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子三:貔貅
[貔貅]:龍子之一,形象特征是短翼,雙角,卷尾,鬃須,突眼,長獠牙。以金銀珠寶為食,傳說曾助炎黃二帝作戰,立下戰功赫赫,被封為天祿獸。
在民間則象征攬八方之財,隻進不出,同時鎮宅辟邪,專為主人聚財掌權。
一 認父
起初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清晨,我聽見一聲沉重的歎息。
原本是不會聽到的,因為這時候我正歡歡樂樂地在一望無際的菜地裏大口大口吃著新鮮的白菜,哢嚓哢嚓,綠色的汁水沿著齒縫流了一地,但是這聲歎息實在太響了,我想要裝作沒聽見都做不到。
尋聲去,一隻全身雪白的兔子煞有介事地蹲在我的眼皮子下,兩眼紅紅地看著我,發出第二聲歎息,沉重之意,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微微一怔,但是已經來不及回味歎息裏的悲天憫人,因為這時候我聽到一些別的聲音:“賊兒子!”“殺千刀的,看你還偷吃我的菜!”“老子非把 你揪出來砍個十七八段不可!”腳步聲越來越近,我透過茂密的菜葉子往外一瞧,好家夥,十多個打著赤膊卷著褲腿的人正舉著明晃晃的鋤頭和菜刀咬牙切齒地衝過 來。
我哆嗦了一下,手腳並用連滾帶爬,風在耳邊呼呼呼地亂叫。
不知道跑了多久,咒罵和腳步聲都已經聽不見了,隻有極微細的一個喘息聲還不離不棄地跟在身後,我回頭一瞧,脫口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兔子撇撇它的三瓣嘴,高傲地抬起下巴,十二分的不屑狀:“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沒用的龍,吃白菜也樂成這個樣子,所以跟過來看看。”
“龍?”我興奮地四下張望:“吃白菜的龍?我也沒見過,在哪在哪?”
兔子盯著我看了一刻鍾,最後慘叫一聲,跑到樹下使勁撞自己的頭,當然它的腦袋沒有樹幹硬,沒幾下就掛了。我繞著它的屍體轉了十來圈,最後也不能明白,到底是什麽事讓它這樣想不開,但是我又不愛吃兔子,所以隻瞧了一小會兒就邁著小碎步走開了。
據說當時樹後麵有個打盹的人,一覺醒來發現邊上直挺挺的兔子,興奮得不得了,撿回去做了一頓大餐。他覺得這是一棵神奇的樹,會提供又肥又美的 兔子,所以自此以後天天都來這棵樹下等著撿兔子,但是再沒有碰到過受刺激過度的兔子。也許是因為愛吃白菜的龍到底不多,被兔子抓到吃白菜的龍就更加少之又 少,所以後來他餓死了。
這個故事是太白金星在課堂上講的,得出的結論是,不要隨便調戲兔子,因為兔子是種剛烈的動物,當然嫦娥的寵物除外,它已經被嫦娥修理得喪失了 一隻兔子的誌氣。當時我在他的嘮叨聲中昏昏欲睡,被他用玉如意狠狠敲了一下頭,起了老大的包,像長了第三隻角,這個包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被天上諸人諸仙 諸兔子所嘲笑,我於是常常摸著它想,這個長著山羊胡須的老頭說得不無道理。
然後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中午。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已經有很多很多天沒有下過雨,地上像下了火,我吃飽了呆在山洞裏睡覺,沒招誰也沒惹誰,忽然“呼”地一聲,一個東西從天而降,正正砸在我的眉心,然後落下淡黃色的長須飄呀飄地,弄得麵上極癢。
我皺眉,小心翼翼伸出前爪,我扯、我扯、我再扯……扯不動?忽地一陣陰風閃過,眼前多了一個穿黑袍子的年輕人,手持長劍,殺氣凝於眉宇,逼人而來。
我怯怯地退了半步,想一想又覺不妥,在我的地盤,憑啥要我退?於是昂頭挺胸,直直地看住他。
他左瞧瞧右瞧瞧,瞧見我額上的東西,一愣,換了一張和藹的麵孔彎腰問我:“你可看見一條龍從這裏經過?”
“啥?龍?”我迅速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搖頭道:“我沒看見。”
“哦。”年輕人若有所思地轉身走了幾步,想起來又回頭,伸手一扯把我額上的東西扯了下來,這回我看得真切,是一張黃色的紙,上麵歪歪扭扭爬了些小蛇,像是鬼畫符,不過反正我也看不懂,於是四肢一展,繼續睡覺。
我夢見我坐在茂盛的樹林裏,麵前堆積如山的蘋果,我前爪抓一隻,後爪抓一隻,嘴裏咬一隻,角上還掛一隻,正吃得不亦樂乎……忽然又一陣陰風過 來,迷迷糊糊抬頭一瞧,一個黃色的東西在麵前飄啊飄的,然後再一次看到那個穿黑袍的年輕人,手持長劍,殺氣騰騰地闖進洞來,看見我,又一愣,露出十分迷惘 的表情:“ 怎麽又是你?”
我眼巴巴地瞧著他:“怎麽又是你?”
年輕人摸摸腦袋,勉強笑了一笑:“你看見有條龍過去了麽?”
“沒,我一直在睡覺。”我幹脆利落得地回了他。
年輕人於是歎息一聲,走了,當然臨走也沒有忘記把那張黃紙揭下來,順便叮囑我:“要是你看見一條龍,一定記得喊我一聲。”
我應了他。
原本還想睡,但是被這麽一攪和,已經睡意全無,於是我爬爬爬……爬出山洞去找吃的,因為大旱,很多樹都枯死了,大片大片枯白蜷縮的葉子,或者光禿禿的樹枝,要找吃的可不容易,我歎著氣,正艱難地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忽然腦門上一涼——沒錯,又是那東西!
年輕人再一次瞧見我眯眯的小眼睛,麵色忽地慘白,手撐在樹幹上,一低頭,“哇”地一下吐了大口的血,然後仰天大喊了幾句什麽話,就倒了下去。
那幾天樹林裏格外熱鬧,來了很多人將他抬出去,他們念叨的一些話我也不大懂,好象是在說大旱,花了很多錢輕了人來祈雨,他說這裏有一條龍,他可以把龍喚出來祈雨,但不知什麽緣故一直找不到那條龍,於是一口氣沒上來,就含恨身亡了。
兔子也說這裏有龍,可是我成天在這裏遊蕩,怎麽就從來沒有碰上過呢?我晃晃腦袋,覺得這條龍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家夥,怎麽說這麽多年鄰居,出來打個招呼也是必要的吧,老這麽藏著掖著多失禮啊。
最後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裏,一道閃電劈開長空,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醒了過來,睜眼一瞧,有個黑影怯生生貼牆站著。我伸出爪子在他眼前晃一晃,再晃一晃,他還是一動不動,我琢磨著,莫非是個傻子?
一念未了,就聽那黑影甕聲甕氣地說:“我是你爹。”
說時遲那時快,就聽得“哢嚓”一聲,一個霹靂橫地劈下,朗朗夜空被劈得粉碎,腳下的土地四分五裂……幻覺,一定是幻覺,我急急翻了個身,把頭轉向山洞裏頭,哆嗦著念叨:“沒事沒事,接著睡……接著睡……”
良久,萬籟無聲,我於是相信方才隻是一場幻覺……也許是寂寞太久了,要知道,雖然我是這片樹林裏最好看的最出色的最厲害的……妖怪,不過,一隻妖怪也是會寂寞的,特別是,當這裏沒有誰比你更好看更出色更厲害的妖怪的時候。
正作如是想,忽然角上一重,一隻爪子溫柔地搭在我的角上,那黑影柔聲道:“別怕,我真是你爹,我找你很久了,你……不信麽?”
我掙紮著要起來,陡聞此語,四腿一軟又摔了下去。這時候天已經亮了很多,微弱的光線中我看見站在我麵前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他說的第二句話顯然比第一句話要清晰很多,像是之前含了太多的水汽,這時候都散去了。
而頭頂溫熱的觸感在提醒我,這好象不是夢……
不是夢……難道他真是我爹?
我仔細打量他,他也挺起胸膛配合地讓我看個清楚。許久、許久以後我終於問出第一句話:“我……長得好看麽?”
又一道閃電劈下,老頭眼中露出極度驚恐的神情,然後“咻”地一下,不見了。
我想他也許是和兔子,還有那個黃袍的年輕人一樣受了什麽打擊,不過更大的可能是,這根本就是一個夢。我一向多吃多睡,少想少動,所以這個念頭也就閃了一下就過了。
我像往常一樣在樹林裏跑來跑去找吃的,可是到這一天正午的時候我的希望就破滅了——因為我再一次看到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僵屍一樣直挺挺出現在我的麵前,鼓起勇氣說:“我真是你爹。”
我拿爪子拍拍他的臉,熱的——為什麽大白天他也會出現呢?莫非是白日夢?我想了很久也沒有別的結論,但是這一次他一直站在我的麵前硬挺著,沒有消失的打算,我隻好耐著性子同他討論這個問題:“你說你是我爹,可是你看看,我可有哪一點像你?”
這倒是真的。
老頭雖然說不上好看,好歹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啊我的意思不是說我的鼻子長得像嘴,或者眼睛長得像耳朵,而是說,這家夥怎麽看都是一個人,而我生了短翼,雙角,卷尾,突眼獠牙,怎麽看都和他不是同一種妖怪。
老頭見我口頭鬆動,明顯一樂:“你沒聽說過嗎,龍生九子,九子不像龍。”
“沒聽說過。”我誠實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心裏卻不由一動:又是龍?
老頭瞧了瞧我,露出一個異常陰險的笑容,忽然仰天大喝一聲:“阿牛!”
一個淡黃色的不明妖怪從天上掉下來,長長的身軀像蛇,身體上覆蓋了一片一片的小鱗,頭上有角,甚小,明顯沒我好看,他哼哧哼哧地白我一眼,轉過去問老頭:“這是我大兒子囚牛,和我也不大像吧?”
我搖頭,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老頭暴走了一刻,花白的胡子四下亂飛,忽然又喊了一聲:“小鴨!”
“忽”地一陣陰風過去,麵前多了一張貌似豺狼的臉,瞪著鴨蛋大的眼睛,也許是在笑,但看起來更像在哭,他湊到我麵上聞一聞,陰森森地問老頭:“爹我找我有事?”
“這是你二哥睚眥,長得那個……也不大像我。”老頭尷尬地看我一眼,也許是因為這個二哥長得實在天怒人怨。我沉默著搖頭,表示我不是這個意 思,但是顯然他誤解了,什麽嘲風啊,蒲牢啊,霸下呀……一口氣又喊了七個名字古怪的家夥出來,最後出來的是一條大魚,他歡天喜地地東摸摸,西看看,完全無 視老頭鐵青的臉,拽著我頭頂的鱗,笑嘻嘻地說:“你和我們不一樣誒,老爹,你確定她是我二姐貔貅嗎?”
自然不一樣,我比你們九個加起來還要好看許多倍,我這樣想,並沒有出聲,因為這時候老頭已經在懊惱地扯著自己的頭發,老臉皺作一團:“你到底要怎樣才相信我是你爹啊。”
我疑惑地看著他,話說,你讓我見的這九個家夥,除了證明你家遺傳有問題以外,還能證明別的嗎?可是我一向尊老愛幼,見他如此難過,便隻馬馬虎虎認了這個爹,說道:“我倒不是不信你,我隻是想問問,你……是龍,那麽,是不是說,我也是……龍?”
