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過是一場煙花,絢爛過後,餘下的,僅僅是一地回憶的殘骸。
柳明珍直到老去,才悟出這個道理。
青梅竹馬的世釗。
患難與共的淮閔。
風雨同舟的大衛。
平淡相偕的殊良。
所有在她生命中來去的,皆是過客,沒有歸人。
他們到來,燃起滿天繽紛絢麗煙花。
他們離去,隻餘滿地不見一絲美好光景的煙花骸。
獨留她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回味那些美麗燦爛時光……
內容標簽:民國舊影 青梅竹馬 豪門世家 天之驕子
搜索關鍵字:主角:柳明珍,衛青倏 ┃ 配角:勖世釗,紀殊良,葉淮閔,大衛8226;羅森伯格等 ┃ 其它:國仇家恨,煙花骸
煙花骸 作者:寒烈
人物介紹及前言
人物介紹
柳明珍,一九二二年生人,徽州柳氏火柴廠柳直之外孫女。
勖世釗,一九二零年生人,徽州勖氏貿易公司勖鈞之長子。
紀殊良,一九二四年生人,徽州紀氏製藥廠紀方瞿之獨子。
葉淮閔,一九二零年生人,軍閥幼子,進步青年。
大衛8226;羅森伯格,一九一八年生人,猶太人,上海租界西藥房經理。
衛青倏,一九八二年生人,柳明珍之外孫女。
紀倏雲,一九七六年生人,柳明珍之長孫。
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一九七五年生人,大衛8226;羅森伯格之孫。
前言
這是結合了兩位走過世紀風雨的老人的真實經曆,改編而成的小說。有真實的曆史事件,當然,也少不了後期的穿鑿杜撰。
當我初初聽先生的老外婆向我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當我一次又一次翻開老外婆厚厚的相冊,注視那些凝固定格在黑白時間長河裏的美麗畫麵時,不免感慨,那是怎樣一個風雲際會,愛恨情仇盡拋付的年代嗬。
而曾經美麗得仿佛畫中人的女子,轉眼已成發如雪視茫齒落的耄耋老者。
老外婆是無數湮沒在時光中的傳奇故事裏的一個過客,演繹了一段又一段屬於她自己的動人故事。驚心動魄,曲折悱惻。
但願我一支筆,能將老外婆的故事,寫到淋漓盡致。
楔子 一樹繁花
楔子 一樹樊花
正午陽光最盛的時候,青倏拎著短少的行李,風塵仆仆地走進自己家的老宅子。
這座隱在繁華鬧市深處的,西班牙風格建築,綠樹環抱,鮮花掩映,幽靜得毫不起眼。紅色磚牆跨越了三個世紀的風風雨雨,已經有些班駁。南麵的牆上,爬滿了藤蔓柔韌的常春藤,仿佛綠錦鋪地,帶來滿眼綠意的同時,煩躁浮動的心緒也似乎隨之清涼沉潛下來。
有人聽見前門的響動,從洋房的門廊裏走出來探看。
見是一身風塵的青倏,連忙撐起一把緞子麵繪有含苞墨荷的中式竹骨遮陽傘迎上來,一邊對著屋子裏輕喊:“囡囡回來哉。”
來人大約七十歲年紀,身材嬌小,隻及青倏的肩膀高。已經滿頭銀發,卻都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綰一個幹淨的發髻,簪一支純銀日久光亮的鴉首釵固定住,十分精神利落。
來人伸長手臂,把遮陽傘舉到青倏頭頂,一手就要接過青倏手裏的愛瑪仕(Hermes)手工定製環保行李箱。
青倏微笑著輕輕搖頭,避開老婦人的手。
“沈阿婆,很重,我自己來拎就好。”一手環上老婦人的肩膀,“沈阿婆氣色滿好的。”
沈阿婆布滿老人斑的手,輕撫了一下青倏放在她肩上幹淨修長的手。
“阿婆氣色好有點啥用場?阿婆什麽忙也幫不上。”沈阿婆歎息一聲。
青倏有一瞬間的黯然,隨後振作起精神。
“誰人講阿婆嘸用場啊?我去同伊拚命。阿婆是老當益壯,屋裏廂的棟梁。”
沈阿婆忍不住用手壓了壓眼角。她的孫小姐嗬,已經長大了,會得安慰人了。
不長的一段紅磚路很快到了盡頭。
沈阿婆收起遮陽傘,立放在門廊邊的藤編傘架上。
青倏跟在沈阿婆身後,走上台階,踏進自己闊別三年的家。
鑄鐵精製窗柵,雕有美麗的文藝複興式的花紋的門,向內打開,一個同青倏眉目間有五六分相像的男子站在門內。看見青倏,他張開雙臂,跨前一步,將青倏抱進懷裏,狠狠地擁抱,仿佛恨不能將伊揉進骨肉裏一般。
“倏雲哥哥。”青倏看見男子,強自隱忍了一路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紀倏雲鬆開一些手臂,騰出一隻手來,伸手替妹妹抹去眼睫上晶瑩如露的淚珠。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縱有千言萬語,待到真的見到了青倏,也隻化成這樣簡單的五個字,反反複複。
“外婆來了阿裏達?”青倏從兄長懷裏退出來,用手背抹了抹臉頰上的殘淚,問。
“伊正在房間裏午睡。”紀倏雲朝身後擺了一擺頭。“你別急,趁這辰光,你先洗漱一下,免得祖母醒了,看見你這副賣相,替你操心。”
“好的。還是倏雲哥哥想得周到。”青倏總算止住了眼淚,展開一絲微笑,然而眼裏的淒惶,終歸騙不了人。
兩兄妹齊齊壓低了嗓門,仿佛怕驚動了老宅空氣裏的精靈般,隻小聲地彼此交談。
沈阿婆站在兩人身後,眼睛忍不住又濕潤了。
太好了,老太太一直念叨著的,他們一手帶大的孫小姐,終於回來了。
這給炎夏裏,幾乎是遲滯到死氣沉沉的紀宅,帶來了一縷明光,一線希望。
紀倏雲接過青倏手裏的小巧行李箱,拎在手裏。
油布麵竹骨行李箱不沉,可以想像青倏來的是多麽匆忙。
“走吧,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青倏點點頭,轉而對一直忙左忙右的沈阿婆微笑。
“阿婆你也去休息一下,我自己能行的,您別太累了。”
“好的,好的。”沈阿婆知道他們兩兄妹要講體己話,所以也不堅持。
紀倏雲領著青倏,上了木質雕花扶手的樓梯。
到底是百多年曆史的老房子了,縱使經過了精心的保養與修葺,泛著木質古雅的光澤,然則走在上頭的時候,仍不免會聽見輕微的“吱軋”聲響。
青倏側耳傾聽了一會兒。
小時候,她不愛午睡,頂喜歡在大人都休息的時候,偷偷從房間裏跑出來,在樓梯上上下下的走,細細捕捉每一步與每一步之間,足下樓板發出的,細微而莫測的聲響。每當那個時候,她都會覺得,在那細膩的樓板之下,有一個精靈,在與她隨行。
現在重新聽見這樣的聲響,青倏覺得格外親切。
雖然,那個隱藏在樓板之下的精靈,早已經湮滅在歲月的深處。
上了二樓,推開一扇門,青倏忍不住低低地“噫”了一聲。
這是青倏小時候住的房間,一直到她高中畢業,出國繼續深造。想不到外婆還保留著這間房間的原樣,每一件東西都仿佛是她剛走時的樣子,絲毫未變。
