,“落落,你醒了?你怎麽樣?!”
喬落看見衣衫狼狽嘴角還滲著血絲的賀遲狠狠地皺了下眉,不再看顧意冬,扭過頭去:“去上藥,然後請安靜,我想休息。”
然後真就倒頭睡去。
顧意冬不肯離開,堅持守在病房,最後被人架走去拍X光。賀遲也不再睬他徑自被簇擁著去上藥。
“我來吧王主任。”鍾進接過主任手裏的藥棉。
“那好,我就不打擾了,有話好好說啊!賀董也別生氣,畢竟傷身體。”王主任一麵說著一邊很有眼色地往外退。
賀遲滿不在乎地應著聲,忽叫:“哎喲!鍾進!你小子公報私仇是吧?!”
鍾進抿著嘴:“你們……你和意冬哥為什麽又打架?”他剛剛聽人議論說高幹病房出大亂子了,院領導都過去了。從小護士嘴裏打聽到賀大公子和達啟信托的顧總打起來了,說是因為有個員工胃出血休克了雲雲。趕緊跑過去拉架,高幹病房外的走廊裏滿滿的人,他都擠不進去,隻能跟著喊別打了別打了。結果過一會兒看見一堆院領導簇擁著一個人出來往門診來,仔細一看正是賀遲。
“為了那個該死的女人啊!”賀遲吊兒郎當的答。
“不是吧?小子你不知道?圈子裏都傳遍了你不知道?!”說話間鍾遠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唱做俱佳地嘖嘖歎道,“都是我這個當哥哥的失職!看你最近新婚愉快,這麽大新聞都沒告訴你!現在誰不知道啊,號稱感情最好患難與共的顧意冬少爺和賀遲公子終於因為女人反目成仇了!這可是一場——別,開,生,麵的八卦啊!小弟,你何其有幸也成為主角之一啊!與你深沉內斂的意冬哥和狂傲霸氣的賀遲哥相提並論哪!”抑揚頓挫地言罷,一拳打上賀遲的淤青,“不錯啊哥們兒,看不出來藏了一手,意冬可是骨折了!”
賀遲輕哼一聲然後貌似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骨折了?我估計也差不多。我在美國時一度情緒很抑鬱,所以對拳擊稍有涉獵……哈哈,把每個歧視華人的美國狗打得滿地找牙!對了,”賀遲挑著眉側頭瞄他,“我說怎麽哪兒都有你啊?”
鍾遠抱膀往牆邊一靠:“這麽大動靜我能不來嘛!我這不正巧在周圍辦事,之前是聽說顧意冬抱著喬落慌慌張張跑進來掛急診,我媽怕這邊有什麽亂子讓我方便就過來看看,結果沒想到你小子比我還快啊!”說話間狀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鍾進。
賀遲明白他的意思,哂笑一下,也瞥一眼鍾進,忽罵:“嘶!小子你輕點!”
氣氛有點沉悶,鍾遠再開口語氣也變得嚴肅許多:“我過來之前先去看了意冬,哥們兒,生生地小臂骨裂啊!更別說其他地方了!
“賀子,大家這麽多年發小,你說你這樣下狠手,至於嘛?”鍾遠歎口氣,“不是我要偏幫我表兄,人倆畢竟初戀情懷一首詩是不是?而且這還不都是那小妞自己選的,喬落那丫頭有的是主意哪!這是福是禍都是人倆自己的事兒了……你說再怎麽不甘心還能真比咱兄弟快三十年的感情重要?你就覺得值?女人嘛,一抓一大把啊!”
賀遲不說話,斂著眼,左手屈著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忽然張口問鍾進:“你愛她?”
鍾進紅了臉,但仍堅定地點點頭:“是。”
“愛她什麽?”賀遲不等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喜歡她漂亮優雅,進退得當,氣質高華,自信驕傲,有少女的活潑和女人的嫻雅,嬌俏與嫵媚結合得相得益彰……”
鍾遠突眼:“靠,你哪兒整的詞兒?”
賀遲斜他一眼,語氣諷刺:“她以前的男朋友跟我說的,啊,就孫豫那鐵瓷!好像也是個醫生之類的,麻著呢!”又問鍾進,“我說中了吧?”
鍾進反問:“你愛的不是這個麽?!我的確是愛她這樣,她似乎永遠都笑著,都優雅,都驕傲。她在我心裏永遠都是那個金光閃閃的落落公主!”
賀遲有一瞬失神:“我麽?愛?嗬……是啊……是啊。”
然後便沉默,許久許久,最後他一手支眉極緩地舒了一口氣:“我,愛她的時候,她卻是個鬼見愁——又黑、又瘦、又邋遢,天天拉著一張臉,像誰都欠她錢似的。可是我,愛上她了。我愛她遭逢大變卻條理清晰;我愛她從不怨天尤人;我愛她堅強樂觀、豁達善良;我愛她……受了這麽多傷遭了這麽多罪……緩過勁來第一件事就是試著去原諒!我愛她半夜做夢的時候偷偷地哭,清醒的時候卻從不流淚;我愛她暴躁的脾氣,和發完脾氣後紅著臉又不好意思道歉……大鍾,你問我值麽?我不知道,可是……我的確是不甘心。”賀遲抬起頭,眼睛亮得懾人,卻閃著暗沉的光。
“你們不知道,這麽多年,在她最苦最難最黑暗的日子裏,陪在她身邊的,是我。在全世界都拋棄她之後,是我牽著她的手逼著她往前走,是我在她不說話不吃飯的日子裏一天一天的抱著她哄著她,是我費盡心思讓她站起來,讓她說出第一句話露出第一個笑……大鍾……”
賀遲用手遮住眼睛:“我不是要她回報我,我做這些心甘情願,否則我不會放開她的手,眼睜睜看著她這幾年一個接一個換男朋友……可是,大鍾,我受不了她竟然這樣回到顧意冬身邊糟蹋自己!”
“這麽多年了,顧意冬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隻是在他的世界裏心安理得地怨恨她!是我,是我把破碎的她一點一點縫補起來!七年了!我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時至今日,她舉起的卻是顧意冬的手?別跟我說愛情是沒有道理的這種蠢話,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賀遲保持手撫在眼睛上的姿勢,良久,似乎睡著了。
鍾進、鍾遠都悄悄地退出去了。
兩個人並肩站在走廊盡頭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兒,鍾遠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歎道:“女人都他媽的是禍水!這個尤甚哪!”
鍾進低著頭許久不動,然後啞聲說:“哥,我沒事……其實,我從來都知道喬落並不愛我。這麽長時間我也想明白了……我本來也是不死心,我總覺得如果我們當真能結婚,我賴著她時間久了,也許她就能賴成我的了。”鍾進吸口氣,露出一個苦笑,語氣悲哀,“輸得真徹底是不是……論恨,恨不過意冬哥,論愛,愛不過賀遲哥……”
鍾遠看弟弟落寂的樣子覺得有點難受,伸手使勁擁住他的肩膀:“小夥子,路還長著呢!都忘了吧!啊?看賀子就知道了,就是給你機會賴,最後也不一定會是你的。這女人鐵石心腸啊!”
“嗯……不會是我的……其實,哥,我覺得,落落她,對意冬哥的心意更像是一種信仰。她心裏,應該是有賀遲哥的吧,隻不過,她真的是榆木腦袋,自己轉不過來吧。”
“啊?!”鍾遠愕然揚眉,然後搖頭大笑,“那就讓他們折騰去吧!咱兄弟喝酒去!”
“對!讓他們折騰去吧!”
喬落覺得自己怎麽也睡不醒,那種感覺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經經曆過。
飄飄然的在雲朵中,柔軟、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記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憶,她現在隻覺得很輕鬆,很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人不停地在她耳邊喊,然後竟然還拍打她的臉,最後幹脆搖晃她的肩。
她覺得她美好的小世界被打破平衡,支離破碎。
她很憤怒。
睜開眼睛看見賀遲焦慮的臉。
他看見自己忽然睜開眼似乎有點兒沒反應過來,本來有些殺氣騰騰的五官瞬間凝結,然後長舒了一口氣,糾結在一起的眉毛也舒緩下來。
“你終於醒了。”
“憑什麽不讓我睡覺?!”喬落嗓音有些幹啞,但並不妨礙她發泄不滿情緒。
“睡覺?!小姐!你睡了三天了!三天你知不知道?!你是豬啊?!我還以為你又……”賀遲眉毛又立起來了。
“又什麽?”喬落仍然凶巴巴的。
“又……切……為什麽要告訴你?喂!你還有沒有不舒服?沒有就趕緊起來吃點東西!”賀遲煩躁地耙著頭發。
喬落在那兒一勺一勺地喝藕粉時才看見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的顧意冬。
他看起來很是憔悴,左手還打著石膏,靜靜地看著她跟賀遲吵嘴。喬落心下一緊,與其說他是保持沉默不如說他是因為愧疚不敢吭聲。印象中顧意冬從來對任何事都是遊刃有餘的優雅風度,何時有過這種手足無措的尷尬樣子。
喬落有些心軟,她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開口:“你也在啊。”說完又後悔,覺得這麽莫名其妙的話說了比不說更尷尬,就懊惱地瞪了賀遲一眼——都是他鬧的!
可顧意冬聽見喬落的話,原本暗沉的臉色像是照進一縷強光,瞬間就亮了起來,“落落,對不起。我不知道會……你還難受麽?”
“嗯……還好,沒什麽事了。”喬落一邊答,一邊趁著賀遲分心偷偷往藕粉裏加糖。
“喬、落。”賀遲獰笑著扯住她的手,喬落的臉立刻垮掉,感覺很像是回到六七年前她患抑鬱症住院的時候,一切情景重現。
“哎呀,那個,放一點糖沒關係的。”喬落故作輕鬆地說,暗恨他眼觀六路。
“不、行。”賀遲酷酷地搖頭。
喬落苦著臉,試著講道理:“遲,這個沒有糖實在難吃,很像在吃石膏……”她皺眉,多年前的噩夢重現,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她真的很惡心這個味道!
“你吃過石膏?”
“我、我……哎,賀小爺……就讓我加一點?”喬落微笑著跟他商量。
“不、好。”
太無情了。
喬落委屈,撂下碗,淡聲說:“……那我不想吃了。”
“不吃?好啊!醫生!來給我們插胃管!”