老頭翻了個白眼給我:“你說呢?”
我站在明媚的陽光下麵,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一片茫然,原來我就是那隻愛吃白菜的龍,就是那個把黑袍年輕人鬱悶得吐血身亡的龍嗎?
有生以來第一次忍不住歎了氣,我鄭重地問我的九個兄弟和剛認的老爹:“我長得好看嗎?”
晴空裏忽然響起十道霹靂,一陣古怪的抽氣聲,然後煙塵滾滾,之後,我麵前就隻剩下白得晃眼的陽光了。
二 好看的神仙
我奄奄一息地蹲在天庭的蓮花池畔,已經很多天了。
起先老爹是要帶我回東海的,但是下水之後我出現很奇怪的狀況,比如鼻塞、頭痛、嗓子疼,經章魚大夫鑒定,我……感冒了。
據說這種千年萬年以來都沒來沒有在水族出現過的病症讓章魚大夫悚然而驚,最後告誡我的父親、也就是東海龍王:“二公主暫時不能適應東海。”
沒奈何,老爹隻好把我送天上來。
天上不比人間。
人間有人間的寂寞,但到底是熱鬧的,到處都是吃的,到處都有活蹦亂跳的動物,花熱熱鬧鬧地開,樹熱熱鬧鬧地綠,隨便發生點什麽都能讓我樂上好一陣子。
天庭就是個寂寞的大冰窖,比人間還要寂寞上很多倍,到處大團大團寂寞的雲,飄來蕩去,像孤魂野鬼。
我歎了口氣,第三百一十九次,我覺得我餓了。
天庭裏的人沒有餓的觀念,當然他們是神仙,要不就是神獸,吃東西是情趣,不吃是自律,但是我們龍是一種食量很大的妖怪……啊我錯了,我是龍,不是妖怪,第五百七十八次我糾正自己的稱呼——我逐漸接受我是一條龍這個事實,因為所有的神仙妖怪都不遺餘力地向我證實這一點。
但是我不能接受龍的食物,是那些看起來很無辜的水族,他們一隻一隻都瞪著茫然的大眼睛,蠢蠢呆呆天真無害的樣子,讓我想因我而無辜喪命的兔子,於是咽下一口口水,下不了口。
於是一天比一天更餓,一天比一天更消瘦,我托著自己尖尖的下巴憂鬱地想念我的小樹林和小山洞,以及樹林外一望無際的菜田,水當當嫩生生的白菜葉子。
這時候蓮花池上起了一串泡泡,應該是觀音菩薩養的那隻錦鯉。她從菩薩的淨瓶裏溜出來以後就一直四處溜達,有時候從天池冒出來,有時候在人間亮亮相,嚇唬一下不識好歹的水族,前幾日去了東海,差點被大姐當點心給吃了,沮喪之下這段時日蹲點在蓮花池裏看我的笑話。
我也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初到天庭之時,就有很多窮極無聊的神仙飛了老遠的路跑過來圍觀,一看之下都大為失望地“啊”一聲,向錦鯉求證:“這就是那條會感冒的龍麽?”
我我我……我感冒一次我容易麽我?
每次錦鯉都會笑吟吟地擺一擺尾,在水裏劃一條淡金色的痕,笑吟吟回答:“正是。”
這條臭美的魚……
好在好奇心都有用盡的時候,無論是人還是神仙。來圍觀我的神仙日漸稀少,這兩日更是連影子都抓不到一個,也好,我就在蓮花池邊上打盹,睡覺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運動。
“你就是……貔貅?”聲音來自於頭頂,是一個清朗朗的少年的聲音,我忍不住睜了眼,待到看清楚他的麵容,不由呆住。
世人都說神仙長得好看,誇人美就說“美若天仙”,其實天仙裏歪瓜爛棗也不少,比如巨靈神那種傻大個,比如雷陣子,臉花得像開了染醬坊,再比如 矮成三寸丁的土行孫,更不用說大把風幹了臉如棗核的老頭老太太……但是眼前這個神仙長得真是很好看,好看得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範圍,我愣愣地看住他,不能 動,也不能張口說話。
他穿一身蓮子青的衣裳站在蓮花池上,就仿佛滿池的蓮都盛放,每一朵蓮心裏都漾著清冷的芒,碧色水波在他的腳底脈脈地流,他問我:“貔貅,你活了多少年了?”
頭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很誠懇地低頭數腳趾,數十個來回之後不得不放棄了——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山洞外麵有棵很難看的樹,結了好多次 白色的果子,後來它沒了,更早更早之前我那裏是一個小魚潭,後來也沒了,再早再早以前……我忘了,隻好撓撓頭皮,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好看的神仙眼中露出十分悲憫的神色,讓我在恍然間想起慘死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隻兔子:“龍族年滿百歲便可修成人形,貔貅,你在東海行二,為何至今仍是龍形?”
他說我是龍形,其實我也不那麽像。
不過我還是慢吞吞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我爹說我這些年不在東海,吃的住的也差勁了些,所以長得比較慢。”
——這是老爹的說辭,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在東海,那才是個大麻煩呢。
神仙睜大水光瀲灩的眸子又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後摸一摸我的角,歎息道:“貔貅,你餓了麽?”
我很乖很乖地點點頭,感覺身體裏有隻餓得好可憐的小龍也在眼巴巴地瞧著我點頭。
他微微一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來。”不等我回答,一縱身就消失了雲海裏。
又一個好奇過了頭的神仙,我壓根就沒指望他還會回來,時間觀念從來就不是神仙必備的優良品質之一,所以我隻心不在焉地想:為啥他沒隨大部隊一起來圍觀呢?
不料才過了片刻,忽然起了風,雲在我的麵前一層一層疊起來,疊作一張碟子的模樣,碟子裏重重疊疊不知道放了多少新鮮可口的白菜,我“嘩”地一下笑花了眼,撲上去埋頭苦幹,偶爾抬頭,總看到少年微笑的容顏,如一朵蓮的盛放。
——為什麽他總讓我想到蓮花?
可是分明滿池的蓮都比不上少年的清麗。我雖然一直自恃長得美,不過和這個神仙比起來,還是大有不如的。
不由氣餒地歎了口氣。
少年奇道:“怎麽,不愛吃?我看你素常吃的也就這些東西呀。”
我頗為嫉妒地看了一眼他的臉,可是他說話又這麽和氣,我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目光落到他的手臂上,金光閃閃的一隻鐲子,把我的眼睛映得極亮:“這是什麽?”
“乾坤圈。”少年和氣地摘下來,遞到我麵前,我伸爪子撥弄了一下,亮閃閃的乾坤圈滴溜溜轉了個圓,看起來實在是……很誘人……
我發誓我知道這絕對是個邪惡的念頭,可是終究沒能忍得住,我湊近去,對準乾坤圈一口咬下……冰冰的涼,一點甜在舌尖絲絲化開來。
仿佛整個天庭都在那一刻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風和雲都停止了湧動,窒息得就仿佛有什麽會爆發。
我不安地抬起頭。
少年呆呆地站在那裏,蓮一樣的麵容忽然在眉宇之間凝出三分英武,轉瞬即逝的異色,他緩緩舉起右手,微弱的白芒從指縫間漏出來,風漲滿了他的袖,他迎風而立。
我趕緊閉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生氣了,想要打我。但是等了很久也沒痛感,遲疑著挑一挑眼皮,少年皓白的手腕已經重新套上金燦燦的乾坤圈,並沒有破裂,隻是圈上牙印宛然。
我意猶未盡地舔了一下唇。
少年垂手,觸到我好奇的目光,勉強扯一下嘴角,可能是想給個笑容給我看,但是沒笑得出來,微微黯然和痛楚的神色讓我相信,這個牙印一定讓他覺得極度困擾。但是最終他也沒有責怪我,隻摸摸我的頭,一句話也不說,轉過身去,就像他忽然出現一樣,忽然又不見了。
空空落落,茫茫然地難受。
可能是因為我做錯事了吧。他是個很好的神仙啊,我在蓮花池邊上蹲了這麽多天,他是唯一一個問我餓不餓的神仙。我微仰了頭,金烏鳥拍著翅膀飛過 去,金燦燦的翅膀讓我想起乾坤圈……我咽下一口唾沫,回頭去重新想那個好看的神仙,他看我的最後一眼,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那仿佛是根植在我記 憶裏的一些東西,隻是過得久了,我已經不記得了。
我使勁想使勁想……我的頭很痛。
於是我發了很久的呆。
那一個白天特別漫長,金烏鳥飛過來,又飛了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到了蓮花池畔,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我,然後開始吐火,又在雲裏穿來穿去,神氣 活現的小眼珠,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樣,最後看我仍然沒有動靜,惱怒之下一翅膀拍下來,我被它掀起的熱風吹到,嗚咽一聲,忽然之間,一道火光衝天而起,紅豔豔 燒亮了半邊天庭,濃煙滾滾,眼睛裏嗆出淚來。
好怪異的火!
灼熱的火舌直舔到麵上來,突然之間,遠的近的東西都模糊起來,天忽然就黑了。
三 火龍
我做了一個極漫長的夢,夢裏我又回到東海,海岸上有一望無際的海灘,海灘上金黃色的細沙被雪白的浪花推上來又卷下去,藍的海水溫柔地蓋在我的身上,安寧和靜謐。
我第一次覺得那是我的家,我生長的地方,我熱愛的地方。
但是海水咆哮起來,仿佛海裏藏了一隻蠢蠢欲動的怪獸,它在不安地搖晃,像是要打破什麽桎梏衝出來,為此它用牙咬,用蹄子踢,用角去頂……整個 東海都被震動了,然後它長嘯一聲,海麵上就起了火,紅彤彤一片,火從最遙遠的地方蔓延過來,那火燒得極快,轉眼就燒到了我的身上,連逃都來不及,我的鱗著 了火,我的角著了火,我全身都是火……我拚命地跑、拚命地跑,可是那火一直跟著我,燒得我的皮肉“滋滋滋”直響,就像烤在火上的小煎餅,又是痛又是癢,有 說不出的難受,不由地大叫一聲,然後就醒了過來。
醒來才發現我已經不在蓮花池畔。這是個古怪的山洞,洞的四壁都是雪白雪白,森森地冒著古怪的煙,冷得緊,我蜷了蜷身子,一抬頭,那壁上恍惚有 個人影,她穿了火紅的衣裳,襯得麵孔越發雪白,濃鬱的眉,黑嗔嗔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像是好奇,又像是很疑惑,整個人就像畫裏走出來的一樣,好看得很 ——奇怪,怎麽這兩天我盡碰到美人兒,我這樣想,衝她吐舌做了個鬼臉。
牆壁裏的那姑娘也衝我做了個鬼臉。
我對她笑一笑,問:“你是誰?”
她也對我笑一笑,嘴唇微動,仿佛在說:“你是誰?”
那神情與顏色,就仿佛是我自己,我悚然一驚,大聲重複道:“你是誰?”
那姑娘麵上也現出驚色,“大聲”道:“你是誰?”
我試圖比劃著同她說明,我是貔貅,東海的二公主貔貅。可是我才伸出爪子就愣住了——因為我看見我自己伸出的是瑩白的一雙手,素手纖纖,十指蔻丹,就仿佛清晨才開的花瓣。
難道說,困在牆壁裏的那姑娘就是我?