“祖母知道你不喜歡我們亂動你的東西,所以這間房間除了定期打掃透空氣,便一直關著。伊要等你回來自己布置。”紀倏雲放下手裏的行李箱,回手輕輕關上房門。
“是,外婆最開明,從來不會進我的房間翻我的東西,許多爸爸媽媽都做不到。”青倏想到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偷偷翻看她的日記,被她發現。她為此氣得哭,一整天不肯下樓吃飯。最後還是外婆做主,把家裏的那隻小保險箱取出來給她,教她怎樣使用,還說,從此以後,除非是神偷,否則誰也看不著囡囡的日記。
想到這裏,青倏的眼淚又禁不住湧了上來。
“祖母還說你學業和實習重要,教我們不要告訴你她……”紀倏雲聲音哽咽。
“我知道,我不怪你們。”青倏把頭靠在兄長肩上。“我隻怪自己,這麽久才發覺外婆都不曾打過電話。”
“伊會得好起來的。”紀倏雲心中,其實絲毫沒有底氣,可是這個家裏,總得有一個人撐起來。
兩兄妹靠在一處,望著窗外。
窗外,有一棵女貞樹,開了一樹白花。細小,潔白,經風輕輕一吹,便窣窣紛墜,似一蓬夏日的飛雪。
第一章 掌上明珠(1)
第一章 掌上明珠
青倏洗去一身風塵,換下身上被汗洇濕的衣服,將濕漉漉的頭發披散在肩上,任它自然晾幹。
頭頂的四葉古董吊扇,慢悠悠地,仿佛不受燠熱空氣的影響,自顧不緊不慢地,依著自己的速度旋轉著。
老宅院為了保持建築的原貌,保護建築的完整性,並沒有安裝空調,至今仍沿用古老的吊扇。
青倏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外婆總是會在炎炎夏夜她睡不著的時候,抱著她坐在藤編的搖椅上,頭頂的吊扇慢慢地轉著,外婆手裏另有一柄美人海棠團扇,一下一下地輕輕搖著,替她驅除暑意,直到她睡著。
這所古老的宅院裏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了時間裏,不曾改變。
可是青倏知道,倘使住在這裏的人,有一日不在了,那麽這座美麗的老洋房的靈魂,也將隨之消失,一切隻是空具其形,再無其神。
“青倏,你準備好了嗎?”
門外響起紀倏雲低沉渾厚的聲音。
“準備好了。”青倏自陰涼舒服的藤椅裏站起身來。
紀倏雲推門進來,就看見一個穿著傍晚霧靄般的淺淺煙紫色透明而柔軟的小公主袖及膝裙子,下頭配著一條本色幹淨的亞麻布料長褲,赤足趿著一雙以煙紫色緞帶纏繞足踝的平底便鞋,露出圓潤腳趾的女孩子。
午後的陽光自木質百葉窗的窄窄縫隙中灑進來,透過輕軟透明的衣料,勾勒出青倏纖細優雅的曲線,帶著些難以形容的虛幻。
“祖母醒了,我還沒有告訴她你回來了的事。”紀倏雲有一刹那的驚豔,三年,三年而已,當初那個哭得眼淚鼻涕偎在家人臂彎中不肯離去的少女,已經長大成為足以教所有男人為之怦然心動的女人。“不過伊好象有心靈感應,今天的精神特別好。”
青倏鎮定了一下心神,走到梳妝台前取過一個石榴石串編而成的發飾,將披散在肩頭,已經七八成幹的頭發紮成一束。
然後上前,朝兄長露出一個幹淨的笑容來。
“看上去怎麽樣?”
紀倏雲微微退後一步,佯做仔細打量狀,隨後翹起兩個大拇指。
“Very Nice!美麗大方,又不失俏皮。”他由衷讚美。“家門口以後不知道要有多少男孩子為你打破頭。”
青倏微愣一下,然後笑得甘甜似水。“倏雲哥哥以前總說我似醜小鴨,頭發太黃,眼睛太細,腳掌太扁。你怕我以後嫁不出去,以後留在家裏欺負新進門的嫂子。”
紀倏雲愣了愣,隨後伸出手指,做彈指狀。
“我說錯,不是俏皮,根本是頑皮。”
兩兄妹相顧而笑,他們現在頂頂需要的,便是一張笑臉。
紀倏雲領著妹妹,出了她的房間,穿過走廊,來到走廊另一頭,停在老祖母房門前。
伸手敲門之前,他看了青倏一眼,見青倏深吸一口氣,然後朝他點了點頭,便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門內傳來一管並不算響亮,但也不太虛弱的聲音。
紀倏雲推開門,先一步走進門內,六英尺一英寸的身高將五英尺九英寸高的青倏徹底地擋在了身後。
“奶奶,你看誰來了?”紀倏雲對躺在床上的老祖母說,然後倏忽讓開身,露出站在他身後的青倏。
老祖母紀柳明珍按中國人的習慣算法,已經八十五歲,其實剛過了八十三歲。有著江南女子典型的嬌小身材,即使八十三歲,亦保持著優雅的體形,並不發福。伊穿一件淺淺灰色印有小小月白素馨花的短袖睡衣,半躺半靠在四柱木床上,梳著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大家閨秀常梳的發型,微微燙卷,過耳長短,三七頭路,耳畔用黑色發夾攏著,不教灰發散落下來,看起來倒還精神。
紀柳明珍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年輕時,一隻眼睛已經有些青光眼合並白內障,視物十分模糊,另一隻眼睛略好一些,但也老花得十分嚴重。
聽見孫子的聲音,紀柳明珍抬起頭來,循聲望去,隻看見孫子紀倏雲高大健朗的身軀一側,露出一直站在他身後的人來。
一個高挑美麗的年輕女郎,麵目看起來有些模糊,可是——那樣的氣息,分明就是——
“囡囡?!”紀柳明珍一下子坐起身體。
“是我,外婆,是我!”青倏再忍不住自己,搶前一步,走到紀柳明珍床前,伸手扶住外婆皮肉已經鬆弛的手臂,“你別動,讓我來。”
青倏取過兩隻套了亞麻涼席的枕頭,顛在紀柳明珍腰背後麵。
老外婆隻管緊緊抓著外孫女的一隻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恨不能拿一把放大鏡出來,連毛細孔都看個通透。
“囡囡,外婆想死忒儂了。”紀柳明珍用灰蒙蒙的眼睛看著等於是由自己一手養大的外孫女,微微歎息,“外頭日腳一定難過,外婆看你清減許多。”
青倏笑一笑,出國留學,生活有苦有甜,她至少衣食無憂,其實並沒有瘦幾良肉,隻是初初去國,思念家鄉親人,略有清減。
“外婆口渴不渴?我給你倒杯水。”青倏看見床頭櫃上有小小保溫水壺與涼茶杯,便想起身。
“外婆不渴,囡囡不用忙。來告訴外婆,這次回來,能待多久?”紀柳明珍並不似舊時未受過教育的老式婦女,一味要求子女留在左右,重男輕女。伊受過高等教育,做人十分識趣,決不願意為子孫增添額外煩惱。“如果那邊工作要緊,你也看見了,外婆沒事,就安心回去工作。等聖誕節再回來好了。”
青倏握住外婆瘦削得隻得一層皮似的手,輕輕緊了緊。
“我這一次回來,便不走了。”言罷,朝著外婆微笑,“一直陪著外婆,可好?”