喬落怒目看著他,眼睛晶亮,腮幫子不自覺地微微鼓起,竟隱隱有了一種小女兒的嬌俏樣。
賀遲擔心她的胃,可是被她這樣看著哪能不心軟,但還是咬咬牙:“你趕緊痛快地把這碗吃光!接下來什麽都好說。”
喬落不說話,耷拉著眉眼,低著頭默默地攪拌著那碗黏稠的糊狀物……
賀遲覺得心裏難受,長吸一口氣,再緩慢地吐出來。盯著喬落的一雙眸子黑黑沉沉的,有無奈,有心疼,有擔憂。
“我喂你,”賀遲搶過碗,
“啊——張嘴,嗯,乖!”賀遲讚賞地點頭。
“嘔……”喬落覺得嗓子眼都被糊住了。
“喬落你敢吐就試試看!”他眯眼。
在眼神的逼迫下,喬落一閉眼咽了下去。
賀遲又舀了半勺,喬落往後躲,他卻說:“那,我陪你吃。”說完吞下,“嗯,味道很好啊!”還煞有介事地點頭。
喬落臉一下子紅了,側轉臉,顧意冬慘淡的臉在眼簾內一閃而逝。
她心思紛亂一時間隻覺得窘極。
依稀間記得這個橋段在美國也曾發生。當時隻是專心在如何吃進東西,並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多麽親昵或者……肉麻。
天哪……她不要再見人了……
太窘了……
一把搶過碗:“我自己吃!”
說罷閉上眼屏住呼吸,呼嚕呼嚕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一小碗都吞了進去。
“咣當”放下碗,接過賀遲遞過來的漱口水玩命的漱。
她曾經看過一本書,講人的懼物症,即每個人都有那麽一兩樣特別厭惡的東西,對於她來說藕粉流食一定算一個。
衝動是魔鬼啊……自作孽,她真後悔。
賀遲微笑,拿紙巾給她擦嘴,這哪裏有半點優雅女人的樣子?
“吃好了就休息一會兒,要是不舒服告訴我,我今天在這裏陪你。”
喬落緩過勁兒來:“用不著,你走吧!嗯……我知道你最近挺忙的。我這孔都穿過了,還害怕出點血麽?”
說完就知道撞槍眼上了,她立刻後悔得恨不得把舌頭吃了。
隻見賀大公子的臉一下子就陰雲密布:“你也知道自己曾經胃穿孔?那你還敢空腹喝那麽多酒?!”
喬落隻覺冷汗淋漓,左顧右盼,卻瞥見顧意冬一臉愕然,他站起來:“落落,你曾經胃穿孔?我記得你從來沒有得過胃病啊!你……你怎麽沒說過?”
屋內溫度立刻下降,氣氛變得微妙且緊繃。
喬落斂下眼,並不答話。
賀遲看看喬落的神色,抿唇道:“我先出去。”說罷拍拍喬落的肩膀,轉身離開。
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顧意冬又追問一遍。
“是。”這回喬落開了口。
“怎麽會?”
“你想知道?”喬落側頭看他,唇邊帶笑,餘光瞥見此時窗外的天空烏雲翻滾,天色暗沉。
“……是。”
“不能好好吃飯,有些胃潰瘍,後來得了抑鬱症,吃不下飯,最後變成胃穿孔。”那麽長的日子,那麽多的痛苦,原來如今三言兩語就可輕輕帶過。
“抑鬱症?!”那個原來笑容明媚如今笑容淺淡的落落?
顧意冬覺得心髒像是被冰錐釘入,尖銳的痛楚,原本是一點點的寒冷,卻迅速擴大蔓延,冰得讓整個人瑟縮,“為什麽……”
“沒錢沒時間,然後沒心情活著。”
空氣一瞬間僵硬,他眉間掠過一絲顯見的痛楚。良久,顧意冬啞聲道:“能不能,跟我說說這幾年的事?”口氣近乎卑微。
“你有興趣知道?”這是他們重逢以來他第二次問她過去這些年的事情,第一次是在那個潮濕的早上,他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喬落知道自己不應該怪他的不問,過去是他們彼此不能碰觸的傷口,但她仍然忍不住口氣微含譏諷,這算不算恃愛行凶?
“如果你能說。”
喬落垂下眼,要說麽……
最後終於一聳肩:“沒什麽不能說的。就是我跟我媽在美國賬戶被凍結房子又被繳。啊,這些你都應該知道。本來靠著打工日子緊一點還是能活的,很不幸的是,我媽很快查出了腎炎,住了院,很貴。我那個時候打了兩份工,早上送報晚上刷盤子,一天睡四五個小時。本來不想上學了,可是媽媽以死相逼,老人家的想法很奇怪。你也知道,我家總對我寄予很大希望……嗬……其實我媽一聽到我爸出事判了九年就有點崩潰了,她覺得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陪著我念書,否則她待在美國沒有任何意義。就是那個時候落下了胃潰瘍的毛病。
“後來我媽病情惡化,要動手術。我沒有錢,很上火,你不知道那種感覺……就是、看著……你的,媽媽,躺在病床上,一點一點地被病魔吞噬,明明可以盡早醫治——可是你就是沒錢,所以束手無策!我真的很恨自己!他們,從小無論我要什麽都會想盡辦法滿足我,永遠疼我、寵我,我甚至從來對錢沒有任何概念……可是我竟然在她生病的時候做不了任何事情,隻能眼瞅著她受盡折磨……嗯……這是,你跟賀夕訂婚時的事情。”喬落的聲音有些顫抖,她閉上眼睛試著平複情緒。
天上雷聲陣陣,陰風大作。
“賀夕給我發過郵件,顧意冬,我那個時候非常的愛你。我總是覺得,分開我們的是命運,可是我不會屈服,我會永遠把你放在心裏,我們會像我們說過的誓言一樣,永遠相愛,一輩子,心都在一起,不離不棄。
“兩個月,距我離開你隻有兩個月……顧意冬,我一直都在試著理解你。我明白因為你母親的事情你連帶著也恨我媽媽,你不能忍受我們在海外逍遙度日,所以你追究我們的賬戶和房子,我並不怪你。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跟別的女人訂婚。我不能相信你竟然這樣輕易地把我們攜手一生的海誓山盟轉交給別人。”喬落的聲音抖得厲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
“哦,對了,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找了一個在酒吧陪酒的工作。不用做到手臂酸軟雙腳麻木,隻要多笑笑就可以拿到豐厚的小費。終於湊齊媽媽動手術的錢,結果不知怎麽得了一個很奢侈的病,就是抑鬱症。我不想說話,不想動,而且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再不肯吸收任何食物,很好笑是不是?就像你說過的,我可能真的是個一無可取的廢人,不過是仗著爸爸的權勢,否則連最卑劣的人都會比我活得更好。”喬落說著真的輕笑起來。
天上有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劈裏啪啦地打到窗戶上。
顧意冬雙眼赤紅,嘶聲喚著:“落落……”
喬落沒有理他,繼續說:“很快,這麽不吃不喝的身體就承受不了了,病倒期間是賀遲一直在照顧我。很意外,最落魄的時候是我以前最敵視的人伸出援手。我不想讓媽媽擔心,所以他替我作了隱瞞,我為此一生感激他。而且,如果沒有他,搞不好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因為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不隻是胃穿孔,因為情緒抑鬱,尤其是厭世情緒強烈,再加上長時間不能進食,我的腸胃功能和心髒功能都變得非常差……意冬,你認識賀遲快三十年,可是你沒見過他流眼淚吧?可是我見過,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非常沒有形象,我頭一次見到賀大公子低下他驕傲的頭。他,求我活下去……”喬落的眼淚終於滑下來,一直落到心裏去,連同屋外瓢潑之勢的大雨一起流到心裏去,衝刷著每一寸溝壑。
“可是我不能麵對他。我的心理調試不過來,我看到他就想到你,想到賀夕,這讓我痛得錐心刺骨直不起腰來,我還能想到我爸,想到監獄,想到以前……所以身體好一點,我就又回到酒吧陪酒,我以為扛到我媽手術觀察期結束後就好……結果,我真的很沒有運氣,我那時候想——這就是我們喬家的報應。
“我媽出現了持續腎衰竭,也就是說——除了換腎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時候有一個馬來西亞的富商說可以包養我,我就答應了。”頓了一下,“結果後來被賀遲發現……”
“他再次救了你?”顧意冬緊繃到顫抖。
“救?嗬嗬,我並沒有被逼迫,何來救之說?一個獨身的年輕女孩,著急想要一筆巨款,還有什麽辦法?我反而應該慶幸自己好歹有幾分姿色可以賣個不錯的價錢。其實我那個時候曾經很不容易聯係到了一個買賣器官的黑市,我打算賣掉一個腎堅持一段時間,誰知道他們說我的體重和營養不達標,讓我至少增重到100斤才可以。可是我那時的體質根本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補到100斤,我沒有時間等待,也沒有多餘的錢喂養自己。
“剛才說到哪裏?啊,對,賀遲找到了我,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他說他比那人年輕英俊並且更富有,問我既然能做那個人的情婦,為什麽不能做他的。我想想也有道理,何況他還出翻一倍的價錢,就跟了他,三年,直到我母親離世。再後來我交了幾個男友,雖然他們可能很窮,但是都很簡單、快樂,再後來我拿了文憑找了工作,賀遲說他要回國,我想想就跟他一起回來了。”
喬落終於說完,平靜地看著顧意冬的臉色波濤洶湧。
她看著他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眼睫顫抖,飽滿的天庭上甚至滲出點點汗珠,像是在忍受著什麽莫大的痛楚。
過了很久,他才艱澀地開口,聲音破碎:“對不起,我不知道……”
喬落笑得寬厚:“沒什麽好對不起的,本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沒有到處去嚷嚷。”
顧意冬臉色更加蒼白,一絲血色也沒有,他艱難地張了幾次口,終於發出聲音:“我、失陪一下。”然後搖晃地站起身,趔趄了一下,疾步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我們最後都忘了哭
(她曾以為自己的愛最深重,經得起他的疏遠和雲淡風輕。可當她看見他竟用炙熱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另一個女人時,她知道她追丟了她的新郎。)
顧意冬一離開病房所有的自製全盤崩潰,他一路狂奔到大雨中,像瘋子一樣對著天嘶喊。
他沒有想到,他怎麽想得到?!
他的心像要爆炸,他的世界遍布血腥的殘酷,一點一點地淩遲著他。
喬落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鋼釘,密密麻麻地釘滿了他的心,血肉模糊。
逼得他發瘋、發狂。
顧意冬這一輩子,愛三個人。父親、母親,還有喬落。
父親是他的天,母親是他的地,喬落是他的血肉。
他從小的誌向就是成為第二個父親,他記得他很小的時候坐在父親膝頭,父親儒雅地笑著,拉著他的小手,對著一本泛黃的書一字一字地教他念:“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母親端著茶壺,輕盈地走進來,柔美地笑嗔:“顧同誌,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懂嘛!”