我扭扭脖子扭扭腰扭扭屁股扭扭腳,那姑娘也學我的樣子扭扭脖子扭扭腰扭扭屁股扭扭腳——哈,我知道了,原來這牆壁是一麵鏡子呀,我在人間見過這東西的,不想天上也有——當然的,人間什麽東西天上沒有啊,也不對,人間有人,天上沒有。
我忽然想起白天的時候那個好看的神仙說,我們龍修滿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這樣說,我就是已經修成人形了對吧?我釋然地齜牙一笑,鏡子裏的我也齜牙一笑,原來我真如我想的那樣,是個天上僅有地上絕無的美人兒。
可是我立刻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我這樣舉世無雙的一個美人兒,怎麽會在這裏?
“咳、咳、咳……”一陣咳嗽打斷我,尋聲望去,老爹聳拉著腦袋站在距我三百步的地方。
我忙喊了一聲“爹!”連滾帶爬就向他跑過去,還差數十步,一道白光閃過,“砰”地一聲我撞在一個極硬無比的東西上,摔回來老遠。
“別、別,二丫頭你別過來!”老爹麵上露出一絲慌亂之色。
我歪著腦袋看他。
老爹低著頭:“二丫頭,你先在這裏玩幾天吧。”
“這是什麽地方呀?”
“咳、咳、咳……這是極淵。”老爹又咳了好幾聲才把話咳出來,我不由擔心地問他:“老爹,你也感冒啦?”
“咳、咳、咳……沒有。”老爹把頭勾得更低了。
“那……極淵是什麽地方呀?為啥我在這裏?為啥不讓我出去?為啥我忽然就變成人了?”這麽多問題一骨腦砸過去,總是笑眯眯的老爹顯得更加為 難,好半天才道:“丫頭,我們龍族到百年上就可以修成人形,你流落人間多年,到這時候才修成人形已經是很晚了,所以,不要感到奇怪。至於你為什麽在這 裏……你還記得昨天發生過什麽嗎?”
昨天麽……我看到了一個很好看的神仙,他問我餓不餓,我說餓,他給我送了好多好吃的東西,還把一個亮閃閃的鐲子叫乾坤圈的給我吃,後來他走了,再後來金烏鳥無聊地跑過來撩撥我,然後……然後就起火了。
我顛三倒四地把事情說了個大概,眼看著老爹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陰晴不定了好一陣子,最後道:“是這樣的,經上仙鑒定,丫頭你是一條火龍,因才修成人形,尚不能控製自己的力量,玉皇大帝留你在極淵住上幾天……你別害怕,我會日日來看你……”
我是一條火龍?
——呃,這個答案完美地回答了為啥我會感冒,會噴火,還有很多很多年以前為啥我所在的地方年年幹旱等等等等問題,可是——
“火龍都要在這裏住上很久麽?”我疑惑地看著老爹,他神色裏的慌張和焦灼讓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妙。果然,這個問題一出,老爹的額上立刻滾下汗 來,他狠咳了幾聲,身子佝僂得像一尾蝦,我心裏一時難過,衝口道:“爹你跟我說實話呀,玉帝是不是因為我比他長得好看,所以故意刁難我呀?”
老爹一個趔趄,忙扶著牆壁穩住:“丫頭別胡說,玉帝又豈會是這樣的人,他不過、不過就是因為你昨天火燒蓮花池的時候把金烏鳥給燒得出了點毛病,所以才……”
“出啥毛病了?”
老爹歎了口氣,原原本本說起,原來昨日我在多種刺激之下吐了火,金烏鳥五行屬火,本來並無妨礙,但是一時托大沒有躲避,結果把一身金光燦爛的皮毛給燒了個幹淨,現在躲在扶桑樹上打死不肯出來,要知道它不出來,人間就沒有太陽,萬物不能生長,那可就亂套了。
“它為啥不肯出來呀?”
老爹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錦鯉說,它被燒成烤雞了,出來會被王母娘娘的貓盯上的……”
呃……果然是很嚴重的問題。
我也跟著歎了一口氣,想起來問:“小錦沒事吧?”
“她倒沒有被燒死,隻是差點被淹死。”
啥?一條差點淹死的魚?——好象比一條感冒的龍更為古怪,看來無聊的神仙可以找到下一個圍觀對象了。
“是這樣的……小錦昨日見哪吒——就是那個很好看的神仙——美貌,一時喘不過氣來,昏迷沉入池底,也因為這個緣故,才沒有被你噴的火燒到,但是她目睹的情況已經被呈到玉帝麵前作為證據了……不過丫頭你別怕,我會日日來看你的……”
“恩?”我沒理會老爹的嘮叨,反正我也不害怕,隻是眼睛一亮:“你說,昨天那個神仙叫哪吒?”
老爹別過臉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急急問我:“丫頭,你餓了不?”
我接住老爹丟進來的食物,“哢嚓”咬下大片葉子,嘟囔著說:“老爹,為啥我覺得這個名字我聽過呢?”
“天庭上的神仙我都給你介紹過,你自然是聽過的。”老爹從容的回答一點破綻都沒有,可是我老覺得他老謀深算的麵孔後麵必然藏了不可向我說的陰 謀,但是今日這一醒要接受的東西實在太多,我也無暇為難他,隻提醒了一句:“老爹下次來,記得幫我帶點別的吃的,比如……乾坤圈之類……”
老爹的臉瞬時像被雷劈過。
自那一日起,我就被關在這個以冰雪為壁的山洞裏——爹說這鬼地方叫極淵——成日裏計算爹什麽時候給我送食物來,玉帝那個老不死的家夥到底啥時候才肯放我走,當然最讓我憂鬱的是,那隻被燒成烤烏鴉的金烏鳥有沒有長出新的皮毛?
其實我是條極善良的龍,誰說不是呢?
“貔貅!”我再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我抬頭來,看見哪吒,他仍然穿極淡極淡的一襲青衫,手臂上套著那隻牙印宛然的乾坤圈,眉目青青,有如水蓮的 清香緩緩拂過,死氣沉沉的冰洞裏忽然就生動起來。我蹭蹭蹭衝上去,然後……又一道白光閃過,你沒有猜錯,我又摔了個狗啃泥,啊不對,是龍啃泥。
跌坐在地上雪雪呼痛,哪吒這個空長了一聲好皮囊的家夥居然展眉露出極淡的笑意。
他並不像是一個愛笑的人,所以笑的時候有種很生怯的形容,我忽然明白為什麽小錦會忽然昏過去,也忽然明白為啥人間會有皇帝烽火戲諸侯,千金買一笑了——這廝純粹就是一紅顏禍水呀。
我又瞧了瞧冰壁上自己的影像,恨恨地啐了一口。
冰洞外的少年明顯不知道哪裏惹怒了我,仍微微笑著,丟進來一包東西,打開一看,嘩地一下照亮了我的臉——竟是大堆的金銀珠寶。
據後來太白星君考證,我應該是一條以金銀為食的火龍。其實除了金銀以外,寶石、珍珠、翡翠和美玉也是我喜歡的食物。金子是一種涼絲絲的甜,銀子則是一種酸溜溜的甜,寶石比較酥,入口即化,珍珠清脆爽口,翡翠味道純正,美玉的味道也不壞。
我聽說楚地出過一塊玉叫和氏璧,是千古難得的美味,可惜被皇帝弄去做玉璽了,真是暴殄天物。
因為我這個嗜好,東海曾在某一年某一月向天庭宣布破產,隨即而來就是四海是經濟危機,不過據太白金星親手撰寫的《天庭異誌》上說,下場最慘烈 的不是四海龍王,而是托塔天王李氏……當然這是後來的後來的後來了,這時候我在埋頭苦吃,而哪吒還隻席地而坐,很關切地問我:“貔貅,在這裏住得習慣 嗎?”
我我我……我能習慣嗎?我無比哀怨地再看了一眼他的麵孔: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如果不是他,我怎麽會被關在這裏呢?
四 下凡
關於我被囚在極淵的這一段時間,老爹說是三個月,太白星君考證是九十天,不過神仙的時間觀念一向都有待商榷,我也不同他們計較了。這段時間裏 就隻有老爹和哪吒日日來看我,老爹給我送的正餐,補充以哪吒的零食,於是天庭又有傳聞,說其實東海的二公主和東海大公主一樣能吃。
……其實我還是比較能睡,奈何能看到我這個優點的神仙並不多。
總之這樣吃了睡睡了吃的美好時光在極淵解禁的那一日到了盡頭,才一出洞就被老爹拎去送給太白星君教化,據說太白星君是三界之中最有學問的神仙,可是誰能告訴我,學問這東西到底怎麽用?
我每次問到這個問題,太白星君的臉都如同被雷劈過,然後就喝令我受到鼎爐邊上去幫他煉丹,煉丹這個工作基本就和太白星君的臉一樣乏善可陳,所以那一天織女出現的時候我簡直喜出望外了。
織女是天庭裏最忙的神仙,每天放多少雲出去,收多少雲進來,滿天的雲彩排成什麽形狀,染成什麽顏色……都歸她調度,經常忙得腳不點地,所以她來找我,便是太白星君這個老頑固也不得不給三分麵子。
織女說她一直染不好晚霞的顏色,不是太濃豔就是太素淡,惟有我火燒金烏鳥的那一日,晚霞紅得那叫漂亮,所以……她笑吟吟看著我說:“小龍兒,你再幫我燒一次吧。”
織女是個漂亮的姑娘,所以“小龍兒”三個字雖然肉酸了點,我也勉強接受了——畢竟她比我還要大上那麽幾千歲,叫一聲“小”也不為過。我跟了她 飛到九重天上去,那裏堆了新織就的雲,層層堆積,潔白如新雪,遠遠可以看見嫦娥的廣寒宮,我心曠神怡地吹了聲口哨,那雲彩沾火即燃,熊熊燒起來,一朵一 朵,就仿佛紅蓮盛開。
想到蓮,立刻就想起哪吒了,我發現我實在很想念他——自我從極淵出來就沒有見過他,太白老兒把我管得很緊——不過也有可能我隻是比較想念我的零食。
剛好可以偷這個空去看他。正神遊天外,忽然雲層裏傳來一聲尖叫,我一呆,織女已經熟練地一揮長袖,大火立刻熄了泰半,織女喝道:“什麽人!”
火堆裏蹦出一條半焦的小魚兒,半邊的鱗片都黑了,隱約還能看到一點錦繡的影子,我試探著叫了一聲:“小錦?”
半焦的小魚兒一翻白眼,扭過頭去不理我。
織女驚道:“是觀世音座下的小錦麽?”
“看起來有點像……”我搔搔頭,困惑地說:“可是魚不是隻能養在水裏嗎?”
小魚兒又把頭擺過來,狠狠“呸”了一口。
……不用問了,除了小錦這個壞脾氣的魚,誰還那麽大膽子!哎喲,這次可把她燒壞了。我堆下滿臉的笑同她解釋:“小錦,我是真不知道你在雲裏 呀……我叫織女姐姐另外給你織一身衣服好不好……要不你就回觀音菩薩那兒,淨瓶裏麵誰都看不到你,也沒誰會笑話,你又不是金烏鳥,天天得出來亮相……”
“呸!”小錦又啐了我一口:“你還有臉說金烏鳥!”
我一向好性子,也被惹得急了,揪著她的尾巴問:“我為啥不能說金烏鳥啊,那隻怪鳥自己先來惹我的……我不是已經被關了三個月了嘛,現在不是還在受刑嗎,你是不知道,太白那個老頭啊有多可惡……”
“你這算什麽受刑啊,有人給你頂罪被罰下凡了呢!”小錦打斷我的話,滿腹委屈地衝我吼了一嗓子,一擺尾巴掙脫我的手,然後忽然就不見了。
“誰?誰下凡了呀?”我睜著眼睛大叫,然後看見織女憐憫地看著我,輕輕說了兩個字:“哪吒。”
是……他?