紀柳明珍聽了,殊無喜色。
“那麽辛苦才爭取得來的工作,怎麽好說不做就不做了?”她太知道女孩子外出工作的辛苦。女性為了獲得上司的認同,要付出的努力和汗水,遠遠要多於男性。有時候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得到職位升遷的機會。“我記得你上一次打電話說,老板要升你的職。”
青倏輕輕將頭靠在外婆手臂上,“伊們要調我到澳大利亞分公司去一年,恐怕我一走,我的位置就會被頂掉,等我從澳大利亞回來,公司裏早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處。而且,外婆你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我怎麽還有心思同伊們周旋?”
紀柳明珍無聲歎息,手在青倏頭頂一下一下撫摩。
隔了良久,紀柳明珍微微一笑,“既然囡囡不走了,那太好了。告訴外婆,你有男朋友了嗎?有的話,帶來給外婆見一見。”
青倏搖了搖頭,嘟嘴,“那邊沒有幾個中國人,即使有,也都一副洋人嘴臉。爸爸媽媽一早已經發過話,不許找一個洋番回來。聖旨既下,哪敢不從?”
紀柳明珍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
“想不到這件事他們倒異口同聲,冬烘得很。”
“難道外婆不反對?”青倏抬起頭了,十分詫異。
“為什麽反對?”紀柳明珍笑起來,保養得宜,看起來並不似八十三歲老人的臉上有些迢遙表情,“真心相愛,同種族有什麽關礙?”
“想不到外婆這樣開明開通。”青倏也笑,“那我以後如果找個洋番回來,外婆要替我撐腰啊。”
“是好找起來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嫁給你外公,肚子裏已經懷著你大舅舅。”紀柳明珍理一理外孫女鬢邊的碎發,“你們年輕人現在結婚越來越晚,結婚經年不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做什麽客?”
“丁客——Double in come no kids,雙職工無子女的意思。”青倏耐心向外婆解釋。
“對,就是做丁客。等到老了,人生有什麽趣味?沒有子女,沒有孫輩,兩兩相對,真真厭氣。”紀柳明珍雖然開通,惟獨不太能接受年輕人不要小孩的生活態度。
“外婆是怎麽認識外公的?我隱約聽媽媽說過,你和外公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青倏對外婆的故事,很是好奇,隻是小時候母親與姨媽聊天,她隻約略聽過幾句,並不詳細。等到她長大,母親和姨媽卻再沒有在她跟前提起過外婆年輕時候的事,所以外婆於青倏,有時候顯得頗為神秘。
“怎麽認識外公的啊……”紀柳明珍臉上浮起更遙遠的顏色來,過了一會兒,她看向身邊的青倏,“外公去世得早,你沒有印象,是不是?”
青倏點點頭,外公在她出生後沒多久,就病逝了,所以她對外公的所有印象,都來自照片和母親的隻言片語。
“囡囡,到那邊的五鬥櫥第二格抽屜裏,把紅色繡波斯貓封麵的相冊拿出來。”紀柳明珍拍拍外孫女的手背。
一直靠在門旁,看著青倏與祖母的紀倏雲微笑,替她們拉上門,留給兩祖孫一個不受打擾的故事時間。
第二章 掌上明珠(2)
青倏站起身,走到外婆床對麵的紅木雕花五鬥櫥前,拉開第二格抽屜。
裏頭,是滿滿一抽屜相冊,拉起來,甚至有些吃力。
青倏大略翻了一下,幾乎都是舅舅姨媽同母親從小到大的照片,另有幾冊,悉數是她與倏雲和倏河哥哥的成長紀錄。外婆要的那本紅色繡波斯貓封麵的相冊,竟壓在最下頭。
青倏取出疊在上頭的影集,捧起猩紅絲絨麵兒繡著栩栩如生波斯貓圖案的相冊。
相冊極重,單手竟然拿不動。
“外婆,你這裏還藏了多少寶貝啊?很多照片我都沒見過呢。”青倏將紅封麵相冊放在一旁,將擱在五鬥櫥頂的十數本照相簿歸位,然後雙手捧著相冊走回外婆床邊。
相冊的紅色封麵已經十分古舊,看得出是有些曆史的。封麵上繡著的波斯貓有一雙藍綠色寶石般的眼睛,不同角度看起來,竟然能看到不同顏色。
“外婆沒事的時候就把照片拿出來,看看照片,一看可以看大半天。”紀柳明珍朝孫女笑一笑,“照片裏有很多故事。”
青倏點點頭,的確,她剛才隻是粗翻了一下,已經看到許多連她自己都不曾注意過的場景。
“來,坐外婆邊廂。”紀柳明珍拍了拍床邊。
青倏坐在床側,輕輕將分量不輕的相冊雙手交到外婆手裏。
紀柳明珍接過相冊,放在腿上,並不急於打開,而是伸手輕輕撫摸相冊的封麵,小心翼翼,無比珍惜。
青倏看見外婆臉上緬懷神色,也不催促,隻是靜靜看著外婆布滿老人斑,皮肉鬆弛的手。
他朝吾體也相同。
腦子裏突然便跳出這樣的字句。
阿姨同母親都是美人,即使俱已過了五十歲,站出去,風韻氣質如斯,仍不曉得迷倒多少中年人。
舅舅常常說,母親長得最像外婆。
透過母親,青倏簡直可以想象,外婆年輕時,有多美麗。
然則再美麗,也日漸老去。
可是氣質依舊,風度翩翩。
青倏想,如果有一日她也老去,若也能似外婆這樣氣質優雅,意態從容,不消多,隻一分兩分,她已經滿足。
紀柳明珍輕輕翻開手中的相冊,揭過一層薄薄半透明白色油砂紙,露出下頭黑色紙質底板上,固定在銀色四角裏的照片。
照片多數已經陳舊泛黃,黑白光影,留著舊日時光。
照片裏,有一群身著舊式衣服的男女,老老少少,或坐或站,凝固在時間裏。
紀柳明珍的手指極輕地撫過照片,最後停在其中一張下方。
那是一張方二吋黑白照片,有一個年輕英俊的舊時男子,穿一身長衫,坐在一張南官帽椅子裏,手裏抱著一個小小幼肥嬰兒。那小嬰兒頭戴錦繡軟帽,眉目如畫,身上穿百衲和尚衣,頸子裏掛著長命富貴鎖,腳上穿著一雙虎頭鞋,腳踝上則戴著一隻小小腳鐲。