那一幕成為顧意冬腦中永恒的一幅畫,窗外鬆海滔滔,屋內紙墨飄香。
他的父親極具一種古代文人的風骨,高風亮節,視錢財功名為糞土,不可收買,不能動搖,有人說他孤高,說他頑固,說他不切實際。但他從不在乎,在他眼中唯真理是從。這自然在贏得愛戴的同時會得罪很多人。
當誣告事件發生時,顧修啟並無半分怯意,這樣的事情那些年不少,但他總是笑得傲然無畏,堅信清者自清。但隨著案件的調查,事情開始愈發詭異複雜,越來越多的不利證據指向顧修啟,並且言之鑿鑿。
顧意冬還記得有一個傍晚他剛跟喬落看完電影回來,父親一身白袍孤獨地坐在書房中,天色漸暗,卻不開燈,背影那樣的蕭索嶙峋。他心下一陣不祥,不由得走進去,父親聞聲回頭,麵容上還有未褪盡的慷慨堅定。
他說:“爸,你怎麽了?這次很麻煩?”那時的顧意冬十九歲,已擁有了一定的敏銳性和洞察力,但畢竟想不到。顧父看著一表人才的兒子挺立在麵前,笑得欣慰:“沒事。意冬啊,為父這一生上對得起天地,下無愧於良心,無怨無悔!願我兒也當如是!”
父親出事的時候他在學校,陳俞康沒命似的衝進寢室告訴他。他隻覺一盆冰水兜頭扣下,一直冷到血脈深處。他不能想象他溫雅高華的父親被戴上手銬鋃鐺入獄的樣子!這是何等的折辱!他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終於覺得這次的不同尋常,心裏一陣慌過一陣,多恨自己的渺小稚嫩!
陳俞康和喬落彼時伴在他的身邊一直在安慰他,後來宋海聞訊也趕來:不會有事的,有這麽多叔叔伯伯在!他和喬落異口同聲地說:我爸他們怎麽可能讓顧叔出事?!
噩耗傳來得那樣快,完全不給人準備的時間,母親立時休克過去,顧意冬在接連的三張病危通知單中堅強起來,他別無選擇。
那時的他已經隱隱知道仇人就在他的周圍,否則誰能這樣精準、利落、不留痕跡地扳倒一名部級官員。他看向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充滿了懷疑。
他最好的兄弟賀遲聞訊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鄭重地拍著他的肩膀說:“意冬,你信兄弟這一次,這絕對跟我老頭無關。”那時鍾父還隻是一個司長權責不大,賀父則身領一個大部委的部長之職,“意冬,這事咱不能自己扛著,你就跟我去找我爸!這事他要是不給整明白了,兄弟我把命賠給你!”
這案件調查了整整一年,那幾個誣告的人很快就供出了幾個合謀,都是一些慣常使用些不入流手段的跳梁小醜,供認說因為顧修啟冥頑不靈擋了他們財路所以設計誣告。
該辦的辦、該判的判,所謂的幾個主謀在賀家主持下都以誣告陷害罪——根據《刑法》第二四三條規定:犯誣告陷害罪造成嚴重後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國家工作人員犯誣告陷害罪的,從重處罰——從重判了十年。
可是顧意冬的心越來越涼。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幾個小官怎麽可能在當初取證的時候做得那樣的高深莫測如有神助,逼得檢察機關拖無可拖,隻得先將顧父拘留下獄以致釀成慘案?
他悲憤於顧家蒙汙的世代清名,他心痛於母親癱瘓的下半身,但他的心這樣涼,是因為他看到了喬誌國的意氣風發。是誰,這樣知根知底打蛇七寸正中要害?是誰,這麽了解個中體係、瞞天過海庇下欺上推波助瀾?是誰,抵得住賀父鍾家的高壓調查,陣腳穩健?
可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鍾家無力動他,賀父更是避而不談,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說:意冬,主謀都已落網,讓你父親安息吧!
賀遲再次回來,與他並立在顧父的遺像前,他問:“你打算怎麽辦?”
那時的顧意冬早已心力交瘁,但他的聲音堅定,沒有一絲溫度和起伏:“他必須還。”
孤身站在賀家寬廣的客廳中,賀鎮凱坐在紅木沙發上,手敲著精致的雕龍扶手,語重心長地說:“意冬,不是賀叔不肯幫你,你也知道如今是個什麽情況,要動老喬那是非常困難的,他這個人老練精明得很!而且,他現在在等位子,還不確定什麽時候會提,他一旦提了,那我一個搞不好可能就去陪你爸了。我知道你跟賀子鐵哥們兒,他這回去了天天掛電話問我。他脾氣衝,我也沒法說,但我從小看你長大,我知道你是個知情明理的孩子。我跟老顧同僚一場,還那麽多年鄰裏住著,他的事我也非常惋惜痛心哪!”
二十出頭的男孩子,單薄地立在那裏,沒有前路沒有後路,隻能攥緊了拳頭,咬著牙根:“賀叔,我知道這一年來您為我爸的事費了很多心!我們全家都非常感激!如今……難道您就甘心看著喬誌國飛黃騰達?!賀叔,喬誌國比您年紀還小點,他要升上去了,多少年都不能動,而且您也說他非常精明老練了,錯過了這次機會,等日後再就更難了。而且,這次鍾家和我爸的那些學生更是鼎力支持,大家一起協作幾率還要更大!賀叔……求求……您了,除了您再就沒有人能扳倒他了!”
賀鎮凱垂著眼睛,他自然是知道這些利弊,可是……他抬眼看著眼前這個眉目出奇清秀的孩子,冒這麽大險值不值?
“意冬啊,你這孩子很聰明,我就跟你說實話——我並不是最近才懷疑的老喬,這之前我也很留意他。但是他這個人,老謀深算到了極點了,極其謹慎!咱們查了這麽久,你知道現在的證據太單薄了,頂多定他個瀆職罪!你知道瀆職罪這可是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罪,老喬跟上上下下的關係從來就很好,這搞不好啊,扳不倒他,再得罪上麵,我們包括老鍾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你應該知道,如今情勢很微妙,求的就是一個穩字啊!”
“賀叔,既然您也知道如今正是情勢微妙的關頭,那就更不能穩了!您穩了,喬誌國必定上位!您的才幹魄力大家都知道,他又怎麽能讓您起來?賀叔!我們如今證據在手,隻要豁出去一搏,您不隻扳倒了喬誌國,還能得到鍾家和我爸那麽多學生的支持!最主要的是民意輿論!這絕對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顧意冬走後,賀鎮凱閉著眼坐在原位。
這個孩子,雖然年輕但思路很好,也句句在理。可是當人到了一定位置的時候,不知怎麽就開始變得異常謹慎,每一個動靜都要反反複複深思熟慮,如果現在不亮底牌出來……等老喬上位……他一定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那麽以他們之間互相的了解,老喬猜得到他手裏握著證據,那他一定會拉攏自己,並且承自己這個情……這樣……走得是不是更穩妥些?
“爸!你又在這裏裝雕像!”一聲脆喊打斷了他黏稠的思路,是他的寶貝女兒賀夕,十八歲,剛上大學。其實他心裏更偏愛他的兒子賀遲一些,因為那孩子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飛揚灑脫,無懼無畏,敢闖敢拚。但是他媽媽生過他沒多久就去了,自己又忙,從小這孩子就叛逆得跟野馬似的,總是跟他不親近。而賀夕是他續弦後生的孩子,天真爛漫,愛撒嬌黏人,也算填補了他心中的空虛。兩個孩子隻相差三歲多,他知道賀遲也是怨他再娶得太快,可是總是有些事情不是孩子們能理解的,他想。
他還記得賀遲非要出國去闖,走前自己把他叫到眼前,猶不死心地勸:“賀子,你真不考慮考慮?你就先去B大,先在校黨委幹,一步一步走,不比你出國受苦強?你說前些年,讓老爺子給整到部隊去,這還沒消停幾年又要出去,你說你……”賀鎮凱從不心慈手軟,但對自己這個沒媽的兒子卻很心疼。
“你別婆婆媽媽的了!誰要你安排啊?!男兒誌在四方!”賀遲很不耐煩。
賀鎮凱歎口氣,也無可奈何:“你非要出去闖,我也支持,多見見世麵也好。不過玩夠了,就趕緊拿了文憑回來,既然你喜歡經濟,那回頭就到商務部報到去!” 賀遲的反應很不屑:“我不去!死氣沉沉能幹什麽啊!”他皺眉:“那你想去哪兒?要不發改委?”賀遲揚頭,桀驁不馴:“我不要進官場。”
“為什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進進不來,想升升不上去!我給你安排的都是最好的路!”他不禁發怒。
賀遲看住他,一字一頓:“因為我不要變成——跟,你,一,樣。”
“爸,爸……你又發呆!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賀夕使勁搖著父親。
“好、好!我的小祖宗,你爸可經不住你這麽晃了!”他這個女兒從小有些驕縱貪玩,平時很愛在家撒個嬌什麽的,但後來上高中後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忽然轉性開始拚命學習了。結果今年高考竟然還給他考了個不錯的分數,他本想說兒子要出國去闖,那女兒就跟他一樣去Q大。女孩子嘛就不要從政,跟他做個師兄妹也是一段美話。結果她還死活不願意,要去B大。不過也都差不多,也虧她分數還不錯,稍微打個招呼就很順利的進去了。
“爸爸,我現在要跟你鄭重地談一件事!”
“呦!這丫頭!好,那我也很鄭重地聽著!”
“爸!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看你,雖然你比四十大那麽一丁點兒再加一丁點兒,可你好歹也應該是枝快枯萎的花吧?但你看你這張臉!這麽黑,這麽長!跟花哪沾邊啊?!還有你這眉毛,我就從沒見你舒展開!爸!我媽可給我講過,說你年輕的時候那英俊逼人的!那所向披靡的!那正義凜然的!那浩然正氣的……”賀夕邊說邊比畫。
賀鎮凱一聽到這兒,立刻明白了,掐女兒的鼻子:“行了行了,別拍馬屁了!說!剛才是不是偷聽我們談話了?”
