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心隔蠻弦還留芳影在目空螳臂起舞劍光寒
卻說板並引著何楊二人,向東城來,過了東單牌樓汽車一拐彎,轉進一個小胡同。楊杏園心裏很納悶,這地方有什麽可玩的?這時,汽車便在一家人家門口停了。
那大門是個洋式的圍牆,進裏麵是一所院子,院子裏有一幢東洋式的房子。大門上掛著一叢草莖和白紙條一類的東西,在中國是個喪事人家樹的引魂幡一般,在日本卻是慶賀新年的東西。三人下得車來,板井一個人首先進門。楊杏園輕輕的問道:“這是板井先生……”府上兩個字,還沒有說出,何劍塵好象很驚訝似的,極力的扯了他幾下衣服,不讓他說。楊杏園會意就不作聲。穿過那院子,隻見那屋門上,一個玻璃電燈罩子,上麵有三個字“琵琶亭”。將門一推,楊杏園嚇了一大跳,隻見一個東洋婦人,擁抱著一個西裝漢子接吻。他們雖然走進來了,那個東洋女子,卻熟視無睹的,依然和那男子親親熱熱的情話。楊杏園一直到了此時,心裏才為明白,原來是個日本妓館,何劍塵所說有趣的地方,就是這裏了。這裏是個小過堂,四麵是玻璃門圍著,上去兩層術梯,又進一重門,便是那半截樓式的正屋。當板井走到木梯邊下,一個四十來歲東洋婦人出來,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上。板井便站在木梯邊脫鞋。楊杏園一想,糟了,我這雙毛襪,破了一個窟窿,這一脫鞋,豈不有傷國體?人急智生,便對何劍塵道:“呀!我一樣東西,大概丟在汽車上了,讓我找來,請你等等。”於是抽身便出來,一腳跨上汽車。恰好汽車夫不在車上,連忙將毛襪和襯的線襪一齊脫下。何消片刻,把毛襪穿起,再把線襪罩在毛襪上,穿好了,再進門去,何劍塵也脫了鞋,站在梯上等了。這時,楊杏園也就大大方方的脫鞋。那東洋婦人,將鞋子一齊接了過去,放在梯子邊一隻木櫃裏,便讓他們進去。這裏麵屋子的花格玻璃門,和外麵護簷玻璃門,恰好夾成一條夾道。
大家光著襪子,在這夾道裏走。隻一拐彎,那東洋婦人,推開一扇玻璃門,進了一間屋子。屋子裏,什麽東西也沒有,不過上麵有紗罩籠住的電燈,下麵鋪著整潔的東洋席子。這屋與別間屋,也是菊花玻璃格扇隔的,推開一重格扇,又進一重,一直走了三重屋,都是一個樣子。最後一重屋,席上多了幾方綢製的軟墊,和一個四方木板的小火籠。籠裏一隻小火盆,正燃著熊熊的炭火。那個東洋婦人,操著極不規則的北京話對大家說道:“請坐下,請坐下。”於是大家盤著腿,團團的坐下。
就在這個工夫,進來兩個日本女子,都不過二十歲附近。兩個人手上,各托著一隻銅托盤。當她一推開那格扇門,早就蹲下身去,向這邊帶跪帶鞠躬,滿麵堆下笑容,說了一句日本話。板並聽著笑了,何劍塵也笑了,楊杏園也跟著笑了。她們將東西送過,是三個茶碗,三個小碟子,三雙銀筷。那茶碗裏有大半碗有色的熱水,也不知道是茶不是茶,水裏浸著幾絲一寸來長指頭粗細的糯米糕,還有一兩樣不識的菜葉,飄在麵上。這小碟兒,也隻和平常的醬油碟子那麽大,裏頭放著三四條一寸長的成魚,四五條直豆般的小秧瓜,兩三條鹹蘿卜片。楊杏園心裏想著,這或者是如中國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會兒還有好吃的送出來。但是那兩個日妓送了東西來之後,就坐在一處談笑,並沒有離開。接上來了一個年紀小些的妓女,手上托著一個木盤子,裏麵放著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麵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家進酒。她敬酒敬到楊杏園麵前,便操了日本話來問他。楊杏園搖搖頭道:“我不懂日本話。”她就說中國話道:“你先生貴姓?”楊杏園道:“姓楊。”她就偏著頭想了一想,說道:“哦!楊,姓楊,我明白了。”楊杏園道:“我可以問你的貴姓嗎?”
她倒是說了,可是鬧了半天,還是沒法兒懂。何劍塵才接過來道:“她叫川島櫻子。”
櫻子笑道:“對了,山大影機。”楊杏園聽說,心想道:“你不說我還明白,你一說,我倒糊塗了。”便問何劍塵道:“是哪幾個字?”櫻子捉住楊杏園的手,便用一個指頭,在他手心裏東西南北,亂畫了一陣,說道:“這個影,這個機,明白不明白?”楊杏園笑了一笑,也不說不明白,還是何劍塵說明了四個字,他才恍然。
正在這時,照樣的又有一個日妓,鞠著躬,送了啤酒進來,一直到第四個人頭上,是個小小的身材。楊杏園一見她的麵孔,好生麵熟,仿佛在哪裏見過。她原坐在板井身邊,板井用中國話給她介紹道:“這位是楊先生,認識不認識?”她對楊杏園望了一望,說道:“認識。”又搖搖頭道:“不認識。”楊杏園這時看清楚了,正是穿黑絨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個女子。原來她是日本妓女,這真是夢想不到的事情了。笑道:“你不認識我,我倒認識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嗎?”於是私問何劍塵她叫什麽名字?何劍塵和她說了一大串日本話,她笑著點點頭,便坐到楊杏園一處,伸手遞了一張小名片過來。楊杏園接著名片一看,乃是芳園杏子。何劍主笑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台甫,都已包括在內。”杏子問道:“說什麽?不明白。”何劍塵又用日本話,對她說了一遍。芳園杏子對楊杏園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將他的玻璃杯拿過來,給他斟上一滿杯,說道:“請幹這一杯。”楊杏園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將玻璃杯捧在手上,送到楊杏園嘴邊,一定要他喝。楊杏園沒有法子,隻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劍塵因對楊杏園道:“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聽了何劍塵說,因問道:“什麽?
我不明白。“何劍塵於是說了幾句日本話,把意思告訴他聽了。板井一看這種情形,也就哈哈大笑。這時那山島櫻子,已經捧著一柄日本月琴,撲通撲通,彈了起來。
杏子含著笑容,也就隨琴調而唱,日本人說話,聲音極是粗野,她那種歌調,卻也不大受聽。板並聽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擁抱著一個日妓,站了起來,在一邊跳舞。那杏子眼睛瞧著板井,扯扯楊杏園的衣服,對著他笑。楊杏園又不能說什麽,也對她一笑。何劍塵讓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語和她談話。談完了,又對楊杏園道:“怪不得她對你很有意。據她說,她在長崎的時候,有個好友,和你很相象。”
說到這裏,故意說兩句文言道:“所謂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約,齧臂之盟者耶?”
楊杏園隻是以目示意,叫他別說。何劍塵哪裏管,依舊笑道:“可惜你雙方,言語不能了解。隻好心有靈犀一點通罷了。”楊杏園道:“你這真打趣得無所謂,不讓主人難為情嗎?”何劍塵道:“主人翁正因為我從中說明,他要給你倆作撮合山呢。”
楊杏園道:“全是你一個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劍塵道:“不會把你放下來作押賬,你放心坐下罷。”但是楊杏園以言語不通,隻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黨乏味,坐了會子,一定要走。何劍塵見他不受強留,也隻得由他,對板井道:“都走吧?”
板井以為二人有事,便答應走。芳園杏子見楊杏園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舉起來,強要楊杏園喝下去。楊杏園見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絕。杏子等他把酒喝完,轉身就走開。一會兒工夫,她又跑回來,取了楊杏園的大氅,給他披上,臨別的時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家出了屋子,那個日本婦人,便在木櫃裏取出鞋子,讓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氣,把他的汽車親送何楊二人回家。楊杏園到家,一脫大氅,忽覺胸麵前有一陣香味,衝了出來。心想我身上並無一件香的東西,這香從何而來,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實在不少,我隻和她們坐在一處兩個鍾頭,身上就會惹了這很濃的香味,怪是不怪?這樣想時,大襟一掀,又是一陣香味,這香味從大氅裏麵出來,決不是粉跡餘香,便拿起大衣來,仔細一看,卻聞見那香氣是從大衣袋裏出來的,心想大衣袋裏如何有氣味呢?順手向裏一掏,卻掏出兩件東西來。第一件是一方水紅綢手絹,卻拴了一個同心結子。第二件是一張四寸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園杏子的芳影。他這就明白了,當大家動身的時候,杏子曾匆匆的跑了開去,然後又把大氅取過來了,不用說,相片和手絹,就是那個時候放進去的。她何以對我一麵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個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似嗎?楊杏園胡思亂想了一會,卻又把手絹相片放下,轉身一想,我這不是太傻。
這不過是妓女一種謊話,藉以打動人心罷了,我何必理她。這晚酒意很濃,老早的便睡了。次日起來以後,聽差的忽然進來說道:“楊先生,有一個和尚要見您。”
楊杏園道:“有一個和尚要見我?這很奇了,我哪裏認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認得不認得,見一見也不要緊,你請他在前麵客廳裏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麵去看,原來就是出家的張敏生悟石和尚。連忙笑道:“悟石師,難得來的,快請到裏麵。”於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這屋裏來。悟石道:“楊先生大概不會想到和尚會來找你,就是和尚自己,也沒有想到來找哩。阿彌陀佛,清水老師父前天在廟裏圓寂了。他老人家圓寂以前,對我說了,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我打算一兩天內就動身。到過五台之後,我就要遊曆一番。說不定還要到印度去。”楊杏園拱手道:“恭喜恭喜!
這是好事。我早就說悟石師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並不是來辭行,出家人也用不著辭行。我還是為老師父一件事來的。“說畢,在他的僧衣大衫袖裏,掏出一個手抄本子,捧著交給楊杏園看道:”這是他老人家半生來所作的詩。不是和尚阿私所好,這詩很有可傳的。他老人家雖然沒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拋棄。
但是我飄蕩天下,帶著到處走,不是辦法。我想把這事拜托楊先生。“楊杏園不待他說完,連忙說道:”請你放心,我可以負完全責任,將來可以找一個機會付印。“
悟石笑道:“楊先生是此中能手,且請看一看再說。不要先依允了,後來一看待不好,又停止了。”楊杏園道:一清水方丈這樣道德清高的人,隻看他行事,就不帶人間煙火氣,決不會做出不好的詩來。不好的詩,我猜他也就不至於做了。“說時,翻開那抄本,隻見都是蠅頭小字,謄寫得很清楚。隨便看了兩首,詩的體格,在王維儲光羲二人之間。笑道:”我就原說不錯,而且不失出家人的本色。我一定留著印出來的。“悟石合掌道:”那就很為感謝,我要去了。“說畢,轉身便走。
楊杏園送到大門口,他已揚長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廟裏,路要經過袁衛道家,他心想袁衛道與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經圓寂三天,這事不能不告訴他一聲。
因此特意到袁家去,把這事報告了。袁衛道聽說,嗟歎不已,埋怨悟石,怎樣當時不來說。悟石笑道:“老先生當時知道了,他老人家是去,不知道也是去。況且他老人家早起還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盤坐入定,後來囑咐幾句話,就圓寂了。就是要報告,也來不及。”袁衛道點點頭道:“來清去白,好和尚。”後來悟石說要出去遊曆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衛道又讚賞不已。他的兒子袁經武也道:“我們空活一輩子,哪有這個機會?我也願意出家了。”袁衛道笑道:“你也要出家?你沒有那個福氣。”他父子二人,都在羨慕出家,悟石微笑了一笑,向他們合掌打個問訊,轉身就走了。袁經武道:“這個人出家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實在可怪。這樣看來,不見得和尚都是壞人。從前我說看見和尚就生氣,倒是錯了。”袁衛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氣,和出家人就沒法子接近,你還說要出家呢。”袁經武笑道:“古人說,放下屠刀,還立地成佛呢,有一點子火氣,那要什麽緊。”袁衛道笑道:“別和我說嘴了,時候到了,上衙門去罷。”
袁經武一看壁上的掛鍾,已經十點多了,實在也不能耽擱。戴上一頂帽子,套上一件馬褂,便走出門來。偏是他出門走得匆促,忘記在家喝一飽茶。街邊有一家新開的水果鋪,陳列著許多紅紅綠綠的水果。於是一腳走進水果店,在果盤子裏,拿起一個梨同價錢。這水果店裏的掌櫃,是個肉胖子,坐在那裏也不動身,隻把眼睛斜著望了一眼。袁經武道:“這梨多少錢一個?”掌櫃的道:“不打價,十六個子一個。”袁經武道:“這也不是那樣頂好的東西,賣這些個錢,十個子,成也不成?”掌櫃的嫌他不是好東西這一句話,不大受聽,就沒理他。袁經武倒也沒有留意,又在盤子裏將梨挑著看了一看。掌櫃的高聲說道:“你買不買?不買,就別亂動手。”袁經武道:“嘿!做生意人,和氣生財,說話客氣一點。這樣大呼小叫的作什麽?我沒把梨掐一塊,挑著看看,要什麽緊。”掌櫃依舊高聲說道:“愛買不買,我們這東西就不讓看。買一個梨,還不夠你麻煩的,你給我出去罷。”袁經武道:“你又不是批發生意,一個梨當然賣,為什麽這樣凶?”掌櫃的道:“我就有這樣凶!你怎麽樣?”袁經武本來不屑於和這個人生氣,看他那一派驕傲樣子,料他向來是這樣藐視主顧慣了的。便冷笑道:“我沒有瞧見過做生意人這樣不講理的!
我問你,你是個什麽來頭?“掌櫃的道:”告訴就告訴你,怕你告了我不成,我對你實說了罷,我們少爺是籌邊使邊防軍營長。“袁經武不由哈哈大笑道:”就是這個,還有嗎?“這嗎字剛說完,耳邊聽見身後有響動,趕緊抽身望旁邊一閃,隻見一個穿灰色製服的人,拿著一根藤鞭子,向前撲了過來。幸喜袁經武躲閃得快,那人撲了一個空。袁經武瞪著眼睛說道:”你這人好生不講理,怎樣動手就打人?“
那人舉著鞭子攔腰又向袁經武抽來,口裏說道:“揍你這混帳小子,你媽的!”袁經武倒退兩步,又躲開了。那人追過來打兩回,袁經武都不生氣,惟他開口便傷人父母,就忍耐不住。便道:“要打就打,那很不算什麽。我問你是掌櫃的什麽人?”
那人道:“我就告訴你,看你怎麽樣?我叫畢得勝,是這裏朱營長名下的弟兄。”
袁經武笑道:“那也難怪,你是要打人,向老太爺討好的。可是我姓袁的,平生服軟不服硬,你要打,我也不怕打。今天閑著沒事,找個地方鬧著玩兩手,你看好不好?”這時,他們已鬧到果子鋪門口來了,街上人看見有個穿便衣的要和一個穿製服的打架,就停住腳來看。正這麽鬧著,接上鋪子裏又出來三個穿製服的人。其中有一個,是一套黃呢的製服,而且掛了指揮刀,這樣子,大概就是朱營長了。他一看見袁經武,便喝道:“你是什麽混帳東西,敢在這裏胡鬧?”畢得勝道:營長,這小子他充好漢,要和咱們講打。“朱營長聽說這句話,早就挺著胸脯,搶上前來。
袁經武不等他上前,已經退到街心。街心裏的人,見有這樣熱鬧的事,就圍了一個人圈圈。袁經武道:“我說較量較量,決計不會逃走的。可是這地方,是來往過路的大道,咱們別因為打架,連累別人不能走道。就是南頭,有一個大敞地。咱們到那兒去玩玩。”朱營長將兩隻手掌,互相將手腕一擦,說道:“好!誰揍贏了誰有理。咱們這就走。”街上幾個警士,看見有人和朱營長在這裏鬧事,不解勸,責任所在,說去解勸,又實在不便上前。急得沒法,隻好轟看的人。現在聽說他們願意走開,喜出望外,自然也犯不著去幹涉。那朱營長拖著指揮刀,挺著胸脯在前走,畢得勝拿著鞭子,和其他兩個同伴,押解著袁經武,別讓他逃跑。那些看熱鬧的人,哪裏肯放,也就遙遙的跟了下來。到了敞地上,他們五人一站,周圍又是站滿了的人。袁經武早就看見了,他們並沒有帶手槍,就是朱營長身上有一把指揮刀,畢得勝手上有一根皮鞭子。可是到了這時,畢得勝兩個同伴,各人在街上奪了一根扁擔帶了前來。看的人卻都替袁經武捏著一把汗。他在許多人中間一站,笑道:“怎麽著,你們四位一齊上嗎?”畢得勝一看袁經武從容不迫的樣子,就料定他有點武術,和他一個對一個,恐怕有些敵不過。便道:“我不管那些,揍得贏的就是。”袁經武笑道:“全來也好,打得熱鬧些。我有話在先,憑著許多看熱鬧的人當麵,請他們將來作一個證據。我若被你們打死了,不要你們償命。你們呢?”畢得勝道:“自然也是一樣。”袁經武道:“好!你們就動手罷。”在這一句之先,朱營長和他的同伴,丟了一個眼色,又把嘴一努,自己和畢得勝站在對麵,讓那兩個拿扁擔的,也各占一方,恰好四人各居東西南北一麵。袁經武早看在眼裏的,隻不理他。
當他說完了“動手罷”三個字,右邊一個拿扁擔的,對著袁經武的腦袋直砍下來。
同時,畢得勝的鞭子,也由背後,橫著抽了過來。袁經武且不理那鞭子,橫著一隻右胳膊,向右邊扁擔迎了上去,已算躲開了鞭子。可是那扁擔不偏不歪,正砍在胳膊正中,隻聽見啪軋一聲,哎喲一聲,扁擔中斷,成為兩截,那個拿扁擔的人,竟伏在袁經武腳下。畢得勝還沒看清楚,第二鞭子又來。袁經武身子一閃,畢得勝已竄到身邊,他一伸手拉著鞭子向懷裏一帶。恰好左邊那根扁擔,也側著撲了過來。
袁經武兩隻手抓住畢得勝,已不能去抵禦。他索性讓那扁擔來得近切,口裏喊道:“好!我給你們一個玩意兒看看,身子一跳,左腳一踢,那一條扁擔竟讓他踢在半空,落到人圈子以外去了。扁擔飛了出去,那人竟也會站不住,仰跌在地上。那畢得勝仍舊被袁經武抓著,擺動不得。袁經武笑著把手一鬆道:”就是這副本領,還凶什麽?“畢得勝哪裏還能打架,隻覺兩條被執的胳膊,象觸了電一般,都酥麻了,便蹲在地下,站不起來。那個朱營長,究竟位分高些,他早就沒預備動手,除了冷不防揀兩下便宜而外,便把這事,交付三個弟兄了。不料這三個人,都隻戰了一個回合,各各躺下,這自己還動什麽手?呆在一邊,卻不知怎樣好?袁經武對朱營長一拱手道;‘營長,您不是說一齊動手嗎?還有您沒來較量,這場架還沒分勝負,我得領教領教!您別瞧這三位都躺下了,一來是他們不留神,二來也是兄弟碰在巧上,未必您上前,也躺下來吧?”他說到這裏,周圍看的人,轟天轟地的笑了起來。
朱營長逃又逃不得,打又打不得,便喝道:“你這東西,打倒我三個弟兄,你還敢和我開玩笑?你叫什麽?我要叫警察拿你。”袁經武道:“我們有言在先,打死人都不要償命啦!怎麽著?你們剛剛躺下,就要和我打官司嗎?打官司我也不怕,咱們這一場架,總非得打完不可!”說著,身子隻一聳,便立在朱營長麵前。朱營長到了這時,勢成騎虎,不打不行。他就存了先下手為強的念頭,等袁經武過來,抽出指揮刀,劈柴也似的,向袁經武腦袋上身上亂砍。袁經武且不奪那刀,也不還手,隻是東問西竄,不讓他砍著。朱營長雖然身上沒有挨到一下,可是砍來砍去,老砍一個空,卻累出一身的臭汗。袁經武老是這樣躲來躲去,隻把打架當遊戲一般。朱營長越是著急,看的人越是好笑。袁經武也覺鬧得夠了,然後停住腳步,故意讓朱營長砍將過來。身子一偏,朱營長往前一栽。袁經武然後提起後腿對他手腕一踢,將那一把指揮刀踢在地上。一伸手把刀拾將起來,笑著將朱營長一推,對他笑道:“念你是個軍官,我不讓你躺下。別說你這四個人,就是四十個人,也不放在我眼裏。靠你們這樣一點小前程,就作威作福,比你前程大的多著啦,那還了得嗎?今天若是別人,罵是讓你們罵,接是讓你們揍了,遇著我教訓教訓你,那是你合該倒黴。我這算是十二分寬待你們,不要你們的性命,隻掃一掃你的麵子就得了。你們以後,別再這樣子,第二回碰到我一樣的人,就不能放過你了。你不信的話,我耍兩套玩意給你看看。”說時,將指揮刀拿在手上,當他是一柄單劍,就將左手一比劍訣,右手拿指揮刀向外一指,先起了一個勢子,試了一試。然後上騰下撲,左盤右轉,便舞將起來。他舞得一陣快似一陣,太陽底下,竟看不清指揮刀,隻見一道寒光,在袁經武四周飛舞。舞到吃緊之際,空氣中更是呼呼作響。那道刀光,幾次逼近朱營長,離人隻有幾寸路,卻又收回去,他嚇得那敢作聲。猛然間寒光一閃,袁經武就不見了。隻聽當的一聲,那把指揮刀落在地上。這個時候,看的人不由得轟然一聲,都含有驚異的意味。那朱營長也就目定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再看先在地下躺著的那三位,這時勉強爬了起來,一點力氣都沒有。畢得勝道:“營長,我們今天白白的吃了這一個大虧,不能放過這小子。不知這小子是誰?”這些看的人裏麵,有嘴快的,便搭腔道:“論起這人,倒是別和他鬥的好呢。他是袁衛道的兒子,父子倆,都練把式,他父親從前還走鏢啦,誰不知道?”畢得勝道:“這人我知道了,還和咱們同事啦。他就在咱們二爺那裏教把式。”朱營長道:“真的嗎?
弄到這樣,咱們還有什麽麵子在這兒混事?得了,我也不回去了,另找上司去。若是找得了,咱們一塊兒走,你就回衙門去聽我的信兒罷。“
朱營長撲了一撲身上的灰,就雇了一輛人力車,到鐵兒胡同魯公館去。這魯公館的主人魯大昌,是一個現任巡間使,手下帶有幾十萬大兵,擁有兩省的地盤,他所用人,專以師長而論,就有一百多名。而且他極肯顧同鄉,隻要是他夕縣的人,他總得給你一點事幹。於是當時有了一種童謠。乃是:會說少縣話,就把洋刀掛。
據人調查,夕縣的男子,沒有官銜的,隻有兩種半人。一是魯大昌的仇人,二是沒有出世的,還剩下半種人,就是不會說話,或不會走路的小孩。因為小孩裏麵也有少數掛官銜的,所以叫做半種。
朱營長原是夕縣人,隻因差事幹得還好,所以沒有去找魯大昌。現在為了麵子關係,隻好靠著夕縣話,去把洋刀掛了。他當時到了鐵兒胡同,早就見胡同外三步一警,兩步一兵,殺氣森嚴。朱營長原知道魯大昌在任上,不過到公館去找他的留守副官,現在看這個樣子,胡同裏已經戒嚴,不知來了什麽人。自己穿了一身武裝,又不便上前去打聽,隻好離了胡同口,遠遠的站著。隻在這個時候,隻見馬路上遠遠塵頭大起,幾輛油亮嶄新的大汽車,風馳電掣而來。車子兩邊,各站著兩個掛盒子炮的衛兵。車子裏麵,卻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輛車裏有五個的,一輛車裏有半打的,但至少也是四個,看這些女子的裝束,一望而知,是窯子裏的姑娘。
一輛一輛的過去,一直過去六輛,都進了魯公館。朱營長心裏一想,這除了魯大帥自己來了,不會有別人,這樣大叫條子。他自己在這裏,要碰上機會這就更好辦了。
自己躊躇了一會子,隻得大了膽子,走上前去。那守衛的兵士,看他的肩章,知道他是一個軍官。走上前一步,問他是哪兒的。朱營長不敢說是見大帥,隻好說是去會黃副官的。兵士一聽他的口音,明明是夕縣話,不敢得罪他,就讓他進胡同口。
到了號房裏,朱營長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讓傳令兵送了進去。他所要會的這位黃副官,也是和魯大昌一樣的人,非常的照顧同鄉。他一見有同鄉前來拜訪,而且又是一個營長,當然不能拒絕,便說一聲請。朱營長到了副官室裏,不由大出乎意料之外,卻是滿堂不可思議的怪客,簡直不願意進去。要知道是些什麽怪客,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寬大見軍威官如拾芥風流關國運女漫傾城
卻說朱營長走進副官室,隻見有十七八個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坐站站,擠了滿屋子。有的提著胡琴藍布袋,有的挾著琵琶。說出話來,都是上海口音。臉色雖然有黃的有白的有黑的,可是都帶上一層鴉片煙黝,兩腮上似乎有點浮腫。看那樣子,分明是跟著窯姐兒來的烏師。這種人讓他待在門房就行了,或者就叫他站在走廊下,也無所不可,何必一定還把他們引到副官室裏來?自己心裏,確是老大不高興,但是看那黃副官穿了一套整齊黃呢軍服,還加了一根武裝帶,隻管在這些黑袍隊裏擠來擠去。自己要和黃副官說話,就不能不向前,要避嫌疑,也是不行。遠遠的一舉手,和黃副官行個禮。黃副官笑道:“原來是朱營長,好久不見啊。我聽說你在那邊混的很得意啊。”朱營長道:“湊合勁兒。我老想來和黃副官談談,可又不得這個便。”黃副官道:“我平常是很閑。今天你老哥來,又算趕上了。今天上午,我們大帥剛剛從任上回京。我上上下下,都得張羅。不然我一定陪你吃小館子去。”
說著話時,朱營長可就和黃副官並排的在椅子上坐下了。朱營長四圍一望,將聲音放下,低低的說道:“怎麽回事?屋子裏這些個人。”黃副官笑道:“上麵叫條子了。先叫了十幾個還嫌不熱鬧,這又叫了二十多個。你瞧罷,這還早著呢。這就該鬧到亮電燈,亮了電燈之後,一直又要鬧到天亮。”朱營長道:“我這回來,是想見一見大帥,這樣一說,可又不行了。”黃副官道:“瞧他高興,他要是高興,打著牌,摟著姑娘,都可以和你見麵。若是不高興,你站在他麵前,他也不會和你說話的。”朱營長笑道:“既然這樣,我今天願意在這裏碰著試試瞧,真碰上了,也許有個樂子。”黃副官道:“我們自己兄弟說話,可別撒謊,你是願意找事呢?還是想弄兩個錢?”朱營長笑道:“找事就不是弄錢,弄錢就不是找事?”黃副官道:“不是那樣說。我們這兒,可比別處不同,有弄錢的事,有名義的事。譬方說,你要到外縣去弄個什麽禁煙委員,或者地皮捐徵收委員,你是準弄錢。不過是個短局。
你若是弄個團長旅長,正式成立了軍隊的,現在沒有缺出來。若是光弄個空銜,我想很容易辦。可是說不定什麽時候有軍隊給你帶。不帶軍隊就沒有餉,也沒有防地,試問,哪兒去弄錢呢?不過有本領,把委任狀弄到手,再設法子招兵。一個旅長吧,會弄的,總可以弄到一二千人,按說,這就可以說是足額的軍隊了。有了名義,有了兵,這財可就發大啦。所以弄錢的差事有好處,不弄錢的差事也有好處,這就事在人為。所以我說不知道你願意幹哪一門的事啦。“朱營長笑道:”我們扛槍杆兒的,幹別的是不成。我想我要是幹的話,還是帶兵罷。“黃副官道:”好!你這話擱在我心裏,說不定三兩天就給你弄到手。也說不定是一月兩月,反正給你辦到才算。“正說到這裏,一個傳令兵走過來說道:”大帥傳黃副官。“黃副官聽說,對朱營長笑了一笑道:”你聽信兒,也許這個機會就給你找著了。“黃副官說著話,向上房而去。
那魯大昌巡間使是今天下午到北京的。他向來是這樣,到了什麽地方,別的什麽事可不辦,第一件就得叫條子,先弄些姑娘來鬧一陣。若是沒有姑娘玩,他覺得枯燥無味,無論什麽事情,也辦不好。這北京他有公館在這裏,八大胡同,又是全國馳名的鶯花之窟,玩起來顯著更是便利。所以他一到北京公館,馬上就吩咐開八輛汽車去接姑娘。一會子工夫,鶯鶯燕燕,他的那大客廳裏,就擠滿了一屋子人。
魯大昌躺在一張大沙發上,身子向後仰著,兩腳向茶幾上一架,口裏(口卸)著大半截雪茄煙,慢慢的抽著。左右兩邊,坐了兩個細小身材的姑娘。一隻手伸出去,繞過來,緊緊的抱上一個。嘴上一撮短胡子,笑著一根根豎了起來。將手拍著右手一個姑娘道:“我們三個人,是兩個麽抬一個六,這骰子的點兒不錯。”說著,仰了頭哈哈大笑。正在這時,黃副官進來了。魯大昌道:“我聽說這些姑娘,她們都帶了師傅來了。我又不請客,無非叫幾個人來玩玩,要他們瞎起什麽哄?一個人賞他二十塊錢,讓他們去罷。”黃副官答應了一聲“是”,卻站著沒有動。魯大昌道:“為什麽不走,你還有什麽話說嗎?”黃副官走近了,低著聲音答道:“是。有一個同鄉姓朱的,現時在邊防軍那裏當營長,想到大帥手下來投效。”魯大昌道:“是我們夕縣人嗎?”黃副官道:“是的,倒是很能辦事。”魯大昌道:“別是你搗鬼吧?他怎麽就知道我今天來了?”黃副官道:“他今天原是來找副官的。聽說大帥來了,可不敢求栽培,托副官遇著機會就回一聲兒。”魯大昌道:“他來了嗎?
叫他進來,讓我瞧瞧他是怎樣一個人,究竟成不成?“黃副官答應兩聲”是“,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工夫,就把朱營長引進來。
朱營長在客廳外麵,就是三萬六千個毫毛孔,向外冒著熱氣。渾身自然寒冷,要抖戰起來。腳緊緊的踏著地,渾身使出勁來,然後才跟著黃副官進了客廳門。四圍都是紅紅綠綠,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雖然很是奇異,卻不敢正眼兒去看,隻有那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衝進鼻端,令人有些支持不住。抬頭一看見魯大昌在前麵坐著,趕快就站定,舉手行了一個禮。但是這兒還相距得遠。黃副官卻不曾停步,依舊走上前去。朱營長知道這種行禮不成,還是跟著人家走,走了三步,停住腳,又行一個禮。黃副官哪裏理會,還是向前走,一直走到魯大昌身邊,才將身子一閃。
朱營長覺得第二次行禮,又非其時,不得不舉手,再行第三次禮。那些姑娘,見他走幾步立一回正,行一回禮,猶如燒拜香一般,很是有趣,不由得都吃吃吃的發出笑聲來。魯大昌見他是生人,隻好把摟著姑娘的兩隻手抽了回來,挺著胸一坐,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朱營長道:“是,叫朱有良。”魯大昌聽他說話,果然一口家鄉音。便問道:“你也是夕縣人了。那小地名在什麽地方?”朱營長道:“是小朱家莊。”魯大昌道:“是小朱家莊嗎?是我表兄家裏啊。你一向在外就扛槍嗎?你們那裏人壞事倒是不做,就是一樣,喜歡和日本人合夥賣嗎啡。”朱營長道:“是,是,有良可是沒有做過。”魯大昌道:“賣嗎啡的我倒是不恨,我就是恨賣海洛因的。我部下的軍官,讓賣海洛因的害苦了,誰也抽這個。東西又貴,賣貴到三十塊錢一兩。一兩海洛因,癮大的還抽不了一個禮拜。他們發幾個錢餉,就全在這上頭花了,真是可惡。”朱營長大窘之下,大帥雖不是罵自己,可是在發脾氣,自己身當其衝,站著發愣,也不知道怎樣好。魯大昌見他這樣子,笑道:“不用提了,你是來和我求差事的。誰叫咱們是同鄉哩,我總得給你一點事。不過你是當營長的,我不給你團長,你也不會在我這裏幹。老實說,你叫我委一個司令,委一個軍長,那都容易。就是這中級軍官,自己要帶兵的,可不能胡來。等我想想,給你一個什麽事。”說時,口裏咬著那半截雪茄,偏了頭去沉想。
就在這時,上差送上一張名片來,他一看,是王又仙王道尹來了,便笑道:“王老道來了,叫他來罷。”又對營長道:“你別走,等一會兒。”朱營長聽說,果然就不走。一會子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下巴頦上,垂著一把五寸長的馬尾胡子,一見就讓人注意。看他尖削的臉兒,戴上紅疙疽瓜皮小帽,掛著一副玳瑁邊大框眼鏡。身穿棗紅緞子皮袍,外套玄緞團花大馬褂,一步一點頭的走將進來。進來之後,他還是行那種古禮,對了魯大昌一彎腰,深深的就是一揖。魯大昌笑道:“這回你給我占的一卦,有些不靈。你說我這個月偏財好,要錢準贏,可是這個月快完了,贏錢的日子少,輸錢的日子多,仔細算一算,恐怕我都輸的不少。”王道尹道:“我並不是算不準。我算的偏財,並不是指著耍錢說,隻要不是職分上掙來的錢,都是偏財。大帥這個月發的公債,有三千萬,這一項偏財,還算少嗎?”魯大昌道:“發公債怎樣能說是發偏財呢?這錢也不是我一個人用,一大半發了餉了。”
王道尹道:“公債怎樣不是偏財?大帥發一道命令,就到各縣去攤派,又不費力,又不花本錢。而且這種偏財,要福氣大的人,才鎮得住,差不多的人,還不能發這財呢。”魯大昌道:“這樣說,我要發公債,也是命裏早注定下的了。不知道這偏財,我今年還有沒有?”王道尹道:“讓我算一算看。”於是掐著指頭,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念得那下巴頦下的長胡子,隻是一掀一動。念完了,他睜開眼來,給魯大昌作了三個揖,笑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下個月偏財大發,比現在還好。”魯大昌笑道:“果然是這樣嗎?他媽的,下個月我再發它三千萬公債罷。”
王道尹道:“那準成功。”魯大昌道:“你也管了十幾縣,你那些地方,能攤派多少呢?這個月的公債,你就辦的不大好。”王道尹走近前一步,低著聲音道:“稟大帥的話,化仙管的那些縣分,都是災區,實在不容易辦。”魯大昌道:“你別胡說了。前些日子,你送來看的那幾個小姐兒,都長的挺俊。災區裏麵,長得出那樣花朵似的人嗎?先別說廢話,你跑到北京來作什麽?”王道尹道:“前天接到大帥由天津發去的一個電報,叫化仙來算一張命。”魯大昌笑道:“哦!是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是宋督辦給我作媒,要送我一個姨太太。相片子我瞧了,人倒是對勁,可是我從前算過命,說是我今年下半年,不能辦喜事。我很為難,不知道怎麽好?宋督辦就說,打個電報把你叫來仔細算一算就行了。電報是誰打的,我倒不知道,任上沒有什麽事嗎?”王道尹道:“任上沒有什麽事,伺候大帥要緊。那很容易,回頭我就去仔細算一算。最好大帥把那相片也貸給我瞧一瞧。”魯大昌道:“瞧相片作什麽,幹脆,你就瞧人得了。她叫賽瑚,在居仙院,是宋督辦招呼的人兒。我因為宋督辦在天津,沒有叫她的條子,省得宋督辦疑心我等不及,割他的靴腰子。”王道尹道:“那就是了,今天晚上,我就到居仙院給那姑娘先看一看相,然後再算一張命。”說畢,王道尹轉身要走。魯大昌道:“別走,你給這個人看一看相,他的官運怎樣?”說時,指著一邊站立的朱營長。王道尹心想,在大帥身邊站著,這人總非等閑,一定是大帥給他升官了,要試一試我的本領。因對朱營長一望,手將胡子一摸,點了一點道:“巧得很,這位現在正交官運。”魯大昌道:“能不能抓印把子?”王道尹又點了一點頭道:“可以。”魯大昌道:“既是這樣說,你把他帶了會罷。你那裏有十幾縣,隨便給一個知縣他幹都成。”因對朱營長道:“他以前是有名的王老道,現在當了泰東道尹,你跟了他做知縣去。王道尹很好的,又能未卜先知,你有什麽為難的事,給他說說,他自然有法子辦。總算你的官運不錯,碰到這種好機會。去罷。”說時,將手一揮。朱營長做夢也想不到,這樣隨隨便便的,就鬧了一個知縣做了。當時和魯大昌行禮告別,就和王老道一路出來。
他們走了,魯大昌便將上差叫了進來問道:“我叫你打電話請韓總指揮,請了沒有?”上差道:“韓總指揮打球去了,還沒有回公館。已經托他那邊打電話通知去了。”魯大昌點了點頭。魯大昌身邊坐的妓女,叫晚霞的,就問道:“大帥,是哪個韓總指揮?”魯大昌道:“嘿!連他你們都不知道嗎?他叫韓幼樓。”晚霞低著頭一想,口裏念道:“韓幼樓這名字好耳熟。”魯大昌道:“我說他的號,你不知道,我說他的名字,你就知道了。他叫韓傳信。”晚霞笑道:“哦!是他,他很年輕啊,怎麽做上這大的官了?”魯大昌道:“這就叫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長百歲。人家有能耐嗎。看你這樣子,你倒很佩服他。一會兒他來了,我給你介紹介紹。”
晚霞笑道:“我不過這樣隨便問一問罷了。”魯大昌笑道:“不成,我總得給你介紹。”一會子工夫,韓幼樓果然來了。他頭上戴著一片瓦的學生帽,上身是細呢西裝,下身是裹腿絨褲,喜洋洋的走進來。魯大昌推開妓女,站將起來,先叫了一聲“夥計”。韓幼樓道:“夥計,你是真舍不得北京,又來了。你隻顧玩兒,什麽事都擱得下。”魯大昌道:“人生在世,幹什麽來了,為什麽不樂?這樣冷天,你跑到敞地上打球去,那也不是玩兒嗎?”韓幼樓站在屋子中間一望,四麵都是妓女。
隻有魯大昌原坐的地方,才隻有兩個妓女,算是最少的了。因一麵在那裏坐下,一麵笑道:“打球玩,要什麽緊,不花錢,又不耽擱正事。這樣冷天,運動運動,出點汗,也是好的。”魯大昌笑道:“我叫了這些條子,我真辦不了。夥計,你也分幾個去,好不好?”韓幼樓笑道:“不行,你的人,怎麽能要?”魯大昌道:“什麽你的人,我的人,在我這裏坐著,是我的人,離開了我這裏,就不知道是誰的了。
多,你也不要,給你來兩個罷。“於是指著晚霞道:”她很羨慕你,別辜負人家的好意,你得招呼她。“那晚霞見韓幼樓進來,早已打量一番,心想他很象個學生,一點不象魯大昌那種粗魯的樣子,武官裏頭,倒是少見!這時魯大昌硬給她作媒,心裏很歡喜。不過自己是一個紅姑娘,在許多姊妹們當麵,卻不能不持重一點,站著靠住了沙發椅子背,低了頭不作聲,卻又偷看了韓幼樓一眼。韓幼樓怕拒絕太深了,與主人翁和姑娘的麵子都有礙,隻好對那姑娘微笑著點了一點頭。魯大昌道:”那不行。老大哥的麵子,不能不答應。“走上前,牽了晚霞的手,拖將過來,就向韓幼樓坐的沙發椅子上一推,笑道:”坐著罷。“說畢,回頭將眼睛向一群妓女裏射去,口裏笑道:”瞧瞧那一個合適,我給你挑一個好的。“這時有一個姑娘看不慣他那傻樣,笑了一笑。魯大昌便走過去拉著她的手道:”你叫什麽名字?“那姑娘看這樣子是自己中選了,心裏一喜,索性扭著頭笑將起來。魯大昌道:”管你什麽名字,你告訴他罷。“拉了過來,又推到韓幼樓椅子上去。韓幼樓沒有法子,隻得敷衍了一陣。因笑對魯大昌道:”我們先別樂,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說。“
魯大昌道:“你說罷,有什麽事?”韓幼樓道:“叫了許多姑娘在這裏,你有心聽我說話嗎?”魯大昌道:“也好,我們再找一個地方說話去。”於是二人離開這裏,走到一間小屋子裏來。
這裏也可算魯大昌公事房,門口站著兩個掛盒子炮的衛兵,屋子裏除了平常的桌椅之外,也有一張寫字台。韓幼樓牽著他的手,和他一同坐下道:“老大哥,你剛到京,什麽事沒有辦,先叫上這些條子,不怕人家議論嗎?”魯大昌道:“哪個敢議論我?咱們的勢力到了這裏,就是這裏的皇帝,報紙都得恭維咱們。他來說我,我就抓他槍斃。”韓幼樓笑道:“你在這兒,哪家報紙敢惹你。我說的,並不是指著報紙。無論是誰,在政治上活動,總有個活動的方法,玩是玩,辦事是辦事。象你這樣辦法,辦事簡直不在乎。你想,你帶二三十萬兵,有兩三省的地盤,是多麽大的範圍,事情多麽麻煩?咱們就不說替國家辦事,這也總算私人的產業,好比就是鋪子裏的一個大掌櫃的。現在你自己就正事不管,亂花亂玩。那些小夥計替別人辦事,他們倒肯負責任給你幹不成?人家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部下的人,也跟著你這樣胡逛起來,你還辦什麽事……”魯大昌笑道:“夥計,你別說了,今天我不玩了。等辦完了事再樂罷。”於是按著鈴就叫上差進來,因對他道:“叫的那些姑娘都讓她們回去罷。通知馬軍需官,每人給她們二百塊錢,都給現洋,別給公債票。人家一個姑娘,拿了公債票,到哪兒花去?還有叫娟娟妹妹的兩個,叫她到這兒來一趟,我還有話對她說。”上差答應去了。不多一會兒,他領著兩個姑娘進來,自退出去。魯大昌一手摟著一個,因道:“對不住,我今天要辦公事,沒有工夫玩。
怎麽辦?“娟娟笑道:”我們不敢耽誤大帥的公事,等大帥公事完了,我們再來伺候得了。“魯大昌問妹妹道:”她這話對嗎?“妹妹道:”自然是對的。讓大帥公事辦好了,大帥的心裏無掛無礙,玩起來就更有趣了。“魯大昌道:”好!話說得好,你們都有貪。“於是就在寫字台裏一翻,翻出一遝支票簿。就站著在那裏抽起筆架上的筆,墨也來不及蘸,就填了兩張支票。將支票撕下來,一個人遞給她一張,笑道:”你們話說得不錯,每人賞你四千。這是日本銀行的支票,一塊算一塊,不含糊。“兩個姑娘,做夢也想不到,一賞就是四千元,連連說了幾聲謝謝大帥,一同走了。韓幼樓道:”夥計,你是錢咬手吧?怎麽隨隨便便,一賞就是四千。“魯大昌道:”四千就算多嗎?“韓幼樓道:”憑你這樣子會弄錢,一天花一百個四千,也不在乎。可是你得想想。“說著低了一低聲音道:”你不瞧別人,你隻看看你房門口兩個護兵,人家不分黑日白日的,給你守衛,保護著你,他掙多少錢一個月?
就算十塊大洋罷,跟你一輩子,也掙不到四千塊錢。兩個姑娘就隻說了兩句好話,你聽得樂意了,不到五分鍾,你就賞這些。當軍官的,要講求與士卒同甘苦,才能夠成大事。你這樣子,是故意惹起人家的不平了。“魯大昌道:”你這話有理。他兩個人,應該謝謝你才對。“於是一招手,將兩個護兵叫進房來,笑道:”你兩個人造化,今天遇到韓總指揮給你說好話。我照樣一個給你四千。“於是又到寫字台邊開了兩張支票,一個人一張。這兩個護兵這一陣歡喜,幾乎連五髒都要炸將出來,倒弄得手腳無所措。韓幼樓一想,這更不對了。我勸你不給姑娘那些錢,是為你好,並不是給這兩個護兵爭錢。你賞這兩個護兵四千,他兩人樂意了,其餘的護兵呢?
就算護兵全賞四千,護兵以外的弟兄們呢?這一賞,弟兄們自己因為苦樂不均,倒更要眼紅了。不過人家錢都到手了,也不能破人家的財喜,隻得默然。魯大昌賞完了錢,因道:“我今天不樂了,你還有什麽話對我說嗎?”韓幼樓道:“怎麽沒有,就怕你不聽。剛才的話,你仔細去想想,對不對?你不要看著這錢來得容易,一發公債,就是幾千萬。你發了三千萬,加到六千萬,六千萬又加到九千萬,都算你加過去了。三個月就是一批。那些可憐的老百姓,能讓你老往下加嗎?大不了,他跑了不種地,也就算了。你還到哪裏弄錢去?你自己就這樣胡鬧胡花,手下人都學樣起來,軍隊怎樣帶得好?現在你就愁著軍隊多了,餉沒有辦法。若是將來籌不到錢,你這麽些軍隊,怎樣去維持?”魯大昌越聽越對,聽到最後,忽然雙淚交流,哭將起來。因道:“老弟,你算我一個好朋友。別人都是勸我花,都是說我還要往上升,沒有誰肯對我說這實話的。我並不是一個傻瓜,這樣幹下去,我也知道將來是不得了。到頭來,我總是要讓人家抓去槍斃的。”說到這裏,伏在桌上,索性大哭起來。
韓幼樓見他這樣,以為一席話把他勸醒過來了,倒很高興,便道:“這何必哭呢?
隻要你覺悟起來,從此以後,把玩兒的事擱在一邊,好好的幹,前途還大有可為。
老哥,你沒聽說嗎?美女就是傾城傾國的東西,古來多少英雄,都敗在女色上麵。
況且你上火線,都帶著美女,哪裏有不壞事的道理。“魯大昌聽了,也不說什麽,隻是唉聲歎氣。韓幼樓又勸了一會,因為要到公府裏去,約了晚上會,就先走了。
這裏魯大昌一人在家裏,究竟問得慌,也不知道要找什麽玩意兒消遣才好。便叫聽差到外麵會客廳裏去看看,有什麽人在這裏沒有?聽差去了,不多大一會兒,回來報告,將人名字背了一回,其中卻有一個吳蓮氵止局長。王化仙王道尹也在那裏。魯大昌忽然想起來了,吳蓮氵止這家夥吃喝嫖賭,什麽玩意兒都懂,把他叫來問一問,看有什麽玩的沒有?因道:“把吳局長叫進來。”一會兒工夫,吳局長來了。他不過三十上下年紀,頭發分開,梳得漆黑溜光。臉上一點胡樁子都沒有,刮得幹淨雪白。身上穿了綠嗶嘰麵的皮袍子,外套大花青緞坎肩,坎肩紐扣上掛著了一串金練子,大概是懸著金表或徽章。這人若不是有人喊他一聲局長,真會猜他是個唱小旦的。他一進來,見了魯大昌,老遠站著,就彎了腰,垂著手站住。魯大昌道:“有什麽玩意兒沒有,給我想想看。”吳蓮氵止道:“下午的時候,大帥不是叫了許多條子嗎?”魯大昌道:“咳!別提,一時我不高興,把她們都打發回去了。”
吳蓮氵止道:“叫多了,也實在不好,不如挑幾個好的叫了來,也有趣,也清靜。”
魯大昌聽說,垂頭想了一會子,笑道:“法子倒是使得。剛才小韓在這裏勸了我一陣,我說要改變宗旨的,怎麽不到六點鍾,我又還原了。王老道不是來了嗎?叫他進來給我算算命看,我究竟能不能夠玩。若是我命帶桃花,那是命裏注定了的,或者不要緊。”於是又叫上差出去,把王道尹叫進來。王道尹一進門就笑道:“大帥叫我算的那一張八字,我已經打聽得來了,趕著算了一算,八字很好,那人命帶貴人。”魯大昌道:“你先別算人家的命,把我的八字,仔細推算一下子看。據人說,美人兒是要不得的,有什麽傾城傾國的話。我想人生一世,不樂作什麽。可是也不能誤了正事。若是象我一樣,為了玩兒,把地盤全丟了,我還樂什麽呢?我上次堂會,聽到《珠簾寨》那出戲,那個老軍,說什麽紂王寵妲己,周王寵褒姒,唐明王寵愛楊貴妃,都弄出亂子來。我倒要算算命,究竟能玩不能玩?”王道尹道:“大帥的八字,我仔細算過多次了,大帥是劫重,可是妻宮也好。正要借一點陰性,把劫一衝,才不至於陽氣太重。古來的皇帝,哪個不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要這麽著,才陰陽合德,能成大事。凡是大人物,都是天上星宿下界,他命宮裏有多少妻財子祿,沒有下凡之先,天上就給他配好了。要不這樣,他在天上做神仙多麽快活,何必下凡呢?所以玉皇大帝,就許下許多好處,讓他下凡,安心去整頓乾坤。大帥的前身,我也占過卦的,大概是天浪星。這天浪星越有美人配合,才越能替國家作事。國運也象人運一樣,國運走到命帶桃花的時候,就要這種風流將軍來治。天下無論什麽事,都是這樣,會用的,害人的東西,會用得有利。不會用的,有利於人的東西,反而會壞事。美人雖然能傾城傾國,可是相夫成功的也不少。象薛丁山的樊梨花,楊宗保的穆桂英,韓世忠的梁紅玉,不都是前朝的故事嗎?”魯大昌道:“得!你這話有理。不管美人好不好,反正我是不得了的。現在想改良,也來不及,豁出去了,我還是玩。”這時,那吳蓮計局長,還垂手垂腳,站在一邊。魯大昌望著他道:“要玩得斯文一點,我們可以到飯店裏去開一間房間,少找幾個人樂一樂。
你先去定好房子,我就來。“吳蓮氵止答應去了坐上汽車,一直就到西方飯店來,一共開了四間大房間。然後打電話給他的朋友衛薄。這衛薄號伯修,原是鐵路上一個段長,隻因為常在火車上伺候大帥,魯大昌就認得他了。有一次火車在一個小站上,要耽擱一天一晚,非常的枯寂。便跳腳道:”這地方我真待不住,一個娘兒們也沒有。“衛伯修看見大帥這樣著急的樣子,便私下對魯大昌道:”找是可以找到一兩個,不過是規矩人家的,不知大帥要不要?“魯大昌道:”管他呢?你把她叫來瞧瞧看。“衛伯修說是白天人家害臊,不肯來,晚上一定送到。這是正午說的話,魯大昌倒催了好幾次。到了晚上,果然送了兩個女子來了。一個二十四五歲,一個十六七歲,都有七八分姿色。魯大昌大喜,就留在專車上。到了晚上四點多鍾,魯大昌賞錢,她也不要,後來說了實話,年紀大的,是衛伯修的太太,年紀小的,是衛伯修的妹妹。因為大帥在這裏悶不過,所以來陪大帥,不敢領賞。魯大昌聽了,大為不過意,隻得讓她們去了。一回了任,就升了衛伯修做副局長,衛伯修總也算如願以償了。
第七十回聲色相傳兒原跨灶物錙銖計較翁是惜財人
魯大昌手下高等的軍官和幾個高等文官,見公館裏沒人,便找到飯店裏來了。
一見吳蓮氵止,便問道:“大帥呢?”吳蓮氵止先是裝假不肯說。到後來被催不過,就說在樓上,一百零二號。大家聽說,一陣風似的,擁上樓來。這些人差不多和魯大昌同慣了的,不客氣就推開一百零二號的門,隻見正麵桌上擺了酒菜,魯大昌和兩個豔裝女子同飲。大家都道:“不行,不行。找妙人兒,大帥一個人樂嗎?大家都得樂。魯大昌又不好說是衛局長的太太和姑小姐,隻是傻笑。這兩個婦人的臉都紅破了,不知道怎麽好。還是衛太太年紀大些,隻得硬著頭皮,招待大家坐下,衛伯修一見眾人上樓,十分不好意思,就溜了。吳蓮氵止上樓,隻聽到嚷成一片:”還找兩個人吧。“吳蓮氵止因為太太也在這裏,別讓人硬拉了去,溜下樓來,帶著太太出了飯店,至於飯店裏鬧什麽亂子,隻好暫時不管。走出飯店之後,吳太太道:”你別走啊,一會兒大帥叫你怎麽辦?“吳蓮氵止道:”許多客在這裏,大帥不會叫我的。這裏到遊藝園近,我先送你到那裏去聽戲。“
二人到了遊藝園,在坤戲場,包了一個廂聽戲。一看這天晚上的戲單,乃是虞美姝的大軸子。吳太太道:“聽說這虞美姝是一個闊人介紹來的,所以一來就這樣紅,你知道這闊人是誰?”吳蓮氵止道:“怎麽不知道?是冉老頭子啦。這老頭子和我一起賭過好多場,牌九很厲害。去年他在天津,贏過八十多萬。現在這老頭子手上有幾十萬家私,什麽事也不幹,專門捧男女戲子消遣。就說他的幹女兒,以打數論,恐怕也有好幾打了。這虞美姝,不知道他在哪裏認識了,把她帶到北京來,恐怕不會紅,極力的和她鼓吹。自己又定了許多包廂,請人去白聽戲。他這樣一來,也就慢慢的捧起來了。”吳太太道:“這樣捧法,那得花多少錢呢?”吳蓮氵止笑道:“那倒不要緊。他是父子兩個捧,分著出錢,就不多了。”吳太太笑道:“胡說,哪有父子二人捧一個坤角的道理?”吳蓮氵止道:“我說這話,你自然不信,他的兒子叫冉伯騏,也玩兒票。玩票的名字,叫耕雲閣主,他又綽號花花太歲,玩笑場中的人,誰不認得他?”吳太太笑道:“若真有這事,這兒子年輕些,豈不占老子的便宜?”吳蓮氵止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誰知道呢。”說著茶房過來沏茶,擺水果碟子。吳蓮氵止問茶房道:“冉將軍常來嗎?”茶房滿臉堆下笑來,彎了一彎腰,說道:“您哪,將軍不大來,倒是大爺常來。”吳蓮氵止道:“冉大爺今晚上來了沒有?”茶房對池子前排一望說道:“這也就快來了。”茶房走了,吳蓮氵止臉對著太太道:“怎麽樣,我說的話是對了嗎?你看,已經來了。池子裏那個穿綠嗶嘰長袍子,戴瓜皮小帽的,那人就是冉老頭子的兒子冉伯駭。”吳蓮氵止由這裏望下指,恰好冉伯騏抬著頭,要看包廂裏的女客,二個打了一個照麵。吳蓮氵止笑著點了一點頭,又將手招了一招。冉伯騏也拱了一拱手,因見吳蓮氵止招他上樓,雖然他帶有女眷,料也無妨,便笑著走上樓來。吳蓮氵止從中一介紹,然後落座。
在這時候,吳太太就留心看了一看冉伯騏的形狀,見他綠嗶嘰長袍上,又另套上青雲霞緞的馬褂,光爍爍地鈕扣上懸了一串金鏈子,似乎也係著一個徽章。他約在四十上下的年紀,雖然臉上刮得光光,又抹了一層粉痕,兩鬢下一道青隱隱的痕跡,卻看得出,分明有了落腮胡子了。鼻子上架著一副闊邊大框眼鏡,眼珠不停的在那裏麵轉。他頭上戴的那頂小帽子,是一個圓圓的小珊瑚頂兒,帽子迎麵,又嵌了一塊小小的翡翠。看他這樣大年紀,打扮起來,倒又是十四五年的公子哥們一樣。彼此坐得離著很遠,他身上那一陣一陣的香味,偏是向人鼻子上直撲將來。吳太太心裏想,看他這樣就不是好人,怪不得說他父子二人,同捧一個坤角了。這裏正在看他,他也向這邊偷看過來。目光一對,彼此倒有些難以為情。冉伯騏是很機靈的人,索性麵對著吳太太問道:“吳太太聽過這虞美姝的戲嗎?”吳太太道:“沒有聽過。
不過聽說很不錯呢。“冉伯騏道:”這就快要出台了,待一會兒你瞧罷。“吳蓮氵止笑道:”賢喬梓對於這虞美姝,倒是很肯提攜,大概花錢不少吧?“冉伯騏笑道:”咳!我們老人家,他冤羅!花了一千開外了,隻得人家叫兩句幹爹而已。若是由我一手包辦,決不能花了這些錢。“吳蓮氵止聽他說出這種話,也不免好笑,說道:”伯騏兄,你既可以包辦,為什麽又不包下來呢?“冉伯騏還沒有答話,隻見台上的電燈,突然一亮,那鼎鼎大名的虞美姝已經出台。冉伯駭道:”你瞧瞧,她出台這一亮相,多麽有精神?“吳蓮氵止仔細看時,那虞美姝大概也有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兒,身體倒是長得很肥滿。不過人不很高大,胖而不失其活潑,也就不見得怎樣美麗。今天演的是一出新編的戲,穿著一套時髦的宮裝,在電光底下,鮮豔奪目。冉伯騏道:”今天的戲,她還不十分對勁,最好她是去一種小丫環,頗能顯得聰明伶俐。“吳蓮氵止笑道:”這個樣子,我就很滿意了。“冉伯騏聽到人家認為滿意,心裏一喜。笑道:”隻要老兄有一句話,她在北京就有飯吃了。“吳蓮氵止道:”我又不是一個評劇家,又不是什麽內行,怎樣來一句平常的話,就這樣值錢呢?“冉伯騏道:”自古一經品題,身價十倍。您在魯大帥那兒,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紅人,而且朋友又多,隻要替她一鼓吹,大家一棒,就抖起來了。“吳蓮氵止笑道:”別說我不是紅人,就是紅人,與戲子有什麽相幹?“冉伯騏笑道:”關係大著啦,譬如我們家父,他不過是一個退職的武官。您瞧,他經手捧的人,有幾個不紅起來的?老實說,他老人家,就不懂的什麽叫看戲,隻要女孩子長得還漂亮,他老人家就說這是好的。“吳蓮氵止笑道:”冉將軍雖不懂,伯騏兄可是名票友啦。
你不會當當將軍的顧問嗎?“冉伯騏笑道:”別提了。老爺子疑心重,說多了話,那是找罵挨。“吳蓮氵止倒引得笑了。因為惦記飯店裏的事,起身先走,很不在乎的留吳太太和冉伯騏同座聽戲。他二人有說有笑,一直到戲唱完了,冉伯騏還約著說,過天再會。
這個時候,有人走了過來,將冉伯騏的衣襟,扯了一下。回頭看時,乃是虞美姝一個跟包的。說道:“虞老板請大爺到她家裏去一趟。”冉伯騏向周圍一看,沒有熟人,低低的說道:“這夜深我不去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罷。”跟包的笑道:“她父親知道大爺不高興他,大爺要去,他決不出麵。有什麽話,大爺就和虞老板當麵說得了。”冉伯駭道:“她沒有什麽很急的事找我呀,明天就遲了嗎?”跟包的笑道:“總有點事情。要不,何必一定要您今天晚上去哩?”冉伯騏被他說得活動了,便道:“你先告訴虞老板,叫她先回去罷,一會兒我就來的。”跟包的見他已經答應,便先去了。冉伯駭躊躇了一會子,不去吧?的確是一個好機會。去吧?
又怕虞美姝要這樣要那樣。這幾天自己就很鬧饑荒,沒有錢用,哪裏還經得起這些貪得無厭的人來需索呢?冉伯騏躊躇了一會子,覺得要是不去,總有些對人不住。
走出戲園子,見自己的小伏脫車,停在一家咖啡店門口,自己覺得有點渴,順步便推門進去,找了一間雅座坐了。要了一杯乳茶,一碟乳油點心,一麵吃著,一麵在想心事。就聽有女子的聲音問道:“哪屋裏?”夥計將門簾一掀,說道:“在這兒。”
冉伯騏回頭一看,隻見虞美姝蓬著一把頭發,身上披了一件玄呢鬥篷,托肩下一排水鑽辮子,在電燈下光閃閃地。原來她正聳著肩膀笑呢。冉伯騏手上拿著一方玫瑰蛋糕,向盤子裏連指了幾指,對她笑道:“來來!吃一點兒點心。”虞美姝手扶著門簾子,笑道:“我不吃點心,特意來請你的。勞您駕,把車送我回去罷。”冉伯騏道:“你自己的馬車哩?”虞美姝道:“我嫌那匹馬太老了,跑又跑不動,車夫要起錢來還是挺上勁,昨天包滿了月,我就把他辭了。”冉伯駭道:“既是虞老板沒有車,我當然可以送你回去。還早呢,坐下來喝一點再走,忙什麽?”虞美姝見他一再的相請,隻得走進來,解開領下的鬥篷扣帶。冉伯騏看見,連忙走上前給她提著後領,將鬥篷提了起來,掛在牆上的衣鉤上。這時虞美姝露出身上一件豆色繡花緞袍,十分光耀奪目。她在冉伯騏對麵一張椅上坐下,嫣然一笑道:“咱們倒好像初見麵似的。你老望著我幹什麽?”冉伯騏說著戲白道:“因為大姐長得好看,為軍的就愛看上一看。”虞美姝笑道:“別損了,你請我吃什麽?”冉伯駭道:“也喝杯茶罷。”虞美姝道:“我不,我要喝一杯咖啡。”冉伯騏道:“咖啡這東西,非常興奮的。你要喝了,這晚上別打算睡覺了。”虞美姝道:“不要緊,我非到三點鍾,也睡不著。”說時,便按著鈴,叫夥計來,要了一杯咖啡。冉伯駭笑道:“你真有本事,怎麽知道我在這兒,馬上跟了來?”虞美姝道:“你到哪裏,還要人找嗎?你自己先就告訴人家了。這門口不是停著你的汽車在那兒嗎?”冉伯駭笑道:“你知道我汽車的號碼嗎?”虞美姝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車子的號碼,我隻要一見你的車子,我就認得。”冉伯騏道:“你的眼睛,倒真是厲害。”虞美姝笑道:“咱們不是有交情嗎?這一點兒小事,那又算什麽?”冉伯騏偏著頭,望著虞美姝的臉,笑道:“這話可是你說的,咱們真有交情嗎?”這時,夥計已經將咖啡端上來。虞美姝夾了糖塊放在杯子裏,隻管用茶匙在杯子裏攪,低著頭沒有理會。
冉伯騏道:“咱們有交情嗎?你說這話,可別屈心。”虞美姝眼睛一溜,夥計已經出去了,然後笑道:“你這人說話,真是一個冒失鬼。剛才夥計在這裏,你老釘著我問,教人家多難為情呀。”冉伯騏道:“又不是說別的什麽,說的是朋友的交情,那要什麽緊。”
虞美姝喝著咖啡,默然了一會。冉伯騏道:“在戲園子裏,你叫跟包的,找了我一次。現在你又親自找來,有什麽事要和我商量嗎?你就在這兒對我說,省得我到你家裏去,不好嗎?”虞美姝道:“我沒有什麽事要找您。不過我媽說,有幾句話,要和您談談。”冉伯駭笑道:“你媽要綁我的票嗎?”虞美姝道:“大爺,您這話說得欠慎重一點,也不管別人受得起受不起嗎?我說句老實話,現在天天拿的戲份,那足夠花的了。這回由上海來,用了老太爺幾百塊錢作盤纏,心裏就很過不去了。哪裏還能夠再問大爺要錢?就是走來添兩件行頭,對付著也辦過來了。上次老太爺給我編了一本戲,叫作楊貴妃,我就急著為難。不演吧?我媽說他老人家高高興興編的戲,做不好,還對不住人呢,還敢說別的嗎?演吧?就得再添好幾件行頭。隻好對他老人家說,等天氣暖和點再演。我媽就有個糊塗心事,說是不好意思對老太爺說,對大爺提一提,也許大爺能捧一捧你。我就說要大爺出錢,不是要老太爺出錢一樣嗎?就沒有讓她說。”冉伯騏用腳抖著,笑道:“我很佩服你,你真會說話。繞了老大一個彎子,還是要我幫忙呢。”虞美姝道:“不敢啦,是這樣比方著說呢。”冉伯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母親的意思,我也明白了,這用不著到你家裏去,你對我這樣比方著一說,我十分知道。製行頭呢,我不敢承認那個話。一千八百是製行頭,三十五十,也是製行頭。多了,我拿不出。少了,製出來也不是個東西。幹脆,過兩天我送你一百塊錢,你自己去辦。你辦也好,你不辦也好。”虞美姝聽了冉伯騏的話,覺得他雖然是一個捧角家,倒不容易騙他的錢,比他父親,真勝似一籌。便笑道:“謝謝大爺,唱戲的人,行頭是一樣本錢,隻要大爺拿錢出來,敢說不辦嗎?不過還是大爺那句話,一千八百是辦,三十五十也是辦,可辦不好呢。”冉伯駭笑道:“聽你這口氣是嫌少呢,過兩天再說罷。”虞美姝因為今晚是初次開口,也不便怎樣深追,說道:“大爺說的話,全叫人家沒法子回答,我隻好不說了。今天晚上,能不能到我們那裏去玩玩?”冉伯騏道:“去了,你媽還是這些話,我也是這樣答應,何必多此一舉呢?”虞美姝笑道:“大爺總以為我們除了要錢,就沒有別的話可說嗎?這樣說,那我也不敢再請了。我還想借借光,請大爺把車送我到家門口,成不成?”冉伯騏道:“那自然可以的。你媽若是疑心要說什麽,那怎麽辦?”虞美姝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大爺的汽車,送我們一回,那也不算什麽,怎麽就東拉西扯,說上這些話。不送就罷,現在還雇得到車呢。”便喊道:“夥計,你給我去雇一輛車。”夥計一掀門簾,伸進頭來問道:“虞老板,回家嗎?”冉伯騏便搖搖手道:“不用不用,我送她回去。”於是在身上掏出錢來會了賬,就在衣鉤上取下虞美姝的鬥篷來。虞美姝將背靠近冉伯騏,冉伯駭將鬥篷向她身上一技,她回轉頭來,望著冉伯騏笑道:“勞駕。”冉伯騏也是一笑,便和她一路出門,坐上汽車,送她到家。
這時候已經快到兩點鍾了,冉伯騏在虞家門口並未下車,一直就回家去。他和他父親冉久衡雖都住在北京,可是早就分了家,各立門戶,並不住在一處。所以他這邊,就是他夫人主持家政,並無別人。這時候,他夫人正生了病,徹夜不睡。冉伯騏進了房,冉少奶奶便哼著道:“我病得這樣子,你也該早點回來,哪有這樣不分晝夜捧角的。”冉伯駭道:“你一有了病,心裏不耐煩,就要向我找岔。我回來早些晚些,和你的病有什麽相幹?”冉少奶奶道:“你回來早一點,遇事也有個照應。象你這樣晝夜不歸家,我一口氣上不來,死了也沒有人知道呢。”冉伯騏道:“能生氣,能和人家吵嘴,這還會死嗎?我看你的精神十足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頓,也沒有吵出一點頭緒。到了次日清早,冉少奶奶趁著冉伯騏沒醒,就摸下床來,打了一個電話給她婆婆冉太太,把冉伯駭的錯處,數了一頓。
冉太太雖然不能偏聽兒媳的話,可是冉久衡父子昏天黑地的捧角,她也是不以為然的。當時冉太太放下電話,便和老頭子又嘮叨了一頓。冉久衡聽說,便吩咐聽差打一個電話給大爺,叫大爺到公館裏來。
冉伯騏屢次打算和父親借錢,都沒有得一個回信,這時候父親忽然打了電話來,心下倒是一喜,心想莫非老頭子心裏活動了,願意給我幾個錢,這個機會不要錯過,趁著他高興,三言兩語,也許可以和他借個一千八百的。這樣一想,連午飯也沒有吃,便坐了汽車來看他父親。冉久衡口裏(口卸)著虯角小煙嘴,煙嘴上插著一支煙卷,直冒青煙。他身上穿一件淡青哈喇袍子,籠著衫袖,躺在一張軟椅上出神。冉伯騏進來了,他隻把睛睛望了一望,沒有作聲,依舊抽他的煙卷。冉伯騏在麵前站了一站,回頭看見一筒三炮台煙卷,正放在他父親麵前,便在筒裏自拿一根。兩個指頭拿著煙卷,在茶幾上頓了幾頓,很隨便的望著他父親的臉,問道:“叫我有什麽事嗎?”冉久衡道:“你以為我借錢給你呢,所以來得這樣快。不然,三請四催,你也不來吧?”冉伯駭笑道:“你老人家這樣一說,這就難了。來快了,你老人家要說是想錢來了。來遲了,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說不聽話。到底是來得快好呢?還是來得遲好呢?”冉久衡道:“這個我且不說,今天你母親和我吵起來,說是你晝夜不歸家,少奶奶在家裏生病,你也不管,這成什麽事體?”冉伯騏道:“何至於就晝夜不歸呢?不過這兩天晚上,聽虞美姝的戲,散了戲才回家,可是也沒到別地方去。至於她的病,我是天天請大夫瞧,有兩個老媽子伺候著茶水,也就很周到了,還要我在家裏愣陪著她嗎?”冉久衡道:“雖然這樣說,家裏有病人,究竟在家裏多待一會兒的好。”冉伯騏道:“既然你老人家這樣說了,從今天起,我就晚出早歸。不過有一層,這兩個月錢花得太空了,還想向您借幾個錢用用。”冉久衡一攝胡子道:“沒有!我也不得了,顧不了你。”冉伯騏道:“這回的確算是借款,三個月內準還。去年借您幾百塊錢,沒敢失信,到日子就還了吧?”冉久衡道:“你別提那筆款子了,拿來不到兩個月,零零碎碎,又被你弄回去了。現在我對你是堅壁清野,談到銀錢,一個鏰子也不和你往來。這並不是我絕情,我仔細替你算算,你連衙門裏的薪水,和各處掛名差事的津貼,一共有一千七八百元了,這還不夠你花的嗎?”冉伯駭道:“我不想多,就是八百元現洋,包給你老人家罷。”冉久衡道:“據你這樣說,七百元一月,應該是有的了。憑你夫妻兩個人,帶上兩個小孩子過日子,有這些錢還不夠嗎?”冉伯騏道:“怎樣會夠呢?您就照自己用度算一算,就知道我並不是說謊。就象虞美姝這回由上海來,您這裏就給她墊了六七百塊錢川資。”冉久衡道:“那也是偶然的事情吧?而且她也是要還我的呢。”冉伯騏道:“我看她家裏開銷很大,掙上來的,剩不了多少錢,未必能還錢吧?就是勉強擠出來,人家這趟北京,又算白跑了,咱們也不忍心呢。”冉久衡聽了這句話,把小煙袋嘴的煙卷頭,向煙托子裏敲著灰,對著煙出了一會兒神,笑道:“你這話倒也有相當的理由。我若不問她要這一筆錢,這個忙可幫大了。”冉伯騏道:“您還不知道呢。她得了您的錢,不但打算不還,現在又跟上我了,叫我替她幫忙。那意思,因為您編的兩本戲,她沒有行頭,不能演,要我給她製幾件行頭呢。我自己都不得了,哪有那種閑錢給她幫忙。”冉久衡道:“不能哪,我編的那兩本戲,添三件行頭就夠了。而且三件行頭,就有兩件不值錢,我給她算好了,共總不過要一百二三十元,我已經給了她一百五十元,難道還不夠嗎?”冉伯駭道:“怎麽著?您另外又給了她一百五十元嗎?”冉久衡皺了一皺眉道:“她隻是來麻煩,我也沒有什麽法子,隻好答應她。”冉伯騏道:“我看你老人家對於這些人,心太慈了,總是受她們的包圍。我和她們也常有來往,她們若想要我的錢,那可不容易。”冉久衡道:“我聽了幾十年的戲,這裏頭的弊病,我哪樣不知道,你倒在我麵前誇嘴。”
冉伯騏道:“那看各人的手腕如何,聽得年數久不久,那是沒有關係的。別的什麽,我學不上你老人家,若說聽戲這件事,決不會趕你老人家不上。”冉久衡道:“你聽戲趕得上我,掙錢也要趕得上我才好。隻學會了花,不學會掙,那算什麽本事?”
冉伯騏心裏雖然說老子沒有捧角的本領,可是問他借錢來了,麵子上總不敢得罪他。笑道:“要到您這個位分,一國也找不到多少,叫我怎樣學哩?以後沒有別的法子,隻有少花幾個,補救補救罷。”冉久衡道:“據你母親說,你又在起糊塗心事,打算把汪紫仙討回來,這話是有的嗎?現在你一房家眷,已經弄得百孔千瘡,你倒還要討妾。”冉伯騏道:“哪裏有這件事?不提別的,這一筆款子,又從何而出呢?”冉久衡道:“哼!沒有款子,若是有款子,你早已把人家討回來了。據說汪紫仙不上台了,就是你的關係。”冉伯騏道:“那真是冤枉了,她原是和後台說好了的,五塊錢一出戲。這已經是有一半盡義務,偏是領起戲份來,七折八扣,老是不痛快。她一發脾氣,就告假不演了。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冉久衡道:“既然和你沒有關係,她的事情,你又怎麽這樣熟悉呢?你有錢你捧戲子,我不管你,你要把這種人討回來,我不能不管。你想,你的婦人,已經病成這樣,你還有心討戲子回來,不把她氣死嗎?”冉伯騏道:“絕對沒有這件事,汪紫仙也拜過你老人家做幹女兒的,不過有兩三年沒有來往罷了。您不信,打一個電話給她,叫她來問問。”冉久衡道:“你不要用這種話來狡賴。我不要你討汪紫仙,是怕你沒有本事養活。並不是因為我認識汪紫仙,我就不許你討。”
說到這裏,冉太太由屋裏走出來,冷笑道:“你倒是一對賢父子,老子捧角捧得精力不夠,有兒子接腳。老子認的於女兒,兒子就要討了做姨太太。”冉久衡皺著眉,把手上的小煙嘴指著他太太,口裏說道:“嗐嗐嗐。”冉太太道:“嗐什麽呀?伯駭這樣不成器,全是你帶的。”冉伯騏走到他母親身邊,笑道:“你老人家要罵就罵我罷。回頭為了一點小事,大家又要生氣。”冉太太道:“還提生氣!你媳婦快要給你氣死了呢。”冉伯駭道:“您別聽她電話裏說的那些言語。那全是她氣頭上的話,騙你老人家的呢。因為她要請德國大夫瞧,我說並不十分要緊,不要花那個冤枉錢,來一趟要十幾塊呢。她不服氣,就告起上狀來了。”冉太太道:“本來的不服氣嗎!你們坐包廂有錢,捧女戲子有錢,請大夫吃藥就沒錢了。”冉伯騏走近一步,扯著他母親的衣眼,低低的說道:“哪裏有錢呢?這個月短好幾百塊錢的收入,全是和人借來花的。”說到這裏,對冉太太一笑道:“嘿嘿。今天我就和您求情來了。您借個三百五百的給我,讓我擋一擋債主子罷。”冉太太將衫袖一拂道:“我沒錢,你別來麻煩。有錢的坐在你麵前呢,你不會求去?”冉久衡一聽他太太的話,就知道是指著他。把臉一板道:“我哪裏來的錢?這幾天房錢沒有收起來,你不知道嗎?”冉伯騏道:“這次借的錢,以一個月為期,到期一準歸還。
求求您通融個二三百元吧?“冉久衡道:”你的信用破產,我不能借給你。你既然到日子就可以還,何不和外人借去?“冉伯騏看看這樣子,實在借不動錢。然而借不動也罷了,倒反挨了父母一頓臭罵,心裏倒是有些不服。於是也不說什麽,懶洋洋的走出來。正走出大門的時候,隻見替他父親收房錢的李老三,提了一隻皮包,走將進來。因問道:”房錢收得怎樣,不差什麽了嗎?“李老三道:”天津的款子,全收齊了,就是北京還差個二三百元。“冉伯騏道:”天津的錢,是哪天來的?“
李老三笑道:“大爺,你要和將軍要錢,就打鐵趁熱罷,錢是昨日下午由天津帶來的,存在保險箱子裏,還沒有送到銀行裏去哩。”冉伯騏一笑,說了一聲“勞駕”,出門自上汽車去了。便吩咐汽車一直開向虞美姝家而來。
那虞美姝的父親虞德海,提著一隻畫眉籠子,正自出門,要去上小茶館子,看見汽車到了,連忙向門裏一縮。冉伯騏剛要下汽車,虞美姝便由屋子裏迎了出來。
冉伯騏一下車,攜著她的手笑道:“你猜不到這時候我會到你家裏來吧?”虞美姝的母親虞大娘也笑著走出院子來說道:“喲!今天是什麽風,把大爺吹了來呢?”
冉伯騏道:“虞老板昨天晚上請我來吃早飯的,你怎麽裝起糊塗來了?”虞大娘道:“成!成!隻要大爺肯賞麵子,就在我這裏吃早飯。”那虞德海因冉氏父子不大喜歡他,趁著他們說得熱鬧,提了畫眉籠子,輕輕悄悄的一溜出門去了。這裏虞氏母子,把冉伯騏引進北屋。虞美姝陪著說話,虞大娘就去張羅茶煙。冉伯騏笑道:“我並不是到你家來吃飯,我是要請你去吃飯,不知道你肯賞麵子不肯賞麵子?”
虞美姝道:“大爺叫我去,我能說不去嗎?”冉伯騏道:“幹脆,要去就去,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虞美姝將嘴一撇道:“你又要拿我開玩笑。”冉伯騏正色道:“我那樣沒有事,老遠的跑了來,找你開玩笑嗎?我實在有一樁事和你商量,你準有好處沒有壞處。虞美姝紅了臉道:”你既然請客,何必請我一個呢?順水人情也請我媽一個不好嗎?有什麽話說,讓她也商量一個。“冉伯騏知道虞美姝又發生了誤會,笑道:”你總不把我當老實人,青天白日,同去吃一餐飯,要什麽緊?難道我還能吃你一塊肉嗎?“虞美姝聽他這樣說,臉越紅了,笑道:”我也沒說別的,不過要大爺多請一個客。大爺不願請,也就算了,我能說什麽呢?你等一等,我去換一件衣服。“她說完進屋子去了。虞大娘走過來道:”怎麽著?又要去花大爺的錢。“冉伯騏笑道:”吃一餐小館子不算什麽,我還要送虞老板幾套漂亮行頭呢。
你先別謝我,等到行頭拿來了,一塊兒謝我罷。“說畢,掉頭見虞美姝換了衣服出來,戴上帽子就要走。虞大娘道:”幹嗎這樣忙?多坐會兒,也不要緊。“冉伯騏道:”我商量的這一件事,時間很有關係,咱們就不必客氣了。“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虞美姝也就跟了出來。兩人坐上汽車去。冉伯騏就對車夫道:”就在這附近找一家館子吃飯,不要走遠了。“汽車夫答應著,開著車子,隻繞了兩個彎,就停在新豐樓門口,冉伯騏笑道:”回家去不遠,也不耽擱時候呢。“
二人進了館子,找了一間屋子坐下,冉伯騏馬上要了紙筆,就開菜單子,自己先寫了一樣,然後就停著筆偏著頭問道:“你要什麽?快說!”虞美姝笑道:“什麽事,你這樣急法子?”冉伯騏道:“把菜要好了,我自然告訴你。”虞美姝當真含著笑容,要了一個菜,一個湯。冉伯騏自己又開了兩樣菜,右手放下筆,左手兩個指頭,夾著寫菜單子的紙條,向桌子當中一扔,對著站在一邊的夥計說道:“拿去。越快越好!”夥計走了,虞美姝道:“你這樣急,到底是什麽事?你不說,我不吃你的飯了。知道你弄些什麽玩意哩!”說著,將身子站了起來,兩手扶住桌子,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憋不住了”。冉伯騏扯著她的衫袖道:“你別走。坐下來,讓我慢慢告訴你。”便將自己要行的計劃,對虞美姝說了。然後笑道:“事成之後,我謝你五百塊錢,你還嫌少嗎?”虞美姝聽他說了一遍,隻是含笑靜靜坐著聽,還有些不肯信。現在冉伯騏居然說達五百塊錢,這事倒是真的了。她用上麵的牙,咬著下麵的嘴唇,定著眼光,想了一想。冉伯騏道二“你不用出神,這決計沒有你什麽事,你若不答應,可錯過了一個好機會。”虞美姝道:“老太爺若是知道這個事,我可不得了。”冉伯騏道:“這樣子辦,他怎樣會知道?不過據我估量的數目,怕也隻有一千多塊錢。若是上了兩千的話,我就再分你兩百。”虞美姝笑道:“我倒不是說錢多少,就是和你大爺辦這一點子事,又算什麽呢?我實在怕老太爺要疑心我起來,我可受不了。至於上兩千不上兩千,大爺總應該知道,和我有什麽關係。”
冉伯駭拿著兩隻黑木筷子,敲著桌子沿,忽然亻並住筷子,向下一拍。說道:“好!