透過照片,青倏看不出長命鎖和腳鐲的質地,但是想必非金既銀,分明是富貴人家打扮。
紀柳明珍的嘴角有一點點笑紋,仿佛回憶起極美好的往事。
“這是我滿月時,與父親一起拍的,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張照片。”
紀柳明珍的神色漸漸迢遙悠遠。
一九二二年,農曆五月二十二日,午時,柳明珍降生在徽州屏山。
柳家在徽州,富賈一方,擁有一間火柴廠和印刷廠,兩家紡織廠,還有大片良田。
柳家祖上,是道光末年的秀才,有愛國入仕之心,卻奈何無有門路,兼之朝廷無能,導致鴉片戰爭失敗,簽定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致使柳秀才對仕途灰心絕望,便回轉徽州。原打算在鄉間做個閑人,對一溪雲,一張琴,一壺酒,就此終老的。然而因緣際會,柳秀才返鄉途中,救下一個重病男子。
柳秀才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慈悲,細心照料,延醫請藥,如此將近月餘,終於將此人救了回來。
不料此人是一個身懷技藝的工程師,隻是因為有一房美麗過人的妻子,便被惡霸陷害,落得妻離子散,幾乎客死他鄉的下場。
這人身體大好之後,對著柳秀才一揖到底,自雲已無處可去,願意同柳秀創一番事業。
兩人並肩抵足,秉燭夜談,竟是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這人就隨柳秀才一起,到了徽州。
柳秀才回鄉之後,不顧族人反對,賣了自己名下的幾片田產,購置機器,建造廠房,成立了柳氏光明火柴廠。
不過兩年工夫,柳氏光明火柴廠已經成為柳家最賺錢的一爿生意。
後來隱姓埋名的工程師又幫助柳秀才開辦了印刷廠和紡織廠,從此柳家柳秀才這一支,徹底脫離了鄉紳富農的生活,成為一方富賈。
到得柳明珍外祖父柳直這一代,柳家的火柴廠與紡織廠已不僅僅是徽州最大的,更為周邊吳越地方供應火柴和布匹。
時值袁世凱複辟帝製失敗,最後自取滅亡,終至軍閥割據的混亂局勢。
一心想繼承祖父遺願,向往仕途的柳直,經由一九一三年的“宋案”和“善後大借款”(注1),對政府失望之極,自和平建設、實業救國的幻想中驚醒。
望著滿目創痍,柳直告訴自己,柳家從此致力經商,再不過問政治。
自此,柳家全力經營生意,無論直係奉皖係係,隻要對方出得起銀洋,柳家自會提供軍需用品,不問來龍去脈。
柳明珍的母親,是柳直五個子女當中,惟一的女兒,更是元配夫人柳季氏中年時候得的,自小便倍受寵愛,恨不能將伊捧到天上去做公主。
柳直舍不得將女兒嫁到外頭去,便在自家工廠裏,替女兒物色了一個曾經留過洋,為人十分勤勉的會計,做了上門女婿。
這便是柳明珍雖然是柳直的外孫,卻從了柳姓的原因。
而柳明珍的降生,實在是混亂局勢中的一件喜事。
那一天,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七日,農曆五月二十二,恰恰是交戰近兩個月的直奉兩派軍閥,以西線奉軍潰敗,東線奉軍倉惶潰退,張作霖逃回灤州,率殘部出關,直、奉簽訂和約,結束第一次直奉大戰的日子。
小小的柳明珍,經過母親一日一夜的艱難分娩,終於誕生下來。
當產婆將小小嬰兒包裹在繡有百子圖的繈褓中,抱出產房,恭喜柳家大小姐弄瓦之喜時,外頭柳家大管家也揮舞著電報疾奔而入。
“老爺!老爺!”管家柳若甫高聲叫著。
“什麽事這樣喧嘩?”柳直當時便微不可覺地蹙了蹙眉心,他很少見管家有這樣旁若無人的時候。“當心嚇著我的小孫女兒。”
“老爺!仗打完啦!”管家揮了揮手中的電報,壓了壓語音,卻難以掩飾語氣中的興奮。柳若甫是柳家家生奴才,雖然辛亥革命之後,柳家早已經將所有下人都放了出去,可是柳若甫卻自願留了下來。自言他們家在柳家已經伺候了三代,即使放出去,也不曉得要如何生活,不如仍服侍老東家的好。
雙手小心翼翼捧著嬰孩的柳直聽了,先是一愣,然後便開懷大笑起來。
直奉之戰爆發至今,他們在軍需供應上,頗賺了一些,可是這戰事不停,終不免民不聊生。火柴因是民生用品,始終供不應求,可是印刷廠紡織廠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如今戰事稍停,各派偏安一隅,無論如何,日子又將歌舞笙平,於他們,總是好消息,更是商機乍現。
看著繈褓裏的嬰兒,柳直打心眼裏發出多時未見的開懷的笑來。
“好好好,今日可謂雙喜臨門。這丫頭許是上天給我們柳家的珍寶。就——叫明珍罷。”柳直逗了逗尚未睜開眼睛的小小嬰孩,頭也未轉地說,“若甫,去,到外頭,點燃一百響炮仗,開祠堂祭祖。”
“恭喜柳大老爺,喜得孫女。”產婆子最會察言觀色,即刻上前恭喜。
舊時徽州風俗,生女默不作聲,生男則要點放鞭炮,焚香祭祖,並染紅雞蛋,填寫紅單,由男人送至嶽家報喜,接受親戚和鄰居的祝賀。小孩出生三天,請公婆或產婆用艾葉水給小孩洗澡,稱“洗三朝”,故稱“湯餅之喜”。嬰兒洗沐更衣見客,鄰裏親族前來賀喜,為“做三朝”,主人家還要請上“三朝酒”,並在三朝給孩子取名。
柳明珍,卻破了俗例。
這富貴人家的女孩,比窮人家的女孩兒,總是金貴些,但似這樣當男孩兒般一出生就倍受重視的,卻並不常見。
產婆子有一些模糊的預感,這個被取名為“明珍”的孩子,將有非同尋常的人生。
此時,柳直的各房妻妾,同著各房的孫輩一同過來,圍著柳直。
柳直的幾個孫子,更是直嚷著要看小妹妹。
許是柳家陽氣太盛之故,柳直的四個兒子,也都生的是男孩兒,孫輩裏,在這日之前,竟也是沒有女孩子的。