賀夕的臉有點尷尬,隨即又笑:“那怎麽能叫偷聽呢?那是關心!爸,既然你這麽英明神武我也瞞不了你了。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爸,其實你姑娘我從小就喜歡意冬哥,我這輩子是非他不嫁了!你瞧著辦吧,難道你就不覺得他比同齡的孩子都帥都沉穩都有氣質麽?”
賀鎮凱一怔,他這時才忽然想起原來就聽妻子說過,說這丫頭從小特別喜歡顧意冬,每次顧意冬來家裏玩她都特別高興。後來高中拚命學習他還挺納悶,妻子當時的解釋是因為顧意冬交了個小女朋友,那女孩又漂亮學習又好,這丫頭終於受刺激了,也悶頭開始發奮學習,發誓不能被比下去。他當時隻當小孩兒玩鬧沒當回事,沒想到竟被女兒這麽直接的提出來,他看著女兒紅撲撲的臉蛋,心裏怪不是滋味的:“哼,我覺得咱們家賀子就比他強!”
賀夕翻個白眼:“對對對!你兒子當然最好!那顧意冬第二好也很不賴吧?”賀夕坐直身體,鄭重地說,“爸,人都說賢人皆有憐才之心,你瞅著他這麽儀表堂堂溫潤如玉的樣兒你就不憐惜?而且你看他年紀輕輕遭逢這麽大打擊,顧姨現在又癱瘓在床,你就沒點兒惻隱之心?而且,爸,最主要的是,你問問你的心,你想幹什麽?爸你知道哥為什麽那麽青雲直上的路看都不看一眼堅持不要從政麽?他跟我說:‘人活一世,求的是個快活自在,讓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快樂。而一旦進了官場,不管你原來有多麽澄澈的赤子之心、偉大抱負,活到最後的人都已經身不由己麵目全非,連自己在哪裏都找不到!更遑論快樂或者讓周圍的人快樂?這樣謹小慎微蒙昧混沌的人生,就是飛黃騰達了,有權有勢了,可,心沒了,那過著有什麽意思?’爸,你告訴我也告訴哥,不是這樣的,你還記得你年輕時候的理想抱負,你還願意為信仰和正義奮鬥!”
“爸,你一直在女兒心中都跟天神似的,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就當幫幫你姑娘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爸爸……你答應吧!偉大的爸爸!萬能的爸爸……你不答應我就不吃飯了!求求你了!求求爸爸了……!”
賀鎮凱久久地坐在那裏,有多久不曾這樣情緒激動幾乎失控,他覺得自己心髒鼓動如雷。
他們忽然想起他年輕入官場的時候正趕上改革開放,那時的變化真的是日新月異。那時自己的激情和抱負,那時自己的拚勁與幹勁,當年他覺得如此榮幸和光榮可以參與到這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翻天覆地的改革中,他的理想啊……他竟然覺得眼眶有點發脹,這、這女兒還在跟前成何體統?!
良久,他慨歎釋然地笑了:“這個死丫頭,說,是不是你哥教的?”那笑容卻有著欣慰和驕傲。
“哎呀!那必須也有我的功勞啊!”賀夕眨眨眼圈住賀鎮凱的脖子,“爸,你這是同意幫意冬了?”
“唉,想起當年的日子還真是挺感慨……其實,我真的很欣賞老顧,我相信老喬也一樣。隻不過,他並不適合……”
“好啦好啦,這上了歲數的人吧,就願意動不動亂感慨!爸……你就說你是不是同意了?”
“對!同意了!”賀鎮凱話聲落地也像是鬆了一大口氣,撥雲見日一般。
賀夕歡呼著蹦起來,她並不知道,讓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更大的原因其實是那個漁翁得利的位子。
可是父親同樣並不知道,在這之前他心目中單純可愛的女兒找過顧意冬,她說:“意冬哥,如果我爸拒絕你,而我能說服我爸,你跟我結婚,好不好?”
他還不知道的是他的兒女在這段對話之前在電話裏進行過另一場對話。
“哥,你說爸的軟肋在哪裏?我求他有用麽?或者意冬哥求他有用麽?”
“但凡上位者都具有一定的非凡才能,這讓他們驕傲甚至自負。但凡久在位上者,習慣發號施令,這讓他們頑固甚至使他們隻相信自己的判斷。不論你們說得多好聽多動人,就憑你們是晚輩是孩子,他就不會讓自己被你們說服。”
“那就沒轍了?那怎麽辦啊,哥,你倒是說啊!”
“也許,為了顯示自己的胸襟涵養,他會意思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讓步,但,這次涉及根本利益恐怕很難。但如果……”
“如果什麽,你倒是快說啊!”
“小夕,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會讓爸擔多大風險?還是你為了針對喬家什麽都不顧了?”
“哥,你說什麽呢?喬家上位你以為咱家就好過了?喬家那個死丫頭從此就踩著你鼻子做人,你開心了?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啊?還說是最好的兄弟呢!你不是一直標榜自己多正直義氣嗎?!”
“我是。所以我可以自己為他兩肋插刀,但我不能因為這個要求爸爸為他承擔風險。”
“哥,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要相信爸的判斷能力。我就不信爸會鬥不過那個老狐狸!這回鍾家和那些自我標榜的正義之士都站在咱們這邊,況且如果贏了呢?那咱爸不就是最有希望升的?實在不行就先捅到報社。而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意冬哥現在都憔悴成什麽樣了?再這麽下去意冬哥肯定垮了!”
“……如果能用他自己說服自己,我想那會有很大勝算。既不冒犯他的驕傲自傲,又能歌頌他的英雄情懷,還能彰顯出他自省的胸襟……其實這中間的利弊他比咱們清楚多了,根本不用你來提。隻要讓他跨過這個坎就成。你就把你拍馬屁的功夫都使出來,我想爸可能會很樂意這麽做。”
彼時,顧意冬是個純粹的孩子,聰慧正直,像一株挺拔清俊的翠竹,傲然立於泛著薄霧的清晨。
賀遲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霸王。他沒有顧修啟那樣端方儒雅的父親,也沒有那般和睦溫馨的家庭,在他眼中,世界從來要複雜得多。
他未曾心安理得地享受過所謂父親的威嚴和所謂母親的慈愛,他一直是個反骨的孩子,折騰。
從他開始懂事他就在觀察,他想知道那所謂的真相。最後,他失望,他離開。
他無法指控父親的薄情母親的薄命,他驚覺自己竟然理解父親所謂的苦衷。他很失望。對這世間,對父親,對自己。
他離開得很堅決,逃似的。
父親在他後麵罵:這個冷酷的死孩子!
不,爸,冷酷的不是我。
我是想保留一點溫度。
他羨慕顧意冬,那人從內到外都似一縷春風,柔和、明亮、沒有陰影,眉目間如此澄澈安然。
可是顧意冬也羨慕賀遲,羨慕他的狂放、肆意和反叛,他總覺得那個男子似乎隨意間就總是活得比他人多幾分隆重。
但顯然,歲月莽莽中,顧意冬被剝奪了那琉璃的光彩,而賀遲也日趨姿態沉寂。
不得不說,顧意冬的運氣,要壞一點。
如今的顧意冬已將權術玩弄於股掌之間,趨利避害,駕輕就熟。
這一切開始的那一年,炎熱的午後,他麵對賀夕的問題,垂著頭,彷徨著,良久不語。
二十歲的青年,憔悴又狼狽,他的心幾乎被憤怒和仇恨蒙蔽,盡管這樣,眼前仍閃過喬落青春洋溢的臉。
他恨自己。
他掙脫不了命運,又無力戰勝。
他終是咬咬牙:好!
說到底,是為背叛。
他當時腦中隻有恨。
“那事成就先訂婚!”賀夕緊逼,她的確年輕,但她流著賀家的血。她知道什麽是自己要的,不手軟、不折回。她喜歡顧意冬,從小就喜歡,喜歡得心都跟著疼。她不明白,怎麽自己全心愛戀了十幾年的人,以為水到渠成會嫁給的那個人,竟然轉眼間就被打上了別的女人的印章。
她從小就覺得,放眼望去,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她更配得起她優雅完美的意冬哥。可是那個人出現了,不亞於她的美,不亞於她的家世,甚至比她還要聰明耀眼。而周圍的人似乎早就遺忘了也曾經站在他身邊的自己,都滿心歡喜地看著那兩個人,等著他們書寫金童玉女的童話。
她曾以為自己的愛最深重,經得起他的疏遠和雲淡風輕。可當她看見他竟用那種從未出現過的炙熱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另一個女人時,她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她追丟了她的新郎。
但是當年的賀夕那樣的年輕自信,她並不懂得,那樣的愛對顧意冬意味著什麽,那種驚天動地的火熱,可能已經焚燒殆盡了他一生的熱情。
賀夕不曉得,也不懂得。十七八歲正是勇往直前為愛不顧一切的年紀,她拚了命的學習,她爭一切能跟喬落較量的東西。在知道喬父在顧父的案子中有份時,她興奮得睡不著覺,她不是當事人,她體會不了那種深重的悲愴,她隻是明白了——這是她的機會,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事成就訂婚!”顧意冬終於答應。
那段日子是怎麽過來的啊?
孤身站在醫院外的顧意冬有點恍惚,暗夜中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腦中奔騰呼嘯著喬落的每句話,那平靜的字句如今都變成淒厲的嘶吼淩遲著他。
天哪!他竟然讓她受了那麽多的苦!他曾最寶貝珍視的人!
這樣愛她,他怎麽會放開她的手??
他父親出事之初,喬落是他最大的支柱。當他奔走之時,高傲的公主洗手做羹,日日侍候在母親床前,為他解除後顧之憂。在他疲憊困苦之時,溫柔地勸慰他、安撫他。
後來呢?
後來他們之間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沉默。
但她仍然為自己按摩肩頸,自己仍心疼地為她披外套。
再後來呢?
顧意冬仰著頭,天上烏雲翻滾,雨點密集雷厲,砸得他眼角滾燙。
後來他答應了賀夕。
他很努力,可是仍然沒有說服賀父,而賀夕果然贏了。
後來他曾經想,如果他再賣力一點,如果他當時幹脆跪下磕頭,如果賀遲有賀夕的婉轉貼心……也許就沒有這一紙婚約。
沒有如果。
況且,當年的顧意冬為了這唯一的雪冤機會有什麽不肯付出?更進一步說,沒有跟賀夕的婚約,今天的顧意冬怎麽能發展得這麽迅速順利?
他溫和但從不是無害的,他有野心,男人的野心。
他的胸中也構建過無數的藍圖,讓他大展拳腳。
而且顧家的驕傲和門楣要他撐!