不問上兩千不上兩千,我決計分你六百元,你看我這事對得起你,對不起你?“虞美姝道:”你老疑心我嫌錢少,這事,我倒不得不辦了。“說這話時,夥計已送上菜來。虞美姝笑道:”你別忙,我去打一個電話,把老太爺安住在家裏,回頭咱們喝兩壺,慢慢再去。“說畢,虞美姝果然就去打了一個電話。回頭一進門便笑道:”這電話打得真湊巧,他本來就要出去,現在在家裏等我,不走了。老太爺反正在那裏等著,慢慢的去,就不要緊了。“於是兩人一麵談笑,一麵吃喝,吃完了,冉伯騏握著虞美姝的手道:”事成之後,我還要重重的謝你。“虞美姝將手一摔道:”你這人真不好惹,托我辦這大事情,你還要占我的小便宜。“冉伯騏哈哈大笑,這才會了賬,兩人分途而去。要知道他們究竟辦的一件什麽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妙手說賢郎囊成席卷壯顏仗勇士狐假虎威
卻說虞美姝和冉伯駭出了新豐樓,雇了人力車,自行回家。到了家裏,和她母親通知了一聲,說是暫時不能回來,便又雇了一輛車,直到冉久衡家來。冉久衡先接了她的電話,知道她要來,因此坐在外麵一間小客房裏等她。冉家的門房,知道虞美姝是冉久衡新收的一位幹小姐,很是相愛,因此她來了,並不阻攔她到裏麵來。
冉久衡隻一聽見聽差說,“將軍就在這外麵客房裏,”連忙笑著接住說道:“是美妹嗎?快進來。”虞美姝掀著門簾子,探進半截身子,先就叫了一聲幹爹。冉久衡坐在沙發上,連連招手,笑道:“進來進來。你這孩子說話,還是有些給幹爹開玩笑,說了一會兒就來,怎麽這大半天的工夫你才來?真叫我等的不耐煩。若是別人這樣約我,我就早走了。”虞美姝走了進來,也在那沙發椅子上坐了,一皺眉道:“別提了,我剛要走,排戲的來了,囉囉嗦嗦,說了許多廢話。他是為了正經事來的,我又不能不聽,所以遲了一會兒。”說時,把手搖撼著冉久衡的大腿道:“對您不住,要您等急了,您別生氣。”冉久衡摸著胡子笑道:“哪個和你們小孩子生氣。我來問你,你今天來找我,說是有好話對我說,有什麽好話要和我說,要什麽嗎?”虞美姝道:“慢說是幹爹,就是自己的爹,也不能來一趟,要一趟的東西呀?
我是看到今日天氣太好,要您陪我出去逛逛。“冉久衡點著頭笑道:”這是好話!
這是好話!“虞美姝道:”我很難得的請您一回,您既然答應了我,就得陪我好好的逛一回。“冉久衡用手理著胡子笑道:”可以,你說,要到哪裏去吧?“虞美姝道:”我要到西山去玩玩?“冉久衡道:”嘿!老遠的跑出城去作什麽?“虞美姝道:”城裏這些地方,我都到過了,就是沒有到過西山。我現在又沒有車子,幹爹不陪我去,我就沒有法子去了。“說時,將身子一扭一扭的,鼓著兩個腮幫子。冉久衡笑道:”得了得了,你別鬧了,我陪你去就是了。“於是就按著鈴,吩咐聽差,叫汽車夫開車,卻又輕輕私下對聽差說了,別讓太太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有一點鍾。冉久衡換了一件衣服,就要和虞美姝同走。虞美姝忽然想起一樁事情,說道:”幹爹,您等我一等,我要回家去一趟。“冉久衡道:”那為什麽?時候不早了。
再要一耽擱,到西山,可就趕不回來了。“虞美姝道:”我耳上戴著一副鑽石環子,可是借得人家的,上山若是丟了,那怎麽辦?我送回去罷。“冉久衡道:”傻子,就是這一點事,就把你愣住了嗎?你不會存在我這裏?“虞美姝道:”這東西可小著哩,存在哪裏呢?您出去,又不讓幹媽知道,我這東西放在哪裏呢?“冉久衡道:”放在我的保險箱子裏,你還不放心嗎?“他說著,將壁上一架穿衣鏡隻一碰,就現出一扇門來。裏麵卻是一間很精致的屋子。這是冉久衡的外臥室,虞美姝也來過一次。一張小鋼床後麵,掛著一張放大的半身相片。將相片一推,露出一個保險箱子門。虞美姝問道:”幹爹,這是什麽?怎麽牆上嵌一塊鐵板子“冉久衡道:”傻孩子,這就是保險箱。“說時,他將保險箱的圓鎖門,左轉了幾轉,又向右轉了幾轉。右轉完了,複又左轉了幾轉,然後隨便一帶那門就開了。虞美姝偷眼一看,隻見那箱子裏放了一堆鈔票,另外還有些方圓小匣子,重重疊疊的放著。冉久衡隨手拿了一隻小盒子,將它打開,笑道:”你有什麽寶貝,都拿來罷。“虞美姝將兩隻耳環摘了下來,用手托著交給他,他便放在盒子裏了。將盒子放到箱子裏去,又把箱門來關上。虞美姝笑道:”這箱子也不見得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怎麽叫保險箱?“
冉久衡道:“這箱子的鎖門是私配的,鎖門上有許多英文字母,由我們願對那個字,就對那個字開。我這個箱子門,必定要顛來倒去許多回,對上最後那個字,門才能開。這個箱子的開法,隻我和你幹媽兩人知道,這還不謹慎嗎?”虞美姝道:“我不信,讓我來開開看,碰巧,我也打開了。”冉久衡笑道:“這個鎖門,千變萬化,你要得不著訣竅,一輩子也不能碰那個巧。”虞美姝哪裏信,用手去亂轉一陣,哪裏轉得開?笑道:“真邪門兒,我就真打不開。幹爹,隻怕你也打不開了吧?”冉久衡笑道:“一物服一物,你瞧,我隻要幾下工夫,就可以打開了。要象你這樣費勁,那還了得!說時,冉久衡自己,便來開那鎖。鎖門先順過去,對上一個L字,回頭轉過來,對了一個小寫的i字,再又順過去,對上一個小寫的e字,末了,反過來對上一個S.虞美姝也認識幾個英文單字,光是字母,她自然分別得出來。她見冉久衡轉來覆去的轉著,笑道:”好麻煩,就是您自己,也未必記得吧?“冉久衡笑道:”不麻煩,還算什麽保險箱呢?你瞧我這又打開了不是?“虞美姝笑道:”原來保險箱子有這樣巧妙,我明白了。“冉久衡將箱門一關,笑道:”不要鬧了,走罷。“
於是和虞美姝二人,同走出門來,兩人剛要上汽車,虞美姝忽然一笑道:“您等一等,我還要進去一回。”冉久衡道:“你哪裏這樣不怕麻煩。”虞美姝笑道:“您等一等就得了嗎!”冉久衡猛然省悟,說道:“好罷,我在車上等你。”虞美姝走到冉久衡小客室裏來,先看一看,便到他私設的浴室裏去。這浴室裏安設有西式的穢桶,虞美姝也是來過的,進了門,就把門關上,停了一會,然後才出去上汽車,和冉久衡一路逛西山去了。冉久衡雖然風流自賞,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看見少年人攜侶遊山,很是羨慕,以為自己哪有這樣的機會,現在有這位花枝般幹閨女,陪他出來遊山,自然樂而忘返,因此留戀複留戀,一直到夕陽西下,方才同車而歸。虞美姝因汽車之便,讓冉久衡先送她回家,然後冉久衡才一人坐車回去。
冉久衡實在也有些倦了,到家便睡了一覺。及至一覺醒來,已是晚餐時候,冉久衡洗了一把臉,坐了一會,便和太太去吃晚飯。冉久衡雖然還有兩個姨太太,但是他家太太的規矩,兩位姨太太,讓她另外一桌吃。所以吃飯之時,桌上隻有老兩口子,並無別人。冉太太便道:“你這樣一大把年紀了,還帶著那十幾歲的戲子,城裏城外亂跑,難道你就不怕人笑話?”冉久衡道:“哪裏就亂跑了哩?也不過是同去了一趟西山。”冉太太道:“管他到哪裏呢?反正你帶著一個戲子同進同出,總有些不象話,慢說旁人說你,就是你兒子也有許多閑話,他說他錢不夠用,和你要個一百二百的,你不肯。這房錢收來了,就一次好幾百的賞給戲子。”冉久衡道:“你聽這混帳東西瞎說呢。他是沒有得著錢,特意在你麵前來挑是非的,你真相信他這無聊的話嗎?”冉太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要說他無聊。就是無聊,也是跟你學的。”冉久衡道:“怎麽你今天這樣讓著他?大概我出門去以後,他又來麻煩了半天了。”冉太太道:“他來是來了,可是在外麵鬧了一陣子,在我這裏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冉久街道:“他知道這幾天我手上有錢,一定要多來幾趟。
罷罷罷!明天我趕快把這錢送到銀行裏去,絕了他的念頭,我包以後十天半月也見不著他一回麵了。“冉太太道:”我這裏還有二百多塊錢,我也不要用,你一塊兒帶去存罷。“吃過飯之後,冉太太便取了二百元現洋出來。冉久衡道:”累累贅贅,給我這些個現洋,我又放到哪裏去呢?不如暫且放在裏麵箱子裏,明天再來拿罷。“
冉太太道:“你就放到保險箱子裏去得了。明天要送到銀行裏去,拿了就走,也省得進來再拿。”
冉久衡在外麵臥室裏睡的時候較多,所以他就拿了錢到外麵而來。因現洋在手上,先就去開保險箱子。這箱子一打開,冉久衡大為驚訝之下,所有的裏麵的珍珠寶石,現洋鈔票一掃而空。隻有一疊公債票和兩份公司股票,留在箱子裏。就是虞美姝留下來的一對鑽石環子也卷去了。估計一下,約摸值一萬二三千元。他說了一聲“哎呀”,隻一失神,把手上兩包洋錢,落將下來,花啦啦一響,撒了滿地,口裏連說不得了。外麵聽差聽見,便跑了進來,問有什麽事。冉久衡跌腳道:“快請太太出來,快請太太出來。”上房和這裏,隻隔一重院子,冉太太也就聽見一陣聲音。因也趕到前麵來,問有什麽事。冉久衡道:“你開了這保險箱子嗎?”說這話時,可站在屋子中間發愣。冉太太道:“我沒有開你的箱子呀,丟了什麽東西嗎?”
冉久衡拍手道:“丟了什麽?除幾張公債票,東西全丟了。怪呀!除了你,誰還會開這保險箱子的門呢?這一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把虞美姝存在這裏的一對鑽石環子也丟了,這還得賠人呢,冤不冤?”冉太太道:“她好好的把環子放在你這裏作什麽?”冉久衡就把上午存環子的事說了一遍。冉太太道:“這還說什麽,是你自己拖她掃帚打火,惹禍上身。”冉久衡道:“你以為這錢是虞美姝拿去了嗎?
她和我一路出門,寸步未離,就是回來,還是我送她先到家的。她沒有分身術,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她。“冉太太道:”我也知道說不上她。從前是咱們兩個知道開這箱子,如今是共有三人知道開這箱子。船裏不漏針,漏針船裏人。我沒有開你箱子,你自己不能說這話騙自己,又不是虞美株拿了,難道這鈔票和首飾放在箱子裏,它會飛嗎?“冉久衡道:”我也是這樣覺著奇怪。難道聽差和老媽子拿了不成?可是他們不但不會開保險箱子,就是會開,也沒有這麽大膽。“冉太太道:”雖然是這樣說,人心隔著肚皮呢,誰敢說這話呀。咱們可以把老媽子和聽差全叫來問一問,就是你兩位姨太太,哼!也得問一問。“冉久衡躺在一張睡椅上,望著那保險箱子門出了一會神,忽然往上一站,連連搖手道:”不用尋了,不用說了,全是你那個寶貝兒子做的。他平常半月也不來一回,這兩天是天天來,來了就是借錢。我看他樣子,就有好些個不願意。準是他一起惡心,所以把錢全拿去了。“冉太太道:”他也不知道開這門呀。“冉久衡道:”我們是無心的,他是有心的,也許他話裏套話,把開這門的法子得去了。至於家裏人呢……“說到這裏,向外麵屋子一望,隻見擠了一屋子的人。一個老聽差首先說道:”給將軍回話,聽差誰都不敢走,誰走誰就有嫌疑。“冉久衡兩個姨太太這時也來了,說道:”我們都不敢走開一步,連箱子和身上,都可以檢查的。“
冉久衡觀測這種情形,家裏人都不象拿了。便吩咐太太在家裏看著,關上大門來,誰都不許走,自己就出其不意的,坐了汽車,突然到冉伯騏家來。他們雖是父子,冉久衡一年也難得到兒子家裏來一回的。這時門房看見老主人來了,忙著就要到上房去報告,冉久衡問道:“大爺在家嗎?”門房道:“大爺到天津去了,汽車還是剛打車站回來呢。”冉久衡聽了這話,就是一怔。走到上房裏去,冉少奶奶聽見公公到了,預料必定發生什麽重大問題,隻得叫老媽子攙著,走出正屋裏來。冉久衡見她麵色黃黃的,一綹散發,披到臉上,形容推摔得可憐。便道:“我是來找伯騏說幾句話。你身體不好,何必出來呢。”冉少奶奶道:“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他突然告訴我,要到天津去,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冉久衡道:”他不在京就算了,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於是坐著談了幾句家常話。冉久衡看她的態度十分自然,料想她沒有什麽虛心事,也不提起丟錢那一套話,正在這時,乳媽牽著冉伯騏一個三歲的女孩子,由外麵進來。冉少奶奶招手道:”玉寶,來,爺爺來了。“玉寶果然走上前,叫了一聲”爺爺“。冉久衡牽著她的小手正要和她親一親,隻見她手上拿著一個錦綢小巨子,正是自己放一串珠子在裏麵,藏在保險箱子裏的。冉久衡接了過來,仔細看了一看,裏麵空無所有,問王寶道:”你在哪裏弄了這一個好花匣子玩?“玉寶道:”是爸爸給我的,他還有呢。爺爺。你要嗎?“冉久衡看見了這個真憑實據,實在不能忍耐了,將腿一拍道:”不用提,這些錢一定是這混賬東西拿了無疑。“冉少奶奶看見公公臉上,忽然變色,不知原因何在,倒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正色問道:”他又搗了什麽亂子嗎?“冉久衡便將保險箱子丟了東西的話,對他兒媳說了一遍。因道:”拿了我的錢去,我不怪,還把一些珠寶也拿起走了,這裏麵還有人家存放的鑽石環子,也被他拿去。這樣一來,我倒要買了會賠人家。
想起來,教人氣不氣?“冉少奶奶聽了,倒覺得過意不去,極力的辯論,說是自己並不知道。冉久衡道:”這是我自己的兒子不好,我怎樣能怪你?我想他手邊有錢,那幾樣首飾,不至於就會換掉,也許還放在家裏,你若尋出來了,我可以分一點東西給你。“冉少奶奶道:”您老人家怎樣說這種話呢“尋出來了,還不該還您老人家嗎?除非他帶走了,若是沒有帶走,他再要回家來拿那東西,我一定要留下來。”
冉久衡知道他兒媳還老實,既然這樣說,也隻好暫且按下,咳聲歎氣,坐著汽車回去了。
那冉伯騏擄了他父親這一筆大款,自然是十分快活,不過究有點骨肉之情,他到天津去的時候,坐在火車上一人問著想,老頭子雖然揮霍,突然丟了這些錢,心裏總不好過,難免要出什麽岔子,越想越不妥,到了天津,當晚住在旅館裏,便打了一個電話回來,探問消息。他在電話裏,隻略問父親那邊有沒有什麽事?冉少奶奶就先告訴他,說是父親來了一次,你拿了他的錢,他已知道了。錢他已不要,算你用了。可是那些首飾你得送回去。冉伯駭聽了他夫人的話,當時隨便的答應了。
也就掛上電話。可是他夫人知道他在天津住的地方,就寫了一封很詳細的信給他,勸他把珠寶首飾拿回去。況且以後總還有請求父親的日子,何必此次就做得這樣絕情呢?這幾句話倒是把他的心事打動了,就寫了封信給冉久衡,說是實在為債務所逼,所以做出這樣事來。錢是用了,珠寶沒敢動,隻要父親再借個兩千元出來,就把東西送回。那珠寶要值五六千元呢,冉久衡雖明知道他兒子存心訛索,還是拿錢贖回來的合算,因此又存了二千元在冉少奶奶那裏,讓她做贖票的,到一個禮拜之後,才把東西弄回來。
冉伯騏身邊陡然有了六七千元的收入,回到了北京,花天酒地,就大鬧起來。
冉伯騏左右本有一班隨著捧角的,他一有了錢,他們都知道了,天天晚上,找著冉伯騏聽戲逛窯子。這一群人裏麵,有一位侯少爺,名字叫潤甫,倒是有幾個錢,除了冉伯駭而外,沒有人能和他比較的。有時冉伯騏誤了卯,大家就專捧侯潤甫一個人來抵缺。這一天晚上,暗暗的,滿天飛著煙也似的細雨。雖然沒有刮風,可是在屋外走著,卻有一種冷氣往人身上直撲。冉伯騏被人約去打牌去了,便懶得到胡同裏去。這一班人裏麵王朝海馬翔雲二位,綽號叫哼哈二將,一天不讓人花幾個錢,心裏不會痛快,這一天晚上找不著冉伯騏,便接二連三的打電話給侯浦甫,要他出來。侯潤甫吃過晚飯,不知怎麽好,又想看電影,又想去看戲,倒是想隔一日再到胡同裏去。偏是王馬二位拚命的打電話,隻得約著二人在球房裏等候。王馬二人得了電話,便雇車一直到球房裏去。他們剛一進門,球房裏的夥計,便笑著喊道:“王先生馬先生。冉大爺沒來嗎?”王朝海隻點了一個頭,卻向地球盤這邊走來。
夥計問道:“就您兩位嗎?”說著話,便沏了一壺茶來。球盤這時還有人占著,二人便坐在一邊喝茶等候。剛喝了一杯茶,侯潤甫便進來了。便問道:“又打地球嗎?
扔得渾身直出汗,什麽意思?打一盤台球罷。“王朝海道:”我們本是在這裏等你,誰要打球?你來了,我們就走,不打球了。“說時,掏了兩毛錢算茶錢,扔在茶桌上,便拖他出來。侯潤甫道:”上哪一家呢?今天我們找一個新地方坐坐罷。我聽說翠香班有一個叫拈花的,會做詩,很有些名聲。我不相信,得瞧瞧去。“王朝海道:”她不會做詩,那倒罷了,她要是會做詩,一盤問起來,我們不如她,那可是笑話。“侯潤甫道:”我總得去瞧瞧,把這個疑團解釋了。我不信這裏麵的人,真比我們還強。“馬雲翔道:”也好我們去看一看。不合適,我們走就是了。“
翠香班離這球房,本不很遠,三個人說著笑著,就走到了。他們三個人走進一間屋子,就由龜奴撐起簾子,叫了姑娘點名。點到拈花頭上,隻見一個姑娘,瘦瘦的一個身材,也是瘦瘦的麵孔,不過眉宇之間,還有一點秀氣。她身上穿了一件絳色的薄絨短襖,倒很素淨。侯潤甫指著拈花道:“就是她罷,就是她罷。”拈花轉回身,正要走進自己房裏去,龜奴卻一選連聲的叫拈花姑娘。拈花隻得走進房來,問是哪一位老爺招呼?馬翔雲指著侯潤甫道:“就是這一位小白臉,不含糊吧?”
拈花微笑了笑,便說道:“請三位到我那邊小屋子裏去坐坐。”拈花在前,三個人便隨著跟了過來。進了這屋子,隻見除了家具之外,壁上卻掛了字畫,也陳設些古雅的玩品。侯潤甫正抬頭看了一看正中間,懸著一副黃色虎皮箋的對聯,寫著行書的大字,有一邊是“理鬢薰香總可憐”。王朝海背手靠住椅子背,卻拍著念道:“這字寫得很好,理發薰香總可憐。”拈花含著微笑,問了各人的姓,卻又接上問王朝海道:“王老爺貴省是哪裏?”王朝海道:“江西靖安。”拈花笑道:“原來呢,王老爺念的音和北京音不同呢。”他們二人隨便支手架腳的坐著。拈花笑捧著一玻璃杯白開水,卻坐在屋子犄角上,眼望著他三人,算是相陪。馬翔雲覺得王朝海念別了字,一時想不出話來,把這事遮蓋過去。他轉眼一看,見茶幾下層,亂疊著幾張報紙,隨手拿起來翻著一看,正是今天的日報。因對拈花道:“究竟有文才的姑娘,與別人不同,天天還要看報呢。”拈花笑道:“我這種看報,與旁人不同,不過是看看小說和笑話,還問得了什麽國事嗎?”侯潤甫道:“我就知道你看報,常在報上看到你的大作。”拈花笑道:“那些花報上登的詩,全不是我做的。都是人家署了我的名字投稿的。在人家這自然是一番好意,其實真要我做起來,那個樣子,也許我做得出。”侯潤甫道:“這樣說,你的大作一定是好的了。何以自己不寫幾首寄到報館裏去呢?”拈花笑道:“雖然可以湊幾句,究竟見不得人。有一次,我寄了一張稿子到影報館去,登是登出來,可是改了好多。”侯潤甫道:“一定是改得不好。”拈花道:“就是改得好,改得我不敢獻醜了。編這一類稿子的,編輯那位楊杏園先生,我倒是很佩服。”王朝海笑道:“你和他認識嗎?”拈花道:“我也是在報上看見他的名字,並不認識。”王朝海笑道:“我聽你這口氣,十分客氣,倒好像認識似的呢?”拈花被他一言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也許三位裏麵,有和楊先生認識的呢。我要是在人背後提名道姓,傳出去了,可不是不很好。”馬翔雲道:“你這話倒是不錯,我們果然有人和他認識。”拈花聽了就欣然的問道:“哪一位和楊先生認識?”馬翔雲道:“我們三個人都不認識,但是我們有一個朋友,卻和他認識。這個朋友,也是天天和我們在一處逛的,不過今天他沒有來。”侯潤甫道:“誰和楊杏園認識?”馬翔雲道:“陳學平和他認識,據說是老同學呢。聽說這姓楊的也喜歡逛,後來因為一個要好的姑娘死了,他就這樣死了心了。”拈花道:“對了,那個要好的姑娘,名字叫梨雲,還是他收殮葬埋的呢。
這種客人,真是難得。“侯潤甫笑道:”拈花,你倒算得楊杏園風塵中一個知己。“
拈花道:“侯老爺,你想想看,多少患難之交的朋友,一死都丟了手,何況是一個客人和一個姑娘呢?我在報上,看了他做的一篇《寒梨記》,真是寫得可憐。”侯潤甫見她老誇者楊杏園,心裏卻有些難受,隻淡笑了一笑。王朝海道:“既然你這樣欽佩他,不能不和他見一見。我一定叫我那朋友轉告楊杏園,叫他來招呼你。”
拈花臉一紅道:“那倒不必,隻要他來談一談,讓我看一看,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侯潤甫見她這樣說,越發不高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走到外麵不住跌腳道:“真冤!你看她坐在屋子犄角上,仿佛我們會沾了她什麽香氣似的,老不過來,真不痛快。”馬翔雲道:“那就走過一家得了,這算什麽呢?”侯潤甫道:“我是挑新姑娘失敗的,我還要挑新姑娘補上這個樂趣。”
正說話時,站在一家班子門口,電燈燦亮,有兩個桃子形的白磁電燈罩,上麵寫了銀妃二字。侯潤甫道:“就是這裏吧?咱們進去看看。”於是侯潤甫走前,王馬兩位在後,走了進去。侯潤甫為了門口兩盞電燈所衝動,指明了要挑銀妃,恰好銀妃屋子裏,已經有了客人,就請他們在別人屋子裏坐了。銀妃穿了一件粉紅色錦霞緞的旗袍,滿身都繡著花,華麗極了,跟在他們三人後麵,走了進來,隻問了一句貴姓。然後站在玻璃窗邊,對鏡子看了一看後影,理了一理鬢發,搭訕著就走了,屋子裏隻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娘姨陪著。後來娘姨也走了,隻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大姐,靠著窗子嗑瓜子,問她的話,她就冷冷淡淡的說一句。不問她的話,她也不理。侯王馬三人,隻是抽著煙卷,彼此找話說。約摸有半個鍾頭,那銀妃也不曾來一回。
侯潤甫心裏明白,這一定是看不起他三人,老坐也沒味,就出來了。臨走的時候,銀妃才趕了來,說一句“何必忙著走。”侯潤甫走出來,用腳一跌道:“好大架子,我怎樣能出這一口怨氣?”一麵走著,一麵跌腳。馬翔雲道:“你別忙,今天晚了,也來不及。明天我找了陳學平一路來,看他有沒有辦法?他是一個花界智多星,總有妙計。”侯潤甫道:“好!我們明日在五湖春吃晚飯,在那裏計劃。”這一晚上,各人不逛了,垂頭喪氣的回去。
到了次日晚上,在五湖春集會,陳學平和馬翔雲先來了。馬翔雲把昨晚的事,對他一說,問可有什麽法子出氣。陳學平想了一想,說道:“法子是有一個,但是今天晚上萬來不及了,隻好等到明天罷。”馬翔雲道:“你要能辦,今天就辦了罷,又何必挨到明天去呢?挨到明天,我們又得多憋一天的氣。”正說著,侯潤甫來了,他一聽陳學平說有法子報仇,比著兩隻衫袖,就和他連連作了幾個揖。說道:“昨天你雖然不在場,你是我們一黨的人,丟了我的臉,也和丟了你的臉一樣。”說著,將身子挺了一挺,舉起手來,比著眉毛,行了一個軍禮,笑道:“這還不成嗎?”
陳學平道:“既然這樣,你們在這裏喝著茶,先別要菜。讓我把事辦妥了,再來吃飯。我回來的時候,也許有幾個客來,你們要好好的招待。”侯潤甫道:“你還要帶誰來?”陳學平道:“天機不可泄漏,那就不能先說,反正是救兵就得了。”說畢,他掉頭就走了,侯潤甫也猜不出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得等著。一會王朝海也來了,三個人互猜了一會了,也想不出什麽妙計,便靜等陳學平回來。
也不過四十分鍾的工夫,隻見他領著四個穿灰色製服的兵士,一路闖將進來。
侯潤前最是膽小,臉一紅,向後退了一步。王朝海和馬翔雲都坐在椅子上站不起來,隻翻著眼睛,對陳學平望著。陳學平見他三人發怔的樣子,知道是嚇倒了。便先道:“這四位是我的朋友,就住在我的對門,我給你們介紹介紹。”侯潤甫這才明白,原來是他請來的人。陳學平一介紹,一個叫劉德標,一個叫王金榜,一個叫蔣如虎,一個叫吳國梁。侯潤甫一想,帶了他們來,想大鬧一場嗎?那可玩不得,心裏倒捏著一把汗。眼裏望著陳學平,有句什麽話要說,一時也說不出來。陳學平明白了他的意思,給劉德標四人各遞一支三炮台煙卷,又斟了一遍茶。笑著對侯潤甫道:“這四位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剛才對四位一說昨晚上的事,他們四位都說,彼此都是朋友,要和銀妃開一回玩笑。”因就把預定的計劃,對侯潤甫說了一遍,侯潤甫也禁不住笑道:“這法子太好了,可是有些對這四位老總不住。”王金榜道:“大家鬧著玩,要什麽緊,象你們先生們花了錢還直受氣,真不值。要咱們弟兄給她鬧鬧,她才知道利害。”侯潤甫道:“我們沒有別的來謝,明日約四位老總,多喝一盅。”劉德標道:“咱們交朋友嗎,不在乎這個。”馬翔雲一看他們也很和氣的,便說道:“這四位老總真痛快,不要客氣,就請要幾個菜,我們好先叫做去。”說時,把菜牌子送了過來。劉德標將手一攔道:“咱們全不認識,瞧什麽呢?”回頭對那三位兵士道:“你看咱們吃個什麽?”蔣如虎道:“有羊肉嗎?我來一個炮羊肉。”吳國梁道:“我要炸丸子。”陳學平一聽,糟了,這是江南館子,到哪裏來的北方菜呢。便笑著說道:“這個菜,全不值什麽,來好一點的吧?”王金榜道:“這館子,咱們真沒有來過,可不知道怎樣吃。再說這大館子的菜,還壞得了嗎?”
陳學平一想,他們大概是不會要菜,他們不講究什麽口味,給他來些大魚大肉,就得了。於是將紅燉肘子,青菜燒獅子頭,大碗扣肉,一些肥膩些的菜,來了五六樣,然後便請四位老總入座,侯潤甫執壺勸酒。劉德標在四人之中,比較懂交際些,陳學平一定要他坐了首席。侯潤甫舉杯一敬酒,劉德標道:“你們都是先生,我坐著在上麵,可有點不得勁。”侯潤甫道:“劉老總,不要說那個話。你們都是替國家出力的好漢,我們算什麽呢?”這一句話說出來,他們四人都笑了。吳國梁道:“你這四位先生都好,咱們這朋友交上了。老劉,咱們喝一個痛快。”劉德標道:“你別忙。今天吃完了飯,得給人家辦一點事,喝醉了怎麽辦?人家明天還請咱們呢,留著量明天喝罷。”吳國梁舉起杯子向口裏一倒,杯子刷的一下響,然後說道:“這事交給我了。”說著,把右手向桌子當中一伸,豎起他一個大拇指。吳國梁的身材最高,可以說得是個彪形大漢。馬翔雲笑道:“吳老總這話對了,這件事總得他去。”蔣如虎笑道:“誰不知道,他就叫吳大個兒。別說鬧,瞧他這樣子,就他媽的夠瞧了。”大家一陣說笑,這四位佳客,被四個先生恭維的心滿意足。飯吃得飽了,一個人嘴裏辦了一支煙卷。劉德標道:“咱們走啊,別老在這裏待著了。”
說了一聲“再會”,他四個人徑自走了。
走不多路,就到了銀妃搭的那家班子,四個人一溜歪斜的走著,便闖了進去。
龜奴看見四個人進來,就引他進了一間屋子坐了。龜奴還沒有開口問,吳國梁道:“把你們這裏所有的姑娘,全叫了來看看。若有一個不到,我就捧他媽的。”龜奴看四人臉上都帶著些酒容,一想這些人不大好惹,不敢作聲,暗暗的通知了全班的姑娘,都送來給他們四人看。龜奴唱名一唱到銀妃,她還穿得是昨天穿的那件粉紅旗袍。蔣如虎笑道:“他媽的,衣服真好看,她叫銀妃嗎?就讓她陪咱們坐坐。”
銀妃沒有法子,隻得敬茶敬煙,遠遠的站著,陪他們說話。劉德標道:“這是你的屋子嗎?”銀妃不敢撒謊,說道:“不是的。”劉德標將兩眼一瞪,拿著一隻杯子,向地下一砸,說道:“他媽的,你瞧咱們當兵的不起嗎?咱們有子兒,不白逛。”
說著,掏了一塊銀幣,啪的一聲,向桌上一拍,銀幣由桌麵向上一蹦,落在一隻茶杯子裏,把杯子又打了一個。銀妃嚇得不敢作聲,滿臉通紅,靠著門象木頭人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早有兩個年紀大些的阿姨,搶了進來,放出笑臉,對劉德標道:“老總,你別生氣。因為她屋子裏有客,所以沒有請過去。現在就給諸位騰屋子,請你稍微等一等。”王金榜用腳在地上一頓,說道:“叫他快一點騰屋子,老子不耐煩等。”銀妃見有阿姨在那裏敷衍,便想抽身逃走,腳剛一移動,王金榜喝道:“你往哪裏去?不陪咱們嗎?咱們一樣的花錢。”銀妃嚇了一跳,又站住了。一個阿姨笑道:“她去騰屋子呢,那裏是走開?”娘姨一麵說著,一麵在茶杯裏掏出那一塊錢,交給劉德標道:“老總,這個我們可不敢收,千萬收回去。”劉德標接著錢,眼睛一瞪道:“怎麽著,嫌少嗎?”阿姨道:“不敢不敢,沒有這樣的規矩。”
劉德標這才將錢收下。娘姨回頭問屋子騰好了嗎?外麵答應騰好了。娘姨便道:“四位老總請,請到我們屋子裏去坐。”劉德標口裏唱著梆子腔,便和他同誌三人,一齊到銀妃屋裏來。四個人唱是唱,鬧是鬧,銀妃坐在屋裏笑又笑不出,哭又不敢哭,真是進退兩難。
約有半個鍾頭,侯潤甫一班人來了,銀妃掀起一麵窗紗,隔著玻璃,向院子外一看,認得這是昨天新認識的一班客,連忙招呼娘姨出去招呼。娘姨將他們引在隔壁屋子裏坐了,輕輕的說道:“諸位老爺,對不住。我們姑娘在屋子裏陪上了幾個大兵,走不出來。”侯潤甫道:“那要什麽緊。你們也太膽小了。”娘姨道:“我們總是不得罪他的好,坐一會子,他也會走的。”侯潤甫皺著眉對陳學平道:“這種情形,實在不好,我們得取締取締。”陳學平道:“這事老頭子一定不知道,給他一說,他必然要辦的。”正說時,劉德標四人在銀妃屋子裏,高聲唱蹦蹦兒戲,難聽已極。侯潤甫對著壁子喝道:“是哪裏來的這班野東西,這樣胡鬧。”那邊吳國梁,聽到有人喝罵,便搶出房門,站在院子裏,罵道:“那屋子裏罵人的小子,給我滾出來。”班子裏見他這個大個兒往屋外一挺立,早有三分懼怕。他不住的卷著兩隻衫袖,鼻子裏出氣,呼呼有聲,大家越是嚇得麵無人色。在這個時候,劉德標王金榜蔣如虎都闖將出來,口裏隻嚷要打,滿班子裏人,都閃在一邊,睜眼望著,以為今日難免要出人命的。不料門簾一掀,侯潤甫走了出來,這四人立刻軟化了。
各人的腳一縮,挺著身軀立正,同時向侯潤甫行了一個舉手禮。侯潤甫背著兩隻手,站在他們當麵,昂頭冷笑了兩聲,說道:“我說鬧的是誰?原來就是你們。”說到這裏,嗓子突然加緊,喝道:“你們這樣鬧,還要你那兩條腿不要?我現在也不難為你們,你給我立正在這裏,讓大家看看,免得人家說我們沒有軍紀風紀。”這四個人立著象僵屍一般,哪個敢說話。於是陳學平王朝海馬翔雲都出來了。對侯潤甫道:“叫人家立正在這裏,怪寒磣的,讓他們去罷。不許他們以後再鬧就是了。”
侯潤甫道:“我向來不發脾氣的,發了脾氣,可就不好惹,我非……”陳學平不等他說完,便道:“這裏也不是管他們的地方,讓他們回去罷。明天回去罰他們也不遲。”侯潤甫於是對劉德標四人道:“看大家講情分上,饒恕你一次,去罷。”劉德標聽說,又行了一個舉手禮,然後出門去了。滿班子裏人一見侯潤甫這種情形,才知道他大有來頭,都叫痛快。
銀妃先就覺得侯潤甫是極平常的人,這樣一來,她懊悔不迭,昨天不該冷待他們,一來幾乎丟了一班好客,二來又怕侯潤甫發脾氣。連忙走過來,牽著侯潤甫的手道謝。兩個娘姨,趕快給他們拿著帽子,就向自己屋裏引。侯潤甫坐著,銀妃就站在他麵前說笑。對於王朝海三個人,也是老爺長老爺短的稱呼。侯潤甫讓她恭維得夠了,起身要走,銀妃一歪身,坐在他懷裏,口裏說道:“我不許你走,至少還坐一個鍾頭呢。”侯潤甫笑道:“你就留住了我一個人,我幾位朋友,也是要走呀。”
銀妃聽說,又將陳學平一一敷衍了一陣。最後又伏在侯潤甫肩膀上,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問道:“燒兩口煙玩玩,好不好?”侯潤甫道:“玩兩口倒可以,可是我們都不會燒。”銀妃道:“自然我來燒。可是您隻玩兩口得了,不要抽多了,抽多了要醉的。”又對馬翔雲道:“你三位老爺,也來玩玩。”娘姨聽見她說,早在櫥子抽屜裏拿出煙家夥,放在床上。銀妃躺在左邊,侯潤甫四個人,輪流的躺在右邊抽煙。
又鬧了一個鍾頭,侯潤甫才走。銀妃挽著他的手,直送到院子中央,還是十二分的表示親熱。他們四人出了班子,這才哈哈大笑。
第七十二回漂泊為聰明花嫌解語繁華成幻夢詩托無題
當時,在胡同裏走著,向四個八大爺,連聲道謝。又道:“痛快痛快,昨天晚上一股怨氣,完全衝出來了。那拈花雖然沒有銀妃那樣冰我們,但是她也很瞧我們不起。我們再請這四位大爺到她那裏去鬧一鬧。”陳學平道:“鬧一國還可以,那算是出氣。若是鬧了又鬧,人家疑心我們拿她作幌子,那可不好辦。”馬翔雲道:“這事也用不著那樣做圈套。拈花不是很羨慕楊杏園嗎?叫老陳邀著楊杏園和我們一塊兒去,她就會好好的招待了。”侯潤甫道:“要這樣,今晚上可就去不成了。”
陳學平道:“本來也就不必今天去。好玩的地方,留著慢慢的玩,何必一天晚上,就把它玩一個幹淨哩?”侯潤甫道:“我們還走一家嗎?”陳學平道:“不必,打兩盤球得了。坐久了,也該鬆動鬆動身體呢。”陳學平一提,大家都同意,又到球房裏去。這打球也象抽煙一般,不抽煙倒也不過如此,一抽上了癮,就非抽足不可,所以打一兩盤球,決是不能休手的,他們一打球,一直就打到十二點鍾方始回家。
到了次日,陳學平記著侯潤甫的約會,一吃了早點心,便到楊杏園寓所裏來。
這個時候,已是陰曆三月快完,天氣十分暖和。院子裏擺滿了盆景,新葉子上,一點兒塵土沒有,生氣勃勃的。那兩株洋槐,稀稀的生出繭綢一般的嫩葉,映著院子地下的樹影,也清淡如無。沿著廊沿下,一列有幾盆白丁香花,一股香氣,直在太陽光裏蕩漾。陳學平走進來,隻見楊杏園捧著一本書在廊下走來走去的看。正要喊他,他已看見了,便請他進屋子去坐。楊杏園道:“我們好久不見麵了。初聽說北京有一個老同學,便很高興的找到一處談談。見了幾回麵之後,究竟因為出學校門以後,年數隔得多了,性情都有些改變,見個一二回麵,感情依然恢複不起來,所以又淡下來,你說是不是?”陳學平笑道:“這話果然,我也這樣想著,隻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什麽難事,經你們新聞記者一揣摸,就有頭有尾了。”楊杏園笑道:“這並不是揣摸,事實就是這樣。就象你到我這兒來,不是很難得的一件事嗎?”
陳學平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無緣無故我是不來。不過今天來,完全是為你的事,不是為我的事。”楊杏園道:“為我的事嗎?我很願聞其詳。”陳學平道:“你有多久不逛胡同了?”楊杏園一合掌,微笑道:“禪心已作沾泥絮……”陳學平道:“我最討厭佛學,玄之又玄,你別和我鬧什麽機鋒。”楊杏園道:“大好春光,什麽玩的地方也好去,為什麽要到胡同裏去?”陳學平道:“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先別攔著,讓我說完了,你就知道我有提到的理由了。”因就把拈花欽慕他的話,說了一遍。楊杏園笑道:“你不要騙我,我不相信你的話。”陳學平昂著頭歎了一口氣,說道:“拈花拈花,你這一番好意,真是埋沒了。你很崇拜人家,人家絕對不肯信,我有什麽法子呢?”說著,又望著楊杏園道:“這人實在是你風塵中的知己。你不去看她,那都不要緊。你說沒有這一回事,連我聽了都不眼氣。”說著將手上的手仗,戳著地板咚咚的響。楊杏園道:“有就有,何必發急呢?”陳學平道:“今晚上有工夫嗎?我陪你一路去見一見這人。”楊杏園道:“那倒不忙在一時,過兩天再去罷。”陳學平笑道:“你當著我麵說不去,可別今晚上一個人溜去了。
我有事,是常在胡同裏走的,我若遇見了你一個人去,可不能答應你。“楊杏園道:”我又不認識這人,一點感情沒有,我何必瞞著人去呢?“陳學平不能瞞了,就把侯潤甫受了冷落,要楊杏園給他去爭麵子的話,詳細說了一遍。楊杏園聽了這話,更不要去了。笑道:”我又不認識那位候君,怎樣好去鑲人的邊?“陳學平道:”那要什麽緊,遊戲場中,一回見麵二回熟,隻要我一介紹,就是朋友了。況且人家對你,本來就很歡迎,決不嫌你去得冒昧的。“楊杏園道:”也好,過個兩三天,我再奉陪罷。“
陳學平倒信以為真,果然過著幾天之後再來約他。但是楊杏園居心不和他去,後來陳學平兩次打電話來找他,他都推諉過去了。四五天之後,是個陰天,早上下了一陣雨,下午雖然住了,兀自陰雲暗暗的。先在前麵邀著富氏兄弟研究了一會子漢文,講得有些口渴,自回後麵來喝茶,屋子裏涼風習習,覺得身上有些涼,找了一件薄棉衣服穿上。恰好這兩天,報館裏收到的稿子,異常擁擠,又沒有什麽事,攤書坐了一會,總是無聊。吃過晚飯,對著電燈枯坐,不由得亂想心事。忽然想到陳學平提的那個拈花,趁著今晚無事,何妨去看看。華伯平對我,也曾提過,隻是我沒有留心,就拋開了。若據他們的話看來,竟是真有其人,我倒應該證實一下。
若這話是假的,我坐一會就走,那也沒有關係。這樣想著,立刻就有要去的心事,於是換了件衣服,拿著帽子,就要去。轉身一想,不去也好,不要由此又墜入情網。
這樣想著,把帽子摘下來,向衣架上一掛。接上第三個念頭:“若是不去,真辜負了這人的一番好意。我能說一句寧可我負天下人嗎?”到底戴上帽子,坐車到了翠香班。
這天因為天氣不十分好,胡同的遊客,並不多。楊杏園走進門去,先且不叫拈花,依然過了一道點名的手續。點到拈花頭上,是個二十歲附近的女子,少不得仔細看了一眼。凡是一個人來尋花問柳的,妓女也就認為是專誠而來,況且今天人又少,一個人進來,越發是容易讓人注意。拈花看見他這樣,心裏也就有所動。名點過了,楊杏園便對龜奴道:“你叫拈花罷。”拈花正站在院子裏聽了這話,又猜上個兩三分,便請他進屋子去坐。楊杏園不等問,便先笑道:“我姓楊。”拈花臉一紅,點點頭道:“哦!是的。”她屋子裏有個三十多歲的阿姨,正拿著一把茶壺,要出門去,聽了“我姓楊”三個字,手叉著門簾子不走,卻回轉頭來笑道:“哎喲!
我說呢。“又對拈花笑道:”我猜的話,也就有個五六成對啦。“拈花道:”你倒是沏茶去,怎麽站在門口?“阿姨笑著去了,有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送了果碟到桌上來,她將果碟放在桌上,兩隻眼睛,由頭上至腳下,卻把楊杏園看了一個夠。
楊杏園看她穿了一身綠格子布衣服,倒也幹淨。圓圓的臉兒,薄薄的敷了一層撲粉,例顯得兩隻眼珠,分外的黑。楊杏園見她望著,便笑問道:“你認識我嗎?”小姑娘低頭咬著嘴唇一笑,說道:“我在報上老看見你的名字。”楊杏園笑道:“你也會看報嗎?”她道:“認識幾個字,不能全認。”楊杏園道:“據你這樣說,一定很好的了,你叫什麽名字?”她笑了一笑,不肯說。楊杏園對拈花道:“這大概是令妹了,怎樣不肯把名字告訴我。”拈花笑道:“她對生人,是瞎謅一個名字的,真名字,可是叫小妹妹。她對楊先生不肯說假名字,又不好意思說真名字,所以隻好不作聲了。”楊杏園道:“有其姊必有其妹,這小妹妹,又玲瓏,又溫柔,很可愛呢。”拈花笑道:“一個糊塗孩子,不要太誇獎了。”
楊杏園一麵說話,一麵抬頭看時,見正中壁上,虎皮箋的對聯,是“春花秋月渾無奈”,不由笑道:“一肚皮不合時宜,在這一副對聯上很看得出來了。”拈花道:“這也是一個客人送的,我隻覺得很自然,所以愛掛著,其實我是不敢當。”
拈花說話,可就坐近了,和楊杏園隻隔了一張桌子麵。仔細看她臉色,雖然很是清秀,可是血氣不足,未免露出幾分憔悴。楊杏園一想,這人一定身世可憐,就是以目前而論,恐怕也很不得意。拈花見他對麵平視,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便拿著碟子裏的紙包花生糖,剝了兩顆吃了。低著頭,目光射著手背,手上折疊著糖紙,笑著問道:“楊先生不大出來玩玩了嗎?”楊杏園聽她的口音,倒好象她知道自己從來愛逛似的。因道:“從前倒是在胡同裏有一兩個熟人,現在因為事忙,晚上不大出門了。”拈花笑道:“這樣說,今天晚上何以又出來了哩?”楊杏園道:“這話恐怕老四未必肯信,今晚我是特意來拜訪的。”那阿姨進來倒茶,便笑道:“楊老爺怎麽知道我們四小姐是老四?”楊杏園道:“因為知道,所以才特意來拜訪。”阿姨笑道:“我們小姐,天天看楊先生做的那個報。”拈花笑道:“你就不要說了,編報都說不上來。”阿姨道:“我又不認識字,知道什麽叫做編呢?楊老爺,我們四小姐,就喜歡看你做的文章,看了就對我們說。她說你有一個要好姑娘……”說到這裏,回頭對小妹妹問道:“叫啥個……哦?想起來哉,叫梨雲,阿是?先是交關好(口虐),到後來……”拈花笑道:“得了,別說了。這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自己還不知道,要你來告訴他?”楊杏園道:“這事很奇怪,你們何以會知道呢?”
拈花道:“我看大作,那些無題本事詩,就知道一些了。後來我們這裏一個老六的阿姨,跟過梨雲的,沒有事的時候,她常和我們說這件事,所以我是知道很詳細。
我就常說,客人中果然有這樣的好人,有機會我總要見一見他。“楊杏園笑道:”現在見著了,大失所望吧?“拈花道:”楊先生這話太客氣,是瞧我們不起的話了。“楊杏園道:”果然是瞧不起,我又為什麽來了?“講著,便拉住小妹妹的手問道:”小妹妹,你說我這話對不對?“小妹妹笑了一笑。
拈花道:“我雖是今日認得你楊先生,可是你的為人,我也猜到一半。”楊杏園道:“那是什麽緣故?”拈花道:“就因為天天看報。”楊杏園道:“老四天天看報?你喜歡看哪一門?”拈花笑道:“照例天天先看小說和小品文字,再看社會新聞。”楊杏園道:“緊要新聞不看嗎?”拈花道:“至多看看題目。我覺那些事,看了也沒有什麽興味。象我們這種人,可以說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了。”楊杏園隻聽了她這一句話,知道她果然有些學問。便笑道:“老四的唐詩很熟,大作一定很好。據我的朋友說,你寄過稿子到我那裏去,我可沒有收到。”小妹妹在一邊接嘴道:“寄過的,還在報上登出來了哩。”楊杏園道:“真的嗎?我真是善忘,怎麽不記得?”拈花道:“不是您善忘,我是用外號投稿的。除了我幾個熟人外,是沒有人知道的。”楊杏園道:“用的哪一個外號,我很願知道。”拈花笑道:“不要說罷,要是說出來了,楊先生回去把陳報翻出一查,就要羞死人。”楊杏園道:“不是我自負一句的話,無論什麽稿子,凡是經我的手發出去的,總可以看看。大作既然是登了報,大概總還好。”拈花笑道:“我那幾首歪詩,載出來已非真麵目,楊先生改了好多了。”楊杏園道:“呀嗬,對不住,我是胡鬧了,不要見怪。”拈花道:“那個時候,我還和楊先生不認識,怎樣客氣得起來?就是認識,請楊先生改還請不到哩,哪有見怪之理?”楊杏園道:“現在有什麽富稿沒有,我很願意瞻仰瞻仰。”拈花笑道:“住在這樣昏天黑地的地方,哪裏還有什麽窗稿?”
楊杏園心想,聽她的口音,竟是十分厭棄這青樓生活。但是她為什麽不跟著人去從良呢?難道她還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嗎?心裏想著,手上拿著桌上炮台煙的煙筒,隻是轉著撫弄,想出了神了。小妹妹以為他要抽煙,就取了一根煙,直送到楊杏園嘴邊。楊杏園未便拒絕,隻得抿著嘴唇,對她一笑。小妹妹又擦了火柴,給他點上煙。楊杏園將煙抽了兩口,放在煙灰缸子上。撫著小妹妹的手,卻對拈花笑道:“這小妹妹善解人意,很讓人家歡喜,讀書一定很有希望的。現在還在讀書嗎?”
拈花道:“她自己倒願意讀書。不過我看認識幾個字就可以了。認字認得太多了,徒亂人意。”說到這裏,長歎了一口氣。楊杏園笑道:“老四,我們是初交,我自然不便多談。但是徒亂人意,有些解法嗎?”拈花道:“‘花如解語渾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這就是我的解法。”楊杏園點頭笑道:“原來如此。”說時舉著茶杯,嘴唇抿著杯沿,慢慢的呷茶,臉上現出笑容。拈花道:“這一笑大有文章。楊先生笑我嗎?”楊杏園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很佩服你老四會說話。你若加入文明交際場中,是一個上等人才。”拈花道:“嗐!什麽上等人才?在這個時代,女子到了我們這步田地,墮落不堪了。第一,就是沒有人格。”說到這裏,她竟哽咽住了,眼睛裏水汪汪的,就要滾下淚來。她自己不好意思對生人這樣,便向北轉身,對著櫥上的玻璃鏡去理鬢發。說話到這裏,楊杏園倒沒有法子去安慰她。
難道說青樓生活不是墮落,勸人家往下幹不成?便搭訕著和小妹妹說道:“你姐姐說,不讓你讀書,你的意思怎麽樣呢?”小妹妹笑道:“不怎麽樣?”楊杏園笑道:“這是菩薩話,小姑娘不許說這樣的話。我可勸你讀書,讀了書,什麽事,也不受人欺的。”拈花聽說,走過來,仍舊在對麵坐下。笑道:“楊先生,你有這樣的美意,倒不如給她找一個人家,就算成全了她了。”楊杏園笑道:“好,可以,我路上還有幾個很漂亮的青年朋友,都等著結婚呢。”拈花道:“我是說老實話。你想,我已經自己害了自己,難道又害她不成?人家常說,胡同裏的姑娘,五年一個世界,這是真話。慢說這是人間地獄,就是因為表麵上的繁華,很可以不顧人格,但也不過五六年的事。一生一世,為了這五六年的繁華,犧牲個幹淨,那也很不值得。所以莫如趁她年紀不大,趕快找個安身之處,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弄得沒有好結果。”楊杏園道:“老四這話,倒是實情。你的意思,要怎樣的人才合適呢?”
拈花道:“我第一個條件,是要一夫一妻。第二,隻要有碗飯吃。第三,是個有知識的人。別的我都可以不必管。至於坐汽車,住洋樓,那是難得的事,也不要希望了。多少人為了想坐汽車住洋樓,弄的不可收拾呢。”楊杏園偷眼看那小妹妹,低頭卷著衣裳的下擺,正靜靜的往下聽著。阿姨在一旁插嘴道:“四小姐倒是老早就有這句話的,不讓她吃這碗飯。”楊杏園道:“老四既有這一番好意,我先有兩個前提,請你解決。其一,這脂粉隊裏,最會引誘青年的。你不讓她吃這行飯,你就不要她到這裏麵來,我想老四也不在乎她給你作什麽事。其二,你要趁她未成人,給她一些相當的知識。我這幾句話,未免交淺而言深,你不見怪嗎?”拈花道:“楊先生這話,完全對的,我也就是這樣想。可是我又有我的難處,我們就是姊妹兩個,又沒有租小房子,不讓她跟著我,讓她跟著誰呢?至於給她的知識,無非是讀書。由我教她,現在也能寫賬,也能寫平常信了,我以為就當適可而止。文字為憂患之媒,倒是糊塗一點子的好。”楊杏園笑道:“何言之激也?”阿姨道:“她倒不是著急,女人認字多了,究竟不好。你看,我們四小姐,可不是……”拈花接上長歎了一聲。
這時,外麵一陣吆喚,拈花又來了一幫客。她暫讓小妹妹陪著楊杏園,又到隔壁屋子裏去了。楊杏園笑問她道:“你姐姐剛才所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小妹妹回手在背後換了辮子過來,卻用辮子梢去掃桌子沿,一隻手撐了半邊臉,不讓人看見她的臉色。楊杏園道:“這有什麽害臊的,是終身大事呀!你現在若好好的拜托我,我一定給你找一個好好的女婿。到了春天,小兩口兒,手牽著手逛公園逛北海,那是多麽有趣呀?”小妹妹噗哧一聲,兩隻手膀子伏在桌上,把臉枕在上麵,藏在懷裏笑。楊杏園笑道:“這就害臊。將來我做了媒人,你還要不好意思呢。”
小妹妹聽說,隻是藏著臉笑,不肯抬起頭來,直到拈花進來,問道:“這是為什麽?”
楊杏園笑道:“我問她,她害臊呢。”拈花也笑道:“去罷,有人問你呢。”她才站起來,對鏡子牽了牽衣襟,撫了一下鬢發,然後走了。楊杏園道:“這小妹妹,性情溫柔,很有些意思。”拈花道:“正是因為這樣,我不肯讓她也墮落了。從來是聰明誤人,就是帶著聰明相,也會沒有好結果。這孩子雖不聰明,她的麵相,倒是帶幾分忠厚。我想她的身世,將來或者比我好些,所以我對於她,總望安分一路上辦。”拈花說得高興,又坐下談起來了。這時屋裏並無第三個人,楊杏園笑道:“我們雖然初次會麵,一見如故,談得很痛快。將來我多一個談心的地方了。”說著,看了一看茶杯。拈花連忙拿了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麵前。楊杏園舉起,一飲而盡,笑道:“足解相如之渴了。”拈花紅了臉抿著嘴一笑,說道:“我是不大會應酬的,楊先生不要見怪。”楊杏園道:“我們談得很合適,哪有見怪之理。”
拈花又一笑。看她那種情形,有什麽話要說,又忍回去了似的,所以她坐在桌子橫頭,身軀靠著椅子背,支著腳,不住的搖撼。楊杏園坐在一邊,冷眼看她的態度,也有感觸。小妹妹忽然進來說道:“都想什麽呢?還要拿我開玩笑嗎?”楊杏園醒悟過來,便起身說道:“坐得久了,改日再談罷。”拈花伸了半個懶腰,強自的製住了。站起來笑道:“我是不敢留,若是並沒有什麽事情,就請再坐一會兒。”楊杏園道:“我們既然認識了,以後就可以隨便的來往,倒不在乎一夜的暢談。”拈花點頭笑道:“那也好。可是……可是……”楊杏園不知道她有什麽轉語,便道:“自然是還要再來訪的。”拈花笑道:“不是那句話。我很冒昧的問一句,能把貴寓的地點和電話號碼告訴我嗎?”楊杏園道:“可以可以。”便掏了一張名片給她,“地點和電話號碼,上麵都有了。”拈花笑道:“也許有一個日子,我到貴寓來奉看,不要緊嗎?”楊杏園道:“不要緊的。”小妹妹道:“坐下罷!為什麽站著說話呢?”拈花坐下了,楊杏園笑道:“哪有再坐之理!再談罷。”說畢,自走出房門。拈花在房門口,叉著門簾子望著,楊杏園回頭一看,和她笑著互點了一個頭,這才走出這家班子來。
楊杏園既是一個人,也無別的地方可去,且自回家。這晚上,天氣很是陰涼,拿了一本書,在電燈下看了兩個鍾頭。隻覺腳上一陣涼氣,直冷到大腿以上來。一抬頭,看到桌子上擺的小鬧鍾,已打過了一點,玻璃窗外,洞黑如漆,人聲全都安息了。丟下書,正要上床睡,隻聽見前麵屋裏,一陣電話鈴響。他知道大家睡了,便到前麵去接電話。在電話裏一問,正是陳學平打電話來找,心想,他們消息真靈通,怎樣我去看了一趟拈花,他們就會知道了?那邊一聽聲音,便問道:“你就是杏園嗎?”楊杏園道:“怎麽這時候,還打電話來?明天大興問罪之師,還不算晚啦。”陳學平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楊杏園也注意起來,便問是什麽事?陳學平道:“說起來,這個人你也認識的。一位叫任毅民的朋友,現在得了急病暈過去了。要想送到醫院裏去,又怕越搬動越出毛病。要請醫生來看,手邊一時也沒有錢。這樣夜深,請醫生來一次,沒有十塊二十塊是不行的。
這位朋友,已經是很窘,我來看他,來得很急,又沒有預備錢,這事十分棘手。我聽說你有個醫生朋友,你能不能做一點好事,打一個電話,請醫生到平安公寓來一趟。至於醫藥費,我以人格擔保,將來由我歸還就是了。“楊杏園道:”這位任君也是我的熟人。這是一樁小事,還說什麽人格擔保嗎?“掛上這邊的電話,於是打一個電話給他相熟的醫生劉子明,請他就去。把醫生約好了,這才去睡覺。
到了次日起來,劉子明也來了電話。楊杏園接著電話先道謝了一聲。劉子明道:“你不要向我道謝,我先向你道歉。你那貴友,我昨晚匕到的時候,人已不中用,沒法子救了。”楊杏園道:“死了嗎?什麽病?病得這樣急。”劉子明道:“並不是病,是服了毒了。我看那情形,很是淒慘。”楊杏園道:“服了毒,很奇怪。這人是個很活潑的青年啦。‘劃子明道:”這事你一點不知道嗎?為什麽你又打電話找我呢?“楊杏園道:”我也是接了朋友的電話,轉達給你的。既然這人出了這種慘事,我倒要去看看。“掛上電話,並不耽擱,便到平安公寓來。
一進門便見西廂房門外擺了一張桌子,五六個人在露天裏坐著,好像議論一件什麽事似的。陳學平精神頹喪,也坐在一張藤椅上。兩隻腳卻一直架到桌子上來,人倒仰在椅子上,閉著眼睛養神。楊杏園先叫了聲“學平”,他睜眼一看,連忙站起來道:“你怎麽來了,知道這一件事嗎?”楊杏園道:“我是聽見醫生說的。他現在什麽地方?”陳學平道:“在屋裏躺著。”楊杏園道:“我和任君,也是朋友,”
雖然交情不深,人到這步田地,實在可慘。我要進去看看。“說時,順手將房門一推,隻見屋裏的東西,弄得異常淩亂。桌子上擺滿了茶壺茶碗藥瓶藥罐之類。靠著床兩張椅子,上麵堆了許多衣服和幾雙髒襪子,滿地上是紙片藥汁棉絮,床上直挺挺地睡著一個人,臉上把一條白手絹蓋著。他身上穿一件舊湖縐夾袍,上麵也粘滿了斑斑點點的痕跡。自然,這就是任毅民的屍首。楊杏園想他也是風度翩翩的一個少年,活的時候,是多麽活潑,一口氣不來,就躺在這裏,一點事情也不知道了。
他這樣想著,正要走上前,伸手去揭麵上那塊白手絹。陳學平連忙執著他的胳膊。
楊杏園回頭看時,陳學平連連擺手說道:“不要看罷,你若看了,你心裏要難過的。
你看看他那手,你就知道了。“楊杏園走近一步,俯著身子一看,隻見他的手指,全是紫的。手指甲,還變作青色。陳學平道:”你看見嗎?就此一端,其餘可知了。
出來坐罷。他這樣一來,讓我受了很深的刺激。不要盡看,越看越讓人傷心。“楊杏園和這任毅民,雖然不是深交,看見這樣子,也是惻然不忍,便同到外麵來坐,陳學平順手就把門帶上了。楊杏園道:”他這人很活動的,何以出此短見哩?“陳學平道:”正是因為他太活動了,所以落了這樣一個下場頭。“楊杏園道:”是什麽原故呢?你能告訴我嗎?“陳學平道:”我很願告訴你。你若隱去名姓,把他的情節在報上登出來,倒可以勸勸人。不過說起話長哩。“正說到這裏,一陣五六個人,抬了一口白木空棺材進來。又有一個人捧著一疊紙錢,三四束線香,一齊放在房門口。院子裏這幾個人,都張羅起來。楊杏園看這樣子,現在才開始料理身後,人家各有事,不便在這裏說閑話,便對陳學平道:”有什麽事要我辦理的嗎?“陳學平因為他和任毅民交情很淺,而且又是忙人,不便連累他,就說:”身後的事,草草都已料理清楚了。已經打了一個電報到他家裏去,預料一個星期之內,就要來人的。你有事,請便罷,兩三天之內,我到貴寓來看你,可以把他的事,詳詳細細奉告。“楊杏園聽他這樣說,便回去了。
過了兩天,陳學平手上捧著一本很厚的抄本書,來訪楊杏園。說道:“我不是在朋友死後,揭破他的陰私。這實在是一部慘史,少年人若知道這一件事,大可以醒悟了。”楊杏園接過隨便一翻,就翻到了一頁新詩。詩前麵並沒題目,隻是寫著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大概是首數的次序,總題目在最前麵呢。一頁一頁,倒翻過去,翻到最前麵,原來題目是“無題”兩個字。舊詩的題目,新詩倒借來用了,這很是奇怪的。於是先看第一首,那詩共有五句。詩說:“人聲悄悄,見伊倚著桌兒微笑。我正要迎上前去,搖動了孤燈的冷焰,我的癡夢醒了。”這也不覺得有什麽意思,翻過一頁去,再看前麵寫著“五”字的一首。那詩說:“禽石填不平的恨海,我想用黃金來填它。黃金填不滿的欲壑,我又想用情絲來塞它。青苔下的螻蟻,哪能搬動芳園的名花?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成嗬!怎樣反埋怨著她?”楊杏園點了一點頭,陳學平在一旁看了說道:“你是反對新詩的人,怎樣點起頭來?”楊杏園道:“我因為他偷了幾句舊詩詞,學著曲的口氣一做,倒很是靈活。這一首詩的意味,和第一首的情形,大大不同,象是覺悟了。”陳學平搖頭道:“他哪裏能覺悟?他要覺悟,就不會死了。你再往後看去,你就明白了。”楊杏園道:“我不要看了。與其我看了來猜啞謎,何不幹脆請你說出來呢?”陳學平的肚子裏,早也就憋不住了,於是就把這一段小史說出來。
第七十三回慷慨結交遊群花繞座荒唐作夫婦一月傾家
原來這任毅民家裏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親希望他在大學畢業,得一個終身立腳的根基,就極力的替他籌劃學費,整千的款子匯到北京銀行裏來存著,讓他好安心讀書,不受經濟壓迫。不料經濟不壓迫他,就放縱了他。他有的是錢,做了綢的,又做呢的。單夾皮棉紗,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裏待著。不然,穿了好衣服,給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華場中去瞎混。中央公園,北海公園,城南遊藝園,這三個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處,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三國巡閱使。他聽到這個綽號,倒不以為羞辱。以為朋友中隻有我有錢,能夠這樣揮霍。這三園之中,男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會麵。而且這些地方去得多了,和戲場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會慢慢認識。認得了茶房,這三園出風頭的是些什麽人,無論是男是女,都可以打聽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個頭,明日換一件衣服,時時變換裝扮的人。任毅民看見,不免多注一點意。她出入三園,老和任毅民會麵,也就極是麵熟。有一晚,任毅民在遊藝園電影場裏看電影。休息的時候,見那女子也在那裏,而且是一個人。任毅民便悄悄的問茶房道:“那個女孩子,常到這兒來,你們認得她嗎?”茶房笑道:“任先生連她都不認識嗎?她就是楊三小姐。”任毅民道:“她叫什麽名字?在哪個學堂裏念書?”茶房道:“那可不知道。
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談上一談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我總看見她有兩三個人在一處,今天就是她一個人嗎?“茶房道:”就是她一個人,今天要認識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聽說,笑了一笑。一會兒工夫,那楊三小姐,忽然離位走出場去,沿著池子邊的路,慢慢的走著。任毅民一時色膽天大,也追了上來。不問好歹,在後麵就叫了一聲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看,見是他,也沒有作聲,也沒發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見她不作聲,又趕上前一步,連喊道:”密斯楊,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發膽大了,便並排和她走著。笑問道:”怎麽不看電影?“楊三小姐卻不去答他這句話,笑道:”你怎樣知道我姓楊?“任毅民道:”以前我們雖沒說過話,可是會麵多次,彼此都認得的。要打聽姓什麽,那還不容易?“楊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說。我看你還是剛才知道我姓什麽呢。你和茶房唧唧噥噥在那裏說話,口裏說話,眼睛隻管向我這裏瞧著,不是說我嗎?我讓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開來的。“任毅民笑道:”其實我們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緊。“楊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見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貴姓是任呢。“兩人越談越近,便交換名片。原來楊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學校讀書,現在雖然不在學校裏,自己可還是掛著女學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認識了,很是高興,當天就要請她去吃大菜。楊曼君道:”我們交為朋友,要請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後日子長呢。“任毅民覺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熱烈了,當天晚上,各自散去,約著次日在北海漪瀾堂會。
這個時候,還在七月下旬。北海的荷花,也沒有枯謝。二人在漪瀾堂相會之後,任毅民要賃一隻小遊船,在水上遊玩。楊曼君說是怕水,不肯去,也就罷了。過了幾日,這天下午,二人又在北海五龍亭相會,在水邊橋上,擇了一個座位,楊曼君和任毅民對麵坐下。任毅民坐了一會,然後笑道:“論起資格來,我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是在我個人的私心,倒隻願我一個人和你常在一處,你相信我這話嗎?”
楊曼君淡淡的笑道:“有什麽不相信,男子的心事,都是這樣的。”任毅民笑道:“口說是無憑的,總要有一點東西,作為紀念,那才能表示出來。”說著,就在身上將一個錦盒掏出,說道:“這是我一點小意思,你可以帶在身上,讓我們精神上的友誼,更進一步。”楊曼君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個人心式的金鎖,鎖上鑄了四個字,乃是“神聖之愛”,鎖之外,又是一副極細致的金鏈子。這兩樣東西,快有二兩重,怕不合一百多元的價值。楊曼君笑道:“謝謝你。你送這貴重的東西給我,我送什麽東西給你呢?”任毅民道:“我們要好,是在感情上,並不在東西上。我送這點東西給你,不過是作一種紀念品,何必談到還禮的話。”楊曼君笑道:“雖然這樣說,我應該也送一樣東西給你作紀念品才好。”說時,把一個食指點著右腮,偏著頭想了一想,笑嘻嘻的自言自語道:“我送你什麽東西呢?”任毅民笑道:“就是依你這種樣子,照張六寸的相給我吧?”楊曼君道:“要相片子,我家裏有的是,何必還要新照一張?”任毅民道:“隻要你給我東西,無論什麽,都是好的。”楊曼君笑道:“既然這樣,我到水中間摘一朵蓮花給你吧?”任毅民道:“也好,但是你怎樣得到手呢?”楊曼君道:“那還有什麽難處?回頭我們賃一隻船在水裏玩,劃到荷葉裏麵去,就可以到手了。”任毅民笑道:“荷花叢中,配上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姐,真是妙極。我是一個渾濁的男子,不知可配坐在後艄,給你劃船。”楊曼君眼睛一瞟,嘴一撇道:“幹嗎說這種話?那是除我不起了。”
任毅民因為上次請她坐船,碰了一個釘子,所以這幾天總不敢開口。現在她自己說出來了,自然是不成問題了。不過要把這句話說切實些,還得反言以明之,所以帶說帶笑的試了一句。楊曼君風情蕩漾的,反來見怪,那就是十分願意同遊的意思。
任毅民得了口風,趕快就要去賃船。楊曼君和他丟了一個眼色,笑道:“何必忙呢?
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陽光不曬人再去罷。“任毅民巴不得這樣,她先說了,自然是更好。坐了一會,又吃了些東西,等太陽偏西,然後賃了一隻小船,劃到北海偏西去。一直等到夜幕初張,星光燦爛,方才回碼頭。
到了次日,任毅民是格外的親熱,雇了一輛馬車,同她坐著到大柵欄綢緞莊去買衣料。買了衣料,又陪楊曼君去聽戲。聽了戲,又上館子吃晚飯。接連鬧了幾天,楊曼君才慢慢高興起來。以先任毅民說家裏怎麽有錢,父親怎麽疼愛他,楊曼君聽說隻是微笑,並不答話,那意思以為任毅民是說大話。任毅民見她不相信,就不肯再說,免得在朋友麵前,落了一個不信實的批評。這一天下午,二人在公園裏玩夠了,楊曼君要他在一家番菜館裏吃大菜,任毅民便陪著去。兩人找了間雅座,一並排坐下。楊曼君笑道:“今天不是我要你到這兒來,你一定不肯這樣請我的,以為這是小番菜館子呢。”任毅民道:“我也不是那樣的闊人,連這種地方,都當他是二葷鋪。況且這種地方闊人到的也很多呢。”楊曼君道:“我看你用錢,很是不經濟,大概你府上,匯的學費,不在少數吧?”任毅民道:“也沒有多少錢,夠用罷了。”楊曼君笑道:“我們還算外人嗎?為什麽不說哩?我知道,你府上是個大財主,你的日子,很是舒服,你所說的話,我都相信了。不過有一層,府上既然這樣有錢,難道你還沒有……”說著,咬了一塊麵包,笑了一笑。任毅民忙道:“沒有什麽?沒有什麽?”楊曼君笑道:“你既然是個有錢的少爺,自有許多人家想和府上提親。”任毅民正色道:“婚姻這一件事,我和家父交涉過多年,他早許了我,讓我絕對自由的。”楊曼君搖著頭笑道:“你沒有少奶奶,這話我不相信。”任毅民見她如此說,賭咒發誓,恨不得生出一百張口來否認。楊曼君道:“沒有就沒有,何必發急呢。”任毅民笑道:“別人問上這話,我不急。你問我這話,我是要發急的。”說時,將手胳膊拐了楊曼君一下。楊曼君道:“不見得吧?”說時,笑著兩肩隻是聳動,低頭用勺子去舀盤子裏的鮑魚湯喝。任毅民看見這種情形,情不自禁,便握著楊曼君的手道:“我想找一個地方和你細細一談,你同意嗎?”楊曼君道:“什麽地方呢?”任毅民道:“旅館裏你肯去嗎?”楊曼君右手拿著勺子,依舊是舀湯喝,沒有作聲。任毅民搖撼著她的手道:“怎麽樣?怎麽樣?”楊曼君紅了臉笑道:“我沒有去過,我害怕。”任毅民道:“那要甚麽緊?去的多著呢。”楊曼君道:“我們感情既然很好,要向正路上辦,就當正正堂堂的進行。這樣……究竟不好。”任毅民道:“自然是正正堂堂的進行。但是……”說著對楊曼君一笑。楊曼君道:“有什麽話,你就在這裏對我說,還不行嗎?”任毅民道:“話太多了,非找一個地方仔細談談不可。”楊曼君道:“那就過些時再說罷。”任毅民見她老老實實的這樣說了,倒不便怎樣勒逼她。便笑道:“過幾天也好,我聽你的信兒。”
楊曼君道:“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路出門了。我家裏有事,我得先回去。”任毅民道:“真有事嗎,不要是因為我剛才一句話說錯了?”楊曼君笑道:“那是你自己做賊心虛了。我沒有存這個心思。”任毅民道:“你沒有存這個心思就好。我們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楊曼君也不再駁他,隨他說去。當時二人吃完了飯,各自分手而去。
任毅民回家,籌思了半天,竟想不出一條妙法。到了睡覺的時候,左一轉來,右一轉去,倒做了一夜的夢。一直到次日清早,接到一封信,是朋友自天津寄來的,就在這一封信上觸動了他的靈機,於是先和楊曼君通了一個電話,問今天有工夫出來玩嗎?原來這楊曼君的父親是個煙鬼,不管家務,生母早死了,現在是一位年輕的繼母,乃是太太團裏的健將,楊曼君在外麵怎樣交際,她不但不幹涉,反極端的獎勵,所以打電話到她家裏去,那並沒有關係的。當時楊曼君接了電話,帶著笑音說道:“我有四五個女朋友,昨天約我在中央公園相會。我打算臨時請她們在來今雨軒吃飯,大概有大半天的應酬。我們是明天會罷。‘任毅民笑道:”我加入一個成不成?“楊曼君道:”我不請男客。“任毅民道:”我倒有個法子。回頭在公園裏找著你,你給我一介紹,統同由我請。她們不拒絕,自然很好,拒絕了,我們兩人可以單獨去吃飯,那也好。“楊曼君聽說很為歡喜,便答應了。到了下午一點鍾,任毅民換了一套西裝,先到來今雨軒去等候。不一會工夫,楊曼君帶著一個時裝女郎來了。據她介紹,是密斯邱麗王,任毅民請她坐下,就添咖啡開汽水。不多一會,又來了林素梅、趙秋屏兩位小姐,也在一處坐了。大家談得熱鬧,楊曼君又打了電話,請著張五小姐張六小姐兩人來。任毅民隻一個人,陪著許多女賓,恍如在眾香國裏一般,花團錦簇,左顧右盼,極是高興。便叫西崽在大廳裏開下西餐,邀請眾女賓大嚼。凡是做交際明星的女子,無非是愛男子的招待。任毅民雖然和這班女子不認識,但是由楊曼君從中介紹,她們也就不必客氣,大家飽啖一頓。吃飯已畢,喝咖啡的時候,邱麗玉說道:”今天中央戲院的戲太好,有人去聽戲嗎?“楊曼君道:”諸位若是願去,我可以奉請。“便吩咐西崽道:”你給我打一個電話,問還有一級包廂沒有?若是有,叫他不要賣,我這裏就派人去買票。“西崽果然打電話去問,說是還有一個包廂。任毅民要在各女賓之前,表示好感。連忙站起來,拿著帽子在手,說道:”我馬上坐了車去買好,不要讓別人捷足先得了。請諸位等一等,大概有三十分鍾,我就回來了。“邱麗玉笑道:”那就勞駕得很。“其餘幾位小姐,也是不住的叫謝謝。任毅民聽一片頌揚之聲,不由得眉開眼笑,連忙就走出公園,坐上自己的包車,去買包廂票。買了票之後,又怕女賓惦記,趕緊又回來,果然來去不過三十分鍾。這些女賓,見任毅民花了許多錢,又是這樣殷勤,異口同聲的把密斯脫任叫得山響。在來今雨軒鬧到夕陽西下,大家便簇擁著任毅民在公園裏散步。
到了電燈上了火,大家又一陣風似的,一齊到中央戲院來。大家坐在一個包廂裏,任毅民越發是和衣香鬢影接近,自有生以來,真沒有享過這種豔福。一直到散了戲,各女賓紛紛散去,還依次的向任毅民道謝,說聲再會。
任毅民見人都去了,便對楊曼君道:“這兒不遠,有家二美堂咖啡館。我們同去喝點水,吃點蛋糕,你看好不好?”楊曼君今天見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塊錢,於本人很有麵子,這一點小要求,當然依允。兩人同走到咖啡館去,找了一副雅座坐著吃喝。楊曼君輕輕的道:“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放我回去嗎?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
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會子才好,因為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楊曼君突然聽到這話,心裏倒覺得若有所失,第一件,從哪裏再去找這樣慷慨的遊伴?便道:“我不信你這話。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作什麽?”任毅民道:“這是不得不去的。
在天津我有幾千塊錢的款子,擺在那裏,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別人拿動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總沒有玩成功,現在我倒想趁這個機會,到天津去玩幾天。“於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個,好嗎?“楊曼君笑道:”我在天津,又沒有一個熟人,我去作什麽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嚐有什麽熟人。
我這一去,打算住在國民飯店,並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話,逛起來有個伴,就不寂寞了。“楊曼君道:”你這一去,什麽時候回來呢?“任毅民道:”你別問我多少時候回來,我要問你去不去?“楊曼君端起杯子來,喝著咖啡,笑道:”你幾時回來,和我有什麽關係呢?“說這話時,杯子舉得高高的,將它高過鼻梁,眼珠剛打杯子上源過來。可是那種害臊的笑容,卻看得出來呢。任毅民知道她願意去了,又接上誇讚了天津一陣。楊曼君笑道:”讓我考量,明天再說罷。“任毅民道:”不必考量了,我決定搭四點半鍾的車去天津,早一個鍾頭,我在西車站食堂等你,你看好不好?“楊曼君聽說,也就點點頭。當晚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到了次日,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來任毅民的父親,在天津做了一筆生意,約莫有三千塊錢的股本。早兩個月,打折扣退了股,還存在店裏。曾寫信給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時候,到天津取了款子帶回家去。這時交了楊曼君,很想和她結婚,楊曼君總是沒有切實的表示。任毅民因為父親的吩咐,住在學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楊曼君去,兩人總是公園戲園飯館幾處會麵,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兩人好在旅館裏逗留些時候,解決這個婚姻問題。現在楊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計劃,總算成功。在天津玩了一個禮拜,兩千多塊錢的款子,也拿回來了。任毅民在楊曼君麵前,不肯說是父親退股的錢,隻說是隨便拿了一點款子。楊曼君見他隨便的就把錢拿來了,很是方便。用錢又揮霍,並不計較。對他說的話,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結婚?楊曼君笑道:“我們在天津住了這久,回去還結什麽婚?