怎麽會是他?
“火燒金烏到底是大的罪過,不是在極淵了囚禁幾個月就可以免罪的,哪吒自承是他引你噴火才釀此大禍,為此,父皇罰他下凡曆劫去了。”
“是這樣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九重天上,沒有人,沒有風,那樣安靜的一個地方,我的聲音聽起來這樣古怪。
——那個如蓮一樣的少年落入塵埃,會有怎樣的命運呢?我想起我在凡間見到的那樣一些人,他們過得那樣艱辛,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他下凡去,會經曆哪一樣苦楚呢?
他為什麽要說是他的錯啊?
明明、明明是我闖的禍呀。
我茫然地抬頭,看見九重之上的天宮,那些寂寞到無聊的神仙,想起那個清朗朗的少年的蓮花池畔問我:“你就是貔貅?”
“貔貅,你活了多少年?”
“龍族年滿百歲便可修成人形,貔貅,你在東海行二,為何至今仍是龍形?
宛然仍在耳邊。
那樣好看的一個神仙,眉頭總是鎖著,他看我的時候,那樣奇怪的眼神,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經認識、可是又一直都找不到的那個人,而現在——他在哪裏呢?我俯身去,茫茫雲海,碧落黃泉,他在哪裏呢?
我聽見背後傳來織女的驚叫,但是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再一次看到堅實的土地,再一次看到蔥綠的樹,也再一次看到一水如帶,呀,這個亮閃閃的是什麽東西……眼看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撲上去,張嘴,哢嚓一聲有什麽斷裂的聲音,然後是一張驚恐的臉:“妖怪啊——”
等等等等,我是龍,怎麽還叫我妖怪呢?
啊……也不對,我轉了個身,看見飄起來的裙子,嘿,現在我已經修成人形了,那麽他們看見的應該是個頂漂亮的小姑娘才對呀,叫什麽妖怪——真是少見多怪!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為什麽他們叫我妖怪了,因為我剛才咬斷的那東西,原來是一把大刀,怪不得味道不怎麽樣,沾過血腥氣的東西味道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我舔舔下唇,然後發現一個不妙的情況,烽煙滾滾,一把刀吞下去,向我聚攏過來的是無數的刀和槍,還有許多目光凶狠的人。我退一步,他們逼進一 步,我再退一步,他們再進一步,圈子已經越來越小了……我倏地伸手去抓住一把槍,那人不肯鬆手,但是明顯我的力氣要大得多,一把就把槍給拽了過來,張嘴, 哢——槍尖落進嘴裏,然後我看到所有人都露出極度驚恐的神色:“妖怪啊——”
一眨眼,四下裏已經沒有人了,秋風蕭蕭地吹過去,草木低伏,咦,站著的一個也不見了,躺著的倒還多,隻怕都沒氣了。
正這樣想,忽聽得極細極細的呼吸,卻不知誰還殘留了一條命。我是個好心眼的龍,所以不辭勞苦地一個一個翻過去,最後翻到的是個全身鎧甲的戰 士,身上沾了很多血,拋在一邊的長槍也染得通紅,我把他翻過來,嚇了一大跳:這青麵長耳,環眼獠牙的家夥怎麽看都比我更像一個妖怪。
莫非我是落到了一個妖怪大戰的現場?我疑惑地想,伸手一探,果然還有鼻息,但是觸手處堅硬如鐵,甚是古怪,不管了,太白老兒常常念叨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妖怪一命,也能夠造個什麽三四級浮屠吧。
如此一想,就把那家夥拖到了河邊,我可不知道怎麽治傷,不過我身上還有太白老頭的金丹,妖怪吃了多少有點用。我用力把金丹塞進去,這時候抬頭,剛好能看到我早上燒好的雲,火紅如蓮。
如果我能找到他……那該有多好啊。我頂憂鬱地蹲在河邊,看著那些被我嚇得四下逃散的小魚兒想,小錦為什麽這麽生氣呢。
等了很久青麵妖怪也沒有醒過來,星星倒是出來了,映在河水裏,就好象串起來的珍珠,月亮看起來很遠,就像嫦娥那張臉,永遠都冷冰冰的難以討好的樣子,我胡亂想,胡亂就睡了過去,夢裏麵我再一次到了東海邊上,白色的浪花卷著金黃的細沙,小小的魚兒被拋到浪頭,咯咯直笑。
“是姑娘救了我麽?”聲音朗朗,如珠玉之聲,像是我想念的那個少年。可是一回頭,看到青麵獠牙的一張臉,實在也太驚悚了一點,我不能夠確定他是一頭獅子還是熊修煉成的妖怪,可是無論是獅子還是熊,這麽斯文地說話實在……有辱斯文。
我嘿嘿笑一聲:“你沒事了吧?”
青麵妖怪站起來朝我行禮,拱手道:“姑娘救命大恩,如高某這次僥幸留得性命,必有後報。”
高某?我腦袋裏轉過這兩個字,不由歎一聲世事滄桑,我上天才沒多久,這下界的妖魔鬼怪竟連姓都有了?
真是了不得。
他說要報答我,可見是一隻知恩圖報的好妖,可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隻怔怔地瞧著,隨口問道:“你要去幹很危險的事嗎?”
他站直了身子,原來竟比我還要高上半個頭。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腦袋向很遠的地方看,我順著他的視線過去,黑漆漆的一片,實在沒什麽看的,一回頭,又被他的麵孔嚇住:妖怪生得醜那是天給的,沒啥話可說,可是長這麽醜還出來嚇唬人就不對了,怪不得那些人這樣死命地圍攻他。
我心下這麽想,卻聽他說道:“不敢有瞞姑娘,晉陽城被圍,我還是得回去。”
“晉陽城?”當我還在人間的時候是很少到人的城市裏去的——自然,要讓人看到這麽一突眼獠牙,愛吃白菜和珠寶的家夥在大街上大搖大擺還不嚇昏死過去。
不過估計我也會被他們打昏過去——所謂好漢雙手難敵四拳,何況我還不是好漢。
對哦,我還是妖怪的時候都不敢進城亂跑,這青麵妖怪膽子倒大,我很好心地勸他:“他們人的事,你一妖怪跑進去摻和什麽呀?”
“妖怪?”他奇怪地瞅了我一眼,我心裏嘀咕:這妖怪長相是寒磣了點,可是一雙眼睛倒是生得清秀。心裏險險一跳,想起蓮花池上的那個少年,也是這樣水光瀲灩的一雙眼,似笑非笑的樣子。
“——誰說我是妖怪?”青麵妖怪摸摸自己的麵孔,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微微一笑道:“姑娘誤會了,我是人,姓高,叫高肅,字長恭,這一次若是晉陽能夠無恙,你可以到城裏來找我,隻要報上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他他他……他說他是人?
我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心裏又加三分憐憫:一個人長成這個模樣,不不不,即便是一個妖長成這個模樣也怪可怕的,何況是一個人!他到城裏去,還不把城裏的人嚇昏一大半。不由起了惻隱之心,道:“你一個人麽?要不是陪你同去?不然,你要是死了,我找誰報恩去?”
他頗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沉吟半晌,終道:“如若姑娘不嫌棄,請隨我來,我一定盡全力護姑娘周全。”
他護我周全?我低頭嘿嘿笑了一聲,得意非凡。
五 晉陽之戰
他沒有在意我陰險的笑容,隻同我說“稍等”,一轉身就不見了。
我獨自站在河邊上,抬頭看見滿天的星,像很多溫柔的眼睛,可是沒有我想要找的那顆,有一點點的難過,踩著自己的影子問:“你也在這裏麽?”
“我在這裏!”回頭去,小高展一個笑容給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齜牙咧嘴的笑臉,不由一怔,繼而大笑——不管怎麽樣,現在總不是我一個人了。
小高帶回了一匹馬和一杆子長槍,他先上了馬,順手又把我帶上去,馬感覺到我的重量,狠狠一哆嗦,而小高已經一揚鞭子,疾衝出去。
疾馳了大概有半個時辰的樣子,我在馬蹄聲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又被一陣兵刃交擊的聲音驚醒,揉揉眼,周圍是潮水一般的人群,都執刀執槍地向我 招呼過來,但是每每都他擋住,有溫熱的血濺到麵上,不知道他有沒有受傷……我心裏一陣害怕,靠他靠得更近一些,冰涼的鎧甲,我幾乎感受不到他的溫度,但是 他在前麵輕聲道:“別怕。”
這樣柔軟的聲音,如果不看他的麵容,我幾乎會以為他就是蓮花池畔的少年。
其實真的不用怕,因為雖然有那麽多人,馬一直往前衝,快得向風,一柱煙的工夫就衝到了晉陽城下。
晉陽城裏的人比我想象的還要膽子大,看到小高的麵容,連一個驚恐的表情都懶得擺,是守兵畢恭畢敬地讓出一條道,然後是戰士們前呼後擁擁著青麵妖怪——不對,是小高——擁進一座大宅子裏去,其實宅子也不算大,但是對於一隻長期生活在山洞裏的龍來說,還是可圈可點。
我心滿意足地蹲在椅子上,下人送上來一盤又一盤好吃的東西,有時候落個金釵銀鐲子什麽的,我也順手接收了,直到吃得再也撐不下去,才再見到小高,他換了家常服飾笑眯眯地問我:“這些東西,可吃得習慣?”
我陡然想起有人曾在冰洞外問我:“貔貅,在這裏可住得習慣?”
那樣遙遠的一個聲音,可是我立刻被糕點噎住了,吱吱嗚嗚說不出話來,立刻就有個又漂亮又溫柔的小姑娘趕上來給我捶背,另一個又漂亮又溫柔的小姑娘趕著送上一杯水,摸摸,不冷也不熱剛剛好,我笑逐顏開地點著頭。
他又道:“還沒請教姑娘大名。”
“我叫貔……”貔貅兩個字湧到嘴邊又咽下去:正常人有叫這麽古怪名字的麽?我鼓起勇氣道:“……龍兒。”
“皮龍兒,”他聽到這個名字,明顯一愣,也許是這個名字還是挺怪的,但是他沒有更多地追究下去,隻拱手道:“姑娘還沒有告訴我,你需要怎樣的報答呢?”
“我要找一個人。”衝口而出的一句話,連我自己也始料未及。
“找人?”小高再愣了一下:“姑娘有親人失蹤了麽?敢問姓甚名誰,原籍何處,長什麽模樣,姑娘可否畫出來?”