他太清楚他失去的是什麽。
一個失去憑恃空有抱負的學生,幹什麽事業?!要苦到什麽年月?!他如何麵對他那些輕而易舉就位高權重的發小?受他們的憐憫、同情、小心翼翼?他會失去他們,或者說他隻能丟下他們,還有所有的過往。
讓他怎麽麵對那些暗處一雙雙譏諷的眼睛?!
他不能,他不能。
他要那些讓顧家垮的人看!
顧修啟的兒子,行!
他顧意冬,行!
他記得那一天,荷塘蓮葉田田,喬落的臉那麽蒼白,她一步步走近,沒有笑容,麵色僵硬。
一個眼神,他就明白,他們再也無須掩飾。
她明知無望,還是問:“沒有轉圜餘地?”
顧意冬並不回答,其實喬落也沒有等他的回答,她繼續問:“告訴我,有多嚴重?會……死麽?”
顧意冬恨聲:“不會。他謹慎得很!”
顧意冬不能看她,他一直死死地盯著碧綠碧綠的荷塘,卻滿眼血腥顏色,他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喬落也沒有回答,他口不擇言:“我很想問問喬大小姐,你屈尊為我媽侍候屎尿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他那時似乎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但現在他也記不得了,他當時隻覺頭腦發熱壓抑良久的恨意可算傾瀉而出,真的太久了。
她隻是輕聲說:“意冬,我要走了。”
顧意冬倏然打住,看她的目光是那樣的震撼。
“簽證已經下來多時,去美國,下周的機票。”
顧意冬盯著她平靜的臉,踉蹌後退,笑容慘淡,一邊點頭:“好!好!不愧是喬落,不愧是喬落!!!”
就在那前一天,他們還像平常一樣,上課、下課、在食堂吃飯,晚上他送她回寢室,在樓下摩挲她的頭發,輕語:“怎麽最近瘦了好多,好好休息。”女孩麵目恬然,巧笑倩兮:“你不也一樣瘦?你也好好睡覺。”
他當時胸口憐惜到心痛,他真的很想陪在她身邊,那是他夢寐以求多年的幸福位置。他想對她好,像他發過的誓。
對她好,一輩子。
可是他不能了。
所以他想盡量的對她再好一點,再好一點。
喬落看著他的目光那麽哀傷:“不然你要我怎麽辦?意冬?”
那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的心上,輕輕一觸,就融入血脈,讓他在之後無數個夜裏,疼痛不已。
他猛然背過身去,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迸出來,每一字都耗盡他全部心力,他說:“喬落,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永遠別再回來。”
喬落當真轉身就走。
他聽到聲音那麽慌張地轉過身,在反應過來之前就踉蹌地跟上前去,他想拉住她。
他的腳步破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血淋淋的。
可他仍固執地追著女孩的背影,淒惶的。
他想抱住她,撫著她的後背,跟她說:落落,不要哭,落落……沒有我在身邊,要照顧好自己知不知道。落,我……永遠愛你啊。
可是他終於追不上了,女孩越走越快,最後飛跑起來,一轉身就消失在轉角。
顧意冬覺得所有感官都痛得承受不住,他整個人都在哆嗦,眼前的世界搖晃得厲害。一手支住樹幹緩緩地蹲下來,蜷縮著,蜷縮著。
樹上的蟬嘶聲鳴叫,有聲音從顧意冬心底傳出,清亮的女孩嗓音:“說吧,顧意冬,本姑娘等著呢。”
男聲有些局促:“說什麽?”
“呆子!為什麽不讓我收他們的情書?”
明明天氣不熱,男孩卻覺得周圍空氣黏熱得受不了,他覺得背後有汗流下,他不是沒有勇氣,而是太過重視,但終於還是說:“我喜歡你。”
女孩的臉一下子紅透,將手裏的書包擲向他,嗔道:“呆子,誰讓你說這個?”扭身就走,男孩一下子慌了,他哪裏懂得女孩口是心非的害羞心情,急急拉住她的手:“我,我是認真的!落落,我從小就喜歡你,一直喜歡你!我,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會對你非常非常好,我會永遠寵你愛你,做你的小跟班,為你跑腿,逗你開心,讓你永遠快樂!”
女孩沒回頭,卻說:“我又不是慈禧,要小跟班和跑腿的幹什麽?”
他窘住,急得不行,又一時哽住沒有詞匯,急得眼眶都泛紅。
女孩卻笑嘻嘻地轉過頭來,臉頰嫣紅,側著頭看他:“永遠對我好?”
他連忙點頭:“永遠,永遠!你……你不信我可以發誓!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蒼天在上,那是他最真的心。
嗬,那樣年輕的心。
顧意冬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仍掩不住那聲音。
他頭下的土地,一點點暈濕開來。
周圍人來人往,看見那個永遠氣度雅然的校園風雲人物這樣蕭索淒愴地埋頭坐在樹下,沒人敢上前詢問。
如果,彼時他知道,那一次的放手讓喬落經曆了那麽多坎坷,他會不會奮力拉住那個低頭哭泣的女孩?
會還是不會?
那之後他幾乎是不要命地工作。沒得到過不知道,但他失去了之後,明白若仍想與以前的朋友站在一起,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才行。
那時的他簡直就是六親不認的工作機器,因為他根本無處安置他的傷心。
他不知道賀夕是如何說服她爸爸的,他也無所謂。畢竟恬不知恥的講這個婚約對他顧意冬隻有好處。何況,既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她……
訂婚典禮很隆重,可是賀家的獨子,他最好的兄弟卻留在美國拒絕參加。
他隻是掛了一個電話問自己:“你確定?”
顧意冬低聲答:“對不起。”他對著自己最好的兄弟道歉,羞愧地。
那端隻是歎一口氣掛斷。
之後的日子每天都是一個樣貌,昏暗、忙碌。
他不再問不再聽任何有關她的消息,生怕一個觸動,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隻是,那一天的鳴蟬似乎一直聲嘶力竭地喧囂在耳畔,那個哀傷的目光無處不在。
隻是,多少個夜晚,他會不停地夢到一片蒼茫的荒漠,似乎是在高原,他呼吸得很艱辛,每吸進一口氣都像是萬千的刀子在割他的髒器。身旁的女孩轉過頭來,在漫天滿地的灰莽中更顯得晶瑩嬌嫩,她的雙眸漆黑璀璨,盈盈地看著自己:“意冬,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麽?”
他似乎是笑了,夢中的他感覺自己的心變得不可思議的柔軟而濕潤。他開口,他說了什麽?他說了什麽?!
猛然驚醒,冷汗淋漓,頭痛欲裂,尖銳並且持久。再也無法成眠。
隻是,他習慣吃飯的時候多叫一客忌廉布丁,卻從不吃。
隻是,因為她不喜歡煙,所以他坐在一群吞雲吐霧的人中間,仍自製。
隻是,每次他成功或是失敗,他都會回到那個湖邊,事無巨細的絮絮地講給她聽。
再怎麽假裝,還是失去了。
於是,他永遠先看美國的《the economist》再看英國的《financial time》。
於是,他電視裏常看的是CNN遠勝於BBC。
於是,他開始沉迷於失眠之中,試著用這種方式接近那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之後的地球另一邊的人間煙火。
他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過下去,當心上的傷口的痂越來越厚的時候,他開始佯裝不疼。
他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再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如此殘忍。
但他更沒有想到,這種殘忍與喬落所經曆的相比,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不敢想他們複合之後發生的種種,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落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是怕我動搖?還是怕你自己動搖?!
顧意冬覺得流到嘴裏的雨水苦澀得讓人哽咽。他感覺到那個孤身在樹下坐到天黑的少年又回來了,天地混沌,其心何悲戚……
他很痛。真的很痛。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冰冷的雨砸在他的臉上身上,讓他睜不開眼,卻感覺渾身熾熱難忍,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呼嘯著肆虐他的每一個細胞。
天黑了,他仍茫然地站在院子中,滿目瘡痍。
突然聽見一個金鍾齊鳴的聲音撕裂他混沌的天地:“意冬。”
猛然回身,聲音的主人正倚在牆邊,神色莫名地看著他。
他踉蹌著腳步,抓起倚在牆邊的男子的領子,目眥俱裂,恨聲道:“你早就知道!你一早就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要她恨我,你要我們無法回頭!!!”
賀遲悲憫地看著麵前臨近崩潰的男人,這是顧意冬,他從小到大最要好的兄弟,他從記事起就認識他,他們一起玩過泥巴彈過玻璃球打過籃球喝過酒,罵過交警訴說過迷惑暢談過理想……他賀遲是大收大放的男子,但從心底服氣顧意冬,服氣他真正從內到外的儒雅斯文,風度翩翩;服氣他內在堅硬如鐵外表溫柔如風;服氣他遭逢大變沒有委靡抱怨,依然儀態從容地咬牙撐起一個家。
賀遲覺得他很爺們兒。
可是麵前這個瀕臨崩潰滿眼晃著絕望的人,是顧意冬嗎?
他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
“意冬,你們之間,從來都沒有別人插手的餘地。你要我以什麽立場說?你又以什麽立場聽?更何況,她不想說。”賀遲任他攥緊自己的脖領,隨意地把手伸出屋簷,冰冷的雨水砸下來,他卻沒有絲毫感覺,“意冬,她本不想告訴你,因為她不要你疼不要你悔。”
顧意冬晃了晃,轉身挨著賀遲靠在牆上,整個人彌漫著一股冰冷的涼氣,良久啞聲道:“賀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如果不是我非要追究……我沒有想到……我以為……我真是蠢透了!”