我們回京去,幹脆就說結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許多麻煩。
不過我們一說結了婚,回京就得賃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楊曼君這時一點也不高傲,極端的服從。任毅民說賃房,就答應賃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時候,在火車上看報,見小廣告裏,登了有一則洋房召租。上麵說明有房十間,電燈電話自來水俱全,並且有地板,有車房,極合小公館之用,隻租四十塊錢。楊曼君就說這房子很好,而且價錢不貴。下了火車,便一直去看房子。進門一看,果然是洋式的房子,而且院子裏有兩棵洋槐,一個花台子。地下不鋪石磚,有塊綠氈子似的草皮。
任毅民看了很是滿意。問了一問看房子的,並不打價,倒隻要交兩份半,就可搬進來。任毅民手裏有的是錢,既然願意,也不再說二字,就付了定錢。接上就買家具,製新帳被,忙個不了。因為任毅民很急於成家,隻五天工夫,便一律辦妥。到了第六天,任毅民和楊曼君,都搬進新房子去住,他們用了一個老媽子,一個車夫,一個廚子,又是一個聽差,如火如茶,家裏很熱鬧。老媽子們,自然也老爺太太的叫得嘴響。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致的小公館,他不肯埋沒了,因此接連請了兩天客,帖子上大書特書的“席設本宅”。任毅民請了客,楊曼君又請客。
那些女賓,見她房子既好,屋子裏家具,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極其羨慕。對於任毅民也格外的親熱一層。其中邱麗玉、趙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好,任毅民瞞著楊曼君,曾請過她們好幾回,她們並不推辭,就受任毅民的請。趙秋屏於裝束時髦之外,又會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華洋飯店去參與跳舞盛會,不到兩個禮拜,任毅民也會跳舞了,覺得這種地方別有趣味,常常的來。禮拜六這一次,無論如何總要和趙秋屏到的。跳舞場中的時刻,極是易過,不知不覺,就會到了半夜。楊曼君也問過幾次,何以常回來得這樣晚?任毅民隻推在朋友家裏打牌,她也不深究。有一晚兩點鍾回來,楊曼君也不在家,問老媽子太太哪裏去了,卻說不知道。這樣一來,心裏好個不痛快,抽著煙卷,背著兩隻手,隻管踱來踱去。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末了,打開那銀的扁煙盒子,裏麵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點鍾,知道楊曼君不回來了,這才去睡。到了次日兩點鍾,楊曼君才慢慢的回來。任毅民憋了一夜的氣,少不得問一聲,她也說是打牌來。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為什麽事先不通知我一聲?”楊曼君道:“你在外麵打牌,通知過我嗎?我打牌為什麽要通知你哩?”這理很對,任毅民不便駁回。便笑道:“我打牌雖不通知你,可是當晚總回來的。”楊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滿街跑嗎?我在外麵打了一夜牌,你就這樣盤問,以後我的行動,還能自由嗎?”任毅民見她這樣說,便不敢作聲。
原來任毅民手上兩千多塊錢,經這樣一鋪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楊曼君的衣飾,沒有力量擔任,隻好要個四五樣,答應辦一樣。楊曼君由這上麵,慢慢看到他的錢也不怎樣多,心裏大不高興。任毅民越見她這樣,反不敢說有錢,但是也不好意思說沒錢。若說有錢,怕她要東西,若說沒錢,又怕她賺窮。因此隻好遇事將就,打算雙方感情好了,再把實情告訴她。可是邱麗玉那幾位女朋友,又新自認識,舍不得就這樣扔下。因此在家應酬新夫人,出外應酬女朋友,逐日還是流水般的用錢。那有限有幾個死錢,哪裏禁得住這樣用,看看錢要用光。也不知楊曼君怎樣得了信,逐次把用人辭退,最後隻剩一個老媽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媽子也辭了,把所有細軟東西,竟席卷而去。任毅民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檢查東西,還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沒有拿去,隨後在桌上發現了一封信,乃是楊曼君留下的。信上說: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別去了。我們本來沒有結婚,自然也不算夫婦,各人行動,都可以自由。我雖然在名義上,暫時認為夫婦,但是我自己定了一個標準,沒有五萬元家財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為要圖你個人的肉欲,就拿話來騙我,說是有十幾萬家產,我一時不察,上了你的當,被你破了我的貞操,我實在後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誌薄弱,沒有主張,受了男子的蹂躪,也要負些責任。
現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應當以法律解決。因為念你起初對我還有一點感情,隻好算了。你所為我製的東西,俗語說送字不回頭,你當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譽都被你犧牲了,我拿去,不能賠償萬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過,我走去,沒有當麵和你說聲再會,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楊曼君啟任毅民看了這一封信,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氣得兩隻手抖顫不已。
這時,一個人陪著一所空洞的屋子,靜悄悄也沒有一點聲息。一看廚房裏,煤爐也滅了。提了一把水壺,在斜對門小茶館裏,要了一壺開水回來,關上大門,沏了一壺茶,坐在空屋子裏慢慢的喝著想辦法。喝了一杯茶,不覺又斟上一杯,茶幹了,又沏上,就這樣把一壺開水沏完了。這一壺開水喝完,心裏依舊象什麽燃燒著,不能減脫那火氣。心裏一燒人,肚子裏也不覺得餓,天色剛黑,電燈也懶扭得,便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電話,找了兩個熟人來,把行車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來住。所有木器家具,就交給拍賣行裏拍賣。熱熱鬧鬧的組織了一番家庭,到此總算過眼成空。
不過楊曼君雖然去了,趙秋屏這幾位女友,感情還不算錯,還和她們往來。可是趙秋屏見他用錢,不能象以前慷慨,也就疏遠許多。任毅民有一天打電話約趙秋屏到來今雨軒去談話,趙秋屏回說對不住,有朋友邀去聽戲。後來自己一個人到中央公園去,見他和一個男子並排在酒廊上走著,說說笑笑。任毅民知道她們交際廣,並不在意,老遠的取下帽子和她點一個頭,不料她竟當著不看見,偏過頭去和人說話。他這一氣非同小可,也不願意再在這裏玩了,便走出園來。到了園門口,又遇見林素梅。她也是出來隻和任毅民點了一個頭,卻和一個小胡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輛汽車去了。任毅民氣上加氣,哪裏也不願去了,悶悶的口公寓來。心想這世界全是金錢造的,有了錢,就有了事業,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沒有金錢,一切全都失掉了。這時我手上若有個幾萬塊錢,我一定要在這班妓女化的小姐麵前,大大的擺一回闊。那時,她們來就我,偏著頭和人說話的,我也用偏著頭和人說話去報她。
見了我以坐汽車來擺闊的,我也以坐汽車擺闊來報她。但是,我哪來的那些錢呢?
任毅民這樣想著,覺得積極的辦法,已是不可能。於是又轉身一想,看起來,愛情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錢,就買了那些人來假殷勤我,我雖然很得意,人家也會把我當個傻子,我又何必爭那一口氣呢?從此之後,什麽女子,我也不和她來往,我隻讀我的書了。從這天起,他果然上了兩天課,上了課回來,就閉門不出。但是自己逍遙慣了的,陡然間坐起來,哪裏受得住。自己向來喜歡做新詩的,便把無題詩,一首一首的做將下來。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犢兒遊行在荒郊,獅子來了,對著它微笑。我不知道這一笑是善意呢?還是惡意呢?然而小犢兒生命是危險了!”他作詩作到得意的時候,將筆一扔,兩隻手高舉著那張稿子,高聲朗誦起來。
這一天,天氣陰暗暗的,沒有出門,隻捧了一本小說躺在床上看,看了幾頁,依舊不減心裏的煩悶。一見網籃裏,還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賃小公館的時候,買了和楊曼君二人同飲的。看了這瓶酒,又不免觸起前情,便叫夥計買了一包花生,將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剝花生,喝悶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親一封快信。那快信上說:“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經都被你拿去,不知你係何用意。
家中現被兵災,蕩然一空,所幸有這三千元,還可補救萬一,你趕快寄回,不要動用分文。“任毅民接到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個幹淨,父親叫我分文不動,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樣辦的到?但是家裏遭了兵災,等錢用也很急,若不寄錢,父親不要怪我嗎?信扔在桌上,背著兩隻手,隻在屋裏踱來踱去,想個什麽辦法。心裏盡管想,腳就盡管走,走著沒有辦法,便在床上躺著。躺了不大一會兒,又爬起來。足這樣鬧了一下午,總是不安。後來夥計請吃晚飯,將飯菜開到屋子裏來,擺在桌上好半晌,也沒有想到要吃。正在這個時候,家裏又來了一封電報。任毅民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開電報紙封套,抽出電報紙來,上麵卻全是數目字碼,這才想起還要找電碼本子,偏是自己向來不預備這樣東西的,便叫了夥計來,向同寓的人借借看。夥計借了一遍,空著手回來說:”有倒是有,一刻兒可又找不著。“任毅民隻得臨時跑到書館子裏買了一本電碼回來譯對。譯出來了,除了地址外,電文說:”款勿匯,予即來,敬。“這敬字是他父親號中一個字,正是他父親要來。他此來不為別的什麽,正是因為家裏遭了兵災,不能立腳。在他父親快信裏,已經微露此意,不料真來了。不用說,父親的計劃中,總把這三千元作為重振事業的基本金,現在把它用個幹淨,他這一層失望,比家裏受了兵災還要厲害了。他想到此處,又悔又恨,心想父親來了,把什麽話去回答他呢?兩手一拍,不覺把腳一頓,於是坐到桌子邊去,將兩隻手撐著腦袋,不住的抓頭發。公寓裏的夥計,送飯收碗送水,不住的進出,看見他起坐的一種情形,便問道:”任先生,您晚飯也沒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去買瓶藥水回來喝。“說畢,取了一頂帽子戴上,就向外走。夥計道:”任先生鑰匙帶著嗎?我好鎖門。“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鎖門作什麽?東西丟了就算了,管他呢。“夥計以為他說笑話,也就沒留意。不一會兒工夫,他拿來了一瓶藥水,臉上紅紅的,倒好象酒意沒退。他進房之後,就把門掩上了。夥計因為他有病的樣子,不待他叫,水開了,就送到他屋裏來,先隔著門縫向裏一張,隻見他伏在桌上寫信,那眼淚由麵上直掉下來,一直掛到嘴唇邊。夥計也聽他說了,家裏受了兵災,想是念家呢?就不進去,免得吵了他,又走開。過半個鍾頭,夥計再送水來,又在窗戶縫裏一張,隻見藥水瓶放在一邊,他手上捧著一隻瓷杯,抖戰個不了,兩隻眼睛,望著一盞電燈,都定了神。臉上是慘白,一點血色沒有。半晌,隻見他把頭一擺,說了一聲:”罷“。一仰脖子,舉著杯子向口裏一送,把杯子裏東西喝下去了。
夥計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於是驚動了滿公寓的人。此一驚動之後,情形如何,下回交代。
第七十四回描寫情思填詞嘲豔跡犧牲色相勸學走風塵
卻說夥計一陣狂喊,叫來許多人,大家擁進任毅民屋子裏去,隻見他滿床打滾,大家一看情形,才知道他服了毒。於是一麵請醫生,一麵找他的朋友,分頭想法子來救。無如服毒過多,挽救不及,就這樣與世長辭了。
當日陳學平把這一件事從頭至尾對楊杏園一說,楊杏園也是歎息不已。說道:“他和那位楊曼君,前後有多久的交情呢?”陳學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認識了,冬天便散夥。由發生戀愛到任毅民自殺,共總也不過十個月。”楊杏園道:“於此看來,可見交際場中得來的婚姻,那總是靠不住的。”陳學平道:“自有這一回事而後,我就把女色當作蛇蠍,玩笑場中,我再不去了。”楊杏園道:“年輕的人,哪裏能說這個話!我們這裏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為花錢還受了欺,也是發誓不親坤伶。這一些時候,聽說又在幫一個朋友的忙,捧一個要下海的女票友。將來不鬧第二次笑話,我看是不會休手的。所以說,年輕人不怕他失腳,隻要一失腳就覺悟,就可以挽救。但是個個少年人都能挽救,這些聲色中人,又到哪裏去弄人的錢呢?所以由我看來,覺悟的人很少。”陳學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嗎?”
楊杏園道:“我不敢這樣武斷,但是根據你以前的曆史,讓人不放心呢。”陳學平仰在沙發椅上,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這事不久自明。今天說話太多,再談罷。”
陳學平說完話,告辭出門,楊杏園送到大門口。回轉來走到前進屋子,隻聽見富家駿屋子裏有吟詠之聲。便隔著門簾問道:“老二很高興呀,念什麽書?”富家駿笑道:“楊先生請進來,我正有一件事要請教。”楊杏園一掀門簾子進來,隻見他那張書桌上堆了許多書,富家駿座位前,攤了一張朱絲欄的稿紙,寫了一大半的字,旁邊另外還有一疊稿紙,卻是寫得了的。前麵一行題目,字體放大,看得清楚,乃是“李後主作品及其他”。楊杏園笑道:“又是哪個社裏要你作文章?這樣費勁。”
富家駿道:“是我想了這樣一個題目,竟有好幾處要。倒是櫻桃社的期刊,編得好一點,我打算給他們。”楊杏園道:“你不是說了,摒絕這些文字應酬嗎?怎麽還是老幹這個?”富家駿笑道:“他們愣要找我做,我有什麽法子?我要是不做,他們就要生氣,說你搭架子,不是難為情嗎?”楊杏園道:“做稿子不做稿子,這是各人的本分,他為什麽要生氣呢?”富家駿道:“若是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他們也不能說這個話。無奈我也是他們社裏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為他們做的稿子,或是散文,或是小說,對於文藝上切實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鬧恐慌。所以我的稿子,他們倒是歡迎。”楊杏園道:“你既然還是各文社裏的社友,為什麽又說要摒絕文字應酬?”富家駿笑道:“因為他們要稿子要得太厲害了,所以發牢騷說出這句話來。其實做做稿子,練習練習也是好的。”楊杏園一麵聽他說話,一麵將那一疊稿紙拿起來看,開頭就用方角括弧括著兩句,乃是“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不幸作君王”。下麵接著說,這就是後人詠李後主的兩句詩,他的為人,也可知了。楊杏園笑道:“你不要賺我嘴直,這樣引入的話來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這一格。但是每每如此,就嫌貧。你這辦法,我說過幾回,不很妥當,怎麽這裏又用上了?”富家駿笑道:“的確的,是成了習慣了,但是這種起法,現在倒很通用。”楊杏園道:“惟其是通用,我們要躲避了。”富家駿笑道:“管他呢,能交卷就得了。我為了找些詞料,點綴這篇稿子,翻書翻得我頭昏眼花,這樣的稿子,還對他們不住嗎?”
楊杏園道:“那就是了。找我又是什麽事呢?”富家駿笑道:“因為楊先生極力反對我作新詩,我就不做了。這幾天我也學著填詞。偏是有一天翻詞譜,櫻桃社的人來看見了,就要我給他們兩首。我想著總可以作得出的,就指著詞譜上的《一半兒》,答應給他們兩首。不料一填起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簡直不能交卷了。”楊杏園道:“象《一半兒》《一剪梅》這一類的小令,看起來極容易填,可是非十二分渾成,填出來就礙眼。你初出手,怎麽就答應給人這個呢?”富家駿聽說,便深深的對著楊杏園作三個長揖。楊杏園笑道:“此揖何為而至?”富家駿道:“就是為了這《一半兒》,我向來是不敢掠人之美,這一回出於無奈,務必請楊先生和我打一槍。”楊杏園道:“不成,我哪有這種閑工夫填詞?”富家駿又不住的拱手,說道:“隻要楊先生給我填兩首,以後無論什麽事,我都唯命是聽。”楊杏園道:“你為什麽許下那樣重大的條件?還有什麽作用嗎?”富家駿道:“並沒有作用,不過是麵子關係。”
楊杏園見他站在門簾下,隻是賠著笑臉,那樣又是哀求,又是軟禁,便隻得坐在他位子上提起筆凝神想了一想:“這事太難了,海闊天空,叫我下筆,我是怎樣落筆呢?”富家駿笑道:“楊先生這句話,正問得好,已經有個現成的題目在這裏,我正躊躇著不敢說,怕楊先生說我得步進步哩。”說著,在抽屜裏拿出兩張美術明信片,給楊杏園看看。司時,都是香閨夜讀圖。一張是個少女,坐在窗戶下。一張是個少婦,坐在屋子裏電燈下。笑道:“這題目倒還不枯澀,讓我拿到屋子裏去寫罷。”富家駿兩手一撒開,橫著門道:“不,就請在這裏做。”楊杏園笑道:“你這種綁票的手段,不是請我打槍,分明是考試我了。”富家駿連說不敢不敢,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笑道:“先請喝一杯茶,潤潤文思。”楊杏園笑了一笑,對他點點頭。於是放下筆,慢慢的喝著茶,望著那茶煙在空中蕩漾,出了一會神。富家駿笑道:“我看楊先生這種神氣,就有妙作,可以大大的給我裝回麵子了。”楊杏園道:“你先別恭維我。我寫出來了,未必就合你的意呢。”於是先把那個少婦夜讀的明信片,翻轉來寫道:月斜樓上已三更,水漾秋光涼畫屏。莫是伊歸依未醒,倚銀燈,一半兒翻書一半兒等。
楊杏園寫一句,富家駿念一句。寫完了,富家駿笑道:“正合著那麵的畫,一點兒不差,可是……”楊杏園道:“怎麽樣?我知道你不滿意呢。”富家駿道:“阿彌陀佛,這還不滿意,我是可惜這是說閨中少婦呢。”楊杏園點頭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我再寫那闋給你瞧罷。”於是又在那少女夜讀圖反麵寫道:繡殘放了踏青鞋,夜課紅樓三兩回,個裏情思人費猜,首慵抬,一半兒懷疑一個兒解。
富家駿拍著手道:“對對對!就要這樣才有趣。”楊杏園道:“詞實在不好,但是很切題。你要送給那位密斯看,大概是可以交卷了。”富家駿道:“那倒不是,這不過是給一個同學要的。”楊杏園道:“管你給誰呢?我隻要看你怎樣實行唯命是聽這句話就得了。”丟了筆,便笑著去了。
這天下午,富家駿下了課,就沒有回來。次日晚間吃飯的時候,他卻不住誇著昨晚看的電影片子好。楊杏園道:“看電影,為什麽一人去,何不請請客?”富家駿一時不留神,失口說道:“昨天就是請客。楊先生那兩闋詞,我也拿給我那位朋友看了,他不相信是我做的。我怕人家再考我,我就直說不是我做的了。”楊杏園道:“哪有這樣不客氣的朋友,我不相信。”在桌上吃飯的富家駒富家驥都笑了。
楊杏園知道富家駿新近和一個女同學發生了戀愛,一天到晚,魂夢顛倒,都是為了這件事奔走。他本來是愛漂亮的人,新近越發是愛漂亮。做新衣裳不但講究麵子,而且要講究裏子。頭發總是梳得漆黑溜光,一根不亂。同在桌上吃飯,楊杏園正和他對麵,他穿的玫瑰紫的嗶嘰夾袍,外套素緞的坎肩。淺色上麵,套著烏亮的素緞子,配上白臉黑頭發,自然是淨素之中,帶了一種華麗。這坎肩的袋子裏,露出一撮杏黃綢,正是現在時興的小手絹,塞在那裏呢。楊杏園笑道:“老二,你上課也是穿得這樣俏俏皮皮嗎?”富家驥道:“上什麽課?哪天下午,也不上學校裏呢。
他穿著這衣服,不在公園裏來,就是看電影來。“富家駿道:”別信他。這幾天下午,都沒有課,我去作什麽?“楊杏園笑道:”男女互愛,這是青年絕對少不了的事,瞞什麽,隻要正當就是了。我最不懂的是,對朋友不肯說,在報上公開做起文字來,倒隻怕沒有這樣的好材料。有了,固然盡量的說,沒有還要撒謊裝麵子。“
富家駿笑道:“我可沒有在報上發表過這樣的文字。楊先生不是暗指著我說吧?”
楊杏園道:“我絕不歡喜這樣婦人氣,作那指桑罵槐的事。”富家駒笑道:“楊先生這句話有語病。婦人就是指桑罵槐的嗎?”楊杏園笑道:“果然我這話有些侮辱女性哩。”大家說著話,不覺吃完了飯,楊杏園斜在一張軟椅上坐了,富家駿屋子的門簾卷著,正看見他洗臉。見他將香胰擦過臉之後,在書櫥一層抽屜裏,拿出好幾樣瓶子盒子。先是拿了一塊石攀,灑上一些花露水,在臉上一抹。抹了之後,在一個很精致的玻璃罐子裏,用指頭挖了一點藥膏,囗在手心,對著壁上的大鏡子,將臉極力摸擦一頓。楊杏園一想,是了,這是美國來的擦麵膏,要好幾塊錢一小瓶呢。看他擦過之後,把濕手巾將臉揩了,再抹上潤容膏,對鏡子先看了一看,再將放在桌上的玳瑁邊大框眼鏡戴上,又對鏡子一照。楊杏園不覺失聲笑道:“談戀愛者,不亦難乎?然而,這該在頭上抹上幾士林,罩上壓發網子了。”富家駿一回頭,見楊杏園還坐在外麵,不覺紅了臉,笑道:“我有一個毛病,臉上喜歡長酒刺。雖然不痛不癢,臉上左一粒紅點,右一粒紅點,不知道的倒是疑是什麽髒病。這一年多,我是不斷的在臉上擦藥,好了許多。我為預防再發起見,所以還擦藥。”楊杏園笑道:“這酒刺另有雅號的,叫太太疹,研究性學的少年,倒是有八九這樣。”
富家駿笑道:“疹子這個名詞,出在北方,南方人就沒有這句話。至於太太疹,尤其是沒有來曆了。”楊杏園道:“這正是一個北京朋友告訴我的話,怎麽沒有?他還解釋得明白,據說,娶了太太,這疹子就會好的。似乎這類毛病,為太太而起,所以叫太太疹。太太來了,疹子就會好。又好象這種毛病專候著太太診似的。太太疹太太診,一語雙關,這實在是個好名詞了。老二臉上,倒不多,偶然有一兩顆罷了。這是還沒有到那種程度,並不是擦的香粉香膏有什麽力量。據我說,下藥要對症。倒不必每次洗完了臉,下這一層苦工。”富家駿笑道:“楊先生做這種旁敲側擊的文字,真是拿手,從今以後,我不擦這些東西就是了。”楊杏園笑道:“我是笑話,你不要留了心。今天晚上,你還要出去拜客嗎?”正說到這裏,聽差進來說道:“外麵有女客來了,要會楊先生。”楊杏園心想,這倒好,我在笑人,馬上就漏了。問道:“這時候,哪有女客來會我?誰呢?你見過這人嗎?”聽差道:“沒見過。”楊杏園道:“多大年紀?”聽差道:“一個十八九歲的樣子,又一個,倒有二十好幾。”楊杏園道:“怎麽?還是兩個嗎?她怎樣說要會我呢?既然是你不認識的人,為什麽不和她要張片子?”聽差道:“她一進門,我就問她找誰?她說找你們老爺。我說是找楊先生吧?她說是的。我和她要片子,她說不必,楊先生一見麵就知道的。”這話越問越不明白,楊杏園叫聽差請那客到客廳裏去。自己隨便洗了一把臉,便出來相見。
剛進客廳門,兩個女子,早是迎麵深深的一鞠躬。在電燈之下,仔細一看,果然年歲和聽差所報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著灰布褂,黑綢裙,而且各登著一雙半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紀大的梳了頭,小的卻剪了發,不用說,這是正式的女學生裝束。但是這兩個人,麵生得很,並沒有在什麽地方會過。楊杏園心想,或者是為新聞的事而來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這裏呢?便道:“二位女士請坐,可是我善忘,在哪裏會過,竟想不起來了。”她兩個人聽說,就各遞一張名片,恭恭敬敬,送到楊杏園手上。他看時,大的叫趙曰嫻,小的叫盧習靜。大家坐下,趙曰嫻先問道:“閣下就是楊先生嗎?”楊杏園道:“是的。”盧習靜未說話,先在臉皮上泛出一些淺紅,然後問道:“楊先生貴處是……”楊杏園道:“是安徽。”盧習靜抿嘴一笑道:“這樣說,我們倒是同鄉了。”楊杏園道:“密斯盧也是安徽嗎?可是口音完全是北京人了。”盧習靜道:“來京多年了,現在簡直說不來家鄉話了。”趙曰嫻道:“楊先生台甫是……”楊杏園又告訴她了。可是這一來,心裏好生奇怪,她們連我的名字和籍貫全不知道,怎樣就來拜訪我?正這樣想著,趙曰嫻又道:“衙門裏的公事忙得很啊?”楊杏園想更不對了,她並不知道我是記者,當然不是為新聞來的了,問我幹什麽呢?當時沉思了一下,便笑道:“我是一個賣文的人,沒有衙門。”趙曰嫻道:“啊,是的。楊先生也是我們教育界中人。”楊杏園道:“也不是。”心裏可就想著,我何必和她說上這些廢話哩?便道:“二位女士到敝寓來,不知有何見教?”趙曰嫻起了一起身,笑道:“鄙人現在朝陽門外,辦了幾處平民學校。開辦不過三個月,學生倒來的不少。就是一層,經費非常困難。鄙人作事,向來是不願半途而廢的,而且這種平民教育,和國家前途,關係很大。我們應當勇往直前,破除障礙去做。決不能因為經費上一點困難,就停止了。因此和這位密斯盧相約合作,到處奔走,想在社會上找些熱心教育的人,出來幫一點忙。”楊杏園聽了這話,正要答言。盧習靜含著笑容也就說道:“楊先生也是教育界的人,對於這事,一定樂於讚成的。”說時,趙曰嫻已把放在身邊的那一個皮包拿了起來,打開皮包,取了一本章程,一本捐簿,一齊交給楊杏園看。口裏可就說道:“總求楊先生特別幫助。”楊杏園萬不料這兩位不速之客,卻是募捐的。心裏算計怎樣答複,手裏就不住的翻那捐簿。隻見捐簿第一頁第一行,大書特書韓總理捐大洋一百元。
第二名劉總長,捐洋五十元。心想這就不對了,哪有寫捐的人在捐簿上自落官銜的?
再向後翻,就是什麽張宅捐五元,李宅捐三元。最後幾頁才有書明捐一元捐幾角的。
楊杏園翻了一翻捐簿,接上又翻章程。見上麵三個學校的地址,都在朝陽門外。有一處還在鄉下。趙曰嫻站在身邊,見他注意校址,便道:“同人的意思,以為城裏各校的學生,都辦有平民學校,平民求學的機會,不能算少。可是九城以外,就沒有這種學校了。所以我們決定以後辦學,都設在城外。將來南西北三城,也要設法子舉辦的。楊先生若肯去參觀,是十分歡迎的。”楊杏園道:“有機會再說罷。”
盧習靜笑道:“這事還請楊先生多幫一點忙。”楊杏園心裏正在計算,應該捐多少。
聽差卻進來說道:“楊先生,我們三爺請。”楊杏園對二位女士道:“請坐一會兒。”
趙曰嫻笑道:“請便請便。”楊杏園走到北屋子裏,富家驥跳腳道:“楊先生,你還和她說那些廢話作什麽,給她轟了出去就得了。這兩個東西,我在北海和車站上,碰過不知有多少回,她哪裏是辦平民學校?她是寫捐修五髒廟啦。”楊杏園道:“別嚷別嚷!讓人聽見,什麽意思?”富家驥道:“這種人,要給她講麵子,我們就夠吃虧的了。我去說她幾句。”說畢,抽身就要向外走。富家駿走上前,兩手一伸,將他攔住,笑道:“不要魯莽。人家楊先生請進來的,又不是闖進來的。這時候把人家轟走……”楊杏園道:“我倒沒有什麽。她就隻知道我姓楊,從來不曾會過麵。”聽差道:“我想起來了。她也並不知道楊先生姓楊。她進門的時候,我問她找楊先生嗎?她就這樣借風轉舵的。”楊杏園笑道:“大概是這樣的,誰教我們讓了進來呢?說不得了,捐幾個錢,讓她走罷。”富家驥道:“做好事,要舍錢給窮人。象她們這樣的文明叫化子,穿是穿得挺時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家駿道:“別胡說了。穿得好這讓你看見了。吃得好,你是怎樣的知道?”富家駿道:“你是個多情人,見了女性總不肯讓她受委屈,對不對?”楊杏園道:“你兄弟兩人也別抬杠。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話,照理說,這種人等於做騙子,我們不必理他,無奈她是個女子,總算是個弱者。而且她見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個無知識的女叫化子,我們既然把她叫進來,也該給她一碗剩飯。況且聽她的口音,說話很有條理,很象是讀過書的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個讀書人,落到犧牲色相,沿門托囗,這也就很可憐。我們若不十分費力,何不就捐她幾個錢,讓她歡歡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轟出去,我們不見是有什麽能耐,而且讓了人家進來,轟人家走,倒好象有意捉窮人開心似的,那又何若呢?”他從從容容的說了一遍,富家驥才不氣了。楊杏園道:“她們和我太客氣了,我倒不好意思給少了她。可是給多了,我又不大願意。不如讓聽……”一個差字還沒有說出來,富家駿道:“讓我出去打發她們走罷。”
富家駿說著,就走到客廳裏去,富家驥老是不憤,也跟了去。那趙曰嫻盧習靜見他二人進來,同時站起,含著笑容,兩手交叉胸前彎著腰,先後各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富家驥原來一肚皮不然,一進門來,見是兩位斯斯文文的女學生,先有兩分不好意思發作。再見人家深深的兩鞠躬,越發不便說什麽。富家駿見了那種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層,便向趙曰嫻說道:“我們這裏,也是寄宿舍的性質,並不是什麽大宅門。不過二位既然來了,我們多少得捐一點。”趙曰嫻聽說,又是一鞠躬,笑道:“總求先生多多補助一點。這不比別的什麽慈善事業,這是提倡教育,是垂諸永久的。”富家駿本來想捐幾毛錢,見趙曰嫻笑嘻嘻地站在麵前,一陣陣的粉香,隻管向鼻子裏鑽,甜醉之餘,真不忍隨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轉頭來,好象對富家驥作商量的樣子說道:“我們就捐一塊錢罷。”富家驥還沒有什麽表示,那盧習靜卻也走上前來,先笑著對富家驥看了一眼,回頭又笑著對富家駿道:“還求二位先生多多幫忙。”富家驥笑道:“我們也是學生,並不是在外混差事的。這樣捐法,已是盡力而為了。”盧習靜聽說,嫣然一笑,望著富家駿道:“正因為是學界中人,我們才敢來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們倒不敢去寫捐了。先生現在在哪個學校?”富家駿見她說話很有道理,更是歡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學。”盧習靜道:“有個密斯李,先生認識嗎?”富家駿道:“我們同學有好幾位密斯李,但不知問的是哪一個?”盧習靜道:“先生認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駿道:“是密斯李婉風。”盧習靜道:“對了。我和她很熟。未請教貴姓是?”富家駿便告訴姓富。她道:“密斯脫富,請你問一問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駿見她說是同學的朋友,又加了一層親密,隻得再添一塊錢,共捐了二元。心裏還怕人家不樂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著,鞠躬去了。楊杏園迎了出來,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樣會捐許多錢呢?”富家駿道:“她是我同學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給她錢呢?”
楊杏園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話信以為實呢?你們說話,我都聽見了。你想,姓張姓李的人最多,她隨便說一個姓李的女學生,料你學堂裏必有。就是沒有,也不過說記錯了,要什麽緊?所以她說出個密斯李,就是表示還有正式學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說有好幾個密斯李。她隻得反問你一句,你和哪個認識,你要說和李婉風認識,她自然也和李婉風認識的。你若說和李婉雨認識,她也曾和李婉雨認識的。”富家駿仔細一想,對了。笑道:“有限的事,隨她去罷。”楊杏園笑道:“這倒值的做首小詩吟詠一番,題目也得了,就是‘寫捐的兩個女生’。”
富家驥也不覺笑了。
這一天晚上,楊杏園見富家駿對於女性,到處用情,不免又增了許多感觸。因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裏踏月。那些新樹長出來的嫩葉,在這夜色沉沉之間,卻吐出一股清芬之氣。在月光下一緩步,倒令人精神為之一爽,便有些詩興。楊杏園念著詩,就由詩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輪將滿月,後夜隔河看”十個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別,就不覺半年了。這半年中,彼此不斷的來往信,這二十天,信忽斷了,這是什麽緣故呢?想到了這裏,便無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鑰匙把書櫥底下那個抽屜打開,取出一大包信來,在燈下展玩。這些信雖都是李冬青寄來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蓮轉交的。信外,往往又附帶著什麽書本畫片土儀之類,寄到了史科蓮那裏,她還得親自送來。楊杏園以為這樣的小事,常要人家老遠的跑來,心裏很過意不去,也曾對她說,以後寄來了信,請你打一個電話來,我來自取。一麵又寫信給李冬青,請她寄信,直接寄來,不要由史女士那裏轉,可是兩方麵都沒有照辦。楊杏園也隻好聽之。這時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沒有來信,越發是惦念。心想,我給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話,決不會得罪她,她這久不來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許信壓在史科蓮那裏沒有送來,我何妨寫一封信去探問呢?於是將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張八行,很簡單的寫了一封信給史科蓮。那信是:科蓮女士文鑒:圖畫展覽會場一別,不覺已半越月。晤時,謂將試讀唐詩三百首。夏日初長,綠窗多暇,當爛熟矣。得冬青書否?仆有二十日未見片紙也。得便一複為盼。
杏團拜手信寫好了,用信封套著,交給聽差,次日一早發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來了。信上說:杏園先生雅鑒:尊示已悉,冬青姊於兩星期以前,曾來一函,附有數語令蓮轉告。因蓮功課忙碌,未能造訪。下星期日上午,請在貴寓稍候,當趨前晤麵也。特此奉覆。
科蓮謹白這天是星期五,過兩天便是禮拜日了。楊杏園因為人家有約在先,便在家恭候。
平常十二點吃午飯的。今天到了十二點鍾,還不見客來。就叫聽差通知富氏兄弟,可以先用飯,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點半,史科蓮才來。因為這裏的聽差,已經認得她,由她一直進去。她一進那後院子門,楊杏園早隔著玻璃窗看見了。見她穿一件杏黃色檳榔格子布的長衫,梳著一條鬆根辮子,聽著步履聲得得,知道她穿了一雙皮鞋。連忙迎了出來,見她滿臉生春,比平常卻不同了。史科蓮先笑道:“真對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著兩位同學,一定拉到她府上閑坐。她們還要留我吃飯,我因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辭出來了。”楊杏園道:“那就在這裏便飯罷。”史科蓮道:“還有別的地方要去。”楊杏園道:“我也沒有吃飯,又不費什麽事,就是平常隨便的菜,又何必固辭呢。”史科蓮道:“倒不是因辭。我看見前麵桌上的碗,還沒有收去,猜您已吃過了。吃過了,再預備,可就費事。”
楊杏園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飯的碗,我卻沒有吃飯呢。”史科蓮道:“楊先生為什麽不吃飯?”楊杏園道:“我因為密斯史約了上午來,上午來,自然是沒有吃飯的了。既然沒有吃飯,我這裏就該預備。但是請客不能讓客獨吃,所以我就留著肚子好來奉陪。”史科蓮笑道:“這樣說,我就不敢當。以後要來,我隻好下午來。”
楊杏園道:“下午來,就不能請吃晚飯嗎?”史科蓮一想,這話很對,不覺一笑。
當時楊杏園就叫聽差把飯開到屋子裏來,菜飯全放在寫字台上。楊杏園讓史科蓮坐在自己寫字的椅子上,自己卻對麵坐了。史科蓮一看那菜,一碟叉燒肉,一碟熗蚶子,一碟油蒸馬頭魚,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燒蠶豆,一碗黃瓜雞片湯。
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這竟是預備好了請客的,怎樣說是便飯呢?”楊杏園道:“我呢,自然沒有這種資格,可以吃這樣時新而又講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們是資產階級……”史科蓮連忙笑著說道:“您錯了,您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因為這菜裏麵,有好幾樣是廣東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這馬頭魚,簡直不曾看見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楊先生特設的。“楊杏園道:”既然指出破綻來了,我也隻好承認。可是這樣的請客,未免太簡單,我隻好說是便飯。一指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蓮道:”就是這樣辦,已經十分客氣了。再要嫌簡單,二次我就不敢叨擾。而且吃東西,隻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從前我寄居在敝親家裏,對於他們每餐一滿桌菜,我很反對。因為吃東西和逛名勝一樣,逛名勝要留一兩處不到,留著想想,若全逛了,結果,容易得著‘不過如此’四個字的批評。吃東西不盡興,後來容易想到哪樣東西好吃,老是惦記著。若是太吃飽,就會膩的,一點餘味沒有了。“楊杏園笑道:”密斯史這一番妙論,擴而充之……“史科蓮笑道:”我不敢掠人之美,這是冬青姊說的話。“楊杏園道:”是,她的主張總是如此,以為無論什麽都不可太滿足了。許久沒有來信,難道也是這個緣故嗎?“史科蓮道:”這卻不是。她給我的信,也隻一張八行。說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要到北京來,有話都請方先生麵告。她隻在信上注了一筆,問候您,沒說別的話。“楊杏園道:”那位方老先生要來,那倒好了。有許多信上寫不盡的話,都可麵談呢。“
二人說著話,就吃完了飯。坐下來,又閑談了幾句。楊杏園因看見她的新衣服新皮鞋,想起一件事,便道:“我從前曾對冬青說過,人生在世,原不能浪費,但是太刻苦了,也覺得人生無味。密斯史你以為我這話怎樣?”史科蓮道:“我倒是不怕刻苦。不必刻苦,自然更好。就象前些日子,我那表姐忽然光臨了,送了我的皮鞋絲襪,又送我許多衣料。我不收,得罪了人,收了不用,又未免矯情。”楊杏園見她說話,針鋒相對,倒又笑了。史科蓮因無甚話可說,便道:“密斯李給我的信上,就是剛才那兩句話。其實我不來轉告,也沒有什麽關係,隻要打一個電話就得了。
可是她總再三囑咐,叫我麵達,我隻得依她。楊先生這樣客氣招待,我倒不好意思來了。“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很隨便了。密斯史既然這樣說,以後我再加一層隨便就是了。“史科蓮笑道:”那末,過幾天,我還要來一次,看看方老先生來了沒有?因為密斯李信上說,他到了京,先上您這兒來。因為我的學校太遠,怕他沒有工夫去,讓我出城來找他。“楊杏園道:”他來了,我就會打電話到貴校,決不誤事。“史科蓮站起來,牽了一牽衣襟,意思就要走。楊杏園道:”時間還早,何妨多坐一會兒。“史科蓮道:”我還要去找兩個同學,過一天會罷。“抬手一指壁上的鍾道:”我和她們約好了時間,現在過了二十分鍾了。“說畢,匆匆的就走了。
第七十五回辛苦補情天移星替月殷勤餘恨史拊掌焚琴
史科蓮走過之後,楊杏園見她坐的沙發椅子上,卻扔下了一條白綢手絹。拿起來看時,又不是手絹,乃是一條白紡綢圍脖,疊得好好的放在那兒。她進門的時候,並沒有圍著,就是拿在手上的。大概向來樸素,突然時髦起來,有些不好意思,走的時候,卻忘了帶去呢。便拿進屋去,順手搭在床的欄幹上,打算一兩日之內,專人送給她。就在這天晚上,李冬青來了一封快信。楊杏園未開信之前,見那裏麵厚厚的,預料就有什麽事,要談判。這時,他也來不及坐,拆開信,站著在桌子邊,便看起來,那信是:杏園吾兄:迭接手書,倍增思慕。偶然羈覆,不覺兩旬,非不覆也,言之而礙在口,置之而疚於心,徘徊複徘徊,不知如何言之而始妥耳。最後思之,吾儕為文章性命之交,更有手足金蘭之義,生死可共,熱血可傾,更奚得以兒女子態,略嫌猥褻,遂誤大事耶?
楊杏園看到這裏,不由得心潮鼓蕩起來,她如今忽然回心轉意了嗎?更向下看是:故青乃決計暴露真相,以去兄疑。更為煉石補天之計,以減自誤誤人之罪。以青觀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今日言之,正其時也。青與兄所言者,非他事,乃吾僑之婚姻耳。去秋在京見屢以秦晉之好相要,青皆偽為不知。最後一書,則直使兄絕望。在兄觀之,必以為青為人特忍,不知青優柔寡斷,正病在不能忍。使能忍而不與兄為友,或直言我之決不能以身事兄,則兄即不以不祥人視我,亦必等於水月鏡花,淡焉若忘。惟青終不忍出之,使兄兩年來徒為我作畫餅充饑之計,真我之大罪也。今願一傾所言,請見細細讀之;楊杏園念到這裏,覺得真怪了,這是些什麽話,簡直不解。她既說要細細的看,倒不可忽略,於是拿了那一疊八行信紙,坐在沙發上,反手扭著電門,將牆上那電燈擰著,躺在沙發上,從從容容的往下看:去秋青致兄書,不已言乎?青自呱呱裏地以來,即與人世姻緣無分,此非詐言,乃屬事實。蓋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體未全,世之贅人也。青深閨弱質,原不解此,七八歲時,家慈一度求醫,仿佛猶憶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諸長,每以廢物相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輒為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操同室,青羞忿交集,遂一舉而自立門戶。此青終身隱事,雖手足有不能告者,獨對兄告之。無他,以兄愛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遺家庭之羞,更因兄愛我而使昆終身為鰥夫,我不忍也。古人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孝之始也。此其言雖略近於腐,然為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為父母博物質之享受,不能為父母博精神上之愉快,則仿佛我之於父母,僅有權利而無義務,今轉以其遺體,使其大增痛苦,則人又何貴乎有子女?而為人子如青者,呱呱墮地,即與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背人,便淚珠洗麵也。夫此事既牽累父母,多一人知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惡,囊之山窮水盡而不直告者,正在於此。
然家慈洞燭其隱,嚴責以不得因小節而誤人大事,此又青之卒為兄言之也。此語一出,則兄對青以前一切所為,必為渙然冰釋。於是愛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亦不虞其為人所得矣。雖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負兄,便認其事已畢也。更進一步,則青當為兄謀一終身伴侶,以補我此生不能追隨左右之遺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一日,曾屢屢於女友中注意之。顧就我所知,其足為吾兄耦者,百不得一二。即得之矣,兩不相識,又作合之無由。填海有心,移山無日,悵望前途,固不禁負負徒呼也。乃為日無多,卒得一人,而此人於兄,固不勝其欽仰,即見與彼,亦為於青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見,則兄之伴耦,舍此莫屬矣。然兄與被,以有青在,初未絲毫涉及愛情範圍,又青所可斷言。青之言此,初非有他,實以見與彼,為最可配耦之人,不應失之交臂也,其人為誰……
楊杏園看到這裏,便將下麵剩下的幾張信紙,暫按住不看,心裏不由跳蕩起來。
看到前麵一段話,倒好象是事實,後麵這一轉,卻有些可怪了。這種說法,無論如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寫一封信去,痛駁她一番,遲疑了一會,再看下麵是: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當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識字略遜於青,則容貌品行以至年齡,無不勝我數倍。而其天涯淪落,伶仃孤苦,則又吾兄所每為扼腕。
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失如兄,夫複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可收一閨中弟子,從容以陶鎔之而成為人才。故責此謀,乃一舉三得之事也。青為此謀,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與否,然既不能娶青,則當無拒絕史女士之理。遂不嫌冒昧,竟為吾兄言之。同時,青以我之所以不嫁,與夫勸兄之必要,亦已盡情函告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謀,徵史同意,彼果洞悉此中曲折,決無異詞。敝親方老先生,已啟程來京。來京後,當與吾兄向史老夫人道達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線孫技之有托也。吾書至此,言已盡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鄭重告兄者,則此書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決無絲毫之虛偽與勉強。兄能愛我,必能信我,能信我,當又無不從我之所請也。千裏引領,敬候好音。冬青再拜。
楊杏園將這信從頭至尾,看了三四遍,信倒相信了,但對於她這種辦法,卻不能同意。當日晚上,就想一夜,要怎樣的回她一封信?既而一想,方好古日內就要來,卻等他來了,看他說些什麽再作道理。自己這樣想著,不料到了次日,方好古便來了,楊杏園陪著他,說了一些閑話,後來方好古摸了一摸胡子,正色說道:“楊先生,你知道我來京的意思嗎?我雖然為私事要來,可是展期到明春,也無妨礙。一大半的原因,就是為了你老兄的婚事。因為我受了舍甥女的重托,不能不來。”
楊杏園道:“方老先生要到北京來,我是知道的。至於是為了我的事來,我的確不知道。”方好古道:“冬青來了一封快信,收到了嗎?”楊杏園道:“收到了。”
方好古道:“既然收到了,我的來意,楊先生怎樣又說不知道呢?”楊杏園道:“李小姐給晚生的信,確已提到了晚生的婚事。但是她信上,隻贅了一筆說方老先生要來京。”方好古哈哈大笑道:“這話就對了。北京人所說,喝冬瓜湯,我想你老兄這一碗冬瓜湯,是非給我喝不可的了。”楊杏園很淡漠的樣子微笑道:“老先生雖有這番好意,恐怕也未必能成功吧?”方好古道:“那為什麽,難道那一方麵不同意嗎?我想決不至於。我倚老賣老,要在你們少年麵前,揭出你們的心事。在楊先生一方麵,是很想和敝親結為秦晉之好。就是舍外甥女,我不是替她說一句,論性情,說模樣兒,也是可相配。”說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道:“嗐!她這人是要以處女終身的,一段好姻緣隻算戲台唱戲一般,總是假的。但是這樣的隱事,別人哪會知道?我那賢甥女,她真是有計劃的人,她早早就暗中留意,給你另外物色了一個來代她,不但物色好了,而且給你雙方,想了種種的法子,讓你們接近。這一套把戲,我在去年這時,同在舍親家裏吃壽酒的時候,我已看在眼裏了。”這時,隻理他頦下的胡子。楊杏園一想,這話果然不錯,那回行擊鼓催花令,那花兩次都不是由史科蓮遞到我手上鼓便停了嗎?便道:“這卻未必。”方好古笑道:“這卻未必!你老哥怎樣會認識那史姑娘呢?”楊杏園道:“那是李小姐介紹的。”方好古笑道:“卻又來。隻要在此一點,慢慢去推想便明白了。”楊杏園道:“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代,一個女朋友又介紹一個女朋友,這也是很平常的,有什麽可想?”
方好古道:“說是這樣說,但是冬青的心事,卻實在是這樣。不過她起初有這番意思,也不過盡人事。至於你二位是不是能成為很好的朋友,她也未必能擔保。據她對我說,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你二位相處得果然不錯。”楊杏園聽了這話,連忙說道:“那是冬青誤會了。不但那位史姑娘無可議論。就是晚生絕不會想到婚姻頭上去。”說時,臉上掙得通紅。方好古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性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我所說相處得不錯,也不過是朋友之誼罷了。因為這樣,冬青就想到移花接木的辦法。”楊杏園道:“你老先生不用說了,這事我全明白。今天晚上,晚生就寫一封信給冬青,把這事詳細解釋一番。史老夫人那裏老先生千萬不要去說。”
方好古道:“你老兄這樣堅決拒絕,倒出於我的意料之外。到底是持的什麽理由呢?”
楊杏園道:“你老先生,和我們的長輩一樣,而且對這事又知道很詳細,我就不必瞞了。我原和冬青有約,非她不娶,現在把她拋開,另娶史女士,不但我無麵目見她,就是我一班朋友,恐怕都要說我這人負情,此其一。我的年齡,和史女士相差很遠,婚配極不合宜,此其二。史女士也是不能十分自主的人,提到婚姻,恐怕有糾葛,此其三。而且還有最大一層障礙,這半年以來,我有點金錢,資助史女士,我若娶她,我以前所為,就是居心示惠,於我的人格攸關,此其四。”方好古笑道:“老弟台!你所說的幾個理由,都很勉強。最後一層,也說得有幾分是。但是彼此既然是朋友,朋友有通財之誼,你接濟她一點款子,這也不見得就可以限製你不能和她結婚。”楊杏園道:“無淪如何,反正這事,我不能從命。至於有理由無理由,我都不必管。”方好古道:“這話也長,暫不必說。我肚子餓了,老弟能陪我去吃小館子嗎?”楊杏園道:“可以可以,就算我給方先生洗塵罷。”說畢,套了一件馬褂,便和方好古一路去吃小館子。在吃小館子的時候,方好古偶然提到婚姻的事情,楊杏園還是堅決謝絕。方好古一想,此次在京還有一二月耽擱,有話慢慢說,何必忙在一時,因之也就放下不說。
楊杏園和方好古各人存著心,靜默了一會,隻聽隔壁雅座裏,有一男一女,帶說帶笑的聲音,鬧個不歇。女子是上海口音,男子是雲南口音。那男子聲音,楊杏園聽著很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這雅座是木板隔開的,到處露著板縫,靠著板向那邊張望一下,恰好那男子麵向著這板壁。仔細一看,記起來了,在舒九成請客的時候,和這人同過一次席。雖然是一個官僚,倒也是個很灑脫的人。他叫甄大覺,正捧一個唱戲的餐霞仙子。當時他主張餐霞仙子拜在自己名下為女弟子,好跟著學詩,所以很和他敷衍了一番。那餐霞仙子正是上海人,聽這個女子的聲音,大概也是她了。當時楊杏園看了一下,回轉頭來,臉上帶帶著一點笑容。方好古道:“笑什麽,有什麽趣事呢?”楊杏園道:“隔壁是一個熟人。”楊杏園說這句話,聲音略微高一點,那邊的甄大覺卻聽見了,連忙走到門外,接著說道:“可不是杏園先生嗎?我聽了這聲音,似乎很熟,卻不便過問呢。”說著話,便闖了進來,楊杏園給方好古一介紹,甄大覺十分客氣,便要給這邊會賬。楊杏園道:“大家都是請客,各便罷。”甄大覺笑道:“我並不請客,也是熟人呢。”便對著壁子喊道:“餐霞到這裏來坐坐罷,楊先生也在這裏。”餐霞聽了這話,果然走過來了。方好古一看,見她有二十歲上下,瓜子臉兒,倒是一對黑溜溜的眼珠,和一口雪白的牙齒,增助了她不少的秀色。她穿了絳色印花印度綢的短旗袍,露出下麵一截大腿,穿著米色絲襪,和黃色半截漏花皮鞋,十分時髦。甄大覺笑道:“我介紹她做你的門生,你怎樣不肯收?”楊杏園道:“笑話了。我於戲劇一門,完全外行,怎樣談得上這句話哩?”甄大覺道:“我早就聲明在先了。她是崇拜你的學問,跟著你學些文學。
要說跟你學戲,把楊先生當作梨園子弟了,那怎樣敢呢?“餐霞笑道:”楊先生是有學問的人,收這樣無用的學生,不但沒法兒教,倒要連累他的大名呢。“楊杏園道:”這樣說,越發不敢當。倒是餐霞女士的戲,我還沒有領教。哪一次有機會,一定要去瞻仰的。“餐霞笑道:”後天我在春明舞台唱《玉堂春》,很歡迎楊先生去,指教指教。“於是回轉頭對甄大覺道:”包廂留下了,你就暗楊先生去。“楊杏園道:”我聽戲與人不同,願意坐池子,不願意坐包廂,不必費事。“甄大覺道:”反正留有兩個包廂的,又何必不去呢?“楊杏園道:”既然如此,我就準來。“
甄大覺聽說,就對楊杏園表示好感,一定搶著會了飯賬,楊杏園和方好古有事,先走了。
甄大覺卻對餐霞道:“我們一路到廊房二條去,去買網巾抓髻珠包頭那些東西罷。”餐霞道:“你帶了多少錢?”甄大覺道:“錢雖帶的不多,講好了價錢,讓店裏派夥計到家裏拿去。你現在正式上台,不象從前那樣客串了。客串不好,人家可以原諒,現在你老老實實的唱大軸子,樣樣都得過些講究。現在我給你算一算,象你的行頭,至多隻能唱十五出戲,新學的《貴妃醉酒》,就沒有行頭,我算這一件紅緞女蟒,和一條緞裙,一件繡花宮妝,還有雲肩,珠子點翠鳳冠,倒要一筆大款。至少也得一百三四十元,才能製完。”餐霞道:“我倒很想唱《奇雙會》,可是又沒有紅緞花技,和繡花鬥蓬。”甄大覺道:“不要在這裏算計了,先去買些小件。買一樣是一樣。”餐霞聽了,果和他各坐一輛包車,到廊房二條去買了東西。
買了東西之後,甄大覺又親自送她回家。餐霞的母親蔣奶奶看見又買了這些東西,喜歡了一陣。甄大覺道:“蔣奶奶,你看我可辦的好。將來餐霞唱紅了,有的是錢,你就要發財享福了。”蔣奶奶笑道:“這事都是甄老爺捧的。將來我家大姑娘紅了,總忘不了你。”甄大覺笑道:“現在的這個時候,你說的很好。到餐霞不要人幫忙的日子,就未必記得我了。”餐霞笑道:“不要說那些廢話了。你說做稿子到報上去登的,報上登出來沒有?”甄大覺道:“靠著一兩條戲界新聞,哪裏捧的起來?
我已經做了一個廣告底子,送到報館去登,明天你瞧罷,足能引人注意的了。現在你沒有事,到我家裏去打小牌,好不好?“餐霞道:”這一個月,我倒有二十天在你家裏,今天我是不去了。“甄大覺道:”你不是要看報上的廣告嗎?你到我家去,明天一早,就都可以瞧見了。“餐霞道:”真是!我剛回來,又要跟著你去。“蔣奶奶道:”你就去罷。明天回來,不是一樣嗎?“餐霞見母親也是這樣說,隻得去了。
原來甄大覺在京混差事多年,太太在雲南,沒有接來,在北京卻另外娶了一房姨太太。這姨太太雖是北裏出身,過門以後,卻添了兩個女孩子,也就和正太太無異了。因為她向來是持開放主義的,甄大覺拚命去捧蔣餐霞,她卻毫不過問。後來甄大覺索性在家裏另辟開一間屋子,讓餐霞下榻,姨太太叫她蔣家妹子,兩個女孩子稱她為小姨,差不多象一家人,簡直不分彼此了。這天,餐霞跟著到了甄大覺家,次日早上起來,臉還沒洗,蓬著頭找了衣服,便叫老媽子拿了報到床上來看,將報一翻,就見新聞版的論前,登著酒杯來大“餐霞仙子”四個大刻字,大字下麵,才是五號字的廣告,那廣告說:蔣靜芬女士,別署餐霞仙子、為縉紳後裔,學界名媛。女士籍隸江南,幼居燕北,素愛絲竹,善操皮簧。論其貌則問月羞花,論其藝則升堂入室。前次登台客串數日,九城轟動,色藝之佳,可以想見。現本舞台再三禮聘,蒙允再現色相。逐日專演拿手好戲,以盡所長。
女士既係出名門,又複學問高深,一鳴驚人,決不可與凡豔同日而語,欲一暗女士豐彩者,易興乎來?
春明舞台謹啟餐霞看了這個,接連翻了幾份報,每份報上,都是如此說。這才相信甄大覺替她鼓吹的話,並不是假的。當日在甄家吃過午飯,才由甄大覺親自送回家去。又過了一天,第二日,便是餐霞登台的日子了。甄大覺總怕餐霞紅不起來,自己花了兩三千塊錢,費了一年多的心血,那都不算,她是一個好麵子的女子,受了打擊,一定要大大傷心的,這卻使不得。因此頭一天就包了六個廂,定了三排座,專門請自己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來聽戲。可是一般看報的人,看見廣告中“縉紳後裔,學界名媛”八個字,好奇心動,來看的人,卻實在不少。接連這樣唱下去,餐霞的名聲,大紅而特紅。春明舞台和她訂了合同,每個月是一千二百塊錢的包銀。
餐霞有了這樣的身價,人就抖起來了,就不象以前那樣,天天到甄大覺家裏去。
甄大覺以為她白天上台,晚上在家裏學戲,實在也沒有工夫,也就原諒她。可是餐霞的戲越進步,甄大覺就捧得越厲害,一麵給她製行頭,一麵又給她請名師教戲。
在餐霞唱了一個禮拜戲之後,忽然休息一天。甄大覺便雇了一輛汽車,約著餐霞一路去逛西山,到了西山飯店,對著山揀了一副座位,並排坐下。甄大覺笑道:“蔣老板,你現在是紅人了。請你來逛,你還肯來,將來你一成了坤伶泰鬥,再要請你那怕就不容易了。”餐霞笑道:“為什麽好好的把話來損我?”甄大覺道:“人情都是這樣,並不是故意這樣說。”餐霞笑道:“也許有例外。”說到這裏,把顏色一正,說道:“我唱戲將來若是站得住腳,無論如何,你這一番盛意,我總記得。
所有你的花費,我必定雙倍奉還。“甄大覺道:”你猜錯了我的意思了。我和你提這話,難道是和你討債嗎?“餐霞道:”我並不是說你和我討債,因為你提到人心不好,所以我說這句話。對你是受恩深重,你要疑心我負情,我怎樣不急呢?再要說到報答你一層,我們大家心裏,都也明白。誰不知我蔣某人和你甄老爺的關係呢?
我想我的犧牲,也不小吧?“甄大覺笑道:”你若以為有了這一層關係,不大合適,我倒有一個解決的法子。“餐霞道:”有什麽解決法子?“甄大覺笑著擺了幾擺頭,說道:”你就不能跟著我姓甄嗎?“餐霞呼的一聲,從鼻子裏笑了出來,說道:”我今天老老實實告訴你罷,你要我做姨太太的姨太太,那是辦不到的。“甄大覺道:”你就為的是這個嗎?這不是什麽難解決的事呢。“當時甄大覺不往下說,餐霞也不往下說,二人都靠在椅子背坐著,呆呆的看山。正好有兩個外國人,一男一女,並肩而行,由麵前走上山去。女的背著花綢傘,荷在肩膀上。走遠了,看不見他倆的頭,隻覺在路上停了一停,兩人是越發擠到一處。甄大覺笑道:”他兩人好甜蜜的愛情呀。“餐霞聽了,也不作聲。坐談了一會,又同坐汽車回城。
這天晚上,甄大覺沒有到餐霞家裏去。次日整整一天,也是沒有去。到了第三天下午,餐霞正要上戲園子去,甄大覺高高興興的跑到她家來,見了餐霞,便笑道:“好了好了,我們的事解決了。”餐霞摸不著頭腦,問道:“我們什麽事解決了?”
甄大覺道:“你不是嫌我還有一個姨太太嗎?我回去和她一商量,可不可以離婚,她正埋怨我捧你捧得過分,一口氣便答應願離婚。多了也不要,少了也不肯,隻要我一千塊錢的離婚費。昨日我籌劃妥了,就把款子交給她,現在她已走了,就搭四點鍾的火車上天津去,她算不是我家人了。”餐霞很驚訝的道:“什麽?你和她離婚了?你姨太太為人很好呀,你為什麽和她離婚呢?你這人太忍心了。”甄大覺道:“嘿!你還不明白嗎?我……”餐霞道:“我趕快要到戲園子裏去了。去遲了,來不及扮戲,就要誤了。”說著,匆匆的出了大門,坐上新雇的包月馬車,逕自走了。
甄大覺是每日一個包廂,一排椅子,專為捧餐霞而設的。他雖不去,也請得有人去聽戲。但是自己有一天沒有到,心裏便過不去,所以餐霞去了,他也跟著去。散了戲,又先到餐霞家裏來等著她。餐霞見他又在這裏,便高聲喊著道:“媽,我累極了,我先睡去。若是睡著了,就不必叫我吃飯罷。”甄大覺笑道:“怎麽著?累著了嗎?今天的戲,是吃力呢。你先別睡,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餐霞因為他老實的說出來了,不能不聽,隻好坐下聽他說。甄大覺道:“先因為你要上戲園子裏去,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不是說我為什麽和她離婚嗎?我為什麽呢?就為的是你一句話啊?”餐霞道:“你這話可奇怪,我幾時說過這句話,要你和你姨太太離婚?”
甄大覺道:“你雖然沒有說,你因為有了她的緣故,才不肯到我家去,這是你一再表示過的。現在我沒有了她,你總可以跟我了。”餐霞用手在嘴唇上摸了一摸,笑道:“我和你站在一處,人家還以為我是你的女兒呢。”甄大覺見餐霞嫌他養了胡子,默然不語,也就由此過去。
到了次日,他走到一家上等理發館去理發,對著鏡子,坐在理發的活動椅上,向鏡子裏一看,隻見嘴上的胡子,倒有一寸來長。心裏想,怪不得她不願意,這也實在長了。正在這裏出神,理發匠站在身邊問道:“理發嗎?”甄大覺也沒聽清楚,就點了點頭,心裏可就想著,我一剃了胡子,她就無可說的了。盡管沉思,理發刮臉,都已辦完。夥計拿了帽子來,甄大覺一照鏡子戴帽子,隻見嘴上胡子,依然存在。心裏好個不快。便問理發匠道:“你刮臉,怎麽不把我胡子剃下去?”理發匠道:“先生,你那胡子大概蓄了好久的,不是新長的。您不說,我們怎樣敢剃呢?
這不象別的東西,剃下了,可沒法再插上去。“甄大覺道:”剃下來就剃下來,誰要你插上去?“理發匠笑道:”您別著急,這個很容易辦的。您坐下來,給您剃掉就是了。“於是甄大覺重新坐下,這才把胡子剃了。理發匠笑道:”您這一剃胡子,真要年輕十歲。我們這裏,有美國搓臉藥粉,給您搓一搓臉,好不好?這藥粉真好,隻要搓上幾回,臉上的斑點小疙瘩兒,全可以去掉。您要是常搓,真會者轉少,你別提多麽好了。“甄大覺聽他一說,心裏又歡喜了,抬頭一看那價目表,搓臉一次三毛,那也有限得很,便搓了一回臉。於是頭上是油香,臉上是粉香,一身香氣撲撲的,直向餐霞家裏來。兩人一見之下,都不覺一笑。甄大覺笑道:”你還認得我嗎?“餐霞一撇嘴道:”就憑這一剃胡子,我就不認得你嗎?就是臉上重換一層皮,我也認得你。“甄大覺以為她總會說兩句好聽的話,不料自己一問,倒反惹出她一句罵人的話。大為掃興之下,停了一停,便拉著餐霞坐在一張長榻上,說道:”我看你現在的態度,很不以我為然了。“餐霞道:”那是你自己多疑了。現在我是這樣子,從前我也是這樣子。“甄大覺道:”那我也不管了。幹脆,你答應我一句話。
起先你嫌我有姨太太,我就把姨太太休了。其次你要我剃胡子,我又把胡子剃了。
事到如今,你究竟怎麽樣呢?“餐霞道:”你這話問得好不明白,什麽事究竟怎麽樣?“甄大覺笑道:”你何嚐不知道,存心難我罷了。我就說出來,那也不要什麽緊,就是你能不能和我結婚?“餐霞道:”哼!我和你結婚?“說著就把嘴又一撇。
甄大覺見這樣情形,未免難堪。便道:“怎麽樣?我不配和你結婚嗎?”餐霞道:“並不是配不配的話。你想,你多大年紀?我多大年紀?我一個剛到二十歲的女子,倒要嫁你這年將半百的人,人家看見,能說相稱嗎?你這樣不自量的心事,少要妄想罷。”甄大覺道:“餐霞,你不嫁我不要緊,你不要用這樣的重話來攻擊我,我們雖不必有什麽結合,舊日的感情,總是有的。”餐霞道:“有什麽感情!不過你花了幾個錢,賃了我去取樂罷了。”
甄大覺花了許多錢,又費了許多心血,自以為可與餐霞合作。不料到了現在,事情大白,她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心事留在自己頭上。而且她詞鋒犀利,教人一句話也回答不出。當時也隻得冷笑了兩聲,就回去了。一到家裏,一看自己兩個女孩子,一個隻有七歲,一個隻有五歲,沒有人照應,很是可憐,大悔自己孟浪,不該和姨太太離婚。他知道姨太太離婚以後,是到天津去找一個親戚去了,便寫了一封自己後悔的信,加快寄到天津去。那姨太太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離了甄大覺也不容易嫁人。甄大覺既然後悔,她就不必追究。接了信,第二天就回來了。到底因為離了一次婚,二人之間,添了許多的猜忌,無知識的婦人家,心腸又是窄狹的,對甄大覺常常就有點冷譏熱諷。最難受的兩句話,就是:“你不要我嗎?人家也不要你哩!
如今你才明白我不錯呀,我若是個男子,丟了女人,再弄不到一個,寧可做一生的寡漢,我也不把丟了的再弄回來。“甄大覺先聽了這話,以為姨太太是要出一口氣,且自由她。
這個時候,餐霞還在春明舞台,逐日唱戲。和她同台演戲的,有一個程再春,戲雖不十分好,長的倒還不錯。程再春是由天津來的角色,卻很希望人捧。甄大覺因餐霞的關係,曾和程再春見過幾麵,現在在家裏不免受姨太太的氣,就改變方針,到戲園子裏來捧程再春。一來自己消遣消遣,二來故意做給餐霞看,好讓她生氣。
那蔣餐霞看見他這種樣子,知道他居心要來掃麵子的,更加恨他一層。有一天,餐霞和她母親由外麵進戲園子來,恰好頂著遇見了他。蔣奶奶究竟抹不開麵子,依舊上前招呼。餐霞就不然,隻當沒有看見,把頭偏到一邊。甄大覺鼻子裏,接連呼呼的哼了幾聲,也就冷笑著走了。這天湊巧餐霞演雙出,一出是《坐樓殺惜》,一出是《彩樓配》,聽戲的人,個個滿意,就拚命的叫好。她在《坐樓殺惜》的這出戲,把閻婆惜罵宋江的話,故意改變些詞句,暗罵台下的甄大覺。甄大覺麵紅耳赤,一肚子牢騷,走了回去。
偏是那姨太太又犯了前病,隻管說甄大覺無良心無用。甄大覺道:“我雖要不到別人,你這種人,我還要不到嗎?你要走,隻管走,我不留你。我這才明白最毒婦人心那一句話。”姨太太知道他又在捧程再春,認為這人是無合作誠意的,聽了甄大覺又叫她走,她第二句話也不說,收拾了東西,立刻就預備走。甄大覺道:“我對你說,我一兩天內,就要離開北京了。我這要去四海飄流,我不能帶這兩個女孩子,你帶了去罷。”姨太太道:“你不要,我才管不著呢。孩子跟你姓跟我姓呢?憑什麽我要帶了去。”她也不和甄大覺多說,叫聽差雇了車子,拉著行李,就上東車站去。那兩個女孩子,正在門口買糖葫蘆吃,見母親坐上車子,連問媽上哪裏去。姨太太先是硬著心走,這時兩個小孩子追上來問,倒覺有些不便。便用手絹擦了一擦眼睛,說道:“好乖兒,你在家裏等著罷,我打牌去。打牌贏了錢,我買吃的回來給你。”兩個孩子都站在車子邊,手扶車把。大的女孩子道:“媽,你可別冤我,我望著你的吃的呢。”姨太太道:“好罷,你等著罷。”說畢,正用手去撫摸這孩子頭上的頭發,猛抬頭,隻見甄大覺出來了。她見了甄大覺就有氣,也不顧小孩子了,踏著車鈴叮當叮當的響,催車夫快走。車夫一聽鈴聲,拉了就跑。兩個女孩子,眼見母親坐車去了,不帶她們去,都哇哇的一聲哭了。小的在門口,把手揉著眼睛哭。大的張著兩隻手,口裏直喊媽呀,媽媽呀。但是車子跑得快,一轉眼就不見了。
甄大覺一隻手牽一個,把她們牽了進去。當晚氣得在家裏睡了,哪兒也不去。
自己仔細想想,天下的婦女,簡直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我見這個鍾情,見那個鍾情,真是一個傻瓜。由此看來,世界上的人,都是人哄人,決不能誰有真心待誰。我不必在外混了,回家去罷。不過這裏到雲南,路太遠,這兩個小孩子,沒有一些象我,我就很疑心。而今看她母親這一番情形,並無意於我,這女孩子未必是我的吧?她母親都不要她,我還要她作什麽?甄大覺這樣一想,倒覺得無掛無礙,無往不可。
抬頭一看,隻見牆上掛著一柄胡琴,一柄月琴。這兩柄琴,正是甄大覺和餐霞女士要好的時候,一彈一唱,取樂的東西。現在自己是雙倍失戀的人,看了這種樂器,越是憤火中燒。自己一氣,按捺不住,就把兩棲琴一塊取了來,拿到院子裏去,在地下一頓亂砸。砸壞了還不休手,找了一些煤油,倒在上麵,擦了取燈,將它點著,自己卻拍著手笑道:“痛快痛快,我腦筋裏不留一點痕跡了。我對於琴是這樣,對於人也是這樣。我要下一個絕情,全不要了。”一個人自言自語,又鼓掌笑了一陣。
到了次日,將老媽子散了。叫了聽差和包車夫來,當麵告訴他們,可以把這屋裏的東西全拍賣了,賣了的錢,兩個人可以去分著用。這兩個女孩子,大的讓聽差帶了去,小的讓車夫帶了去。聽差和車夫聽了這話,先是不肯答應。甄大覺說讓他們先帶去,養幾個月。自己現在要到雲南去,不能帶孩子。幾個月之後,也許再到北京來,那時送回來就是了。聽差和車夫貪著他家東西,可以拍賣幾百塊錢,也就勉強答應了。甄大覺見諸事均已料理清楚,自己帶著兩百塊錢川資,逍遙自在的出京去了。這時隻可憐那兩個小女孩子,父母都拋了,卻改叫傭人做爸爸。那車夫帶著個五歲的孩子,心想餐霞或者會可憐她,又可以弄幾個錢,便帶她到蔣家來。誰知餐霞一見,更說了令人難堪的話,連車夫都哭了。要知餐霞說的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入戶拾遺金終慚浙臉開囊飛質券故泄春光
卻說甄大覺的車夫,帶了那個小女孩子到蔣家來。意思餐霞念起甄大覺一番交情,對於這女孩子,總會可憐她的。就此就好弄幾個錢了。因此到了蔣家之後,自己站在院子裏,卻讓那小女孩子去見餐霞。那女孩子聽見餐霞說話的聲音,在外麵就叫起小姨來。一麵叫著,一麵向裏跑。餐霞一見她,便問道:“嘿!怎麽你一個人來了?”女孩子道:“車夫送我來的。”車夫也站在院子裏頭,遙遙的叫了一聲蔣小姐。餐霞聽說,便走出來問道:“有什麽事嗎?”車夫因她一問,就告訴主人如何和姨太太又離了婚,如何將東西和女孩子丟下,因道:“蔣小姐,您想想看,我們這小姐,嬌生慣養,寄在我們家,那個昔日子,怎麽對付得過來呢?”餐霞冷笑道:“他丟了妻兒不管,一個人走了嗎?活該!誰叫他向來不存好心眼?現在落得這個樣子,那是報應了。我和他早就翻了臉,他的孩子,你別帶到這裏來。將來出了三差二錯,我擔不起這個責任。”說時,便喊著那小孩子道:“二丫頭,你走罷,不是我不讓你在這兒玩,實在因為你爸爸不成個脾氣,別為了你,又來和我麻煩。”說著,在身上掏了幾個輔幣,就交給女孩子道:“拿去罷。”女孩子哭道:“小姨,我爸爸我媽全走了,我要跟你呢。”餐霞道:“別胡說了,誰是你小姨?”
小孩子哭著,以為餐霞必然來安慰她。不料事情恰恰相反,竟碰了一個釘子。這樣一來,越發哭的厲害了。車夫一想,我們老爺在這臭娘們身上,用了好幾千塊錢,事後一句好話也落不到,這是捧角的下場頭。想到這裏,一股酸勁,直衝腦頂,幾乎要哭出來。便對著那女孩子道:“二小姐,咱們走罷,別在這裏現眼了。”把那小孩子牽過來,又接過她手上幾個輔幣。他用手托著,看了一看,冷笑道:“這倒夠煮兩餐細米粥喝的,可是人要餓死,靠喝兩餐細米粥,也活不了命。”說著,捏了那幾個輔幣,向屋頂上一拋,罵道:“去你的罷。得了人家的錢。將來怎樣報思呢?”說畢,牽著孩子走了。這裏餐霞看見這種情形,隻氣得渾身發抖,臉都黃了。
蔣奶奶道:“嗐!你真叫愛生氣,為什麽和拉車的一般見識呢?”餐霞也不回她母親的話,跑進屋去,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場。一直到兩點鍾,擦了一把臉,弄點東西吃著,才上戲院子去了。到了後台,脫了穿的旗袍,便去扮戲。隻聽那邊有人吵起來。一人說道:“姐姐一百塊錢的包銀全是你拿了,我掙的戲份,也是有一天,你拿一天,這還要怎麽著?抽大煙也不要緊,抽的是我自己錢,又沒花你的。給你錢,你胡花了,人家討債,我管得著嗎?”餐霞聽這聲音,是唱花衫的紀丹梅說話。伸頭一看時,她母親紀大娘也站在那裏。大概紀大娘和她女兒要錢,女兒不給,母女二人就吵起來了。餐霞走了過來,拉著紀大娘的衫袖道:“喲!什麽事?你娘兒倆又吵起來?”紀大娘一回轉身,見是她,便蹲著身子,請了一個安。笑道:“蔣老板,叫您看見真是笑話。沒有錢,跑到這兒來打吵子來了。”餐霞道:“誰家也是這樣,那要什麽緊?不知道,要多少錢用?”紀大娘道:“倒不是要多少錢。隻差個四五塊錢罷了。”餐霞道:“大概大妹子手上是真沒錢,在我這裏先挪幾塊錢去用罷。”說時,在身上掏了一張五元的鈔票,交給紀大娘拿去了。原來餐霞當了一個台柱子,正要拉攏幾個角兒,在一處合作,對於紀丹梅,特別表示好感,所以紀大娘沒有錢用,她連忙就來拿出,墊給她使。
紀大娘得了五塊錢,買了一兩煙土之外,還多了一塊錢,非常高興回家去了。
她一進門,恰好她的大姑娘紀玉音,也從戲院子回來了。笑道:“媽又買回來了,今天有得抽了。”紀大娘道:“你別廢話,這是我借錢買來的土,你別想。”紀玉音道:“這兩天我一個子兒也沒有,您分一點給我抽抽,也不要緊。”紀大娘道:“我不想抽你的,你倒抽我的,真是豈有此理?”紀玉音道:“您別說那個話,我若是掙的包銀,自己能留著一半,我也不會這樣叫苦。現在我的包銀,是沒有到日子你就拿去了,一個子兒撿不著,我怎樣不著急呢?”紀大娘道:“唱戲的坤角兒,都要靠著包銀吃飯,那要餓死人了。你不埋怨自己沒有本事找錢,倒要說我花你的呢。”紀大娘一麵囉嗦著,一麵熬煙。紀玉音雖然不願意,可是她母親脾氣很厲害,也不敢十分得罪,當時就算了。不過她正等錢要作夏衣,又被她母親的話一激,就盤算了一晚弄錢的辦法。她原是個唱小生的,捧的人,沒有捧小旦的那樣多。不過她的戲,確乎不錯,要扮扇子小生,正當得風流瀟灑四個字,而且她一張嘴又會說,倒懂得一點交際。所以有些受捧的旦角,給她介紹介紹,雖然得不著象男伶一樣的老鬥,熟人倒也不少。這其中有個李三爺,是財政機關的人,年紀又不很大,錢又鬆,紀玉音若是窮了,常常就望他通融。李三爺因為要的不多,也就不斷的給錢。
現在紀五音沒有錢了,又想到了他。次日清早起來,洗了臉,吃了一點粗點心,便來拜訪李三爺。到了李三爺家,門房認得她,笑道:“嘿!紀老板今天真早。”紀玉音道:“三爺在家嗎?”門房道:“在家是在家,可是沒有起來。”紀五音道:“他睡在外邊,還是睡在裏邊?”門房道:“昨晚上打牌回來,夜深了,就睡在外麵書房裏呢。”紀五音笑道:“你別作聲,讓我去嚇他一下。”門房因她是常來,又不受拘束的人,就隨她進去,並沒有加以攔阻。紀玉音走到李三爺書房裏,外麵屋子是沒人。裏麵屋子,可垂下了門簾子。掀開門簾子一看,隻見李三爺睡在一張小鐵床上。隻用了一條厚毯子,蓋了腹部,彎著腰睡著了。紀玉音就把一隻手撐著門簾子,站在門邊,向裏麵叫了一聲“三爺”。那李三爺正睡得有味,哪裏聽見,紀玉音見叫他不應,便走到床邊來搖撼他的身體,連叫了幾句三爺,笑說道:“醒醒罷,客來了,客來了。”李三爺被她吵不過,用手揉著眼睛一看,見是她來了,就笑道:“來得真早。對不住,我實在要睡。”說畢,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紀五音道:“嘿!這樣愛睡,我真沒有瞧見過。”偶然一回頭,隻見臨窗那把圍椅上,亂堆著襪子帶子。一件嗶嘰長衫,也卷著一塊,半搭在椅子圈上。笑道:“昨晚上回來,大概是摸不到床了。你瞧他亂七八糟,就塞在這兒。因此走上前去,提起長衫的領子,倒是一番好意,想要把這衣服掛起來。隻在這一抖之間,忽然有一件東西,撲突一聲,落在地下,低頭看時,原來是一個皮夾子。掛起衣服,將那皮夾子撿起,捏在手上,裏麵鼓鼓的,象有不少鈔票。因對著床上笑道:”昨晚上準是贏了吧?這裏可象不少呢。我瞧瞧成不成?“說時,見那李三爺依然好睡,並不曾醒過來。紀玉音道:”你裝睡嗎?我把你這皮夾子拿了去,看你醒不醒?“說著,就把皮夾子打開。見裏麵大大小小果然塞著不少的鈔票,抽出來一數,共有一百二十多塊錢。她又舉著鈔票對床上一揚道:”三爺贏了不少啦。借幾個錢給我,好不好?“
那李三爺還是睡著的,不曾答言。紀玉音見李三爺始終不曾醒過來。心裏不免一動,心想乘他沒醒,我何不拿了去?他未必就知道是我拿的。他就是知道了,我慢慢的和他糾纏,錢在我手上,料他也不好意思就拿了回去。這樣一想,將錢揣在身上,就輕悄悄的退出房來。幸虧李家的人,全不知道,拿了錢,太太平平的回家。到了家裏,第一項就是拿出四塊錢來,買了一兩煙土。紀大娘一見她有了錢,先笑道:“大姑娘,你先別忙著買,我這裏還有好些個呢。你先在我這裏挑一點膏子去抽,抽完了再買,不好嗎?”紀玉音道:“昨天我隻問了一句,您就罵上了。這會子人家自己買了土,你又做起人情來。”紀大娘道:“我昨天說的,和你鬧著玩呢。”
紀玉音道:“所以哪,一個人就別量定了別人不會掙錢。在昨天,你是對我說,隻會掙包銀,不會找零錢,怕我拍你的煙。現在我有了錢,要想抽我的煙,就說昨天是鬧著玩的了。”紀大娘道:“憑你這樣說,我成個什麽人了。”母女兩人,正在辯論,隻聽屋簷下,懸的拉鈴一陣亂響。這院子住了三家人家,都是女戲子,一家屋簷下各懸了一個拉鈴。門口拉鈴繩頭上,標明了哪一家。現在響的,正是紀家的鈴。紀玉音道:“這又是誰來了,拉鈴拉得這樣緊。準是麵鋪裏送麵的那個小山東。
我討厭那小子,天天來的人,不送進來,倒要拉鈴。“紀大娘道:”也許是關上大門了,我瞧瞧去。“她說著,就上前來開大門。一看時,門卻是開的,隻見門外停著一輛包車,一個穿紗馬褂,嗶嘰長衫的人,當門立著。紀大娘認得,這是紀玉音的好朋友李三爺,可是他和紀玉音雖十分要好,這兒還沒有來過。當時滿臉放下笑來。便道:”哎喲,我說是誰,原來是李三爺。難得來的,請裏麵坐。“李三爺道:”你大姑娘在家嗎?“紀大娘走近來,看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一點笑意,而且目光灼灼,直射到人臉上,說話的聲音,也很是急促。這一副情形,分明是來找岔兒來了。就不敢直率的說在家。便道:”她到戲園子裏去了,您找她有事嗎?“李三爺道:”現在剛到十二點鍾,她到戲園子裏去作什麽?我要見一見她,有幾句話要說。“
紀大娘笑道:“我還能冤您嗎?他們今天排戲哩,所以去得格外的早。”李三爺道:“那末,我告訴你也成。我就對你說清楚。”這紀大娘先還請人家進去坐哩,這個時候決沒有拒絕人家道理,隻得讓他進去。身上可隻流汗,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不定見了玉音,會鬧起來。但是李三爺在外麵說話,紀玉音早聽見了。她知道李三爺必是為了錢來的,趕快就向屋子裏一縮。李三爺走到院子裏,她早藏起來了。紀大娘一看正中屋子裏沒有人,知道她已藏起,這倒心裏落下一塊石頭。李三爺跟著紀大娘,進了正中屋子坐下。因道:“我來不是別事,就因為你大姑娘有件事做的太不對,我向來待她不壞,她不該拿壞意待我。”紀大娘道:“她有什麽事得罪了您嗎?”李三爺道:“得罪了倒不要緊。她今天上午到我家裏去,趁著我沒醒,把我一百多塊錢拿走了,請您告訴她,叫她若是把錢全拿出來,我就一筆鉤銷,不然的話,我一定要報區,給她仔細算一算這筆賬。”紀大娘道:“嗬喲!我也一點不知道。讓我問問她看。若是五音她拿去,一定還三爺,一個也不能短少。”李三爺道:“好在這裏到戲園子裏也不遠,我在這兒等一會兒,你就去問一問,看她怎樣說?她若是不承認,我自有我的辦法。”紀大娘道:“三爺,您先請回去。若是她拿了……”這李三爺的脾氣極壞,將手向桌上一拍,說道:“怎樣不是她拿了?她拿我皮夾子的時候,我仿佛之間,聽她說了一聲,因為要睡得厲害,所以沒理會,後來,我一醒,想起這事,你大姑娘是不見了。我皮夾子裏的錢,也不見了,我住的屋子裏,除了你女兒而外,以後有三四個鍾頭,沒有人進去,這錢不是她拿了,是誰拿了?”紀大娘聽了他的話,想起紀玉音剛才買煙土,和她躲起來兩件事,就斷定李三爺所說不冤枉。為麵子關係,不好馬上就承認。現在見李三爺這樣子,也未免有些怕,便道:“你別急,我問她去就是了。”李三爺道:“要走我就一塊去,你別冤我在這裏老等,你倒跑了。”紀大娘道:“那怎樣能夠?我為冤您,把家全都不要了嗎?”正這樣說著,她的二姑娘紀丹梅恰巧回來了。她見母親和李三爺拌嘴似的,便問是什麽事。紀大娘不等李三爺開口先搶著說了。紀丹梅笑道:“您還在乎此嗎?為這點小事情,今天用得著生這大氣嗎?”李三爺見她媚著一雙眼睛,顯出兩個小酒窩兒,隻管含笑向這邊看來,一腔肚子怨氣,不由就消了一半。因道:“並不是我愛惜這幾個錢。你姐姐這個事,做的太要不得了。體體麵麵的朋友,就借個三百二百,那都不要緊。惟有這樣暗下拿人家的,這事不是咱們應做的事。”
紀丹梅道:“您說的是,我姐姐這事,做的要不得。您也別和她當麵,一來免得您生氣,二來也不好意思見您。請您賞她一個麵子,回頭我見著了她,一定把錢要了來,親自送到您府上去。您不疑心我也靠不住吧?”李三爺聽不得紀丹梅這樣從容婉轉的好說,笑道:“令姐要象你這樣懂事,我就不生氣了。我就信你的話,聽你的回信。”紀丹梅道:“準沒有錯,今天下午五六點鍾,一定到府去奉看的。”李三爺沒話可說了,站起身來便走。紀丹梅笑道:“三爺是難得來的,來了就這樣走。
茶也沒喝一杯,我很不過意。要不三爺還坐會兒,好不好?“李三爺笑道:”那倒不必客氣,下午我在家裏候你得了。“說畢,他負氣而來,竟是無氣而去了。紀玉音由屋子裏伸出一個腦袋,先望了一望,然後才走出來。紀大娘將一個食指,在臉上掐了幾掐,將臉對她一伸,說:”你,你好!把咱們家的臉都丟盡了。沒有錢用餓死了也隻好認命,怎樣去偷人家的呢?“紀丹梅道:”事已然做了,說也無益,但不知道人家那個錢動了沒有動?“紀玉音道:”我已經用了十塊了。要我拿還他,我可拿不出來。“紀丹梅道二”我們既然答應他送錢還人,就得全送去。缺個十塊八塊的,為事不大,依然還落了一個不好的名聲。“紀大娘道:”你倒是說得對,錢是讓她花了,這會子哪兒找錢補上去?“紀丹梅道:”無論如何,也要把原款子湊著還人家。若是錢不夠,可以把我的行頭拿去當幾塊錢湊上。“紀大娘道:”那可不成。你明天用著的呢,哪一件也不敢當。“紀丹梅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保管兩三天之內,就會取出來。“紀大娘道:”你又有什麽法子?“紀丹梅臉一偏,臉先紅了,笑道:”我和宋旅長借幾個錢贖行頭,他還能夠說不肯嗎?“紀大娘道:”那倒是成。可是他不在城裏呢。“紀丹梅道:”今天進城來了。剛才我看見他坐在包廂裏。我下了裝,要派人去問個信兒,他先就派人到後台來了。說是他約了幾個人晚上在平安飯店打牌,叫我一會兒就去。“紀玉音道:”那我也去一個。“紀丹梅道:”晚上你還有戲呢,能去嗎?這兩天我勸你安靜一點的好,今天要不是我,這事可就鬧大了。你是聽到有錢得,又想去呢。“紀玉音被她妹妹說破心事,倒不好說什麽,也就默然無聲。紀大娘果然依著紀丹梅的意思,把幾件行頭當了十塊錢,湊上李三爺的款子,叫她在下午送去了。
到了晚上,紀丹梅依著宋旅長約定的時間,便到平安飯店來。這來旅長名叫漢彪,是個老軍務,而且他辦理軍需多次,手上也有幾個錢。當那承平之時,無所事事,就常常進城來聽戲。無意之中,看上了紀丹梅,因此就不斷的到春明舞台來。
這一天,他看紀丹梅的《梅龍鎮》觸動了情緒,越是忍耐不住。便叫著包廂裏的茶房過來,叫他買一點點心。搭訕著和茶房說起話來,便對著紀丹梅的年歲住址,問長問短。茶房笑向隔壁包廂裏一指道:“您問這位趙先生,他就能全告訴您了。”
宋漢彪向隔壁包廂裏一看,一個西裝少年,獨坐在那裏。自己還沒有開口,那少年早站起來點頭。宋漢彪也點頭笑道:“到我這邊來坐坐,好嗎?”那趙先生聽說,果然過來了。一問起來,他叫趙文秀,乃是這戲園子股東的表兄弟,在這戲園子裏也擔任點稽查的職務。宋漢彪還沒有說出來意,趙文秀先就笑著說道:“宋旅長覺得這紀丹梅的戲還不錯嗎?我可以給您介紹介紹。”宋漢彪忍不住笑道:“真的嗎?