直到柳明珍出生。
“祖父,這是承冼給妹妹的禮物。”四歲的柳家二少爺的幼子,手裏舉著一個有些用舊的撥浪鼓,極力踮腳,想把撥浪鼓塞到明珍的繈褓裏。
“冼兒乖。”柳直將明珍交回給產婆子,又交代她好好照顧女兒柳茜雲。柳直的元配夫人更是跟進了產房去,親自看顧女兒。
第三章 掌上明珠(3)
明珍出生三日,柳家中門大開,擺流水席,宴請親朋鄰裏。
柳直在徽州,除了致力經商,更廣結善緣,素日修橋鋪路,造福鄰裏,是故柳直在徽州民間頗有聲望。
那一天前來賀喜的人絡繹不絕。
柳茜雲未出月子,不能見客,小明珍被父親許望儼抱著在懷中,出來見客。
“恭喜柳老爺,賀喜柳老爺。”
“恭喜小姐和姑爺喜得千金。”
“許先生,公溯給先生道喜,賀先生弄瓦。”
柳直與許望儼被賓客包圍,賀喜之聲此起彼伏。
“多謝各位賓朋與鄰裏鄉親,”到了吉時,柳直從人群中脫身出來,踱至上首,向在場賓客一揖手,“前來參加鄙人小孫兒明珍的洗三禮,薄備酒水,還望各位盡情享用。”
隨後,從內堂裏請出柳家德高望重的女性長輩,柳直的一位姑母,為明珍行洗三朝之禮。
已經古稀年紀的老姑母被柳直的元配夫人攙扶著走出來。
堂前早已經備好一個黃花梨木矮腳架,架子上擱著嬰兒用木製澡盆,裏頭早注滿了開水,置了一段時間後,漸漸變得溫熱。水裏浸泡桂花心,柑橘樹葉並三個圓潤的鵝卵石同十二枚銅錢。
桂花與柑橘葉被滾燙熱水一蒸,散發出淡淡香氣,若有似無,在空氣中繚繞不去。
柳管家高聲道:“吉時到,行洗三禮。”
一直被父親抱在懷裏,並不受嘈雜環境影響,熟睡著的明珍,這時忽然醒來。
隻三天大的嬰孩,胎毛未褪,臉上耳廓有細細絨毛,在光線下透出淡淡金色。一雙墨玉似眼瞳,尚無焦距,隻循聲轉動,並不哭泣。
許承儼抱著明珍上前兩步,走到老姑母身旁,微微彎腰,將女兒交給老姑母。
老姑母小心翼翼地接過包在繈褓中的明珍,便對上嬰兒一雙明亮無垢的眼睛。
老姑母心中“咯噔”一下。
這樣一雙明眸,長在女孩兒身上,不知是福是禍。
“老太太,吉時已到。”柳管家小聲提醒老姑母。
老姑母點點頭,按下心中那少許思緒,慢慢解開包在明珍身上的絲綢繈褓。
農曆五月,天氣已經十分熱,明珍小小的身體被一雙蒼老的手捧著,暴露在空氣中。
嬰兒未必覺得冷,隻是也許不適應這樣的姿勢,忽然蹬了蹬腿,十分有力,幾乎從老姑母的手裏躥出去。
老姑母捧牢了明珍,咧開嘴,笑了起來。
真是有活力的孩子呢。
俗語說:七成八敗九惡飼。
足月生下來的孩子,反倒比七個月就生下來的孩子更難養育。
這孩子卻十分健康。
“明珍乖,姑婆給你洗三朝。”老姑母嘴裏說著,以雙手托捧著明珍,一點一點,將明珍浸到澡盆裏。
小小明珍仿佛極喜歡這溫熱而帶著淡淡香氣的環境,在老人掌中,竟自行劃動起四肢,並沒有哭嚎掙紮。
老姑母欣悅地笑,一手托著明珍的頭頸,一手自澡盆裏撩起溫水,在明珍胸口輕拍三下,意為做膽,希望她長大之後,有膽有識,並在嘴裏念念有辭。“明珍,姑婆祝你長命百歲,身體康健,平安寧和……”
堂下諸人紛紛停下交談吃喝,望著堂上的這一幕。
很多年之後,尚有人記得,柳家孫小姐洗三之禮時的盛景。
洗畢,老姑母將明珍自水中抱出,又取一枚煮雞蛋,去殼,在明珍背上滾了滾,直滾到臀部,以求去除胎毒,白嫩肌膚。
最後,老姑母替明珍換上新的絲綢繈褓,取了一枚泡在洗澡水裏的銅錢,用紅絲線串好,掛在明珍的脖子上,取古製銅錢上的吉祥紋可以厭勝的寓意。
如此,才算洗三禮成。
柳大夫人自去扶了老姑母落座,而明珍則被外祖父柳直抱著,祭祀客堂上的祖先牌位。
堂下諸人,都說這位小小姐好福氣,才出生,戰事便停了,柳家又這樣隆而重之對待,以後必定一生富貴。
柳直從客堂出來,便在席間走動,同前來賀喜的鄉紳官吏應酬。
許望儼則抱著女兒明珍,與賓客分享喜悅。
忽然自斜地裏,伸出一雙老嫗枯瘦如柴又髒汙的手來。
“許官人可以讓老婆子抱一抱小小姐,沾一沾喜氣麽?”老婆子衣衫襤褸,總算還洗得幹淨,並無怪味。
許承儼微微一愣,旁邊有柳家的下人,想上前來將這個遠近有名的老瘋婆子趕出去。
柳家中門大開,開三日流水席廣宴鄰裏,並沒有立下許進不許進的規矩,但凡來賀喜的,柳家盡皆歡迎。
柳家下人一時忙碌,也沒有人注意,怎麽就叫這個老瘋婆子混進來了。
說起這個老瘋婆子,也是有故事的。
伊年輕時,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兒,不知恁地,就被鄉間惡霸給看上,強行娶做小妾。怎知進門那晚,惡霸就死在了她的床上。惡霸的家人哪肯罷休?自是糾集望族長老,要將她沉塘處死。
伊被關在竹籠裏,沉進池塘,恰在此時,來了一個遊方僧人,見此情形,大是悲憫。
遊方僧人不知對長老說了什麽,那長老竟然立刻命人將被沉塘的女子拉了上來。
伊竟然未死,隻是當時便已經瘋了,指著在場所有人,說他們都將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那遊方僧人十分慈悲,問伊是否願意跟他走,遊方修行,伊一口拒絕。
遊方僧人也不強求,隻轉頭對驚駭莫名的眾人說,以後請善待她,替自己造的惡業積些許功德。
從此以後,伊就在屏山鄉間遊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不要她回去,婆家更是見之如鬼,望而生厭。伊靠好心人施舍飯食和衣物,竟也活了下來。隻是終日瘋瘋癲癲,言語顛三倒四,叫人避之不及。
隻是,那幾個當日做主將她沉塘的人,竟無一善終,不是得了惡疾,便是遭了橫禍,皆死於非命。
徽州鄉間惟恐得罪了伊,被伊咒死,隻能盡量救濟,以求伊離得遠遠的。
柳家孫小姐洗三禮竟被伊混了進來!