姓啥?名啥?原籍?我要找的是一個下凡的神仙啊,除了命格星君那個衰老頭,誰知道他姓啥名啥原籍何處?我暈頭轉向地抓住最後一個字:畫——對,太白星君教過我這個課程,我可以把他畫出來。
小高府上大把召之即來的下人,一出聲,筆墨紙硯就齊齊到了桌上,我摸摸紙,又摸摸筆,這些東西都怪有趣的,但其實我都用不上。小高兩隻眼睛灼灼地看著我抓筆的手,我一緊張,掉了大滴的墨下去,小高失聲道:“呀,汙了,換一張吧。”
“不用不用不用……”我哪裏還敢多要求,隻趁他一轉頭的功夫,手牽指引,那白紙上就慢慢泅出一張如蓮的麵容,淩波而立,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蓮葉,田田如碧波。
“好了。”我“畫”完最後一筆,拍拍手,甚為滿意地遞給小高,小高濃眉一皺,尚未開口,邊上已經侍女“啊”了一聲道:“龍兒姑娘真是神來之筆啊。”
我謙虛地笑一笑,正打算再謙虛地說點什麽,小高已經一卷畫卷,道:“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到的。”
話這麽說,可是他的眼珠轉個不停,我想也許他在說謊,可是,他為啥要騙我呢?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而我最優良的品質就在這時候體現了出來——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夢見我回到東海,我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宮殿,宮殿裏長了豔如晚霞的珊瑚,潔白如玉的貝殼裝飾著純金的座椅,透明的琉璃頂上是脈脈的海水,湛藍如天空的顏色。我好象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天空了,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這天,真是空前絕後藍了個徹底。
但是這時候海麵忽然動起來了,如同煮沸的水,或者是潛伏的獸,蠢蠢不安地躁動……我一回頭,巨大的宮殿在我的眸子裏倒塌,綠色的海藻迅速蔓延,隻是一眨眼的時間,到處都爬滿了海藻,那樣精美的一個宮殿就如廢墟一樣湮沒……
“為什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可是沒有人回答我。
仿佛有一滴水落下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
清晨的陽光熱辣辣地照在我的臉上,我幾乎可以肯定是金烏鳥的報複,這個壞家夥!我一翻身坐起來,急匆匆就往外衝,才到門口就碰上全副武裝的小高,陽光照在他猙獰的麵孔上,可是眼神是暖的,他問我:“這麽急出去有事?”
我心虛地搖搖頭:我能告訴他我要衝出去教訓太陽麽?
小高像是想到了什麽,拍拍我的頭道:“我知道啦,你是要出去找我,問有沒有幫你找人對不對?”他一麵把我拉進花廳裏去,一麵道:“別擔心,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的——他是你哥哥嗎?”
“哥哥?”我有衝動去找麵鏡子來照照——小高的意思是不是,我和哪吒一樣好看呢?或者說,美人的臉都是相似的?但是我還是按捺住了自己的這個 衝動,因為有熱氣騰騰的包子上桌了,我挑了個大的塞進嘴裏,含糊著回答他:“不是,他不是我哥哥,但是我得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你明白我的意思 嗎?”
小高被包子哽了一下,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明白沒有。用過早餐他說要去巡城,我纏著要跟他同去,他推辭不過,就應了。
晉陽不是特別大的城,但是城牆修得特別高,也很結實的樣子,從牆頭看下去,黑壓壓的人頭,閃亮的鎧甲和槍尖,小高說他們圍城已經有好幾天了, 前日裏像是有什麽行動,他冒險出去察看,結果碰到敵人圍攻,“幸得姑娘相救,”他漫不經心地彈一彈手中的弓,道:“龍兒,說說,你怎麽把我帶出來的?”
我不敢讓他知道我吞金食鐵,就隻含糊著應道:“我迷路啦,剛好看見一地的屍體,好象還有氣,就把你拖到河邊了,啊說起來你真是太重了……”其實也不算說謊,我從雲層裏掉下來,可不是迷路了?
小高扭頭看看我,笑了,他笑的時候兩個眼睛彎得像月亮,熠熠發光,我被他看得有點心跳,趕緊把話題岔開去:“小高,你怎麽就沒想過要突圍呢?”
小高仍然隻是笑一笑,以弓指著城外的兵馬道:“突厥人剽悍,騎兵的實力比我們強上太多,貿然出戰,勝算不大。好在突厥以快、狠著稱,卻不耐 久,拖得時間越長,晉陽四周又沒有大的村落和小城,他們的補給供應不上,自然就會退了,就算要打,我軍也是以逸待勞,勝算要大上很多。”
他說得從容,而城牆下的戰馬躍躍欲試,有人在牆下大罵懦夫,小高瞠目以視,忽然冷冷一笑,錯步,取箭,箭在弦上,弓如滿月,仿佛之是輕輕鬆了一下手,霎那之間,箭如流星,嘶聲而去,將青天白日都撕成兩半,城下有人應聲而倒。
他施施然收了弓箭,拉住我的袖道:“龍兒,我們下去吧。”
我仰慕地看著他:“哎呀,你真厲害!”
他很不謙虛地笑了笑,道:“連我這麽厲害的人都需要龍兒你來搭救,豈不是說,你比我更厲害一些?”
我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要不,我去吹口氣把他們燒了?”出口就知道不對——我要是噴火,他不就識破我的妖怪身份了。
他果然微微一怔,我正忐忑,忽撫聽他撫掌笑道:“好主意!”
見鬼……這主意很好嗎,我不能想象我在牆頭噴火的情形——嚇死的人會比燒死的人更多吧,真是罪過。
小高可沒在意這麽多,他找了人來,低聲叮囑幾句話,又叫人送我回府,自己一陣風一樣溜了,也不知道什麽事這麽忙,我舒舒服服地躺回軟榻上,覺得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夜幕總是在我的期待中姍姍來遲,不過來了總比不來好,金烏鳥再賴皮些也是要歸位的,但是小高一直沒有回來,我本來想等他回來問他有沒有幫我找人,但是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隻好閉眼睡覺了。
奇怪的夢又把我帶到動海邊上,這一次我沒有進那個華麗的宮殿,而是在海麵上逆風而行,大聲喝問:“來者何人?”
話說,我喝問時候還是頗有幾分氣勢的,那頭仿佛是個極小的孩子,抬頭來怯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隻能看到水光瀲灩的一雙眼睛,極無辜的神色,應該是很好看的一個孩子,我勉力想要看清楚他的麵容,但是怎麽都看不清。
夢裏麵我好象是個很凶的姑娘,三句話不合橫槍便道:“多說無益,手底下見真章吧!”
那海搖得更加凶猛了,有浪從遙遠的地方打過來,呼嘯的聲音——
——哪來的聲音?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迷迷糊糊跟著那聲音走到府外去,這時候月亮極好,一聲尖厲的笛聲劃破寂靜的夜幕,遠遠看見天空中飛過去無數長的亮光,像流星,但是比流星要亮上很多,我仔細一瞧,竟然是千萬支火箭。
我記起小高白日裏撫掌而笑的模樣,他說:“好主意。”
——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麽?
慘叫的聲音從城外傳過來,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打仗都是會死人的,我在人間並不是沒有見過……好象我血液裏也殘存了這樣一些凶猛的意念,沸騰的熱血,沸騰的戰鼓……隻是記不真切,我像是丟掉了很多的記憶,可是仔細想去,卻一無所得。
我隻是對這世間的人生出很多憐憫的心思,因為生與死都是那樣苦痛的一件事。那個淩波而立的少年,這時候他在哪裏呢,他也會經曆這樣的苦楚嗎?
我惘然地想,惘然地任腳帶著我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到了城牆下,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恍惚是站在月亮上,橫笛而吹。
是小高。
他穿了銀白色的戰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如從天而降的妖怪,冷的月光在他麵前鋪了一地,就仿佛是那笛聲的顏色。
聲音也是有顏色的。激昂的戰鼓是一種朝霞的顏色,仿佛烈火燃燒;快活的聲音是一種嫩的翠綠色,就像春天裏長出來的第一片葉子;寂寥的聲音是廣 寒宮的銀白色,嫦娥姑娘在極高的地方俯視人間的悲歡,冷冷的沒有表情;而小高的笛聲,是那樣迷惘的一種蒼青色,好象一個人站在寥闊的天空下,一次又一次地 問自己: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我不知不覺地拾級而上,小高停了吹笛,他沒有說話,我也找不出什麽話可說,城牆下這麽紛亂,城牆上竟然是一種孤寂的靜,許久我才訥訥地找了一個話題:“我們是贏了麽?”
他瞧了一眼城下:“贏了。”並沒有多驚喜的語氣。
“那……你怎麽還是不高興呢?”
他轉頭瞧了我一眼,三分異色。這樣醜陋的一張麵孔,可是他的眼睛真像哪吒呀,迷惘和鬱鬱的樣子,可是我猜不出,有什麽讓他們覺得不快活。
“我沒有不高興,龍兒,我們下去吧。”
“你就是不高興。”我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問題,他愣愣地看了我許久,忽道:“我鎮守晉陽已經很多年。”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歎了口氣:“就算是一隻狗,在外流浪了這麽久,也該回去了。”輕描淡寫的兩句話,我像是懂了些什麽,就像我在人間的那些日子,雖然過得挺有趣,可是也常常會想,我來自何處,有沒有和我一樣的妖怪或者親人。
他大概……也是想念自己的家吧。
我踮起腳來摸摸他的麵孔,冰涼冰涼的月光,我說:“別怕,總有一日,我們都能夠回去的。”
“總有一日,我們都能夠回去的。”他低聲重複著我的話,半仰了麵孔,一彎清月照得鎧甲冰冷。
火還在燒,火光映紅了半邊的夜,我在夜光中看他的眼睛,想起我找不到的那個少年,忽然之間覺得他隻是指尖上的夢,永遠都像是近得觸手可及,可是我永遠都追不到他的影子。
我的眼角有點濕,忽然肩上一重,已經多了一件黑色大氅,小高問我:“龍兒,冷嗎?”
我說我不冷,自我到凡間,我就沒有覺得冷過——當然的,你啥時候見過一頭噴火的龍會覺得冷?如果冷,早就碰啥燒啥了。
七 邙山大捷
大火燒了一夜,終於把敵兵給燒退了,城裏的人高興得不得了,張燈結彩者有之,大放煙花者有之,更多的人露出笑容,大街上一溜的店都開了門,賣 吃的賣穿的賣好玩的耍大刀的,林林種種,每上一次街我都興奮地不得了,但是每上一次街看到人頭湧動,我都會想起,千人萬人之中,我該如何找到他。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的時候,一些記憶在心裏泅化成氤氳的墨跡,我漸漸就隻記得一雙眼睛,水光瀲灩的樣子……
在小高府上住得久了,多少知道一些東西,比如說,知道高家是皇族,小高的爹曾經是皇帝,後來死了,他叔叔當了皇帝,後來也死了,現任皇帝是他堂弟,因為害怕他回去當皇帝,所以遠遠把他打發到晉陽來。
怪不得他那日打了勝仗,仍然是鬱鬱不樂,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可憐的妖怪——又錯了,他是人,不過是長得像妖怪的一個人。我於是常常抽空聽他吹笛子,他說要教我,不過三五日之後因城中諸人以死相挾,終於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其實我吹得也不算壞,隻是響了點……
時間過得極快,我下凡時候還是蕭蕭的秋風,沒過幾天好日子,竟然下了雪,皚皚的掛在光禿禿的樹上,我蜷作一團,除了吃和睡,惦記的不過是在月下聽他吹一曲笛,靜的深夜裏,雪花簌簌地從樹上掉下來,兩個人的影子重疊,會有很安心的感覺。
他讓我想起極淵外給我送零食的那個少年,有時候他隻是坐在外麵,什麽都不說,可是有極淡極淡的蓮香在空氣裏氤氳浮動,讓我覺得很安心,就仿佛 即便是天塌下來,他也會替我頂住一樣——當然撒,他比我高嘛。我並不是不想念他呀,可是他在那麽遠的地方,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追上他的腳步,可是怎麽也 追不上。
於是我貪戀這一刻握在手裏的溫情。
但我仍然記得催小高幫我找人,但是每每提及,他麵上都會有一種極惘然的神色,問我:“你一定要找到他嗎?”