要怎樣的能和她認識呢?“趙文秀笑道:”容易極了。隻要宋旅長請她吃飯,就可以認識了。“宋漢彪道:”從來不認識,怎好請她吃飯呢?我真請她,她知道我是誰?“趙文秀道:”她不認識宋旅長,她可認識我。隻要我一說明,她就會來的。“
宋漢彪笑道:“說來說去,我倒想起一件事。你老哥怎樣會知道我姓宋,而且是一個旅長。”趙文秀道:“我們這裏的茶房,大概都認得宋旅長了。何況是我呢。”
宋漢彪笑道:“這大概為我常來的原故,所以許多人認識我。也許台上的那個人,也就認得我了。”趙文秀道:“請你稍等一等,她還沒有走,讓我到後台去問她一問看。”說畢,他匆匆的就走了。不多大一會兒工夫,趙文秀笑嘻嘻地走來,說道:“我已和她約好了,咱們在新豐樓相會。咱們先到,她一會兒就來。”宋漢彪道:“戲完了再去不成嗎?”越文秀笑道:“宋旅長,你對於捧角這個事,真是外行。
捧角的規矩,你是捧誰,誰的戲完了,你就得走。若要往下瞧,你就是聽戲來了,不是捧她來了,你怎樣花錢,她也不會領你情的。走罷,您跟著我學,準沒有錯。“
宋漢彪見他說得還有幾分理由,將信將疑的,便跟著他走。兩人到了新豐樓,沏了一壺茶,剛隻倒了一鍾喝了,就聽見外麵夥計喊道:“宋旅長嗎?在四號。”說話之間,門簾一掀,進來一個長衣女郎,正是紀丹梅。宋漢彪卻不料趙文秀有這樣大的魔力,說辦到就辦到。當時見了紀丹梅,隻是張著嘴樂,一刻兒工夫,不知怎樣說好。倒是趙文秀從從容容的,從中給他們介紹。從此以後,他們就認識了。認識的時候還不到一個月,宋漢彪已經花了好幾百塊錢,也是趙文秀給他出的主意。每逢進城,就在平安飯店開一個房間,然後叫紀丹梅來,吃大菜抽大煙,足樂一陣。
這天紀丹梅到平安飯店的時候,宋漢彪另外還約著幾個朋友。一個是師部參謀長孫祖武,一個是旅長吳學起,一個是軍需孔有方。紀丹梅一進房間。宋漢彪正和孫祖武兩對麵,躺在床上抽大煙。吳學起和孔有方坐在沙發上,拍著大腿,擺腦袋,合唱《武家坡》。吳學起一見紀丹梅,先迎上前去,握著她的手道:“嘿!真俊!
下了台,比在台上還要好看。“紀丹梅出其不意的被一個粗黑大漢拿住了手,倒嚇了一跳。孫祖武丟了煙槍,坐了起來,哈哈大笑道:”吳大哥總是這樣性急,人家還不認得你是誰,你就和人家開起玩笑來。“宋漢彪也起來了,這才給紀丹梅一一介紹。吳學起道:”老宋,上次你介紹的那個小趙兒,怎麽還沒有來?他是對我說了,也給我找這一個呢。你知道他家電話,打一個電話催一催罷。他要不來,我不在這裏幹著急,我要逛胡同去了。“宋漢彪聽他這樣說,既然邀他來了,隻得去打一個電話。
趙文秀原曾和吳學起會過一麵,見他那一副樣子,不大好惹。若是給他介紹一個坤伶,一見之後,恐怕人家不願意,所以會麵時,含糊答應了,並沒有誠意給他介紹,今天宋漢彪在平安飯店開房間,就不敢來。現在宋漢彪打電話到戲院子裏一催,不來,又怕得罪了人,想弄點小差使的希望,也不免斷了,如此,隻得告訴就來。掛上電話,卻低頭想著,介紹哪一個好呢?這電話重,正在經理室隔壁,忽聽有男女談判之聲。有一個女子說道:“這樣說,是不成了,咱們再見罷。”趙文秀伸頭一看時,是一個十八九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淡藍竹布長衫,頭上戴了一頂四川軟梗草帽,臉子長的倒還清秀,就是鼻梁高一點。這人見過幾麵的,她在天橋唱戲,還有一點小名,現在很想在大舞台搭班呢。不過她的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不好叫她。讓她出去了,自己開了屋後門,繞道搶到她前麵去,兩人頂頭相遇,趙文秀不管她認識不認識,先笑著點了一個頭。那女孩子見有人招呼,也就站住了腳。趙文秀道:“瞧你這樣子,好象又沒有說妥啦。你的戲,很不錯,我是看見過的,正用得著你這樣一個花衫。可借剛才我不在當麵,我在當麵,一定給你說好。我姓趙,這裏經理是我的親戚。”那女孩子聽他這樣說,便笑道:“您現在還能給我去說一說嗎?我隻要戲碼排得後一點,什麽我都可將就。”趙文秀道:“那就很好辦。你瞧你叫什麽名字,一刻我會想不起來了。”那女孩子笑道:“我叫周美芳,趙先生記得嗎?”趙文秀道:“對了對了,這樣極熟的名字,我會想不起來,該打該打。”
周美芳笑道:“趙先生真客氣。隻要您和我多說兩句話,我就很謝謝了。”趙文秀笑道:“要說請人說話,這裏有個人比我還有勁,可借周老板不認得他。”周美芳道:“是哪一位?”趙文秀道:“他也是我的朋友,平常老在一處談的,他可不是個平常的人,他是個旅長呢。”周美芳道:“他是這樣一個人,那就沒法子認識了。”
趙文秀道:“怎麽沒法子?隻要您有工夫和我去會他一會,就認識了。他今天正和一個姓宋的旅長,在平安飯店打牌呢。”周美芳道:“哪個來旅長?就是捧紀丹梅的那個人嗎?”趙文秀道:“這算被你猜著了。紀丹梅現在也在那裏呢,你去不去?”
周美芳聽說,低了頭將竹布長衫牽了一牽。趙文秀道:“周老板若是願去的話,回家去說聲兒也好,我可以在這裏等你。你雇個來回車兒也很快的。”周美芳見趙文秀說的話,無不合她的心意,十分歡喜。當真雇了個來回車兒,回到家去,換了一套綢衣服來。她初見趙文秀,倒好象難為情,趙文秀卻毫不理會,又同她雇了車,一路到平安飯店來。周美芳坐在車上,心裏可就想著這不是活該!正在為錢逼得沒法兒辦,現在若和這旅長認識了,還愁什麽?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兩輛車,便停在平安飯店門口。趙文秀和周美芳下了車,便向飯店裏走。走到樓梯當中,趙文秀停住了,對著周美芳輕輕的說道:“無論如何,你別說是在天橋唱戲的。你就說向來在京外唱戲,現在回京來搭班,還沒有說妥呢。”周美芳笑道:“我正想這樣說呢。
就怕不能撒謊,所以沒跟您提。“趙文秀笑道:”你敞開來撒謊罷,他們是不懂的。
可是還有一層,你那個名字,在天橋用過沒用過。“周美芳道:”我在天橋出台的時候,名字叫小玉鈴。後來在家裏學戲,就用的是現在這個名字。原是為著天橋的名字不能用,才改的。“趙文秀笑道:”那就好,算是一點兒破綻也不露了。“商議已好,兩個人便到宋漢彪開的房間裏來。吳學起見宋漢彪拉著紀丹梅坐在軟榻上,卿卿我我的說話,急得他隻爬耳撓腮。現在見趙文秀帶著一個漂亮女子進來,不由齜嘴一樂,便道:”嘿!小趙兒,這是你給我介紹的朋友嗎?“趙文秀笑了一笑,回頭對周美芳道:”這就是吳旅長。“周美芳心裏想著的吳旅長,也不過是個赳赳武夫罷了。倒不料是這般一個長大黑漢,一見之後,未免愣住了。吳學起笑道:”咱們一回見麵,二回就熟啦,別害臊,請坐罷。“周美芳一想,自己幹什麽來的,怕什麽?這樣一想,就對吳學起嫣然一笑。吳學起哪裏見得這個,便拉著她問長問短。孫祖武笑道:”嘿!吳大哥,你真不客氣,這位來了,咱們都沒有交談,你就先和她好上了。以後有這種好事,還敢請您加入嗎?“吳學起笑道:”我是一時大意,把你們耽誤下了。“於是牽著周美芳的手,一一給她介紹。
紀丹梅知道周美芳是天橋的角色,很瞧她不起,隻是和宋漢彪說話,不大理她。
宋漢彪橫躺在床上抽煙,紀丹梅便伏在床沿上,拿著十幾根取燈,在煙燈邊擺字。
宋漢彪笑道:“這麽大人,還是淘氣,你給我燒兩個泡子罷。”紀丹梅笑道:“我燒泡子,很費煙。弄的不好,就給燒焦了,這事我辦不好。別抽煙了,坐起來咱們談談罷。”說時,在衣袋裏掏了一陣,掏出一麵粉鏡,一疊粉紙,對著煙燈的光,就照著鏡子,將粉紙向臉上撲粉。在她撲粉的時候,無意之間,粉紙裏麵,忽然落下一張字紙,宋漢彪眼快,伸手便撿來一看,原來不是別物,乃是一張當票,當了什麽東西,那是看不出來,當的錢,卻是七兩二錢銀子。宋漢彪輕輕將她的衫袖一扯,笑道:“你掉了東西了。”因把當票,給她看道:“這是你的嗎?”紀丹梅一把搶了過來,便向袋裏一塞。笑道:“怪寒磣的,你別嚷。”宋漢彪道:“我看那上麵的日期,是今天送去的呢,你有什麽急用,這樣等不及?”紀丹梅道:“我們有什麽等不及,還願意嗎?可是欠人家的,人家真等不及呢。”宋漢彪道:“你既然早知道要和我會麵的,為什麽不等著和我見了麵再說呢。”紀丹梅道:“我原知道旅長會幫我的忙,可是我不好意思說。”宋漢彪笑道:“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我們這樣好的交情,還在乎嗎?”說時,拉了紀丹梅的手,讓她把身子就過來,卻對著她耳朵,輕輕說了兩句話。紀丹梅奪了兩手,向懷裏一藏,對宋漢彪笑著呸了一聲。宋漢彪就愛這個調調兒,當時哈哈大笑。坐了一會,他一聲不響,掏了兩張十元的鈔票,塞在紀丹梅手裏。紀丹梅在家裏就料定了可以和宋漢彪借錢。不料自己還沒開口,人家的錢就送來了,這真是痛快極了。因此,她便專門陪著宋漢彪說話。
那個周美芳也是和吳學起糾纏在一處,因就乘機向吳學起道:“我是由京外回來搭班的,他們都不很大理我。您能夠抽出一點工夫,再捧我一捧嗎?”吳學起道:“你無論哪個班子裏,我都會去捧你。”周美芳道:“哪有那麽容易,無論哪個班子都能去哩?我現在想搭春明舞台那個班子,他們排擠得很厲害,不讓我搭上呢。
您能不能給我想個法子?“吳學起道:”班子有的是,你為什麽一定要到春明舞台去露?“周美芳道:”這自然有原因的。因為春明舞台有的是錢,能照著數目給包銀。而且在那裏看戲的,多半是有些身份的人,隻要能搭個周年半載,自然就會紅起來。“吳學起笑著將大腿一拍,啪的一聲響,笑道:”這話有理,非在春明舞台露一露不可。露了本事,人家都說好,這名聲就算打出來了。“周美芳笑道:”你知道這不就結了。“他們這兩對人情話綿綿,趙文秀可就不敢搭腔,隻是有一句,沒一句,找著孫祖武孔有方兩人說話。吳學起突然的對趙文秀笑道:”小趙兒,我派你一個差事,你可願幹?“趙文秀聽了這句話,真覺得吳旅長是十二分痛快,連忙站了起來,眯著兩眼笑道:”隨便吳旅長派我什麽差事,我都從命。我雖然不懂軍事,在學堂裏也學過兵式操,先生也給我們講過一些軍事學,軍佐的事,總擔任的下。“吳學起把頭一擺,微笑道:”你別犯官迷了,哪裏有這樣沒人幹剩下來的軍佐,讓你當去?我是派你去說合一件小事,不是叫你去當差事,你可聽清楚了。“
趙文秀碰了這一個大釘子,不異喝了三斤花雕,渾身火燒一般,覺得是站著不好,坐下來也不好。孫祖武究竟是個識字的人,覺得趙文秀很難堪,便笑道:“吳旅長是跟你開玩笑的。也許他真有事托你,你給他辦得好好兒的,他自然就會給你差事。”
吳學起道:“這話算我承認了。我來問你,你不是和春明舞台的經理是親戚嗎?你給周老板幫個忙,給她來一分兒怎樣?你可別推諉,我全知道了,你們那兒的經理,是前後台一把抓,他也能請角兒的。”趙文秀這才定了一定神,把臉上的顏色,轉白了一點,也笑道:“我要能說上,還不說嗎?可是我的話不靈呢。請吳旅長問一問周老板就知道。依我說,莫如吳旅長把經理找著當麵,隻要一提,事準成。”吳學起道:“我又不認識那個經理是張三李四,怎樣能夠找他?”趙文秀道:“那我倒可以介紹。就說吳旅長是我的朋友,要找他談一談,他一定會見您的。”吳學起笑道:“嘿!我是你的朋友?可給你露臉。得!看在周美芳的情分,就那麽辦罷。
咱們是哪一天見麵?“趙文秀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這就去找他來,您看怎樣?“吳學起走過來,用他的大巴掌,拍著趙文秀的肩膀道:”好小子!這樣辦,算你有出息,這朋友算咱們交上了。“趙文秀被他罵了,心裏雖然一陣難過,麵子上倒也不好怎樣反對,隻當”好小子“那三字沒有聽見,便笑道:”我這就去。若是要快一點,最好借您汽車我坐一坐,就是車外邊站著的兩個護兵,也得跟了去。這樣辦,敝親他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事,一定來得快了。“吳學起道:”好!我全依你,快去快來罷。“就吩咐飯店裏夥計,把護兵叫來,告訴了他這話。
於是趙文秀坐著站了兩名護兵的汽車,向春明舞台而來。
第七十七回頰有遺芳半宵增酒渴言無餘隱三字失佳期
這個趙文秀的表兄王實公,這兩天是常在戲院子裏辦事,所以趙文秀來找他,是十拿九穩可以會著的。當時汽車到了戲院子門口,門口站崗的巡警,也不知道來了一個什麽闊人,趕緊靠旁邊一站。及至車門一開,卻是趙文秀走出來,倒出於意料以外。向來趙文秀進出,是和門口巡警要笑一笑的,這時下了車,昂著頭進大門,巡警和他笑時,他卻沒有理會。走到了經理室,王實公正在寫信,抬頭一見是他,剛要說話,接上又看見他身後站著兩名掛盒子炮的兵士,倒不由得嚇了一跳。趙文秀先笑道:“表哥,我的好朋友吳旅長,現在平安飯店。剛才我是坐了他的汽車來的。這兩位就是他的護兵。那裏還有來旅長,孔軍需官,孫參謀長。”王實公聽他說了一大套,卻是莫名其妙,隻白瞪兩眼,望著他,他這才道:“我的好朋友吳旅長,他有幾句話要對你說。特意來找你去談談。”王實公道:“哪個吳旅長?我又不認識他。”趙文秀道:“不認識他不要緊,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和我一路去見他得了。”王實公道:“若是有事,非我去不可,我一定去。但是你也要說出原委來,究竟有什麽事要找我去。”趙文秀怕王實公不去,就把吳學起要薦角的事說了一遍,隻是沒有提到這角兒是誰。王實公聽了一個詳細,心裏這才放下一塊石頭,原來是不要緊的事。依著王實公,便要坐自己的小汽車去。趙文秀道:“何必呢,我們就同坐吳旅長的車去得了。”回頭一看,見兩個護兵已走,便低低的笑道:“坐他的車,車子外站著兩個兵,那是多麽威風?而且車子開得飛也似的跑,坐在上麵,真是痛快。”說時,催著王實公就要他走。王實公被催不過,隻好和他一路去。
到了平安飯店,和吳學起會麵,一眼就看見周美芳,恍然大悟,原來薦的就是她。吳學起笑道:“王先生,這周老板,大概他也認識?”王實公道:“我們原是極熟的人。”吳學起道:“既然是極熟的人,貴園子裏怎樣不請她唱戲呢?”王實公道:“原有這個意思。”說著,皺了一皺眉毛,因道:“無奈人是早請好了的,這個時候,實在不敢加人。”吳學起見他有拒絕的意思,就很不高興,臉上的顏色,由黑裏泛出一層淺紫來。眉頭一聳,眼睛一瞪。王實公見他大有不以為然的樣子,怕得罪了他,趕快說道:“不過吳旅長介紹的人,總要想法子的。讓我回去,和後台商量商量看。”吳學起道:“不用商量了。你要回去商量的,不是為著怕花錢嗎?
這一層沒關係,該花多少錢,由我拿出來。你瞧怎麽樣?“王實公笑道:”那是笑話了,哪有這種道理呢?“吳學起道:”怎麽著?你瞧我不起,說我不能花這個錢嗎?“宋漢彪怕兩人言語鬧僵了,要鬧出什麽笑話,因就對王實公道:”我這位吳大哥可是說得到做得到,並不是客氣話,王先生就斟酌辦罷。“王實公道:”吳旅長有這樣的好意,那是很感激的,可是那樣辦,不敢當。“吳學起道:”你戲園子裏自己舍不得花錢,人家花錢,你又不好意思。說來說去,那我薦的人,一定不給麵子了。“王實公道:”不敢,不敢,周老板本很好,我們就打算請。有吳旅長這樣一介紹,格外的要請了。不過……“吳學起道:”別又不過不過的,幹脆你就算請了她。至於錢多少,我們滿不在乎,可就是要這個麵子。“王實公見吳學起一再的說,不在錢之多少,料想是不要多少錢,不如就此答應了。遂答道:”既然吳旅長這樣幫忙,我就負一些責任,算是請了周老板。至於包銀多少,讓我回去商量定了,再答複吳旅長。“吳學起道:”你說這話,就不通。我還在平安飯店待個十天八天,等你的回信嗎?一了百了,有什麽話,當麵說了就結了。“王實公被他一頓硬話相撞,倒弄得不好意思。又是宋漢彪說道:”王先生,你不必考慮,索性把這責任擔一下子。你當麵把包銀說定了。“王實公笑道:”兄弟在戲院子裏雖然是個經理,隻有請那二三十塊錢的雜角兒,可以隨便調遣。至於好些的,總要和股東會幾個出頭的人,商量商量。“吳學起道:”我瞧你這樣子,也未必能出個三百二百的。若說百兒八十,那不在乎,我每月隻給周老板打一場牌就準有了。你不是說二三十塊錢,能負責任嗎?現在我三十塊錢也不要你出,隻要你出二十塊錢就成了。“
說到這裏,回頭又對周美芳道:“你別嫌錢少,我每月給你添上一百。這一百塊錢是我出,我倒不怕戲園子露臉。”說時,臉又向著王實公道:“你們對外可別說實話,若是我薦的人,隻夠二十塊錢,可就罵苦了我了。”王實公不料吳學起費這麽大力量薦一個人,僅隻二十塊錢包銀,真是一場怪事。當時便答道:“果然如此,兄弟就是可以負責答應。但不知周老板願意什麽時候登台?”吳學起笑道:“這個我可不能作主。世上的媒人,隻能給你找新媳婦,可不能給你包養小子。”周美芳聽他說話真粗,倒有些不好意思。吳學起見她沒有作聲,便道:“怎麽著,你嫌錢少嗎?你放心。我答應了的錢,若不算事,我吳某人,就不是人造的。”他這一起誓,滿屋子人都笑了。吳學起道:“別笑,我這是真話。紀老板,咱們辦的這事,你可別對外人說。你一說了,周老板就怪寒磣的。”紀丹梅還未答言,吳學起又掉過頭來,對趙文秀道:“你可得給她鼓吹鼓吹。你不是要我找差事嗎?你就得把這件事,辦得好好的。我就給你設法。你聽準了,姓吳的說話,沒有失信的。”趙文秀心裏是歡喜,恨不得立刻答應幾個是字。無奈當著許多人的麵,不好意思說那話,隻是幹笑了一陣。王實公問周美芳幾時登台那一句話,始終沒有問出來,自己逆料,這未必就談得到什麽頭緒。談了一會,約著周美芳在戲院子裏再商量,告辭先走了。
趙文秀在平安飯店又胡混了一陣,直到隻剩宋吳二旅長紀周兩老板,他才走了。
他聽了吳旅長可以給差事的話,就盤算了一宿。心想要捧周美芳,論到錢,我是不夠資格,除非在報上替她鼓吹鼓吹。這影報的編輯楊杏園,和自己曾有點交情,不如去找找他看。他若肯在副張上畫出一塊地盤給我作戲評,我就可以盡量捧一棒了。
但是突如其來的找人,人家不疑心嗎?趙文秀想了大半晚上的法子,居然被他得著一個主意。到了次日,便來拜訪楊杏園。因道:“上兩個月,我就說了,要請您去聽戲的。隻因為事情一忙,就把請客的事忘了。昨天有兩個朋友,要我請他聽戲,我就忽然把這事想起來了。因此再也不敢耽誤,今天特來拜訪,請您自定一個日期,將來我好來奉請。”楊杏園道:“那是很感謝的。但是你老哥並沒有邀我聽戲,恐怕是您自己記錯了。”趙文秀道:“不錯,不錯,恐怕楊先生正事多,把這個約會忘了?”楊杏園對於人家來請聽戲,總不能認為是惡意。便道:“這幾日很忙,沒有工夫去,怎麽辦呢?”趙文秀道:“若是事忙,可以晚點兒去,隻聽一兩出好戲得了。我們那兒,有一個現成的包廂,隨便什麽時候去,那兒都有位子空。隻要您去,您先招呼一聲,我就給您預備一切。明天的戲,我看不大好,不來請了。後日的戲,好還不算,還有一個極美麗的新角兒上台,可以請楊先生去看看。隻要楊先生說一聲好,報上再一鼓吹,那末,就是一經品題身價十倍了。”楊杏園笑道:“您說這話,我可不敢當。而且我的事很多,哪有工夫去作戲評?”趙文秀道:“那不要緊。您若不嫌我的文章胡說,我就給楊先生擔任這項工作,每日送五百字到府,請您改正。”楊杏園一想,他是一個皮簧研究家,很懂一些戲理。若是每日能送四五百字的戲談,倒是一筆好買賣,不可失之交臂,便笑道:“若能幫我這一個大忙,我是感激不盡,要我什麽交換的條件呢?”趙文秀道:“盡純粹義務,什麽條件也用不著。楊先生若一定要報酬,至多有什麽不要的舊小說書,送兩套給我看看,那就成了。”楊杏園笑道:“當編輯先生的人,有人送好稿子給他,猶如廚子得著人送大米一般,豈有不受之理。你老兄有此一番好意,就請早早的把大稿賜下罷。”趙文秀道:“我雖願意班門弄斧,還不知道楊先生的主張如何。我們就以後天的戲,作為標準,一麵看,一麵討論,討論完了,我記起來,就是一篇好文字了。後日之約,請你務必要到。”楊杏園正有所求於他,也就答應一準前去。
到了那天,趙文秀好幾遍電話相催,正午打過一點鍾,就去了。等到周美芳上台,唱的是《女起解》,楊杏園認為很好,不覺誇讚了幾句。一會兒工夫,趙文秀離開包廂,不知道在哪裏去了一趟,然後笑嘻嘻的走了來,說道:“楊先生,你說這周美芳不錯不是?她也認識你。”楊杏園道:“這是荒唐之言了。我雖愛聽戲,卻和戲子向無往來,何況她是一個新到京的坤伶,和我怎會認識?”趙文秀道:“這裏麵,自然有一層原由。一說出來,你就明白了。楊先生同鄉裏麵,有沒有和你借川資回家的?”楊杏園笑道:“你這話越說越奇了。周美芳難道還是我的同鄉嗎?”趙文秀笑道:“我不說破你不能明白。這周美芳雖不是貴同鄉,她有一個跟包的,可是你的同鄉。這同鄉姓名不傳,隻叫老秋,有這個人沒有?”楊杏園笑道:“不錯,有這一個人。他在北京飄流得不能回南,和同鄉告盤纏動身,我略略的資助了一點。但是這事有好久了,他還沒有走嗎?”趙文秀道:“可不是,他現在給周美芳跟包了。他對周美芳一誇獎你,湊上我一介紹,周美芳就說,明天要到貴寓去奉看。”楊杏園道:“那我預先聲明,要擋駕了。並不是我不願見,我的居停,他最喜歡捧坤角,我就常勸他。坤伶再要去拜我,我未免太矛盾了。”趙文秀道:“既然如此。我帶你到她家裏去玩玩也好。”楊杏園道:“向來不認識,前去未免冒失吧?”趙文秀笑道:“她們本來就是抱開放主義,現在初上台,更要廣結人緣。
你去,她極歡迎,一點也不冒失。“楊杏園一看周美芳出台,就覺得她很有幾分秀氣,經不得趙文秀一再鼓勵,隻得答應去了。趙文秀也不等散戲,就帶著他到周美芳家來。這裏相距很近,隻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
這是市政公所新蓋的一帶上海式的小土庫門平房,一幢房子一個小天井,三麵包圍著四間屋子,兩排房子夾成一個小胡同。屋子小,人家多,泔水桶土筐破桌椅之類,都由門裏擠到胡同裏來。走過一條小胡同,拐彎的地方,有個窄門兒,半開半掩著。門框上貼一張小紅紙條,寫著“尚寓”兩個字,又有一塊小白木板,寫著“李寓”兩個字。趙文秀道:“這就是了。”上前將門環敲了兩下。正麵屋子伸出一張白麵孔來,見人就一笑。她正是周美芳,馬上對趙文秀點了一點頭,又叫了一聲“老秋”。那老秋向外一闖,看見楊杏園,連忙說道:“周老板,這就是楊先生。”
周美芳直迎了出來,讓他屋子裏坐。楊杏園看那屋子裏正中有一張光腿桌子,桌子下堆了一堆煤球。又是大半口袋白麵。四圍亂放著幾張不成對的椅子,牆上掛著一張麵粉公司月份牌美女畫,還有幾張富貴有餘的年畫,就別無所有了。所幸倒還幹淨,可以坐下。楊杏園萬不料美人所居,是這樣簡單,不免有些驚異的樣子。倒是周美芳看出來了,笑道:“我們這屋子實在髒,可真不能招待貴客,怎麽辦呢?”
趙文秀道:“不要緊的。讓你拿了大包銀,賃了大屋子,再來請我們喝酒得了。”
老秋搓著兩手,站在屋門口。笑道:“我們這兒周奶奶,正要請趙先生,可是她又剛剛出去了。”周美芳道:“何必還要她在家呢。”便對楊杏園笑道:“就在這街口上,新開了一家江蘇館子,我請二位,到那裏吃一點點心去。您二位要是賞這個麵子,就請同去。不賞這麵子,我也不敢愣請。”趙文秀笑道:“去的去的,我就不客氣。”楊杏園一想,推辭就太俗了,回頭接過來會東得了。也默認了去。周美芳聽說,便換了一件月白綢衫,和他倆一路到江蘇館裏來。
三人找了一個雅座,解人意思的夥計,早把門簾放下來。周美芳含著笑容,指著上麵對楊杏園道:“您坐這兒。”說時,趙文秀已和她坐在兩邊,隻空了下麵。
楊杏園要讓也沒法可讓,便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坐下了。”周美芳和夥計要了菜牌子,笑著交給趙文秀道:“趙先生,請你代表吧?我可不會寫字。”趙文秀道:“你不是說吃點心嗎?”周美芳道:“不!我請您二位喝一盅,來兩樣兒菜罷。”楊杏園有心要作東,就不辭謝。趙文秀和周美芳更熟,越不推辭,就要了筆墨,開了菜單。周美芳問楊杏園道:“您喝什麽酒?”楊杏園道:“我不會喝酒。”
他說話時,手本在抓桌上的瓜子。周美芳卻把手心按住楊杏園的手背,瞅著一笑道:“總得喝一點。”她一笑時,兩腮微微的有兩個小酒窩兒一暈。楊杏園手背一陣熱,覺得有一種奇異的感觸,他便笑道:“一定要我喝,我就能喝一點黃酒。”趙文秀道:“那就好。這裏正有陳紹興呢。”說定了,就先要了半斤黃酒。菜單交下去,不多大一會兒,酒菜都來了。周美芳接過小錫酒壺,提著壺梁兒,伸著雪白的胳膊,就向楊杏園大酒鍾子裏斟上。楊杏園來不及舉杯互接,隻把兩隻手來扶著杯子,連說好好。斟完之後,趙文秀倒是不客氣,已經端起杯子,架空等候了。周美芳給他斟上,自己也斟上了大半杯。周美芳笑著說了一聲“沒菜”,就端起杯子,向楊杏園舉了一舉,楊杏園也笑了一笑,舉著杯子喝了。從此以後、周美芳一端杯子,就向楊杏園舉一舉,笑著一定要他喝酒。楊杏園卻情不過,接連喝了三大杯。周美芳看他喝幹了,伸著壺過來,又給他斟酒。楊杏園笑道:“周老板,不要客氣了。我的量小,實在不能喝了。”周美芳手上提著酒壺的高梁,懸在半空,不肯拿回去。
笑道:“您不接著,我可拿不回來了。”楊杏園卻情不過,又喝了一杯。於是把一隻手蓋著酒杯,向懷裏藏,對周美芳笑道:“實在不能喝了,我是向來沒有酒量的。
回家路很不少,若是醉了,很不方便。“周美芳一笑,兩個酒渦,又是一動,便道:”得,再喝個半杯,這就來飯。你看怎樣?“楊杏園道:”若隻是半杯,那還勉強。“
說著,將杯子伸出去接酒,不料周美芳趁著這個機會,把酒壺對著楊杏園的杯子,拚命一傾。楊杏園笑著把酒杯向懷裏一藏。酒杯子裏酒一蕩漾,溢了出來,便把胸麵前的衣服,潑濕了一塊。周美芳笑著身子向回一縮,說道:“我這人不知怎麽辦的,斟酒也不會。”說著,便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絹,走了過來,俯著身軀,給他揩胸前的酒痕。楊杏園接住手絹,自己拂幾拂。周美芳連說對不住。楊杏園笑道:“這對不住,是南方人老說的話,周老板怎麽也學會了。‘凋美芳笑道:”這也是聽來的。說的不對嗎?“楊杏園笑道:”極對。但是你這樣客氣,還要說對不住,那也太難了。’滯說著,可就把酒杯子送到旁邊桌上去。趙文秀笑著對周美芳道:“你就別敬酒罷!你再要敬酒,楊先生非逃席不可了。”周美芳回頭一看楊杏園,果然麵上紅紅的,大有醉意,也就不再勸酒了。楊杏園向來不肯努力喝酒,也就沒有醉過。這種黃酒,進口並不覺得厲害,不料喝下去一會兒,酒在肚裏發作起來,便覺頭腦有些昏沉沉的。平常很愛吃的菜,這時吃起來,卻又是一種口味。勉強要了半碗涼稀飯喝了,心裏才覺舒服一點。於是便悄悄的掏出一張五元鈔票,交給夥計,叫他去算賬。一會兒夥計將賬單和找的錢一路送來。楊杏園笑道:“賬已會過,我們不讓了。”周美芳一見,笑著隻說使不得,但是錢已交櫃,也就隻好算了,笑道:“得,過一天再請罷。”那趙文秀倒是很老實,將上的菜湯,陸陸續續,舀著向飯碗一淘,更把湯計將飯一拌,唏哩呼嚕,連菜夾飯,自吃他的。
楊杏園總覺心裏有些亂,生怕鬧起酒來,在人當麵吐了,很不象樣子,因此和周美芳敷衍了兩句,便告辭先回家。回到家裏趕緊叫聽差泡一壺濃茶來。一麵喝茶,一麵出神。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淪落到以色相示人,還要用酒食來聯絡人,可見世人吃飯之難。但是這樣殷勤招待,也就難得了。想著,一直把一壺茶喝完,還是口渴。這個時候,酒意兀自濃厚。楊杏園便點了一支安息香,插在鋼爐裏,坐住定了一定神,看見桌上橫著一支自來水筆。因為筆頭沒有套起來,偶然將筆拈起,就拿桌上練習英文的橫格厚紙,用筆寫著玩。也不知道頃刻之間,怎樣會記起兩句唐詩,便寫道:“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美人……”寫到這裏,又記不起來了,把紙一推,把筆套起,站立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不覺大有睡意。因招呼聽差,有了開水,把茶還沏上,便拿了一本書,坐在沙發椅上看書,再等茶喝。
先看半頁書,還能了解書上的話,看過半頁以後,就不知道書上說些什麽,漸漸的連坐在這兒幹什麽的,都也忘了。及至睜眼一看,屋子裏電燈,光爛奪目,窗戶裏吹進晚風來,撲在人身上,有點涼陰陰地。除了窗子外牆腳下,有幾個小蟲,嘰嘰喳喳叫著外,其餘並沒有一點聲音。向窗子外看時,天黑如漆,隻能看見對麵一點屋脊影子,暗沉沉的。原來夜色已深,人全睡了。坐著靜靜一想,我怎樣會靠在這裏睡著了。就在這個時候,微微的有一陣酒氣,夾著花香,在若有若無之間,隱約可聞。想道:“我真是醉了。怎樣睡了這久,還是有這種酒的幻象?”於是靜靜的注意了半天,看這花香酒氣究竟是從哪裏來的?聞了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原來酒氣,不是由哪裏來的,正是自己口裏呼出來的氣。自己靜靜的在這兒坐著,就會聞到這種氣味。心想這正是所謂芳留齒頰間了。這一場酒東,雖然是自己出了錢,可是周美芳的厚意,也覺可感。坐著想了一會,因為喉嚨裏依然十分幹燥,又把一溫水壺開水,全倒出來,傾在茶壺裏,正要找杯茶喝,隻見桌上一張白紙,蓋了一樣東西,紙上寫著有一行字道:“何事痛快,使兄爛醉如泥。來時好夢正酣,不敢驚動。特買黃柑一盤,置兄案上,以備不時之需。月斜風定,城上三更,斷夢初回,餘醒何在,揭紙乍睹此物,得毋驚喜互半乎?一笑。劍塵、碧波同白。”楊杏園看那茶盤子裏,果然陳列著八個黃柑。而且自己那把裁紙刀,也擦得幹淨雪白,放在一邊。他正在口渴,又想吃涼物之際,遇到這種東西,極是合意,用刀子切著黃柑,一口氣就吃了三個。吃到四個頭上,才覺口渴好一點了。吃了一頓黃柑,方才上床展被而睡。
到了次日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一點鍾了。披衣起床,隻見桌上放著一封信,還有張相片。看那信是史科蓮的筆跡。拆開看時,隻寥寥幾句話,說是冬青姊有兩張全家影片存在敝處,囑將其一,交與先生,以便與貴處所留李伯母相片,一並寄交青姊,收到此片,請回一信,以免懸念。此處並沒有提到別的什麽。楊杏園也明知雙方有一層締姻的關係,蹤跡已疏,她當然不好在信上說什麽了。當時楊杏園毫不躊躇,順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紙,寫了一封回信,不過是說相片業已收到,那反麵,自己曾在昨晚上寫了幾個字,卻沒有留意,匆匆的便封好,讓人拿去寄了。
昨日既玩了半天,今日又起來得遲了。這工作自然緊擠到一處,就要忙起來。因此房門也不曾出,極力的做稿編稿,到了下午六點鍾,把各事才算辦理完畢。五六個鍾頭,不曾停筆,這人也就十分疲倦,便在外屋子裏沙發上,半坐半躺的靠著。直靜坐了半個鍾頭,也不曾動一下。忽聽外麵院子裏有人說道:“怎麽這樣靜悄悄的,傷了酒嗎?又病了?”又一個道:“非關病酒,不是悲秋。”聽那聲音,先一個是何劍塵,後一個是吳碧波。楊杏園便假裝睡熟,且不理他,他二人進來,一直就奔裏屋。何劍生道:“怎麽沒有人?”吳碧波道:“雖去不遠,你不看見桌上的稿子,堆著沒理,墨盒子也沒蓋。”何劍塵道:“我們給他開個玩笑,把這稿子收起來。
回頭他回來了,你看他找罷。“吳碧波道:”最妙是把稿子收起來,另外弄幾張紙燒了灰,放在地板上,就說把……“說到一個把字,隻見楊杏園正睡在外麵屋子裏,笑道:”我們還打壞主意呢。主意還沒有想好,人家全知道了。你瞧,他不睡在外麵。“楊杏園依然不理,隻是裝睡,何吳卻都走了過來,連連叫道:”醒一醒,來了客了。“何劍塵道:”看這樣子,伯叫不醒,大概他太辛苦了。“楊杏園笑著站起來道:”不要白心痛我了,還打算要下毒手燒我的稿子呢。“何劍塵笑道:”我的主意,隻是收起你的稿子就算了,還沒有要燒紙來嚇你。這個毒主意是碧波出的。“
吳碧波道:“他太快活了,我們應當要嚇他一嚇。”楊杏園道:“我什麽事太快活了。覺是人人有得睡的,這也算快活嗎?”吳碧波笑道:“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楊杏園道:“嗬喲,就是為這個嗎?不錯,仿佛昨天晚上把這十四個字,寫在什麽地方來著,你怎麽看見了?”吳碧波道:“你吃了我們留下的蜜柑沒有?”楊杏園道:“吃了,謝謝。”吳碧波道:“我們就為了你那十四個字,才買蜜柑給你吃的。今天我們要來問問你,你醉的是哪一個人家?好漢就不要撒謊。”
楊杏園道:“這是很公開的事,我為什麽撒謊?”因就把昨天下午聽戲,以及周美芳請吃飯,自己會東的話全說一遍。何劍塵道:“幸而是你會的東,要是她會東,你又夠麻煩的了。”楊杏園道:“那為什麽?”何劍塵道:“吃了人家的口軟,拿了人家的手軟,這是兩句老話,你有什麽不明白的?周美芳和你有什麽大交情,怎能一見麵就請你吃飯?”楊杏園道:“這一層,我早已明白,無非是要我們在報上替她鼓吹鼓吹。她是一個初出山的人,偶然榆揚一二,這也是栽培脂粉的意思,有什麽不可以。”吳碧波道:“你這話簡直就是給她鼓吹,怪不得在社會上辦事,第一件就是要請客,請客難怪有這樣的好處。其實那種人物,倒也罷了。”楊杏園道:“現在不是社交公開的時代嗎?男子可以請女子,女子也可以請男子。為什麽坤伶請客,就不能到呢?”何劍塵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以為坤伶之聯絡報館裏先生,無非是想報館先生給她鼓吹鼓吹。吃了以後,你還是鼓吹還是不鼓吹呢?
若是不鼓吹,你對不住人家,若是鼓吹,你願意捧角嗎?“楊杏園道:”你這話也顧慮得是。但是坤伶的藝術,果然不錯,我們也該獎勵幾句。不能因為有捧角的嫌疑,遇到坤伶就罵。“何劍塵道:”我並沒說坤伶該罵。但是周美芳的藝術,你也未曾看見,你何以說應該獎勵幾句?“楊杏園笑道:”你二位不辭辛苦而來,就為的是要駁這一件事嗎?“何劍塵道:”不辭辛苦而來,這被你猜著了。至於幹涉你捧角,那倒不是。我們負有很重要的使命,要和你談談,你能不能容納?“楊杏園道:”我並不知道你商量什麽事,我怎能先容納你的要求?設若你要砍我的腦袋呢,我也糊裏糊塗先答應下來嗎?“吳碧波笑道:”雖不至於要砍你的腦袋,但是這件事說了出來,有相當的麻煩。“
楊杏園一聽他兩人的話音,又看了看他兩人的臉色,就明白這事十之八九,卻依然裝為不知道,笑道:“既然這樣說,我越發要你們說得詳詳細細的了。”吳碧波望著何劍塵微笑道:“你說罷。”何劍塵微笑了一笑,且不說話,對楊杏園的麵孔凝視著。楊杏園道:“這為什麽?有話隻管一說啊。”何劍塵道:“說我自然說。
我聲明一句,大家實事求是的說話,不許唱高調。“楊杏園道:”這樣就好,我最怕的是唱高調呢。請說罷。“何劍塵笑著,凝了一凝神,然後說道:”你是一個聰明人,我們這樣鄭而重之的說起,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我們來談的,並不是別事,就是你本人的婚姻問題。“說到這裏,楊杏園身子坐在椅子上微微一起,就有要說話的樣子。何劍塵將手一伸,連擺了幾擺,說道:”且慢且慢,你讓我說完。照說,你的婚姻大事,當然無我們插嘴之餘地。不過我們受了人家的重托,既然有話,也不能不對你說。“吳碧波笑道:”你且聽清楚了這話,這是明白交代,不要當是一個虛帽子。“何劍塵道:”不要和他開玩笑罷。這樣一來,他越發不注意我們的話了。杏園,我想你自己的事,你是有一番打算。可是到了推車抵壁的時候,你就得自己轉彎,不能一定要衝過壁子去。前天那位方老先生特意請我兩個人吃飯,說是密斯李有萬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和你的感情,再進一步。而且這類苦衷,你也完全知道,對於李女士這類態度,十分諒解。因為這樣,李女士很不願因為她個人的關係,耽誤了你的婚姻,所以她就薦賢自代。至於這位支女士呢,我們見麵很少,不能知道她的學問如何。但是就外表看來,也是一個聰明俊秀的人物。不過因為年齡的關係,較為活潑,不能象李女士那樣極端的幽靜。“楊杏園道:”你二位不用提了,你們所要說的話,我全知道。我這事不但要二位來勸我,就是我自己,也時時刻刻勸我自己。不過我現在感到婚姻這件事,與其帶些勉強的意思,不如無有。絕不是對人問題。我是實說了罷,現在已計劃定了,秋後回南去,一度省視老母,然後再談這一件事。在我未回南以前,暫且不提。“吳碧波道:”你既然說得這樣堅決,你會了伯母以後,要不要去找李女士呢?府上和琵琶亭畔,隻一衣帶水之隔,前去是很便利的。“楊杏園道:”我雖願意前去,她若不見我,我又怎麽辦呢?所以這個主意,我現在還沒有拿定。“何劍塵道:”他也不用提了。你所要說的,我全知道。你的意思,無非要和李女士當麵解決這個困難問題。在未和李女士麵談以前,你不能拿定宗旨。所以對於任何人來說婚姻事件,你是不能接受的。對與不對?
碧波,算了。我們空計劃了一陣子,據他這樣說,我們的話,是沒法可以入耳的。
不必說了罷。我托你請褒揚的那一件事,倒很要緊,還是去辦那一件事罷。“
吳碧波笑道:“這是你們新聞記者所常用的話,就這樣急轉直下的。把這一個問題揭了過去嗎?”何劍塵道:“不急轉直下怎麽辦?還要不識時務,老和他談不入耳之言不成?”楊杏園道:“你這全是罵我的話。我是主意打定了。不但今生不望褒揚,就是定我及年不婚的大罪,我也願意承當。”何劍塵道:“胡說,我說請褒揚是一件真事。”楊杏園道:“是誰請褒揚,怎麽要經碧波的手,你不會直接去辦嗎?”吳碧波笑道:“我現在是專門做這種生意,到處兜攬。你路上有人請褒揚沒有?我可以包請,極快,兩個星期,準可以下來。”楊杏園笑道:“我看不出碧波,得了一度掛名差事的便宜,就這樣官僚化起來。”碧波道:“你以為這是什麽烏七八糟的事嗎?這是極公開的買賣呢。現在內務部是不發薪水,每個人倒存著百十元的代用券。這種代用券,扔在大街上,讓人撿起來,還有一彎腰之勞。不過在本部有一層好處,若拿這個代用券去請褒揚,一塊錢當一塊錢用,不折不扣。所以有人到部裏去請褒揚,現錢就會由經手的人落下,給你繳上代用券。請褒揚的人,沒有什麽損失,他一轉手之間可就把廢紙換了現錢用了。這種事情,隻有主管司科的人得著,旁人豈能不眼紅。因之部裏索性公開起來,無論是誰,隻要是本部的人都可以介紹請褒揚。主管的人和介紹的人,另訂一種調劑的辦法。這一來,他們就四處打聽,有人請褒揚沒有?隻要你肯請,阿貓阿狗,都可以辦。而且另外訂幾個優待條件,可以照章程上的價目,打折扣繳款。並且可以指定日子完事,不象從前,平常請褒揚,拖了整年的工夫才能發表。”楊杏園道:“這倒有趣,是打幾扣呢?”
吳碧波道:“這就早晚市價不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楊杏園道:“你並不是內務部的人,你為什麽倒要出來兜攬這件事情哩?”吳碧波道:“這我自有緣故在其中。我有一個親戚,在那邊辦事,窮的了不得。他自己上了幾歲年紀,懶在外麵兜攬,卻把那事拜托了我。我想一個兩個人,那是有限的事情,我就和劍塵約起來,各人分頭寫信到南方去,問有要辦的沒有。說明了,隻要來請,準可辦到。不料成績很好,在一個月工夫裏,我們兩人湊起了十幾位請褒揚的,有幾百塊錢的買賣。我想和敝親商量,並案辦理,代用券換下來的現金,就三一三十一,各人分一點,留得看電影吃小館。這種事,一方麵救濟了災官,一方麵又替人請了褒揚,一功而兩得。雖然從中掙幾個手續費,也不能算是造孽錢吧?”楊杏園笑道:“掙錢的人,他都有要掙錢的理由,不過象你二人,還少這幾個錢用嗎?我覺得你們這樣辦,未免細大不擇了。”何劍塵笑道:“不勞而獲的錢,又管它多少呢?你等著罷。
將來我得了錢,可以請你吃飯。“楊杏園笑道:”我是貪泉勿飲,請你不必作這個人情罷。“何劍塵道:”這樣說,我們可以從今天起,畫地絕交,因為我還是個貪人呢。“吳碧波笑道:”你別忙,你看有了錢,請他吃小館子,他去是不去?劍塵,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到敝親衙門裏去一趟,若是他有相當的答複,今天晚上,我們就先吃一頓。“說時,拿著帽子在手,站起身來就要走。何劍塵道:”好,你快走罷。我靜等著你的好音。“吳碧波聽了他的話,當真笑著去了。
第七十八回一局詩謎衙容騷客集三椽老屋酒藉古人傳
這個時候,在下午兩點鍾,正是衙門裏當值的時候。吳碧波的親戚梁子誠,是一個老部員。除了上衙門,也沒有別的事情,他是天天必到的。吳碧波要找他,到衙門來找,比到他家裏去找,還要準些,所以毫不躊躇,一直找到部裏來。到了他這一科,隔著玻璃窗戶一看,隻見俯在一張桌子上,有一個三十來歲的人,戴著大框眼鏡,拿著筆,文不加點的寫下去,好象在擬什麽稿子。仔細看時,並不是擬稿,是將一張報,疊了放在麵前,對於報上一篇什麽文字,在那裏圈點。口裏念著,頭是擺著,好象很有趣。這鄰近一張桌上,有兩個人,對坐在那裏談話。一個笑道:“今天我得早些下衙門,東安市場有一個飯局。”又一個說道:“是誰請客?”那個道:“是同鄉一個姓吳的,在劉省長那裏當機要秘書。那回劉省長出京,他是再三要我走,可惜我沒有跟了去,不然,現在也抖起來了。”這個道:“我這兩天的口福也不壞,明天上午有一個飯局,後天下午是兩個飯局。”他們說到這裏,回頭一看見吳碧波在窗外,便道:“子誠子誠,有人找你的來了。”梁子誠正伏在桌上打噸,聽見有人叫他,連忙將頭向上一抬。那枕著手的半邊臉,睡得紅紅的,而且被衣服折印了兩道直痕,嘴上的口水,直望下淋。他伸了一個懶腰,又哎呀了一聲。
那兩個人都笑道:“好睡好睡。”梁子誠揉著眼睛,笑道:“科長呢,下衙門了嗎?”
一個人道:“今天總次長沒來,他坐了一會子也就走了。”又一個向窗外一擺頭,笑道:“沒有走,到對過打詩條子去了。”說這話時,吳碧波早已走了進來。梁子誠笑道:“你才來,我正等得不耐煩了。”吳碧波道:“這是怪話了。你辦你的公,我來遲來早,和你並沒有什麽關係。”梁子誠道:“我要知道對過打詩條子,我早就過去趕熱鬧去了,還等你嗎?”說到這裏,和吳碧波丟了一個眼色說道:“晚上你到我家裏去一趟罷。”吳碧波道:“那就更好,哪裏打詩條子,你引我先看看去。”
梁子誠道:“不大便罷,引了一個生人去,他們要見怪的。”吳碧波道:“他們也不會知道,我不是部裏人,關起門來,都是一家。誰還瞞得了誰嗎?”梁子誠道:“就怕科長在那裏,他認得你,其餘的人,倒是不要緊。”吳碧波道:“科長若在那裏,我不停留,馬上走開得了。”梁子誠也是急於要去看,就不再問,取了一根煙卷,燃著吸了,背著手,對吳碧波道:“走,我們瞧瞧去。”
這對麵屋子,和這邊隔一個院子,也是一科,和這邊的情形,正差不多。梁子誠口裏抽著煙卷,背了手慢慢的走過來。到了這時,先隔著窗戶,向裏麵看了一看,果然各人桌上,都幹幹淨淨,墨盒也蓋上了,筆也插好了,不見放著一件公事紙,倒有一張桌上,兩個人在那裏下象棋,其餘的人,便擁在西邊犄角上。梁子誠、吳碧波一路走了進去,一直就奔西邊桌上。果然七八個人,圍住一張桌子。正位上坐著一個人,口裏撒著一根假琥珀煙嘴,向上蹺著,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靜望著眾人微笑。桌上有一個印著官署銜的信封,正中卻用墨筆寫了四個字,乃是“鉤心鬥角”,信封敞著口,套了一疊字條,露著大半在外,乃是用部裏公用信箋,裁開來的。麵上那張字條,寫著“風風雨雨落花時”,一句詩,五六兩個字,沒有寫出,畫兩個圈來替代,這句詩一邊,寫著暮春,落花,太平,勸農,嫩寒,一共十個字,是每兩個字作一組,這就是讓人猜的了。梁子誠一見,便笑道:“喲!今天學海兄的寶官,一定不弱。”文學海道:“湊湊趣罷了。子誠兄何妨也試一試?”
梁子誠挨身向前,靠住桌子,口裏便哼哼的吟道:“風風雨雨暮春時,風風雨雨落花時,好,落花時好。”說時,又擺了一擺頭。在他身邊,站著一個老頭子,用手摸著胡子笑道:“不然吧?據我看,應該是太平時好,五風十雨為堯天舜日之時。
風風雨雨,就是風吹得不大不小,雨下得不多不少,這豈不是太平之時?風風雨雨太平時,好,這很有涵蓄,我就押太平這兩個字。“又有一個酒糟鼻子小胡子的人,笑道:”這樣說來,勸農時更好了。風調雨順,天時順利,豈不是勸農之時嗎?“
先那個胡子點點頭道:“學曾兄這一猜也很有理。”當時你一句我一句,就亂七八糟,亂評了一頓。吳碧波聽了,覺得都不大對勁兒。這時,卻有一個人笑著說道:“無論如何,風風雨雨嫩寒時是對的。不是這樣,這詩的價值,也要減除一半了。”
說著,在身上掏了一塊現洋出來,啪的一聲,向桌上一扔,卻用兩個指頭,將洋錢按住,笑道:“我押定嫩寒兩個字了。學海兄,你讓我押這多的錢嗎?”文學海道:“我們都是好玩,並不是賭錢,何必下那大的注於。呂端明兄,少押一點,留著慢慢的玩罷。”呂端明見文學海一定不讓他下許多錢的注,便猜死了,這詩條子一定隱著嫩寒兩個字。便道:“那就下一半的注罷。”文學海道:“大家都是三毛兩毛的,目的都隻在取樂,並幾個錢,好買東西吃吃。惟有你這個人特別,偏要幹大的。
我現在可聲明,隻有一回,下不為例。“呂端明笑道:”別廢話了,你開詩條子罷,我猜就是我中了。“說到這裏,大家都已下了注。呂端明也是非下嫩寒兩個字不可,多少錢,都不在乎,無非是現一現自己的手腕。文學海看各人的款子都押定了,便抽出詩條來,大家看詩,卻是”落花“兩個字。呂端明一團高興,以為文學海心虛,見自己押中了,所以不讓下那許多錢。誰知道他偏偏不是的呢,這也怪了。當時便問道:”學海兄,你既然看到我所猜的不對,為什麽不讓我押了,你好收錢呢?“
文學海道:“我為人不圖眼前便宜的。贏了你的錢,你還要押的,這個例就是由我而破了,我又何必呢?”吳碧波心裏想道:“怎麽都是些窮酸?很風雅的事,這樣一鬧,就無味了。”梁子誠卻站在那裏,不住的點頭,口裏說道:“我就猜這風風雨雨之下,應該是落花時。風風雨雨,不見落花之時,是什麽之時呢?”說時,把腦袋畫圈圈兒搖著,十分得意。在這個時候,文學海揭過去一個詩條,上麵一張,乃是人與黃花瘦一秋。旁邊注比,與,共,似,愛,五個字。這一下子,大家的議論又出來了,那個酒糟鼻子道:“這句詩是很熟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誰不知道。”梁子城道:“那是兩句詞,分作九個字,那樣念好聽。現在七個字並攏一處,用比字不妥當。”說時,比著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卻不住搖頭念道:“人與黃花瘦一秋呀,人愛黃花瘦一秋呀。共字好,人共黃花瘦一秋罷。”說到這裏,猛一抬頭,笑道:“劉科長來了。”大家昂頭一看,果然,見劉科長從外麵進來。劉科長笑道:“你們下象棋打詩條子,我倒是不反對,不過你們要斯文些才好。
這樣議論紛壇,鬧得裏外皆知,卻不大好。“大家聽見科長說,望著他笑笑,科長也不說什麽,在身上取出一隻眼鏡盒子,拿出一副大框眼鏡,就向鼻梁上一架,於是坐在公事桌去,拿了一份報,映著陽光來看。吳碧波對梁子誠輕輕的說道:”倒是好好先生,大有無為而治之勢。“梁子誠笑道:”實在也沒有事可辦,他不讓科裏的人,找一點事消遣,大家怎樣坐得住呢?作官上衙門,無非是這麽一回事。“
吳碧波笑道:“國家造了這大一個衙門,又花了許多薪水,專門養活你們這班人,來消磨光陰嗎?”梁子誠連連搖手,叫吳碧波不要說,免得大家聽見了。
吳碧波一回頭時,見一群人後麵,有一張小桌子,有一個人獨坐在那裏,比較沉靜。心想這個人倒也是鐵中錚錚的一個。但是他也執著筆,好像在寫什麽似的,不定也是在圈點報紙呢!因慢慢的繞到那人身後,看他寫些什麽。隻見他麵前鋪著一張紙,正在那裏一行一行的寫著,文前麵寫了一個題目,乃是《花城一夕記》。
後麵隨寫了幾行小題目,乃是《李紅寶多病多愁》,《史香雲有情有義》,《走花街笑逢王老騷》,《過柳城巧遇張小腳》,文下署名是“。冶紅公子”。再看那正文是:星期六之夜,雨窗寂寞,甚覺無聊。乃電約雙人、九二、長弓、口天諸君,作八埠之遊。先王蓮香部畫到,訪紅寶校書,校書雖為北地胭脂,麵似梨花,身如楊柳,蓮步盈盈,纖腰楚楚,真個是多愁多病,令人魂消。月裏嫦娥,不過如是。而校書九二之心頭肉也。
吳碧波看到這裏,那人猛一抬頭,見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將稿子紙一翻,把字覆在桌上,將白紙朝著外。吳碧波也覺自己冒失一點,便掉過臉去,再看桌上打詩條子。一直看了半點鍾,忽然想起何劍塵還等著回信,便別了梁子誠回去。梁子誠一直送出重門,輕輕的對他說道:“晚上我在家裏候你得了。我還等著錢用,最好是快一點進行。”吳碧波道:“這又不是作買賣,可以想法子拉攏。這是國家獎勵人民的事。”梁子城連連說道:“得了,得了,不要說官話罷。過兩天,我請你吃小館子,報答你這一番盛情,那還不成嗎?”吳碧波道:“你既然請客,我就不用客氣。是哪一天,請你說明,我也有個指望。”梁子誠笑道:“你真是厲害,一點也不饒人。就是明天下午罷,至於什麽地點,由你和那位何先生商議好了,我們晚上再定,你以為如何?”吳碧波道:“天氣熱,我們上公園逛去,惟有那樣吃,才能夠痛快。”梁子誠點頭道:“好!就是這樣辦,可是你也要把事情湊成功,才好意思去吃我的哩。”吳碧波一笑而去。
到了楊杏園這裏,何劍塵和他買了一大包蟹殼黃燒餅,在那裏一麵閑談,一麵喝茶吃著。吳碧波一看,就連挑了兩個蔥油椒鹽的吃了。笑道:“這種燒餅,在上海的時候是很容易有得吃。北京城裏,卻很稀奇,隻有南城八大胡同裏,有兩三處有得賣。我們住在東城的人,很不容易碰著了。”何劍塵道:“胡同裏的江蘇人多,他們是專做燒餅給江蘇人吃的。他要到內城去,到哪裏去找這種吃燒餅的知音?”
楊杏園笑道:“不是我說句刻薄話,自從北京有了南班子以後,對於南北人情風俗,他0倒是溝通不少。”吳碧波道:“何以見得?就在這蟹殼黃燒餅上,能看出若幹嗎?”
楊杏園笑道:“可不是!現在有許多北方人,吃了蟹殼黃之後,覺得酥薄香美,遠在北方燒餅硬厚糊淡之上,於是也常常派人到胡同裏買蟹殼黃吃,這豈不是一證?
其他如拆爛汙揩油種種名詞,也是由胡同裏傳出的。南班子能溝通南北人情風俗,於是大可見了。“何劍塵道:”幸而我們都是南邊人,若有北方人在此,南方人究竟以此事為榮呢,還以此事為辱呢?“楊杏園道:”這南方兩個字,在北京說出來,太廣闊了。他們對於各省的人分法,隻有幾:其一,東三省的人,都叫奉天人,三特區的人,叫口外人,山東叫老杆或叫山東兒,山西叫老西兒,陝西甘肅人,都不大理會。此外無論是那一省,都叫南邊人,連河南江北都歸入南邊之列。這其間有一省有不漂亮的事,其餘各省,遠如雲貴,近如豫皖,都要沾光,未免說不過去。
所以人家說南邊人怎樣,我是不在意。“何劍塵道:”這樣分法,固然是不對,但是南方人也未嚐不承認。你看那江蘇人挑擔子賣南菜的,他是遇到大江以南的人的住宅,都要去撞一撞,他就是大南方主義。“吳碧波道:”我也知道他們那裏有南貨,全是稻香村販來的。就靠他那一口蘇腔,引起人家同鄉之念來賣錢罷了。“何劍塵道:”說你們不肯信,有一個賣南菜,發了幾萬銀子財哩?“吳碧波、楊杏園都不肯信。何劍塵道:”怎麽沒有?而且這個人的生意,還在做呢。這個人叫王阿六,是上海人,一個大字也不識。他不知道怎樣到北京來了,無以為生,就挑了一擔南貨,到南邊人家去賣。他走的人家,和別人不同。別人挑了南貨是到大宅門裏去賣,他挑了南貨,卻到南方姑娘小房子裏去瞎闖。無論人家買不買,他總說了一頓閑話再走。因此這些老鴇和龜奴,他認識的實在不少,熟悉了,生意自然也不壞。
後來他翻然改計,不幹這生意,卻花了一大筆運動費,在津滬海輪上,弄了一名茶房當著。靠著他在北京南班子裏人眼熟,就常替他們向上海帶東西。北京的南班子,和上海的長三堂子多是有關係的,東西帶來帶去,無非是班子堂子之間。日子一久,上海長三堂子,他又認識人不少了。這一來,南北跑的姑娘,沒有人不知道王阿六,來往坐船,也非等王阿六這條船不可。甚至有些老鴇子不能親送姑娘,簡直就送王阿六多少錢,請他包接包送。連北京到天津這一段火車,王阿六都代為照應。因為這樣子,他另請一個人替他茶房的職務,自己卻北京上海兩頭跑,帶販煙土私貨,帶為姑娘解款項珍寶。總而言之一句話,京滬之間,窯子裏的事,他無所不辦,無往不弄錢。“楊杏園道:”我仿佛聽見有個姓王的茶房,在北京蓋了兩幢房子,就是他嗎?“何劍塵道:”對了,就是他。蓋的兩幢房子,也是離不了吃窯子,全是賃給窯子裏的人住。據人說,他手上大概有兩萬多了。作一個茶房,能掙到兩三萬,我們衣冠楚楚之士,得不了他十分之一,說起來,豈不令人愧煞。“楊杏園道:”茶房掙兩三萬,你就覺得多嗎?我聽說,閔克玉家裏有一個聽差,家私快到十萬了,那不讓我們聽了,要恨無地縫可鑽嗎?“吳碧波道:”你兩個人說的,還不算奇。我倒知道一個最妙的財主。不知道你二位,有銀行界的朋友沒有?若是有,應該知道銀行界裏有一個甄廚子。“
說話時,茶幾上一大包蟹殼黃已經吃完,隻剩一個椒鹽的。楊杏園是坐著,吳碧波是站著,不約而同的,兩個人都伸手來拿這個燒餅。楊杏園坐得近,就先拿到了。因笑道:“我倒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名人,真是枉為新聞記者。你既知道,我很願聞其詳,這個燒餅,我就算是報酬罷。”說時就站了起來,把這個燒餅塞在吳碧波手上。吳碧波也就接著,笑道:“這要加點作料做一篇稿子,投到上海各報上去登,準可以弄個塊兒八毛的稿費,還不止一個燒餅吃著的價值呢。”說著,用兩個指頭鉗了燒餅吃著。楊杏園讓他將燒餅吃完,笑道:“不管酬金多少,你既然無法退還,當然要給我們新聞了。”吳碧波笑道:“實在我說得高興,你就不行賄賂,我也是要說的,你又何必多送一個燒餅給我吃呢!我這就告訴你罷。這個甄廚子,他向來是在大華銀行包廚的。行裏有上百行員,都是由他開上等夥食。他們可放著正餐飯不吃,每人又湊出十塊錢,另辦夥食吃。他們總裁的夥食,每席是十二塊錢。
總裁一高興,也許不要現成的,另外開了菜單子去辦。你想,要辦的不必辦,卻又來辦菜可以掙錢,這樣雙倍的進款,豈有不發財之理。而銀行裏的錢,都是現款,什麽時候要,什麽時候有,甚至於菜還沒辦,錢還可以先支。此外有些闊人,慕甄廚子之名,家裏辦酒,以得甄廚子辦的為有麵子。“楊杏園道:”你先是鄭而重之的說,這甄廚子有趣,現在說了一大串,一點也不趣。“吳碧波道:”先要不趣的,才有趣的,你慢慢聽呀。這甄廚子是不好聽,但是你見他本人,卻看不出來。上年有個林總裁,就任還沒有多久,一天,自己行裏辦公已畢,剛出門口,隻見一輛光亮的大汽車,又快又穩,一點聲音沒有,便停在大門口。汽車門開了,走出一個大胖子,穿了一件哈喇呢袍子,罩著玄呢嗶嘰馬褂,胸麵前鈕扣上,掛著一串金表鏈。
頭上戴著厚呢帽子,臉上架著玳瑁邊大框眼鏡,手上拿了一根很精的司的克。“吳碧波說時,在壁上取下一根笛子,當一根手杖拿著,走出客廳門去,一擺一擺的走進來。楊杏園笑道:”這為什麽?這就是那闊人走路嗎?“吳碧波且不答複這個問題,依然搖搖擺擺的走著,笑道:”林總裁一見他這種情形,以為是什麽闊主顧到了,不免全副的精神望著他。那大胖子頂頭碰到了林總裁,先要躲閃來不及,隻得取下帽子,對他微微一鞠躬。林總裁正想回禮時,恰好他的聽差,站在身邊,因搶上前一步,輕輕的說道:“這是甄廚子。‘林總裁聽了這話,立時把笑容收起,板著麵孔,隻望了他一望。到了次日,林總裁到行裏來了,就和李副總裁說:”這還了得,我們行裏的廚子,都要坐汽車跑來跑去,我們這應該坐什麽車子呢?’這位李副總裁,名聲不如林總裁,家私比他就大的多,很見過一些奢華的場麵。因道:‘那有什麽法子呢?他有錢,他自然可以坐汽車。’林總裁道:“雖然這樣說,他究竟是我們行裏一個廚子。外麵人看見他這樣舉止闊綽,豈不要疑心我們奢侈無度嗎?‘副總裁覺得他這話有理,就不好怎樣再駁他,隻笑一笑。這話被甄廚子聽見了,嚇得有半個月不敢坐汽車。這些行員,知道他得罪了總裁,故意和他找岔。甄廚子怕火上加油,把事真弄僵了,因此對於各項夥食,一例加厚,就是極普通的飯,間個三餐兩餐的,就有紅燒魚翅或烤肥鴨。有一次我去找朋友,還擾了他一餐哩。”
何劍塵道:“我聽說銀行界裏的人,喜歡在觀音寺吃福興居。捧甄廚子倒沒有聽見過。”吳碧波道:“也不見大家喜歡吃福興居。不過有一批小行員,專在那裏聚會,聚會之後,貪一個逛窯子聽戲都方便。好比傳說教育部的人喜歡到穆桂英家去,其實也隻有一小班人。”楊杏園道:“我也仿佛聽見說,有一家穆桂英牛肉莊,可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吳碧波道:“怎麽著,穆桂英這個地方,你都沒有去過?
那你在北京二十年三十年,算白待了。“楊杏園道:”聽這個招牌的名字,好象居停是異性,而且很漂亮。“何劍塵也笑道:”漂亮極了,現在雖然有幾家新開的商店,用女店員來招待,究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的多。不能象穆小姐那樣弱不勝衣,幽嫻貞靜。“楊杏園笑道:”你不用往下說,我全明白了。她那家館子所以膾炙人口,原因就在於此,未必菜好吃。“吳碧波道:”那可有些冤枉了,她那裏的菜,都是家傳秘訣,穆小姐按著食譜,分別弄出來。“楊杏園道:”這穆小姐認得字嗎?“
何劍塵道:“怎樣不認得字,還當小學教員呢。”楊杏園笑道:“此教育部部員所以光顧之由來乎?也可以說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這樣說來,那館子裏,一定陳設得很雅致的。”何劍塵道:“可不是!就是一層,地方小一點。”吳碧波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的說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館子不在大,有女主人則成。”楊杏園道:“我看二位,也是捧她的,何妨請我到那裏去吃一餐。”
何劍塵笑道:“我想你的目的,未必在於吃,恐怕是要看一看這位穆柯寨的女大王吧?”楊杏園道:“我不敢說是風雅。但是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聽到說有這樣一個以異性為主幹的館子,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吳碧波笑著對何劍塵道:“他既這般高興,我們何妨陪他去吃一餐。”何劍塵道:“好罷,馬上就去。”
楊杏園真也是好奇心重,說走就走。當時三個人坐了車一直就到穆桂英家來。
下了車,楊杏園一抬頭,隻見是一個小小的窄門麵,窗門洞開。門內一列土灶菜案子,油味煤氣熏天。七八個人在那裏搓麵切菜,原來是一家純粹的北方小館子。楊杏園把一腔欽慕風雅的念頭,早已減了一半。走進屋子去,首先便見幾個夥計中間,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太,那位老太太,人不過三尺多高,倒有五尺來肥的腰圍。
額頭前麵,荒著大半邊頭發,後麵打疙瘩似的,挽了一個髻。她雖上了年紀,卻還是麵大如盆,腮上兩塊肉,向上一擁,把一雙單皮眼,擠成了一條縫。耳朵邊下,又印著一搭黃疤。她身上穿一件深藍布褂子,兩隻衫袖,卷得高高的,露出兩隻胳膊,有碗來粗細,一隻手拿手巾在頭上擦汗,一隻手拿著鐵勺。卻不住的向頭上揩汗。他們進去,正走她身後經過。她卻回轉臉來笑著歡迎道:“您來啦。”大家點了頭,就進去了。走進去,是一個大敞座,人都坐滿了。夥計一見是三位主顧,不願讓他走了,便道:“三位請上樓罷,樓上有雅座。”三人也是既來之,則安之,便一同登樓。上得樓來,原來是個灰房頂,倒也開闊涼爽。屋頂靠後有兩個小屋子,一排列著,大概那就是雅座了。那裏麵都有人說話,已經也坐滿了人,就不必進去。
隻有這屋頂平台上,擺了四張桌子,倒有一張桌子是空的。三人坐下,何劍塵笑道:“你看這兒怎樣?不亞於真光開明的屋頂花園吧?”吳碧波也笑道:“你瞧見穆桂英沒有?小鳥依人,多麽美麗呀!”楊杏園笑道:“不就是那位老太太嗎?你們也夠冤我的了。女居停這一個啞謎,算我打破了。我再來嚐嚐這裏的菜怎樣?”何劍塵道:“這裏的炒麵片有名,我們一個人來半斤。此外便是燉牛肉,炒疙瘩,炒牛肉絲,酸辣湯。還有一個拌粉皮,不必要了,留作他們作敬菜。”夥計站在一邊,也笑起來。說道:“這位先生,真是老主顧,全知道了。”吳碧波道:“不,你們這裏還有一樣,我喜歡的,就是醬牛肉。”夥計笑道:“是,切一盤尖子來下酒,很不錯。”何劍塵道:“我們就是這樣吃,你去辦罷。”楊杏園道:“舊式館子裏敬菜的習氣,實在不好。有一次在鮮魚口吃烤鴨,夥計敬了一碗鴨雜樣,我們另外給五毛錢小賬,他還不以為多。”何劍塵道:“此非論於穆桂英。穆桂英敬菜是真敬,不算錢的。”楊杏園笑道:“照這樣說,也許這是以廣招徠之一道。人都是貪小便宜的,隻要有點小便宜,花了大錢去趕,也是願意的。譬如中央公園的門票,不過一二十子,隻要一開放,準有人花五六十個字的車錢來白逛的,這不是一個例子嗎?”大家一麵閑談,一麵候菜。不料一候不來,再候不來,一直候過去一個鍾頭,夥計才端了一壺酒,一盤醬牛肉來。大家將酒喝完,將牛肉吃光,又繼續的等著,還不見動靜。楊杏園笑道:“這樣的等法,恐怕不上館子還不見得餓,一上了館子,就一輩子也不會飽。”夥計聽了,在一邊笑道:“您四五點鍾來就好了。這個時候,可是正上座哩。”何劍塵輕輕的說道:“你瞧,樓上樓下,這些個主顧,全憑女大王一雙巧手去辦,怎樣不要等?”楊杏園道:“北京人吃館於,真是有毅力,隻要看中那家館子,等座兒也行,等菜也行,非達到目的不可。而且隻要中意,館子還不論大小。這在南方,無論什麽地方,都是不能有的。”三人又說了半個鍾頭的話,這才等到酒菜齊上。雖然吃得還有」白味,究竟等得過久,也就樂不敵苦了。
楊杏園吃飽,便問道:“該誰會東,我可要走了。”吳碧波道:“你望有事,你就請罷。”楊杏園不耐煩再坐,真個走了。吳碧波道:“杏園為人,現在變了,事業心很重,不象從前那樣逍遙自在了。”何劍塵道:“他哪是事業心重,他是因情場屢次失敗,有些灰心了。”吳碧波笑道:“失敗乃成功之母,也許將來結果十分圓滿呢。”何劍塵道:“你這叫胡說了。別的事,失敗了可以再來,情場失敗了再來,是沒有意思的。譬如一麵鏡子,把它來打破了,你雖想盡了法子,將它粘在一處,然而總留下一道裂痕了。”何劍塵又笑道:“我聽說你有一位膩友,熱度很高,大概將來是一麵又平又滑,又圓又亮的鏡子了。”吳碧波道:“你有什麽根據造我這種謠言?”何劍塵道:“大概不至於假,我在電影院碰見過兩回哩。”吳碧波笑道:“你大概是認錯了人吧?”說到這裏,你就說些閑話,把話扯了開去。何劍塵也是高興,要話裏套話,把他的話套出來。於是會了飯賬,要吳碧波到家裏去坐坐。吳碧波不知是計,而且有請褒揚的事要接洽。果然到何劍塵家裏去。
第七十九回妙語如環人情同弱柳此心匪石境地遜浮鷗
這個時候,何太太早添了一個男孩子,就叫小貝貝。這“貝貝”兩個字是由英語裏“小孩”譯音的,差不多快一歲了。奶媽正抱著小貝貝站在門口望街,他穿著一件又短又小的海軍衣,露著又胖又光的胳膊和小腿。頭上的紅胎頭發,蓄著半寸來長,在頭上彎彎曲曲的卷著,見著他父親來了,眼睛看著眯眯地笑,兩隻手在空中亂招。何劍塵走上前在他額角上親了一個吻,便抱著走進去。走到屋裏,何太太迎了出來,首先一句,就問吃了飯嗎?順手就將帽子接了過去。何劍塵道:“吃過飯了。我們帶著杏園拜訪了穆桂英哩。”何太太道:“又是在那種小館子裏吃了來,恐怕手巾把子,也沒有一個幹淨的。”於是笑著對吳碧波道:“還要擦把臉吧?”