賓客中間已經起了騷動。
許望儼腦海中,刹那之間已經思緒百轉,隨後向準備上來將老婆子趕出去的下人搖了育頭,隨後溫聲對老婆子說:“小女也望能得老人家這般長壽健朗。”
說完,輕輕將女兒叫到老婆子的手裏。
老婆子也不理會許望儼的話,隻是透到長而油膩的額發,望著在繈褓之中,已經微有睡意的明珍。
所有賓客都屏住呼吸,生怕刺激了伊,做出對柳明珍不利的舉動來。
良久,老婆子歎息一聲,將明珍交還給許望儼,“許官人,老婆子看令愛天庭飽滿,長眉鳳目,為人善良,性情溫和伶俐,一生聰明,情義或嘉,作享無虛,先難後易,少年多難,苦中得甘,廿五運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興,名利之命。隻是——”
“隻是如何?”許承儼不免緊張,生怕她說出什麽不吉之語。
“隻是夫婦半途,婚遷為吉,三十一歲或三十五歲後,方能大得利益。”老婆子略略壓低聲音說。
竟是婚姻坎坷之意?許望儼雖然受過西洋教育,但作為一個父親,仍不免為女兒擔心。
“請問老人家可有是化解之法?”
“化解?如何化解?!”老婆子嘶啞長笑,“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嗬……”
說罷,竟揚長而去。
第四章 掌上明珠(4)
這一樁喜事,被老瘋婆子一攪,眾人皆略覺無趣。
恰在此時,一管醇厚聲音淡淡響起。
“柳伯父,小侄給柳伯父,茜雲妹妹和許兄賀喜了。”那聲音淡定中似帶著一縷似有似無的魅惑。
賓客們循聲望去,隻看見一個身穿咖啡色西服,頭戴禮帽的男子,手裏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精致的小童的修長男子。那小童也穿著一身米白色西裝禮服,打著黑色領結,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皮鞋,很是神氣。
柳直看見一大一小兩人,一掃才方不快,朗笑著迎了上去。
“雲歸,賢侄,歡迎歡迎。”柳直與男子握手,“什麽時候回來的?我聽你父親說,你去了美利堅國,歸期未定。”
男子微笑,“巧得很,才回來不幾日,正好聽說柳伯父得了一位金孫,便偕同小兒前來湊個熱鬧,賀個喜。”
說完,男子向身後的司機微微招手,即刻有穿著一身黑色製服戴白手套的年輕司機捧著數個禮盒走上前來。
“小小禮物,算是給茜雲妹妹和許兄的第一位千金見麵禮。”
“勖兄,這怎麽好意思。”許望儼謙讓。
勖鈞笑了一笑,“都是一些從美利堅帶回來的奇趣東西,不成敬意,是世釗要送給妹妹的見麵禮,對不對?”
一直站在大人身邊,睜著一雙墨玉似大眼默不作聲的男孩點了點頭,奶聲奶氣地對許望儼說:“許伯伯,這是釗兒特地選給妹妹的。”
許望儼溫潤地微笑,“那伯伯卻之不恭,就替妹妹收下了。世釗要不要同妹妹打個招呼?”
繈褓中,柳明珍已經睡去,粉嫩臉頰肉鼓鼓地,讓人想捏上一捏。
虛歲三歲的勖世釗,不僅這樣想了,也切實這樣做了。
玉娃娃般的小男孩兒,伸手,在所有大人猝不及防時,捏了捏安睡嬰兒的臉頰。
小小嬰孩並沒有醒來,隻是皺了皺眉,繼續在繈褓中熟睡。
勖鈞看了一眼明顯肉痛女兒被捏的許望儼,然後摸了摸兒子的頭,“世釗,不可以欺負妹妹,曉得麽?”
男孩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所有賓客卻都會心地哄笑,這下恐怕柳勖兩家以後要走動得勤快了罷?
一直看著這一幕的柳直也撫掌笑了起來。
“小兒無賴,最是天真年紀,賢侄不必拘束了他,都別站在這裏說話,快裏麵坐。”
那被老瘋婆子攪得冷卻了的場麵,一時又歡快起來,賓朋推杯換盞,暢快淋漓。
這是柳明珍與勖世釗人生中的第一次見麵,在柳明珍的酣睡不覺與勖世釗的懵懂無知中,毫無起伏地開始,然後結束。
多年之後,明珍每每聽外祖父向她講起此事,都會微笑,然後斂下睫毛。
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無法改變。
一轉眼,小明珍在母親父親和奶娘保姆的照拂下,便滿月了。
柳直詢問了女兒女婿的意思,隻請了至親好友,為小孫女辦滿月酒,即使如此,柳家的酒宴也開了十席之多。
席間小孩子奔來跑去,丫頭保姆跟在後頭,惟恐跌交摔傷。小姐太太們隻大略用了一些,多數便離席,搓麻將或者聊私房話去了。
男人們酒酣耳熱,話題漸漸偏離兒女,多了起來。
“許兄,不知道你可聽說了?上海火柴大王劉鴻生高薪聘請了技術人員,經過半年多的試驗研究,采用高強度膠粘劑,解決了火柴頭受潮脫落的難題。我聽在上海做買辦的叔父說,他們還購置磨磷機,提高赤磷麵的質量。現在他們的銷量大幅提高,還打入了南洋市場,不知可會對你們柳家的生意造成什麽影響?”有消息靈通的,悄悄問許望儼。
許望儼聽了,心中一動,搖搖頭。
“暫時還未聽聞。”
“哎呀,許兄,你們可要把握先機,不要讓劉鴻生搶在前頭,斷了你們的生意。”
“如今局勢不穩,歐洲的東西很少輸入,加之我等抵製日貨,火柴紙張布帛這些民生用品,需求極大,劉老板恐怕也不能一口吃下所有定單。一時之間,還不成問題。”許望儼回頭看了一眼被妻子抱在懷裏的女兒。
不知道嶽父是否意識到,他們的火柴生意,恐怕必須要麵臨一個極大的競爭對手?