賀遲猶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意冬,不要這麽想。不是你的錯。而且,她並不怪你,她從來沒怪過你,她一直隻是說:自己沒有運氣。”
意冬,我的朋友,隔著這麽多年的山長水闊,這麽多的愛恨糾結之後,你竟仍然這樣愛她麽,所以你會甘願自動地將她受的苦都攬到自己的身上。
“賀子,這麽多年……謝謝你。”
賀遲一震,眼中洶湧著不明的情緒,卻隻是淡淡地說:“你沒資格跟我說這句話。”他抬頭,覺得這一夜的天,太過濃重。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顧意冬渾身濕透地走進來,麵對不能麵對的局麵。他的頭發和衣角都在不停地滴著水,這樣狼狽的樣子,卻沒有折損他的英俊和氣質,可是他的眉目間呼嘯著那麽痛苦而淒厲的悲愴,隻一瞬間就將屋內原本憂傷的氣氛變得無比哀戚絕望。
顧意冬什麽都沒說,隻是一步一步地走到喬落的床前,單膝跪下,小心而顫抖地捧起喬落的一隻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久久……
喬落僵坐著,感覺有滾燙的液體順著指縫滴落。
一滴、兩滴,漸漸洶湧。
她聽見自己說:“不要這樣,意冬,真的用不著這樣。我並不怪你,在你的立場你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都是我自己運氣不好。”
“意冬,事已至此,讓我們好聚好散。”
“如果可以……”
“希望再也不要相見。”
喬落轉過頭,默默地看著暴風雨狂肆地席卷著窗外的世界,心卻出奇的寧靜。
當經曆這一切的時候,她曾經一個人在暗夜裏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顧意冬的名字。她把一切的苦楚都藏在心底,實在裝不下的時候,就默默地講給顧意冬聽,那個住在她心裏的,發誓會永遠疼她寵她愛她,要為她遮擋所有風雨牽手過一輩子的顧意冬聽,一點一滴,反反複複。
有的時候,當她的正麵情緒被消磨殆盡時,她也會一遍一遍的在心底恨恨地說:顧意冬,早晚有一天你知道我遭受過什麽,你會後悔,你會後悔!
她曾以為,他們再也不會見麵;她曾以為,她永遠不會說出口。
因為她知道他受過什麽樣的打擊和折辱,她知道自己當時是多麽的焦慮並且心如刀絞。
如今她依舊心疼他,她不想他受這樣的苦。
她也曾經想過,也許會有一天,終於有那麽一天,她仍像許久以前一樣,被他珍愛地攬在胸前,將這些年的委屈和眼淚一並灑滿他的心口,用他的心疼和懊悔治療自己斑駁的創傷。
可是,她從沒想過竟會是這樣,她說了,鎮定且條理清晰。
她在心裏腦中反複描摹的都沒有出現,什麽都沒有。
她這樣的平靜,平靜到心裏又開始彌漫著那種明明已被她逼到角落中的憂傷。
那憂傷比外麵的天還要暗沉,比雨還要潮濕,絲絲渺渺,侵襲著喬落每一個毛細孔。
喬落憂傷地坐著,在這暴風雨呼嘯的傍晚。她眼前一幕幕的掠過六歲穿著乳白色小西服的顧意冬彎著腰吃力的拍打自己的裙擺,一麵哄著說:落落不哭!落落不哭!
八歲在車站拚命地搖著手的顧意冬,跟著火車邊跑邊喊:落落,我等你回來!
十八歲清俊飄逸的少年,獨立在空氣混濁的火車站外,微微低頭對她笑:落落,你終於回來了。
曾經有那麽一個墨香飄動的午後,有一個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麵前,微微垂著頭卻掩飾不住紅通通的耳廓:落落,你能不能……別再收其他男生的情書?
曾經有那麽一個明媚的春日,男孩陪她去了西藏,蒼茫高原之上,女孩被眼前雄渾壯麗的自然風光所懾,心悸地看向身旁英俊的男孩,她不知自己的目光多麽清澈流轉,她說:意冬,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麽?他笑得寵溺,音量不大卻無比堅定:當然。
他說,當然。一輩子在一起。
他們都不知道,一輩子原來那麽長那麽長。長得以至於一個岔路口,就會弄丟彼此。
意冬,哦,意冬。我們都太過自信,我們又太過相信對方,相信我們的愛情。
可是意冬,二十歲那一年我們的分別,你卻沒有說,你等我回來。
所以,我,沒有回來。
意冬,如果你知道,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
意冬,怎麽辦?我找不到回來的路。我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意冬,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
第十二章 都怪你曾待我太好
(她曾經,走過一段坎坷的歲月。但她仍感激她能坐在這裏為世間增添一抹微笑。
無論如何,她永遠感激曾有過的那段美麗的年少歲月。)
住院的日子很難熬,喬落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按著遙控器。
她住在一個極奢華寬敞的套房中,沙發地毯冰箱自是不必詳述,還有一套組合音響。喬落隨便抽出一張影碟放進去,這段時間賀遲一看她好轉,就再沒有好臉,天天繃著一張絕世大冰臉,好像她做了多麽天理不容的事。
說不上來為什麽,她還真就是心虛。
她真以為這麽些年小心養過來,她的胃已經足夠堅強……好吧,她承認她當時頭腦發熱一時逞強了,但她真的不知道後果這麽嚴重。
放的是周迅的新片,她沒有注意名字,隻是懵懵懂懂地盯著屏幕。
周迅有一張很漂亮的臉,她以前去參加過一個慈善發布會,周迅也出席。那時她還隻是一個初入演藝圈的年輕女孩,本人很嬌小,眼睛烏黑有神,喬落卻更偏愛她低啞的聲音。彼時似乎有一個溫柔的聲音繾綣地浮動在喬落耳畔:看那個女孩,眼睛很像你!
她看過去,也覺得乍一看很有幾分相似。可如今喬落盯著屏幕,不知是自己的記憶有誤還是她的妝容變化太大,竟找不到相似之處了。
或者,是自己變得太多了?
喬落有些出神,卻聽見音響中傳來的影片聲音:“如果你有五百萬,你要幹什麽?”
妖冶的女人低啞地答道:“去哈爾濱。”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眼淚就掉了下來。她忽然想起,遙遠的記憶深處,那個關於冰雪王宮婚禮的誓言。
賀遲推門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有點納悶,他明明怕她無聊又擔心她多想,單挑了些搞笑和輕鬆無聊的商業片送來,這怎麽還能看哭?
“喂!這片子有什麽好哭的?”他一邊說一邊放下粥,這段時間他可是全職保姆啊,別說,還挺駕輕就熟的。
喬落一震,這才恍然發現賀遲進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的情緒卻收不起來,隻得側過頭去。所以沒有看見賀遲暗沉的目光。
喬落搬家的時候天氣開始漸涼,東西並不多,她本想自己叫搬家公司搞定,但賀遲堅持插手,她也就不再做無謂的抵抗。
她穿著白T恤迷彩長褲斜倚在車邊,看著搬運工人一趟趟地搬東西,賀遲則煞有介事地指揮檢查。
那一刻,空氣寧靜柔和。
“賀太太,鞋架搬麽?”工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喊,喬落有點發傻地瞅著那人。因為搬家公司是賀遲聯係的,所以聯係人簽的也是他的名字。
“不要了,扔這兒吧!”賀遲飛揚的聲音傳來,喬落這才反應過來,朝他看過去,賀遲樂得那叫一個美,還衝她擠眼睛飛吻。
賀遲心裏還是很生氣喬落之前漠視健康的衝動,但他還能怎麽樣呢?難道一直氣下去麽?他對她有什麽辦法呢?
不是不氣餒的,他賀遲對外人一向說一不二、作風強勢,可一遇見喬落就全滅火。小的時候每次見到她那張趾高氣揚的臉蛋,他總是要提起一口氣憋在胸前才能保持陣勢不輸。自從那年看見她蒼白著一張脆弱的小臉無助地暈倒在醫院門前,他那口氣一時心慌忘了憋住,從此一瀉千裏,再也收不回那片曾經輝煌的大好河山,反而還巴巴地種樹除草的修整這片山河,希望她能更愜意更舒適,甚至,永遠的留下來。
喬落看著賀遲也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見他無賴似的一步三晃地走過來,打開車門,又轉眼一臉奴才相的扶了她坐進去,然後小跑步地到駕駛座坐定,再衝她來一個媚眼:“賀太太,咱走著?”
喬落嗔怪地瞪他一眼,隻能笑。笑中卻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幸福痕跡。
賀遲看著她的笑靨有一瞬發怔,然後也歪頭笑了笑,發動引擎。
新居在三環與四環之間,地理位置自然不如原來的家,雖然房子是簡裝,但是相當寬敞明亮。最主要的是旁邊有個很大的帶湖的公園,因此這周圍的空氣質量和綠化麵積在北京算是相當不錯。而且環境安靜,適合老人居住。
雖然賣了小套房,但是仍然不夠買下這套房子,所以喬落隻得付了首付,好在按揭負擔並不沉重。
整理房間的時候喬落又看到那個紙箱子,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過去打開。裏麵大都是她收到的信,大部分是顧意冬寫來的。喬落眉目不動地整理著,有些信封甚至已經開始泛黃。
原來,真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啊。
箱底還有一些零散的獎狀和老期刊。她從小到大得獎無數,其實也不過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她家裏的條件稍好一些,父母又忙,所以請了不同的老師來教,喬落本就好奇心旺盛,所以也都學得有模有樣,但若論精通還是差得遠。可是在學校交份不登大雅之堂的書法,上台彈個琴跳個舞等等還是遊刃有餘的。那時家長對小孩子的培養不像如今這麽瘋狂。上周她在福利院遇到一個家長,因為大兒子是殘障兒童,所以他們家又要了老二,竟然上了珠算、奧數、作文、英文、鋼琴等等八個補習班,聽得喬落瞠目,嘖嘖感歎現在競爭激烈到從娃娃開始壓榨啊。
她有很多精致的獎狀和獎杯,當年都被爸媽仔細地收到一個櫃子中,現在都被封壓在其他幾個箱子裏。這個紙箱裏麵是另外一些不太重要的小獎狀,喬落一個一個摩挲著,仿佛看到那段鮮活張揚的歲月,嘴角不自覺的含著一抹笑。
那些老期刊距今快有二十年了,脆弱得像是一翻動就會散開。都是一些《小學生作文》、《中學生作文通訊》之類的刊物。有幾本裏麵有她的文章,更多的,是顧意冬的。他有極其清晰出眾的思路和十分優美的文筆,是這些刊物的常客。小的時候,尤其是分開後,她非常期盼著爸爸的秘書將這些期刊送來的時刻。迫不及待地拿來,認認真真地看完,之後就噔噔噔地跑去給顧意冬寫信,煞有介事地評價一番。
真是一段可愛的歲月。
都說人在經曆大變和挫折時,最容易走進宗教的門。
在美國的時候她也曾想過在上帝那裏尋找平靜和解脫,但二十幾年根深蒂固的唯物主義教育讓她很難從心底信服聖經中那些七日造天下的故事。可是頻繁地出入教堂卻讓她愛上了福音音樂,懂得了平和、寬容和感恩。
她曾經,走過一段坎坷的歲月。但她仍感激她能坐在這裏為世間增添一抹微笑。
無論如何,她永遠感激曾有過的那段美麗的年少歲月。
喬落把雜誌和信件一一碼平,合上了箱子。
喬父保外就醫的事情一切順利,她已經拿到了保外就醫的審批表和意見書,現在看來也就是這兩個月的事情。說來赧然,到最後仍是賀遲幫了忙才這樣順利。
但他並沒有告訴自己,卻是她去蓋章時那個工作人員說漏了嘴:“喬小姐,我兒子就在賀董的公司上班,老崇拜賀董了!總跟我念叨賀董多麽的有魄力有遠見!”喬落怔住,然後報以微笑。她試著去體味他人善意的幫助。
二十七歲的喬落,開始向這個世界妥協。
仗著良好的文憑和工作經驗,還有一份絕對是誇大其詞的推薦信,新工作是在一家美國投資的MT做風險分析,雖然比較偏內部和技術,但仍比原來忙碌很多很多。這家投行雖然蜚聲國際,但在中國設分部還沒有幾年,規模並不大,同事之間的競爭雖然殘酷,卻還有一些同甘共苦聯手打拚的情誼。而且離新家並不太遠,30分鍾的車程已經讓喬落足夠滿意。一個多月過來,喬落很享受這種充實而忙碌的生活。
“喬姐!救命!我這個Case的Beta檢驗怎麽總是對不上?”咋咋呼呼的小丫頭叫杜可,應用數學專業,卻性格活潑外向,說起話來總是眉飛色舞的,淨是些“幹物女”“曬客”這些他們都聽不懂的詞匯,然後動不動的就感慨說:“唉!我們這些白奴啊!”