吳碧波點頭道:“很好,很好!可是一來就要嫂嫂費事了。”何太太抽身轉去,老媽子舀了一盆洗臉水來,何太太也就送著香胰子來。吳碧波明知何太太要何劍塵洗臉,自己不過沾一點光,隻胡亂擦了一把。何劍塵對小貝貝額角上,親了一個吻,將他交給奶媽抱,自己卻大洗大抹了一陣。臉盆端過去,何太太就拿一隻綠瓷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何劍塵麵前。何劍塵對她一望,何太太笑著望後一退,將腳頓了幾頓,於是對吳碧波道:“我這人真該打,有客在這裏,都忘記了。”遂把杯子放在吳碧波麵前,他一看杯子裏的茶,綠陰陰地,微微有點菊花清香。因笑著對何劍塵道:“當你進大門前時候,小貝貝一伸手,我心裏就是一動。一直到聞著這杯香茶,我有四五個感想,風馳電掣而過。你和嫂子,固然是相敬如賓,異乎尋常。但是就以普通的人而論,多少也有些室家之樂。”何太太正另外找了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菊花茶,放在何劍塵麵前,見吳碧波說話,眼光隻注意自己的行動,便已了然。
因笑道:“劍塵每天回來,我都是這樣伺候他的,我想他工作辛苦了,應該安慰安慰他,所以……”何劍塵笑道:“得了,得了,人家正感到寂寞哩,你還故意給我裝麵子,碧波你別信她這樣客氣,一年也難逢幾次呢。”吳碧波笑道:“你怕我妒嫉嗎?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何劍塵道:“你這人說話,簡直自相矛盾。剛才你說有四五個感想,風馳電掣而過,這會子又說各有因緣莫羨人。”何太太笑道:“吳先生,你怎樣不結婚?”吳碧波道:“嫂嫂這句話,問得奇怪,我一個人怎樣結婚呢?”何太太撅嘴笑道:“現在年輕的人,盡管說社交公開,切實論起來,一點也不公開。人家都說吳先生有個女朋友,吳先生自己就一回也沒有提到過。”何劍塵道:“你這話越發不通。社交公開起來,男女朋友,這就更是平常平常。怎樣有了女朋友就可以結婚?難道認識多少女朋友,就結多少次婚嗎?”吳碧波笑道:“這算何劍塵說了一句公道話。”何劍塵道:“盡說閑話,把正事都忘了。我問你,托你到內務部辦的事,怎麽樣了?”吳碧波道:“我那敝親,見錢眼開,已經答應請我們在公園裏吃飯,把這事完全決定,而且還可以給杏園吃一頓。”
何太太道:“劍塵你出去的時候,不是給楊先生作媒的嗎?怎麽樣了?”何劍塵一皺眉道:“嗐!我不願提這事了。這是一個負情的三角戀愛,說起來真有些酸溜溜的。”吳碧波捧著茶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呷著。眼睛望了桌上擺的一盆盆景,盡管微微笑著出神。何太太道:“吳先生笑什麽?有什麽辦法嗎?”吳碧波笑道:“我想這新式結婚的事,有女方肯不肯發生問題的。沒有男方肯不肯發生問題的。”
何劍塵道:“那也不見得。”吳碧波道:“怎樣不見得?我隻聽說男子向女子求婚,沒有聽見女子向男子求婚。而且男子求婚,隻要女子一答應,事就成了,這豈不是一個證據。不但此也,男子對著女子總不忍讓她難堪的。隻要女子有愛男子的意思,男子總會軟化的。所以現在與其和杏園提婚事,莫如向那位史女士提婚事,隻要史女士依允了,杏園就不好不答應。若是不答應的話,他和史女士交情也很好的,未免太對不住朋友了,他忍心嗎?況且史女士又是無父無母,原也是個清秀人物。第一,杏園就不能說不好兩個字來。他所以不願者,無非為了李女士。可是這件事,就是李女士希望他們成功的。也就無所謂對不住。”何太太聽了這話,仔細一想,覺得也有理。因道:“這位支女士,我也很熟的。明天我到她學校裏去看她一次,探探她的口風怎樣樣?若是她願意,再和楊先生說,也許可以成功。”吳碧波道:“我這話不錯不是?猶之乎畫畫,總要先把全局的輪廓畫好了,然後信筆一揮,便可成就。”何劍塵笑道:“碧波現在很喜歡研究美術,動不動就談畫,我倒有一把扇子,想找人畫,你路上有會畫畫的人沒有?”說這話時,趁碧波不留意,給他夫人丟了一個眼色。何太太會意,卻接著說道:“扇子上畫西洋畫是不大好看的,要畫中國畫才好,吳先生路上,有這種人嗎?”吳碧波見他夫婦二人正正經經說著,不帶著笑容,倒信以為真。當時他答應遵:“你們要畫什麽畫?彩筆的呢,還是墨筆的呢?”何劍塵道:“我想要張山水,墨筆彩筆倒是不論。”吳碧波道:“那也很容易,為什麽就料我辦不到。但不知你們幾時要?”何劍塵道:“現在天氣很熱了,扇子正當時,自然是越快越好。”吳碧波道:“好吧!今天拿去,明天我們一塊兒吃晚飯,我就帶來交給你。”何劍塵臉上一點不帶笑容,說道:“那就好,我想畫國粹畫的,一定是老前輩,請你人情作到底,轉托那位老先生,要署上下款。”
吳碧波笑嘻嘻地,望著何劍塵道:“看罷。那也看人高興罷。”何劍塵果然就到裏屋子裏去,拿了一柄仿古雕刻檀香骨的扇子交給吳碧波,還說道:“這東西就雅致,老先生一看就中意。”吳碧波絲毫未曾留心,談了一會,拿著扇子去了。何太太笑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怎樣他一點兒不知道呢?何劍塵笑道:”我們別自負罷。人家是不是中我們的計,還不知道呢!“何太太道:”倒是他說史女士的話,我有些相信,明天我到史女土學校裏去一趟,你看怎麽樣?“何劍塵點點頭。
到了次日,何劍塵也沒提到這話,吃過飯,何太太就預備去。她是有個學生癖的人,現在要到女學校裏去,更要學生裝束,換了一件白底藍色梅花點的長袍。脖子上紐了一條芽黃色嫩綢圍巾,穿著褐色皮鞋,米色絲襪。長袍底擺,小得非凡,一走起來,兩隻膝蓋,隻撐得衣服前一突,後一裹,何劍塵不覺失聲“唉”了一句。
何太太正拿了一隻水鑽頭發夾子,對鏡站正,在那裏將雙鉤式的頭發來夾著。她聽見何劍塵唉了一聲,便扭轉身來問道:“為什麽,不願我出去嗎?”何劍塵笑道:“你不要這樣扭著身子了。這樣一來,衣服裹在身上,越發現了原形。我不是個畫家,是個畫家,我倒不用得出去找曲線美了。我給你商量商量,把你那衣服的下擺解放解放,不要太小了,我看你走路,邁不開兩條大腿,怪難受的。走還罷了,一跑起來我看著真有些象戲台上市李七戲裏的強盜。走起來,那高跟鞋一跳一跳,象帶了腳鐐一般。”何太太“呸”了一聲,說道:“啥個閑話,現在大家在是格樣穿,在說好看,就是亻奈看勿過。啥個解放囗,我勿曾上過一學堂,亻奈勿要把我當女學生。”何太太說話一說急了。就要把蘇州話急出來的。何劍塵又最愛女子說蘇州話,何太太每和他鬧小別扭,他倒樂意,便笑嘻嘻的不言語。何太太一想,也明白了,便不再囉嗦,就轉著身子,四處找東西。何劍塵道:“這樣亂翻,你找什麽?”
何太太道:“我一支自來水筆呢?”何劍塵道:“你該打嘴不是?叫人不要把你當女學生,自己學女學生,還惟恐學不象。你不信到街上鋪子裏買東西的時候,保管掌櫃的稱呼你作小姐,不稱呼你作太太。”何太太道:“廢話少說罷。今天我打算邀史女士上北海五龍亭,回來晚了,請你去接我,成不?”何劍塵道:“現在早著呢。還有大半天的工夫,還不夠你玩?”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去接。但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何太太早已走得遠了。
何太太以前曾到這民德實業女校來過兩回,所以進門的時候,當一個女學生走了進去,一直就闖到史科蓮寢室裏來。她那寢室門是半掩著,推門伸頭一望,隻見史科蓮穿了一件齊腰短褂,散著大腳短褲,踏著一雙半截鞋,躺在一張藤椅上,左手拿著一本半卷的線裝書,右手拿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門一響,她昂頭一望,連忙拋書笑著站了起來。說道:“啊呀,原來是何太太,少見少見。”
何太太走了進來,說道:“怎麽你們學堂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史科蓮道:“現在是暑假時候,留堂的學生極少,所以這樣安靜。平常這屋子是五個人睡,現在卻隻我一個人睡。你瞧,多麽痛快。”說時,讓何太太在床上坐著,就拿桌上的茶壺斟茶。恰是茶壺幹了,滴不出一滴水來。史科蓮開著門,就要叫老媽子。何太太連連說道:“不必不必,我現在不喝茶。你有工夫沒有,我們一塊兒逛北海去。”
史科蓮笑道:“我除了睡覺吃飯,全是工夫。”何太太道:“好極了,好極了,請你換一件衣服,我們一塊就走。”史科蓮道:“大遠的道來了,應當休息休息。‘啊太太道:”出門就坐車子,再遠的道也不要緊。要休息上北海去休息罷。“史科蓮道:”什麽事,這樣忙法?難得來,來了又不肯多坐一會兒。“何太太笑道:”正因為難得來,這才願意和你去多玩一會兒,別客氣了,我們走。“史科蓮因為她催得極厲害,果然不招待,和她一路到北海。
她們進的是大門,走過了瓊島春陰,何太太便覺得受累,因笑道:“我怕走,我們到漪瀾堂去坐船罷。”史科蓮道:“走這一點兒路就嫌累,那還了得?越怕累,越不運動。越不運動,也就越怕累。將來身子一點也不結實,風一吹雨一灑,就會生病。”何太太笑道:“要運動也不在今日這一天。你別鼓勵我,鼓勵我,我也要坐船的。”史科蓮也笑道:“遇到你這種人,就是有金玉良言勸你,也是枉費的了。
好吧,就依著你罷。“二人走到漪瀾堂碼頭上,剛好,有一隻小船,就要開走。買了票,史科蓮先一腳踏上船頭,何太太卻牽著一隻旗袍的下擺,先慢慢的在碼頭上移了幾步。一直移到和船相近了,這才伸過一隻腳來,作那試試的樣子。史科蓮走上前,便牽著她一隻胳膊,向懷裏一帶,何太太未曾留意,就站立不住,早是人向這邊一歪,那隻腳也不由自主的走過來了。何太太不料她有這一著,嚇了一身汗。
史科蓮卻沒有事似的,引了她一路進船艙來。因笑道:“天下無論什麽事,越顧慮越膽子小,一鼓作氣的幹,倒是十有八九成功,你相信我這話嗎?”何太太定了一定神,笑道:“我相信你這話。‘脫時,對滿艙裏一望,見有許多人,便道:”我們再談罷。“大家默然坐了一會,船已行到海心。這時滿海的荷葉,層層疊疊,堆雲也似的長著,一片的綠色,不看見一點水光。荷葉叢中的荷花,開得正好,高高低低,都高出荷葉一尺或數寸,風一吹來,如幾千百紅鳥飛舞。荷葉中間,一條船行路,隻有文來寬,並沒有荷葉,兩邊的荷葉,倒成了綠岸,這仿佛是一條小水溝了。太陽曬著荷葉,蒸出一種青芬之氣,一坐在船上,時時可以聞到。史科蓮伏在欄杆上,正看得出神,何太太卻在她肩上搖了一下,說道:”看看,那邊有熟人來了。“史科蓮見前麵來了一隻船,船頭上站著一個人,點頭向這邊微笑。正是楊杏園,手上拿了一柄招扇,招著拿在手裏,不住的敲著船篷,態度好象很閑雅。兩隻船越走越近,走得極近,兩船相挨而過。何太太便笑道:”楊先生幾時來的?怎樣往那邊走?“楊杏園道:”我早來了,現在回去呢。“何太太道:”怎樣回去這樣早?“楊杏園笑道:”我是一個人,太無聊,回去罷。“何太太道:”現在我們來了,劍塵也會來的,待一會回去,好不好?“楊杏園道:”我現在到了那邊,複又回來,那往來得一個鍾頭,太費時間了。怎麽二位同來?“史科蓮笑著點了點頭。
說話時,兩邊相去漸遠,隻好遙遙相望。過了一會,船停在一排大柳樹蔭下。於是史科蓮與何太太一路登岸。這時五龍亭一帶的人漸多起來,樹蔭底下人來人去,很是熱鬧。史科蓮道:“我們別上前去罷,那亭子裏全是人,亂七八糟。”何太太道:“喲!你們天天嚷解放,男女平等,還這樣怕人。”史科蓮道:“不是怕人。我們不是來乘涼休息的嗎?怎樣到人堆裏頭去擠呢?”兩人沿柳蔭,在岸邊一麵說,一麵走,隻是徘徊不定。突然有個人在身後說道:“兩位小姐,這裏不錯,很涼爽,就在這裏坐罷。”何太太回頭看時,見一個穿半截藍布長衫的夥計,肩膀上搭了一條長手巾,站在麵前,還沒有理會他,他又笑道:“這兒好,沒有人,我給您搬桌子椅子來。”何太太對史科蓮道:“要不我們就在這裏坐一會罷。”一言未了,那個夥計早向著柳蔭那邊茶櫃上嚷道:“打兩條!”一刹那間,半空裏飛來一卷白手巾,隻聽啪的一聲,這個夥計,已在空中撈住。他將手巾卷打開,便給何太太史科蓮,各人送上一條。二人接了人家的手巾把子,再不好意思不坐了,隻得聽著夥計的支配,就在這裏坐下。
史科蓮坐下時,腳踏著一叢青草,椅子背又靠了一棵樹,忽然想起去年和李冬青在這裏喝茶的時候,有一個楊杏園加入,自己也是坐在這個地方,和楊杏園開始作正式的談話,時光容易,這不覺已是一年了。那事恍惚如象昨日一樣,李冬青已遙遙在數千裏之外了。史科蓮想出了神,手扶椅子站著,竟不曉得坐下。何太太看見,笑了起來,說道:“史小姐,你在想什麽,都忘記坐下了。”史科蓮被她一句話提醒,笑道:“我真是想出了神,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和密斯李,也在此地坐著喝茶,一轉眼工夫,不覺倒是一年了。”何太太道:“那天就是你兩個人嗎?還有別人沒有?”何太太絕對不知道,那一回還有楊杏園在坐,不過白問一聲,史科蓮被她逼得不覺臉上紅了一陣。好在那天在坐是三個人,而且自己還是和楊杏園初次搭談,這也就無須乎隱諱,自己的椅子,本來不和何太太對麵,乃是朝著水的,因搭訕望著水裏的荷花,說道:“那天還有那位楊先生在座。去年這個時候,我還不大十分認得這位楊先生,我看密斯李和他感情極好,結果,是不必猜想的。剛才我們在船上遇見那位楊先生,現在我又坐在去年談話的地方,可是密斯李,就不知是哪時會麵了。她待我太好,簡直和我親姐姐一樣,我十分感激她,所以遇到這種可作紀念的地方,我就要受很大的刺激。”何太太一聽她的話,知道她誤會了,所以引了許多話,自來辯白。正在肚子裏計劃,怎樣把這話掩飾過去。現在她偏重於李冬青個人,正好把這問題接了過來。因道:“我也是這樣。她雖然不過大我一歲,可是我的見識和學問,和她差一萬倍。她就老實不客氣,遇事指教我。”史科蓮道:“指教我們那都罷了。最難得的是她對人說話,總是藹然可親的樣子。別說她的話有理,就是她那誠懇的態度,也可以感動人。”何太太道:“正是這樣。自從她離京以後,我以為有兩個人最難堪。第一個自然是那楊先生,第二個就是我。據你說,現在你也是一個了。”史科蓮手上,端了杯茶,頭上的柳樹影子,正倒映在杯子裏。
她看了杯子裏的樹影,又出了神。何太太說了一套話,她竟會沒有聽見,何太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情場中的變幻更是熟透,她看見史科蓮這種情形,也就知道她心裏很大的感觸,也就默然。
兩人坐了一會子,閑看著那些小遊船在水裏走,這時有園裏一個采嫩荷葉的小船,直撐進對麵荷葉深處。船的渾身都看不見了,船上兩個人,就象在荷葉堆裏溜冰一樣。史科蓮手指笑道:“你看這兩個人很有意思。”何太太道:“這還不好,若是換上兩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那才象圖畫上的美人兒哩。”一語未了,隻見離船前麵,不到一丈遠,一隻雪白的野鴨,撲通一聲,飛上天空。這一隻剛飛上有兩三丈來高,接上又飛起一隻。兩隻野鴨,比著翅膀,一直飛過金鼇玉囗橋去了。何太太笑道:“這一對野鴨,藏在荷花裏麵,也許在那裏睡午覺。這兩個人一來搗亂,可就把人家好夢打斷了。”史科蓮笑道:“密斯李她就喜歡說這種呆話,你這說的,倒有些相象。”何太太道:“怎麽會不象呢?這就叫有其師必有其弟了。”史科蓮笑道:“我在密斯李當麵,也這樣說過。我說她愁月悲花,近於發呆。她就說雖然是發呆,但是擴而充之,卻是一種博愛心。人有了這種心,才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
你瞧,這種話,她也言之成理,我們能反對她嗎?“何太太道:”這是因為她書讀得太多了,所以見解得到。我們書讀得少,就比她不上了。“史科蓮道:”雖然如此,她這人有些地方,性情也太孤僻些。在這種社會上,太孤僻了,是沒法生存的。“
何太太道:“可不是。最奇怪的她有些地方,很不近人情。這種時代,大家總是愁著找不到相當的人物,不能有美滿的婚姻,她是找到了相當人物,有美滿的婚姻,又偏偏要抱獨身主義,我覺得這事實在有些不對。”史科蓮道:“這件事我又和她同情了。美滿的婚姻,雖然是人的幸事,但是誰能保證可以美滿到底。若是抱獨身主義,反正是我自己一個人,就沒有問題了。”何太太道:“若是為了這種顧慮,就不結婚,豈不是因噎廢食?你要知道婚姻這事,不過一男一女,兩人有一個往美滿路上走,就是一半成功。對手方更遷就一點。就有七八成希望了,還有什麽不成功?”史科蓮笑道:“據何太太這樣一說,這簡直是不成問題一件事。”何太太笑道:“可不是不成問題的事,誰說是成問題事呢?說到這裏,我有一個很好的譬喻,從前有一對表兄妹,感情很好。這表兄就是一個書呆子,不知道什麽叫作愛情。”
史科蓮笑道:“何太太這一向子,喜歡在家裏看鼓兒詞。大概這又是新從鼓兒詞上得來的材料。”何太太道:“你別管我是哪裏得來的,你讓我說完了再說。這表兄原先是在家裏讀書,後來就到姑母家裏讀書,無意之中,就和他表妹認識起來。久而久之,這書呆子就想討那表妹。他的姑父知道了,笑說老實人也會有這種意思,我是料想不到。因看見院子裏,一叢竹子邊,開了一叢桃花,就出了一個對子給他對。那對子是‘竹傍桃花,君子也貪紅杏女’。”史科蓮笑道:“這君子是指竹,紅杏女是指桃花,很雙關了。”何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但是我也和密斯李談過,她可說是很淺薄,你說奇怪不奇怪?”史科蓮道:“別管她了,你且說那個書呆子怎樣對呢?”何太太道:“那個書呆子書讀得不少,可是沒有這種偏才,想不起來,想了一會子,始終沒有想出。到了晚上,他一想,這個對子,是姑父試他才學的,如若對不出來,就休想娶那表妹。因此睡覺也睡不著,隻在書房外,院子裏走來走去。這院子裏正有一棵楊柳樹,一輪剛回的月亮,照在樹頭上,那月光可從柳樹裏穿了過來,那種清光,映著綠色,非常好看,他靈機一動,忽然想了起來,馬上跑到上房去捶姑父的房門,說道:”我對著了,我對著了‘!姑父正在好睡,讓他吵醒過來。連忙開了門,問是什麽事。“史科蓮笑道:”你這也形容得太過了。
有對子到明日對出來也不遲,為什麽連夜趕了去對?“何太太道:”這有什麽不明白?男子對於求婚的事,都是這樣著急的。當時那人的姑父一問,他說是對子對得了,姑父也不由得好笑起來。就問他怎樣對法。書呆子就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月窺楊柳,嫦娥似愛綠衣郎。‘他姑父聽了這七個字,知道他也雙關著對的。便笑著點了點頭說:”倒不大勉強,總算你交了卷了。’到了第二日,這姑父要探一探女兒的意思如何,就把這副對子,說給女兒聽。那女兒說:“出麵很好,對的不響亮‘。”
史科蓮笑道:“這事吹了,書呆子算白忙一會子了。”何太太道:“一點兒也不吹。
那位姑娘提起筆來,把窺字改了穿字,似字改了原字。就文意一看,這還有什麽話,於是乎就把女兒許了這個書呆子了。由這段故事看起來,我覺得有了美滿的婚姻,千萬不可錯過。不要遠說。就好譬這一棵柳樹,若是長在馬棚外,臭溝邊,那就沒什麽意思。現在生長在一片大水邊,又有板橋水亭來配,就象圖畫一般。若是晚上再添上一輪月亮,那真好看了。若是說這一顆柳樹,不愛美滿,一定要把它移到馬棚外,或者臭溝邊下,那豈是人情?所以你剛才說的話,我極端反對。“史科蓮笑道:”何太太說了一段鼓兒詞,原來是駁我的話。但是一個人怎樣能用柳樹來比。
我覺得你這話有些不合邏輯。“何太太笑道:”你這完全是個學界中人了。說話還要說什麽邏輯。你要早一年和我說這句話,那算白說,我一點也不懂。後來常聽到劍塵說什麽邏輯邏輯,我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就照邏輯說,我這話也未嚐不通。
就好譬我們兩人罷,在這水邊上喝一碗茶,還要選擇一個好地方。可見無論什麽人,無論在什麽地方,都願找一個很穩妥很美觀的所在。為什麽對於婚姻問題,就不要穩妥和美觀的呢?“史科蓮道:”你這話也很有理,但是各人的環境不同,也不可一概而論。“何太太笑道:”我要說句很冒昧的話,就照史小姐的環境而論,對於婚姻問題,應該怎麽樣辦呢?“
史科蓮不料她三言兩語的,單刀直入,就提到了自己身上,紅著臉,沉吟了半響,說不出一句話,隻是望著水裏的荷花出神。何太太道:“我們見麵雖不多,但是性情很相投。我今天說一句實話,我看見史小姐一個人孤孤單單,很是和你同情。
但是我猜想著,史小姐對於將來的事,一定有把握。我很願意知道一點,或者在辦得到的範圍內,可以幫一點忙。“史科蓮被她一逼,倒逼出話來了,因歎了一口氣道:”咳!我還有什麽把握,過一天算一天罷了。但是我也不去發愁,作到那裏是那裏,老早的發愁,也是無用。“何太太笑道:”你所說的,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問你將來的話怎麽辦?“史科蓮道:”我也是說將來的話呀。“何太太笑道:”我說的這個將來,有些不同別人的將來。“史科連笑道:”將來就是將來,哪裏還有什麽同不同?“何太太笑道:”你是裝傻罷了,還有什麽不懂得。我和你實說罷,我今天請你來逛北海,我是有意思的,要在你麵前作說客呢。我有言在先,答應不答應,都不要緊,可不許惱。“史科蓮聽她這樣說,臉越發的紅了,搭訕著抽了大襟上的手絹,隻是去擦臉。何太太道:”這是終身大事,你還害臊嗎?“史科蓮將臉色一沉道:”何太太有什麽盡管說,我決不惱的,但是我的誌向已經立定了,你說也是白說。“何太太道:”你的誌向立定了嗎?我倒要請教,是怎樣的定法?“
史科蓮道:“我願意求學。”何太太噗哧一笑道:“說了半天,還是鬧得牛頭不對馬嘴。你求學盡管求學,和婚姻問題有什麽關係?”史科蓮道:“怎麽沒有關係?”
說完了這句話,她依然是沒有話說,把一隻胳膊撐住了桌子,手上拿了手絹托著頭,還是瞧著水裏的荷花出神。何太太看她那樣子,抿嘴一笑,因道:“史小姐,我這就說了,這話也不是由我發起,是李先生的舅老太爺方老先生提的。他到北京而後,就到我那裏去了兩回,要我和你說這一件事。我覺得這裏麵周轉太多,不好提得,可是前兩天李先生直接寫了一封信來,是給劍塵和我兩個人的,要我兩個人分途辦理。我想那一方麵,大概是沒有問題的,總得先問一問你這一方麵的意思,才好說。”
史科蓮道:“誰是這一方麵?誰是那一方麵?我不懂。”何太太道:“你是這一方麵。剛才我們在水中間,遇著對麵船上的那位楊先生,就是那方麵。這話你可聽明白了?”史科蓮以為自己一反問,何太太總不好再向深處說的,不料她毫不客氣,竟自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因道:“這是無稽之談,你怎樣相信起來呢?”何太太道:“怎樣是無稽之談?”史科蓮道:“我雖和這位楊先生認識,但是交情很淺,決談不到這一件事上去。況且楊先生和密斯李的關係,又是朋友都知道的,怎樣會把這種話,牽涉到我頭上來。”何太太道:“因為這個原故,就是無稽之談嗎?第一層,這事原不是你們自己主動,是一班熱心朋友,要玉成這件事。第二層,我和你都已說了,李先生她自己避開婚姻問題。她因為自己沒有這種希望,不願將這美滿的姻緣,送與別人,所以她親自出麵來作介紹人,希望你承當。她這事,有種種好處,第一,那位楊先生情天可補,不算失望。第二,史小姐也就有個人和你合作,不象現在孤苦伶什了。第三,李先生自己,也就很痛快了。”史科蓮道:“說起此話,密斯李這人十分聰明,這件事可糊塗得厲害,自己要避免的事情,要人家去上前,那是什麽意思呢?我姓史的就沒有價值,是該給人補缺的。”何太太道:“史小姐,你可別說這話,你要說這話,埋沒了人家一番好心。咱們平一平心說,象楊先生這種人,和史小姐不能平等嗎?”史科蓮道:“我雖十分不懂事,何至於說楊先生不如我。”何太太道:“這個人性情不好嗎?”史科蓮笑道:“怎說起這種話來?況且楊先生少年老成,我很佩服的。”何太太道:“再不然,他有什麽事,你不滿意他?”史科蓮道:“你越說越遠了。他和我不過是個平常朋友,井水不犯河水,我為什麽對他不滿?”何太太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末你就沒有反婚的理由了。”史科蓮道:“怎麽沒有?”何太太道:“若是有,你就說出來聽聽。
若是你的理由充足,我就不再說。可是有一層,你不要再牽扯到李先生頭上去,因為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不能談婚姻問題。“史科蓮道:”這就是我唯一的理由,不說這一層,我還說什麽呢?“何太太道:”好!我說了半天,算得了一個結果,你的意思,是替李先生為難。現在我就寫信給李先生,請她抽出十天半個月的工夫,親自到北京來一趟,給你當麵解除一切誤會,你看這個辦法怎樣?我本來早有這個意思,請她自己來說。但是怕你在這一層之外,還有別的意見。現在既然說明了,就隻這一點,我可以請她來了。至於她能得好結果不能得好結果,那看她的手腕怎樣,我們這班幹著急的朋友,就不必多事了。“史科蓮道:”千裏迢迢,叫人跑了來,那是何苦?“何太太道:”那末,不用得她來,你也可以依允嗎?“史科蓮不由笑了起來,說道:”你說話者是斷章取義,我不和你說了。“說著將身子一扭。
何太太見她有些不好意思,就覺得話不是怎樣十分難說。跟著她的視線看去,見她正望著西邊荷花中間,一片白水,兩個小白野鴨,在水麵上飄著。何太太道:“你看看這兩個小野鴨子,來來去去,總是成雙。一個人還要不如一個鳥嗎?”史科蓮依舊望著水裏,卻沒有說什麽。何太太道:“這種婚姻問題,是自己一生幸福的關係,要怎樣就怎樣,老老實實的辦去,用不著一絲一毫客氣。誰要客氣,誰就是自己吃虧。我常聽見劍塵說,人生得一知已,可以死而無憾。若是遇著一個知己,男未婚,女未嫁,若不結合起來,那真是個傻子。”史科蓮還是不言語,斟了一杯茶,回轉身去捧著,斜望對麵的景山,慢慢的喝著。何太太笑道:“兩方我都是朋友,我很希望這事辦成功,從明天起,我要努一努力,我也不要你們什麽報酬,隻別在我麵前說謊,那就得了。”史科蓮喝完了茶,扭轉身來,將茶杯放在桌上。恰好和何太太四目相射,她就不由得一笑,因道:“我看你一個人嘰嘰咕咕說到什麽時候為止?這真有味,好象一個傻子一樣”。何太太笑道:“哼!就算我是傻子得了。但是我心口如一,有話可不放在心裏不說。”史科蓮點了一點頭笑道:“好罷,我就算心口不如一罷。”何太太道:“什麽時候有工夫,我打算請史小姐到我家裏去吃便飯,史小姐肯賞這一個麵子嗎?”史科蓮道:“請我吃飯,我是到的。但是不必專請我,最好是我哪天到府上去,撞上早飯,就吃早飯,撞上晚飯,就吃晚飯。”
何太太笑道:“撞上我們吃窩窩頭,也就讓我們拿窩窩頭請客嗎?那究竟不好。依我的意思,是要約定一個日子,好預備點菜,我也不請外人,就找幾個極熟的人……”
史科蓮道:“謝謝!謝謝!我是最怕正式赴席的。”何太太道:“一點也沒有吃到我的,怎麽就來了許多謝字?”史科蓮笑道:“這就叫禮多人不怪了。”何太太探她的口風,她竟是不肯去,也就不再向下說。便談了一些別的事,談到後來,一輪紅日,落在水西邊樹叢頭上,水光反射著瓊島上的塔頂,金光燦燦,史科蓮指看景山頭上,過去一群烏鴉,因對何太太道:“時候不早,我要回學校去了。”何太太道:“在這裏是閑坐,回去也是閑坐,有什麽早晚。”史科蓮道:“這時候回去,已經趕不上吃晚飯。再要晚些,廚子走了,要吃什麽也弄不上來了。”何太太道:“就在這裏弄點東西吃吃罷。”史科蓮道:“你不必客氣,府上到這兒路遠,也可早回去。”何太太抿嘴笑道:“不要緊的,我家裏有人來接呢。論到這一層,這又覺得結了婚的女子,有一點好處了。你瞧,他走來了。”
史科蓮跟著何太太指著的一隻手,向對麵望了去,隻見那遊船碼頭上,果然是何劍塵緩步而來,不一會工夫,走到麵前,史科蓮起來讓坐。何劍塵道:“請坐請坐,好久不見了。今天會著是難得的,我要清史小姐在這裏吃晚飯。史小姐沒什麽事嗎?”史科蓮道:“我剛才和何太太提到,正要回去呢,趁著天色還沒有黑,我要先告辭了。”說著這話,史科蓮站起身來,牽了牽衣襟,就有要走的樣子。何劍塵笑道:“這倒是我來的不好了。來了,就催著史小姐要走。”史科蓮道:“我本來要走的,不信請你問何太太。”何太太道:“你不是怕回頭一個人回家去,嫌孤單嗎?回頭我兩個人一塊兒送你回去,你看好不好?”史科蓮道:“那何必呢?這時候我先走,省得二位送,不更好嗎?”她於是將頭微微彎著,對何劍塵道:“再會。”何太太連忙走上前,牽著她的手,笑道:“怎樣?真要走。”史科蓮道:“改日再談罷。”於是二人牽著手,沿著海岸,向前走去。
第八十回滿座酒興豪錦標奪美一場鴛夢斷蠟淚迎人
一會子工夫,何太太回來,何劍塵道:“怎麽一回事,她見了我來,就一定的要走?”何太太道:“她倒是先說要走,你一來,她更要走了。因為楊先生那一件事,我已經和她提了。”何劍塵將眉毛皺了一皺,說道:“嗐!你怎麽性子這樣急,若是說決裂了,把一件好事,從中打斷,豈不可惜?”何太太說:“我說決裂了嗎?”
說時,用一個食指,指著鼻子尖,笑道:“你們這樣想主意,那樣想主意,都是瞎扯。我就憑一個鍾頭,已經就把這事說妥了。”何劍塵道:“真的嗎?若是真的,這事隻在杏園一人身上,那就容易得多了。她既走了,我們回家吃飯罷。我今晚,要早一點見著他,和他切實的談一談。”何太太道:“你剛來,又要走,要跑死車夫了。”何劍塵道:“我是坐汽車來的。”何太太道:“你又花那冤錢作什麽?我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接。”何劍塵笑道:“事情還不清楚,你先別褒貶人。我這車子是白坐,不花錢的。”何太太道:“是誰的車?”何劍塵道:“這人你還沒有會過,是我一個老朋友,他現在關督理那裏當副官。”何太太道:“就是你常說的傻二哥柴士雄嗎?”何劍塵道:“正是他。他特意到我們家裏要見見你,你不在家,他就要走。我隨便說借他的汽車用一用,他一口就答應著,自由南華飯店去了。他說那邊今晚開餞行大會,汽車有幾百輛,他有事,可以隨便借一輛坐,我們盡管遲些送去,不要緊。他的意思,還要留一個護兵跟車,我怕人家見了笑話,極力的辭掉了。”何太太道:“既然有汽車,可以回去吃飯,我們走罷。”
何劍塵會了茶錢,夫婦二人坐了汽車回家,到家不大一會兒,那柴士雄便來了電話。何劍塵以為他是要汽車,說馬上就叫車開回來,柴士雄在電話裏說道:“你罵苦我了,我還不知道你回來沒回來呢。現在咱們大帥用不著我,正樂著呢。同事的全逛去了,跑的一個鬼毛也沒有,我悶死了。我想請你來,咱們找個樂兒。”何劍塵道:“我的老大哥,我怎能和你打比呢。我這吃了晚飯,就要上報館去了。”
柴士雄道:“哦!我倒是忘了。但是你來吃一個大菜也沒有工夫嗎?”何劍塵道:“那個我倒可以請你。”柴士雄道:“我住在飯店裏,怎麽要你請?當然吃我。你來罷,越快越好。”何劍塵掛了電話,坐著汽車,就到南華飯店來。一到飯店這條馬路上,汽車和汽車相連,停在馬路兩邊,中間隻剩了兩三尺寬一條人走路,於是車子隻得停下。
何劍塵下車,走進飯店,隻見來往憧憧,全是掛著盒子炮吊著刺刀的武裝護從。
那一種喧嘩笑語的聲浪,隻覺四處都是,也不知從何處出來,夾著來往的皮鞋,踏著地板聲,震耳欲聾。何劍塵看見穿了白色製服的茶房,連問幾個人關督理的柴副官住在哪兒,茶房點了一點頭道,在這兒,或者說在幾號,一句話沒說完,馬上就走過去了。就在這個時候,兩個一對,三個一群的妓女,打扮得奇裝異服,都由麵前上樓而去,何劍塵見沒有人過問,等了一個茶房過來,抓住他的衣服,非要他引去見柴副官不可。茶房無法擺脫,隻得將他帶去。
那柴士雄站在屋子當中,一隻手拿了一瓶汽水,口對著瓶子骨都骨都隻往下喝。
一隻手拿了一份小報,眼睛對住,正看那上麵的戲單子。他見了何劍塵,放下瓶子,握著何劍塵的手道:“你是怎麽回事?讓我真等久了。”何劍塵道:“今晚上這飯店裏太亂,我竟沒法子找你。”柴士雄道:“可不是,亂極了。今天晚上,闊人窯姐兒到齊了。”何劍塵笑道:“你這是什麽話,要讓闊人聽見了,真是吃不了,兜著走。”柴士雄道:“我是說真話,並不是罵他們。”何劍塵道:“怎麽樣?今天大叫其條子嗎?”柴士雄道:“哪裏是叫條子!就是傳差。你要聽個新鮮事兒,這裏全有。”何劍塵笑道:“我是沒有工夫了,你不是請我吃飯嗎?我們就去吃罷。”
柴士雄道:“大飯廳裏是他們占上了。我們找個小雅座兒吃去罷。”於是,他引著何劍塵在一間小屋裏談天吃大菜,把這些闊人的秘史下酒,越說越高興。何劍塵因為時間到了,咖啡一來,喝了兩口,就告辭而去。柴士雄許多好話,都未曾報告,他心裏倒好象有些不自在,快快的走回房去,頂頭碰見一個馬弁,他笑道:“柴副官,大帥請你說話。”柴副官道:“這個時候,大家都樂著啦,找我幹什麽?”馬弁道:“大帥問有誰在家裏,我就說出柴副官來。他聽說,就傳副官去。”柴副官道:“人都跑光了,這不定有什麽麻煩的事來交我辦。”馬弁見柴副官不願意,就不敢作聲。但是關督理傳下令來了,柴士雄也不能不去。隻得認了倒黴,找著軍帽戴了,直上大飯廳裏來。
這個時候,滿飯廳全坐的是闊人。關督理坐在一張大沙發上,一邊坐著一個姑娘。左邊一個姑娘,歪著躺到關督理懷裏來,伸著手去摸督理的脖子。右邊坐著一個姑娘,捏了兩個小拳頭,隻管給他捶腿,他卻伸了一條粗腿,橫擱在一張小方凳上。嘴角裏斜(口卸)著一支煙卷,要抽不抽,那樣子自由極了。柴士雄走上前,舉手行了一個軍禮,關督理也不起身,也不回禮,笑道:“你怎樣還沒有走?”柴士雄道:“這兒的人,都走光了。我怕大帥有事吩咐下來,沒有人辦,所以不敢出去,在這兒伺候大帥。”和關督理坐得最近的,是顧國強督理,他聽了這話,點了點頭,叫著關督理的號,說道:“孟綱兄,你這個副官,倒是不壞。”關督理見人當麵一誇獎,這麵子就大了。因對柴士雄道:“你這樣做事,很不錯,我就升你做副官處處長,另外賞你四百塊錢,你可以在北京買點東西回去,給你們太太。你看大帥作事,公道不公道?”柴士雄不料留何劍塵在家裏吃了一餐飯,升了處長,又落了四百塊錢,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當時給關孟綱督理行了一個軍禮,就退出去了。
顧國強笑道:“關督理辦公事是公道,辦家事可不公道。”關孟綱道:“你這話是怎麽說法,我倒有些不懂。”顧國強道:“我請問你老哥,這次到北京來,為什麽把許多如夫人丟在衙門裏,就隻帶一個人來呢。”關孟綱哈哈大笑道:“這可讓你問倒了,其實我是走得匆忙,抓了一個,就讓她跟著上火車,並不是愛誰就帶誰來。
要是愛的話,這兒還擱的住這兩個。“說話時,一隻胳膊,環抱著一個姑娘,用巴掌在她兩人肩膀上,輕輕的拍著。這其中有個楊毅漢總司令,和關孟綱是個把兄弟,常常和關孟綱鬧著玩的。因道:”嘿!老大哥,今天晚上看你要迷糊了,你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你瞧今天在座這麽些個,愛哪一個好呢?“關孟綱笑道:”這話算你說著了,我真不知道愛哪一個好。我現在想了一個法子,把到場的小妞兒都用紙寫上名字,搓成紙鬮兒,放在一處。回頭咱們用筷子夾那鬮兒,夾著誰,就是誰。大家看這個辦法好不好?“一個好字未間完,滿堂的貴客,早已叫起好來。就在場的貴人而論,第一就算關孟綱督理,因為他帶著幾十萬兵,正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其次就是楊毅漢總司令,顧國強督理,烏天雲督理,魏元高參謀總長,王泰石督理。再次是幾個內閣的總長,不過是來湊趣的,那就無足重輕了。至於徵的妓女,卻是用十八輛汽車在胡同裏分批接了來的,稍為好一點的妓女都叫來了,一共有四五十位。這大飯廳,花團錦簇,人都擠滿了。關孟綱提到抓鬮,顧國強很是讚成。
笑道:“這個法兒最好,大家有緣法。她們誰也不能賣手段,咱們誰也不能偏心。”
關孟綱懷裏摟著的那兩位妓女,聽到這句話,都鼓著兩片小腮幫,扯著關孟綱的胳膊,把身子不住的扭著,說道:“那樣不好,那樣不好,就是我們伺候大帥罷。”
關孟綱笑道:“別吃那個飛醋了,我抓鬮兒還不知抓著誰呢。也許抓著你兩個人那不更好嗎?”這兩位姑娘,都緊緊地挨著他坐下,把頭枕在他懷裏,隻是搖撼,鼻子裏也不住的作蚊子哼。關孟綱笑道:“好罷,你兩個人也算我的,我也要另外給錢,兩人都有一份這不成了嗎?”這兩個姑娘,聽見他說照樣的給錢,也就無話可說。這裏在場的人,都是捧關孟綱的。關孟綱出了主意要抓鬮,早就有人忙著找了紙筆,將姑娘的名字,一一寫好,折成小紙撚,放在桌上,又找了一雙牙筷,放在紙撚邊。在場的貴人,由關孟綱起,每人用筷子夾一個紙撚起來。夾著了,打開來一看,上麵寫的是什麽人的名字,就由什麽人坐到身邊來陪。關孟鋼本來有兩個了,再又漆上一個,前後圍了三枝花,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當他們將鬮抓過以後,就正式入座吃大菜。這是一列長桌子,因為沒有正式的主人翁,關孟綱卻坐了橫頭的主席,所招呼的三枝花,左邊坐兩個,右邊坐一個。這三個人,一個給他在麵包上抹醬,一個給他用刀叉切盤子裏的菜,一個給他拿玻璃杯子,接茶房斟的酒,隻有他麵前最忙。此外桌子兩旁,坐著兩排人。兩排人身後,便緊貼著兩排姑娘。把這一群戰甲初卸的將領,全圍在衣香鬢影,綺羅叢裏,自然是一番盛會。吃過頭一道冷菜,姑娘們就開始要唱。因為這種場麵不同,除了拉胡琴烏師,另外有四個人幫助,一個是掌鼓板的,三個是配琵琶月琴三弦子的。遠遠的靠住飯廳側門,擺了四張方凳,他們把臉子板成紫色,一點笑容也不敢露,側著身子坐下。這裏茶房解事,早將一玻璃杯白開水,送到關孟綱附近,看見一個姑娘,將手絹握住嘴,微咳嗽了兩聲,就將杯子遞給他。那個姑娘接住杯子喝了幾口水,便掉過臉去,向烏師微微的聲音,說了一句“搖板,《珠簾寨》”,便唱將起來。她唱完了,大家就亂嚷了一陣子好,於是各人抓彩式招呼的姑娘,都輪流各唱幾句。每唱完一段,換一個拉胡琴的烏師。由關孟綱吩咐,每個烏師給二十塊的賞錢。大家唱完一圈,大菜吃到了上咖啡,也就快完了。關孟綱站了起來,笑道:“大家知道的,我老關見著娘兒們,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今天到這兒來,咱們都算有交情,有主兒的,我是不管,省得回頭大家吃醋。若是沒有主兒的,我算作一個東,一人送一百塊錢。”在座闊人聽說這話,都叫了一聲好。關孟綱對著廳門外,叫了一個來字,就進來一個馬弁。
關孟綱道:“你進到我睡覺的屋子裏,把枕頭底下壓著的一個小皮包拿了來。”馬弁答應著出去,不多一會,就將皮包拿來了。關孟綱將皮包向桌上一放,揭開來手在裏麵一掏,就掏出一遝用繩捆紮的鈔票,他將鈔票向空中一拋,又用手接著。笑道:“他媽的,不能再好了,這票子都是五十塊錢一張的,每人兩張,數也不用得數。”說明拿了切大菜的小刀,將繩子割斷,掀了兩張鈔票,兩個指頭捏著,向空中一晃,說道:“要的就來,客氣可是自己吃虧了。”當姑娘的人,雖然無非為的是錢,但是要得好有光彩,當著大庭廣眾之中,走上前去接錢,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關孟綱見錢沒有人來接,笑道:“真邪門兒,這年頭兒,會有錢沒人要。”因對坐得最近的一個姑娘說:“你要不要呢?”這個姑娘,正是一個倒黴的人,怎好說不要,隻得紅著臉走上前,說了一聲謝謝,伸手將錢接過去了。有一個人開了端,這事就好辦,因此挨挨擠擠,一個一個的,走到他麵前來接錢。關孟鋼笑得翹起兩撇胡子,來一個就盯著眼睛望一個。人家伸手接錢,他就把鈔票向人手心裏一塞。一個一個的將錢領下,關孟綱就笑嘻嘻地說了一聲“痛快”。烏天雲笑道:“關大哥是痛快,我們這些人就白了嗎?”關孟鋼道:“我雖然送這一點子小禮,誰和我也沒關係。她們還沒有走,諸位愛怎麽樂,就怎麽樂。你別瞧我各人送錢,我是得來不痛快的錢,現在要痛快用。我這次到北京來,費了許多的事,才弄到五萬塊錢的現餉。說是說還有八十萬可以拿到,但是還不知道哪一天到手呢。這五萬塊錢,我想也辦不了什麽事,把它花掉了拉倒。”楊毅漢笑道:“關大哥的算盤,倒算的挺幹淨。但不知五萬塊錢現在還剩多少?”關孟綱將皮包一拍,笑道:“多沒有,還有兩萬元。怎麽樣?咱們吃狗肉。”楊毅漢道:“關大哥的牌九,推得太厲害,我不敢領教。這兒人多,搖一場攤,倒是熱鬧。”烏天雲道:“另要錢了。叫這些條子,咱們該在這上麵樂一樂,為什麽把人家丟開,咱們鬧咱們的呢。”關孟綱道:“吃也吃了,唱也唱了,我想不出一個樂兒來。”顧國強笑道:“咱們一點兒餘興,好不好?”關孟綱道:“什麽叫餘興?”顧國強道:“就是鬧完了,還來一段很有趣的事兒。”關孟綱道:“這個我很讚成。但是這有趣的事兒,是怎樣的來法呢?”
顧國強走近前來,把一隻手掩住半邊嘴,俯著身子,對了關孟綱的耳朵,唧唧噥噥說了一遍。關孟綱笑道:“這個事情有趣,可是真的假的,咱們也沒法子預先知道。”
顧國強輕輕的道:“咱們先叫人問好了,若要不是,咱們就罰他。”關孟綱哈哈大笑道:“笑話,笑話,事後要罰人家,也忍心啦。”楊毅漢道:“二位鬼鬼祟祟,笑一陣子,說一陣子,到底鬧些什麽。好事別一個人知道,說給大家聽聽。”關孟綱道:“說就說,要什麽緊?顧二爺的意思,別人是不問,咱們住在這裏的人,明兒早上就要走,得留個紀念。咱們一共四個人,四個都找一個人兒,給她點大蠟燭,咱們哥兒們來個臨時的新郎官,你看好不好。”關孟綱個子又大,聲浪又高,站起身來一說,把姑娘叢中幾個清棺人聽了,都臊得低了頭。關孟綱笑道:“咱們的事情,是敞開來辦,在場的姑娘,有點紅蠟燭資格的,自己可得說出來,不說出來,就都不許走。這話可又說回來了,不說出來,我們也問得出來的,反正有關大帥在場,決不能虧你們,你們把領家找來,我們這就開支票給他。”這些姑娘,誰也知道關孟綱是能花錢的。可是同時又怕他蠻不講理。因為這個緣因,上前應卯是不好,不上前應卯,也是不好。有些彼此認識的,都對著幾個清情注意。有幾個放肆些的,索性把認識的清棺,推上前來,這些清倌含羞答答的,低著頭拈衣弄帶,上前兩步,便又站住。關孟綱一看,一共倒有六個之多,因笑道:“我怕還找不著呢,這倒有得多了。”在他們說笑之時,這些窯姐兒裏麵的人,早已打了電話,報告關係方麵。
這南華飯店,距離八大胡同,正不甚遠。不到二十分鍾的工夫,各清倌的關係人,都悄悄的在大飯廳外麵聽信。飯廳裏麵,笑語喧嘩,正鬧成一片。各清倌人輪次的溜了出來,和自己領家商量。領家的目的,隻是要錢,其餘的事,倒在所不問。現在這些大帥,一個個隻說點紅蠟燭,可是並沒有提到賞錢上麵,未免著急,而且這裏是滿堂闊人,又不便上前去問,十分為難。就在這個當兒,走來一個黃色製服的人,說道:“你們的姑娘,都是清倌嗎?”大家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那人道:“金廳長在前麵屋子裏傳你們問話。”大家平常聽到金廳長三個字,就骨軟毛酥。
如今金廳長要當麵問話,大家不由心裏撲通一跳,但是有人在這裏傳見,要躲也躲不及了。隻得跟著那人一路來見金廳長。金廳長坐在一張沙發上,有意無意的抽煙卷,進來六個領家,有膽小些的,便跪了下去。金廳長道:“你們認得我嗎?”大家死命的掙紮著,才答應出來認識兩個字。金廳長道:“既然認識,那就不用多說了。現在你們自己說,你們的姑娘,誰真有點紅蠟燭的資格?”金廳長見了上司,笑得兩眼會合起縫來,但是他見治下,那就威嚴得不得了。所以他見了這六位領家,麵孔早是板得鐵緊,黃中透紫,現在說到誰真有點紅蠟燭的資格這一句話,自己就也忍俊不禁,略略放出一點笑容。將兩個門牙,咬住下嘴唇皮,瞪眼望著他們,靜等回話。大家都硬著頭皮,說有那個資格。金廳長微笑道:“你們可不要說得那樣幹脆,若是不對,是領不到賞的,恐怕還要受罰。我是知道的,許多紅倌人喜歡冒充清倌人,而且她們清不清,你們也許不知道呢。”說到這裏,索性大笑起來,因道:“你們糊裏糊塗,就能保那個險嗎?去罷,和你們的姑娘去商量,共推出四個人來,再來回我的信。我這裏先給你們四張支票,都是一千塊錢,可並不拿你們當差,你們別鬼頭鬼腦的。這不是叫條子打茶圍,我是沒好處的。”說時,摸著兩撇八字胡子,對這六位領家,也就如見了六位上司一般,眯眯的笑起來了。這六位領家,見金廳長也隨便說笑,各人的膽子才大了些說道:“讓我去問問罷,反正請廳長預備五對大紅蠟燭得了。”金廳長笑道:“我沒有那個福氣,我預備什麽?”有一位領家,格外討好,卻問金廳長道:“那有什麽難處。廳長若是願意,我倒可以做一個媒人。”說時,也是望著他傻笑。金廳長笑著揮手道:“去罷去罷,你還是去辦你自己的事是正經。”這六位領家叫了姑娘,彼此商量一陣,結果,就推出了四個姑娘來點紅蠟燭。金廳長得了消息,馬上就向關孟綱來報告,樂得關孟綱翹起兩撇胡子,笑個不已。他和顧國強、烏天雲、王泰石三督理,一共四大金剛都是明天要走的。所以大家湊趣,來這一套餘興。其中惟有王泰石年紀大些,性情也老實一點,笑著搖手道:“我可以不來,讓給毅漢吧。”關孟綱道:“嘿!二哥。你客氣什麽?咱們是明天要走。金廳長辦這點小差,給咱們送信來了。你要是不幹,人家可沒有麵子。”烏天雲道:“關大哥說話老是夾槍帶棒,你說人家沒有麵子,是金廳長沒有麵子,還是姑娘沒有麵子呢?”金廳長站在一邊,臉上紅將起來,笑著叫了自己的名字說道:“佩書有什麽麵子不麵子?”正說著,那四個清倌,也和領家商量好了,重進飯廳,臉上都是斷紅雙暈,喜氣洋洋。楊毅漢看見,先鼓著掌道:“嘿!好漂亮新娘子。”他一聲喝著,全堂的人,都鼓起掌來。楊毅漢笑道:“這應該送新人入洞房了,預備了大紅蠟燭沒有?”關孟綱笑道:“不要胡說了。點紅蠟燭,那是一句話,誰見人真會點起紅蠟燭來。”楊毅漢笑道:“為什麽不能真點,真點起來,才是有趣?不瞞你說,我早給你預備好了。”說到這裏,便對馬弁道:“叫他們拿上來。”馬弁答應一聲退出去。卻引著四個人,捧了四對錫製大燭台,各插著一支胳膊粗也似的大紅蠟燭。拿了進來之後,沒全放在大餐桌上。楊毅漢用手對在場的姑娘一點,還有十二個人,笑道:“好極了。”因對她們笑道:“遇到這種好喜事,你們也別閑著呀。勞你們的駕,請你們自己分配,用八個人捧燭台,四個人攙新娘子。捧燭台的在前走,攙新娘子的在後跟著,各是三個一組。辦完了,我給你討喜錢,好不好?”這事本來就有趣,加上楊總司令當麵說了,可以討喜錢,這班姑娘,遇到這種事,無不眉飛色舞。先有兩個大方些的上前點燭,其餘的也就一擁而上。四位清棺人可就各紅著臉,坐到一邊的矮沙發上去。這些姑娘也就湊起趣來。說道:“去呀,到新房裏去呀。”清倌人都笑著把身子扭幾扭。關孟綱哈哈大笑道:“慢來慢來。你們說送新娘進房,不問三七二十一,向哪裏送?哪個新娘是我的?一哪個新娘是別人的哩?這樣罷,咱們再來抓一回鬮,抓著是誰就是誰,大家看好不好?”在場的人,都是愛鬧的,就不由得叫了一聲好。關孟綱笑道:“這鬮還不讓別人寫,我才相信沒有弊端。”因要紙筆,寫了四個紙塊,自己鄭鄭重重,一筆不苟,寫著“一、二、三、四”四個字。關孟綱當眾寫字,這卻是大家少見的一樁奇聞,大家都異常的注目。及至他寫完,卻原來是“一、二、三、四”
四個字,大家又要好笑起來。他把四個小紙塊卷紙煤似的卷著,然後用手點著四個清倌道:“你是一,你是二,你是三,你是四。話可說明,這一會子,你們暫且別動,讓我們把鬮拈過去了,這就分出一個彼此來了,你愛怎麽樣辦,就怎麽樣辦。”
說著,把四個紙鬮向桌上一拋。因道:“這個紙鬮兒是我作的,我可不能先拿,你們來罷。”顧國強究竟爽直,他走上前,就拿了一個。烏天雲見有人拿了,笑著摸摸胡子道:“看我和誰有緣?”於是也取了一個。王泰石坐在一邊,隻是微笑,卻不肯上前來取。關孟綱道:“王大哥,這是怎麽著?剩了兩個,你全要讓給我嗎?”
王泰石笑道:“讓給你就讓給你,那也沒有什麽關係。”關孟綱笑道:“究竟不能夠。咱們說好了,是一個人一個的,這會子我要一箭雙雕,可就有些不講理了。”
他於是拖了王泰石一隻手,給他按住在桌上,王泰石就趁此機會,抓起一根鬮來,各人依著鬮上的字,各人帶笑去親熱所得的姑娘。楊毅漢拍著手笑道:“得了得了,別鬧了,應該送人家入洞房了。”關孟綱笑道:“就這麽辦。那二位是我這一邊送紅燭的,跟著我,請在頭裏走罷。”果然有兩個姑娘捧著燭台,跟住了他。更有一個姑娘攙住那位新娘一隻胳膊。這新娘因為飯廳人太多,越坐越不好意思,低頭走了。這一下子,兩支紅燭引著一個清棺,就分頭各向各房間去了。
關孟綱這屋子裏的,叫著美情,今年才十六歲。小小的身材,穿了一件豆綠銀條紗的長袍,露出一大節白絲襪。小腰隻好一把大,配上一條漆黑的辮子。辮子梢蓬蓬的,有四五寸長,就象一把黑絲穗子一般。美情處處是小孩子打扮,越顯得身材瘦小。和關孟綱這一個彪形大漢一比,真正是個兩走極端了。關孟綱見美情一挨身在床麵前沙發椅上坐了,雪白的圓臉,添上兩道深暈,電燈一照,象蘋果一般嬌豔,心裏大喜之下,一摸身上,還揣著一遝鈔票,於是將送新人進房的三個姑娘,一人送她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這三人都是喜出望外,稱謝而去。接上楊毅漢率領著一些閣員,鬧進房來。有一位教育總長曹祖武,倒是和關孟綱接近的人,因之他說笑起來,比較自由些。他這時看著美情羞不自勝,含情脈脈坐在那裏,卻也看出了神。關孟綱和其他的人說話,眼晴可放在曹祖武身上。他咖著一支很粗的雪茄,仰著躺在一張睡榻上。睡榻邊正是一張桌子,他卻用胳膊平放在上麵,屈著五個指頭,將桌麵當軍鼓打。不料曹祖武看呆了,竟不曾理會到關孟綱身上。關孟綱一把無明火起,放開巴掌,轟的一聲,將桌子一拍。把桌上放在幾個茶杯,震動得翻過來了一個。嗆啷嗆啷,滾到地下,在地板上砸了個幾多塊。他接上嚷道:“曹祖武,好小子,你不要腦袋了!”曹祖武正看出了神,突然被關孟綱一喝,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心,幾乎要由口裏跳將出來。他呆住了臉,望著關孟綱,不知為了什麽事。關孟綱道:“我的人,你看得這樣眼饞為什麽?你的意思,打算怎麽樣,要割我的靴子嗎?”曹祖武聽了,心裏越跳得凶。這位先生說惱就惱,翻起臉來,是不認得人的。因站起來勉強笑道:“大帥有所不知。這位姑娘,非常象我的舍妹。”關孟綱被他這樣一解釋,早去了三分怒氣,因瞪著眼睛問道:“真的嗎?”曹祖武道:“實在太象了。我是越看越象。”關孟綱道:“你令妹幾時丟的,不會就是她吧?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曹祖武道:”舍妹現在天津,並沒有丟。不過這一位姑娘,實在象得厲害,若不是她說出話來,口音不對,我真要認錯人了。“關孟綱哈哈大笑道:”鬧了半天,不過是有些象,我倒以為真是你令妹呢,這也不要緊,難得遇得這樣巧,你們兩人就拜為幹兄妹罷,今天晚上,你可臨時做了個大舅子。“這話說出來,曹祖武臊了通紅一張臉。關孟綱倒毫不以為意,坐到美情一張沙發椅上去,拉著她的手,指著曹祖武道:”認這樣一個哥哥,還對你不住嗎?“曹祖武見關孟綱有些很喜歡美情的樣子,也上前一步,站在麵前說道:”若論起來,象是真有些象,你若不嫌棄,我就算老大哥了。“說畢,也接上一陣哈哈大笑,這才把難為情掩飾過去。大家見關孟綱的情形,似乎不願意人在這裏鬧,因此大家借著這點事情,一哄而散。
關孟綱見屋子沒有了人,便笑嘻嘻地拉住美情的手道:“你今年十幾歲?”美情將牙齒咬住下嘴唇皮,半晌,才笑道:“十六歲了。”關孟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鈔票,便向美情手裏一塞,笑道:“你拿去花罷,以後你就知道我這人不錯。”
美情知道那票子,都是五十元一張的,估量著約也有四五百元。她真不料這人有這樣慷慨,不由得從心裏笑出來。連叫了幾聲謝謝。關孟綱笑道:“我討你作姨太太,你願意不願意?”美情道:“沒有那好的福氣。”關孟綱道:“怎樣說沒有福氣?
我是願意的了,隻要你一願意,這事就算成功。有什麽福氣不福氣呢,你到底願意不願意呢?“美情點頭道:”願意的。“關孟綱伸手輕輕的拍著美情的脊梁道:”你這小小的東西,倒會灌米湯。“美情抿嘴一笑,說道:”大帥想想,我是初做生意的人,今天大帥招呼了,以後就伺候大帥,那我就算有始有終了。“美情這幾句話,正中了他的意思,笑道:”你這話是不錯,可是我的姨太太很多,你知道嗎?“
美情道:“這要什麽緊,各看各人的緣法罷了。古來的皇帝,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呢。”關孟綱被她幾句話說得心癢難搔,連說:“好孩子,今天這個不算,明天我再給你錢。”美情心想這個錢,是沒有第三者知道的,大可以私落下來的。關孟綱多給一個,自己就多得一個,千萬不可放鬆。因為心裏一打算盤,就斜靠著在關孟綱懷裏,逗他玩笑,關孟綱笑得前仰後合。指著桌上點的那對紅蠟燭笑道:“你瞧瞧這一對蠟燭,點得這樣紅紅亮亮的,這個彩頭兒不錯。你若是願意做我的姨太太,對著這紅蠟燭,咱們就這樣一言為定。”美情心裏一想,答應就答應,反正我是有領家的,我也不能作主,因笑道:“好!就是這樣說,隻要將來大帥多疼我一點就是了。”關孟綱連連點頭道:“成!成!不過你也要好好的聽話呢。”兩個人你勸我,我勸你,這一番情形,實在濃密到了極點。
但是關孟綱鬧著點紅燭,原是餞行酒之後鬧一點餘興,已經和幾位要出京的闊人約好,明天早上八點鍾,就一律出京。這句話,本來要和美情提一提,因怕提了之後,美情要不願意,先就沒有告訴她,後來說到要討美情作姨太太,這話更不便告訴她了。到了晚上三點多鍾,府裏忽然來了電話。說是總統吩咐下來,四位督理動身之前,五點半鍾要到府裏去開會。他睡覺的屋子裏,就有分機電話,關孟綱接了電話一聽,隻是唯唯答應,也不說什麽。年紀輕的人,是愛睡的,早上四五點來鍾,更是正好睡覺的時候,當關孟綱起床進府去之際,美情一個人正睡得又酣又甜,哪裏知道一點。
等到美情醒了過來,已經是九點鍾了。睜開眼睛一看,床上沒有人,屋子裏也沒有人。靜悄悄的,隻聽見桌上放的那一架鬧鍾的擺輪,嘎嘰嘎嘰的響,窗簾垂著,並沒有卷起,屋子裏是陰暗暗的。美情心裏好生奇怪,在床上撐起半截身子來一看,屋裏放的幾件行李,卻也不見,這分明是人走了。別的倒罷,不知道昨晚上關孟綱給的一卷鈔票如何,趕緊將手在枕頭底下一摸,還在那裏。掏出來一看,依然是原來的數目,並未少卻一張,美情將錢揣在袋裏,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子呆,究竟也猜不出這是怎麽一回事。穿了鞋,走下床來,掀起窗簾,向樓外一看,隻見人家屋頂上,已是一大片太陽,回過來一看鍾,這才知道是快到九點了。飯店裏的客人,都睡得極遲,所以到了這般時候,都未起床,依然是沉靜。美情看那桌上關孟綱‘應用的小件東西,都已帶走,惟有一把茶壺,幾隻茶杯,是飯店裏的,卻依然還在。
杯子裏有半杯剩茶,還是自己斟給關孟綱喝的,放在桌子沿上,倒沒有動。那一對高錫燭台點的紅燭,不知幾時點完的,由燭簽子一直到燭座上油淋淋的,堆了大片蠟淚。美情隨身向沙發椅上一坐,自己呆呆的想到,倒不料昨晚上有這一件事。他和我昨晚才認識的,說了許多廢話,今天一早,他倒跑了,不知道的,說我不會作生意,我還有麵子嗎?美情想到這裏,倒真疑心關孟綱是生了氣,一怒而去。他這一去不要緊,無非走一個客人而已,若是領家追究起來,為什麽把客人得罪了,何言答對。將來姊妹班裏,把這一件事傳揚出去,說是給美情點大蠟燭的客人,不到天亮,就生氣走了,這豈不是生意上一場大笑話,以後還怎樣站得住腳。因此越想越害臊,越臊越害怕,一個人不由哭將起來。正在這時,隻聽見房門上冬冬打幾下,一疊連聲,有人叫老五。美情一聽,是自己房間裏阿姨的口音,連忙擦了擦眼淚,站起來開門,誰知門已鎖上暗鎖了,竟開不動。美情道:“這門是誰鎖上了。這屋子除了我這裏沒有人,一定是由外麵鎖上的,你找一找茶房,叫他打開罷。”阿姨在外麵聽見,便找了茶房來。茶房將門推了一推,見是鎖的,也奇怪起來。說道:“這門的鑰匙,是在屋子裏桌子抽屜裏的,裏麵不鎖上,外麵沒有鑰匙,怎樣鎖上的呢?一定是裏麵的姑娘鎖上了,她不肯開門呢。”阿姨一想也是,沒有人住在裏麵,反來鎖上門的,於是捏了兩個拳頭,又冬冬的打著門。口裏喊道:“老五不早了,還開什麽玩笑呢?要睡回去再睡罷。”美情在裏麵頓腳道:“誰開玩笑呢,我也是剛醒,我怎樣會鎖起門來。我又不尋死,關了門作什麽?”這一說,大家更是不解,裏頭沒鎖,外麵沒鎖,是如何鎖上的?要知道這門怎樣開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藥石難醫積勞心上病淵泉有自夙慧佛邊緣
卻說美情被鎖在房間裏,裏外都沒有鑰匙開門,大家非常的著急,阿姨便問茶房道:“你們這房門的鑰匙都差不多的,你不會到別外借一把鑰匙來開門嗎?”茶房笑道:“若是別間屋子的房門,也可以同用這房間的鑰匙,那就不謹慎了。”阿姨道:“那怎麽辦?就把人鎖在這屋子裏一輩子嗎?”茶房道:“你不要發急呀,這又不是我鎖的,哪能怪我。今天早上關督理走的時候,是我在這裏侍候的,並沒有關門。不過他留了一個副官在這裏,也許他知道,讓我去問問看。”美情在裏麵拍著門道:“快去吧,我要急死了。”茶房因關督理還留了副官處長柴士雄在這兒,便去問他知道不知道。柴士雄在衣袋一掏,掏出一把鑰匙來,笑道:“在這兒,那姑娘醒了嗎?”茶房道:“早醒了,關著不能出來哩。他們班子裏又來了人,站在房門外,隻管要我開門。”柴士雄道:“這是我忘了,我好意倒反成惡意,我去開罷。”因此在前走,走到房門口,見阿姨一手撐著門,站在那裏發呆。因笑道:“你不能怪我,我是好意。督理走得早,這房門虛掩著,一個小姑娘睡在裏麵,可是危險。你別瞧這些茶房,全沒有好小子,他要趁天不大亮,冒充我大帥……”那阿姨笑著頓腳道:“我的太爺,你就開門罷。人家正等的發急哩。”柴士雄開了鎖,一推門,見美情蓬著一把辮子站在一邊,就向她一笑,美情看見人進來,退了兩步,紅著臉,用手去理鬢發。阿姨還不明白,她睡著了,並不知道關孟綱已走。因問道:“關大帥一早就走了,沒說什麽時候回來嗎?”美情點了點頭。柴士雄站在一邊,卻對她微笑。美情道:“大帥昨天晚上,並沒有說今天早上要走,突然走了,我倒是不知道。你們知他為什麽事走了嗎?”柴士雄笑道:“你問這個話,問別人不成,你得問我。昨天晚上的支票,還是我開的呢。”美情對他點點頭。阿姨道:“究竟關大帥到哪裏去了,你知道嗎?”柴士雄道:“他上哪兒去了?他回任去了。這個時候,火車開過五六百裏地去了。”說時,望著美情微笑道:“早上她睡得真熟,大帥走了,這門是虛掩著。是我在抽屜裏找了鑰匙把門關上了。你瞧我這人好不好?”
美情一想,自己睡著的時候,他一定進房來了,倒不好意思,也並沒開口。阿姨卻很詫異道:“什麽?關大帥回任去了嗎?”柴士雄道:“可不是!不但關大帥回任去了,昨晚上住在這裏的四位督理,都回任去了。”說話時,烏天雲招呼的那位姑娘豔妃,聽見這屋子裏有人說話,披了一件藍色的印度綢單鬥篷,兩手向前抄著,也是蓬著頭發,走進房來。對美情道:“老五,你剛醒嗎?我們烏大帥,也是一早就走了。要走的時候,他隻說是到府裏去見大總統,一會兒就來的。現在聽說是回任去了,是嗎?怎麽一點也不對我們說哩?”柴士雄笑道:“慢說是在這兒,就是在衙門裏,什麽時候要走,太太也不知道呢。”大家一聽,才覺得這些大人物對於兒女私情,實在是無憑證的。姑娘讓大人物招呼了,犯不著去貪他們什麽虛榮,隻要弄他幾個錢,也就是了。倒是美情看到柴士雄給他關房門,其情非常可感,不住的看了柴士雄幾眼。柴士雄笑道:“你在哪家班子裏?有空,也許我可以去看看你。”
阿姨連忙說道:“我們在五雲樓,你老爺若是肯去,我們是極歡迎的。”柴士雄點點頭笑道:“一二天之內,也許就來。”說到這裏,美情才實實在在知道關孟綱是回原任去了。男子漢是這樣能忘情,倒是預猜不到。剛才以為怕是把人家氣走了,嚇得哭了一場,真是白費眼淚了。這飯店裏也無所留戀,大家都悵悵而去。
柴士雄跟著後麵,送到大門口,目睹美情豔妃阿姨三人坐車而去,自己便站在飯店門口,閑望著街上。不到五分鍾工夫,隻見何劍坐坐了自己包月車,飛馳而來。
下得車,柴士雄便笑道:“來得早啦,昨晚上擾了我一頓,沒有夠,這又要來讓我請你吃早茶嗎?”何劍塵道:“別在街上嚷了,進去說罷。”二人走進去,到了柴士雄屋子裏,何劍塵笑道:“我這早來,一半為私,一半為公。為私呢,昨天我接了你的電話,你升了處長,應該請我。為公呢,聽說這四巨頭,一早就進府去了,然後出京的,望你把確實的情形告訴我。”柴士雄伸了大拇指,笑道:“噫!報館裏的人,耳朵真長,怎麽全知道了。”何劍塵道:“你們遇到這樣的上司,真是不錯。他若有什麽軍事行動,叫你們賣力,你們也隻好硬幹了。”柴士雄微笑道:“那可又是一件事。”何劍塵笑道:“要聽你這話,當軍閥的,真要冷了大半截。
象老關這樣待你們,你們還不能賣力,若是待得更不如你們的,可想而知了。“柴士雄道:”幹脆一句話,誰願賣命?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一半跑不掉,走不脫,一半又想再升官發財,隻好幹罷了。“何劍塵道:”想發大財,總是要冒險吃苦的。
象我們吃不了大苦,也發不了大財了。“二人接上又談了一陣,何劍塵已得了不少的消息,便告辭回去。
柴士雄想何劍塵陪他玩,很是客氣,又要把他的公事汽車來送。何劍塵因坐了自己車子來的,倒是謝絕了。到了家裏,何太太道:“那位吳先生來了,他說內務部的那一位親戚,請你今天晚上在來今雨軒吃晚飯,他們七點鍾在那裏相會。這大概就是請褒揚的事,他要謝你們了。他這事由你們經手,要分個二八回扣,另外還要人家來請,你們也特難了。”何劍塵道:“有什麽特難!那是他們自己願意的。
你想,他們熬兩三個月,才可以望到五六成薪。這一下子,他們落下現款,把代用券繳賬,就要得百十元,何樂而不為。“何太太笑道:”我不是說他,我是說你和那吳先生,為什麽要敲人家的竹杠。“何劍塵說:”我們給他弄一筆財喜,就白盡義務嗎?我們這已經是萬分客氣了。聽說介紹請褒揚的,還有對半分賬的呢。“何太太道:”做官的人,做到了這種樣子,那也沒有意思。要是我,我早就改行了。“
何劍塵笑道:“太太們隻會說便宜話的。改行誰不知道,沒有本領,怎麽去改行呢?”
說時,乳媽正抱了小貝貝來了,何劍塵接著抱了。笑道:“將來你作官不作官?”