“許兄,這天下也不知能太平幾日,或恐紛爭又將再起,我們也得及早打算。”有人憂國憂民,“西有歐洲列強對我虎視眈眈,東有倭寇時時犯擾……”
“通達兄,不談國事,不談國事。”許望儼連忙壓低了聲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如今軍閥割據,逐鹿中原,大小軍閥各霸一方。帝國主義列強在袁世凱死後,為達到維持和擴大在華利益之目的,各自扶植軍閥派係;而各派軍閥為擴大自身勢力,亦紛紛選擇帝國主義國家做靠山。
兩方各懷鬼胎,使得國人不得不麵對連年征戰,人民陷入空前災難。
柳家救國夢碎,早已不打算走資本救國之路。可是,留過洋,受過高等教育的許望儼,在明哲保身之餘,聽了議論,心中仍是隱隱做痛。
“是是是,許兄女公子滿月這樣大好日子,自當不談國事。來來來,在下敬許兄一杯。祝女公子健康安泰,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儼不才,謝過通達兄的吉言。”
那一點點憂國憂民的愁思,轉眼便被歌舞升平推杯換盞多代。
等人客散去,自有女傭下人收拾狼籍的殘席。柳直應酬了一晚,覺得累了,便囑咐女兒女婿早點歇息,自己先回房去了。
小小柳明珍早已經睡得爛熟,有人在身旁大聲交談,也惹不醒伊。
柳茜雲囑咐奶媽把明珍送回房間裏去,兩夫妻把臂在花園裏散步。
“望儼可是心裏有事?我看見你整晚都心神不屬。”柳茜雲雖然沒有受過高等教育,隻在私塾裏念過幾年書,識幾個字而已,但畢竟柳家是書香門第,兼之許望儼的留洋背景,使得伊頗有先進女性意識。私下裏,伊是一個敢於同丈夫討論,絲毫不唯唯諾諾的女子。
許望儼點點頭,是,他有心事。
“我擔心生意,更擔心時局惡化,我們的明珍,不能在一個和平安定的環境中幸福長大。”
柳茜雲按一按丈夫的手背,“隻要我們一家在一起,粗茶淡飯,也是幸福。望儼不必憂心。”
許望儼側頭凝視妻子柔美的臉,微笑,輕輕吻一吻妻子額頭。
這在民風保守的徽州,已屬驚世駭俗之舉。
柳茜雲的麵孔,倏忽便紅了。
許望儼摟住妻子肩膀,“我們進屋去。”
天上月輝清冷,遍灑神州大地,普照睡夢中的千家萬戶。
沒有人知道,這樣短暫安寧的日子,不久便要被打碎,再一次令人間變做地獄。
第五章 青梅竹馬(1)
第二章 青梅竹馬
許望儼同柳茜雲坐在客堂間裏,望著在天井裏戲耍的孩子們。
春去春又歸,轉眼已經六年過去。
這六年間,柳茜雲又替許望儼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一兒一女隨了夫姓許。
許望儼一直心疼妻子,終是決定有四個孩子,已經足夠,再不想多生。
“我當初入贅柳家,本就已不打算讓孩子隨父姓,你不必介懷。況且現在我們有兩兒兩女,餘願已足。”許望儼伸手,替正在為小兒子明輝繡春衫的妻子將一縷落下來的碎發塞回耳後。
柳茜雲收回望著天井的目光,微笑著凝望自己的丈夫。
徽州鄉間,男子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即使男子倒插門,入贅女家,不便三妻四妾,可是有一兩個通房丫鬟,也不在少數。然而丈夫多年來,卻一直隻得她一個妻子,即便是當年她兩生兩個女兒,也沒有一點點怨言。
她雖然受過教育,但仍然一心想替丈夫開枝散葉。
許望儼怎不知妻子所想?所以妻子要生第三胎時,他並沒有阻止。第三胎恰是個兒子,然則嶽父大人卻說,這是茜雲的第一個男孩兒,自然是要姓柳的。
兩人都不想拂逆長輩,一口答應。
可是妻子心中愧疚更深,執意要再生一個。彼時許望儼已經同妻子約法三章,生下這個孩子,無論男女,便再不生了。倘使嶽父仍要讓這個孩子從柳姓,也無妨,終歸是他們兩人的孩子。最後,也是最要緊的是,對所有的孩子要一視同仁。
如今天井裏的四個孩子,最大的明珍已經六歲,虛歲已經七歲。老二明珠四歲,老三明耀三歲,老四明輝一歲。四姐弟感情十分融洽,並沒有厚此薄彼之事。連柳家其他房的孩子,也願意到這小姑姑院子裏來玩。
忽然,天井裏傳來孩子的哭聲,柳茜雲連忙放下手裏的繡花撐子,準備起身去天井裏查看,卻被許望儼輕輕按住了手背。
柳茜雲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天井,還是坐回了椅子上。
天井裏,六歲的柳明珍,帶著小妹和大弟小弟在玩跳房子。
小小一隻布袋,灌上綠豆,縫上口,一個以白粉筆畫在青石板地麵上的房子,四姐弟已經可以玩得不亦樂乎。
明珍讓著弟弟妹妹,總是先在一旁觀戰,等弟弟妹妹都玩得盡興了,她才接過布口袋。
一歲多些未足兩歲的小弟柳明輝已經會得走路,十分穩健,總喜歡跟在姐姐哥哥身後,希望早日加入到遊戲隊伍當中去。
隻是明輝人小腿短,那格子於他,顯得十分寬大,小東西如何應是跳不過去的。
明珍怕弟弟摔著了,著小妹明珠看著他,不料明輝頑皮,掙脫了姐姐的手,自己就要去跳房子。小妹明珠一時不察,等反應過來,連忙去拉弟弟的手。小小明輝不知是被拉痛了,亦或是不甘心,當場哭了起來。
明珍看見妹妹明珠嘟著嘴不說話,明輝又哭的天昏地暗,大眼輕霎,然後走到妹妹身邊,伸手摸摸明珠的頭。
“明珠,沒事兒了,你去玩,這裏姐姐來照看。”
柳明珠噘了噘嘴,最後還是聽話地跑到一邊玩木馬去了。
明珍這才蹲下身,抱住嚎哭不停的小弟,輕拍低哄。
“明輝不哭,姐姐帶你玩一次,好不好?說好了,就一次。”
幼肥小童想了想,才止住哭泣,伸出胖胖小手的兩根手指,比了個“二”。
“說好了的,隻玩一次。”明珍望著小小的弟弟,堅持。
胖乎乎的明輝又想了想,才不很甘心地點了點頭。
明珍站在弟弟身後,將布袋交到弟弟手裏,然後伸出雙手扶住明輝的雙腋,“明輝,扔。”
小小幼孩一揚小胖手,布袋就劃出一道拋物線,掉在不遠處的一格裏。
“明輝,跳。”明珍給弟弟發出指令。
胖墩墩的明輝作勢起跳,明珍順勢用力,雙手抱起弟弟,跳過一格又一格。
明輝覺得有趣,“咯咯”笑了起來。
客堂間裏的許望儼柳茜雲夫妻兩人,看見女兒這樣懂事,雙雙微笑起來。
“明珍最懂事。”柳茜雲極喜愛這個長女,從小已經教伊讀書認字,習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
許望儼欣慰地點頭,不枉家人這樣疼愛這個孩子,伊的確是一個可人的孩子。
隻是——
“明珍如今大了,總放在家裏,同弟弟妹妹廝混,也不是長久之計。”許望儼征求妻子的意見。“我想送伊進書塾。雖然我們都受過教育,然則總不如先生來得全麵。”
柳茜雲認同頜首。“姑婆已經來問過,什麽時候給明珍纏足。我們去年推了姑婆,說名珍尚小,還不想給她纏足。如今明珍已經六歲,姑婆說,再不纏足,以後吃的苦頭還要大。”
說完,柳茜雲望了一眼自己的一雙腳。
柳家是徽州望族,最重規矩,這女子纏足的規矩,一路沿襲,及至她自己。那種將骨頭緊緊包裹不使其生長的錐心之痛,她生受過。丈夫當年初進洞房,看見她一雙被纏裹得畸形的腳,心疼地輕輕替她按摩足心,暗暗太息。
丈夫雖然嘴上不說,可是柳茜雲卻心中雪亮,留過洋,接受過西方教育的丈夫再不想自己的女兒受這樣的痛苦,所以第一次已經找借口推掉了姑婆。
“你若不方便出麵,那麽由我去替你向姑婆說項。”許望儼輕輕拉住妻子的手,“我們的兩個女兒,都不必再受你受過的苦。”
“我怕姑婆不肯答應。”柳茜雲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許望儼刮一刮妻子鼻尖,“你去嶽母那裏探探口風,倘使嶽父嶽母不反對的話,姑婆也無可奈何。”
柳茜雲笑一笑,“夫君說得極是。”
“那麽,我著手替女兒尋一間好書塾。”
兩夫妻相視而笑,轉而又望向天井中,嬉戲笑鬧的孩子們。
第六章 青梅竹馬(2)
屏山之所以被稱為屏山,是因為建在黃山的屏山山腳之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大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之色。
舒先生的書塾,就建在屏山半山之上,孩子們由鎮上沿依山而建的古道上山,大約要走大半個時辰,換成洋人的算法,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許望儼初時不解,問舒先生,何以將學堂建在山上?