喬落抬眼看表,已經快十九點了,他們這裏加班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看著眼前抓耳撓腮的小丫頭,喬落了然笑道:“好了,給我吧,你快去約會吧!”
杜可一聲歡呼:“喬姐萬歲!”火速地收拾好衣服皮包往外衝。
一旁的龍濤搖頭笑:“你啊,總這麽任勞任怨,”三十出頭、修飾整齊的白領男子,略帶試探,“你總這麽加班,你家那位就不抱怨?”
喬落溫婉地搖頭笑,並不接話。她不屑於騙人,可也不喜歡麻煩。
做好工作時公司裏空空蕩蕩的,是與白日完全不同的安寂。最近她漸漸習慣加班,起初是出於好勝心,畢竟一大把年紀換了工作,而且還是一份打算長久幹下去,養活他們父女的工作。所以總希望能盡快地融入和適應新環境,因此最初的幾周在分內工作之餘她還做了大量的相關功課。再後來則漸漸喜歡這種逗留到隻剩一個人的感覺。
新居很好,但太新了,沒有家的感覺。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房子裏,惘然四顧間,發現連可以回顧的前塵往事都不剩。
喬落靜靜地靠進椅背中享受的喝一杯被賀遲嚴禁的速溶咖啡。他最近出國談一批很重要的建材生意去了,喬落終於成了沒大人看管的野孩子。
走出大樓的時候,夏天漫長的白日終於悄悄隱去,黃昏暈染下街道都變得莫名可親起來,喬落也開始有了些暖意。
公司大門正對的是一條不甚繁華的中等街道。穿過人行橫道,左轉,插入大道,上過街天橋……喬落停步在天橋中央,腳下的城市燈火漸起,紛擾的人群,匆匆的車流……這一切的繁華看得她莫名感慨。她好像,遠離這些好多年了。
萬家燈火。
讓她如此酸澀的四個字。
放眼望去看不到邊際的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屬於自己。
快了,就快了。
喬落試著對自己微笑。
這一點點期盼,轉眼便成了莫大的動力,她轉身往回走。
下天橋、走過大道、右轉、過道、再右轉。那輛車果然還靜靜地停在那裏。最近一輛廣泛引起公司上下討論的白色的賓利GT-S。
倒不是說這個車多麽昂貴難得一見,而是雜誌上幾天前剛刊登出來展覽將售的車,已經在樓下停了快一個月。
顧意冬原本開的是輛黑色保時傑常規款跑車。他不是賀遲,賀遲用車用房總要顧及一層對老頭的影響,所以多少要收斂克製,但顧意冬不需要,而且他向來鍾愛深色係的經典跑車。
所以喬落這幾天進出公司偶爾在轉角瞥到這輛炫目的白色小跑車也沒有在意。後來聽見杜可天天嚷嚷什麽“極品鳳眼帥哥”說他如何如何“風度翩翩溫潤優雅貴氣逼人光華萬丈”甚至還說要偷拍下來放到論壇上一個討論各種眼型的帖子裏去。喬落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似乎認識一個男人,英俊、富有、氣質非凡還有一雙狹長深情的眼睛。她不得不自作多情地留意了一下,盡管很遠,但確是他,絕不會錯認。
以顧意冬的身份地位,多少人想見見不著。像喬落在他的分公司裏幹了兩年,不也從未見過大老板。如今可真是風水輪流轉,以前是她巴巴地想多聽到一點有關他的消息,現今輪到他。
他沒有上前,她自不會去自尋煩惱。
就這樣僵持了這一段時日。今天,她突然覺得似乎有力量麵對。
顧意冬看見喬落的時候,有些詫異,因為他明明看見她已經悠然離去。
他像個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緊張而心虛。
喬落說:“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用杜可的話說就是狗血?”
顧意冬當然不懂,他略帶局促地站著,他自然感受得到喬落的不滿:“對不起……我……不想打擾你的。我隻是,不知道有哪裏可以去,兜著兜著就來了這兒……”
喬落垂目,看看,究竟是什麽把他們兩個人逼到這個地步。
意冬,難道你要說有我的地方才是安身之處麽?你真是勇敢,我早就不敢把自己托付給你了呢。
他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抿抿唇說:“你……搬家了?”
她終於歎氣,瞥見大樓警衛抻著脖子頻頻打量這邊:“換個地方吧。”
去了一家高級會員酒吧,安靜高雅,管理精細,皆須刷卡入門。
包廂裏的燈光柔和溫馨,對麵的男子清瘦許多,燈光下麵容朦朧華美,斂起的眼角似乎斜飛入鬢,像一尊價值不菲的白玉雕像。
喬落有點恍惚,小的時候迷過武俠,那個時候再見顧意冬,覺得他就像那現代版的一襲白衣遺世獨立的翩翩大俠,微微一笑,就笑盡滿城春色。
那個時候,真是愛他。
女孩子似乎都有癡傻的潛質。
當她看到他與賀夕相擁的照片時,她甚至一度懷疑全天下的男人。
都怪他,曾經待自己太好,太好。
於是,如果一個那麽深情重義、嬌慣寵愛自己的人都可以轉眼間得體地扮演他人的丈夫,那還有什麽可以相信?
她後來想,也許一個再怎麽獨立自持的女孩要是愛了,都要比一個敏感情長的男人的愛情深遠吧。
簡直是怨婦。
可是,男人們,你們可知,別管她們表現得多麽驕傲甚至驕縱,她從愛的那一天起,就開始想著,永遠了啊。
你們可知,從你們說:一輩子。她們就真的開始想著,一輩子。那麽長、那麽遠,都細細描摹。
多麽癡,多麽傻。
女人,總是把愛情當作一項終身的事業,而對於男人,愛情不過是他們輝煌事業的小小點綴。也許不同的花樣會讓他們驚喜甚至讓他們悲戚,可是哪怕滾燙的淚水淋上血肉模糊的心髒,也絕不會阻撓他的雄心鐵騎,一往直前。
他們笑,說:消遣嘛。
喬落很想再像以前一樣笑得明媚,無懼無畏。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傷得太狠、太重。她也許永遠好不了了。
她失去了對愛情的信任。多麽殘忍。
意冬,你可知道這是你手把手教給我的功課。
你在那麽愛我的時候,背棄我。
我傻傻地守著我們的愛。我還說,我愛的男人,至孝。
你在依舊愛我的時候,忽視我。
我悲傷地發現我不再是二十歲的傻女孩了。我發現,原來,世界真的這樣複雜。
我一心愛著的那個眼神明亮笑容清澈的男孩竟從來不曾簡單。
你的臉越來越模糊,模糊至麵目全非。
我用力地攥緊拳頭,惶恐的,可是我那苦苦支撐多年的愛,正在流走。
服務員輕聲詢問要何飲品,顧意冬沒看那製作得跟古董展品一樣的目錄:“都勻毛尖。”
“給我祁門。”
顧意冬看向她,眼中一閃,喬落嚐試淡聲道:“早就不喝綠茶了。”
瞬間而已,燈光都變得冷然。
她的確曾愛綠茶的清香和回味甘洌,尤愛毛尖,所謂“飲罷浮花清鮮味”。
後來改愛醇厚的紅茶也不全是養胃的原因。
她有一段時間發現自己很難心平氣和地去品那綠茶深處的悠然,反而紅茶的馥鬱和性苦更能讓自己安然。西方人向來偏愛紅茶,她也漸漸的習慣,隻不過,不放糖,偏要生受那份苦。
回來後也跟顧意冬一起喝過茶,但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叫茶。出口才知,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艱難。
顧意冬抿唇坐著,眉目間湧動著喬落無力細看的情緒。
不一會兒,服務生再次進來嫻熟地擺杯派茶,然後輕手輕腳地退出,一時誰也沒說話。
靜默中,前塵往事撲麵而來,喬落不自在地動了動。
顧意冬伸手撫在了她的手背上,是她熟悉的溫度,喬落一陣迷離。
他終於開口:“落落……”
喬落一震立刻抽手,卻被他緊緊攥住。
“對不起,落落。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我……真的不明白,我這麽愛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甚至都生生忍住,對你嗬護依舊……可是到頭來怎麽竟然會讓你受到那麽多可怕的傷害……我真的,沒有臉來見你……”顧意冬懇切地看著她,眼中的痛楚不能作假,“落落,我這些天想了很多,我想了很久……我總是想不明白怎麽好好的會變成這樣?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我們始終這樣相愛,卻得到這樣一個破敗的結果?”
喬落眉端一顫,咬住下唇。
顧意冬垂下眼瞼,緩緩地陳述,明明沒有表情卻生生地透出一股子淒涼來:“落落,你對我失望了,對不對?我也對自己很失望……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我明明已經拚了命的去保全一切,可老天,竟然給我一個這樣的結局。”
“意冬,你說對了一件事——這就是結局。所以,那些過程就不要再想了吧。”喬落看著他,甚至帶著些溫柔的笑。這麽複雜的事情,對於愛情大過天的她反反複複想了七年才明白,她真的不忍心逼這個花了七年時間逃避、遺忘、建功立業的男人去想這樣煩瑣的問題。她已經足夠幸運了,這個男人畢竟還愛她,有這樣的運氣還強求些什麽呢?