小貝貝舞著兩隻手,隻是傻笑。何劍塵笑道:“你這孩子倒不怕吃苦,願做災官。”
於是把兩隻手將小貝貝舉著,逗他說笑。一眼看見他胸前懸著一塊玉,用豆綠絲線打了絡子,掛在脖子上。何劍塵道:“嗐!你真有閑工夫,這一塊玉,你還打一個絡子給他掛上呢?你不知道這是杏園給我們開玩笑的嗎?他照著《紅樓夢》上所說賈寶玉那塊玉的樣子,讓玉器店裏給洗磨出來,分明說我們的孩子是賈寶玉。我是存了這個心願,等他娶了夫人,頭一胎就添個女孩子,我馬上照著薛寶釵的鎖樣,打二把金鎖送他。這個時候,讓小貝貝帶玉去,我看他怎麽辦?”何太太笑道:“你那種笨主意,等到哪一年才實行呢?況且杏園娶了太太,不見得頭一胎就是小姐,你這條計,不是白想了嗎?我現在這個玩笑,就給他開得很大了。昨天我把硬紙剪了一個樣子,請史小姐打了絡子,我隻說給小孩子絡一塊寶石。她毫不思索,就答應了。她是一個快性人,說辦就辦,昨晚上就做好,她剛才就讓校役送來了。
我想這玉是楊先生的,絡子是史小姐做的,把他兩人的東西,並攏在一處,讓他明日來看見了,那才有趣呢。“何劍塵道:”這個卻使不得。杏園正避諱這一件事,你這樣給他糾纏上去,仔細他為這一點小事惱羞成怒。開玩笑看什麽時候,這個日子,哪能和他們說這種笑話呢?“何太太笑道:”你倒看得鄭重其事,我不掛就是了。提到楊先生,我倒記起一件事。聽他前幾天舊病複發了,現在好了沒有?“何劍塵道:”這幾天,他還照常到報館去的。他沒有什麽痛苦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的病怎樣。據他說,十八歲的時候,就吐過一回血,後來好了。到北京來過一回,不大重。這兩年來,他境遇還不十分壞,身體強壯得多,更不會生肺病。不知道近來怎麽一回事,他常說有些頭昏腦暈。我看不是傳染的肺病,莫是用心過度罷。這倒不要緊,讓他休息兩天就是了。我因為他照常到報館去,所以沒有留心。報館裏不便說心事,今天我讓他到公園裏去談談,看他究竟怎麽樣?“何太太道:”你們有人請吃飯,叫他去白望著嗎?“何劍塵道:”杏園為人,就是這樣容易交朋友,他絕對不拘形跡的。我告訴他,讓他吃了飯去得了。“何劍塵說畢,就用電話通知報館聽差,就是楊先生來了,請他打一個電話來,我有事和他說。聽差答應了,到了下午四點鍾,楊杏園到了報館,就給何劍塵通電話。何劍塵將用意告訴了他,問他可到。楊杏園道:”正想走走公園。“便答應了來。
到了下午七點鍾,何劍塵到來今雨軒去,外麵平台的天棚下,已經坐滿了人。
吳碧波梁子誠在靠欄杆的一個座兒坐了。吳碧波站立起來,在椅子上拿了草帽,向空中一招。何劍塵見了,老遠的點了點頭,走到一處。梁子誠一麵拱手,一麵站立起笑道:“諸事都費神幫忙,非常感激。”何劍塵笑道:“這也無所謂,不過碧波對我說了,我是落得作一個人情。”梁子誠早就遞了一根煙卷過來,又問是喝汽水,還是喝茶。何劍塵坐下說道:“我們免除客套,一切隨便,我想什麽就要什麽。”
梁子誠道:“那我就不客氣了。何先生現在恭喜還在哪個衙門?”何劍塵笑道:“我就是幹新聞事業,此外沒有兼差。從前倒也混過幾個掛名的事,如今辦事人員,都拿不到薪水,何況掛名的,所以我索性不想這種橫財。”梁子誠道:“當然是財政部或者交通部了。”何劍塵微笑點了點頭。梁子誠道:“他們都不錯呀。從前交通部路政司長是敝親,兄弟倒也兼了一點事。別的什麽罷了,就是應酬大一點。那邊陳次長是個大手。”說著,把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每日非打牌逛胡同不樂的。為了公事,他也常傳兄弟去談話,待僚屬卻很和氣。有一次,他打牌湊不齊角兒,一定要我算一個。我沒法子推諉,四圈牌幾乎輸了一個大窟窿,以後我們就很認識了。他現在南邊很得意,我打算去找他。”何劍塵道:“他是在南邊很得意,不過去找他的人也很多吧?”梁子誠道:“正是這樣。”說到這裏,將眉毛一皺,又遭:“可是北京這地方,山窮水盡,也實沒有法子維持下去。今年翻過年來,半年多了,隻發過一次薪。那還罷了,衙門裏的辦公費,也是窮得不可言狀。這兩個多月以來,部裏的茶水,都是茶房代墊。他們不但領不到工錢,而且還要湊出錢來買煤球燒爐子,買茶葉徹茶,本也就很為難了。自從前天起,他們約著大罷工,不發薪不沏茶,也不打手巾把。我事先又不知道,那天坐了半天,連喊幾聲都不見一個答應。我們部裏的茶房,這兩個月來,本來就成了茶房大爺,不來也就算了。拿起茶壺,斟了一杯茶,卻是一半杯開水。我剛說了一句混蛋,屋子裏的一個同事,連連搖手說;‘你就算了罷,這一壺開水還是大廚房裏弄來的,已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你還想喝茶嗎?’我一問,這才知道是茶房罷工了。這兩天以來,衙門裏地也沒人掃,公事桌也沒人收拾,糟得不象個樣子,至於茶水二字,更是不必提了。”
梁子城越談越有勁,說得忘其所以。吳碧波笑著輕輕的說道:“不要哭窮了,這裏人多,讓人聽見,成什麽意思?”何劍塵笑道:“這事很有趣,大家也是樂於聽的。”
吳碧波笑道:“別告訴他了,他這是采訪新聞呢。”梁子誠道:“我正也是希望報上登出來,看政府裏那些闊老,天天大吃大喝大逛,見了報上登著這段消息,慚愧不慚愧。”吳碧波道:“這也不算怎樣窮。窮得不能開門的機關,還有的是呢。”
梁子誠聽了他這話,接上又要說。吳碧波笑道:“我肚子是餓了,我們一麵吃一麵說罷。”對茶房招了一招手,叫他拿了菜牌子過來,大家看了,隨便換了一兩樣菜。梁子誠是個守舊的人,用起刀叉來,就覺得不大合適,所以不很大吃大菜。
這會子別人換菜,他不知道哪樣好,哪樣不好,將牌子看了一看,就交給茶房道:“好罷,就是它罷。”一會兒,茶房托了一托盤小碟子來,裏麵全是冷食。他見吳碧波和何劍塵挑了幾樣冷葷放到盤子裏之外,又另外要了些小紅蘿卜去,碟子裏小紅蘿卜就隻幾個,吳何二人都愛吃,竟是包辦了。臨到他麵前,素的除了幾碟醬菜之外,便是一碟生白菜葉。他見人家並沒有吃醬菜,又以為素菜是不能不要的,於是叉了一大叉白菜葉在盤子裏。何劍塵笑道:“梁先生也喜歡吃生菜?”梁子誠道:“是的。”他也沒加醬油和別的什麽,將叉子向白菜上戳了一陣,菜葉貼在盤底上,老不上叉。就把刀一夾,向刀尖上一送,這一下子,倒不算少,便很快的送進嘴去。
嘴裏一咀嚼,不但清淡無味,還有一種生菜氣觸人。吐是不便吐的,隻得勉強咽下去了。所幸盤子裏還有冷葷,趕快吃了兩片灌腸,才覺得有些味。第二下子,是紅柿牛尾湯,他看見通紅的一盤子湯汁,熱氣騰騰,有些牛肉擅味。自己向來不吃牛肉的,這不知道是牛肉不是牛肉,隻好用勺子舀著喝了。這一分湯喝下去,倒不怎樣,第二盤菜,卻是罐頭沙丁魚。何吳二人,都換了別的什麽,梁子誠卻是原來的。
茶房將一盤沙丁魚放在他麵前,他看見是大半條魚,旁邊有些生菜葉。生菜是領教了,這魚是圓滾滾的一節,料想還不會錯,舉起刀叉,就叉了一塊,送到嘴裏去,咀嚼以後,既覺得腥氣難聞,又是十分油膩,而且很淡。這一塊叉得太太了,簡直難於下咽。勉強吞了下去,再要繼續的吃,實在不能夠。不繼續吃下去,又覺原物端了回去一,怪難為情的。正躊躇著,吳碧波可看出來了。笑道:“怎麽?這沙丁魚,你忘了換嗎?這個東西,除非吃魚腥有訓練的人,不然是吃不下去。我就最怕這個。你大概以為是炸桂魚,所以沒換。我勸你不要吃罷,吃著下去,膩人得很。”
梁子誠道:“我倒是不怕腥。但是這口味不大好,我也不要吃了。”
說到這裏,吳何都向平台外點頭,梁子誠卻也認得是何吳的朋友,楊杏園來了。
梁子誠站了起來,連忙讓坐,說道:“好極好極,平常請不到的,大家在一處談談。”
於是就叫茶房遞菜牌子給楊杏園。楊杏園搖手道:“請不必客氣,這幾天不大舒服,平常隻吃一點湯飯和稀飯,葷菜也不愛沾,西餐更罷了。”吳碧波讓他坐下,笑道:“我是半主半客,我作主,請你吃一份布了如何?”楊杏園道:“我怕那種怪甜味。
來一份檸檬冰淇淋罷。“何劍塵道:”什麽?西餐不能吃,倒能吃冰淇淋?“楊杏園笑道:”涼東西我是一概怕沾,就是不嫌這個。“吳碧波道:”這裏的冰淇淋,大概是熟水做的,吃了不得事,就讓他來一份罷。“梁子誠道:”就是不吃飯,也可以吃些點心。“楊杏園道:”我向來是不會客氣,倒不論生熟朋友,在吃上我不肯吃虧。“梁子談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勉強了。“在這一陣周旋,梁子誠已讓茶房把沙丁魚端去,這倒減輕了一層負擔。他們吃大菜,楊杏園陪著慢慢吃冰淇淋。梁子誠道:”楊先生身上有貴恙吧?“楊杏園道:”是的。可也說不出來是什麽病,就是覺得心頭象火燒一般。一個人好好的會發生煩惱,在表麵上看,是一點病也沒有。“梁子誠道:”請大夫瞧了沒有?“楊杏園笑道:”那未免太嬌嫩了,這一點小病,何必去診治。“何劍塵道:”不然。小病不治,大病之由。況且你這病,好象潛伏在心裏,你還是請大夫瞧一瞧的好。就是病不要緊,檢查檢查身體,也是好的。“梁子誠道:”不知道楊先生是相信中醫還是相信西醫?“楊杏園道:”中醫的藥是不假,就是治法不對。我以為西醫是根據科學治病,總比較穩當一點。“
梁子誠道:“若是楊先生相信西醫,我倒可以介紹一個人。這人既然懂中醫,又在日本醫科大學畢業,用西藥治中國人的病,極是對症。他叫陳永年,自己私立了一個醫院。”吳碧波道:“不必介紹了,他自己有個很好的朋友,是位西醫,何必再去求別人呢。”楊杏園道:“你不是說劉大夫嗎?他也說了,對於我這病很疑惑,怕要成肺病。主張我靜養。我不相信他這話,倒要另請一個人診察診察呢。”何劍塵道:“既然如此,你就到這位陳大夫那裏去看看得了,若果是肺病,隻要吐些痰,讓大夫去化驗化驗,總看得出來一點。”楊杏園一皺眉道:“我情願害別的什麽重病,睡個十天半月,我卻不願意害癆病,不死不活,拖著很長的日子,而且害這種病,總是自己不衛生所致。”何劍塵道:“那倒不盡然,凡是憂思過度,或積勞過度的人,也容易害這種病。”楊杏園道:“果然如此,我就難免了。”梁子誠笑道:“楊先生若是為了第一個問題,怕要生病,我倒有一個法子,可以來治。這叫做心病還要心藥醫。”吳碧波笑道:“你以為他是害相思病嗎?”梁子誠正用刀在那裏切盤子裏的烤野鴨,手上連忙將刀舉起來。擺了幾擺,笑道:“不是不是。”說這話時,臉都紅了。楊杏園笑道:“不要緊的,我們在一處,不開玩笑,心裏是不會舒服的。我果然如梁先生所說,心裏好象有一種什麽事放不下去,每每一個人會發起牢騷來。”梁子誠道:“我說句冒失話,這是失意的青年人,同有的毛病。若要治這個病,又有四個極腐敗的字,乃是清心寡欲。這欲字並不一定指著淫欲之欲,一切嗜好,都可以包括在內。一個人要做到清心寡欲,那是不容易的事。但是第一步,就要看佛書。兄弟於佛學倒也有些研究……”他說到這裏,吳碧波卻把腳在桌底下輕輕的敲楊杏園的腿,臉上略略有點笑容。楊杏園以為他是生朋友,還是很注意的聽。梁子誠不明就裏,見楊杏園聽了入神的樣子,卻笑說道:“楊先生不嫌這是迷信嗎?”楊杏園道:“佛學也是世界上一種偉大的哲學,並不是說研究佛學的,就是婆婆媽媽似的,要逢廟燒香,見佛磕頭。不過看了佛家的書,減除嗜欲,發現人的本性。”梁子誠被他道著癢處,將刀叉一放手一拍桌子道:“這非深於佛學的人,不能斬釘截鐵,說出這一針見血的話。我會到許多談佛的人,他們都談得不對勁。以為佛學,不修今生,就是修來生。若果如此,學佛倒成了運動差事,恭維哪位大人物,就想那位大人物給他事了。不瞞你先生說,自從衙門不能發薪。家裏又發生許多岔事,比前幾年高車駟馬,肥魚大肉的日子,真是相差天壤。但是我因為平常看了幾本佛書,心事自然淡了許多,倒不怎樣難受。就是一層,對於家庭有骨肉之情,拋不開他,既拋不開,還得幹事。學佛是學佛……”吳碧波笑道:“以下幾句,我替你說了罷,要錢是要錢,作官是作官,吃大菜是吃大菜。”楊杏園道:“你不懂佛學,所以這樣說。其實佛叫人出家作和尚,未嚐不知強人所難。這也不對是取法乎上,斯得乎中。但願人安分守己,知道一切是空的,不強取豪奪,也就很好了。”梁子誠越聽越對勁,用三個指頭拍著桌子,不住的點頭。何劍塵拿了一把幹淨的刀子,平著伸了過來,輕輕的敲了楊杏園兩下手背笑道:“你從哪裏學得這一套?”楊杏園道:“你就藐視我不能看佛書嗎?早兩年我就看過一部《金剛經》。
不過因為沒有注解,隻粗粗的懂得一些大意,覺得有些道理。這些時候,朋友送了好幾部詳注的經書給我,我一看之下,恍然大悟。原來這書上的問答,正和《孟子》一般,越辯駁越奇妙,越奇妙理也越明瞭.“梁子誠道:”那《金剛經》,本來有大乘有小乘,是佛家預備雅俗共賞的書。若是《蓮花經》,《楞嚴經》,還有那《大乘起信論》,……“吳碧波皺著眉道:”得了,我們誰也不能去作和尚,管他九斤八斤。我們還是談我們生意經罷。我們的款子,一切都預備好了,明天就可送到府上。隻是公事日期,望您催著提前一點。幹幹脆脆,我就是這幾句話。因為天一黑,何先生就要回報館去的。“梁子誠笑道:”你這小孩子,總是這樣頑皮。我們做不了好人,說說好話也不成嗎?“吳碧波道:”不能做好人,光說好話,那更是要不得。還是我這人壞嘴也壞,胡鬧一起好些。“梁子誠本來佛學談得很起勁,無奈吳碧波極力的在裏麵搗亂,沒有法子說下去,隻好休手。
西餐吃完,梁子誠會了賬,大家散開,吳何二人,便陪著楊杏園在園裏大道上散步。楊杏園笑道:“碧波,你今天又沒喝酒,怎麽瘋瘋癲癲的?”吳碧波道:“你是說我不該和那位親戚開玩笑嗎?你不知道,他有兩件事,不可以和人談。一件是衙門裏的窮狀,一件是佛學。若是一提,三天三晚,都不能歇。偏是你都招上了,我不裝瘋攔住怎麽辦呢?”何劍塵道:“既不是失戀的病,為什麽你心裏老感著不痛快?”楊杏園道:“我也莫名其妙,也許是積勞所致。”吳碧波道:“這位梁先生介紹你去請一位陳大夫瞧瞧,你何妨試試。”楊杏園道:“若是要住院呢?……”
吳碧波道:“我可以替你兩天工作。”何劍塵道:“病也不是那麽沉重,不至要住院。果然要住院,我們自然責無旁貸,替你工作。”楊杏園笑道:“若我死了呢?”
何劍塵道:“當然由我們替你辦善後。可是你要去治病,或者早去或者晚會,不要中午去。那個時候,正是這位大夫出診的時間哩。”說話時,將社稷壇紅牆外的樹林大道,已經繞行了一周。依著吳碧波還要到水榭後麵,山坡上走走。楊杏園說了一聲“哎喲”,扶著走廊的欄杆柱子,一挨身就坐下。兩隻手捏著拳頭,不住的拯腿。何劍塵道:“你這是怎麽了,真個有病嗎?”楊杏園道:“精神有點疲倦似的,我要回去了。”吳碧波道:“你不要把病放在心裏,越是這樣,病就越要光顧了。
走,我們還走走。“楊杏園也不作聲,微擺了一擺頭。站起身來,背著兩隻手,隨著走廊,就哼了出來。吳何二人隨到門口,各自坐車回家。
這時,天色已然昏黑,街燈全亮了。楊杏園回得家來,見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間,就在月亮底下吃飯。楊杏園道:“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怎麽不把簷下的電燈扭著來?”富家駒道:“一扭了電燈,就有許多綠蟲子飛來,滿處亂爬,討厭極了。”楊杏園說著話,人就向裏走,富家駒連忙喊道:“我們這還沒有吃哩,楊先生怎不吃飯?”楊杏園道:“我不想吃飯,有稀飯倒可以來一點。”富家駿道:“您真是有病吧?我看您有好幾天不能吃飯了。”楊杏園道:“大概因天氣熱的原故。”說著,自己便走進自己屋子來,扭著電燈,見桌上茶杯涼著兩滿杯菊花茶,地板上又放一盤綠絲衛生蚊香。心裏就想著,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樣樣妥貼。
人生隻要有這樣的地方可住,也就可以安然過日子,何必一定要組織家庭呢。脫下長衫,於是就在一張藤椅上躺下。心裏仿佛難過,可是又不怎樣厲害,隻得靜靜的,眼望桌上鐵絲盤裏,雜亂無章的疊著許多稿子的信件,都得一一看過。報館稿子,一點也沒預備,還有兩篇自己要動手撰述的文稿,也還沒有一個字。翻過手背上的手表一看,已有九點鍾。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發出的稿件,現在還不動手,等待何時呢?一挺身站了起來,不覺長歎了一口氣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未幹。”坐到書桌邊來,喝了一杯菊花茶。往日是不大喝涼茶的,今天心裏焦灼難過,喝下去,倒象很是舒服。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心裏涼了一陣,似乎精神一爽,於是把鐵絲盤裏的信稿,一件一件的料理,工作起來,就不覺得時間匆匆的過去。
忽然聽差捧著大半個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進去。楊杏園問道:“你們少爺,剛吃飯,又吃涼東西嗎?”聽差道:“這都快十二點了,還是剛吃飯嗎?你是作事都作忘了。”楊杏園道:“哎呀,這樣久了,我倒要休息一會子。”
身子向後一仰,隻見一把銅勺子,插在西瓜裏。聽差道:“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說心裏發燒,吃一點這個不壞。”楊杏園看了這涼東西,也覺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銅勺子隻在瓜裏一攬,就攪起一大塊瓤來就吃。吃在嘴裏,不覺怎樣,可是吃到心裏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於是又接上吃了幾片藕。有意無意之間,不覺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讓聽差拿了走。這時心窩裏覺得有一絲涼氣,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涼快的。於是繼續的趕稿子。稿子趕完了,就著臉盆裏的涼水,擦了一把臉,一看手表,還隻有一點鍾。料著富氏兄弟或者乘涼還沒有睡,正要踱到前院來找他們說話,忽然肚子裏骨都一聲響,肚子微微有點痛。心裏想,不要是西瓜吃壞了吧?正自猶豫著,肚子就痛得一陣緊似一陣。於是拿了手紙,繞出這裏的走廊,到後院廁所裏去大解。果然是涼的吃壞了,大瀉特瀉起來。事畢走回屋子,兩隻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癢,走起來,腳板仿佛也沒有踏著地。
扶著窗台,走進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點預備的暑藥吃,偏是肚子裏又鬧起來。
一刻兒工夫,來來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沒睡,就看見窗外的天,由淡淡幾個星光裏,變成魚肚色。由魚肚色變成大亮。一片金黃色的日光,就由樹葉子裏,射到另一邊牆上。富家駿屋子的窗戶,正對後院,聽見楊杏園一宿跑來跑去,知道他鬧肚子,一清早醒了,推開窗戶,見他背著手,在院子裏徘徊。說道:“楊先生昨晚上吃了一個虧。”楊杏園一回頭,臉瘦削了不少,兩隻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這都是那半個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富家駿道:“西瓜是新破的,不會有什麽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過的,怕不大好。”楊杏園沒說什麽,皺了皺眉毛又轉向後院去了。他回來之後,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風,天氣還涼爽,一直就睡到下午一點。醒過來肚子還是不能舒服,預料今天萬難工作,隻得把所有的事,一齊讓聽差打電話告了假。
他本來是有病的,這一來,越是身體支持不住。富學仁早得了子侄們消息,便特意來看他。他這屋子窗格上,新換了綠色鐵紗,房門外又掛著一幅綠紗簾子,映著院子外的樹蔭,屋子裏陰沉沉地。富學仁走進屋子來,見他側著身子睡在床上,蓋了一床白絨毯。床麵前放了一張茶幾,上放一把茶壺,斟了一杯極濃的茶,在那涼著。他枕頭邊斜放一卷木本《妙法蓮華經》。這邊竹案上,花瓶裏,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個黑色古鼎。燃了兩枝線香。不由得笑道:“病態太重了。”
這句話卻把楊杏園驚醒了。一翻身起來,見是富學仁,笑道:“學仁兄怎樣知道我病了,特意來探病的嗎?感謝感謝。”富學仁見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正是顯得瘠瘦,說道:“杏園兄,你這病不能一味蠻抵抗了,應該瞧瞧去。”楊杏園笑道:“鬧肚子不過一天半天的事,不久就會好的。”富學仁道:“我不是說鬧肚子,我是說前幾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楊杏園道:“我正要去看病,不想又鬧起肚子來。
我是先想吃點藥,去除肚子裏的雜病。“富學仁道:”那倒不用請大夫,我家傳有個清暑秘方,好人都可吃。尤其是伏天吐瀉以後,可以吃這個清清肺腑。回頭我就叫他們給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劑試試。楊杏園雖不讚成中醫,料到這種平常藥,可以當茶喝,用不著拿科學的眼光去看它,便點了點頭。富學仁見他如此說,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開了那方子,交給他看了看。上麵除了二三樣特別的藥而外,其餘也不過竹葉甘草之類,於是大膽吩咐聽差照單去抓藥。富學仁道:“不知道杏園兄看佛經是好玩呢,還是研究佛學?近來我看你是常看這東西呢。”說著,指著他枕頭邊的《蓮花經》。楊杏園道:“原是好玩,現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富學仁道:“既然如此,我有些東西奉送,你得了必然十分滿意。我是與佛學無緣,留在家裏,也是廢物。”楊杏園道:“好極,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經書。”富學仁道:“我現在且不說明,讓我送來了的時候,你再看罷。”便問他還想吃什麽不想?楊杏園道:“隻因為嘴饞,才病上加病,這應該俄兩天了。”富學仁道:“你靜養靜養罷,我不和你談話了。”說畢便自走了。
這天下午,他果然送了許多東西來。楊杏園看時,有一尊一尺高的烏銅佛像,一掛佛珠,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對聯,乃是集句,一聯是“一花一世界”,一聯是“三藐三菩提”。另外一軸絹邊的小中堂,打開一看,卻是畫的達摩麵壁圖。楊杏園非常歡喜,馬上就叫聽差掛將起來。那個時候聽差把那劑藥抓來,已經給他熬上了。楊杏園喝下去之後,覺得舒服些,便拿了一卷《楞嚴經》,躺在藤椅上看,人一疲倦,安然入夢。醒來,電燈又亮了。富家駿在窗外聽見屋子裏響動,便問道:“楊先生好些了嗎?我叫他們熬了一罐荷葉粥等你吃呢。”楊杏園道:“好些了。
也許是你府上那個清暑秘方有些靈驗,心裏居然舒服些。“富家駿說著話,就踱進來了。說道:”既然如此,就多吃兩劑罷,明天照舊再抓去。“楊杏園聽了,倒也不置可否。富家駿一見佛像高掛,笑道:”了不得!楊先生已經是沉迷佛學了,現在家叔又送了這些東西來,越發是火上加油。我很反對。我們又不是七老八十歲,為什麽要這樣消極。前途很大,我們應當奮鬥,造成一番世界。為什麽抱這種虛無寂滅的主義,把自己好身手毀了。“楊杏園手上正拿著一本經,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一笑。富家駿道:”楊先生笑什麽,你以為我不配談佛學嗎?“楊杏園道:”不是不配,不過你們年青的人,正是象一朵鮮豔的香花一般,開得十分茂盛,招蜂引蝶,惟恐不鬧熱。我們是憂患餘生,把一切事情,看得極空虛,終久是等於零。用你的主觀,來批評我學佛,那完全是隔靴搔癢。“富家駿微笑道:”無論怎樣說,我總覺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種贅物,大可不要。“楊杏園笑道:”我又沒有作和尚,你怎能因為反對有和尚,就反對我學佛學?“富家駿因為他是師兼友的人,不便極力和他辯駁,而且他是病剛有起色,也不願意和他多說話,隻得微笑一陣。後又道:”楊先生這病,其實是虛火。既然那種清暑秘方吃得很對勁,明天就可以繼續的吃。“
楊杏園道:“反正當茶喝,我也讚成。”
富家兄弟,對楊杏園的感情,本來極好,聽了這個話,知道楊杏園是不反對。
到了次日,因為上街之便,就親自到大柵欄同仁堂去抓藥。這個時候,沿著櫃台外麵,一個挨一個,由東到西,整整站了一排買藥的人。富家駿見無隙可乘,隻得站在一邊稍等。背著手看那櫃台裏的鋪夥來來往往,隻是忙著開藥架上的抽屜,卻是有趣。忽然眼麵前有一個人影子一動,已經有一個買藥的走了。富家駿正要上前去補那個空,忽然有個女子和他一樣,不先不後,也要前去補那個空,各出於無意,幾乎撞了一下。這一下於,彼此都注意起來了。
第八十二回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
原來那女子正是楊杏園的朋友史科蓮。富家駿與她雖未交談過,但也認識。於是兩人各笑著點了一個頭。史科蓮要讓富家駿上前,富家駿卻又讓史科蓮上前,兩個人互相謙遜起來,史科蓮隻好上前。因為不便不理人,要理人一刻兒又找不到一句相當的話,不覺就問了一句:“楊杏園先生在家嗎?”富家駿道:“他病了,我正是給他抓藥。”史科蓮道。“前幾天會到他,不象是有病的人。”富家駿道:“他原來身上有點小病,前天又加了新症,因此就躺下了。”史科蓮道:“哦!是這樣。富先生回去,請您轉告一聲,說是我本當就要來看他。但是家祖母在親戚家裏也病得很厲害,離不開來,請他不要見怪。”富家駿笑道:“那是不至於的。”
史科蓮抓完了藥,對富家駿道:“我先走一步了。”說時點了點頭,就先出店門去了。她本雇的是來回車,抓藥的時候,車子在鋪門外等著。她這時坐上車去,車子拉了幾步,她又連忙喊道:“停住!停住!”車夫以為她遺落了什麽東西在鋪子裏,果然停住。史科蓮下了車,複又走進藥店。富家駿一回頭,見她又來了,問道:“密斯史丟了東西嗎?”史科蓮道:“沒有丟什麽……丟了一條手絹……”說著,對地下略看了一看,說道:“一條破手絹丟了算了。富先生您回去見了楊先生,請您告訴他,我現在回親戚家裏去了。明日上午,我去看他。”富家駿道:“可以可以。他這幾天,我們勸他在家裏靜養,一定在家裏的。”
史科蓮道了一聲“勞駕”,然後坐了車,上她姑父餘家而來。到了餘家,提著藥包,一直走回史老太太的屋子裏,這時史老太太睡的一張舊鋼床上,垂著那灰舊的珍珠羅帳子,史老太太將一條毯子,蓋了半截上身,側著麵孔向裏睡。帳子外邊,放了一把小茶幾,上麵放著半碗稀飯,一碟子什錦鹹菜。史科蓮一看,定是祖母吃了稀飯,已經睡了,且不去驚動她。窗外走廊上,本有小炭爐預備熬藥的。因就在窗台上拿了藥罐,自己到燒茶水的小廚房裏。上了一罐自來水。由這裏正要經過餘三姨太太的房後麵。忽然有一句話送入耳朵,是“老的若有個三長兩短,這孩子還不是跟人跑嗎,我們這裏不能容留她,她也不會要我們容留,她有的是朋友接濟她的錢,怕什麽?你不信,就算她的學費,老的有幾個錢津貼她,她出去以後,做了不少的新衣服,又是哪裏來的錢呢?哼!這事情總很糟吧。”史科蓮聽了這話,不由得渾身抖戰,手上拿的那個藥罐子,一鬆手,就向地下一滾。所幸這裏兩邊是很深的草地,隻中間一條石路是人走的。藥罐子裏裝滿了水,是實的。又落在草地上,沒有硬東西抵抗,隻流出去一些水,罐子未曾打破。老人家是最忌諱打破藥罐子的,以為這是根本解決,因此藥罐子一落下去,她臉都嚇變了色,現在撿起來一看,並沒有破壞,趕快去重上了水,送到走廊下去熬藥。端了一個一尺大的小凳,便坐在爐子邊候著藥好。忽然屋子裏哼了兩聲。史科蓮趕快走了進去,便隔著帳子,叫了一聲“奶奶”。史老太太慢慢翻著身過來,史科蓮給她將一邊帳子掛起。史老太太揉了一揉眼睛,抬起頭,看著她的臉道:“你又哭什麽,我不見得就會死哩。”史科蓮笑道:“我哪裏哭了。我是剛才咳嗽一陣,咳出眼淚來一了。”說時,在大襟鈕扣上抽下手絹,便去擦眼淚。史老太太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李小姐來了。她是來了嗎?”史科蓮笑道:“您怎麽把做夢當真事呢?”史老太太道:“我倒是很惦記她。前天,那位方老先生還到這裏來了,我就說望她來。”史科蓮聽了祖母如此說,就知道要提到自己婚姻問題上去。便道:“您好好養病罷,不要掛念旁的事。病好了,什麽事都好辦。”史老太太道:“前天方老先生說,那楊先生人有些不大舒服,是真嗎?”史科蓮道:“我今天到同仁堂去的時候,碰見他那富家的學生,在給他買藥,聽說躺在床上呢。”史老太太道:“你沒問什麽病嗎?”史科蓮道:“大概不會輕。要是輕的話,那富家的學生何至於親自來和他抓藥呢?”
史老太太道:“這話很對。你應該去看看才是。人家待我們不錯,這一點兒麵子上的人情,也不敷衍一下,心裏過得去嗎?”史老太太是有病體的人,說了許多話,精神就來不及了,頭躺在枕頭上,望著史科蓮靜等回話。
史科蓮心裏,憑空添了許多感觸,祖母一問,要完全說出所以然來,又不好意思。若直截答複不去,又覺不對。好久不言語,史老太太很是詫異,問道:“你為什麽不言語?平常送信接信,你也去過的。人家病了,正大光明去瞧瞧,有什麽不好意思?你若是覺得不便,就說我吩咐你去的得了。”史科蓮道:“去一趟倒不算什麽,他們這裏人多嘴雜,恐怕又要生出是非來。”史老太太道:“你去一會兒就來,誰也不會知道的。”正說到這裏,餘太太派了老媽子來問,外老太太吃什麽不吃。史老太太回說不吃什麽,老媽子自去了。隨後餘瑞香買了一大包梨脯葡萄幹蜜棗之類,陪著談了一陣,她祖孫的話,就不好說了。史科蓮自向長廊下去煎藥煮茗。
史老太太對餘瑞香道:“你表妹回來,什麽東西也沒帶,我明天還叫她到學堂裏去一回,也好把換洗衣服帶來。”餘瑞香道:“就隨她去罷。要換洗衣服,把我的衣服,先換一換得了。”史科蓮隔著窗戶說道:“我還要去拿我的書呢。”餘瑞香道:“姥姥,你聽聽,她還是分彼此分得這樣厲害。”史老太太道:“她要去拿書,也是實情。你想我這病,這一鬧下去,知道哪一天好。我的病不好,她也不能離開的。
這日子一長久,又把書送還先生。她拿了書回來,閑著的時候看看,倒也不壞。“
餘瑞香道:“什麽時候去?表妹,我們一塊兒去,好嗎?”史科蓮正衝了一小盞西湖藕粉進來,便笑著點點頭說:“明天再說罷。”但是有了這一層約會,史科蓮倒顯得為難。到了次日,隻得在九點鍾出門,這個時候,餘瑞香還沒有起床,自然是不知道了。
史科蓮出了門,坐著車子,一直就向楊杏園寓所來。到了那裏,前麵富氏弟兄,早已上學去了,史科蓮故意把腳步放響些,踏著地的得的得響,接上又輕輕咳嗽了兩聲,站在走廊上停了一停。這時走出來一個聽差,伸頭一望,便笑道:“史小姐,您好久不來了。”史科蓮點頭笑了一笑,問道:“楊先生病好些嗎?”聽差道:“倒是好些,現在看佛經呢。您請裏麵坐。”他就在前麵引路。走到後院,就聞到一陣沉檀香氣,在空飄揚。簾子靜靜的垂下著,一點聲息沒有。就在這時,楊杏園在屋子裏,笑了出來。史科蓮也不知道怎麽一回事,比往常到這兒來不同。臉上先是一陣發熱,不覺低了頭。因問道:“楊先生不大舒服嗎?家祖母也是人不大好,讓我前來看看您。”楊杏園把她讓到自己屋子裏來坐,自己卻坐在一張沙發榻上。
史科蓮見他穿了一件嗶嘰長衫,亂蓬蓬的一頭長發,兩勝顯出蒼白色,瘦削了許多。
那榻上幾卷木刻大本書,又是一串黃絲線穿的佛珠。看那樣,那書就是佛經了。案上古鼎裏,正燃著一撮細檀木條子。史科蓮笑道:“這久不見,楊先生佛學的功夫,又有進步了。”楊杏園笑道:“病裏頭借這個消磨光陰罷了。”說這話時,聲音似乎很急促。史科蓮道:“您躺躺吧,不必客氣。”楊杏園道:“不要緊,有人談談我倒願意坐起來。”史科蓮此來之目的,是在問病,但是仔細的盤問,又象過於關切,似乎不便。除了這個又沒有什麽話可說,反而沉默起來。楊杏園見她如此,便問道:“快開學了嗎?”史科蓮見他忽然談到學校去,倒以為他又有什麽資助的意思。便道:“倒還有兩個星期。現在經濟方麵,比較活動一點,倒可以安心讀書了。”
說了這句,依舊是默然起來。史科蓮走近前,拿了一本佛經,翻著看了一看。楊杏園道:“史女士,這上頭的話,也懂嗎?”史科蓮搖著頭笑道:“一點也不懂。倒好象譯音的外國人名地名一樣,都是在字麵上看不懂的。楊先生看這個看得很有趣,就奇怪了。”楊杏園道:“研究佛經,不是趣味問題,要看這人有緣無緣。”
正說到這個緣字,外麵院子裏,早有人叫了一聲杏園。楊杏園一聽,是何劍塵的聲音,便道:“請進罷。”何劍塵走進,何太太也來了。何太太一見史科蓮,連忙走上前,拉著她的手笑道:“你早啊。”史科蓮道:“家祖母也病了。昨天到同仁堂去抓藥,遇到這兒的富先生,他說楊先生也是身體不舒服,所以我一早就來看看。我也是剛到呢。”何劍塵隻和她稍微周旋了兩三句話,因對楊杏園道:“今天怎麽樣,你覺得舒服一點嗎?”楊杏園道:“舒服一點了。不過沒有氣力,想照常工作還是不行。”何劍塵道:“既然如此,你就躺著罷,都不是外人,不能說你是失禮節。”楊杏園道:“坐坐也好。有人談話,心裏一痛快,就忘記疲倦了。”何劍塵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老早的來,很晚的去,整日的陪你談話罷,讓你精神上多痛快一點。”何劍塵本是一句無心之言,但是說出來之後,何太太下死勁的盯了他一眼。何劍塵忽然醒悟過來,才想到自己的不對,連忙說道:“你這病應該切實的瞧瞧,不要馬馬虎虎,喝點藥水就了事。頭回他們不是介紹一個陳永年大夫嗎?
我勸你明天可以去看一趟。“楊杏園道:”過兩三天再說罷,真是不見好我就瞧去。“
史科蓮道:“這個陳大夫醫院,可在東城,這兒去,不見得遠嗎?”何劍塵道:“隻要把病瞧得好,路遠倒是不要緊。杏園你明天早上去試一試罷。”楊杏園卻也同意,點了點頭。史科蓮還要上學校去拿東西,不敢耽誤久了,馬上要告辭,大家挽留,也挽留不住。
史科蓮去了之後,何劍塵笑道:“你們的友誼不錯啊,她來探病,比我們倒先到了。”楊杏園道:“這真是騎驢撞見親家公,知道你非說閑話不可。但是都敞開來說,朋友交情是朋友交情,婚姻關係是婚姻關係,不能因為史女士到這兒來了,就是婚姻問題有了進步。”何劍塵笑道:“剛才你們談些什麽呢?我仿佛聽到什麽有緣似的。”何太太皺了眉道:“你這個說話,真是有些不知進退。”楊杏園笑道:“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事無不可對人言。不錯,我是提到了有緣無緣這一句話。
但是我所謂有緣無緣,是指學佛而言,並不是說別的什麽事情。“何劍塵道:”人家來探問你的病,你倒對人談一陣子佛學嗎?“楊杏園道:”可不是!“何劍塵笑道:”從前維摩有病,我佛差天女前去散花,群弟子圍坐,道心堅定的,天花就撒不上身。你呢?“楊杏園微笑道:”我雖然不敢說道心怎樣堅定,但是在這一刹那間,果然有個天女前來散花,我想這天花不會撒到我身上來。“何劍塵微笑道:”果然是真嗎?你剛才和史女士說話,你的坐相是怎樣的,你還照那個樣學給我看看。“楊杏園聽說,便收住笑容,正著胸襟,目不斜視的,垂了頭坐在軟榻上。左手上拿著佛珠,就一個一個的,用大拇指頭掐著。何劍塵笑道:”好,這個態度不錯。我來問你,你為什麽不動心?“楊杏園道:”絮已沾泥便不飛。“何劍塵道:”不帶一點強製的性質嗎?“楊杏園道:”蠶到三眠哪有絲。“何劍塵道:”這樣說,你不是逃禪,你是無可奈何而出此了。“楊杏園道:”閱盡滄波自到天。“何劍塵道:”現在還在半渡吧?“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裏,揚眉微微一笑道:”天外靈峰指顧中。“何劍塵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出家了。“楊杏園道:”石自無言豈有情。“何劍塵道:”一切一切,你都放得下手嗎?“楊杏園被他問到這裏,不覺心裏一動,半晌沒有答應出來。對著何劍塵點了一點頭道:”長城萬裏關山在,天下如今不姓秦。“何劍塵道:”解得透澈,算你覺悟了。我來問你。……“
何太太道:“你兩個人鬧些什麽?盡管打啞謎,我一點也不懂。還要望下說嗎?
我給你膩死了。“何劍塵笑道:”不但你不懂,就是把你老師李女士請來,也不能全懂。“何太太道:”要說就說,要問就問,為什麽要那樣文謅謅的?我覺得真有些酸味。“何劍塵對楊杏園道:”你聽,這也是催租吏打斷詩興了。“楊杏園笑道:”不談也好,若是老掛在口頭,那真成了口頭禪了。“何劍塵笑道:”當然是口頭禪,難道還是心頭禪不成?我來問你,設若李女士來了,你能不能轉一個念頭,當為空即是色呢?“楊杏園笑道:”她決不能來,就是來了,我也是不更改態度的。“
何劍塵聽說,對他夫人望了一望。何太太笑道:“楊先生,你這話說得不大好,將來要露馬腳的。現在李先生已經來了信,說是一個月之內,準到北京來。你要是滿口要做和尚,豈不讓她傷心?”楊杏園笑道:“這種話,沒有真憑實據,我是不相信的。”何太太忍不住了,在衣袋裏一掏,掏出一封信來,交給楊杏園,笑道:“請你看一看,這是她本人的親筆,我們能撒謊嗎?”楊杏園抽出信箋一看,果然是李冬青親筆,約定一個月之內就來,請何太太給她預備一間住房。信很簡單,並沒有提到別的什麽,也沒有說為什麽要來。將信交還何太太道:“這很奇怪,好象隻有她一個人要來。究竟為著什麽呢?”何劍塵道:“我敢猜個九成九,必定是給你作媒來了。我們在家裏研究了一天,以為她決計不是自己答應你的婚事。要是她自己答應你的婚事,寫一封信來一切都解決了,何必自己來呢。”楊杏園道:“你說得很對,然而未免多事了。”說畢,頭便靠在沙發上的高頭,微微歎了一口氣。
何劍塵道:“前後你陪兩批客談話,未免太累了。你好好的休息罷,我們去了。明天上午你務必到陳大夫那裏瞧瞧去,不要自己誤自己的事。”楊杏園笑道:“人沒有不怕死的,我為怕死起見,也要趕快去醫治的,這倒不會誤自己的事。”他說時,已經站起身來。何劍塵道:“你就躺著罷,用不著你送了。”他夫婦二人,告別而去。
楊杏園真個覺得累了,一歪身躺下,便睡了一大覺。醒來時,隻見書桌子上,放著兩樣裝璜美麗的錦匣,拿過來看時,一匣子是西湖藕粉,一匣子是杭州白菊花。
匣子旁邊,放著一張史科蓮的名片。那名片上寫著“杏園先生,尊恙請多珍重。送來微儀兩樣,極為可笑,聊表敬意而已。”字是用鋼筆寫的,大概就是出去以後,買了就叫人送來,掏了隨身的自來水筆,寫了這幾個字。聽差恰好進來,楊杏園便問東西是誰送來的。聽差道:“你睡著了的時候,史小姐又來了,她走到前院,把東西交給我,又去了。我見您睡著了,隻虛留了一聲,沒怎麽樣留她。”楊杏園知史科蓮困難,受了她這兩樣東西,老大過意不去。但是東西已留下,也無可如何了。
到了次日,自己急於想病好,便在早上九點鍾到陳永年醫院去診治。正好看病的人多,隻好在候診室裏坐著。不料坐不到五分鍾,史科蓮也來了。楊杏園很詫異,便上前問道:“密斯史,怎麽你也來了?”史科蓮道:“我們那兒到這裏很近。家祖母也想到這裏來醫治,讓我先來打聽住院的規矩。楊先生今天可好些?”楊杏園道:“還是這樣。還沒有看,究竟不知道是大病潛伏在身上不是?”史科蓮道:“若是病症不輕,我很主張楊先生住院。有醫生和看護婦照應,總比住在別人家裏好得多。
就是我因為路近……也可……以多來探望幾回。“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低微極了,斷斷續續,幾乎聽不出來。楊杏園道:”是不是住院,我自己也沒有把握,隻好聽大夫吩咐罷。“說到這裏,診病室裏出來一個治眼疾的,院役就叫楊杏園進診病室裏去診病。一推開門,圍著一個花布六折屏風,那陳永年大夫,穿了一身白布衣服,坐在屏風邊,圓圓的臉兒,沿上嘴唇蓄著一小撮短胡子,架著大框眼鏡。見了楊杏園進來,隻略微點了點頭,用手指著麵前一張方凳,讓人坐下。桌上本放著一張掛號單子,他一麵看那單子,一麵拿桌上的聽脈器,將兩個橡皮管的塞子,向耳朵裏一塞。楊杏園知道要聽聽胸脯麵前的,便將衣眼的鈕扣解開了。他拿了那個聽脈氣的頭子,在胸口,乳旁,兩助,各按了一按。摘下聽脈器,拿了一個小測溫器,便交給楊杏園口裏(口卸)著。大概也不過兩三分鍾,取出測溫器,舉起來就著陽光看了一看。於是抽了鋼筆,便將桌上銅尺鎮壓的紙單,抽了一張,連英文帶漢字,橫列著開了四五行,就對楊杏園道:”這不要緊,吃兩瓶藥水就好了。“楊杏園道:”這是肺病嗎?“大夫偏頭略想了一想,說道:”大概不是。“說話時,已經按了鈴,叫了院役進來,把配的單子交給他,隨對他道:”傳十二號。“楊杏園看這樣子,隻六七分鍾的工夫,病已看完了,隻得走出來。一出門,卻是一個治爛腿的進去了。楊杏園國問院役道:”你們這兒,幾位大夫?“院役道:”就是我們院長一個人。“楊杏園道:”內科外科小兒科花柳科全是你們院長一個人包辦嗎?“院役笑道:”是的,忙也就是早上這一會兒。“楊杏園道:”你們早上能掛多少號?“
院役道:“總掛四五十號。”說這話時,史科蓮已迎上前來,問道:“楊先生就看完了嗎?真快。”楊杏園笑著點點頭,因道:“你看這廊下長椅上,還坐著十三四位呢,他要不趕快一點看,兩個鍾頭內,怎樣看得完?怪不得治外科另外要手續費,因為看一個外科要看好幾個內科,實在是耽誤時間。”史科蓮道:“這院長很有名,這醫院也很有名,何以這樣馬虎?”楊杏園道:“因為有名,他才生意好。生意好,就來不及仔細了。”史科蓮道:“看醫院外麵,很大一個門麵,倒不料裏麵就是一個大夫唱獨腳戲。楊先生打算怎樣?”楊杏園道:“我的朋友,都說這裏好,所以我老遠的跑來。這位陳大夫,本事是有,不過隻憑四五分鍾的工夫,就說能診斷出我的病來,我不大相信,吃了這藥下去再說罷。”楊杏園說話時,看見走廊盡頭,還有一張長椅,一挨身就坐下去了。史科蓮道:“楊先生,看你這樣子,很累,藥還沒有拿吧?我給你拿去,好不好?”楊杏園覺得坐一下也好,便拿了錢讓她到配藥處去取藥。她把藥取來,一直等到楊杏園上了車,將藥瓶子交到他手裏,然後自己雇車回家去。
到了家,一直就回到祖母屋子裏去。一看史老太太,還是睡著的,就不作聲。
就是剛才看見楊杏園的事,本來要完全告訴她,也就一字不提。順抽了一本書,也坐在床麵前看。她在學校裏拿回來的書,本都擺在一張小條桌上。另外有一個小匣子,就盛著自己一些來往的書信,以及賬單之類。這時剛伸手到桌上去拿,隻見書都擺列得參差不齊,好象有人動了。再看那個匣子,蓋子並沒有合攏,露出一條縫,在那縫裏,正好露出一截信封。自己的東西,向來是收得好好的,何以會這個樣子呢?抽開蓋來,隻見裏麵,文件亂七八糟,原來分類整理的,這全都變動了。這用不著清,一定他們曾來搜查文件。想到這裏,不由自己冷笑一聲:“我一點錯處沒有,哪怕你們查。就是有錯處,我早也收起來了,還會讓你查著嗎?是誰來查了,祖母一定知道的,等她醒了,她一定會說,先且不要問她。”因此也就安然放心,沒有擱在心上。
不料史老太太病就由此加重,睡了老是昏迷不醒。史科蓮一急,更不能掛記旁的事了。但是從這天起,餘家人見了她,都帶一種冷笑的樣子,越來越凶,竟會當麵說起俏皮話來。有一次,又是到茶水灶上去衝水,走三姨太太房後過。三姨太太隔了窗子,看得明白,她提高嗓子說道:“而今是改良的年頭,女孩子什麽不知道,先就談自由戀愛。見了人鬼頭鬼腦,好像二十四分老實。一背轉身,和男朋友酒館進旅館出,有誰知道。女孩要到外麵去讀書,都是假,要結交男朋友倒是真。”史科蓮聽三姨太太這種話音,分明是罵自己。好在自己早已知她們有這種閑言閑語的,卻也不睬她。那三姨太太又道:“來來往往,那也罷了,為什麽還要把這種事寫在信上,不怕糟塌筆墨嗎?”史科蓮聽到這裏,心裏一動。剛才搜檢我的信件匣子,就是她嗎?但是我自信沒有什麽虧心事,也沒有什麽文件,可以做她們的話柄,她這句話,從何而來。無奈自己不能問她,也隻得罷了。上了一壺水回房來,重新把木匣打開,將信件查了一查,想起來了,內中有兩封楊杏園寫來的信,已經不見,一定是他們拿去了。這信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話,並不涉於曖昧事情,這有什麽可以說的。若要捉我的錯處,除非說我不該和男子通信,其餘的話,我是不怕的。檢著信件,靠住桌子,發了一會子呆。隻見史老太太躺在床上,還是雙目緊閉,昏昏的睡覺。兩個顴骨,高高的挺起,越發見得兩腮瘦削。在顴骨下麵,微微的有一層慘淡的紅暈,那正是溫度增高,燒得那種樣子。人睡在被裏,一呼一吸,兩脯震動得那蓋的被也微微有些震動。就隻這一點,看去病人無恙。不然,老人家直挺挺的睡著,真不堪設想了。史科蓮一想,自己因為有一個祖母,所以不得不寄人籬下。自己總想奮鬥一番,找點事業,來供養老人家。現在一點成績沒有,倒惹了一身是非,而且老人家也是風中之燭。想到此,眼睛一陣熱,淚珠兒突然落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一推,餘瑞香伸進半截身子來。輕輕的問道:“姥姥睡了嗎?”史科蓮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餘瑞香就輕輕進來,說道:“表妹,老太太在病裏頭,遇事你忍耐一點。她們說什麽話,你隻當沒有聽見。”史科蓮道:“你這話從何而起?”餘瑞香道:“你又何必瞞我呢?剛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裏,看見你過去,她才嚷起來。我知道你對於她說的話,心裏是極不痛快。”史科蓮道:“我到府上來,實在是因為奶奶的關係,不然,我何必那樣不知恥的來打攪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興,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塊兒搬到醫院裏去住。”餘瑞香拉著她的手道:“你瞧瞧你,這樣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
我來說是好心,不要錯會了我的意思。“史科蓮道:”表姐說的是實話,我說的也是實話。你想三姨太太說的那種言語,我聽了還不打緊,若是她老人家聽見,那還了得嗎?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裏多加一層不痛快。“餘瑞香望著床上便說道:”呆子,人是這個樣子了,還搬得嗎?“說到這裏,又微笑了一笑,低聲說道:”你這個人作事,也不仔細,究竟露出一點馬腳來。“史科蓮聽說,臉就是一紅,便板住麵孔道:”說話是說話,玩笑是玩笑。你說,我有什麽馬腳露出來?“餘瑞香道:”你總是這樣不服氣。“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來。史科蓮一看,正是楊杏園給她的。便冷笑道:”這就算是露了馬腳了嗎?不見得吧?“餘瑞香道:”男女來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麽事。但是你這信上,無緣無故寫幾句詩在上麵作什麽?“史科蓮道:”並沒有題什麽詩句呀,你這話從何而起?“餘瑞香笑道:”你這就不對了。為什麽對我也不說實話哩?“於是掏出信來,將信的反麵給史科蓮看道:”這不是,是什麽?“史科蓮一看,乃是寫洋文的橫格紙,上麵寫了兩行字是”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反過一麵,正是楊杏園寫來的一封信。這才想起來了,不錯,前些時候楊杏園的來信,是有一張洋文紙的。但是,當時看這麵的信完了,就完了事,匆匆的仍折疊著捅進信囊裏去,決不料信紙那邊,還題有什麽詩句。要說這詩是另一個人寫的,可沒有這種道理,因為這字的筆跡,和楊杏園的字是一模一樣,絲毫不差。但是楊杏園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問題,自己並沒有和楊杏園在哪裏醉過一回。況且他對於本人的正式婚事,還避之惟恐不及,哪會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句子前來挑撥。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餘瑞香見她呆呆的,倒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話也就不好繼續的向下說。便笑道:”男子漢寫信,總是盡量的發揮,沒有一點含蓄的,這也不能怪你。“史科蓮道:”老實對你說,他寫的這幾行字,不是你今日提起,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我簡直猜不透,非寫一封信去問他不可。“餘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嗎?那倒不必去問人家,問起來反會感到不便。我想朋友來往得熟了,在書信上開一兩句玩笑,這也是有的,不算什麽稀奇。“
史科蓮道:“表姐,連你對我都不相信,這旁人就更難說了。”餘瑞香道:“得啦,這一樁事把他掏過去算了,老提他作什麽?我看姥姥的病,越沉重了,應該換一個大夫來看看才好。”史科蓮皺了眉道:“我現在一點主意沒有了。先是請中醫看,中醫看了不好,改為西醫,西醫還是看不好,依舊得改中醫。這樣掉來掉去,沒有病,也會吃藥吃出病來。我看現在就是用西醫醫治到底吧!”餘瑞香道:“我們是隔了一層的人了,不敢硬作主。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那就決定這樣辦罷。”
說到這裏,三姨太太卻和餘瑞香的父親餘梅城來了。餘瑞香的繼母餘太太也跟在後麵。史科蓮向來是不很大和他們見麵的,這次回到餘家之後,因餘梅城常來看嶽母的病,倒是多見了兩回。餘梅城覺得她祖母一死,更是可憐,卻也很親愛的說了兩次話。這時史科蓮迎上前去,叫了一聲姑丈,卻不料餘梅城的態度,大為變更,板著臉要理不理的樣子,隻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問史科蓮,老人家的病如何,卻是自己走到床邊,伸手撫著史老太太的額角。回過臉來對二位夫人搖了一搖頭道:“這樣子,老人家不中用了。支出一筆款子來預備後事罷。瑞香,你在這屋子裏多坐一會,不要大離開。有什麽變動,就來告訴我。‘他說這話,臉卻不朝著史科蓮,三姨太太卻對餘瑞香笑道:”隻管在這兒坐,可別亂翻人家東西。有些東西,人家是要保守秘密的。“說著,便和餘梅城一路走了。餘太太是無所謂,看是來敷衍麵子的,並不作聲,跟著來跟著去。史科蓮明知道這話是暗射她的,無可奈何,隻得忍受著。若在往日,拚了和他們翻臉,也要說幾句。無奈祖母的病,十分沉重,一心隻望老人家化凶為吉,對於這種謠言,也隻好由他。餘瑞香和她同坐了兩個鍾頭,先說些閑話,慢慢的又談到那封信的問題。後來餘瑞香道:”我是聽見梅雙修說,李冬青要給你作媒,這話是真嗎?若是真的,我倒讚成。“史科蓮道:”我心裏已經碎了,你還有心和我開玩笑。“餘瑞香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是實心眼兒的話。那位楊杏園先生,我倒也見過,似乎是個忠厚少年。他的生活能力,也還可以,不至於發生問題。姥姥這大年紀了,你還能倚靠她一輩子不成?設若她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前途,也有個歸宿。要不然,我也不說這句話,姥姥的病,到了極點了,你不能不早點打算盤。今天廚子上街買菜,回來說……“說到這裏,望著史科蓮,又微微一笑。史科蓮忽然想明白了。是了,今天早上到醫院裏去看楊杏園,曾送他上車,一定被廚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門房裏就在自己身後有一陣嘻笑之聲。今天他們對我的輿論格外不好,大概就是為這事引起來的了。便正色道:”不錯,我今天是到醫院裏去看望過姓楊的,我自信是正當的行為。“餘瑞香笑道:”你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這樣把直話告訴你,你倒以為我是說你不正當嗎?“史科蓮道:”我並不是說你,我也不是說哪一個。但是這種行為,我是知道為社會所不能諒解的,那也隻好由他了。“餘瑞香笑道:”你的心裏正難受,不要再提這個了。坐在這裏,也怪悶的,我們來下一盤象棋,混混時間。“說著叫了老媽子取了棋子棋盤,就擺在床麵前一張茶幾上。史科蓮道:”我心裏亂極了,哪裏還能安下心去下棋。“餘瑞香道:”原是以為心裏亂,才要你來下棋,好混時間。“
史科蓮也是覺得無聊,隻好由著她。但是下不到四五著棋,史科蓮已經就把土象破了一半。餘瑞香下了一個沉底炮去將軍,史科蓮隻知道撐起士來,卻不走士路,把士撐到象眼裏。餘瑞香道:“你是怎樣走的?士走起直路來了。”史科蓮兩個手指頭,夾著一個棋子,卻不住的抖戰。勉強笑道:“我實在心慌得厲害,沒有法子下了”。說著,就把棋子一推,兩隻手伏在棋盤上,頭又枕著兩隻胳膊,好象是要睡。
餘瑞香見她這樣,知道她心裏已是難過萬分,便不下棋了。將手推了一推她道:“不許隻是想心事了。吃飯罷,我去叫把我的飯開到這裏來,我們兩個人吃。”史科蓮正怕見餘家人,她說在屋子裏吃飯,正合其意。這一天,兩個人吃飯在一屋裏,談話也在一屋裏。十個月以來,姊妹們的感情生疏已極,這樣一來,又似乎恢複原狀了。
這天過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沒有大變動。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陰雲暗暗,不曾有日光放出。這已是七月下旬,西風吹將起來,陰天格外涼快。風吹在院子裏樹上,樹葉子吹得沙沙作響。史科蓮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褂,便在院子裏背靠著樹,兩手互相抱住,抬頭看那樹葉子翻動,卻發了呆。伺候餘瑞香姊妹的胡媽,正來問病,見史科蓮一清早就靠著樹發愣,也覺得她心裏一定異常難過,不免也動了側隱之心。便道:“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應該保重一點。
為什麽這一早響,就出來站住。院子裏又刮風又下雨,您不怕招涼嗎?“史科蓮道:”哪裏下了雨?“胡媽道:”您不瞧瞧地上?“史科蓮低頭一看,果然,院子裏麵的磚塊,和花盆上的葉子,都已濕了。這裏並排的兩棵樹,樹蔭底下,卻依舊是幹的。幹濕顯然,這裏倒成了一個白圈圈。不覺失聲道:”下雨了,我倒一點也不知道。“於是走到村外抬頭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細得象煙絲一般。風一吹,無千無萬的小點,攢成一團,向人身上撲來,格外有一種涼氣。史科蓮一人自言自語的道:”斜風細雨,好淒涼的天氣。“胡媽聽說道:”你說天氣涼,為什麽還穿了一件褂子,站在院子裏招涼哩?涼了可真不好,進來吧?“史科蓮也覺手涼如鐵,便帶胡媽一路進去看史老太太。胡媽卻通她換了一件褂子,另外還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蓮笑道:”誰也不理會我會害病,要你這樣掛心。這就冷了,在大雨裏頭拉車的,那不是人嗎?“胡媽還沒有答話,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說了。說道:”我不冷,倒是想點茶喝。“史科蓮聽說,連忙伏到床沿上,連叫了幾聲奶奶。史老太太披著蒼白的頭發,微微睜開一線目光,哼了兩聲。史科蓮道:”你老人家覺得心裏舒服些嗎?“
史老太太在被裏伸出一隻枯蠟似的手,讓她握著,微微的點了一點頭,慢慢的拖著聲音道:“好一點了,我要茶喝。”胡媽聽她這話,早已斟了一杯溫熱的茶,在床邊等著。於是史科蓮托住了她的頭,將茶送到她嘴邊下。史老太太將嘴抿著茶杯,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蓮問要吃什麽不要,她又說衝一點藕粉罷。史科蓮見祖母的病已有轉機,心中十分歡喜,高高興興的伺候。上午大夫沒有來,也不曾去催,以為藥水還有,大夫緩一個鍾頭來,也不要緊的。不料到了這天下午,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靈,隻是喘氣。兩點鍾的時候,大夫來了,坐在床邊拿著聽脈器聽了一會,那態度異常的冷靜。將測溫器放在史老太太嘴裏停了一會,抽出來一看,依然還是不作聲。史科蓮貼著床柱,靜靜的站著,就禁不住問道:“先生,病不要緊嗎?”大夫已經站起身來,有要走的樣子,便道:“沉重多了。上了年紀的人,血氣衰了,這也是自然的歸宿。”說著一麵向外走。
史科蓮跟著出來問道:“不要給點藥水喝嗎?”大夫就停住了腳,說道:“本可以注射一針。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罷。”史科蓮聽了他這話,加倍的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動,眼淚如拋珠一般,由臉上直向下滾。也不知幾時,餘瑞香走到了她身後,抄住她的胳膊,說道:“你站在這兒哭做什麽呢?你還是到屋子裏去看啦。”史科蓮哽咽著道:“據這大夫說,人是無用的了。我想還求求姑父,再找一個中醫來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盡盡心罷。”餘瑞香見她這樣,也是眼圈兒紅紅的。說道:“這個你放心。老人家事到臨危,無論如何,醫藥錢是不會省的。我這就去說,馬上請中醫,你回房去罷。”史科蓮聽了,掏出手絹,勉強擦幹眼淚,就悄悄的進了房。走到床麵前,看看祖母還是昏迷的樣子,那嗓子裏的痰聲,格外響得厲害了。餘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來看了兩次。並吩咐兩個老媽子,常川在屋子裏看守。餘佛香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親戚的別墅裏,得了電話,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來了。史科蓮雖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過了一會,果然請一位中醫來了。中醫按了一按脈,也沒有開方就走了。
史科蓮更覺無望,想起十餘年來,一老一少,飄泊天涯,相依為命,不料到了現在,竟要分手。索性屋子裏也不坐了,端了一張小方凳坐在走廊下,兩手抱住膝蓋,看著院子裏樹葉發愣,盡情的流眼淚。眼淚淌下來,並不去擦,由麵孔上向下流,把兩隻膝蓋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這個時候,天氣已經昏黑了。滿院子都是濛濛的細雨煙,被風一吹,直刮上走廊來。人身上也不覺有雨撲了來,但是有一陣一陣寒氣襲人罷了。院子裏樹葉上細雨積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點雨點到地下來。這種雨點聲,最是讓人聽了心裏難受。史科蓮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陣,不知道屋子裏的病人怎樣,又擦幹眼淚進來。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過來便問幾點鍾了。史科蓮道:“奶奶,九點鍾了。你老人家……”說到這裏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著氣,舉著枯蠟也似的手,對床麵前站的餘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擠上前,伏著床沿上,叫了一聲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母親麵子,照應這妹妹一點罷。”她姊妹倆聽了,也禁不住流下淚來,各執著老人家一隻手,說了“您放心”三字,就說不出來。餘佛香掉過身來對胡媽道:“趕快請老爺來,外老太太不好了。”一聲說完,這屋子裏已哭成一片,一會兒餘家人都來了,大家圍著床,史科蓮倒擠不上前。她抱著史老太太睡覺的一個舊枕頭,倒在旁邊一張小藤榻上,隻是亂滾。哭也哭不出聲,將臉偎旁著枕頭,用手撫摸著枕頭,口裏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憐的奶奶呀!我隻剩一個人了,怎樣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這樣慘慟,就有止住了哭來勸她的。史科蓮哪裏禁得住,隻是嚎一陣,流淚一陣,她足哭了兩個鍾頭,一時心裏發慌,竟是暈了過去。大家便抬著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蓮醒了過來,已經有一點多鍾了。睜開眼一看,並沒有和奶奶睡在一個屋子裏,不知如何睡到這裏來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樣了。在枕頭上猶豫了一會,這才想起祖母已經去世,自己是哭暈過去了的。一陣心酸,又流下淚來。這屋子裏是向來史老太太抽旱煙袋和人講閑話的地方,臨窗一張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麵的,現在隻有椅子,卻不見人,越發是酸上心來。屋子裏並沒有多人。隻有兩個老媽子,共圍著一個大柳條籃子,在那裏折金紙錠兒。柳條籃上,卻針插著一根佛香。她們一聲不言語,隻是折了金紙錠兒,就往籃子裏扔。這個時候,雨已變大了,風吹著一陣一陣的雨點灑在樹葉上,嘩啦嘩啦作響,讓人聽了,心裏更加淒慘。史科蓮哼了兩聲,便坐了起來,扶著床柱,就想要走。老媽子看見,便道:“史小姐,你躺躺罷,你哭得暈過去了,這就好了嗎?”史科蓮道:“不要緊的。”於是扶著壁子走,一步一步走到間壁屋子裏來。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帳子,用一床被將她蓋了,臉上另蓋著一塊紅手巾。床麵前,擺了一張茶幾。茶幾上一對燭台,插上兩校高大的白蠟。有一個小磁香爐,斜插著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燒滿著紙錢灰,將屋子裏釀成一種奇異的氣味。史科蓮一眼看見老太太那個綠色的眼鏡盒子,還掛在壁上,便伏到老太太床腳頭,又放聲哭了起來。她就是這樣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鬧了兩天兩夜。餘家因為官場中人,雖然是個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辦喪事。一直到送三之後,史科蓮才不是那樣混哭。然而嗓子啞了,眼睛也腫了,人更是瘦得黃黃的,一點血色沒有。混一下子,便是頭七。過了頭七,餘家便不能讓棺材停在家裏,次日就出殯,將靈柩停在道泉寺。餘家並無多人送殯,隻派餘佛香姊妹,共坐一輛汽車前來。靈柩在廟裏安妥當了,史科蓮又是一頭大哭,哭得人又暈過去。餘瑞香看得她傷感過甚,已經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國醫院去醫治。
第八十三回柳暗花明數言鑄大錯天空地闊一別走飄蓬
史科蓮原不是內症,在醫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為依著看護婦的吩咐,要在院子裏散散步。就走出來,倚著欄杆站立了一會。隻看見楊杏園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湖縐夾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麵診病室出來,因此就遠遠的叫了一聲。楊杏園見是史科蓮,走上前來便問道:“密斯史也看病嗎?我看你這樣子,病象很重呢。”史科蓮道:“沒有什麽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說到這裏,嗓子一哽,便無法說下去。楊杏園道:“什麽?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蓮道:“今天已去世十幾天了。我覺得她老人家很可憐。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親無靠,怎樣不傷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醫院裏來。依著我,倒不如死了幹淨。”楊杏園一想,她真成了毫無牽掛的孤獨者了。聽她說,也未免黯然。低著頭,連頓兩下腳,連說了兩個“咳”字。楊杏園不說話,史科蓮更是不能說話,於是兩個人對立著半天,也沒有作聲,靜靜的,默默的,彼此相望著。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蓮想起一句話,問道:“楊先生怎樣還到醫院裏來,病體沒有見好嗎?”楊杏園道:“病是好一點,但是身體老沒有複元,一點精神沒有。現在我是每天到這裏來看一趟病,密斯史身體怎麽樣?不要緊嗎?”史科蓮道:“要緊不要緊,那成什麽問題。就是一病不起,也不過多花親戚一副棺材錢。”楊杏園微笑道:“老人家這大年紀壽終正寢,這也是正當的歸宿,沒有什麽可傷的。密斯史又何必說這樣的話。嗐!像我這樣的人,有了白發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鬧病,讓千裏迢迢的老母掛心,更是罪該萬死了。”史科蓮道:“男子誌在四方,這也不算什麽恨事。楊先生辦事,是肯負責任,若是能請一個月半個月的假,回鄉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見麵了。象我呢,現在睜開眼望望,誰是我一個親近的人。”兩個人站著,你勸我幾句,我勸你幾句,話越說越長,整整的談了一個鍾頭。看護婦卻走到史科蓮身後,輕輕的說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進去休息休息罷。”史科蓮被她一說,倒紅了臉,便道:“我並不疲倦。”看護婦道:“你們家裏來了人了。”楊杏園也不便就這樣老站著,點頭道:“再會罷。”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湊巧,今天來看病的,正是史科蓮的姑父餘先生。他本來隨著看護婦走的,一見史科蓮和一個男子站著說話,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蓮見姑父前來看病,以為是破格的殊榮,很是感激。那餘先生一見麵,便問是和誰說話?史科蓮因為這事值不得注意,便隨口告訴他道:“是一個同學的親戚。”餘先生聽了,也沒說什麽,也不進養病室,掉轉身,逕自走了。這時史科蓮才恍然大悟,姑父對於這件事不滿意。心裏一想,早就和餘家脫離關係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依舊搬到學校裏去的,隻因為害了病,又耽擱了幾天。現在姑父既然還是不以本人為然,連醫院也不住了,就回學校去罷。至於後事如何,到了那時再說。主意拿定,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問醫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醫院。好在身上還有些零錢,也不怎樣痛苦。所有存在餘家的東西,就寫了一封信給餘瑞香,請她檢了送來。這個時候,到開學時間,已經很近,寄宿的學生,紛紛的來了,很是熱鬧,自己一肚子苦悶,也就無形中減去不少。不過開學時間既近,學校裏的學膳宿費,都得預備繳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來京以後,再和她從長計議,把自己的終身大事,也解決了。現在學校裏催款催得厲害。沒有法子,隻好不避嫌疑,再去找楊杏園,仍舊是求他接濟。
這日下午,照著往日去訪他的時候,到楊杏園寓所來。進了前座院子。富氏弟兄,都出去了,前麵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後麵院子裏,卻有兩個人說話,聲音很高,史科蓮一聽,是楊杏園和方好古老先生說話。自己心裏一動,走到月亮門邊那牽牛花的籬笆下,就不願上前。且站一站,聽著自己是否可以進去。若是不能進去,大家一見麵,更難為情了。當時就聽見楊杏園道:“你老先生不用說了。隻要李小姐到了北京,這事就會明白的。”方老先生說:“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實在是她願意犧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為她來,還是為著自己不成?”楊杏園道:“我說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沒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實說,我是為著灰心到了極點,反正今生無婚姻之分,認識女友,也不要緊。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幫助她。若是我現在和史女士談到婚姻問題上去。我這人未免其心可誅了。李女士苦苦的給我和史女士說合,真是給我一種痛苦。我原以為她身世飄零,才認她做一個朋友,常常幫助她一點。若是這樣,仿佛我對她別有用意,我隻好不再見她了。”史科蓮聽到這裏,不由得心裏一陣發慌,連忙向後一閃。貼住了月亮門邊的白粉牆,呆呆的站著出了一會神。心想還站在這裏做什麽?於是歎了一口氣,低著頭就走出大門。自己要想走路,已經分不出東西南北,胡亂雇了一輛車子,就回學校去了。進了寢室,衣鞋也不脫,就伏在疊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寢室的學生見她形跡可疑,也驚慌起來。便連連的叫她,哪會答應,這至少是暈過去了。同學一陣亂,把學監請了來,趕緊就打電話找醫生,幸而醫院路近,又是校醫,不多大一會工夫,醫生就來了。據他說是不要緊,給史科蓮注射了一針,又灌了一小瓶藥水,人就清醒些。
學監將她移到養病室裏,讓她好好的養了兩天,也就複原了。
史科蓮這兩天一個人睡在養病室裏,十分清靜無事,消磨時光,就把楊杏園的話前後仔細一想,自己心裏為自己解釋,李冬青和楊杏園感情好極了,為什麽要回絕他的婚姻呢?從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現在覺悟了,原來為的是我。我因為楊杏園很接濟我,感謝他的心事是有的,談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裏會想到呢?不過祖母在日,老有這個意思。我雖然反對,她和冬青說了也未可知。況且我在冬青麵前,既常說不忘楊杏園的好處,又和楊杏園常常往來。這樣一來,冬青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締婚的意思,因為受楊杏園。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願退出這個愛情的範圍,讓我們成就好事。唉!這實在是她錯了。偏是我一刻又沒想到,並不反對這樁親事。於是冬青格外灰心,極力舉我代她。楊杏園以為有我,弄得他的愛人疏遠,就最怕和我提親事。不過可憐我,又不願和我斷絕關係。所以這個問題,就越鬧越糾纏了。史科蓮想到這裏,以為我其始對楊杏園並無所謂,我何必不和楊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讓他們團聚。而這樣一來,不但把他兩人的痛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餘家對我一番揣測,也自然明白。我就隻一個無掛無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裏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麽婚姻。主意決定,心裏寬了許多,便靜等李冬青來了,把話和她說明。順便和她商量,請她想一個法子,解決自己生活問題。心裏一寬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學校裏會計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應,十天之內,作一次繳齊,決不少一個銅子。若是沒有錢繳清欠賬,馬上搬出學堂。會計見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料想她一定有把握,就老實等她十天。過了兩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說是一星期之內準到,又特意到史科蓮學校裏來,把話告訴了她。史科蓮就更安心等了。不料過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蓮自定的限期,隻剩一天了,依然沒有消息。打電話到方老先生公寓裏去問,他也說是不知道。自己是說了硬話的,到十天一定繳款,現在怎樣辦呢?本來自己生活問題,還沒有解決,讀書不讀書,更談不到,現在若把自己的衣物當了賣了來繳學費,把後路斷絕,更不是辦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沒有?若是依舊沒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見了會計,說款子有點事延誤了,還得過六七天。會計因她是先聲明的,也就答應了。史科蓮說了這話之後,頭兩天實在很急,課既不上,吃飯也吃不飽,睡覺也睡不安。
一天到晚,隻覺得心裏象火一般,自己也說不出來,究竟有什麽痛苦。過了三天,心裏複又坦然,無論遇到什麽事,覺得也無意思。這個時候,就是有人走上前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將自己飽打一頓,也覺得不必和人計較。心裏不是那樣吃了辣椒似的,隻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絕沒有一件事記掛著。飯到了時候就吃飯,睡覺的時候,倒在床上,也安然入夢。一天到晚,見人就微笑,卻並不上課。同學們見她先是發愁,現在又很快樂,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喜笑無常。她自己卻不在乎似的,並沒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學們都走了,她卻關了寢室的門,寫了一天的信。
這許多信中,就有一封給李冬青的,有一封給楊杏園的。信寫好了,把其餘的信暫收在箱子裏,給楊李兩封信,便藏在身上。當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裏來。何太太正盼望著她,見她來了,很是歡喜。及至史科蓮說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貴校去了兩回,說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認識餘府上,不便去拜訪你。預料你總有什麽事耽誤了,不然,你不能離學校這樣久。老太太這大年紀歸西去了,也是人生落葉歸根的事,不必去傷心。你是難得來的,我要留你吃晚飯,肯不肯吃?”史科蓮笑道:“可以,我正有話和你談呢,本不能來了就走的。”何太太道:“這樣就爽快。你有事就說罷。我早就承認極力幫忙了。”史科蓮知道她猶自誤會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沒有什麽話說,我就是有兩封信,請你轉交給兩個人。”說時,便在身上將信取了出來,交給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給楊杏園和李冬青的,心裏就有些疑惑,冬青總是要來的,有話可以麵談,何必要寫兩封信,讓自己去轉交呢?史科蓮見她躊躇的樣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這裏麵寫什麽,你就不管了。這兩封信,請你在一個禮拜之後,才可以拿出來。一個禮拜內,無論如何不要發表。”何太太皺著眉偏了頭呆想。史科蓮笑道:“我事先不便說,一個禮拜之後,拆開信來,反正也瞞不過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見她笑嘻嘻的,逆料這裏麵有許多兒女私情,既然她要一個禮拜之後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問,笑道:“好罷,我就猜一個禮拜的啞謎。將來打開信來,我看究竟有些什麽奧妙。”史科蓮道:“自然有奧妙。可是一層,你若不到時候就發表,那是不靈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個禮拜,看你是怎樣的靈法?”
史科蓮見她答應了,心裏很痛快,有說有笑。當晚在何氏夫婦家裏吃晚飯,還喝了一點酒。晚餐的時候,何劍塵也同席,她這樣歡喜,卻出乎意料以外,以為她究竟年輕,現在婚姻有了著落,連祖母喪事也都忘了。吃過飯之後,史科蓮要走,對何太太道:“送送我罷,又不知道什麽時候再會麵呢!”何太太聽說,果然不替她雇車,送出大門口,還陪她走了一條大街,她這才雇車去了。坐上車還連說了兩聲再會。
何太太見她很高興的回去,以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滿意而歸,回家就對何劍塵道:“史小姐對於楊先生的婚事,總是千肯萬肯十分滿意的了。但是楊先生老是咬定什麽嫌疑不嫌疑,這件事叫我們旁邊人怎樣去措詞。”何劍塵笑道:“不要忙,我有一個機會。上次我們探吳先生的口氣,他不是有了情人嗎?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確定的消息,他和同鄉朱韻桐女士,已經在西山訂了婚了,我們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寫得很好,朱女士又會畫中國畫,因此他辦了許多合作的扇麵條幅,預備宣布婚約後,就分送男女朋友,作為紀念。你想他兩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何太太道:“這和楊先生又有什麽相幹?”何劍塵道:“青年人見別人結婚,沒有不羨慕的。我要對碧波說,叫他招待賓客宣布婚約的時候,辦得熱熱鬧鬧,把史女士也加入這宴會。杏園自然是到的,就趁那個時候,向他進言。”何太太笑道:“我以為你真想了什麽法子,原來就是這樣一頭屎主意。要是楊先生那樣容易受感動,早就解決了,還等今日嗎?”何劍塵笑道:“其實我是真沒有法子,不過這樣說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沒有來以前,探探他的口氣。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們就轉過來勸李女士罷。”何太太笑道:“你簡直是傻瓜,越說越遠。李女士要願意結婚,還用得著我們現在來勸嗎?”何劍塵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各人自掃門前雪,隨他們會罷,我不管他們的閑事了。”何太太笑道:“你說出這話來,簡直該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當年我們的事,人家是怎樣幫忙的。
到了現在我們就不應該幫人家一點忙嗎?“何劍塵笑道:”你這人倒是知恩報恩,今天晚上他要上報館來的時候,可以對他說說。“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嗎?“
何劍塵道:“哪裏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請假,勉強做事呢。他不但照舊做事,而且又另外加了兩件事做。”何太太道:“那為什麽,不怕受累嗎?”何劍塵道:“我也是這樣勸他,據他自說,這兩年以來家道中落,南邊全靠他寄款子接濟,他自己的錢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說楊先生不知道什麽叫算賬,這是他一個大壞處,這個樣子,每月掙一萬也是窮。”何劍塵道:“你以為天下人都要象你們一樣,抱著一本奶奶經,掐著指頭過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是楊先生那句話了,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是餘積幾個不好嗎?楊先生若是能餘積幾個,何至於現在生病還要賣苦力做事呢?”何劍塵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胸,你以為這話有理,人家還以為這話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說了。”何劍塵說到這裏為止,就上報館去了。
到了編輯部,隻見楊杏園撐著頭,一隻手在桌上寫字。身邊站了一個排字小徒弟,正在等稿子。何劍塵一偏頭看他,見他緊鎖著兩眉,一語不發。手上捏的正是一枝無尖禿筆,隻聽得一陣細微的瑟瑟之聲,在紙上響。連書帶草,在那兒趕著做稿子。電燈映得他那兩領,越見得蒼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經寫好題目是“三大快活主義”。何劍塵不由笑了起來,說道:“你貧病交加,還說三大快活主義,你真是一個能苦中作樂的人了。”楊杏園道:“我幹的這個買賣,不是要給讀者一種興趣嗎?依你說,我該天天對了讀者痛哭才對呢。”何劍塵道:“不是那樣說,你既然有病,應該多休息些時候,何必這樣拚命的掙紮著來做呢?”楊杏園長歎了一聲道:“我的責任太重了,我的負擔也太重了。春蠶到死絲方盡,寧人負我罷。”何劍塵本來要慢慢的和他談到婚姻上去,現在見他滿腹牢騷,就不願意再談那個。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嗎?他和朱女士訂婚了。”楊杏園道:“我原也仿佛聽到這一句話,但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來看我的病,我問他,他說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氣,還是頑皮。打算擇一個日子,他和朱女士各人單獨的下帖子,請各人的客,這地點可在一處。等客到齊了,他們做起主人,臨時宣布婚約,讓人家意外的驚訝,而且還有許多合作的書畫小件,當場送人。不過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經公開了,打算三五天內,就要請客。請客的地點也特別,在香山甘露旅館。約好了地點齊集,他賃了兩輛長途汽車載鬼,一車裝了去。”
何劍塵笑道:“不要胡說,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氣,你怎樣把賓客當鬼,那主人翁成了什麽呢?”楊杏園笑道:“我一時不留神,說出這句話,你千萬不要和碧波提起,他縱然不忌諱,也不能認為這是好話。”何劍塵道:“那自然。你和兩方麵都認識,大有作證婚人的資格。”楊杏園道:“不錯,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裏會過兩次。她怎樣認識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劍塵道:“碧波這上十個月,不是開始研究圖畫,加入了什麽書畫研究會嗎?這就是他們認得的原由了。”楊杏園道:“是真的。現在男女社交,還不能十分公開,大家隻有借著什麽研究會,什麽文學社的幌子,來做婚姻介紹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樣好好學起畫來?原來他是學著畫眉呢。”說話時,楊杏園已將文稿做完,將筆一扔,昂頭長歎了一聲說道:“累夠我了。”何劍塵道:“你回去罷。稿子若是不夠,我來和你設法子。”楊杏園對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淺。”於是立刻就坐車回去。到了家裏,脫衣上床便睡。
富家駿這幾天正趕著修理自己的舊作,預備出單行本。每天晚上,總要到十二點鍾以後,才能睡覺。他房後一扇窗戶,正對著楊杏園的房間,他理一理稿子,抬頭一看,隻見對麵屋子裏黑洞洞的。心想剛才電燈亮了一陣,怎樣又滅了,難道楊先生沒有回來嗎?正好聽差進來沏茶,一問時,他說楊先生今天回來,茶也沒喝一杯,就睡下了。富家駿知道楊杏園的病沒有好全,怕是病又複發了,因此輕輕的走進他屋子去,將電燈一扭著,隻見楊杏園向裏側身而睡,桌上有一個貼著快信記號的信封,旁邊亂鋪著幾張信紙,有一張信紙,卻落在地下。因俯身給他拾了起來,無心中卻看見上麵有一行觸目的字樣。那字是:“今年歲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緊迫。信到之後,務須查照前信,籌洋一二百元寄來。”富家駿隻看了這幾個字,知道是楊杏園的家信,不便望下看,就給他放在桌上。那麽,楊杏園所以力疾從公,也大可以想見了。當時也不驚動他,依舊熄了電燈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見了富學仁,把楊杏園經濟恐慌的話告訴了他。富學仁道:“既然如此,我這裏開一張兩百塊錢的支票,你送給他,就算是你們的束修。他是不亂要錢的人,你這話可要好好的說。”富家駿也覺他叔叔這事辦得很痛快,趁楊杏園不在家,把一個信封將支票封了。信封寫了幾個字:“奉家叔命敬獻薄儀以代束修,學生家駿上。”楊杏園回來,將信拆開一看,就知道富學仁是有心救濟自己。不覺歎了一聲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自己正要錢用,用不著虛偽謙遜,就收下了。吃晚飯的時候,親自告訴富氏兄弟,叫他轉為致意道謝。次日便忙著把款子匯回家去,款子剛匯走,當日又接了家裏一封信,說是銀錢周轉不過來,家裏要賣了房子還債,以後接濟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舉債。本來,想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辭了一兩件事,輕閑輕閑,看到這封信,又不敢著手了。自己轉身一想,天天這樣幹下去,也不見有什麽痛苦。大夫雖說病根未除,作醫生的人,是過分的細心,用話來嚇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癢,有什麽病呢?這樣一想,把繼續工作的心事,複又決定。過了兩天,也不覺得有什麽痛苦,不過飯量減少,懶於動作而已。
這日清早起來,剛一醒過來,忽聽得聽差在外麵說,趕快去告訴楊先生,這是一件喜信,他聽見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楊杏園聽了此話,以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來了,一翻身爬起來,趿著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塊窗紗,向外看去。隻見聽差手上拿了一個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麵進來。楊杏園便問道:“是我的信嗎?拿進來瞧瞧。”聽差送進來,接過來看時,是一個潔白紙麵,上麵一個犄角,印著幾片綠色的葉子,間著兩三朵菊花。用紅絲格框了一個框子,中間就寫著收件人的姓名。
那字寫得非常端正秀麗。楊杏園一看,就知道是吳碧波的筆跡。翻過來看時,卻是紅色印的仿宋字跡。那字道的是:“我們因為彼此情投意合,一個月以前,已經訂婚了。近來許多好友,曾問及這一件事。而且許多好友,隻認識韻桐或碧波一個人。
我們為彼此介紹和諸位朋友見麵起見,特定於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館,潔樽候光。當日並備有長途汽車迎送。諸位好友,均請至西四亞東茶點社齊集,以便登車,務請光臨。朱韻桐吳碧波敬啟。“楊杏園心想這樣好的紙和這樣美麗的印刷,我以為要寫上些很雅清的小啟,不料卻是這樣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這樣好的機會,不賣弄賣弄呢?正在這時,何劍塵來了電話,也是說接到了這一封帖子。楊杏園便告訴他,這帖子何以用白話寫?何劍塵道:”我聽到說了,他本來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這位朱女士說,他們的朋友新人物多,若要那種文字,是丟在臭毛坑裏三十年不用的東西,恐怕朋友們要笑的。而且他也說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過在重陽佳節前後,這一段風流韻事,情願讓給你去幹了。“楊杏園在電話裏聽了,也笑個不止。何劍塵道:”如何?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便商量著要不要送喜禮。楊杏園道:”訂婚是用不著送禮的。不過我們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幾首歪詩賀他。既然他跟著夫人轉,嫌腐敗,我們就買點雅致些的小紀念品得了。我這一向子疲倦極了,不能上街,東西就全由你買。等他結婚的日子,再送禮罷。“何劍塵道:”你身體弱到這樣,西山還能去嗎?“楊杏園道:”到那天再說罷。“掛上電話,楊杏園拿了那帖子出一會神。心想以情而論,不能不去,剛才不該說再看的話,很是後悔。偏是何劍塵又把這話通知了吳碧波,說是杏園身體弱,你可以勸他,香山不必去了。吳碧波覺得也是,又親自來見楊杏園說道:”由宮門口到甘露旅館,上山有半裏之遙,若是找不到轎子,恐怕你上去不了,你就不必會罷。“他這樣一說,楊杏園覺老友體貼周到,越是要去。說是並沒有什麽病,應該參與喜事,讓精神上愉快愉快。吳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另雇輛車子接你罷。長途汽車,坐得不舒服。“楊杏園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你未免太破費了。“吳碧波笑道:”那也說不得了。誰教我們的交情很厚呢?“楊杏園見他如此說,更是要去,便認定了必到。可是就在這日晚上,有些發燒。到了次日,燒得厲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覺。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隻有一天,料著也總不會恰在這個時候,就會生大病的。
晚上要表示無病,還掙紮到報館裏去了。何劍塵等他稿子發完了,就拉他到編輯室隔壁屋子裏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紅鸞星動了。”說時,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給他道:“你看看,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轉致的一封情書,你什麽時候能作答呢?”楊杏園接那信封一看,上麵寫著“煩代交楊杏園先生啟史托”。楊杏園倒很為詫異,她為什麽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轉交過來呢?心裏默計著,總不外婚姻問題。在這裏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說道:“又不知道你們弄什麽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說。”何劍塵道:“這可不幹我事,人家托了,我不得不交給你。至於信上說的是些什麽,我一點不知道。”楊杏園道:“這時我也不和你分辯,讓我看了信再作計較。”當時各不言語,楊杏園先自回家,坐在車上一路想著,史女士為什麽寫信給我呢?答應我的婚姻嗎?不能夠。無論女子如何解放,沒有反先向男子談判婚姻問題的。拒絕我的婚事嗎?也不對。我和我的朋友,隻是背地裏討論這件事,並沒有誰正式和她提到這一層。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又怎樣能無的放矢的來拒絕哩?一路想著到了家,什麽事也不管,首先就把這一封信拆開來看。倒是厚厚的有幾張信紙。那信道:杏園先生惠鑒;在您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上海了。我這次南下,沒有一定的方針,要到哪裏去,也不必計劃著到哪裏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
原來我的意思,隻圖報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別的事情,我是不計較的。楊杏園劈頭看了“我已經到上海了”一句,心裏已經是撲通一跳。看到這裏,這次南下,卻是為著本人,這就很可詫異。我有什麽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這倒要看她所舉的理由。再向下看時,那信道:二位對我的恩惠,也不必來說,您二位當然也認為有的。我雖不能象孔夫子所說的話去做,以德報德,但是無論如何,我總不能以怨報德。我既不能以怨報德,我就隻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著。因為先祖母去世以後,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了極點。我在北京沒有家,到別處去,也是沒有家,所以我就覺得無論走到哪裏去,無非是一個人,走與不走,沒有關係。不過因為許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姻問題,我為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決定了等車女士來再說。這話怎樣說呢?以先生品學情誼和我來締婚,我當然無拒絕之餘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生對我,恐怕談不到愛情二字。既沒有愛情,婚姻從何而起呢?那信原是八行紙寫的。第一二張,還行書帶草,寫得勻勻的。現在寫到這裏,字跡更潦草了。字體固然大了許多,墨跡也很淡。下麵寫得是: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為什麽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愛情作用,所以這樣辦。但是無論如何,您和李女士的愛情,也是公開的,我萬萬趕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這樣不解您的意思哩!其後我又想,她或者憐惜我,讓我有終身之靠。所以寧可犧牲自己,來幫我的忙。然而這下並救人的行為,我也不大信任。最後我聽人說,她立誓要抱獨身主義,她落得做個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薦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應這件事。因為您和李女士兩方麵的關係人都來勸我,我想您兩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有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貴寓處,聽見您和方老先生談話,您和李女士的情愛,是萬萬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願意這件婚事,那已是絲毫不錯。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後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我感謝,我們有締婚的意思。不過礙著她,不好進行罷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愛範圍,來主持這件事。這正是她愛您之極,不願您不快活。同時也是成全了我的一生,她卻不知這完全出於誤會。先生原不曾愛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總而言之,都是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橫生了一種隔閡。由此說來,李女士忽然消極,為的是有我。先生堅決的要李女士到北京來,也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誤會,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會明白,也許再添些糾纏。我與其費許多唇舌筆墨,來解釋這個誤會,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開。那末,李女士一到京,聽我走了,自然把疑雲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謂了。楊杏園看到這裏,才把一天雲霧撥開,情不禁的,將腳一頓道:“她自己完全誤會了,還說是我們誤會,這不要命嗎?”再往下看是:因為如此,我就在寫信的第二日動身南下了。我將我所有的東西,和先祖母所遺留下的東西,一齊變賣,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這個錢,我就可以去找我的歸宿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個遠房的叔叔。聽說他在一個工廠裏管賬,我和他找點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設法回雲南故鄉去,因為那裏還有些家長,或者可以給我一點安身之所。不過我有一句題外的話,要告訴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訓,我決計守獨身主義了。不獨守獨身主義,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親戚朋友來往了。因為我覺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諒解,就不必往來。然而誰又能諒解誰呢?自然,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守獨身主義投身到社會上去,是很危險的事,但是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還有什麽危險可怕呢?