“我一定要找到他的。”我瞧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告訴他:“我欠他好多東西,非找到他不可。”
他於是歎一口氣,不說話,我總疑心他在敷衍我,因為找了這麽多時候,也沒有找到。
這個冬天越發地冷冽了,有一天府上來了一個殺氣很重的老頭,他拉著小高到一邊嘀咕了半天,小高回頭同我說:“我要回洛陽了。”
洛陽,又一個陌生的地方,那是小高的家麽?我抬頭看他的眼睛:“我和你一起去吧。”為啥要和他一起去?因為他是我在凡間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如果他走了,這茫茫的人間,我不知道該向哪裏去。
“不,”小高摸著我的發說:“那是很危險的一個地方,龍兒,你在這裏等我,如果我回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啊?!”
“龍兒你不願意麽?”
“也不是。”我瞄了一眼他猙獰的麵孔,想到我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兒要和他成親,這個……很像他們凡間流傳的一句話:鮮花插在那個什麽什麽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跳得那麽響,怎麽按都按不住,我狠狠地鄙視自己,扭捏地說不出話來。
小高像是很失望,他的手在我的長發上停一停,悵然道:“我以為你喜歡我呢。”
“我當然喜歡你……”脫口而出,又在心裏默默加上一句:雖然你長這麽醜,可是……誰叫你是我在人間認識的第一個人呢,誰叫你欠我一命呢,誰叫你說要報恩呢——沒啥可報答的,以身相許吧,我獰笑一聲,縮在牆角睡覺的大白貓打了個冷戰。
小高麵上也露出些許笑容,低聲重複道:“你一定要等著我啊。”
我沒應聲。
雖然我是一條好心眼的龍,不過好心眼不等於聽話呀。
過了兩日小高就點兵出發了,我偷偷換上親兵的服飾混在行伍裏,跟著大堆的兵馬急行軍,人不解甲,馬不下鞍,一口氣走了三天三夜,可把我累得夠嗆,想趁夜去營帳裏嚇唬嚇唬小高都沒有力氣。
第三日傍晚終於到了一座城外——並沒有靠得很近,可是遠遠就能看出,那是比晉陽要繁華很多倍的大城市,高聳入雲的宮殿映著夕陽如火,炊煙嫋 嫋,融進暗的暮雲裏,城牆比晉陽還要高上數尺,牆頭隱隱可以看見戎裝的士兵,城門緊閉,城外……城外是數不清的人,火把如龍一樣延展開來,看不清楚有多少 人,多少馬,多少兵器,就如同我算計不到,再過一會兒,會有多少鮮血迸發,有多少人倒下去,再歸不得故鄉。
人的命運……有時候脆弱得就好象清晨的露珠。
從晉陽趕來的隊伍幹脆利落地分兵三路,一隊向左,一隊右行,小高領著中軍往前衝,我默默數了一下,雖然我數不清楚,可是很明顯,跟在小高背後的人和潮水一樣湧動的敵軍比起來,就好象叫土行孫去和巨靈神比高矮一樣,不堪看。
我距他極遠,就隻能看到一個煞氣甚濃的背影,執一杆比他還長的槍,身先士卒,槍出如練,於千人萬人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立刻就有熱的血噴出來,染得他一身鎧甲驚心動魄的豔。
這樣的豔……我用力閉一閉眼:這樣的色澤,我像是在千年萬年之前就已經看過,在千年萬年之前就已經嚐過,那鮮血的顏色,鮮血的溫度都在刺激著我,想起一些不願意想起的事:他這樣不行的,這麽少的人,這樣強大的敵軍……他會死的。
這個念頭就如同刀一樣紮進我的心裏,我覺得難過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個找不到龍吐血而亡的黑袍子年輕人讓我覺得不忍;
哪吒因為我咬壞他的乾坤圈拂袖而去的時候,悵然若失;
後來,當我知道哪吒為我頂罪而落入人間,我頭一次覺得難過。
再後來的後來,當小高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吹笛,笛聲裏那樣迷惘的顏色,讓我惆悵了;
而現在,當我想到他可能會死在我的麵前,我……心如刀割。
不,我不會讓這一切發生的,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的……我無法阻止哪吒落入人間,我無法找到他,已經讓我這樣難過,我絕不會讓這樣難過的事再一次發生。
絕不會……
我仰天長吼一聲,現出了原形,所有的兵馬都被震得後退了一步,我就跟在小高的後頭,一路見槍吞槍,見火吞火……到處都是血,斑斑的血跡染到我 鱗片上,那是一種久違重逢的味道,它讓我記起一些事,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黃帝與蚩尤在涿鹿的那場惡戰,有人曾在戰車上喝令我衝鋒陷陣,所向披靡。
那時候我還是好小好小的一條龍,生了十分俊俏的模樣,玉帝點名讓東海出龍參戰,因為大姐饕餮先天不足,其他兄弟都還小,所以老爹就派了我前去。
那時候……驚天動地的戰鼓一直在響,血染的大地,我的鱗片全是紅的,我的眼睛也是紅的。
是的,我曾經是一條戰龍,威風凜凜,無敵於天下。
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沒有見過血了……那一場大戰我立了很多的功,玉帝也加封了很多好聽的封號,可是在我心裏,那實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回到東海之後,我再不願意見到血的顏色,再不願意踏上人間的領土。
我害怕鮮血,害怕那些血腥的味道充斥我的周圍,害怕那些人的哀號與哭泣響徹我的耳邊,害怕那些人的恨意如雜草一樣根植在我的心上,瘋狂地生長。
再後來的後來……在黃帝與蚩尤大戰之後我在東海休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忽然做了一個極長的夢,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到了人間,在一個鳥語花香的小山洞裏過一隻妖怪的生活,我忘了我曾經怎樣的凶猛,忘了我曾經怎樣的英武無敵.
因為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小高以身犯險,也許我永遠都想不起來,塵封的記憶裏,我曾經的暴戾和凶猛。
然而我終於破戒,所以終於想起這千年來我都不願意麵對的記憶。
我在月光之下抬頭來,如果命運這樣安排……既然命運這樣安排,我已經生出割舍不下的感情,既然如此,那麽……就這樣吧。
烽火中怒吼的獸,在很多年以後被記入人類的史冊,他們以我戰神的象征,而我,隻是想救一個人而已。
敵人的軍隊如潮水一樣向兩翼側開,小高這傻子仍然在一往無前,我瞧著危險已經不多,威風也耍夠了,就變回人的模樣,嬌怯怯的一個美人兒,可惜戰場上並沒有誰憐香惜玉。
這時候我們已經衝到城牆底下,牆頭的兵士借著月光往下瞧,竟也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小高揚起長槍喝道:“開門!”
暗色之中敵我難辨,牆頭的士兵不敢擅自主張,隻高聲問道:“什麽人?”
小高長笑一聲,道:“把火點起來,讓他們看清楚我是誰?”
我一怔,立刻意識到我是離他最近的親兵了,叫我舉火把讓上頭的士兵看麽?莫非這洛陽城裏的人也和晉陽百姓一樣,已經習慣這樣驚悚的一張臉?我 腹誹了幾句,還是奮力把火把舉得高些、再高一些,火光熊熊,小高的手舉過肩,緩緩地揭開麵上的東西,露出青麵獠牙下的另外一張麵孔。
我揉揉眼睛,再仔細揉揉眼睛……我懷疑我眼花了,可是並不是,小高麵具之下的那張臉,可不是就是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少年?
他曾站在滿池的蓮花上柔聲問我:“你就是貔貅?”
是,我就是貔貅。
哪吒,我終於找到你。
(未完待續…)
八 蘭陵王
牆頭上的兵士一愣,繼而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蘭陵王!蘭陵王!”歡呼聲中箭如雨下,敵兵被逼得退開十餘步,城門緩緩打開。
小高微微一笑,猛地一揮長槍,道:“跟我進去!”
我低聲應他:“好。”唇齒之間逼出的這個字裏,有多少歡喜,就如同我眼中的淚,落在幹涸的地麵上,瞬間凝結成小小的火苗。
小高聽得聲音有異,訝然回頭,看見我藏在頭盔裏的麵容,一怔,繼而放聲大笑,連聲道:“好、好!”
自我見他以來,還從來沒有見他這樣開懷大笑過,仿佛所有的疑慮和陰霾都煙消雲散。
城裏的士兵與城外的士兵匯合,又奮力撕殺一陣,敵軍先被我一嚇,又這麽一折騰,鬥誌也毀得差不多了,漸漸就退了去,小高拉著我的手進了城,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有零星的鳥躲在屋簷上,好奇地瞅著疲憊的士兵,也有禿鷲撲下來,在屍堆上打著旋。
我心滿意足地呆在小高的身邊,這大概是我下凡這麽多日子以來最安心的時刻了。
小高像是不能相信這個事實,回頭看看我,笑一笑,前行幾步,又回頭看,手抓得極緊,像是怕一鬆手,我就會溜掉,連我為什麽會出現在戰場都忘記問了,隻歎道:“真是你、真是你!”那歎息裏的歡喜,再笨的龍也可以聽得分明。
廢話,除了我,難道你還見過第二個這樣好看的人麽?我忿忿地想。
小高低聲道:“你知道麽,我到這時候才相信,你是真心肯留在我身邊,而不是突厥派來的刺客。”
啥?刺客?我跳起來:“你一直以為我是刺客?”
小高靦腆地笑一笑,手上用力抓得更緊一些:“我那一日遇險,那些突厥士兵是要殺我的,如果他們沒有殺死我,肯定不會走,如果殺了我,根據突厥 的習俗,他們一定會把我頭顱帶回去請功,所以,無論什麽情況,我都絕不會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救出來,再加上你要找的人,畫在紙上,竟然是我的模 樣……龍兒,我並不是笨蛋。”
不是笨蛋才奇怪呢,既然一開始就疑心我,竟然還一直留我在身邊,深夜裏吹笛給我聽,無論什麽時候,隻要我一出手,你還有命在麽?我悶悶不樂地瞧他一眼:“可是……難道我長得像刺客嗎?有刺客長得像我這麽……純潔善良、美貌無雙嗎?”
“沒、沒有。”小高笑得嘴咧到一邊去,哪還是那個淩波而立的少年優雅脫俗的模樣——唉,命格星君到底給他整了一什麽人生啊,真叫人幻滅。
小高在洛陽城裏也有很大的宅第,隻是很多年沒有回來,蛛絲連網,看上去真是破敗,好在他手下的兵多,收拾了一時三刻就差不多了。
將士們聚在一起不知道商議些什麽事,我一時好奇,躥到窗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們說今晚皇宮裏會擺下盛宴,請各路將軍前去領賞,他們都在猜 小高會得到怎樣的獎賞,有人猜是美人,有人猜是財寶,也有人猜是高官厚祿,忽有一人冷冷笑道:“王爺本就已經是親王,如何還能再得加封,隻怕功至高而無 賞。”
一語落,便如冰封,小高的臉色微微一沉,旋即又笑道:“自家事,賞不賞有什麽打緊。”話裏的誠懇讓我忽然想起在晉陽城裏提過皇帝不讓他回京的事,這回他立了大功,總可以留在這洛陽城裏吧。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歎了一口氣,現在他是小高,洛陽城裏的蘭陵王,可是我依稀看到哪吒的影子,站在亭亭的蓮葉上,鬱鬱的形容。
晚上小高去皇宮赴宴,到很晚才回來,喝得爛醉了,酒氣直衝到麵上來,我扶他進房,他抓著我的手不讓我走,嘟囔了一夜,在夢裏反反複複地問“為什麽”,我問他“什麽為什麽?”這家夥又不理我。
我想可能是皇帝沒給他加官,又或者是仍然不許他留京,但是第二天醒來,怎麽問都問不出來,我一生氣,甩手就要走,被他死死扣住,他說:“龍兒,你答應過要與我成親的。”
靠!賴皮得可以,我覺得我真是上當。
他細細問我家在何處,家中可還有父母,忽地想起,道:“你沒有見過我,如何會畫出我的畫像?”