“不!落落,這不是結局,也不能是結局!我們那麽多美好的過去你難道都忘了麽?十一年前我就發過誓,要給你幸福啊!十一年了,落!這份感情如此不易,這麽多年下來,我們仍然忘不了彼此,難道不應該再給彼此一次機會麽?!”
喬落垂著眼想逼退湧起的淚意,可是眼淚來得太過洶湧,成串地流下來。有誰比她更清楚這段感情是多麽的不易呢?“也許曾經有一次機會,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了。意冬,這裏……”喬落用手指著心髒的位置,坦然地直視他,笑容哀涼任淚水流淌,“累了,這次是真的累了。我曾以為我還有力氣去愛,我也試著想不顧一切去愛,可是原來不能了,意冬。”
“過去的那麽多美好,我並不是要忘了。隻是,過去再美那也隻是過去,也隻能是過去。我還要過今後的日子,你能明白麽?”
“今後的日子?”顧意冬微微側頭看著她,漆黑的雙眸壓抑著痛楚和茫然,“怎麽辦?落落,二十歲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剛剛開始,我覺得失去一個愛人我還有其他、還可以過下去!可是如今我二十八歲,這麽多年的時間我仍然為當初那個決定痛徹心扉!在這麽多年之後,在我知道你受了這麽多苦之後,我一想到你受的苦……我、我就……落落!你讓我怎麽過今後的日子??”
喬落抽出手:“我是受了很多的苦,有一些我甚至不敢再去回想。甚至不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那種無依無靠的張皇,毫無希望的生活和沒有窮盡的苦難,我甚至不知道我還有什麽可以失去,但總是心驚膽戰地等著老天再次的掠奪……可是,終究是過去了,就像我和你一樣。意冬,過去了。”
她覺得哀傷:“對不起啊意冬,對不起。是我太傻了,也太自私了。我想,也許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回來招惹你的……你本有那麽完整美好的生活……也許,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錯誤,我本不該回來的。”喬落把顫抖而冰涼的雙手交握在一起,“意冬,別再勉強自己了。即使你說服了自己,說服了伯母,說服了未婚妻,可是你騙不了自己的心,你也騙不了我。”
“你根本放不下的。意冬,你忘不了你父親的死,你也放不下你媽媽。”還有你的前途你的事業。
顧意冬死咬著牙:“如果我能呢?”他決絕地看住喬落,“如果我能放下呢?落,你怎麽能這麽冷靜地說這一切都過去了?你看著我!你明不明白你要了斷的是什麽?!啊?我們……這麽多年……我們還……”顧意冬說不下去,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他覺得喘不過來氣,拳頭攥得顫抖,“你告訴我是不是隻要我能放下就沒有障礙了?是不是?隻要……我能放下我們就能回到從前?告訴我,你的決定……與他人無關。”
喬落一怔,沒有道理的就知道他說的是賀遲。她心裏是知道的,他一直很介意賀遲,遠勝過鍾進:“意冬,這是我跟你之間的事情,從來都與別人無關……而且意冬,別說你沒感覺到,我們都變了,與他人無關,是我們自己變了。意冬,你還不肯麵對麽?”
“你變了,我也變了。”喬落艱難地說著,深深地看住他,徑直地望進他的眼底,看見裏麵一片幹涸的茫然。
那目光的力度如此犀利直接,顧意冬承受不住地側頭避開。
喬落在心裏嘲笑自己的失落,難道還在等他的否認麽?閉了閉眼睛:“意冬你不要故意模糊焦點。重點是在於——那些,發生了的事情永遠會隔在你我之間。還有這些年的山長水闊,不是一場夢,都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一個又一個日子都刻在了我們之間,抹不去。而且我了解你,你是多麽崇拜你父親多麽敬愛你母親!你是多麽孝順的人……我清清楚楚!否則當年我不會走得那麽堅決!因為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放下!如今……還有你這些年嘔心瀝血的基業……”
“顧意冬,不要再逼自己了。承認吧,你根本放不下!”
顧意冬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神痛楚得劇烈顫抖:“喬落,你也在逼我啊!”他攥住喬落的手,將它緊貼在自己的胸口,“落落,你感受到了麽?我愛你!我愛你啊!什麽苦難,什麽歲月!那又怎樣?我仍然愛你!比你想象中的要深,甚至比我想象的還深!我們不再是少年人了,你不懂麽?這樣一份愛早已融入血肉,我根本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我失去不起啊……”
“你失去得起。”喬落掌心下的心髒劇烈跳動,與她自己的心跳一起漸漸連成一片,變成巨大的轟鳴。她什麽都看不清楚了,也感覺不到,卻仍然咬著牙說,跟自己說也跟他說,“你也必須失去得起。意冬,我們當初自願參加這場名為愛情的遊戲,身在局中,就要輸贏甘願。我們必須輸得起。別無選擇。”
“認輸,很難。我真的知道。”喬落茫然想起那些個日日夜夜,顧意冬的名字像一塊烙鐵戳在她的脊梁上,讓她受盡焚心之苦。她一遍遍從容微笑著自問:為什麽是我們?我們這樣虔誠地相愛,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為什麽要我們來承擔?!錐心刺骨的痛。
“意冬,我也曾經不甘心,所以我回來。我也覺得我輸不起、我承受不起這個結局。我受不了自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世間遊蕩,受不了自己不停地尋找一個又一個像你的臂彎,受不了自己……這樣愛你卻愛不到……所以我不顧一切地回到你身邊,我以為這才是我唯一可以獲得溫暖的地方。可是……”喬落停下,抬眼靜靜地看著他,動了動嘴,終究不忍心說出那句“原來我錯了”。
她垂眼看麵前精致的杯盞,啞聲開口:“意冬你懂不懂,我們隻能輸得起。因為你還有那麽多的責任、夢想,你還有那麽多人在等著你。意冬,我也一樣。”她頓一頓,眼前浮現出那美麗又遙遠的萬家燈火。終於,“我父親,馬上就要出來。”
顧意冬猛地一震,臉上的神色那麽奇異震驚,他狠狠地閉上眼睛,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喬誌國在運作保外就醫的事情他知道,他詢問過醫院,也親自看過病例,確實有據可依,可他直到這一刻才幡然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要連在一起的!
他這一刻甚至恨自己對這個女人的了解。
前麵那麽多的話不過是在為這一句話鋪墊!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蒼白消瘦的女人,深深地做了好幾個吐納才說得出話來:“原來是這樣……這才是重點是不是?你早就規劃好了是不是?!難怪你說別無選擇……你早就決定好了一切!就算當初我不去找你,你也會來找我,對吧?你是故意回來招惹我的……難怪北京那麽大你卻要在我手下做事!在一開始的時候你都已經計劃好什麽時候說再見了是不是?你還跟我說你以為自己輸不起!你一早就規劃好了一切,包括結局!我算是什麽啊?我還跟個白癡一樣……在這裏……在這裏……”他整個人不能抑製地激動起來,眼神受創又激狂。
“你說,你不想告訴我……你根本是怕……怕我會動搖你一早做好的決定,對不對?!”顧意冬搖頭笑了起來,“喬落!我看錯了你!你竟然,你竟然……你把我當什麽?這樣戲耍我讓你覺得很過癮是不是?一件可悲可笑填補空檔的玩具?!”
麵對顧意冬的陌生的怒氣和渾然的氣勢喬落有一絲顫抖,但很快遏製住。她死死扣住桌沿,保持著堅定的姿態,快速說:“顧意冬,我隻不過是做了跟你一樣的決定。你說的沒錯,我是故意的,可是我為什麽非要回來?”她也笑,“你顧意冬不是一直很篤定我喬落翻不出你的手掌心麽?你怎麽忽然失去了自信?不,你千萬別看輕自己。我原本的確如你所說,規劃好結局,守著舊事怕你動搖我。可是,我根本高估了自己,顧意冬,不需要往事不需要你的愧疚或者深情如昨,你隻問我一句‘你過得好不好’我就一潰千裏。”喬落狠狠抹去不爭氣的眼淚,“不過,好在我也高估了你,看錯了你。確切地說,我這樣堅定還是拜你所賜……”倏然住口。回來時就想好,願賭服輸,最後都要保持風度不是麽?那又何必最後這樣怨婦姿態,“你現在太不冷靜,我們多說無益。”她拿起包就走。最困難的話已說完,喬父是他的痛腳,他需要時間消化。
“喬落!”顧意冬猛然站起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咬牙恨聲道,“我不會放你走!你別指望這樣輕易地跟我一拍兩散!我也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父女天倫是不是?你做夢!你等著我會……”
“你不會。”喬落打斷他,心裏氣得要命,卻隻是回身平靜地看他,直視他受傷的雙眸,疲憊且神傷,“你不會。意冬,你根本對我狠不下心的。”
顧意冬被那平靜篤定的目光徹底擊潰,他像一隻受傷的猛獸,惱怒又悲哀,靜默片刻,放開喬落回過身一拳狠狠地擊在茶幾上。
茶杯跳起來,滾落在地,變得四分五裂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可是這樣渺小的傷痕怎會引起兩人的注意。
喬落離門隻有一步之遙,卻怎麽也提不起步,還是走回來。她緩緩伸手撫住顧意冬因用力而顫抖的手臂。
顧意冬驟然回身,一把將喬落狠狠地擁入懷中。良久,終於破碎地說:“不行……真的不行……落落,你怎麽能說這些話?你怎麽說得出口?!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多麽的想你?你知不知道這段日子我過得多苦多難啊?你知不知道……落落,我這麽愛你啊……我不再計較你怎麽回來的……我什麽都不計較了……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你給我時間……我試著放下……落落,我發過誓,要給你幸福啊……你都忘了麽?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的啊……”
喬落從不知人可以心痛至此,她閉著眼睛,深深吸取這個她無比眷戀的懷抱的味道,淚水滂沱。
意冬,為什麽,為什麽你現在才跟我說這句話?為什麽在我癡傻的信仰愛情看不到現實的時候不跟我說這些?為什麽在我見識到了你的改變你的冷酷之後才跟我說這些話?為什麽在我終於向命運認輸的時候才跟我說這些話啊?!
“意冬……”喬落的聲音因抽泣而斷續,“我給過你機會,太遲了……”
太遲了,意冬,我的夢醒了。
落落8226;清歡 作者:南東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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