楊杏園看到這裏,心裏未免有些惻然不忍,歎了一口長氣道:“聚九州十三縣鐵,不能鑄此大錯也。”再看下去是:既然我不怕死,哪裏也可以去。縱然是載途荊棘,我也看成是陽關大道。有一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著,等死神降臨。所以從此一別,也許三十年五十年後我才死,也許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總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歡迎死神,我也不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這就是以後我的下場,請您轉告我的朋友罷。大家永久不見了,也不必掛念了。先生對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報答,若有來生,來生決不忘的。若無來生,就算天下多一個負您的罷了。除函告先生外,並另有一函,將此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盡於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蓮謹白楊杏園反複將信看了兩三次,越看越心裏難過。心想一個十幾歲的女子,要子身隻影,去飄蕩江湖,這豈不是危險萬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種形勢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種種誤會,種下這種惡果。看她這信,竟是很鍾情於我的,不知道聽了我什麽話,憤而出此。我一向夢夢,不知她是很有意於我的,我真負疚良深了。幾張信紙,散亂著攤在桌上,他卻兩手相抄,向後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隻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語的,又歎一口氣道:“今生已矣。”這個時候,業已夜深,楊杏園盡管坐著,隻覺兩隻腳冰冷。
冷到極點,也坐不住了,隻得上床去睡。
第八十四回爽氣溢西山恰成美眷罡風變夜色難返沉屙
次日還未起床,華伯平就來了,站在床麵前連連喊道:“杏園!杏園!怎麽還不起來,今天有盛會,忘了嗎?”楊杏園醒過來,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見是華伯平,便坐了起來,強笑道:“你來得早呀!”華伯平道:“起來得早嗎?今天碧波在香山請客,還要把汽車……”說到這裏,逼近了他的臉看了一看,問道:“呀!這是怎麽了?你的眼睛有些腫了。臉上也似乎清瘦了許多,你熬了夜了嗎?”楊杏園道:“昨晚上睡得很早,並沒有熬夜。不過我的電燈用得光太強了,常常總是眼睛鬧毛病。”華伯平搖搖頭道:“你這不是光鬧眼疾,精神也很頹喪。你這一向身體不好,自己又不善於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勞動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楊杏園道:“我自然去,他還為我另雇了一輛汽車,我能說不去嗎?”華伯平道:“能去固然是極好。但是我一看你臉上的氣色極是不好,不要為了這個再受了累。”於是就把旁邊茶幾上放的一麵小鏡子,交給他手上,說道:“你照一照看。”楊杏園照了一照,將鏡子向床上一扔,笑道:“這算什麽病容,不過昨晚睡覺沒有睡好,把眼睛睡腫了,過一兩個鍾頭,就會好的。”說著打起精神,就坐起來穿衣。衣服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鬧鍾,還隻八點半鍾,笑道:“伯平,天氣很早,我們到胡同口上咖啡館裏去吃一些點心罷。你看看,吃起來,我就不象病人了。”華伯平見他談笑自若,也以為他真沒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館去吃點心。回來之後,又高談了一個鍾頭,汽車才到。
這小車就隻華楊兩個人坐,很是舒服。開到香山宮門口,正有吳碧波兩個同學,穿了西裝,胸前掛了一個小紅條子,站在宮門口,見了華楊二人,就上前招呼。楊杏園原怕自己走不動,想騎頭上山驢子到甘露旅館去。現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說,就由一個招待員引導,順著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幾次台階,隻到旅館大門,楊杏園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們又不休息,接著就一直向上去,弄得他麵紅耳赤,氣喘不止。到了食堂,隻見東西對列,擺著兩張長桌子,裏裏外外有許多男女。最可注意的,就是去年給李老太太賀壽那一會的女賓,如梅雙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這裏。那梅雙修和史科蓮李冬青比較是親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認識楊杏園。當時見了他,笑著微微一點頭。楊杏園也就笑道:“梅女士,我們好久不見了。”梅雙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見。那位史女士怎麽也好久不見?”楊杏園隨便答應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見了。”說到這裏,有一個西裝少年和梅雙修打個照麵,他就走開了。當梅雙修說話時,見她手指上帶著一個定婚戒指。現在看那西裝少年手一揚,也帶有定婚戒指,這就了然了。梅雙修穿了一件墨綠綢旗衫,那少年穿一身青嗶嘰便服,都把皮膚反映得雪白,真是一雙壁人。楊杏園看著,真添了無窮的感慨。心裏正這樣想著,又看見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對未婚夫婦,同站在石欄邊,向著山頭指指點點。忽然有人在背後輕輕的拍了一下,笑道:“什麽事看得這樣出神?”回轉頭看時,卻是吳碧波。見他穿了一件新製的西裝,領襟上插了一朵新鮮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搖了兩下,笑道:“老弟台,大喜呀!”吳碧波未曾開口,那朱韻桐女士,正走過來。隻見她穿著一件淺霞色的素緞旗袍,漆黑的短頭發上,又紮了一根淺霞色的絲辮。在左耳上,紮了一個小小的蝴蝶兒。這淺霞色就是俗傳的印度紅,顏色非常鮮豔,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臉上敷了一層粉,在兩顴之上,又淺暈了一層胭脂,真個是明露朝葩,東風醉蝶,雖濃豔卻不傷雅,而且喜氣洋洋,和別人的氣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認識,楊杏園和她彼此一點頭,吳碧波笑道:“這不用得我介紹了。”楊杏園笑道:“還是要你介紹的,從前是朱韻桐女士,現在……”說到這裏,忽然一想,這話說糟了,現在人家未結婚,還是女士呀。便改口道:“雖然還是朱韻桐女士,和從前不同,從前不過是朋友認識的朋友,而今因為你的關係,直接是朋友了。在這個關鍵上,你負有說明的責任啦。”吳碧波微笑,朱韻桐卻在頰上更增了一層紅暈。楊杏園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
我在李女士家裏赴壽會的那一天,認識了朱女士,不想今天會由朱女士來請我。“
吳碧波笑道:“說這話,似乎有些感慨係之呢。但是一時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不久的時候,我相信你的問題,也就解決了。”楊杏園笑道:“我的什麽事快解決了?我倒不明白。”朱韻桐以為楊杏園有意裝傻,就向之嫣然一笑。不過他一對未婚夫婦,今日是主人,要到處招待客,和楊杏園隻說了幾句話,就走開了。
這個時候,客已到齊多時,吳碧波就請大家入席。那兩張大餐桌,一邊是吳碧波主席,一邊是朱韻桐主席,其他的各一席上,都已寫好男女來賓的位次紙片,卻是不分男女,間雜而坐。吳碧波特別看得起楊杏園,竟將第一席分給了他。他的緊鄰,是那位楊愛珠女士,對麵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婦二人,楊杏園看了,正躊躇著,華伯平在他身後牽了一牽他的衣服。楊杏園會意,就跟著他走到一邊去。華伯平輕輕的笑道:“你知道嗎?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對一對的排下坐著。若不是一對夫婦,他也要用別的方法,想法讓你配成一對兒。你看你的緊鄰,不是楊愛珠女士嗎?你姓楊他也姓楊,這也勉強可以說是一對兒了。”楊杏園一想,果然。笑道:“這未免太無聊了。我寧可不入席,我也不坐。”華伯平道:“寫好了位次,那是不許再讓座的。你要再讓座,就畫蛇添腳了。”這時,吳碧波已親自走過來,拉他人席,楊杏園為情麵所拘,隻得坐下。一看滿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紅粉佳人,席上自融和著一片芬芳馥鬱的脂粉氣,別有風趣。不過他自己這一次上山,極是受累,到了甘露旅館,人便是勉強支持。這個時候入席吃東西,他簡直不知道是什麽味,慢慢的有些頭昏。在場的人說笑話鬧酒,他隻是莫名其妙的,發出一種微笑,向人家望著。後來大家一陣起哄,要吳碧波演說,碧波紅了臉,勉強站立起來,用手去理麵前擺的刀叉,好半晌才笑著說道:“今天請到這裏來,無非是介紹各位朋友彼此見麵,蒙諸位老遠的來了,我很榮幸。但是實在沒有什麽可演說的。”有幾個調皮青年,就非要他說訂婚的經過不可。碧波逼得沒有法,隻得繼續說道:“訂婚是戀愛的結晶,這原不必說的。我們訂婚,也不過如此。現在諸位一定要我說訂婚的經過,我可以略略報告。碧波是個喜歡美術的人,朱女士也是一個喜歡美術的人。因為如此,我們就都在美術研究會成了朋友。後來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訂了婚了。碧波希望許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終身伴侶,最好在朋友裏麵去找。這樣辦,才可以彼此知道為人,容易結合。這是我一點經驗,就此可以供獻給諸位。諸位到此,我也不過是請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對著這清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紀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請大家幹一杯。”於是舉起玻璃杯對兩邊座上舉了幾舉,大家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說是敷衍了事,非朱韻桐演說不可。許多女賓跑上前和她交頭接耳,牽衣扯袖。朱韻桐無論如何不肯。
後來大家公推何劍塵演說。他背了兩手,站起來笑嘻嘻的說道:“劍塵今天且不談戀愛,我先主張大家要注意憲法。憲法上說,人民有聚會結社之自由。我們知道這一點,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趕快多辦些研究會同盟會聯合會,要男女會員都有。”大家先聽到他說要注意憲法,都很詫異,今天這一會,與憲法有什麽關係呢?
後來他說到憲法有聚會結社之自由,有些神經過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開上去,便發出微笑來。後來他果然如此說,大家就是一陣哄堂大笑。何劍塵停了一停,然後說道:“好在憲法上定了的,結社自由,在社以內的正當交際,那是可以受法律保障的。於是男會員女會員,因誌同道合,可以變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合一變呢?這就不必我多說,在座的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家笑著一陣鼓掌。何劍塵正了一正顏色道:“我這話似乎很滑稽,其實是有理由的。因為男女的交際場合,現在很少,能夠在集會結社的中間,帶尋終身的伴侶,那是最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在聚會結社裏,還有這樣一個機會,作為獎勵,可以使得一班人對於會務,格外熱心了。”在座正有幾個人在學生會和同鄉會的,聽了這話,倒有些中了心病。知道這一層的,又狂笑著鼓起掌來。何劍塵道:“吳碧波先生,朱韻桐女士,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滿,很可以給未婚者作一個榜樣。我現在請大家幹一杯,與主人翁祝福。”大家聽他的話很高興,都幹了一杯。
何劍塵和楊杏園卻隔了一張桌子,先是未曾注意他的狀態,現在偷眼看他,見他臉上雖然帶有笑容,卻是氣色很壞,而且腰部微彎,沒有一點振作的樣子,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體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鬧,讓大家自然的結束。不多一會,咖啡已經送了上來。楊杏園倒是覺得這個對勁,趁著杯子還在冒熱氣,端了杯子骨都一聲,一口氣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覺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來,對何劍塵點了點頭。何劍塵走過來輕輕問道:“怎麽樣?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忽,不要是受了累吧?”楊杏園眉毛微微一皺說道:“我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不過碧波是喜事,我又不便說生病,壞了他的兆頭。”何劍塵道:“好在汽車在山下等著呢,我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內人在這裏,碧波問起來,就說我陪你到雙清別墅去了,那也就不關事了。”楊杏園道:“那也好,勞你駕,你就扶著我下山罷。”何劍塵看他樣子,實在不行,私下對茶房說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轎,停在旅館大門外。然後和楊杏園象閑談似的,一路走出門來。楊杏園坐上轎子,何劍塵也跟著在後麵慢慢的走下山來。何劍塵到山下時,楊杏園已斜躺在汽車裏多時,何劍塵坐上車,車就開了。因問道:“杏園,你今天何必來呢?你這個身體壞極了,實在不能再受累呀。”楊杏園道:“碧波有這樣一段美滿因緣,我很歡喜,我怎能不來呢?”
說時,將手握住何劍塵的手道:“老大哥,我們交情,不算壞呀。我看我是不行了。
我很喜歡這香山下臨平原,形勢寬展,我的身後之事,你自然是有責任的,你能不能把我埋在這裏呢?“何劍塵笑道:”你簡直胡說,多大年紀,就計算到身後的事了。“楊杏園道:”你別忙,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想那義地裏沒有什麽意思,最好你把梨雲棺材也挖了搬來,我也有一個伴。“何劍塵道:”你何必記掛到這上麵去。你要知道你的病這樣延下去,一來常因你心靈不解放,二來就為你工作太多。
你休息不休息,還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該解放你的心靈,凡事都不要抱悲觀,向快樂方麵做去。“楊杏園斜躺在汽車犄角上,汽車一顛動,他的身子也是一顛動,人隻是懶懶的躺著,那手握住何劍塵,兀自未放,歎了一口氣道:”我這種環境,叫我怎樣解放心靈呢?你昨天所給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嗎?“
何劍塵道:“這話從何說起?史女士難道對你還有微詞嗎?”楊杏園搖了一搖頭,半晌才說道:“非也。到了我家裏,我將信給你看,你就明白了。”說完,他就默然。何劍塵無論說什麽,他都不作聲。何劍塵見他麵色蒼白,想到他家境不好,情場坎坷,把一個詞華藻麗,風流自賞的少年,憔悴到這般田地,也為之黯然。兩個人都寂然。汽車到了寓所,楊杏園將何劍塵引進屋,一聲不言語,就把史科蓮的那一封信,交給他看。何劍塵從頭至尾一看,連連跌腳道:“嗐!怎麽會弄成這種錯誤。”看楊杏園時,隻見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張紙,揮筆狂草。何劍塵看時,卻是填的一闋《浣溪沙》。那詞道:欲懺離愁轉黯然,西風黃葉斷腸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將詩當藥,啼痕猶在行波箋,心肝嘔盡更誰憐?
莫道相思寸寸灰,離魂欲斷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飛……
何劍塵見他填得字句這樣淒楚,不等他將第二闋寫完,便用手來奪去。楊杏園道:“你為什麽不讓我寫下去?你以為我還是無病呻吟嗎?”何劍塵道:“你病到如此,怎麽無病?不過我不主張你在這傷心之境,再作這種傷心人語。你盡管好好休養。隻要有人在,婚姻問題經濟問題都容易解決。”楊杏園昂著頭淡淡一笑道:“我用不著解決這兩件事了。”說這話時,手扶住桌子犄角,說道:“我頭暈得很,我要睡了。”何劍塵道:“大概是坐汽車顛的。”楊杏園道:“不但是頭暈,而且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餓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燒得心裏難過。又似乎心裏有幾十件事要安排,都沒有安排得好。”說話時,吐了一口痰。因沒有夠著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劍塵一看,竟是一朵鮮紅的血。不覺渾身一陣發麻,急出一陣熱汗。連忙將身一閃,閃了過來,遮住那口血。因扶著他的右肋說道:“你實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罷。”楊杏園聽了他的話,就由著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劍塵把他那床青羅秋被,輕輕展開,給他蓋了。不到三十分鍾,竟睡熟了。
何劍塵悄悄走出房門,對聽差說,把那血掃去了。然後到了前麵,會富氏兄弟說話。正好他們都在家,富家駿受楊杏園的熏陶最深,聽了楊杏園吐血,連頓兩下腳道:“真個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楊先生作文章是淒涼感慨,富於病態,我就料他和納蘭性德一樣,要不永年,……”富家駒搶著道:“你簡直胡說。楊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說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見得就會怎樣?”何劍塵皺眉道:“看他的氣色,可實在不好呢。”富家駿道:“既然如此,那就趕快把楊先生送到醫院去。在家裏醫治,那是不如醫院裏周全的。”何劍塵道:“送到醫院裏去嗎?可有問題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醫院裏認為是傳染症,不肯收的。”
富家駿道:“西山天然療養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裏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楊先生送了去吧!”何劍塵搖搖頭道:“不行,不行。他就為了上一趟香山,勞累得病勢加重,哪裏還可以出城呢?說不得了,請賢昆仲多費一點神,看護著他。
千萬不可對他說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勢沉重的。一受驚駭,危險就會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這裏守著他,我先請大夫給他來瞧瞧,等大夫來了,我就好走。“於是翻著電話簿,請那位劉子明大夫來。偏是劉大夫又出診去了。急得何劍塵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走了幾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煙卷,取了一枝煙卷,(口卸)
在嘴裏。因為找不到取燈,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個指頭,將煙卷夾著,呆立著不動,把煙卷都夾得鬆開了。富家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請便罷。大夫來了,我們會引他去診脈的。何先生把事辦完了,回頭再來就是了。”何劍塵道:“事倒不要緊。不過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病,等大夫來了,瞧過了病,究竟好不好,說出一句話來,我也好放心。”說時,又悄悄的走到楊杏園屋子裏來。見他雙目緊閉,睡得正是沉酣,這臉色卻分外的蒼白,微微顯出兩個顴骨影子。何劍塵走上前,伸著手撫摸了他的額角,又伸手到被裏去摸了摸他的手,覺得他微微有些發燒。想到平常人說,害肺病的人,是不能發燒的,胸口上不由的撲突撲突接連跳了幾下。輕輕的將手縮出來,站在床麵前,對他的臉,望著發了一會呆。忽聽得屋子外的掛鍾,當當敲了四下。四點半鍾,自己還有朋友到家中來會,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家裏,何太太也回來了。何太太手裏拿著一封信,高高舉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這個人望到了。”何劍塵道:“是李女士來了快信嗎?”
何太太道:“她說發信後兩三天,就可以動身。這個時候,也許在漢口登車了。”
何劍塵接過信來一看,果然是如此說。點了一點頭道:“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劑的續命湯還要值錢。刻不容緩,就該送給杏園去看。不過我在家裏,要等一個朋友,馬上走不動,你先拿了信送去罷。”何太太道:“那忙什麽?晚上你和他見麵,遞給他也不遲呀。再不然,先打一個電話告訴他也可以。”何劍塵跌腳歎道:“嗐!
事情大變了,你哪裏知道呢!“於是將史科蓮的信,楊杏園的病,說了一個大概。
何劍塵說一聲,何太太嗐一聲,何劍塵一說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來的一封信走了。何劍塵在家裏等那客,先是久等不來。等得來了,又是談個滔滔不斷。
糊裏糊塗一談,不覺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該吃晚飯。這時太太又不見回來,恐怕杏園的病,是沒有好現象,心裏隻是安放不下,一麵吃飯,一麵想著。他忽然將碗一放,便走去打電話,問楊杏園的病況。那邊聽差,知道是何劍塵,便叫何太太來接電話。何太太道:“你吃飯罷,我暫不回來了,我在這裏等你。你快點把事辦完,你就來。”何劍塵道:“杏園的病怎樣?”何太太道:“倒不怎樣。不過我看他很可憐,我在他這兒陪著他談談罷。”何劍塵聽他夫人如此說,心裏倒放下一塊石頭。這才去吃飯。不過心裏念著楊杏園的病,總覺不大放心。在報館裏編稿子的時候,好好的將筆一放,兩隻手捧住胳膊,望著電燈呆了半晌,歎一口氣。
同事的史誠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對麵坐了。因道:“劍塵,你和杏園的友誼,實在不錯。他的病重一點,你就這樣惦記。”何劍塵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們雖不能說是知己之交,我覺得杏園,實在是和藹可親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們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協助不少。我對於他的困難問題,絲毫不能幫忙,我心裏異常抱歉。他若是病沒有起色,這種人是這樣下場,我也要灰心跟著他學佛了。”他一說,編輯部同人,大家都議論起來。雖然也有素來對楊杏園表示不滿的,這時也很原諒他。何劍塵聽了這種言論,心裏越是難過。也不到稿子辦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楊杏園寓所,恰好是這一條胡同的電燈線斷了火,漆黑黑的。摸著門環打了四五遍,才有聽差出來開門。聽差手裏拿了一個蠟台,插著半截洋蠟,黃色的淡光在風中搖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閃一閃。聽差關上門,舉蠟在前麵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蠟就吹滅了。院子裏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清楚,隻有模糊的樹影子,被風吹著顫動。上房那窗戶紙上,露出一片黃光,仿佛象那斜陽落土,照著一抹餘光在人家土牆上一樣。而且紙上,立著人影子晃晃蕩蕩,更帶著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劍塵本來含著一腔淒楚,對了這種情況,越發覺得心族搖搖不定。黑暗中到了楊杏園房門口,隻聽見他輕輕的說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歲也是死,我倒處之坦然。不過我很替家母難受,暮年喪子……”何太太道:“楊先生,你不要說這種話,你一說,我心裏就一跳。”何劍塵就在這時,已踏進房去。見富家駒富家駿坐在床麵前兩張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寫字台邊,三個人都微微皺著眉毛,向楊杏園呆望。楊杏園已脫了外衣,蓋著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側著頭向外,顴骨上麵,微微現出兩道青紋,眼眶落下去許多。他見了何劍塵進來,頭也不曾動,隻轉了眼珠望著,下頦略微點一點,表示知道他進來了的意思。何劍塵道:“大夫來過了嗎?怎說?”富家駒望著他道:“據說不要緊,不過是受累了罷。”
一回頭,見何太太也對自己望著,心裏就明白。楊杏園淡淡一笑,在幹燥的嘴唇邊,露出兩排白牙,說道:“要緊不要緊,成什麽問題……唉……我……”何劍塵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說道:“病人最要緊的是提起精神,你千萬不要抱這種頹廢的思想。”楊杏園道:“是嗎?然而我應當容納你的忠告。”他說完了這話,臉上又放出慘笑來。富氏兄弟對望著默然,何劍塵夫婦也對望著默然。
這時,夜漸深了,這僻靜的胡同裏,是格外的沉寂,隻是遠遠的有賣晚食的吆喚聲,還若有若無。偏是隔壁的鍾,吱咯吱咯,把它的擺錘,一下一下,擺動著響得清清楚楚。這種鍾擺聲,平常時節,人家是不大理會,你越煩悶,鍾擺越響得平均沉著。這時一間屋子五個人,都聽到了鍾擺聲。半晌,楊杏園道:“現在什麽時候了?”說這時,頭微微抬起。何劍塵道:“快十二點鍾了。”楊杏園道:“夜深了,你帶嫂子回去罷。家裏還有小貝貝呢。”說到小貝貝,嘴角微動一笑,又遭:“這孩子我喜歡他,我明天要送他一點東西給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罷,我不要緊的。”何劍塵見他神誌很清楚,料著也不要緊,就安慰了楊杏園幾句,和太太一路出門。走到院子裏,首先一句話,就問太太,大夫來瞧病的時候,究竟怎樣說?何太太道:“照大夫說,那太可怕了,嚇得我都不敢走。”何劍塵道:“他怎樣說?”
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楊先生是朋友,聽了脈之後,坐在外麵屋子裏沙發椅上,抽了兩根香煙,一句話也沒有說。手胳膊捧著手胳膊,呆望著楊先生屋裏出神。出神一會,接上就微微的擺幾下頭。我看他那樣子,都一點辦法沒有。我問有危險沒有?他淡淡的說,總不至於吧?”何劍塵道:“他都這樣說,那還有什麽希望?這……”
說到“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猶豫著一會,說道:“我還看看去。”於是複又走進房來。將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條新手絹,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麽似的。然後複又走到床麵前,執著楊杏園的手道:“杏園,你保重點,我明日再來看你。”在這一握手的時候,楊杏園見他目光注視著自己,手微微有些顫動。就是說話,聲音也有些顫動不能接續。
心想,他有什麽不如意的事嗎?正要問時,何劍塵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對麵坐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談閑話。楊杏園都聽在耳朵裏,有時很覺人家的話略嫌不對,但又不願去駁,隻是擱在心裏,漸漸的就不大留意,然後不聽見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裏電燈已經亮了。床麵前富氏弟兄,已不在這裏,房門已虛掩著,大概他們走了,朝外帶上房門了。那電燈在半夜裏,電力已足,照著屋子四壁雪亮,反覺得慘白。臉朝自己寫字台的後壁,那上麵一幅秋山歸隱圖,向來不曾加以注意的,現在忽然注視起來。覺得畫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尋味。就是樹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幾個都可以數清了。看了半天的畫,越無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帶黃葉林外,一個人騎在一匹小黑驢上,好象蠕蠕欲動,要向山縫裏走。以為眼花了。再看別處,隻見窗紙上有幾點墨跡,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的臉。臉形的地方,有一處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會活動起來,原來是窗戶紙被風吹得閃動著。在這個時間,無論看什麽地方,都覺得會勾起一種幻想,造出一種幻境。對了燈睡,總是不大安穩,於是翻一個身,將麵朝裏,不要看這些東西,免得心裏不大受用。閉著眼睛,就想設法子安睡。因為想起數一二三四,可以安息,於是心裏就默數著數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數到幾千,越數人越新鮮,始終沒法子睡著。心裏煩惱起來,朝裏睡又感到太沉悶,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會看到壁上窗戶上幻起種種圖案。因之一個人時而向外,時而向裏,翻來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陣雞啼,窗戶紙就慢慢明亮,屋子裏電燈,就慢慢清淡。四處市聲一起,就天亮了。在這時候,隻覺自己口渴,心裏煩躁,嗓子裏忽然一陣癢,咳嗽一聲,一口痰向床下吐來。當時自己也未曾注意,一隻手撐住了頭,斜躺在床麵前,對了窗子望著,盡管發呆。右手撐得酸了,把手放下來,又將枕頭疊著,將頭斜靠住。就是這樣靜沉睡著,不覺聽到外間屋子裏的鍾,已敲過八下。
聽差一推門進來,見楊杏園睜著雙眼,清清醒醒的睡著。便問道:“楊先生,你早醒了嗎?”正問這話時,眼睛望到床麵前,突然向後一縮。楊杏園看他那樣子,竟是十二分驚訝。於是就跟隨著他的目光,向床下看來,自己不覺“哎呀”一聲。
這時,床麵前地板上,正留下楊杏園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紅的物質。
楊杏園糊裏糊塗病了幾天,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病。現在一看吐紅痰,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萬不料自己極好談衛生,竟會惹下這一種討厭的病!心一陣驚慌,心裏止不住忐忑亂跳。躺在枕頭上,半晌說不出話來。聽差見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後一倒,就不曾作聲。看那樣子非常的不自然,連忙走過來一看,隻見他半睜開著眼睛,緊緊閉著嘴唇。臉色白得象一張紙一般,兩手撒開在被頭上,一點也不會動。
聽差伸手一摸,竟是兩隻冰柱。聽差嚇得倒退幾步,跑到院子裏喊道:“大爺二爺,不好!楊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楊杏園病狀不妙,但不料有這樣快。
一聽這話,都向後院跑。富家駿由回廊上斜穿過院子,忘了下台階,一腳落虛,向前一栽,臉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邊,一件淡灰嗶嘰夾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來就向裏走。富家駒一隻腳穿了襪子鞋,一隻腳趿著鞋,一隻手拿了一隻黑線襪向裏走。富家驥一手拉著聽差問道:“怎麽了?怎麽了?”還是富家駿先到屋子裏,一步走到床麵前,先握住楊杏園的手,按了一按手脈,又伸手到鼻子邊,探了一探鼻息。因回頭對富家駒富家驥道:“不要緊,這是昏過去了。停一停,他就會好的。”富家駿原曾一度學過醫,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聽差早就打了電話去請劉大夫。過了一會,劉大夫就來了。劉大夫來時,楊杏園的形勢,已經和緩許多。
他聽了一聽脈,說道:“這是不要緊的。不過受創太深了。”他於是注射了兩針,又開了一個字條,叫聽差在家裏取了一瓶藥水來,親自將藥水給他喝了。直等著他清醒過來,這才回去。
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是十點鍾以後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課,就不斷的在楊杏園屋子裏閑坐。吳碧波華伯平這一班好朋友,也前後來探他的病。他見了各人,雖不能多說話,但是將一床厚被,疊著當了枕頭,靠住了厚被斜躺著,還能對了人望著,聽人說話。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飯。閑坐得膩了,還一定叫人給他一本書看。富氏弟兄捏著一把汗,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為他或者從此有轉機了。
第八十五回落木警秋心吟詩絕命撫棺傷薤露慟哭輕生
自這天起,一連幾日,都沒有十分好晴天,院子裏不住的刮著西風,把樹上的秋葉,不時的劈撲劈撲,打在窗戶紙上。低一點頭,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這一邊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許多枝椏。楊杏園心裏默念,糊裏糊塗,也不知到了什麽時候了,光陰容易,不過搬到此處一年,人事滄桑,也不知有多少變更了。想到此處,鬱鬱不樂,就是這樣望著窗戶。天色漸漸昏黑,便見有一塊亮光,在窗外隱約可見。
仔細看時,原來是天上的月,穿過蕭疏了的秋樹,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象有一塊什麽金器映著燈光一閃。這窗戶是讓槐樹密密層層掩護著,看不見天日的,今日突然看見天上的月光,這樹葉子就落得可觀了。正在這時,窗外一陣凶猛的風吹了過去,將落葉刮得沙沙一陣。同時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篩銀播玉一般,盡管搖亂不定。也不過兩三分鍾,沙沙的響聲,已經停住。月光也不見搖動,不過漏月亮的地方,又漏出一兩顆星星來了。這屋子本就沉靜,加上楊杏園害病以後,聽到人說話,就感到一種煩躁。因此大家隻要可以省說的話,都極力的去忍耐。於是這後進院子裏越發沉靜了。
楊杏園靠了疊被,靜靜的坐著,倒覺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聲,接上說道:“怎樣這後麵屋子裏沒有燈?”就聽見聽差答道:“這幾天,楊先生每天都不愛點燈,說是好看窗外樹裏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著燈罷。這樣黑漆漆的地方,天氣又很涼,一點陽光也沒有了。”說時,楊杏園屋子裏電燈一亮,進來的人,乃是吳碧波。他見楊杏園坐著,因道:“你病得這樣,還不減雅人深致,竟會滅了燈來看月亮。”楊杏園微微一歎道:“嗐!我到如今,還有那種豪情?隻因為對了燈坐,就非常的煩惱。所以把燈滅了,暗地裏坐。你來了正好,請你給我作件事,你把桌上那麵鏡子拿來讓我看看。你當然不會迷信那句話,病人看不得鏡子。”
吳碧波道:“並不是為了別的,病人看不得鏡子。因為害病的人,一定氣色不好的。
總怕病人看了會煩惱,所以不把鏡子給病人,也是醫理上所應有的一條。“楊杏園對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點一點頭,吳碧波聽了他的話,隻得依著他,把桌上的鏡子取了過來,交給楊杏園。楊杏園拿了鏡子在手,低著頭,仔細的看。看了之後,將鏡子覆在棉被上,靜靜的出了會子神。呆著半晌,複又把鏡子拿起來,仔細端詳一會。於是點了點頭,長歎道:”我亦負君君負我。“將鏡子交給吳碧波。又道:”索性勞你的駕,請把我寫字台右邊那第五個抽屜打開,裏麵有幾張相片,給我拿過來。“吳碧波不明白他是什麽用意,又照著他的話,將紙袋相片拿了過來,完全交給楊杏園。他將紙袋打開,取出裏麵的相片,一張一張的拿出來看。後來他抽到了一張六寸的半身相片,兩手捧著高舉一些,好象是對著表示敬意。碧波在側伸頭看時,相片上是一位慈祥償梯的老太太。吳碧波知道這就是楊杏園的太夫人。楊杏園到了這時,對著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憶念。隻見他兩國注視著相片,臉上變了幾次顏色,兩隻眼睛裏的眼淚,隻是在眼眶上活動,幾乎要流將出來。半響,隻說了兩個字:”唉!媽!“便用兩手抱著被裏的腿,伏在棉被上。吳碧波也是一個天涯遊子,家裏一般的有一個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楊杏園這種情形,不由得自己心裏,也替他一陣難過。因拉著楊杏園的手道:”你病體很沉重,應該好好的養病,不要把這種很苦悶的事放在心裏。隻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見老太太,那還不是極容易的事嗎?“楊杏園伏著好久好久,然後才抬起頭來,那棉被上已經有兩塊濕印了。
楊杏園執著吳碧波的手道:“老弟,這個時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時候了。”
他說這話,聲音極低,手執著吳碧波,卻十分的緊。人靠著棉被,兩目注視著吳碧波。吳碧波心裏很不安,默然半晌,說道:“我勸你不要傷感,並不是空言安慰,正是告訴你養病的要訣。”楊杏園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覺得生意毫無了。老弟,我們是好朋友,我死後,你當然有一副親撰的對聯挽我。你何妨先寫出來,讓我親眼看看。”吳碧波正色道:“杏園,你這種思想,完全不對,連‘親在不許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嗎?”楊杏園道:“老弟,你說這句話,不算我的知己了。我現在是為誰死呢?你以為我情場失敗,我就死嗎?那決不對。若是如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再說道:“我到現在,我明白了我不起的原因。一個是我對家庭對事業對朋友,責任心太重,受累過分了。一個是失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發泄出來,精神上受了打擊。再加上病一來,身體和精神,沒有法子去抵抗。”說到這裏,實在沒有氣力再說話來解釋了,就伏在被上不動。許久許久,然後對吳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誤會我棄親為友而死,社會上一般人的批評,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於心了。”吳碧波自知失言,懊悔萬分。於是坐在床沿上,對著楊杏園很親切的說道:“我不是誤會了你的意思。不過我覺得我們天涯遊子,有白發高堂在家,我們總要保重身體。人的禍福,自己的精神可以作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樂觀。”楊杏園淡笑道:“這話是人人能說的。但是精神無論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顏回是個大賢,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周瑜是個大將,還娶著個小喬作夫人,享盡了榮華富貴。然而這兩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現在,我是沒有掙紮的力量了。”他說著話,把身邊一疊相片,就向枕頭下亂塞,閉了眼睛,養了一會神。然後睜著眼睛問吳碧波道:“今晚劍生來不來?”吳碧波道:“大概來的。”於是他在被上點了點頭道:“請你打一個電話去告訴他,叫他十一點鍾到西車站去。”吳碧波道:“那做什麽?”楊杏園在身上摸索一會,摸出一個小表來。將表門一開,門後嵌著一個女子相片。吳碧波接過來一看,是李冬青的像,問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嗎?”楊杏園又點點頭。吳碧波道:“你怎樣知道?”楊杏園道:“我算來算去,她今天該來了,我正等著她呢。”吳碧波聽了他這話,不覺毛發悚然。見他那黃瘦的臉兒,蓬亂的頭發,心裏那一陣淒楚,就象有一種說不出的一股寒氣,直透頂心。反而比病人還難受,有話說不出來。楊杏園有氣無力,慢吞吞的說道:“你去問罷。我是真話,並非和你開玩笑。不管對不對,你姑且對他說一說看。”吳碧波也是不忍拂他這一番意思,隻得照樣的打了一個電話給何劍塵。
何劍塵以為楊杏園得了什麽消息,或者是電報,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來,因此趕著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車站去歡迎。到了車站,買了月台票進站,車是剛到。
何劍塵夫妻二人,站在月台當中,東張西望,看火車上下來的旅客。隻要是個女子,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盡,也不見李冬青的影子。何劍塵還不放心,在頭二三等車,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麽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聽說李冬青要到,在家裏就計算好,見麵怎樣招呼,怎樣說話,而今撲了一個空,好不掃興。對何劍塵說道:“你在哪裏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糊裏糊塗把人拖來,真是冤枉極了。”
何劍塵道:“你別埋怨。也許是我們沒有接著,她先下車出站去了。”何太太道:“也許是這樣。她一下了車,不到楊先生那裏去,就會去找我們的。我們趕快走罷。”
於是二人趕忙又坐車回去。但是到了家裏,也並不曾見客到。何劍塵因怕楊杏園掛念,而且特地去報告。到了那裏時,吳碧波正迎出院子來。他一見便問道:“李女士呢?”何劍塵道:“我上了你的當,空跑一趟,哪裏有什麽李女士張女士。”吳碧波連連對他搖手,又回身指指屋子裏,走近一步輕輕的道:“他以為馬上就到呢,精神倒好些,現在正睜開眼睛躺著等。若是沒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種希望,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劍塵道:“沒有到的話,總要告訴他的,難道還讓他等到天亮不成?”吳碧波道:“你就對他說,火車誤了點,沒有到……”說到這裏,上麵屋子裏哼了一聲。何劍塵道:“我既然來了,進去看看他罷。若不去看,他也會發生誤會的。”於是和吳碧波走進房去,隻見楊杏園已將頭偏著靠了肩膀睡著了。
何劍塵悄悄的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隨手翻弄他桌上的書籍。忽然看見一部《大乘起信論》裏,夾著半截紙條,露在外麵。抽出來看時,上麵寫著字道:“如今悟得西來意,香斷紅消是自然。”便交給吳碧波道:“你瞧瞧,他這種消極的態度,未嚐不是佛書有以致之?”吳碧波道:“學佛原不是壞事。像他這種學佛,猶如打嗎啡針治病,那是越治越壞的了。”回頭看楊杏園時,隻見他閉著雙眼,睡在夢裏微笑。
手握住了被角,握著緊緊地。臉上慢慢緊張,忽然雙眼一睜,接著又複閉上。停了一會,睜眼見何吳二人在此,便道:“怎麽樣,她沒有來嗎?”何劍塵道:“火車誤了點了。”楊杏園微笑道:“你不要信口開河了。先前我對碧波說的話,是神經錯亂,胡說的。其實她又沒有給信或打電報給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來哩?”他已自認了,何劍塵也就不再遮掩,說道:“那也總快來了。”楊杏園道:“其實……
唉……不來也好……可也少傷心些。“於是昂頭睡著,半晌無言。隻覺頭上的汗,一陣陣向下落,用手去撫摸時,又沒有什麽。睜開眼,一隻手握了何劍塵,一隻手握了吳碧波,慢慢的道:”我簡直不敢閉眼了。閉了眼我又做事,又會遇到朋友,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麽辦呢?“何吳聽了他這話,心裏都萬分難受,當夜並未回家,就在這裏胡亂睡下。
楊杏園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濃的時候,夢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淺綠嗶嘰的旗袍,剪著新式雙鉤短發,站在床麵前道:“大哥,我來了。”楊杏園想著,她不會這樣時髦的,這夢夢得有趣了。我不要動,一動,就會把夢驚醒來的。李冬青握了他的手道:“大哥,你不認識我了嗎?怎樣不作聲。”楊杏園覺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握著,而且說話的聲音,又很清楚。因問道:“我現在是睡著的,還是醒的?”說著話時,隨望著南向的玻璃窗啟了半邊窗紗,望見院子裏的那一棵槐樹帶著一些七零八落的樹葉子,露出一帶陰黯黯的晚秋天色。這不是夢,這是自己家裏了。於是對李冬青臉上仔細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夢!不料我們還有見麵的日子。人生的聚散,是說不定啊。你的來意,全是為著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辦呢?”
李冬青不象從前那樣避嫌疑了,就握了楊杏園的手,側著身子坐在床沿上說道:“你病雖重,精神還好,慢慢的總會好的。”楊杏園點頭微笑。將她動身和到京的日期,略問了兩句。李冬青說是一個人來的,剛下車先到何家,因為聽見大哥身體不好,馬上就趕來了。楊杏園道:“多謝你,我何以為報呢?”李冬青聽了他的話,默然不語。見這屋子裏,壁上掛著佛像,地下放了蒲團,越是有一種感觸。李冬青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覺到了黃昏時候。楊杏園道:“外麵什麽響,下雨了嗎?”李冬青低了頭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現兩片淡紅色的雲,三三兩兩的烏鴉,掠空歸去。
那些半凋零的樹葉子,被幾陣風,吹得亂轉。因道:“沒下雨,是風聲。”楊杏園道:“我有幾句詩,請你給我寫一寫。”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費心機罷。”楊杏園道:“不要緊的,我不過消磨消磨時間罷了。”李冬青聽說,果然搬了一個茶幾到床麵前來,在桌上拿了紙筆,坐在床邊提了筆,等候他說。楊杏園念道:可憐繭束與蠶眠,墜落紅塵念七年,一笑忽逢歸去路,白雲無際水無邊。他念一個字,李冬青寫一個字。
因為他是一順念下去的,就不曾攔住他。寫完了,李冬青將筆一放道:“這種詩,我不能寫。等你病好了,要我寫多少都可以。”楊杏園將頭抬了一抬,說道:“你不寫,我自己來寫。”李冬青將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說道:“我寫罷。……”隻說了這三個字,以下便哽咽住了。楊杏園又念道:王侯螻蟻各空回,到此乾坤萬事灰,今日飽嚐人意味,他生雖有莫重來。
李冬青抄到這裏,一陣傷心,已是不能抬頭。楊杏園道:“冬青,無論如何,你得忍痛給我抄完。這是我一生的大事,你不要忽略過去。”李冬青點了點頭。他又念道:白發高堂愴客情,三千裏外望歸程,明宵魂斷江南路,黃葉村前有哭聲。
莫向知音喚奈何,人生會合本無多,隻愁殘照西風裏,為我高吟薤露歌。
李冬青聽他念第三首,不知不覺的,在寫的紙上,接連滴了兩點水。先還不知道水是哪裏來的,後來因為眼睛裏滾熱,才明白是自己流淚了。直到第四首,是對朋友而發,連送殯都說了。實在不能寫了,就伏在胳膊上。楊杏園見她如此傷心,實在不忍再向下說,便默然無語了。李冬青伏在茶幾上,半天也不能抬起頭。許久,才對楊杏園道:“你如何作出這種詩來?我的心都碎了。”楊杏園道:“你以為我是故意的這樣說嗎?其實……”他說到這個實字,見李冬青兩行淚珠,有如拋沙一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也滴下兩點淚,一翻身,便向裏睡了。
李冬青手捧那張詩稿,隻是呆著,什麽話也不說。何太太卻打了電話來了,叫聽差請她說話。她在電話裏說:“李先生,你的行李,車站上還有沒有呢?你放下行李就走了,我們又不知道是幾件。”李冬青道:“管他幾件呢。人都不得了,還管什麽行李。”何太太沒頭沒腦碰了一個釘子,卻是莫名其妙。問道:“你到我這兒來嗎?”李冬青道:“楊先生的病,我覺得太沉重。我在這裏多坐一會兒吧!”
說畢,掛了電話,又走進楊杏園的屋子裏去。楊杏園麵朝裏依然未動,似乎是睡著了。李冬青也不驚動他,隻拿了一本書,默然的坐在一邊看。看不到三兩頁,便走近床來,用手撫摩撫摩他的額角。或是撫摩撫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麽也不曾感覺。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間也有幾度人來瞧楊杏園的病,李冬青並不避嫌疑,依然在屋裏照料。
富家駿是旁觀的人,卻看得清楚。這位李女士自進門以後,不曾吃東西,也不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這時,進屋來看了看楊杏園的病,便問道:“李女士,你不曾用飯吧?”李冬青道:“沒有,但是不餓。”富家駿道:“是上午餓到這時候了,豈得不餓。楊先生這病。實在是沉重,但是也沒有法子。”富家駿說完這話,心裏忽然一動,這話未免過於著實一點。但是李冬青絲毫也不曾注意,沉著臉子道:“可不是嗎!聽說今天上午醫生來了一趟,我想還是催一催醫生來吧。”富家駿一麵和他說話,一麵看著床上的人,不由得渾身有些顫動,強自製定,走到椅子邊,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應該說什麽話了。李冬青本來就懶得說話,心裏慌亂,更不能說話,屋子裏是更沉寂了。富家駿坐了一會,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斷的進房來看病的,因為李冬青在這裏,他們就不進來了。隻叫廚子下了一碗素菜麵,另外擺兩碟子冷葷,送到屋子裏來,給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隻將麵挑了兩挑,隨便吃一點就不要了。
時間易過,不覺到了晚上九點鍾,楊杏園醒了。睜著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將手對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著筆墨。問道:“大哥,你又要寫什麽嗎?”
楊杏園點點頭。李冬青將筆蘸好了墨,拿了一張信箋過來,都放在茶幾上。楊杏園道:“我要自己寫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讓他自己寫點東西也好。於是慢慢將他扶起,靠著疊被。先將筆遞給他。然後側著身子摔了紙讓他寫。楊杏園咬著牙,用力寫道:事業文章,幾人得就,永別不須哀,大夢醒來原是客。
國家鄉黨,唯我皆違,此行終太急,高堂垂老已無兒。
楊杏園自挽李冬青兩隻手捧著,隻把那紙抖戰得亂動。楊杏園寫完,李冬青的眼淚已經流到兩腮上了。楊杏園微笑道:“呆子,哭什麽,遲早都是要回去的。你還拿一張紙來,我的意思還沒有盡呢。”李冬青一麵指著眼淚,一麵又拿了一張紙來。楊杏園又做了第二副挽聯,寫道: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滄桑!
楊杏園再自挽把筆一扔,長歎一聲道:“可以去矣。幾點鍾了?”李冬青把手上的紙放在茶幾上,兩隻手握住他的手,哽咽著道:“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曾了啊。”楊杏園先流了幾點淚,後又把手抬起,要擦淚。李冬青一手抱著他的脊梁,一手抽了手絹,給他揩淚。楊杏園收了淚,放出淡淡的笑容,兩邊腮上,有一層薄薄的紅光。因道:“好妹妹,你不要攪擾我,你去給我焚好一爐香,讓我定一定心。”李冬青信以為真,就在抽屜裏尋出一包細劈的檀條,在書架上拿下那隻古鋼爐焚起來。焚好了,送到床麵前茶幾上。隻見楊杏園掀開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衣,靠了疊被,赤著雙腳,打盤坐著。兩手合掌,比在胸前。雙目微閉,麵上紅光,完全收盡。見李冬青一過來,他眼睛要睜不睜的,看了一看,於是兩手下垂,人向後靠。李冬青知道他學佛有些心得,不敢亂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細微得很。
不覺肅然起敬,就跪在茶幾前,口裏道:“哥哥!願你上西方極樂世界。”再起來時,楊杏園兩目閉上,他已然圓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裏和楊杏園說話時,富氏兄弟幾次要進來,又退了出去。富家駒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閃,隻見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詫異。及至她起來時,隻見她伏在床沿上,已哭成淚人兒了。便隔了窗子問道:“李女士,楊先生怎麽樣?”
李冬青原還不曾放出聲來。有人一問,就哽咽著道:“他……他……他去了。”隻這一聲“去了”,再禁不住,就放聲大哭起來。富家駒嚷道:“你們快來啊,楊先生過去了。”本來這裏的人,都提心吊膽,一聽說楊杏園死了,大家都走進房來。
連聽差廚子車夫都站在屋子裏,望著床上垂淚。富氏兄弟,總算是學生,就各念著愁容,對楊杏園三鞠躬。接上在屋子裏亂轉,不住跌腳歎氣。聽差忙得去打電話,到處報告。還是廚子說:“大家別亂。問問李小姐,楊先生過去多少時候了,也好記個時辰。”李冬青道:“大概有十分鍾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過去的。你們瞧,瞧,瞧!他……他……他不是象參禪的樣子嗎?”說時,用手指著那涅槃的楊杏園。
富家駒道:“我以為他學佛,是可以解除煩惱的,不料他先生竟是這樣撒手西歸。”
說畢,也是牽線般的流淚。一麵掀袖口看了一看手表說道:“正是十點剛過去,十二時辰之末。”一言未了,隻聽院子外,有一種顫動的聲浪,由遠而近。喊道:“杏園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這樣去了嗎?”那何劍塵滿臉是淚珠,跌跌倒倒,撞了進屋來。他一見楊杏園這樣,反不能言語,就走上前執著富家駒的手,相視放聲大哭。這一哭,李冬青更是傷心了。大家哭了一陣子,何劍塵見楊杏園的屍身,還是坐著,因對李冬青道:“他雖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這樣不成樣子。”李冬青點點頭,大家就走上前,牽開被褥,將楊杏園的屍身放下。
這個時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來了。何劍塵有事走出院子去,頂頭碰到吳碧波。電燈光下,見他愁容滿麵。何劍塵叫了他一聲,他倒放聲哭起來了。何劍塵牽了他的手進屋,他看見紗帳低垂,裏麵躺著個其白如紙的麵孔,不住頓腳問何劍塵道:“你是什麽時候接到電話的?”何劍塵道:“我沒有接到電話。我編稿子的時候,隻是心神不寧,我心裏一動,莫是杏園不好吧?於是我丟了事不辦,特意走來看看。不料一進門,就聽到裏麵一片哭聲,人已經過去多時了。”吳碧波道:“他的後事怎麽樣呢?”何劍塵道:“他是一點積蓄沒有。但是有我們這些朋友,還有兩家報館東家,幾百元是不成問題。可憐他賣文半生;殯殮雖不必從豐,也不可太薄。也用不著陰陽生僧道之類,也不用得焚化紙錢,隻是給他開一個追悼會就行了。他雖沒有遺囑,他生前的論調,就是這樣。照他的主張去辦,我想他英靈不遠,一定同情的。”李冬青不等吳碧波答話,就插嘴道:“就是這樣好。依我說,連杠夫都不用。隻用一輛長途汽車,把靈柩送到義園,然後由朋友抬到地上去。我,我,我就願抬一個。我對他是無可報答,隻有這一點敬意了。”說著又哭起來。何劍塵道:“這話很對,我們也主張這樣辦。這些後事,我們朋友都竭全力去辦,你不要掛心,我們總會辦得好好的。”李冬青什麽話也不說,蓬著一頭的頭發,坐在楊杏園素日坐了寫字的椅上,隻是流淚。大家分頭去辦衣衾棺木,鬧了一夜到天亮,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個傻子一樣,什麽話也不說,而且嗓子也哭啞了。
說一句話,一大半是噯噯之聲。她把兩隻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頭偏了靠著右肩,就是這樣望了床上,目不轉睛。何劍塵見她那種樣子,臉子黃黃的,煞是可憐。便道:“李女士由漢口來,在火車上已經累了兩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精神實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會子罷。”李冬青搖搖頭。何劍塵道:“這時沒有什麽事,不如休息一會。回頭壽材來了,就可以預備收殮,應該由李女士在旁邊照應,所以這時還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聽這話也是,現在也顧不到什麽儀節,就在外麵沙發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會工夫,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擠了滿屋子的人,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來了。
李冬青和朱韻桐還是別後初見麵。都不能有笑容,隻是拉了一拉手。朱韻桐歎氣道:“想不到楊先生就是這樣下場。前幾天我們在西山請客,他也到了,還逗著我們說笑話呢。”李冬青昨天曾聽到何太太說,朱韻桐和吳碧波訂了婚,現在她左一句我們,右一句我們,當然是兼指吳碧波而言。人家多們親密。也歎了一口氣道:“人生如朝露,真是一點意思沒有。我現在覺得他學佛,大有理由在裏麵了。”何太太和朱韻桐極力的勸她一頓,她也覺心裏寬慰一點,偶然站起來,隻見七八個人吆吆喚喚。抬著一口棺材,直送進裏麵院子裏來。李冬青看見棺材,不由得又是一陣心酸,淚珠向下直滾。何太太拉著她的手道:“人已去了,傷心也是枉然。你不要這樣鬧,苦苦的傷壞了自己的身子。本來呢,大家相處得很好的人,忽然分手起來,心裏自然難過。莫說是你和楊先生象手足一樣。就是我們,也覺可……”可字下還不曾說出,勸人的也哭起來了。那屋子裏,何劍塵早已指揮人將楊杏園殮好。
本來用不著等時候,所以即刻就預備人格。吳碧波悄悄對何劍塵道:“入棺時候,我看最好是避開李女士。不然,她看見把人送進去,格外傷心,也許出什麽意外。”
何劍塵道:“這個時候,要她離開這裏,是不可能的,有什麽法子,讓她避開呢?”
吳碧波道:“我倒有個法子。可以把杏園的書件文稿,一齊送到前麵屋子裏去,請她去清理出來。就說我們要把他的得意之作,列個目錄,登在明日的報上。如此一說,她必然盡心盡意去清理的。那時候就可以輕輕悄悄把杏園入棺了。”何劍塵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辦罷。”於是把話對李冬青說了,還要朱女士何太太二人去幫忙。
李冬青信以為真,在楊杏園屋子裏,搜羅了兩籃子文件,到前麵去清理。李冬青認為這事很是重要,仔仔細細的在前麵料理。檢了約有一個鍾頭,忽然聽到隱隱有一片啜泣之聲。心裏一動,忽然想到要到後麵去看看,於是就走出來。何太太一把拉住道:“那麵亂七八糟,人很多,你不要去罷。”這樣一來,她更是疑心,把手一摔,向後院子就跑。走進那籬笆門,就看見上麵屋中間,用板凳將棺材架起,許多朋友,圍了棺材流淚。幾個粗人抬了棺材蓋,正向上麵蓋住。李冬青忘其所以了,將手一舉,亂嚷道:“慢著,慢著。”一麵如飛似的就向裏麵跑。不問好歹,一頭就向棺材頭上撞去。何劍塵見她跑進來的時候,情形不同,早就防備著。等她向前一奔,身子向前一隔,李冬青這一撞,正撞在何劍塵胸口上,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幾步。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趕上前,各執著她一隻手,苦苦的相勸。李冬青哭著道:“何先生吳先生都是朋友呀,為什麽不讓我和他最後見一麵呢。打開蓋來啊,打開蓋來呀,我要看一看。”說時,盡管向前奔,別人哪裏拉得開。吳碧波攔住道:“李女士,您別忙,請聽我兩句話。這話,我也對杏園說過的,就是親在不許友以死。李女士這樣的苦惱,就不替老太太想嗎?見一麵的話,原無不可。但是要知道,不見是可慘,見他睡在那裏麵,更可慘了。我們都不忍多看呢,況是李女士嗎?”
這幾句話,倒打入了她的心坎,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猛然一轉身,跑進裏麵屋子裏去,伏在桌上放聲大哭。大家和楊杏園都是朋友,自然都不免有些傷感,所以李冬青那樣哀哭,不但禁止不住,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來。混鬧了一日,大家都疲乏已極,一大半朋友,都在這裏住下。因為李冬青不肯走,朱韻桐女士也在這裏陪著她。
又過了一天,正中屋裏已布置了靈位。棺材頭上,便掛了李冬青所獻的加大花圈。花圈中間,是原來楊杏園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懸了一根繩,掛著楊杏園自挽的兩副對聯。靈位前的桌子上,掛著白桌圍,上麵隻有一個古鋼爐,焚著檀香。一隻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擺著四大盤鮮果,兩瓶鮮花。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夾襖,一條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頭發,在左鬢下夾著一條白頭繩編的菊花。她本來是個很溫柔沉靜的人,這樣素淨的打扮,越發是淒楚欲絕。她不言不語,端了一張小方凳,就坐在靈位旁邊。兩三天的工夫,就隻喝了一碗百合粉,兩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頹廢,而且那張清秀的麵孔,也瘦得減小一個圈圈兒了。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裏來,看見正屋裏那種陳設,旁邊坐了這樣一個如醉如癡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憐。走進來,李冬青望著她,隻點了點頭。一手撐著靈桌,托了腮,依然是不言語。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這樣終日發愁,恐怕會退出病來。今天下午,到我家裏去談談罷。”李冬青擺了一擺頭,輕輕的說道:“我一點氣力沒有,懶於說得話,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您到北京來。好容易望得您來了,一下車,就到這兒來了沒走。我有許多話要和您說,可是一句也沒有談上。您瞧,我可也門得難受。您就瞧我這一點惦記您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去。”李冬青明知道她這話是激將法。無奈她說得入情入理,未便過於拂逆。便道:“不是我不和你去談談。但是我喪魂失魄,語無倫次,要我談也談不上來的。”何太太道:“就是因為您精神不好,才要您去談談。也好解一解悶。”
李冬青心裏雖然十分難受,表麵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隻得和朱女士一路,一塊兒到何劍塵家去。當時也不覺得怎樣,不料在吃晚飯的時候,李冬青手上的筷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邊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連忙過來將她攙起,隻見臉色白裏變青,雙目緊閉,嘴唇帶了紫色。何太太跳腳道:“不好喲!不好喲!”何劍塵道:“不要緊,這是她兩天勞累過分了,人發暈。”就叫老媽子攙她到床上去安息,一麵打電話叫醫生來看病。據醫生說,也是不要緊,不過精神過於疲倦,要多休息幾天。何劍塵是格外體諒,自己搬到書房裏去住,卻在何太太隔壁屋子裏,另外設立了一張小鐵床,讓李冬青在那裏睡。
李冬青當天暈倒以後,到晚上八九點鍾,也就清醒過來。無如人是累極了,竟抬不起頭來,眼睛裏看的東西,仿佛都有些晃動,隻好微微的閉著眼。何太太幾次進房看她,見她閉著眼睡著,也就不作聲。不過枕頭上濕著兩大片,她的眼角,也是水汪汪的。何太太歎了一口氣道:“也難怪人家傷心。”說到這個字回頭一見她兩顆淚珠流到臉上,就不敢作聲了。當時拿了一點女紅,就坐在這屋子裏做,陪伴著她。一直做到十二點鍾,李冬青才緩緩的睜開眼來。何太太便問道:“李先生要喝點茶嗎?”李冬青搖搖頭。“眼睛卻盡管望著窗戶出神。何太太問道:”李先生,你望什麽?“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聽到有人在窗戶外麵叫我的名字。“何太太道:”沒有,誰有那麽大膽呢?“李冬青道:”剛才有誰進了屋子嗎?“何太太道:”沒有。我坐在這裏也沒有動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夢了。我看見杏園走進來,摸著我的額角。他說病不要緊,不過小燒熱罷了。他還是那個樣子……“
李冬青隻見何太太聽了,臉色都呆了,隻是睜著眼看人。她想起來了,她是害怕,就不向下說。何太太道:“怎麽樣,楊先生說了什麽嗎?”李冬青道:“我看你有些害怕,我不說了。”何太太道:“怕什麽?我和楊先生也熟得象家裏小叔子一樣。
隻因是剛才李先生說話,我也仿佛聽見有楊先生說話的聲音,所以我聽下去呆了。“
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燈滅,哪裏還有什麽影響?這不過我們的心理作用罷了。”
何太太見她說話漸漸有些氣力,就讓她喝了一碗稀飯。何太太因為大夫說,李冬青的病並不怎樣重要,所以也不主張她進醫院。以為在家裏養病,究竟比在醫院裏便利,而且也不至於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敗極了,哪管病在哪裏養,所以靜靜的在何家養病,關於楊杏園的身後事務,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並沒由她操一分心。
光陰易過,一眨眼就是十天過去了。李冬青身體已經大好,據何劍塵說,明天就和楊杏園開追悼大會,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這是我不容推辭的。
不過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單獨的祭一祭才好。“何劍塵道:”李女士身體是剛好,還要這樣去費心血嗎?“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緣,這是最後的事,我想我就費些心血,也是應該的。“何劍塵想了一想,點頭道:”那也好。
追悼會的時間,是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我想把白天的鍾點,縮短一小時,李女士就可以在四點鍾另祭。“李冬青道:”縮短時間,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
我不過表示我對死者的一點敬意,時間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何劍塵道:”晚上祭也好。不過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萬言才好。作得太長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些念不過來。“李冬青道:”我想請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應嗎?“何劍塵道:”那有什麽不可以,不過她肚子裏的字有限,她能念得過來嗎?“李冬青道:”大概行吧。讓我作好了之後,把祭文的大意,對她先講一講。她自然會念了。“劍塵道:”好,就是這樣辦。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書房裏從從容容去做。我想李女士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願先睹為快呢。“李冬青卻淡笑了一笑,沒有作聲。在她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難說了。
第八十六回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
這日下午,何劍塵果然避了開去,把書房讓給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裏插的菊花,換了兩朵潔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壺極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來,先在屋子裏坐著,休息了一會,定了一定神。然後走到何劍塵書房裏去。自己心裏一腔幽怨,隻待機會發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點的,不到兩小時,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寫完之後,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還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文道:維重九之後三日,義妹李冬青,敬以鮮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於如兄楊君杏園之靈前而言曰:嗟夫!天之處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慘也!吾識兄今才兩年又八間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離之悵們,今年此日,更有死別之悲哀。人生最苦者,厥惟生離死別,而吾與知,隻相識二年,隻於此二年中乃備嚐之。似天故布此局以待普人之來而匆匆演之以終其場也者。造化不仁,吾欲無言矣。不然,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慘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讀兄和梅花詩十首之時。吾誠不知此詩何以得讀之也。假使妹不讀此詩,雖見兄猶不見也,則亦無從用其眷眷矣。即讀兄詩,而未有何劍塵君家之一晤,終其身心儀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適為何君之友,致妹之與其夫人友,而決不能不識見也。妹之於兄,則不過世俗所謂紅粉憐才之一念,何以如此,殆不得言其所以然。而兄之於我,或亦如是,惟其如是,乃足以見吾二人情誼之篤。妹嚐發愚想,必將此事,與死一詳盡討議之。顧猶不得盡除兒女子態,未能出於口而筆諸書。今欲出於口而筆諸書,又孰能答之,孰可知之者?嗚呼!吾兄英靈不遠,聆妹之言、殆亦悠悠而入夢乎?痛矣!妹自知不祥之身,不足以偶吾兄,更不能與此世界有姻緣之分。故其初也尼友我,則亦友之,兄弟我,更亦師之。
城府不置於胸,形骸遂疏於外。而兄不知,竟直以我為終身之伴侶。妹欲拒之,情所不忍。妹不拒之,事所不能。遷延複遷延,卒以一別以疏兄之眷眷。兄苦矣,妹亦未能忽然也。然兄誠人也,其愛人也,而不拘拘於形跡之遠近。惟其誠而遠,則思慕愈切。妹不才以凡人視兄,而兄乃以超人之態度待我。妹之去,不僅苦兄,且不知兄也。兄以我為知己,我乃適非兄之知己,更因非凡之知己,而使妹之知己如兄者,悠悠然以思,鬱鬱然以病,昏昏然而鑄成不可疏解之大錯。妹之負兄,將於何處求死在天之靈以原宥之?嗚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見之知己,因非自今日始也。當去秋致書吾兄之後,已自知覺其措置之謬誤,遂以古人煉石補天之言,以為李代桃僵之舉,慘淡經營,以為可於異日作苦笑以觀其成。乃妹知兄不拘拘於形跡之遠近,而獨不悟兄情愛精神之絕不磨滅。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在兄精神間斧鑿無量之創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負咎耶?妹之在贛也,為兄熟計之久矣。來京而後,將如何以陳我之痛苦,將如何以請見之自處,將更如何以保持吾人之友誼,使其終身無間。且預料妹果言之,兄必納之,乃於冥冥中構一幻境,覺喜氣洋洋,其華貴如我佛七寶琉璃法座,燦爛光榮,不可比擬。且妹直至長辛店時,回憶知去年送我之留戀,恍然一夢,以兄烏料有今日更能見我?今故不使已預聞,及時突然造君之寓,排闊而入兄之書齋。時兄左揮毫而右持剪,栗碌於幾案之間。忽然翹首見我,將為意外之驚異,妹喜矣,兄之樂殆不可思議也。嗚呼!孰知妹之所思者,適與事相背也哉!當妹至何君之家,聞兄小不適,以為兄體素健,年來勞頓過甚,倦焉耳。乃造兄寓,則見仆役惶惶然走於廊,藥香習習然穿於戶,是室有病人,已不啻舉其沉重以相告,我未見兄,我已心旌搖搖矣。及見兄,更不期其昏沉如夢,消瘦可憐,更有非我所可思及者。於是妹之所欲言,不及達一詞於兄耳,妹之所欲為,不得舉一事於兄前,我之籌思十餘月,奔波三千裏,排萬難以來京者,不過為兄書挽聯二副而已。妹之來,猶與兄得一麵,此誠大幸。然一麵之後,乃目睹其溘然長逝,目睹其一棺蓋身,將人生所萬萬不堪者,特急就以得之,是猶不如少此一晤,各有以減少其創痕也。雖然,兄之遇我者厚,知我者深,苟兄之得一麵,有以慰其長歸之路,則妹又何惜加此一道創痕,今欲吾二人再加一道創痕,尚可得乎?妹為不脫舊禮教羈絆之女子,未嚐與人有悻悻之色。閑居自思,賦性如此,何其境遇之遍處荊棘又如彼?乃遇見也,乃知道德與遭際,實為兩事,見之為人,苟其心之所能安,而遭世之唾棄,在所非計。妹自視如如兄,而死之身世,初乃不勝我,於是坦然而無所怨於身外矣。今也,冗乃棄世長去,年且不及三十,其遭際更不可以因果之說論之矣。嗟夫!天道茫茫,果愈長厚者天愈以不堪待之乎?
兄自挽之詩曰:今日飽嚐人意味,他生雖有莫重來。人生如此,果不必重來矣。雖然,使死不遇我,而其遭際或稍稍勝此,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情之慘也。吾聞之於吾兄,親在不許友以死,小人有母,亦複如兄。妹愛兄思兄敬見德兄,雖有任何犧牲,所不能計,而身則不能隨之以去,尊重吾親,亦複尊重吾兄之旨也。雖然,不隨兄以入地者,身耳,心則早贈與吾兄矣。今而後,妹除力事硯田,以供吾母外,不僅聲色衣食之好,一例摒棄,即清風明月不費一錢買者,妹亦不必與之親且近矣。
何也,一則妹己無心領略之,二則聲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風明月,皆足動我今昔不同之悲思,而成傷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後,旬日中,未嚐一親筆硯,今勉強親作此文以告兄,但覺千言萬語,奔騰脫下,既不知應錄何語,亦不知應不錄何語,且哭且書,且書且忘其作何語矣。兄知我方寸己亂,當知應言者不言,不應言者且漫無倫次也。妹之言不盡,恨亦不盡耳。吾兄在天之靈不遠,其有所聞乎?嗚呼!尚饗。
李冬青把這一篇祭文作完之後,用了一張潔白的紙謄好了,便折疊了放在桌上,將一根鋼尺,把來壓了。恰好何太太走進來,見李冬青已是坐在這裏,默然無言的向著書案。便笑道:“李先生,你的大文,作完了沒有?我想是一定好的,要請你講給我聽聽。”李冬青將稿子一抽,遞給她道:“你先看看罷,若有不懂,你再問我,我希望你明天給我念念祭文呢。”何太太將祭文接過去,從頭至尾,先看了一遍。其後把幾處不懂的,提出來問一問,竟是大致了然。李冬青道:“這回我到北京來,沒有工夫和你談到書上去,不料你的學問,卻進步得這樣快。再過兩年,何太太要趕上我了。”何太太道:“這句話,望那一輩子罷。慢說我沒有那個天分,就是有那個天分,以後也不行了。這一年來,多讀些書,全靠劍塵每天給我上一課古文。他現在嫌著麻煩,不願幹了。”李冬青一隻胳膊靠撐住了椅背,托著右腮,半晌未說話,卻籲的一聲,歎了一口長氣,接上說道:“各有因緣莫羨人。”何太太雖然懂得她一番意思,卻不好怎樣勸她。停了一停,陡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道:“李先生,史女士給你那封信,那天交給你,你匆匆的就拿去了。你看了沒有?”