這個問題他拖到現在才問我,也算是忍功了得,我笑嘻嘻回答他:“自然是我見過你呀,我們早就認識了,隻是……你不記得了。”
他睜大眼睛看我,斷然道:“不可能,龍兒你長這麽美,如我見過,一定過目不忘。”
我聽他誇我美,心裏也美滋滋地,脫口便道:“你下來之前我們就認識的……”
“下來之前?”
我瞧瞧天上,他仍然不解地看著我,許久才吞吞吐吐地問:“你是說——前世?”
是你的前世,我可還沒沒投過胎。不過,這大概是他最容易接受的解釋了吧,我微點了點頭,對於父母原籍一類的問題一律推說不記得了——自然隻能這樣說,我偷偷下凡的事要讓我老爹知道了,豈不糟糕至極?
他“哦”了一聲在鬥室裏來回走上幾步,忽然一拍手道:“有了,龍兒,我帶你認個義父好不好?”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那可不行,我正宗的老爹還健在呢,就跑去認人家做爹,老爹知道了,還不氣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小高黯然道:“龍兒,隻是走走形式,你就委屈一下,如果來曆不明,皇上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準允你的婚事的,非但如此,隻怕還會另指貴胄之女給我婚配……”
我聽他說得鄭重,也知道凡間的有些亂七八糟的規矩,隻好應了,他給我找了個姓鄭的大人認了義父,據說是個很大的官,不過其實也就一禿頭胖子,沒啥不一般的,我在鄭府住了個十天半月就過了門,倒沒闖什麽禍,隻是一次打呼嚕的時候把鄭府燒了半邊。
總之一切很順利,我留在哪吒身邊,有時候午夜夢醒,想起在天庭上初見,而後發生的一幕一幕,都宛然如夢,而今他在我身攀,日日夜夜我都能見到他如蓮的麵容,聽到他安穩悠長的呼吸,覺得世間最美好的時光,也無過於此。
成親之後蘭陵王府的金銀珠寶消耗得格外厲害,小高每每領了俸祿都會用很哀怨的目光瞧著我,膽顫心驚地提醒:“慢點兒、慢點兒吃……就不怕撐壞了?”
當然不怕,就這麽點東西,剛剛隻夠我塞牙縫而已,我做了個鬼臉,小高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若讓那些敗在他手裏的突厥人見他這般模樣,一定大快人心。
也許是聽說了小高手頭拮據,又或者是親見小高囊中羞澀,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多了很多的人進出王府,有時候送的隻是一串珍珠,有時候是一塊 上等的玉佩,金銀寶石琳琅不絕,我一向照單全收,有人看不過去,向小高告狀,小高兩手一攤,很誠懇地回答了他:“閣下若能在我蘭陵王府找到多餘的一絲一 毫,高某便無話可說。”
啥時候開始,公正廉明的蘭陵王居然也可以說出這樣無賴的話來,我鄙視地瞧他一眼,覺得自己功勞甚大。
皇帝果然也賜了美女給小高,不過我隻留下了美女身上的首飾,叮叮當當往嘴裏送,甜絲絲地化開來,據說那些美女回宮之後狠狠告了一狀,說蘭陵王府有惡婦作祟,不敢複去。
當晚皇帝就宴請蘭陵王和蘭陵王妃,啊,就是小高和我啦。
皇帝是個年輕俊秀的男子,也許少見天光的緣故,麵孔有一點蒼白,看起來十分虛弱,笑起來還很和氣的樣子。
我被迫穿了一身的零食,心不在焉地瞧著餐桌上林林種種的金器銀器,私下裏想,皇帝真是個有錢的主兒,小高他爹是皇帝,他怎麽不做皇帝呢?他要是皇帝,這些東西可全歸我了。一念及此,雙目灼灼。
忽然聽見皇帝一聲輕咳,道:“有臣子同朕反映,皇兄最近手頭很緊,可是實情?”
自然是實情,我憋住笑,換來小高冷冷一記白眼,口中卻道:“皇上多慮了,愚兄並無銀錢之乏,隻是生來好黃白之物,還請皇上……皇上莫要怪罪。”
皇帝“哈哈”笑了一聲:“皇兄坦蕩,朕嘉獎還來不得,哪有什麽怪罪不怪罪的。朕聽說邙山一戰中皇兄親持斧刃,身先士卒,若是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
小高剛過了一劫,心思一散,隨口就答道:“家事親切,就算是危險一點,也不覺得了。”
皇帝的麵上仍是笑吟吟的顏色,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當他的目光掃過小高的時候,連站在他身後的我都忽然覺得挺冷,陰冷。
皇帝不喜歡他。
換我是皇帝,估計也不會喜歡他,你說吧,時時刻刻擺這麽一比我漂亮、比我能幹、比我英武、連妃子都比我後宮佳麗好看上很多倍(這句話是我自加 的,不過料想事實也必然如此)的家夥站我麵前,叫我如何看得順眼!雖然我是皇帝,也不過就仗著我爹是皇帝,話說回來,誰爹不是皇帝呢……真是亂成一鍋粥。
我胡亂想來想去,皇帝和小高就不鹹不淡地扯了幾句,又叫了一些漂亮的小姑娘進來唱歌跳舞,過得一時三刻,忽然樂聲一變,進來許多英俊的年輕 人,持刀持槍,持矛持盾,作攻擊狀,抵抗狀,曲聲悲壯古樸,舞得也挺整齊,我覺得挺好看,有趣是當中那個青麵獠牙的妖怪,和我初見小高的模樣所差無幾。
隔了這許多時日回頭看,那模樣兒雖然不美,可是我看來也滿可愛的。
忽又聽皇帝陰惻惻地問:“皇兄以為,這曲《蘭陵王入陣曲》如何?”
小高勉強笑一笑,正容答道:“皇上費心。”麵色卻十分之不好看。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我們坐車往回趕,車行半路,忽然車身一震,停了,有人在車外頭說:“鄭某有話對王爺說。”
掀簾子一看,原來是那個禿頭胖子鄭大人,小高叫他進來,他一躬身進了車,仍然恭恭敬敬地站著,說道:“我聽說,自王爺回京,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已經收受賄賂無數,王爺既受朝廷如此看重,又何必如此貪財?”
他口中說的是小高,目光卻有意無意向我瞟過來。
看啥看,就是我收了,我吃了,怎樣?我惡狠狠地瞪回去,老頭兒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小高微抬了眼皮看他一眼,不說話。
車子裏一時很靜,靜得有些尷尬,鄭大人麵上並無怒色,仿佛在意料之中,隻停了片刻,又道:“王爺如此,是想借汙名免禍嗎?還請王爺三思,王爺威名太重,如果上頭當真猜忌王爺,這樣做隻會招禍。”
我心裏一動,小高麵上也是一動,緩聲道:“先生何以教我?”
鄭大人深吸了一口氣,道:“王爺既然娶了小女,你我便是一榮俱榮,一毀俱毀。我鄭某也並不求大富大貴,隻想安穩到頭,如若王爺無意上位,那麽請王爺退以養病。”
小高聞言,怒形於色,叱道:“我高家天下,自由我高家人護衛,我高肅又豈是這等貪生怕死之人,鄭大人不必再說,請回!”
鄭老頭也不含糊,一揖到底,轉身就走了。
小高長籲了一口氣,癱倒在車座上,麵色慘白,我想要問他怎麽回事,隻是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這家夥是死腦筋,除非他想告訴我,不然問到死都問不出啥來。
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當初哪吒不就是這個樣子麽,問他為啥不愛笑,問他為啥天天來看我,就死板著一張臉,抿著一張嘴,撬都撬不開,我氣呼呼地把前仇舊帳湊一起來算,忽然聽見小高低聲喚我的名字:“龍兒,你也這麽想麽?”
“怎麽想?”我一頭霧水。
“你是不是也覺得,皇帝不喜歡我,我應該稱病避禍?”
這樣高深的問題啊,我覺得甚是棘手,半天才問道:“皇帝會殺你嗎?”
“也許會吧。”他掀起簾櫳,微的星芒照進來,他打了個手勢,車夫會意,一揚鞭,馬車繞城跑起來。
“那……你想當皇帝嗎?”
“不想,”小高放下簾子回頭看我,目中稍有異色,他柔聲道:“龍兒,你想當皇後嗎?”
我想也不想,當即答道:“你當皇帝,我就當皇後,你不當皇帝,我也就不想當皇後。”
小高聞言,微微一笑,忽道: “龍兒,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的母親?”
“聽說過的,府上的人都說,你娘死了好多年了。”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即便我娘已經過世多年,按皇族的規矩,我娘是姓氏是應該被留在碟文上的,但是沒有,因為我娘的身份過於低微,根本就不 能上官碟……也因為這個緣故,我小的時候,爹幾乎沒有看到過我,沒有親手抱過我,沒有喊過我的小名,我是他的兒子,但是就好象根本不存在於他的目光裏。”
“啊?”我頓時想起老爹來,雖然放任我在人間這麽久不聞不問,可是一旦失而複得,那簡直看得像手心裏的寶,隻差沒把星星給我摘下來玩了——那還是因為我覺得星星不好吃。
小高像也是覺得難過,聲音略沉了些:“那時候我一直希望他會看到我,可是總是失望,失望得多了,漸漸也不再想起,後來我長大成人,領軍打仗, 那一仗打得漂亮,回師京城見了爹,爹拍拍我的肩說:你很好。這一生之中他第一次隻對我說的話,就是這三個字,我因此很努力很努力,希望他能夠一直看到 我……但是後來,他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點涼,那必然是他最難以啟齒的一段情感,而今他原原本本地說給我聽:“可是我想,他一直都會在天上看著我、看著我,我希望我做得好些,再好一些,讓他在天之靈,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庸碌無為的人……龍兒,你能明白麽?”
我咬著指甲點了點頭:這就是他不願意韜光養晦、稱病退避的原因麽,因為他一直想做得好一些,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曾經被忽視的孩子已經變得這麽厲害。
他渴望得到家人的承認,他的家人,包括他那個可能早就喝過孟婆湯轉世的死鬼老爹,也包括皇宮裏不懷好意的皇帝。
原來他心裏的結一直都是這個呀。我瞧著他沉沉睡去的麵孔,眉宇中的疲倦與憂色,想起初見時候的哪吒,也是這樣鬱鬱的樣子,為什麽會這樣的像呢?我趴在窗台上,覺得有必要上去一趟。
九 心結
我對天庭其實不太熟,但是對太白星君府邸卻是再熟悉不過,二話不說,推門就進,老頭兒本來在察看他那些寶貝丹藥的成色,一見我,大吃一驚,手一抖丹藥就掉了下去,據說後來被一條混入人間的白蛇撿到,在很多很多年以後引起滔天大浪,水漫金山……不過那是後話了。
當時太白星君跺腳怒道:“丫頭,你又闖禍了!”