李冬青點了點頭。然後回轉頭對房門外看了看,遂輕輕的對何太太道:“有話我不瞞你。”說到這裏,她那冷若冰霜的臉,竟也帶些紅暈。何太太知道她的意思,說道:“我是不亂說話的,你還不知道嗎?”李冬青道:“那天我陪著楊先生,曾提到這件事。我心裏所有的話,甚至乎對你不能說的,我都對他說了。”她說到這裏,又頓了一頓。她半月來憔悴可憐的麵色,卻淡淡的帶了一點笑容。然後說道:“杏園被我一場披肝瀝膽的話提醒了,他很覺對不住史女士,便說‘史女士這一去,不知道往什麽地方去了。若是她還肯回北京,本人決計向她求婚。’因此把史女士給他的信,也給我看了。那個時候,我雖然覺得痛快,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隻算是我們這段傷心史的回光返照罷了。不過我一天不死,我決計把史女士找到,同在一處,過慘淡無聊的日子。”何太太聽說,不覺站起身來,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李先生,你若是這樣辦,你積的德大了,將來自有你的好處。”李冬青歎了一口氣道:“我們還談個什麽因果嗎?”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也就把話撇開。
到了次日,已是楊杏園追悼會的日子,一直到了下午四點鍾,人已散淨,何太太雇了一輛馬車,將李冬青買好的四盆鮮花,一提盒水果,一路坐了車帶去。到了楊杏園寓所,門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垂著白布球,被風吹得擺蕩不定。門外原是土路,橫七豎八,散了滿地的車跡。下得車來,隻見牆上貼了很大的字條,“來賓請由西門向前進,領紀念花入內。”但是這個時候,西邊夾道門已經關上了。
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還是由東門進去。前邊也是掛了青黃白布的橫披和長球。一進後麵籬門,牆上就滿貼的是挽聯,大小花圈,靠了牆擺著。正麵門戶盡撤,紮了孝堂,靠牆有一個大茶壺爐子,一張桌上,兀自陳列百十隻茶杯。孝堂上四壁的挽聯,是一副疊著一副,非常的擁擠,簡直看不出牆壁的本色來了。正中的靈位,幾乎是許多花圈,把它堆將起來。秋盡冬來,天氣是十分的短促,這個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院子裏帶著一片渾黃之色,孝堂上留了幾盞電燈,也是黃不黃,白不白,發著一種慘淡之光。李冬青一見一叢白色的鮮花裏,擁著一塊白術靈牌,上寫“故文人楊先生杏園之靈位”。不由得一陣心酸,雙淚齊下。何劍塵和富氏弟兄,自然是在這裏的。吳碧波一對未婚夫婦,因為李冬青一人私祭,也前來幫忙。這時他們吩咐聽差,忙著把水果用瓷盤盛了,供在靈前,幾盆鮮花,也都放在靈位左右的花架上。因為這是何劍塵預為他留下的地位。那鮮花上,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綢帶,係在花枝上。綢帶上書明“故如兄楊杏園靈右,義妹李冬青敬獻”。花果陳列得好了,將一隻古鋼爐的沉檀焚著,重新沏了一杯香茗,放在一張茶幾上。於是大家商議了一會,恭推富家駒吳碧波司儀。他們站在靈位的左右,先喊主祭人就位,李冬青穿著一身黑衣裙,站在靈位前兩三尺的所在。先獻花,朱韻桐拿了一束鮮花,遞到李冬青手裏,李冬青一鞠躬,插在桌上花瓶裏。第二是上香,朱韻桐遞了一束小檀香條給李冬青,李冬青又一鞠躬,添在爐裏。最後進茗,朱韻桐將茶杯送到她手上,她雙手高舉呈到桌上,退後一步,三次鞠躬。李冬青進茗已畢,司儀的就呼主祭者致敬,讀祭文。李冬青又行個三鞠躬禮,便低著頭靜默。這個時候,靈位上放著楊杏園的一張半身大像,兀自向人露著微笑。香爐裏的沉檀,蓬蓬勃勃,向半空裏卷著雲頭,伸將上去。那半身像被煙擋著時顯時隱。何太太拿著謄寫清楚的祭文,在李冬青的右手前兩步站著。略一鞠躬,將祭文高舉念了起來。她倒不曉得念祭文的老腔調,隻是讀書一般,把祭文清清楚楚讀將起來。這樣讀法,大家倒是聽得很明白。李冬青始終不曾抬頭,一篇祭文念完,胸襟上點點滴滴添了許多淚痕,吳碧波見她呆立著,麵向裏,喊道:“李女士,已經祭完了,請裏麵坐,談談罷。”何太太也覺她是傷心極了,牽著她的手,蠻拉到楊杏園舊臥室去坐。
李冬青一句話不說,總是牽線一般的下淚。何劍塵道:“李女士,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就是杏園在日,他和我說過笑話,說他死後,要埋在西山腳下。但是我的意思,埋在義地裏為宜。因為他還有老太太在堂,保不定是要遷樞回南的。況且那義地裏,有一位梨雲女士,正好作他九泉的伴侶。論起交情來,我們都是好友。
不過女士和他多一層兄妹之情,還是取決於李女士。“李冬青道:”當然暫葬在義地裏。萬一不遷回南,我們在他墓上栽些花木。也有管園的人管理。若葬在西山,日子一久,朋友四散,那就無人過問了。“吳碧波道:”我也以為葬在義地裏比較葬在香山好。既然李女士也是說葬在義地裏,我們就決定這樣辦。劍塵,我們明天抽大半天工夫,先到義地裏去看一回,然後再布置一切。“何劍塵還未曾答言,李冬青就說道:”我反正沒事,我也可以去。“何劍塵道:”路太遠,不必去。等送殯的時候,李女士再去罷。“李冬青不明原因,問道:”有什麽關係嗎?“何劍塵望著吳碧波道:”你瞧那種地方,又在這種暮秋天氣,你以為如何?“吳碧波點了點頭。何太太道:”你們不必打啞謎了,李先生還不知道你們什麽用意呢?李先生,你猜他們什麽意思?他們以為那地方遍地都是墳堆,你看了是很傷心的。你少去一趟,就少流一回眼淚了。“李冬青默然,半晌,歎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哭死也是無益,我又何必呢。“說時,手撐在桌上,扶著額際,兩目直看了桌麵,竟象睡著了一般。何太太道:”李先生,你很疲倦了,我們回去休息罷。“於是牽著她的手,她也隨隨便便,跟了她低頭走去,對何吳等都未曾打一聲招呼。不過出孝堂的時候,回頭對靈位上的楊杏園像望了一望而已。大家都覺得這一回追悼,是異常慘淡,都也沒說什麽。可是不多一會兒,李冬青又慢慢走回來了。何劍塵道:”李女士丟了東西嗎?“李冬青搖搖頭,輕輕的說道:”不是。“何劍塵道:”有什麽話要說嗎?“李冬青道:”沒有什麽事。不過……“說時,對朱韻桐淡淡一笑道:”我好象有什麽事要對你說似的,可是我又記不起來。我這人怎麽回事,恍惚得很。“
朱韻桐眼珠一轉,心裏很明白,便笑道:“密斯李請回去罷。待一會我也來,我們有話再說罷。”李冬青道:“好,我在何太太這裏等你。喲!何太太呢?我們同走啊!”朱韻桐道:“她不是和密斯李一路出去的嗎?大概她還在門口等你哩。”李冬青又淡淡一笑道:“哦!是的。”點了點頭,匆匆的就走了。吳碧波問朱韻桐道:“她有什麽事要對你說?”朱韻桐道:“我哪裏知道。我看她神經有些錯亂,就因話答話,敷衍了她走,好回去休息。你看她連同一路出大門的人,她一轉身就忘了,不是失了常態的一個明證嗎?”大家一想,此話果然,未免又歎息一番。
這時,天色越發黑了,大家各自散去。隻有富家駿一人,在院子裏散步。屋簷下的一盞小電燈,光線斜照著院子裏。院子大,燈光小,光線帶些黃色。那兩邊半凋殘的盆景,石榴花夾竹桃之類,都將模糊的影子,斜倒在地下。加上左角上那洋槐的樹蔭,掩護著一邊牆,一隻院子犄角,陰森森地。很涼的晚風,從矮牆上吹過來,把那些花影子顛倒著。富家駿想起去年此時,楊杏園曾在那牆角下種菊花,那天的聲音笑貌,隻一回想,好象都在眼前。這樣想著,偷眼看那幾盆大夾竹桃後麵,影子搖動,真有人在那裏似的。富家駿雖然是和楊杏園很好,但是想到這裏,也有些毛骨悚然。再回頭一看孝堂,隻剩一盞清淡的電燈,在白布圍裏。靈位上香爐裏的香,隻剩了一條細線,向上直冒。那楊杏園的遺像,似乎對著這一縷輕煙,向下看著微笑。富家駿看他的像,還和生前一樣,這又不怕了。在院子裏踱來踱去,隻是想過去的事,回頭看看楊杏園那臥室,黑沉沉的,窗戶上破了許多紙,也沒有人管,讓晚風吹得一閃一閃。一個大蜘蛛網,就在撐窗戶的鐵鉤上結成一個八卦。富家駿一想,人生就是這樣。楊先生在日,常說希望找一個清清楚楚的女子,給他料理書房和臥室。而今蛛網封門,也管不著了。回頭再看楊杏園的遺像,依然還是向下微笑,富家駿感慨極了,離開院子。但是走過籬門,偶然回頭,那遺像還笑著呢。
也不知什麽緣故,他心裏好象很空,從當晚起,就說不希望什麽了,決計做和尚去。
富家驥笑道:“你這是受了一點感動,就說做和尚去。一遇到密斯李要你去看電影,密斯張要你去逛公園,你就覺得做和尚沒有味了。”富家駿道:“你這話不然,楊先生也是有一兩個女友的人,何以他生前就學佛呢?”富家驥道:“他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富家駿道:“你們沒有慧根,不懂這個。我看隻有那李女士,是個有慧根的人,她縱不當姑子去,遲早會去學佛的。你看今天回去,神經受很大的刺激,外表卻不露出來,要不是她說兩句話,誰知道呢?”富家駒笑道:“你是神經過敏,怎樣知道李女士就受了刺激。”富家駿道:“你不信就算了。我猜她這一回去,就得躺下,明天你聽聽她的消息看。”富家駒聽說,始終認為他是揣測之詞。不料次日何劍塵來給楊杏園收拾東西,果然對富家駒說,李冬青回去就病了,口裏亂說,幸而發覺得早,醫生給她安神藥吃了,現在隻是病著睡了。一言未了,隻見富家駿一掀門簾子,說道:“你瞧怎麽樣?”何劍塵看他時,見他穿了一件湖縐薄棉袍,臉上黃黃的,兩太陽穴邊,貼了小指大小的兩張頭痛膏藥。腳下趿了一雙鞋,靠住門說話。何劍塵道:“家駿,你一夜之間,何以也鬧成這個樣子?”富家駒笑道:“他昨晚上一個人在後院子裏,追想楊先生的事。他說看見楊先生相片,對他微笑,他嚇出病來了。”富家駿道:“胡說,你這話對何先生說不要緊,知道你是說著玩。
若是讓外人聽了,說出許多疑鬼的話,豈不是侮辱楊先生?我生平最不願意人家罵死人,因為他是不能出麵辯護的。我不過受了一點涼,病什麽?“
富家駒自知話說錯了,不敢再辯。可是這話讓聽差聽到,當著一件新聞,便對富家來的人說了。富家的婦女們,說是這一幢屋子有邪氣,一天病了兩個人,立逼著富氏弟兄搬回家去。富學仁因為富家駒兄弟原是和楊杏園住在一處,補習國文。
楊杏園一死,當然不必再住在外麵。所以對他搬回去,也不反對。於是一幢房子,兩天之內,裏麵隻剩下一具靈柩,把大門鎖了。這樣一來,這一幢房子,頓時變成淒涼愁慘之場。何劍塵和吳碧波一商量,不必久占住了富家的房子,就把楊杏園的葬期,趕快提前。這已是陽曆十月中旬,到了秋暮了。擇定了一個日子,邀了一班友人,就來移楊杏園的靈柩出城。他們是照李冬青所說的辦,用了一駕長途汽車,紮滿了鮮花,算是靈車,就把這個載著靈柩,車子上隨帶著八名杠夫。所有執紼的友人,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輛車一同走。
吳碧波何劍塵要布置墳地,同坐一輛車,先走了。出了永定門,汽車在往南苑的大道上走。兩邊的柳樹,葉子都變成焦黃色。路外村莊上的樹木,在風裏吹著忽突忽突的響,露出許多疏枝。莊稼地上,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有時樹著光禿禿的幾根高粱杆兒,被風搖得咯吱咯吱響。鄉下人家菜園裏,也是空撐著倭瓜架兒,垂著些幹柴似的枯藤。吳碧波黯然道:“這條道,我來三回了,三回不同。一回是清明來的,小路上杏花正開著。一回送梨雲,乃是大雪天。那兩回都不覺得怎樣。這一回恰好是滿天黃葉的殘秋,對著這淒涼的秋郊,我心裏很難過。”何劍塵道:“送梨雲的時候,我們還議論著呢,不定明年今日誰送誰?不料不到兩年,我們又來送杏園。一句無聊的話,不料成了讖語。”吳碧波嘴裏,連吸兩口氣。歎道:“唉!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癡。”何劍塵搖搖頭道:“別提罷,我不忍向下說了。”
兩人默然了一會,汽車開上小道,就到了同鄉義園。
義園門口滿地的樹葉子。吳何二人下了汽車,足下踏了堆著的枯樹葉子,還發出一種唏喳唏喳的響聲。那位管理員還在這裏供職。他聽了門口汽車喇叭響聲,早在壁上搶了一件馬褂子加在身上,一麵扣紐扣,一麵走了出來,見了何劍塵,遠遠並了腳跟站定,比齊袖口,對著他就是三個長揖。然後笑著迎上前來。說道:“督辦,您好,兩年不見了。”何劍塵這才想起從前說的那一回笑話,現在要更正也來不及,隻得答應了一聲“久違”。那管理員道:“前幾天有人到這裏看地,我還不知道是誰。直到昨日那一幢石碑抬來了,我才知道是楊先生。這樣一個好人,不料在青年就傷了。”何劍塵隨便答應著話,便一路走進園來,隻見各處的樹木,都剩了(木牙)(木牙)杈杈的空幹。梨雲墓上,罩著桔黃的草根。墓前栽的幾種樹,倒是長得好。雖然並沒有葉子,卻有兩丈來高,樹身子也有茶杯粗細了。那石碑和墳台相接的地方,被風卷來的落葉,也有黃的,也有紅的,也有赭色的,聚著一小堆,把墳台附近所栽幾本丁香榆葉梅的小棵花,都埋了半截。右邊地已創了一個大坑,砌了一層槨阝磚。有個工人,在那裏工作,另外一個人在那裏監督著。何劍塵認得,那是富學仁的大管家。他一見便鞠著躬。何劍塵道:“這幾天,你著實受累了。‘她笑道:”那是應當的。一來楊先生是我們老爺朋友,二來又是我們少爺的先生,再說他待我們下人都不錯,沒有重說過一聲兒。替楊先生辦這一點小事,那算什麽?“
何劍塵點點頭對吳碧波道:“公道未亡於天壤。我就覺得這種話不是金錢所能買的。”
兩人說著話,在墳前墳後看了一番,吳碧波不由得“哎呀”一聲。何劍塵見他望著一塊石碑,倒退兩步。看那石碑上刻著大字,乃是“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吳碧波道:“前年春天我和杏園在這裏遇著,因為看見張君的墳墓,彼此傷感得很。不料今日,此碑還在。一同傷感的人,又要我們來傷感他了。”何劍塵道:“這還不算奇。杏園的那一塊碑,你還沒有看見吧?我引你去看看。”於是二人走到一棵大楊樹下。見一塊雪白的石碑,斜靠著楊樹,立在浮土麵上。那石碑上刻的字用朱紅來塗了,上寫“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何劍塵一指道:“這兩幢碑一先一後,他們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吳碧波道:“杏園附近,還有個梨雲呢,比那位張君的夜台寂寞生活,又差勝一籌了。”何劍塵道:“不要去為張為楊歎惜罷。知道我們死後,又是誰來給我們料理?”二人彼此談論,嗟歎不已。不多時候,靈車也就來了。一班杠夫,將棺材抬進園來,送殯的朋友,都在後麵紛紛亂亂隨著,卻不見李冬青和何太太。朱韻桐早在人叢裏走上前,扯了吳碧波的衣袖道:“李女士在半路上哭暈了。何太太已坐了車回去,送她進醫院。我特意來給你們一個信。”何劍塵道:“那是怎麽辦呢?”吳碧波道:“我在這裏照料罷,你先回城去。事情鬧得這樣落花流水,實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劍塵心裏很亂,出了門,坐上汽車,就催汽車夫開走。車進了永定門,何劍塵才想起一件事,並沒有打聽李冬青是到哪家醫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誰去打聽,隻好坐了車子回家。到了家,坐著悶悶等候。悶不過,自己查著電話簿,向各家大醫院打電話去問,偏偏不是電話叫不通,就是沒有確實的答複。鬧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為何太太身上又有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麽毛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電話回家,問何劍塵回家沒有。這才問明就在這街口上一家醫院,偏因為它近,不曾想到。當時掛了電話,就匆匆的到醫院裏,問明房間,尋著推門進去。隻見李冬青讓白被包住了,隻有一張排紅的臉,蓬了一頭頭發,偎在那白色的軟枕裏。她雙目緊閉,似乎已睡著。何太太坐在一邊看報,見了何劍塵也沒有起身,將嘴對床上一努,輕輕說道:“鬧了半天,這才睡了。你們一個人也不來,把我急死了。”何劍塵道:“她鬧些什麽?”何太太道:“倒沒有鬧什麽,就是嘴裏亂說。”正說到這裏,隻見李冬青一翻身,閉著眼睛說道:“那豈不是無味的犧牲?你這樣辦,我良心上說不過去。”說了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說這一類的話,好象就和楊先生對麵說似的。先不是看護婦在這裏,我真聽得有些害怕。”何劍塵道:“醫生怎麽說呢?”何太太道:“醫生說她受了刺激,醫院裏住一個禮拜,就會好的,不過我非陪著她不可。”何劍塵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嗎?你怎樣能伺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撩,對床上一努嘴,低聲道:“不要胡說了。”正在這時,房門一推,看護婦進來了。何劍塵有話要說,又不好說,坐了一會,隻得先回去。
恰好吳碧波一對未婚夫婦來了,說是墳僅今日大半天,可以築好。樹要到明春,才能補種。何劍塵道:“那都罷了,隻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裏,我隻好讓內人陪著她。”
吳碧波笑道:“你糊塗,嫂子哪能受那個累。”何劍塵道:“大概不要緊。她不過是坐在一邊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來,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裏。”朱韻桐正坐在一邊,拿了一張報看,吳碧波走上前,兩手撐了椅子,身子俯將下去,笑著輕輕的對她說話。何劍塵雖聽不出說什麽,也料吳碧波是請示去了,若是碰釘子,他一定不大好意思。於是背轉身,假裝了尋火柴抽煙。吳碧波忽然笑道:“勞駕,我明天再謝你。”何劍塵回轉身看時,隻見朱韻桐已站起來,身子向後退了一退,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何必要你勞駕呢?”何劍塵笑道:“客氣一點,倒不好嗎?你們是相敬如賓哩。不過碧波向來是好說話的。”朱韻桐道:“何先生你又說俏皮話了。要知道我到醫院裏去是替何太太回來。何先生要謝謝我才對。”何劍塵笑道:“你這話太老實了。我和碧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幫忙。朱女士現在幫了內人的忙,放這一筆債,將來讓內人去還債,那不好嗎?”吳碧波對朱韻桐笑道:“你不要說了。劍塵是有名的會說話的人,你和他鬥嘴,你總隻有上當。現在我們無事,就到醫院裏看看去罷。”於是吳碧波就帶著朱韻桐到醫院裏去,催著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掛念她的那個少爺,所以不客氣,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醫院裏睡了一個禮拜,人才回轉過來,身體雖然很疲乏,腦筋可複原了。她先是隻知道有朱韻桐在醫院裏伺候她,卻不明白這裏麵和她自己有沒有關係。一個禮拜之後,每日就看到吳碧波要到醫院裏來一趟。來了之後,而且是好久不走。李冬青心裏明白了,他們正是一對快要結婚的夫婦,那種日月,其甜如蜜,本來也就感到不大容易離開。最好的遊公園吃館子看電影的,總在一處。現在把朱女士整個的禮拜關在醫院裏,一定有許多好機會都給耽誤了,心裏老大過意不去。便對朱韻桐說,自己願一個人在醫院裏,請她不必在這裏。朱韻桐猜中了她的心事,哪裏肯走。又過了三四天,李冬青隻好勉強搬出院來,依舊回到何劍塵家裏去住。在醫院裏看到吳碧波一對,到何劍塵家裏,又看見他們一對。一對是未婚的,一對是已婚的,各有一種風情。李冬青病裏無事,隻是閑看他們的言語動作,來消磨自己的光陰,當時看了是有趣,倒是過後一想,又太難堪了。這個時候,李老太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連來了兩封快信,問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給她看。現在見她的病好了些,也未便久瞞著,隻得告訴她了。李冬青也怕母親掛念,立刻回了一個簡單的電報。又勉強起來,寫了一封快信。因為這樣,她的宗旨立刻變了,急於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劍塵商量,請他陪著到杏園的墳上去一回。何劍塵以為她不能再受刺激,總是推諉。李冬青也明了他的意思,索性將此事一字不提。過了兩天,托辭說要雇一輛汽車,滿城訪一訪朋友。訪了之後,就要回南。何劍塵對於她這話,並不見疑。
李冬青等汽車叫來了,提著一個小手絹包兒坐上車去。先在街上買了一些鮮花水果,檀香果酒之類,然後才告訴汽車夫出城。恰好這輛汽車,就是上次送何劍塵到義地來的,車夫是熟路,毫不躊躇,就開到義地裏來。李冬青是沒有到過這地方的,車停住了,四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義園門裏,一片敞地,兩隻長尾巴喜鵲和著七八隻小麻雀,都散在太陽地下找野食吃。人來了,它們轟的一聲,都飛走了。李冬青讓汽車夫拿了東西,就走進來。見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門外,先微微咳嗽兩聲,然後問道:“有人嗎?”那管理員原已聽見汽車響聲,正滿屋子裏找馬褂,現在聽到是個女子的聲音,隔了紙窗窟窿眼裏向外一看,就不穿馬褂了。他隨便的走了出來,對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穿的很樸素,料得是一位女學生,便淡淡的問道:“小姐,您是來上墳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楊杏園先生的新墳,在什麽地方?”那管理員將手一指,說道:“往西一拐彎,靠北的那新墳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勞你駕,請借四個碟子,一隻香爐給我。”
管理員道:“您不是擺供品嗎?碟子沒有,隻有飯碗,您對付著使吧!”李冬青道:“真是沒有,就將就罷。”管理員便叫了一個園丁拿了飯碗香爐,一塊兒送到墳上去。汽車夫要守汽車,不肯再向裏走,李冬青隻得將買的東西,自己拿著。走過一條冬柳下的黃土便道,轉過矮矮的一叢扁柏籬笆,早就看見雪白石碑的後麵,一個黃澄澄土堆的新塚。那碑上一行朱紅塗的刻字,依舊是鮮豔奪目,老早就可以看清楚,乃是“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塚的緊鄰,也有一堆老塚,一猜就著,這是梨雲的墓。李冬青走到墓邊,將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會。那個園丁倒還好,給她將一蒲包鮮果都打開,分為四碗盛了。他問道:“小姐香爐有了,你沒帶紙錢嗎?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紙錢。你給我拿盒取燈來就行了。”
那園丁去了。
李冬青周圍一望,倒是樹木叢密,不過這樹木的葉子,完全落了,刺蝟似的,許多禿枝兒縱橫交加,伸張在半空裏。樹枝上露著兩團大黑球,乃是鳥窠。樹外半天裏,飄著幾片淡黃的雲彩。有風吹來,把樹枝在半空裏搖撼著,越發顯得這天空是十分蕭瑟。李冬青低頭一看,這一堆寸草不蓋的黃土,對了這寒淡的長空,已覺萬分清涼,何況這黃土裏麵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這時柔腸寸斷,淚珠盡管直湧了出來。那園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來了。李冬青打開手絹包,將一包香末放在香爐裏。擦了火柴,將香末點上,然後把檀條一根一根插在裏麵。自己倒退兩步,站在草裏,就對石碑鞠了三個躬。默然的一會,然後把四碗供果,一爐檀香,一齊移到梨雲這邊墳上。也就對著石碑,鞠了一個躬。回頭一看,不見園丁,便歎了一口氣道:“梨雲妹妹,你們雖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穴了。你們的家鄉,都在江南,在這裏很寂寞的,然而你們是一對兒,比他人又好些了。”呆呆的又站了一會,便繞著墳前墳後,看了一番,不知不覺的,又走到楊杏園墳上。
將手扶著碑,偏了頭對碑說道:“大哥,後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機會祭你的墳了。我現在雖看不見你,還看得見蓋著你的土,我們相去,還不到一丈路,以後就算了。我今天帶了一個照相機來,把你的墳攝了影去,我帶回南,以後我就對著這墳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來祭你了。”說畢,在手絹包裏,取出個折疊的小照相機,退在一丈以外,先對楊杏園的墓,左右照了兩張相片。照完之後,又稍遠兩步,把楊杏園和梨雲兩個人的墳墓,一塊兒照了進去。自己總不放心照得很好,因此把鏡箱子裏所有的半打幹片,完全攝去。正在這時,忽聽見嘰呱嘰呱幾聲淒慘的聲音。抬頭看時,有一群斷斷續續的歸鴉扇著翅膀,喳喳作聲,掠空而過。因為這一抬頭,看見那輪黃日,已偏到西天去了。原來幾片似有如無的淡雲,複又由黃變成了紅色。
李冬青出城的時候,本來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頭一買東西,把工夫耽擱多了,所以到了這義地裏,時間已經顯得很遲。這時她一見夕陽半天,餘霞欲暗,分明是快黑了。自己對這故人之墓,雖依依不舍,一個孤身女兒家,若是關在城外,也是一件可慮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樹上,折下兩枝二三尺長的樹枝。
一麵在手絹包裏,取出兩個白紙剪的招魂標兒來,在一根樹枝上給它拴上了一個。
親自爬到楊杏園墳頭上,給他插上一枝。然後把那一枝插在梨雲的墳頂上。恰好有一陣輕輕的晚風吹來,把那兩個紙標,向著站人的這一方,吹得飄飄蕩蕩,似乎和人點頭一般。李冬青不覺失聲歎了一口氣道:“碧空無際,魂兮歸來。”一語末了,真個有兩隻單獨的白鳥,一先一後,悠然無聲,由北向南飛去。
李冬青看那天色,已益發昏暗,便叫了園丁,收去東西,那供品就送他了。園丁道了一聲謝,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兩塊現洋交給那人,說道:“這楊先生的墳墓,和那連著的何小姐的墳墓,請你多照顧一點,明年我們有人來,還是給你錢。”那園丁接了錢,滿臉都是笑。說道:“您哪,這可多謝。明年您就來瞧吧!要是照顧得不好,我算是畜類。”一麵說著,一麵屈了腿,向李冬青請安。恰好這個時間,那管理員出來,見園丁得了四碗水果,又向身上揣著錢,倒有些後悔。於是也走上前來,笑著對李冬青道:“這位小姐貴姓?”李冬青道:“我姓李。”她心裏正是萬分難過,走了兩步路,又回頭向著墳墓看看。管理員和她說話,她實在沒有十分留心,所以說著話,也就走過去了。管理員見她不理,心中十分不高興。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年頭兒,什麽都有,哪有一個大姑娘,跑了來祭別人的墳的。”
見李冬青走得遠了,便對園丁咬著牙道:“我看這位,來路就不大正。她給了你多少錢?‘圓了還沒有答言,李冬青又走回來了。她見著管理員道:”這園子就是你先生管理嗎?“管理員道:”是的。“他一麵說話,一麵偷眼看她,見她已伸手到衣服裏去掏東西,好象是要給錢,便鞠了躬笑道:”李小姐有什麽事要和我說嗎?
請到屋子裏去坐坐罷。不要緊,天氣早,還可以趕得進城的。我叫園丁們給您燒一點水,喝點茶再走罷。“李冬青道:”不用喝茶了。“說時,那手可就掏出來了,手上拿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那管理員滿臉就堆下笑來。李冬青將那張鈔票,順手交給他道:”我要請你明春買一點樹苗,在墳的前後栽種。若是錢不夠用,請你向那位吳碧波先生去要,他會如數給你的。“管理員接著了錢,連連向李冬青拱手。
眯了兩眼笑道:“小姐,這個錢,盡夠了。你不坐著喝一杯茶去嗎?”李冬青點了點頭,便出門而去。坐上汽車,嗚的一聲開走了。李冬青由汽車玻璃窗內向外一看,隻見義地園裏,一片寒林,在蒼莽的暮色裏,沉沉地樹立著。林外橫拖著幾條淡黃色的暮雲,益發是景象蕭瑟。這個地方,埋著許多他鄉的異鬼,也就令人黯然了。
不過這一個時機最快,一會兒工夫,就看不見一切了。
李冬青進城時,已經天色很晚,滿街的電燈,都亮了。恰好這汽車回到何劍塵家,卻走李冬青舊住的那條胡同經過。一進胡同口,她心裏就一跳。走到自己門口,卻支了棚,停著馬車人力車,塞了半邊胡同。汽車被擋著,一時開不過去。她仔細一看,門口懸了一盞大汽油燈,雪白通亮。門框兩邊,貼了兩張鬥大的紅紙喜字。
有幾個穿紅綠衣服的男女孩子,進進出出,正是新住戶在辦什麽喜事呢!胡同裏的車,挪移了半天,才能讓開路。由這裏過去幾家,便是楊杏園的寓所了。大門是緊閉,門環上倒插著一把鎖。斜對過有一盞路燈,照著這邊門上已經貼上了一張招租帖子。汽車嗚的一聲開了過去,這條胡同便成了腦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劍塵家,何太太一直迎到門外來,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裏去了這一天?
可把我急著了。“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麽呢?別說已經坐了汽車出去,就是走出去,這樣大人,也不會跑了。“何太太道:”不是那樣說。因為你身體初好,受不得什麽刺激,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這個樣子,是出城去了罷?“李冬青道:”不要緊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何太太一麵叫聽差去開發車錢,一麵又叫老媽子預備茶飯。李冬青卻默然的坐在一邊。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我告訴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雙修小姐,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來了,她聽見你來了,歡喜得什麽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來看你,恰好你走了。“
李冬青聽說梅雙修到了,添了一個久別好友,心裏一喜。便問道:“她來作什麽?
為我來的嗎?“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來完婚的,而且就是後天的日子哩。
她是新娘子,伯明天沒有工夫來看你。她住在靜園飯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後,補來了兩份帖子,一份是給我們的,一份是給李先生的。“說時,便拿了一份紅紙金字喜帖給李冬青看。李冬青拿了帖子在手,眼睛雖看到上麵有字,但是字上說些什麽,卻一點也沒有看出來,隻淡笑了一笑,說道:”她也結婚了。“何太太道:”明天去不去看她呢?“李冬青道:”不必吧。後天下午去賀喜就是了。她真是福慧雙修啊!“何太太道:”其實一個女子,總有這結婚的一日。這是人生常事,也算不得什麽福慧雙修。“李冬青道:”凡是一個人,都有和人結婚的一日嗎?未必吧。“她這樣一反問,何太太卻也默然。李冬青故意表示不以為意的樣子,便問道:”這男的叫什麽名字?“何太太笑道:”那帖子上不是有嗎?怎麽樣,李先生沒有看見嗎?“李冬青笑道:”你瞧,我真是心不在焉了。“再拿過帖子一看,帖子上麵,寫的是”梅雙修華仁壽敬訂“。李冬青道:”這華仁壽是幹什麽的?梅小姐那種漂亮人物,是非美少年不嫁的哩。“何太太道:”聽朱小姐說,是個公子哥兒。“
李冬青道:“當然是如此。我是決定了,到後天他們結婚的時候去賀喜。平常,我是少不得秀才人情紙半張,送他們一些詞章,現在是沒有這種興趣。就請你去辦禮物,用我兩個人的名字,一塊送去就是了。”何太太知道她遇到這種事,是格外感觸的,因此買了東西來,也不給她看就送去了。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東西收拾了,說是兩三天後,就要回南,東西先收好,以便隨時要走隨時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說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現在來了,住在前門外旅館裏,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塊兒去,將來由那裏上火車,也路近些。
何太太雖然留她,因為她是同舅父一塊兒去,當然不便攔住,便道:“李先生東西搬去了,我希望這兩天還是天天來才好。”李冬青道:“當然。我晚上還是在你這兒睡,好多談幾句話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說到這裏,我不免要高談佛學了。
無論什麽事,都是佛家一個‘緣’字。有了緣,凡事不必強求,自然會辦好。若是緣法盡了,一點也強求不得的。我們呢,或者還有短時間的緣法。“何太太道:”你這樣一個文明人,怎麽大談起迷信來?“李冬青笑道:”你沒聽見人說,人到窮途迷信多嗎?無可奈何的時候,迷信卻也是一個解悶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的時候,什麽也沒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來,就有辦法了。他說人是有來生的,死了之後,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說,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何太太點頭道:”這話是說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實在看得透徹。“根據這一點,兩人又大談起來。這天李冬青比什麽人都高興,越談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過午飯,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賀喜。那華仁壽梅雙修結婚的地方,是在會文堂大飯莊子裏,她們去的時候,門口停滿了車馬。走到裏麵,佳賓滿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雙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賓這邊招待室裏,早是珠圍翠繞的,一大群人將她圍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楊愛珠沒有知道她回北京來了的,於是這個問一句,那個問一句,弄得她應接不暇。不多時候,門外一片軍樂之聲,大家轟的一聲,向禮堂上一擁而去,說是新娘到了。李冬青在人叢中看時,紅男綠女,站著散開了一條人巷。早有四個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擁著四個花籃進來。花籃的後麵,兩個穿湖水色長衣的女郎,頭上勒著水鑽花辮,身上也是以水鑽辮子滾邊,珠光燦燦的。這邊一個是餘瑞香,那邊一個是楊瑪麗,正是一對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對不長不短的女儐相。她倆後麵,便是新人梅雙修。
她穿了一身水紅衣裙,披著水紅喜紗,把一副喜洋洋的麵孔,罩在一層薄紗的裏麵。
新人後麵,還有兩個粉摶玉琢的女孩子,給她牽了喜紗。新人走上禮堂來,大家簇擁著進了休息室。梅雙修一眼就看見李冬青,連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雙修笑道:“你好哪,怎麽到了北京來,也不給我一個信兒?直等到我會到密斯朱,才知道你來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暢談暢談。”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暢談呢。”梅雙修道:“我有什麽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爺啊,不忙嗎?”梅雙修將手一點她的頭道:“你一個老實人,怎麽也和我開起玩笑來。”李冬青笑道:“你沒聽見江南人說過嗎?三日不分大小呢。”梅雙修道:“我們許久不見麵,怎麽樣見了麵,倒說這種話?”李冬青再要和她說時,許多女賓,一齊擁上來,把她擠退了後。那一班人,圍著了梅雙修,更是有說有笑的了。一會工夫,已到了行禮時間,行禮之後,既有演說,又是攝影,還有來賓鬧餘興,亂極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邊,隻是含笑看著。那新郎也不過二十多點年紀,雪白的麵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禮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處,臉上總是笑嘻嘻地。照相的時候,共是兩次。一次是兩個新人同照,二次是將在禮堂上的男女來賓,完全照了去。當第二次照相的時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表,卻對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處送給人看的,我們不要在這裏麵照相罷。”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這道理,反以為我們有什麽不滿之處哩。”李冬青見她如此說,也就沒有深辯。這時,禮堂上人擠成一片,何太太一轉眼,卻不見了李冬青。其初還不以為意,後來有個老媽子手上拿了一張名片來,問道:“您是何太太嗎?”何太太道:“是的,誰找我?”
老媽子道:“沒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個名片給您。”何太太接過一看,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寫道:“眼花心亂,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為我一辭,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這人也是太固執,為什麽就不多等一會兒?但是既然走了,也隻好由她。新人的婚儀,一切完畢了,便是吃喜酒了。梅雙修脫去了喜紗,周圍一看,不見李冬青,便問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她的身體還是剛剛好。來道喜都是勉強,實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雙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當著許多人的麵,不便明問。也就和何太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不向下追問。這一餐喜酒,一直鬧到晚上八點鍾,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卻沒有見李冬青來,倒怕她是真不舒服。這晚上,何劍塵報館事忙得很,也就沒有去過問。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預備了兩樣菜,等李冬青來吃午飯,等到了一點鍾,竟不曾來。何劍塵道:“不要等了,也許她又出城到杏園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劍塵道:“她心裏記掛著那裏,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見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隻看我一次嗎”?何太太道:“別胡說八道了,吃飯罷。”夫妻兩個人坐在堂屋裏吃飯,奶娘卻抱著小孩兒站在椅子上,在一邊逗笑。屋子外麵,忽有女子聲音笑道:“趕午飯的來了。”
何太太道:“正預備了一點菜,請加入,請加入。‘脫時,人走進來,乃是朱韻桐,後麵跟著吳碧波。何劍塵笑道:”你二位現在是形影不離啊。“因回頭對何太太道:”我們這個時候,過去好幾年了。“朱韻桐笑道:”何先生總喜歡開玩笑。“何劍塵道:”不是開玩笑。這是戀愛的過程,應該有的。“吳碧波彎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錯,我們坐下來吃罷。“於是說笑著,把一餐飯吃過了。吳碧波道:”我們來是有用意的,要給李女士餞行哩。“何太太道:”我正發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館裏,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呢。“正議論時,外麵聽差送了一封信來。何劍塵接過一看,是寫給夫人的信,認得那筆跡,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來信了,什麽事呢?“何太太連忙接了過去,拆開一看,不由”哎呀“一聲。何劍塵道:”什麽事,她病發了嗎?“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吳碧波道:”哪裏去,回南去了嗎?“何太太道:”你們瞧這一封信,她劈頭一句,就是’吾去矣‘三個字,不是走了嗎?“大家聽了這話,心裏都有一陣驚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於要看那信,便把信攤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慕蓮吾姊愛鑒:吾去矣。吾人相交雖暫,相知尚深。今敢為最後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矯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則無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顧甚愛惜其羽毛,又不肯隨波逐流,以了其患難餘生。因是我之一生,無日不徘徊於進世入世乏路。不但朋友難解,我亦無以自解也。生平以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園兄,有彼為我伴,則入世與避世,猶能於最後之五分鍾,決定取舍之道。今則伴我者去,將終身徘徊於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則一切慶賀聚散之場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見所聞,徒傷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為通知,以免祖餞之觴,臨歧之淚,又增無謂之傷心。且以青之身世,與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憐,無不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蕭條,襟懷滿淚,千裏孤征,當未有不腸斷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淒涼,而增人之不樂耶?是則我寧失於禮,不失於情也。
何劍塵道:“說得是多麽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論其文,也讓人不堪卒讀了。我真不知道她不辭而別,原來還有這一番深意。”吳碧波等且不理,隻向下看。那信道:人世富貴國緣,自知與我無份,今複遭此次奇變,愈增感慨。淒涼舊事,本為池底之灰。惆悵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後化鶴歸來,閉門懺悔,養母而外,不作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與人往還,亦不過添人愴惻。故知己之交,亦恕我將來之少通音問矣。數年筆硯之交,一朝永別,實為淒然。好在吾姊力求上進,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無須思我也。賦詩一律,另紙書呈,以見我誌。此書可傳觀友好,以當告別,恕不一一走辭矣。百尺竿頭,諸維珍重。
李冬青臨別贈言大家將信看了,又將那詩念了。何太太和朱韻桐都不懂詩的,何劍塵便將詩拿在手裏,一邊念著,一邊解釋給他們聽,都歎惜的了不得。這兩對夫妻,四雙眼睛,彼此相望。何劍塵笑道:“在我們這種月圓花好的隊裏,她這一隻孤雁,也難怪她不堪了。不過這一首詩,倒可作為一種紀念,留起來罷。”於是他果然將那張詩箋裱好,放在鏡框子裏,懸在壁上,給楊杏園一生,添了一種紀念。那詩是:人亡花落兩淒然,草草登場隻二年。
身弱料難清孽債,途窮方始悟枯禪。
乾坤終有同體日,天海原無不了緣。
話柄從今收拾盡,江湖隱去債誰憐。
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
——代後記張友鸞一張恨水(1895—1967)是我們同時代的一位章回小說大師。
他終身從事新聞工作,寫小說原是他的副業。由於他努力寫作,慘淡經營,他的小說為讀者所喜愛,自然而然地他成為小說專門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還沒有人把它整理出一個完整書目。字數遠遠超過幹萬,也從來沒有人加以統計。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個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於出版他的作品,有人爭取承受“版權”,特意因為他組織一個出版社。由於改編電影,有人爭取“攝製專有權”,大打官司。各個劇種,以及曲藝評彈,紛紛改編他的作品。在當時作家之中,這種情況是頗為突出的。
他的讀者遍及各個階層。作品的刻畫入微,描寫生動,文字淺顯,口語自然,達到“老嫗都解”的境界。內容主要在反對封建,反對軍閥、官僚的統治,反對一切社會不良現象;主張抗戰,主張戀愛真誠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舊民主主義的,在當時卻自有他一定的進步意義。
我不知道我們的圖書館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動亂中,這是被封存不供借閱的“禁書”。它被“否”了,說是黃色讀物。現在,更多的人說他是鴛鴦蝴蝶派,是禮拜六派。有的大學生很想研究一下“張恨水及其作品”,卻隻是趑趄不前,他們害怕會被打成“小鴛鴦、小蝴蝶”。
現代文學史家對於這樣一位有影響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談。使人聯想到,“漢代也許沒有楊子雲”這個曆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揚;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
視而不見,不能不說是文學史家的失職。
還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國際聲譽。舉個例說: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書目裏,收藏有他的小說近六十種。有些大學圖書館,也分別藏有三二十種。大學畢業生考博士《張恨水研究》是論文的專題。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快快停止你們的研究吧!”或者我們也來研究一下張恨水,重新作出適當的評價呢?
這裏,為我們研究者提供一點淺薄的研究參考資料。
二張恨水的小說,根據寫作和發表時間的先後,約可分為四個時期。每一時期有客觀上不同的時代背景,有主觀上的思想嬗變的痕跡。藝術技巧上也可看出,他從幼稚到成熟、到得心應手,揮灑自如,末年卻是可悲歎的衰退。
初期所有作家都一樣,起初總有一個模擬練習寫作時期,這個時期的作品,不問可知是幼稚的。
他的處女作,是一篇武俠小說,他自己到後來也記不得全題,但能隱約想起題目中有一個“俠”字。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發表,更沒有想到將來要成為小說作家,隻是寫好了念給弟弟妹妹們聽,說故事好玩。一股“創作欲”開始萌芽。這時他十七歲。論年齡,他開筆不算太早,然而這畢竟還算不得真正寫作的起點站。
十八歲,死去了父親。十九歲,由於家庭包辦婚姻的不如意,在成親後不幾天,他就離開家,出外謀生。一直沒有穩定的職業,掙紮在饑餓線上,流浪江南。對於世態人情,有切身的體會。當時的生活十分困苦,卻給後來寫作提供了源泉。
也就是十九歲那一年,他在蘇州,寫了《舊新娘》、《桃花劫》各三四千字。
二十歲,寫《青衫淚》,大概窮途未路,發牢騷,寄幻想於未來。原計劃寫成長篇,可是隻寫到十七回為止,沒有寫完。二十一歲,寫《未婚妻》、《紫玉成煙》。二十三歲,寫《未婚夫》。二十四歲,寫《南國相思譜》,曾在蕪湖《工商日報》連載,是否登完,不得而知。
這些早期習作,都是文言的。在敘述描寫之中,夾雜許多詩詞,用以表露文采。
他寄了一些給《小說月報》的編者惲鐵樵,得到回信稱讚,但始終未見發表。
二十四歲的後期,他開始寫白話小說。一篇《真假寶玉》約三千字;一篇《小說迷魂遊地府記》,約一萬字。他記得是在《民國日報》連載的。他的“創作欲”
這時已經上升到“發表欲”,以在報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為樂事,並不計較稿費。
事實上,報刊對於這樣初事寫作的人,肯寄點郵票作為報酬,就算得相當重視的了。
時間是民國初年,社會還完全在封建勢力支配之下。知識分子從帖括中解放出來,為時未久,能夠致力於小說的創作,原是難能可貴的。但從他初期作品那些篇名中,卻看不出有什麽重要意義的題材。可以說,那隻是追求時好,投合編者口胃,爭取發表而已。
當時報刊,按照小說故事情節,分為:社會小說,言情小說,政治小說,愛國小說,倫理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等等。在比重上,言情小說的讀者最普遍,編者最歡迎,作者最多,因而又細分作:愛情小說,哀情小說,奇情小說,俠情小說等等。他的初期作品,無疑是屬於言情小說一類。他自己說,寫《青衫淚》是模擬《花月痕》的。其實不僅如此。當時言情小說作者當作典範的,還有《青樓夢》、《海上花列傳》、《海上繁華夢》等小說。走這條路子,決非“取法乎上”是很明白的。
然而值得慶幸的,他走這條路沒有走通,到此止步了。
二期1919年秋天,他來到北京,先在《益世報》做校對,後在上海《申報》駐京辦事處做編輯。“五四”運動的浪濤,震撼著所有青年人,他自然也無從例外。隻是他愛好鑽研古典文學,裝了一肚皮詞章,對於《文學改良芻議》,雖然原則讚同,究竟不無保留。他有了正式工作以後,收入不甚菲薄,就不大想寫作了。因為卻不過朋友的情麵,到京第二年,給蕪湖《工商日報》寫了一篇《皖江潮》,約莫七八萬字。這篇之後,有四五年他沒有再寫小說。
寫《皖江潮》這一年,他二十六歲。從寫作時間的連續性說,應是他初期作品的最末一篇。但無論就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看,卻屬於第二期作品的第一篇。因為他開始從舊式言情小說的窠臼中擺脫出來,走向諷刺和譴責的路子了。他自己不大重視這一篇,我卻認為這是他從事寫作以來的重要轉折點,是關鍵性的一篇。
1924年4月,《益世報》總編輯成舍我,離開報社,自己創辦《世界晚報》。他們是老同事,在《益世報》的時候,互相唱和,詩酒留連(《春明外史》中有楊杏園和舒九成聯句的描寫,就記的是他和成合我吟詩故事),很談得來。成舍我“知人善任”,心目中早安排了他在晚報擔任的角色,約請他主編一版副刊,並言定寫一篇連載小說。他接受了,副刊取名《夜光》,小說取名《春明外史》。——自此以後,他無論在哪家報社擔任何種職務,總歸要兼編一個副刊,自撰一篇、甚至兩篇小說,按日連載,這成了慣例。一般是每天刊登五百字左右。《春明外史》共有一百多萬字,直到1929年才告結束。也就是說,他三十歲時寫起,三十五歲才寫完。
這篇之後,接著他又在《世界晚報》發表了《斯人記》。
1925年2月,成舍我於晚報之外,又創辦了《世界日報》。仍然請他兼編一個副刊,取名《明珠》(另外有個新文藝副刊,劉半農主編)。他先發表的連載,題為《新斬鬼傳》。針對當時社會不良現象,備極諷嘲。因為寫的是抽象人物,盡管也很淋漓盡致,一般讀者不能十分理解,“叫座”的能力不高。這篇登完,接著發表了《金粉世家》,卻又引起熱烈的高潮。特別是有文化的家庭婦女,都很愛讀;那些閱讀能力差的、目力不濟的老太太,天天讓人念給她聽。受歡迎的情況,可以想見。這篇小說也很長,報上連載好幾年。結束後,他繼續給《世界日報》寫了《第二皇後》。不知為了什麽原因,這篇沒有在報上登完。
自從《春明外史》在報上發表,很吸引讀者,大大有助於報紙發行量,因而北京有幾家大報,都來請他寫小說。這個期間,他同時給《益世報》寫《京塵幻影錄》,給《晨報》寫《天上人間》(此篇後來《上海畫報》轉載)。這兩篇都沒有像《春明外史》、《金粉世家》那麽轟動。
雖然早年他曾在上海報紙上發表小說,但是篇幅不長,數量不多,時間不久,一抹而過,沒有被人注意,不生什麽影響。及至他在北京發表多篇小說,成了很有名氣的作家;隻是當時交通不便,北京報紙的發行網限在華北,南方難於看到,他也僅僅為北方人所知。1929年,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主編嚴獨鶴,來遊北京,知道他是北京人所喜愛的作家,又從報上讀到他的小說,就浼人介紹,約他給《新聞報》寫一個長篇。他答應了,擬了故事梗概,取名《啼笑因緣》。稿子陸續寄出。當第一部分寄去之後,似乎並未得到十分重視,被擱置五個月,才開始刊載。這一炮打得響亮,很快就成為家弦戶誦的讀物。《新聞報》是當時發行最多、麵向全國的報紙。長篇小說,在它是聊備一格,看作與印數多少無關的。誰知登了《啼笑因緣》,銷數猛增;廣告刊戶,紛紛要求小說靠近的地位。張恨水成了《新聞報》的財神,讀者崇拜的偶像。以前《新聞報》連載小說,是由所謂“名家”輪流執筆的;自此以後,這個席位,卻歸他包辦了。陸續發表的有《太平花》、《現代青年》、《燕歸來》、《夜深沉》、《秦淮世家》、《水滸新傳》等長篇,一直到上海被日寇占領、和內地郵件不通時為止。
這一時期,客觀上他是南北馳名,約他寫小說的報社函電交至;主觀上卻正精力充沛,一天不寫小說就一天不痛快。他以驚人的速度,分別同時在各地報刊上發表的長篇,有:《北京新晨報》的《滿城風雨》,《劍膽琴心》(後在《南京晚報》重刊,改名《世外群龍傳》),《水滸別傳》,《歡喜冤家》(後改名《天河配》);《北平朝報》的《雞犬神仙》;北平真光電影院畫報的《銀漢雙星》;沈陽《新民晚報》的《春明新史》,《黃金時代》(後在《旅行雜誌》重刊,改名《似水流年》);《旅行雜誌》的《秘密穀》,《如此江山》,《平滬通車》;《申報》的《小西天》,《換巢鸞鳳》;上海《晶報》的《錦片前程》;《太原日報》和《南京晚報》同時連載的《過渡時代》;南京《新民報》的《舊時京華》,《武漢日報》的《屠沽列傳》等篇。
上海世界書局出於“生意經”,願意多出稿費,請他寫小說,而以不經報紙刊載為條件。他接受了這個條件,寫了三部。《滿江紅》,《落霞孤鶩》,《美人恩》。
1935年,成舍我在上海辦《立報》,創刊時約他去編副刊《花果山》,兼寫長篇連載,題名《藝術之宮》。這是他第二期作品的最後一篇。
1924年到1935年,這十一二年間,是他寫作的黃金時期。年齡從二十九歲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想象能力非常發達。所有小說,主要矛頭都是指向封建主義。
特別譴責那些統治階級——軍閥與官僚,為被壓迫、被剝削的人民大眾鳴不平。從《春明外史》起,到《藝術之官》止,都是這個基調。在《夜深沉》的序言裏,他說:“這裏所寫,就是軍閥財間以及有錢人的子弟,好事不幹,就憑著幾個錢,來玩弄女性。而另一方麵,寫些趕馬車的、皮鞋匠以及說戲的,為著挽救一個賣唱女子,受盡了那些軍閥財閥的氣。”他用深刻而通俗的筆調,寫他觀察入微的熟悉生活,所以能夠那麽娓娓動人。也有人說:他的小說,果然揭露了一些問題,隻是沒有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在某些篇的結局,呈現一片迷惘狀態,是很不足取的。這種批評,原有一定的道理,指出了他的缺點和不足。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處於“五四”運動的初期,新思潮開始萌芽,是大革命的前夕。
有那樣一位作家,站在勞昔大眾一邊,為之呼籲,引起讀者的共鳴,肯定他的進步意義,承認他的作品是於革命有利的。
三期“九一八”事變後,為了保衛家園,敵汽同仇,他開始寫抗戰小說。起初寫的是短篇,合印成集,取名《彎弓集》,顯然是以“射日”為隱語。其後在很多作品中,都插入一些抗敵禦侮的情節,然而究竟還不是以抗戰為中心內容。正式以抗戰為主題,卻是1936年後寫的作品。
《立報》初創時期,我擔任總編輯,和他同住在德鄰公寓,朝夕相晤。我們都不喜歡當時那個上海城市,嫌她太嘈雜、太亂。因之,在接受成舍我之約時,都說定短期幫忙,唱個“打炮戲”。大約四五月後,他接到北平朋友來信,說是冀東敵偽組織,開了一張北平文化人的黑名單,將要采取行動。他因在小說中宣傳抗日,也被列名其內。隨著,家中來了電報,囑令“勿歸”。他躊躇仿煌之際,我便建議他舉家南遷,到南京去辦一張小型報。我把辦報計劃,說給他聽。他欣然同意,就拿出稿費當資金,叫我先回南京,從事籌備。真正用自己勞動得來的血汗錢來辦報的,在我的記憶中,除了他還沒有第二個。
1936年4月,《南京人報》出版。他是社長,我是副社長兼經理,後來又兼總編輯。日常事務,由我承擔;隻是提綱挈領的大事,才向他請示。這樣做,也是我們在上海商量好的,要保證他有足夠的寫作時間。雖則如此,為了號召讀者,他還是編一個綜合性副刊,取名《南華經》。每天刊登他兩篇連載小說,一名《鼓角聲中》,一名《中原豪俠傳》。從此連續不斷寫了多部宣傳抗戰的小說,其中有:《申報》連載的《東北四連長》,《新聞報》連載的《熱血之花》、《續啼笑因緣》,《中央日報》連載的《天明寨》、《風雪之夜》。
1937年底,日寇進逼南京。11月,《南京人報》宣布停刊,把印刷器材拆卸,附木船運赴重慶。我和他各自拖著龐大的家眷,先後西上。我經過漢口,接受陳銘德之約,到重慶參加《新民報》的籌備工作。1938年,在重慶,印刷器材運到,我問他,有無複刊《南京人報》之意。那時由各地撤退到重慶的新聞記者很多,是不難組織一個辦報班子的。但他考慮到各種困難,願意繼續從事寫作,不再辦報了。
於是,我介紹他和陳銘德相識,拉他加入《新民報》。起初編一個副刊,取名《最後關頭》。
這時候,他仍然不廢抗戰小說的寫作,在報上連載的有:《時事新報》的《衝鋒》(後出書改名《巷戰之夜》,曾擬改名《天津衛》),香港《立報》的《紅花港》、《潛出血》(未完),漢口《申報》的《遊擊隊》,《立煌晚報》的《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香港《國民日報》的《大江東去》,上海百新書店出書的《虎賁萬歲》。他是安徽潛山人,抗戰小說有許多是家鄉人提供的素材,可歌可泣,親切動人。他很希望他的小說能成為具體的動力,所以寧願在《立煌晚報》那樣地方性小報上發表,號召子弟兵。他是強烈的愛國主義者,寫抗戰小說如此之多,而且都是長篇,誰比得上呢?
為了抗戰,他歌頌了那些浴血獻身、出生入死的人,也表揚了那些敵愾同仇、毀家纖難的人。到了重慶,號稱“大後方”,所見所聞,有的是:口頭抗戰,心裏投降的政府;爭權奪利,槍口向內的新軍閥;貪汙腐化,對人民殘酷壓迫剝削的官僚。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人們,在這樣的政治氣氛中,度著“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生活。通貨膨脹,民不聊生,走私猖撅,偏有人在滾油鍋裏撈錢,大發其“國難財”。一切現象,使他目駭心驚,痛恨無比。用這些不利於抗戰的因素,作為題材,加以鞭撻。先後在重慶《新民報》連載的有:《瘋狂》,《偶像》,《牛馬走》(解放後出書,改名《魍魎世界》),《八十一夢》,《第二條路》(後改名《傲霜花》)。又還在《旅行雜誌》發表了《蜀道難》、《負販列傳》(後改名《丹鳳街》)。他寫這些批判譴責小說,目的隻在促進抗戰,不過取材於另一側麵而已。
第三時期較短於第二時期,他的作品也較少。除了這個原因以外,也還由於;這個時期生活極不安定,由北平到上海、南京,定居未久,西行入蜀,幾年之後,再回北平,飽嚐轉徙流離之苦;其次是,身體較差,在南京時生了一場病,好多時沒有複原;其三是,由於連年戰爭,交通梗阻,許多報紙停刊,“英雄無用武之地”,有作品也無處發表。但是,他還是寫了二三十部長篇小說,所可惋惜的,是沒有寫出第二時期那樣動輒百萬言的巨構了。
末期抗戰結束後,他任北平《新民報》經理,兼編一個副刊《北海》,連載小說《巴山夜雨》、《五子登科》。1948年,由於一些人事上的不協調,他辭去《新民報》職務,準備從事專業寫作。卻沒有料到,1949年忽然中風。對於一個作家而言,這自然是致命的打擊。經過急救,幸得不死,但口角歪斜,流涎不止,發音感覺到困難,記憶能力既大大衰退,想象能力更遠非昔比。隻因寫作已成習慣,在能起坐的時候,就又提起筆來。
1950年,我來北京開會,他正在病中,聽得朋友說,他終身賣文,辛苦勞動,薄有積蓄,卻被一個惡友坑騙,席卷逃去國外。除了一座房子是不動產以外,幾乎一無所有。家中人口眾多,嗷嗷待哺。他又氣又急,所以得了病。後來,他賣了大房子,買了一個小院,生活暫時得以維持。隻是水準大大降低,每天孩子們都吃窩窩頭就鹹菜。他見著心中不安,於是不等病好,就又從事寫作。這樣壓榨出來的作品,當然缺乏揮灑自如那種意境了。
他自己也感到寫作能力的衰退,這就把寫長篇小說改為中短篇,把創作改為再創作。從古代愛情故事中覓取題材,寫作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秋江》、《白蛇傳》、《孟薑女》、《孔雀東南飛》、《磨鏡記》、《牛郎織女》、《鳳求凰》等篇。這些作品,盡管一般還保持他原有的風格,然而也有許多是異樣的。五十年代末,記得他曾和我說:“以前語言辭匯,搖筆即來;如今尋思半晌,卻還得不到一個適當的。”可見這時期的寫作,對他而言,即使是愉快的,也愉快得很有限了。
他並非無意從事長篇創作,病後也曾試寫一篇《記者外傳》,小說中臚述了他所熟識的一些新聞記者的故事,實際與新聞業務無甚關聯。當時在上海《新聞日報》連載,沒有結束,卻中止了,沒有續寫下去,也說明他精力不繼了。
這是他一生從事寫作的第四個時期。為什麽稱為“末期”而不稱作“晚期”呢?
因為一般作家,到了老年,身體衰病,往往擱筆不再寫作;個別的作家,老而彌健,晚期的作品,火候到了十分,常被讀者讚賞為“頂峰”之作。兩者他都不是。他這個時期的作品是硬擠出來的,雖未必一無是處,但和早期諸作,究竟不可同日而語。
我於惋借之餘,不得不將這個時期定為“末期”。
三張恨水的作品,要全部一一加以評介,勢不可能,也無此必要。這裏,按寫作年代的先後,試對《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這四部書,作一簡單說明,介紹產生的客觀背景和思想內容。這四部書,都是重版多次,發行範圍廣,影響較大的。有人把這四部書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
《春明外史》《春明外史》1924年4月12日起,在北京《世界晚報》連載,每天刊登不足一千字,直到1929年1月24日結束,一共登了五十七個月。大體上,這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為藍本的一部譴責性小說。主角楊杏園,約略如《怪現狀》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寫楊杏園先後和何梨雲、李冬青的戀愛,有許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寫得那麽幹巴巴的。書中主角被安排做新聞記者,為的容易引出當時政治上、社會上種種千奇百怪的內幕新聞,從而加以譴責。藝術手段是婉而多諷,也不像《怪現狀》寫的那麽劍拔弩張。
魯迅介紹清末譴責小說,說他們所用手法,“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與《儒林外史》略同。”《春明外史》盡管有個楊杏園做主角,但他所用手法,卻不能離開這個窠臼。這已不是第一次使用這個手法,以先,他在蕪湖報紙上發表的《皖江潮》,也正如此。隻是他到北京之後,接觸方麵廣,聽到東西多,題材十分豐富,和在蕪湖時不一樣罷了。《皖江潮》原是一個大題目,但在報上刊載不到一年,也沒有寫完。他自己對於這部小說並不怎麽關心,後來簡直是忘懷了。他能記得起的,是聽說當地學生,曾經截取其中一部分,編成戲劇演出。可見當時是發生過一定的影響的。
《春明外史》寫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筆鋒觸及各個階層,書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們,是不難為它作索隱的。在《世界晚報》連載的時候,讀者把它看作是新聞版外的“新聞”,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個“大子兒”
買張晚報,就為的要知道這版外新聞如何發展,如何結局的。當時很多報紙都登有連載小說,像《益世報》一天刊載五六篇,卻從來沒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麽叫座。作者詛詈那個時代,揭發抨擊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現象,乃是出於當時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正義感和責任感。某些地方,刻畫形容,的確也似乎太過,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與“醜低私敵”之作是不同的。幾十年後,讀這部小說,還覺得當時情景,曆曆如在目前。年輕的人,沒有那些經曆,卻可從此中得到一課曆史知識,看出舊社會的醜惡麵貌,也是有益的。
小說是二十年代的產物。半個多世紀以來,祖國飛速的進步,從封建、半封建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差距之大,是無法估量的。人們的思想意識,顯然今非昔比。
今天讀二十年代的小說,如果不了解當時曆史環境,就難以讀下去,更不用說什麽分析批判了。例如說,小說中有些並不甚進步的地方,還存在殘餘的封建道德倫理觀。但是,也應指出,當時一般人確有這種觀念存在。對於戀愛問題,處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愛和妓院調情,寫來無甚分別了。青年學生的思想活動,有時是走在時代的前麵的,作者缺乏這種經驗,對某些新事物的出現,有時流露出抵觸情緒。這都是嚴重不足之處。幸而好,它沒有據有小說主體的地位。再還有,小說中舊詩太多,也是承襲封建時期作家表露才情的舊習;當然,我們還記得,他最初寫小說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這部小說,是他蛻變過程中必然會留下的一些痕跡。
《金粉世家》認真寫小說,把寫小說當作著述事業,實際他是從《金粉世家》開始的。這部小說,1926年在北京《世界日報》連載,1932年刊完,全長共九十來萬字。小說以一個豪門棄婦做引子,寫出了這個豪門的盛衰。目的在暴露北洋軍閥卵翼下的官僚們,如何鉤心鬥角,如何驕奢淫逸;他們的家庭成員,那一群寄生蟲,如何醉生夢死,如何糜爛墮落。因為小說寫的是姓金的國務總理的家庭,於是許多大官僚,尤其是當過國務總理的,特別是姓“金”的,都以為是寫自己,生怕自己的陰私被揭發。事實上是,他是新聞記者,朋友多,日常閑談,每以豪門生活為資料,他選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兒,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誰看像誰,就算是誰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寫小說之中,是結構最嚴謹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寫作,是意興所至,涉筆成趣。即使如《春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楊杏園故事以外,多半是隨時聽到新聞,隨時編作小說,可以寫一百回,也可以寫二百回,是講不到什麽章法的。及至寫《金粉世家》,卻是以小說家的地位寫小說,精心布局,有個完整的計劃。比如寫金家諸子,各有愛好,彼此性格不同,錯綜複雜的故事梗概,都是預先想好了的。至於白描手段,是他之所長,在本書中也有所表現。
主要的故事,通過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兒冷清秋,和國務總理的小兒子金燕西,從戀愛、結婚,到被遺棄、逃走的淒涼結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齊大非偶”,這是他的婚姻觀。是不是他就主張“門當戶對”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說在報上連載時,受到讀者的注意,是為的許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宦海秘聞。對於故事情節興趣更為濃厚的,卻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婦女們,包括老太太群在內。抗戰時期在重慶,我曾陪他出席過朋友的家宴,他的讀者——那些太太、老太太們,紛紛向他提出問題,議論這部小說人物處理的當否,並追問背景和那些人物後來真正的結局。一部小說在發表若幹年後,還得到讀者如此關心,可見不是尋常之作。
我曾有設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說,而是用的現代語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說,而是寫成戲劇,它就是《雷雨》。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見吧?
《啼笑因緣》1925年,我進《世界日報》,和他朝夕共處。他最愛聽戲,常約我去。有一次,記者門覺夫,請我們到四海升平園去聽高翠蘭唱大鼓,說是唱得極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沒有去成,兩三天後,恨水和我說:“請你去聽你不去,如今你要聽也聽不成了。”原來就在那天晚上,高翠蘭被一個姓田的旅長“搶”走了。門覺夫義憤填膺,認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這樣的事,實在太強橫了。恨水卻說:“如果高翠蘭非常不願意,那個田旅長何至就下這一手。一定田旅長也有讓高翠蘭滿足的地方。”
大家因為那時軍閥橫行,肆無忌憚,一個唱大鼓的受欺淩壓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論斷。誰知又過了幾天,門從照相館裏弄到一張照片,卻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蘭在照片中笑逐顏開,容光煥發,絲毫沒有出於勉強的樣子。大家回頭一想,恨水當初的論斷,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並未了結。高翠蘭的父母,原把女兒看作搖錢樹,被人搶去,豈能善罷甘休。他們不向田家要人,卻向田家索討身價銀子。“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雙方終於沒有談妥。高翠蘭的父親,一張狀子告到法院。田旅長是現役軍人,由軍事機關軍法會審,開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長身為軍人,強劫人家女子,處徒刑一年;高翠蘭交其父母領回。案件結束,高翠蘭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潑不起來了。在家裏時常哭鬧,更表達了對田旅長的不能忘情。
顯然這一事件對他發生很大影響,心中早就有了《啼笑因緣》的影子。他不能用這一件事作藍圖。軍閥是人們所憎惡的,如果寫軍閥竟然談戀愛,那會有什麽樣的效果呢?可以裁取的隻是搶人的一幕。借這條線索,有理由的發展,刻畫了軍閥的殘酷暴行。他創造了許多傳奇故事和人物。最初的設想,可能是寫兩個三角戀愛關係;在寫作過程中,逐漸演變為多邊關係了。傳奇故事本來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越複雜越曲折,就越覺得有意思。這是這篇小說的成功之處。但也應該指出,他的本意,是以戀愛自由、反對封建的門當戶對的婚姻製度為主題的。由於太複雜曲折了,反對門當戶對,終於還是門當戶對,這就未免傷害了主題了。
《啼笑因緣》1929年開始在《新聞報》連載,第二年就登完了。連載期間,轟動一時:上海市民見麵,常把《啼笑因緣》中故事作為談話題材,預測他的結果;許多平日不看報的人,對此有興趣,也訂起報來了;預約改戲,預約拍製電影的,早已紛至遝來;為了出書牟利,《新聞報》三位編輯,臨時組織“三友書社”,優先取得版權。書出版了,當然暢銷。電影攝製時,因為“攝製專有權”的問題,明星電影公司和大華電影社打起官司來,後來經過章士釗律師調停,大華停拍,明星賠款十萬元。這件事,當時報紙記載很詳細,轉而成為小說的宣傳資料。
一部小說,引起社會上這麽“狂熱”,簡直是“史無前例”的。這在當時就有些為人們所不理解;五十年後的今天,一定更不理解了。我曾試圖加以分析,排除了作者的勤奮努力,作品的藝術成就這些主觀因素而外,尋找他的客觀因素。我認為:當時小市民被壓迫、被剝削,生活極為苦悶。他們憧憬著一個新世界,他們的要求水平並不高。一個“女俠”(在小說中寫的是有血有肉平常的人)除暴安良刺殺一個“花花太歲”式的軍閥,這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象中卻又希望出現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啼笑因緣》使他們得到很大的滿足。其次是,上海報紙連載小說,例請南方“名家”執筆。名家們總是信手拈來,隨筆寫去,很少精心刻意之作。在《啼笑因緣》之前,先是連載所謂“聯環小說”(約定幾位名家,彼此合寫一篇小說,每天一人寫一段,最末一句中,嵌有另一位名家的名字,於是那位名家就接著寫下去),這是毫無意義的文字遊戲。除了名家們自我陶醉之外,怎麽能吸引讀者呢?其後又連載想入非非的武俠小說,讀者也膩煩了。這時候,《啼笑因緣》一出現,既富有人情味,又有強烈的傳奇性,讀者頓覺耳目一新。再其次,從前交通不便,旅遊困難,南方人向往北京,常借文字記載,以當“臥遊”。
南方名家們,足跡不離上海、蘇州、杭州、揚州,寫來寫去,總以諸地為主一要背景,讀者自然感到狹隘。《啼笑因緣》卻寫的是北京,把北京的風物,介紹得活了。
描畫天橋,特別生動,直到今天,還有讀過這部小說的南方人,到北京來必訪天橋。
當然,今天的天橋,已經不是那個麵貌了。
《啼笑因緣》的產生,和它的紅極一時,決非僅僅出於偶然,一定還有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種種因素,有待於將來研究者們的探討。
《八十一夢》他寫了二三十部抗戰小說,應該說,《八十一夢》是代表作。這部小說所取的是側麵題材,指斥那些不抗戰和不利於抗戰的人。他用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揭露政治上、社會上許多醜聞秘幕。意圖引起讀者對這些人和事的憎恨厭惡,與眾共棄;而要求同心協力,大家一致抗戰。
寫作手法大體和《春明外史》、《新斬鬼傳》相仿,臚述一件一件罪惡事實,可以多寫幾件,也可以少寫幾件。名為長篇,其實是短篇的合集。表麵上托之於神話,迷離倘恍,這和《春明外史》直接寫人事不同;所寫的又十分具體,明有所指,這又和《新斬鬼傳》寫抽象事物不同。
這部小說1941年在重慶《新民報》連載,嬉笑怒罵,讀者感覺痛快,深表歡迎。
但到1942年就結束了,名為“八十一夢”,實在隻寫了八九個夢。其餘的呢?後來他在單行本“楔子”中說:被耗子咬掉了。因為這部小說是可長可短,讀者不知道他沒有寫完,隻認作他打哈哈結束全書。不是打哈哈,是“一把辛酸淚”。“耗子”
是有的,當時正在人間。
《八十一夢》在報上連載那些日子裏,所有被揭發、被譴責的一撮人,臉上無光,很不好過。他們不但不反躬自省,痛改前非;反倒惱羞成怒,要和作者為難。
隻因小說究竟是小說,縱然所描寫的,其中有人,呼之欲出;然而一切都是影射的,沒有指名道姓,誰敢出頭承認“那寫的就是我”呢?於是他們就濫用權威,授意“新聞檢查所”,予以“檢扣”。“新聞檢查所”有檢扣新聞的經驗,卻欠缺檢扣小說的經驗,起初對此很覺為難。因為這是上級差遣,不敢不遵,後來就祭起“不利於團結抗戰”這頂大帽子做“法寶”,扔向《新民報》,勒令停登這部小說。他不理這個命令。他說:“問問是誰不利於團結抗戰。那些人如果洗手不幹那些事,我有什麽好寫的呢?”小說仍然繼續在報上連載。
他有位安徽同鄉,在當時“朝廷”裏是一個大官,雖則相熟,很少往來。有那麽一天,忽然折簡相招,約到家裏吃飯。去時,隻見席設賓主二座,別無他人。那個大官和他促膝談心,先是慷慨激昂地談抗戰,然後落到豪門貴族身上把來痛罵了一番,最後又稱讚他的小說,“寫得好,罵得對”;結局卻說:“寫到這裏,恰到好處,不要再寫了,留個有餘不盡吧!”原來那些人見他不買新聞檢查所的帳,《八十一夢》還是照寫照登,恨得牙癢癢地,就預備下毒手把他綁架到息烽去。這是這個大官傳的話。是真的特務有此行動計劃,或者隻是出於恫嚇,原來不得而知。
然而古人有言,金錢十萬,可以“通神”;這樣大的官兒傳話,明明是“通天”的了:他隻好就此“打住”。回得家來,忿忿寫了《楔子》中的“耗子”。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一部“未完成的傑作”。
周恩來總理在重慶,曾經會見過《新民報》編輯部同仁。周總理說:“同反動派作鬥爭,可以從正麵鬥,也可以從側麵鬥。我覺得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也不會弄到‘開天窗’。恨水先生寫的《八十一夢》,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嗎?”這些話對他發生莫大的鼓勵作用。可是,反動派終於沒有放過《八十一夢》。小說竟也遭到“腰斬”,不能不說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奇聞。由於是“暗害”,殺人不見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
單行本不久就印出來了,發行時沒有遇到什麽阻力,可能是主張腰斬的那個炙手可熱的人,這時已經下了台。
使他感到親切和光榮的,乃是延安及時翻印了這部小說。對小說或者對他個人,這都是最高的評價了。
四張恨水一生所寫的小說,大約一百一十多部。絕大多數是長篇,少數是中篇,個別是短篇。在他七十歲生日的那天,我曾問過他,想知道一個確數。但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僅僅回答說:“一百多部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準在一百部以上。
一百一十多部,是我和他的子女合計出來的。我們卻開不出這樣一張書目。因為其中有幾種,大家模糊記得故事情節,說出來相同,可都忘了篇名,也想不起是在哪家報紙刊載的。
這一百一十多部小說,除了短篇不算,長篇長的達一百多萬字,短的至少也有十萬八萬字。就字數而論,也夠驚人的,難道不足以說明他幾十年來的辛勤勞動嗎?
有一些不了解情況的人,以為像他那樣“多產作家”,一定得請幾位秘書助手。甚而至於揣測,某某幾部書,是別人的代筆。這些話全無根據。他的小說,是他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既沒有委托過別人代為寫作,別人也代替不了他。應該指出,一百一十多部小說,創作有先有後;構思布局,有的很巧妙,也有很平常的;文字技巧,一般很流利,也有拖遝臃腫的地方。寫了那麽多的字,要允許有幾筆“敗筆”的。如果不看整體,隻看那個別之處,因而懷疑是“贗品”,盡管是從善意出發,其實無此必要。
抗戰時期,他已入川,上海卻出版了好幾種黃色下流的小說,偽托他的名字,他恨得不得了。這幾種小說,泛濫在淪陷區,華北、東北,都非常流行。抗戰勝利後,他回到北京,預備追究,而書已絕版,找不著主名了,他隻好拉倒。——現在,這些小說已經很難找到。倘若有人能給編一張“偽書目”,也是很有意義的事。
他正式從事著作小說生涯,是1924年在《世界晚報》寫《春明外史》起。那時,他編一個副刊,一天寫幾百字小說,兼寫雜文,還很從容。及至1925年《世界日報》出版,他編兩個副刊,一天寫兩篇小說,雜文照寫,工作量加了一倍,他依然不在乎。後來,又兼給《益世報》、《晨報》寫小說,應該很忙了,朋友們卻看不出,隻覺得他好像還是優遊自在。一直到後來,他同時編副刊、寫幾篇小說,他嘴裏從沒有吐出一個“忙”字。他規定了每天上午是寫作時間,這是雷打不動的。如果約稿太多,或者別有要事耽擱了,上午寫不完,下午準得再寫,非得完成事先訂的計劃不可。他有堅強的毅力,嚴格的有紀律的生活,數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恐怕這就是他的“成功秘訣”吧!
最初寫小說,他是不用提綱的。腦子好像一台計算機,人物故事都儲存在裏麵,用到時就取出來,非常之現成。也不用複寫紙,一支毛筆就是他的紡織器,每天織出許多五顏六色好看的彩網。後來,約稿多了,經常一天同時在報刊上連載六七篇小說,混淆纏夾了怎麽辦?平日不用提綱的,這時也不得不用了,至少不至把這一部小說中的人物錯到那一部,不至把這個人的故事接榫在那一個人的身上。有幾部小說,事先言明,一稿兩用,分刊在南北不同地區的報刊上,這就有必要複寫,於是改用了鉛筆。案頭常常放著四五支削好的、半長的鉛筆頭。磨磨筆尖,削兩下軟木,既是休息,也是娛樂,而歸結於構思。
他每天的寫作的能量總在五千字左右。在各報上連載的作品,合計也不超過這個數字,所以他能應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寫那麽多篇,頭緒紛繁,縱有提綱,也難免錯亂,何以他能井井有條呢?其實,他每天隻是寫一篇,而不是同時寫那麽多篇。今天這一篇,明天那一篇,輪流著寫,周而複始。他的安排,有時也有改變,但基本上寫作數字是不變的。
他的寫作態度,是十分嚴肅認真的。香港有個刊物,說他常常一麵打牌,一麵寫小說;有時電話來催,他就在牌桌上寫。這是沒有的事。他對打牌根本無興趣,既不會打,朋友也不帶他打。說起來,他小說中所描寫的牌局,都欠缺精采,不是沒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他和牌連在一起,簡直是笑話。
他所寫的,是他熟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熟悉的也要他寫時,他就不辭勞苦地深入到生活中去。寫《啼笑因緣》,背景是天橋,好多日子,他都泡在那裏,沈鳳喜、關秀站以及沈三弦、關壽峰,就是從那裏體驗出來的。寫關氏父女,原本不在計劃之內,是報紙主編人提出的要求:“加點‘噱頭’吧,上海讀者喜歡武俠的。”
他豈肯向壁虛造說什麽“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說過,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夾蒼蠅是他親眼所見。他寫武俠,是有限度的武俠,決不出人情之外。
報紙刊登長篇連載,最忌的是中斷。有些作家偏偏老犯這個毛病,報上常見“續稿未到暫停”字樣。破壞了讀者情趣,影響了編者安排,非常不好。隻因連載的長篇,動輒幾十萬字,甚至更長,作家們很少有全部寫完後再拿去發表的,一般是隨登隨寫、隨寫隨登,這就難保中間有個耽擱。他注意到這一點,總不讓自己的作品在連載中有一天脫節。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說:“當我寫到《金粉世家》最後一頁的時候,家裏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憐’歲半的女孩子康兒,她害猩紅熱死了。我雖二十分的負責任,在這樣大結束的時候,實在不能按住悲慟和書中人去收場,沒有法子,隻好讓發表的報紙,停登一天。過了二十四小時以後,究竟為責任的關係,把最後一頁作完了。”一部連載五六年的作品,因為死了女兒中斷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對於著作小說的事業心、責任感,看有多麽強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過兩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動筆,無可抗拒地停止了寫作。至於平常,有什麽頭疼發燒,那是不在話下,他總掙紮著照寫無誤。抗戰時期在重慶,敵機日來空襲,大家“入土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卻不管那些,空襲警報盡管響著,敵機在頭頂上轉,他寫他的,隻當沒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彈在他家附近開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
沒法子,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也隻好下洞。就憑這樣,他還是一聽敵機飛過頭頂就回家去寫;家人等解除警報的汽笛聲響出洞時,他已寫了幾頁紙了。
寫小說是他的職業。人們有個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會把自己的職業當包袱,幹久了時就感覺苦惱厭倦。他可不是這樣。他是越寫越來勁,沒有個滿足,總想新寫的一部超過所有的舊作。他熱愛生活,把寫作當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僅僅是為了趣味。有一天不動筆,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筆大債。他說:“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寫,比不吃飯都難受。”大病初愈時,他又在寫,家裏人和朋友都勸他,不要動腦子吧!他卻說:“腦子總歸要動的,不動在這裏,就動在別的地方。動在別的地方,豈不浪費嗎?”他是1967年2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還是坐在座位上寫哩。
他的一生,就是寫小說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的,他的成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世間事業是沒有幸致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早期被老先生們說成是不務正業,歪門邪道;後來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給他戴上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異教徒”。他不為這些譏評而有絲毫動搖。堅持寫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長篇,就從高壓的石頭縫中竄出來的。這種精神,難道不值得人們的尊敬和學習嗎?
五對於張恨水的小說,從來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誤解。
其一是說:張恨水的小說是黃色小說。
黃色小說,意味著作品誨淫誨盜,荒誕絕倫。張恨水生平沒有寫過這樣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抗戰期間,淪陷區裏,有人盜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確是黃色小說。我們不能把“假張恨水”的黑鍋叫“真張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發出內部通報,說張恨水的小說屬於一般社會言情小說,不是淫穢、荒誕的作品。當然不是黃色小說。這是強有力的辯誣。
其二是說;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
鴛鴦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專寫才子佳人,男歡女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自命為“衷感頑豔”的作品。一般應用文言文,雜以詩詞。那個流派,意誌消沉,脫離實際,是文學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張恨水也被某些人納入那個流派。
無庸諱言,張恨水初期習作,確實是走的這條路子。我們雖然沒有見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題目卻把信息告訴我們了。他自己也承認,“曾受民初蝴蝶鴛鴦派的影響”。但是,僅僅根據這一點就說他屬於那個流派,這就很不恰當了。因為當初他走這條路子並沒有走通,從正式發表長篇連載起,著眼於對舊社會的諷刺、譴責,就和那個流派分道揚鑣了。我們現在讀到的他的作品,沒有一部是符合那個流派的特征的。當然,他的作品中,傳奇性的愛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時,也應指出,他寫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時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惡。我們決不能說,凡是寫愛情的小說都是鴛鴦蝴蝶派。那樣,就會在文學批評史上造成一片混亂了。他生前不服這樣的“裁決”,曾經提出抗議:“‘五四’運動之後,本來對於一切非新文藝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說,不論它的前因後果,以及它的內容如何,當時都是指為鴛鴦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並不太腐化,為什麽甘心作鴛鴦蝴蝶派?而我對於這個,也沒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實最為雄辯,讓事實來答複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難覆案。把這頂帽子強加於張恨水,不足貶低張恨水,倒是抬高了鴛鴦蝴蝶派了。
第三是說,張恨水是禮拜六派。
《禮拜六》是在上海發行的一種文藝周刊,泛濫於二十年代。這個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說為主,間雜一些毫無意義的所謂“遊戲文章”,趣味低級。文字規格,是舊體裁、舊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帶,成為一個無形的集團,當時視為“海派”。那時正當新文藝萌芽時期,它是鴛鴦蝴蝶派之後另一股逆流,阻礙著新生事物的成長。後來人們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稱之為“禮拜六派”。
有些人認為,張恨水也就是禮拜六派。我們知道:他人在北京,寫小說是“單幹戶”,不是靠別人吹捧成名的;他從來沒有寫像《禮拜六》上刊登的那些無聊作品;他大量發表作品,是在禮拜六派已經衰歇之後。用這些來說明他不是禮拜六派,自然是不夠的,辨認一位作家屬於哪個流派,還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內容,主要並不在這些人事關係上。古之人,論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論定屬於前幾世紀的某一流派嗎?那麽,我們檢查一下張恨水的作品。
張恨水是章回小說作家。作為通俗文藝,必然采用習慣的大眾口語,組織結構,一切服從於傳統的舊體裁、舊形式。在這方麵,他和禮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說在內,是近似的,或者說簡直相同。不同之處,僅僅是藝術技巧,有高低之別罷了。隻根據這一點,辨認他是不是禮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義。
我們應該說,禮拜六派利用了舊體裁、舊形式;卻不應該說,利用舊體裁、舊形式的都是禮拜六派。
有人也許會問;從新文藝萌芽直到成熟、壯大,為什麽張恨水不用新體裁、新形式寫作,卻偏要和禮拜六派走同一的舊道路呢?關於這個問題,他有個明確答複。
1944年,他五十歲生日,在重慶,許多朋友祝賀他創作生活三十年。事後,他寫了一篇《總答謝》,其中說道:……新派小說,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正如雅頌之詩,高則高矣,美則美矣,而匹夫匹婦對之莫名其妙。我們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灌入這一批人的腦袋。竊不自量,我願為這班人工作。有人說,中國舊章回小說,浩如煙海,盡夠這班人享受了,何勞你再去多事?但這個有個問題,那浩如煙海的東西,它不是現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代事物的小說,他們從何見取呢?大家若都鄙棄章回小說而不為,讓這班人永遠去看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狀元、佳人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拿筆杆的人,似乎要負一點責任。我非大言不慚,能負這個責任,可是不妨拋磚引玉,來試一試。
這是他的抱負。一些作家薄章回小說而不為,市民層文化生活十分貧乏,他撿起了這個武器,被人指斥為“異端”而不辭。他擁有廣大讀者。從他創作的動機和取得的效果而言,應該被承認是一致的。有位很了不起的大作家,他的老母親就愛看張恨水的小說,他不止一次用高價去買張恨水的作品。老母親說:“你為什麽不寫張恨水”這樣的小說給我看看呢?“這是文藝界流傳的很有趣的故事。難道說那位大作家的作品不如張恨水嗎?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引出這個故事意在說明,進步作品的新體裁、新形式,在當時隻能適合於知識分子,而為市民層所不能接受。所以1930年”左聯“成立時,就有”創作革命的大眾文藝“的號召。魯迅說:”應該多有為大眾設想的作家,竭力來作淺顯易解的作品,使人家能懂愛看。“馮雪峰(洛揚)說:”我們可以而且應當利用這種大眾文藝的舊形式,創造大眾文藝。“
瞿秋白(史鐵兒)說:“所以普洛文藝所要寫的東西,應當是舊式體裁的故事小說……。”盡管張恨水對於這些要求還有距離,但我們卻可以了解到,用舊體裁、舊形式寫的章回小說,沒有非列為禮拜六派不可的必要。
評論一位作家之屬於某一流派,不能隻講作品形式,更重要的,還在於作品的精神實質,在於作品的思想內容。從這方麵看,張恨水的作品究竟如何呢?周總理說,他是“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是“同反動派作鬥爭”。真是“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雖然當時是針對《八十一夢》而言,事實上他每一部小說,都是在“同反動派作鬥爭”,隻因寫作時期有先後,矛頭主要指向有所不同罷了。比如四部代表作:《春明外史》指向整個封建社會,《金粉世家》指向貴族官僚,《啼笑因緣》指向北洋軍閥,《八十一夢》指向國民黨反動派。很明確的,他的作品的思想內容,是富有鬥爭性的,是進步的。為了祝賀張恨水五十生日,1944年5月16日,重慶《新華日報》負責人潘梓年,在重慶《新民報》上發表了題為《精進不已》的文章,就曾指出,張恨水的作品,有“明確的進步立場”。同日,重慶《新華日報》發表一篇短評,其中說道:恨水先生的作品,雖然還不離章回小說的範疇,但我們可以看到和舊型的章國體小說之間顯然有一個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現實主義的道路,在主題上盡管迂回而曲折,而題材卻是最接近於現實的;由於恨水先生的正義感與豐富的熱情,他的作品也無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強暴為主要的“母題”。正由於此,他的作品,得到廣大的讀者所歡迎;也正由於此,恨水先生的正義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現實主義。
也正由於此,可以肯定說,張恨水不屬於禮拜六派,因為禮拜六派沒有向反動派進行鬥爭,不具有進步立場,更不可能是走向現實主義的道路的。
以上意在說明:張恨水的作品,不但不是黃色小說,也不是什麽鴛鴦蝴蝶派、禮拜六派。他自成一家。憑他的百來部小說,實在要列為流派,看來就叫做“張恨水派”,倒未嚐不可。張恨水的作品,有很多優點,也有很多缺點。他是自由職業者:終身從事寫作,多年的新聞記者。他有強烈的正義感,一生向往自由民主,愛國從不後人。對於當時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非常厭惡。然而,他信守資產階級新聞記者的“信條”,極端“自由主義”,所謂“中立”的政治立場,這就導致他隻能成為改良主義或民主主義作家,而不是革命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讀者自會發現,他讚成的是什麽,反對的是什麽。在許多地方,我們今天不能表示同意。這是由於,他的作品寫作於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雖然僅僅半個世紀左右,好像去今未遠,隻因這個時期以內,我們經過翻天覆地的變革,飛躍進入社會主義,誰的思想也不會停留在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了。我們今天對於事物的看法,和當時張恨水的看法,不可能不保持一定的距離,時代的局限性就是這麽嚴峻!不過從總的方麵說來,他的作品,究竟是社會進步的催化劑,應該予以肯定的。尤其是,以作品創作數量之多,發行方麵之廣,影響範圍之大,無論如何,章回小說大師的地位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他是占有現代小說史上應有的篇幅的。最公正最權威的裁判屬於廣大的讀者,希望能夠看到全麵分析研究張恨水的作品的文章!
1981.9.12於北京
春明外史 下2 作者:張恨水
所有跟帖:
• screaming... this is one of my favorite, can not thank you enoug -lisasurf- ♀ (0 bytes) () 06/05/2009 postreply 16:3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