“我沒闖禍呀,”我委屈地不得了:“我就是來向您請教一點問題。”
老頭兒連連擺手道:“別!你知道你給我惹上多大麻煩了麽——你倒好,一聲不吭就下去了,你老爹堵在這門口堵了我三天三夜,眼淚把天宮都淹了,剛剛才被織女勸走——我可教不起你這樣的學生啦。”
我老爹原來是這樣愛哭的一條龍麽,呃,怪不得我進來時候覺得到處都濕漉漉的……話說回來,我也沒稀罕當他的學生來著,還不是老爹硬將我塞這裏,教化?笑話,似我這般冰雪聰明、秀外慧中的姑娘家犯得著請這麽一糟老頭來教化麽?
我心裏磨牙,口中卻隻道:“好啦,我知道您不喜歡教我,我不過就想問個問題,您可是這天庭上資格最老的神仙啦,您要是不知道,說出去,別人還不定怎麽笑話呢。”
老頭兒麵上還是不怎麽高興的神情,但是耳朵已經豎起來了。我趁熱打鐵:“我有一段被封存的記憶,在黃帝戰蚩尤之後,我流放人間之前,星君可知道發生過什麽事,是否與哪吒有關?”
“這事兒啊,說來話長。”老頭兒從腰上取下一杆子長煙槍,看來是打算打持久戰,我忙嗖地撲過去,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您給我說實話,回頭我給您煉一爐丹如何?”
老頭兒眼裏放出光來,忙忙點頭說好。
那是很久遠的一段事了,久到連太白星君這樣的糟老頭也要數過幾根皺紋才能把事情想起來。
話說黃帝戰蚩尤之戰後我重新潛回東海,就像我每次見到哪吒都會做的那個夢一樣,我在海裏建了巨大的宮殿,宮殿裏豔如晚霞的珊瑚,潔白如玉的貝 殼裝飾著純金的座椅,透明的琉璃頂上是脈脈的海水,我在這裏消磨了千年的時光,寂靜的時光裏我漸漸忘記血液的味道,我享受這樣的平靜,每一日都好象一年, 一年的漫長也多不過一日的變化。
直到有一日,忽然之間地動山搖,琉璃頂上沸騰的海水,如同潛伏的獸,蠢蠢不安地躁動……我浮上海麵去探個究竟,因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樣明淨的天空了,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這天,真是空前絕後藍了個徹底。
藍的天空下俊美的少年在海水中洗浴,他的混天綾浮在海麵上,戲水之間東海震顫。
我為之驚悚,嗬斥他離開。
……都是年少氣盛,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他原本是靈珠子轉世,又自幼拜得明師,手上也很有幾件寶貝,而我休息得太久,竟被乾坤圈當頭打下……我就這樣糊塗又冤枉地死在東海邊上。
是的,我也死過一次。
過了這樣這樣久的時間,我仍記得當日我回眸最後看了一眼我的宮殿,隻是一眨眼的時間,巨大的宮殿就在我的眸子裏倒塌,綠色的海藻迅速蔓延,精 美的宮殿如同廢墟一樣湮沒……要過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能孤單地在那個暖如春日的小山洞裏從白骨中重生,忘記自己的前世,忘記自己的來處,也忘記……是誰 殺了我。
老爹看到我的屍體,傷心欲絕沒,震怒之下水淹了陳塘關——陳塘關就是那小小少年哪吒的家,他的父親是陳塘關總兵李靖,受命守護一方,陡然遭此橫禍,驚詫莫名。
到知道原是哪吒惹的禍,李靖便要大義滅親,喝令少年認罪賠命,而那個倔傲的少年站在雲端之上,大聲道:“我不知道我有什麽錯,你們逼我認錯,我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服,如果因你們給了我身軀與血脈,我便須得聽你們的話,那麽我寧肯不要這血肉之軀!”
說話之間長槍回身,剔骨還父,削肉還母,鮮血淋漓中他仰頭大笑:“你們給我的,我已經悉數還清,從此和你們毫無幹係,我就在這裏,無論誰來問罪都大可以衝著我來,敢問,我何罪之有?”
是從那一刻起吧,他失了肉身,失了三魂六魄,也永遠永遠都得不到父母兄長的原諒,無論他有多後悔,做了多少事,立過多大的功,他們都絕不肯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個人,或者一個神仙生命裏最後的溫情,最不能舍棄的依戀,而他,就這樣,幹幹脆脆地割得一幹二淨。
不留餘地的狠,不留餘地的恨……也許是因為有很多不肯承認的愛。
蓮子作心,蓮藕為身,蓮葉為衣,仍然是清淩淩的一個美少年,百孔千瘡的,也許隻是一顆蓮子——誰會在意呢?唯一在意的那個人守在蓮花池畔,苦苦問自己一聲為什麽。
所有的傷口都在那一刻重新綻裂開來,每一寸每一寸的痛,在他的眉間染上鬱鬱的顏色。
——是問自己當初為什麽要這樣絕情,還是問父母兄長,為什麽年華歲月過去這麽多個朝暮,就連當初的小龍也重生了,卻仍然不肯原諒?
那就是他的結,從前生到後世,他在意的從來都是,為什麽親人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是前世殺我的那個人,可是歲月這樣輪轉,竟然有這樣一日,他對我笑,他為我頂罪,他對我嗬護備至,他說要與我成親,要與我日日相伴,而我為他下凡,我為他破戒,我為他傷心……或者是,一早結就的冤孽,糾纏的前生後世,無論是人還是神仙,妖怪還是龍,都無法解脫。
但是……也沒什麽不好,我竊竊地想,竊竊地笑。
回到下界的時候小高還在沉睡,我以手覆在他麵上,將天上人間三千年的記憶盡數植入他腦中。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他醒,等到接受那些久遠的事實,他怔怔地看著床頭的我,試探著問:“你是貔貅?”
宛然仍是當初的那個人,他沒有下到人間來嚐試這樣一些苦楚,他站在蓮花上,衣袂飄飛,恍然有若仙子。
話說回來,他本來就是神仙,隻是他沒有三魂六魄,一顆蓮子做的心,在天上虛度的時光裏,苦苦地想一個為什麽。
為什麽他的父母兄長不肯原諒他。
為什麽他們都這樣一再地忽視他的努力和贖罪。
他苦苦地想了三千年,直到三千年後再一次看到那條小龍,溫馴地伏在蓮花池邊,眼巴巴地瞧著他,問他為什麽不快活。
三千年的時光在一笑中灰飛煙滅,我是他心底最柔軟的一根刺,害他失去父母家人,失去肉身,失去三魂六魄,我是他的劫,他又何嚐不是我的劫——想必織女帶我燒雲,遇上小錦,以及哪吒下凡種種,都是上天的安排吧。
三千年……是到了該了結的時候。
小高對我苦苦一笑,他說:“龍兒,當日是我錯了,你能原諒我麽?如果不是我,你不必下界吃這麽多苦,不必等這麽多年才能回到東海,與父母親族重逢。”
是麽?
可是我並不覺得我在人間吃了苦呢,天上有什麽好,東海又有什麽好,有這樣好看的一個人日日夜夜陪著我,我喜則喜,我憂則憂,我覺得人間比天上要快活許多呢。
我唇邊溢出笑意來,又正色道:“我不覺得苦,你也不要覺得苦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在意你的父母兄長不肯原諒你,可是……那有什麽要緊,過去的 已經過去,我已經重生,你已經盡力,再沒有什麽可以怪罪於你,你又何必耿耿於懷?譬如人間,你的父母早已過世,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你做再多、再出 色,他們也都看不到了,你為什麽還要這樣為難自己?”
小高想了半晌,低喚了一聲我的名字:“龍兒,我明白。”他仍然叫我龍兒,就仿佛我們沒有這麽多前生前世的糾葛,我隻是一直陪他的那個姑娘。
我見他眉間仍有憂色,偏頭想想,問道:“你知道我爹怎麽找到我,讓我認他的嗎?”
他摸摸我的麵孔,眼中有許多憐寵的顏色:“你老爹找你,可是費了很多功夫呢。”
我撲哧一笑:“我頭一次見到老爹的時候,我就問他,我長得好不好看。”
“你真這樣問?”小高驚訝地看住我,薄的唇輕輕往上一勾,露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怪不得敖老爺子那日一臉見鬼的表情,在天上胡亂抓人,要說話又說不出來的樣子。”他越想越好笑,實在忍不住了,就別過臉去不看我,但是肩還在一聳一聳,明顯是在笑。
“是啊,”我很認真地回答他:“其實我一直在想,他不要我,是不是因為我長得不好看……”
小高的身子一僵,話語裏也有些怔意:“是……這樣嗎?”
“是啊,不過後來我想,肯定是我太好看了,”我一昂頭,雄赳赳氣昂昂地得出我苦思這許多年得到的結論:“肯定是我太好看了,老爹擔心把我領回去家裏幾個兄弟姐妹會自卑,所以不得不忍痛將我丟在外麵。”
“啊……”小高的身子再抖了一下,然後陷入漫長的僵硬狀態。
我很溫柔地拍拍他的肩:“所以兄弟,無論啥時候一定要堅信一條:自己就是最好的。”
小高被我這一拍歪了半邊身子,一直到府中都還保持著這樣的姿態,可能是在想,他啥時候又成我的兄弟了……呃,其實這是一個口頭禪,沒別的意思,我家兄弟已經夠多,而且每多一個都讓老爹的白發多生出那麽百十根,真是罪過、罪過。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對小高有沒有什麽影響,但是皇帝猜忌了許久,終於有毒酒終於賜下來,小高特地把我叫去觀賞,毒酒裝在一整塊玉雕成的杯子裏,白玉無瑕,杯中清酒盈盈,豔若夕陽。
說起來這些年我也見過不少好東西,可是這樣好看的還是頭一次,撲上去張就咬,隻聽得“哢嚓”一聲,玉杯就被我啃掉了一大塊。
完全無視使者蒼白如紙的麵容。
小高於是仰頭長嘯:“愛妃你如此,叫我還有什麽麵目去見皇上?”
尾聲:
“後來呢後來呢?”小三兒托著下巴眼巴巴地看著我。
“哪裏還有什麽後來,金烏鳥重新長了一身的毛,我就和哪吒回了天庭,沒啦。”我從天庭回東海探親,被這個愛聽故事的小妹纏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偏她還不依不撓:“不是問你和哪吒,我是說,皇帝怎麽處置蘭陵王和鄭妃啊,不會就這麽過了吧?”
“那還能怎樣?”
“什麽叫還能怎樣,一點誠意都沒有,蘭陵王就應該提兵三萬逼上京城,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
停停停……這都什麽跟什麽呀,敢情北海不是自己家就能盡情糟蹋?我鄙視了小妹一眼,事情就是這樣的,後世史書記載,皇帝賜鴆酒與高肅,蘭陵王悲憤至極,對王妃鄭氏——這個姓氏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說:“我忠以事上,何辜於天,而遭鴆也!”
鄭妃勸道:“何不求見天顏?”
蘭陵王黯然道:“天顏何由可見!”遂飲鴆自盡,時,年三十。
呃……那不是事實,事實隻是史書背後命格星君陰險的笑容。
“沒意思,一點意思都沒有。”小妹嘟囔。
我揮揮手,像揮走五百隻精力充沛的蒼蠅。
完
龍子龍女之 貔貅,作者影洛蕪蘅,剛才跟貼沒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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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 -毛毛小雨- ♀ (0 bytes) () 06/08/2009 postreply 08:38:54
• Ding!!! -esterbrooke- ♀ (0 bytes) () 06/08/2009 postreply 15:54:31
• Very good! -N.- ♀ (0 bytes) () 06/08/2009 postreply 22: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