四十出頭,五十歲不到的舒先生笑了笑。
“山下地價太貴,我買不起。況且,鎮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小販叫賣呼喝,傳進教室裏,孩子們難免要分心。相比之下,山上清淨許多。鳥語花香,空氣清新,更適合孩子們讀書。”
許望儼點點頭。
是,正是這樣。素日裏,他在家中教幾個孩子認字看書,外頭其他房的孩子奔來跑去地玩耍,歡笑嬉鬧之聲傳來,即便是年紀最大的明珍,也偶爾會因此閃神。
這倒是舒先生思慮周詳得多。
“舒先生所言甚是。望儼就將小女托付給舒先生了。先生盡管教育,不必顧慮。”
舒先生也不客氣,點了點頭,“不知令嬡可讀過什麽書?程度如何?”
“百家姓三字經弟子規,小女都已經讀過,算是略知一二罷。”許望儼並不是謙虛,六歲的孩子,玩是正經,學文識字,隻是為人父母的一點點私心,希望女兒不要落於人後。
舒先生微笑,“那就從明日開始,來學堂讀書罷。麻煩許先生,每月學費五塊銀洋。”
許望儼也不以為忤,倘使辦義學,舒先生拿什麽吃飯?難道喝西北風?
取出二十個銀洋,許望儼雙手奉上。
舒先生卻隻取了其中五枚,將其他十五枚還給了許望儼。
“先上一個月的課試一試,倘使令嬡不喜,那麽也不用再浪費金錢同時間。”
許望儼忽然覺得舒先生也是一個妙人。
不貪財,也沒有一點點攀附之心,直言快語,教人欣賞。
“上課時間是上午七點至下午兩點,還望許先生敦促令嬡。”
“是,今後就麻煩舒先生了。”
兩個男人揖手為禮,許望儼告辭出來。
回首望一眼身後建築層層疊疊的馬頭牆,許望儼心中感慨良多。
妻子未曾進過學堂,兼之裹了一雙小腳,雖說知書達理,卻終究隻能做困囿在重牆之內的婦女,伊引為終身遺憾。
現在,他們的女兒,終於可以不再裹小腳,更可以走出家門,走進學堂,同男孩子一起讀書。這就是社會進步的意義之所在罷?
哪怕,這隻是極微小的一步,於民風保守的屏山,亦已經是驚世駭俗的一步了。
老姑婆在知道柳直已經答應了女兒女婿,不為明珍裹腳之後,一個人跑去柳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長哭不起。說是對不起列祖列宗,竟然不能給重孫女裹腳,這以後萬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雲雲。
柳直的一幹妻妾自然是陪著跪在祠堂裏,卻沒有人敢出聲附和。因為既然老爺都說,孫小姐可以不用裹腳,元配柳大夫人都默許了的事,她們實在也沒有必要站出來反對。
而當明珍自母親口中聽說自己不用裹腳之後,高興得在原地跳了幾跳。
柳茜雲看見女兒高興的小臉,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從此以後,他們這一房,再不必要女子裹腳,以後明耀明輝取妻,也要媒婆找那天足的姑娘匹配。
“娘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柳茜雲等女兒高興完了,才輕聲細氣地對女兒說。
“什麽好消息?什麽好消息?”明珍攀住母親的頸子,“娘,還有比不用纏足更好的消息麽?”柳茜雲伸手拂開女兒額上微微有些汗濕的頭發,又擰了擰伊的鼻尖。
“你爹同我商量了一下,準備送你去半山的翠屏書塾讀書,你可願意?”
翠屏書塾?讀書?
當這兩個詞眼飄進明珍耳中,明珍愣了足足三五秒鍾,才摟著母親的頸項,發出一陣歡呼聲來。
“太好了,娘!太好了!”說完,放開柳茜雲的脖頸,在天井裏歡呼雀躍,“我要去讀書了,我要去讀書了!”
一旁自有老媽子忙不迭地上前去,“小祖宗,別跳了,別跳了,都一身汗了,當心閃著。”
“我要去讀書了!看勖世釗還說不說我是目不識丁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丫頭片子。”明珍卻自有一番話要說,“柳媽,你看著好了,我一定要比勖世釗讀得還好。讓他見識見識,女孩子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差。”
“我的小姑奶奶誒,這話當心叫人聽了去,仔細他們背後議論你不知天高地厚。女子由來不用同男子比,咱們同他們本來就不一樣。”
“柳媽——你真沒誌向。”六歲的明珍看了一眼胖胖的老媽子,下了結論。
柳媽笑得半死,“我的小祖宗,我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什麽誌向?不過是希望子女成才,將來好給我養老。”
“你自己都說了,希望自女成才,子女子女,自然是兒子女兒都要成才的了。”明珍睨了柳媽一眼,“古時候還有花木蘭替父從軍,唱詞裏都說:誰說女子不如男了。”
“我的小祖宗,我說不過你,趕緊的,把頭上的汗擦了,進屋換套幹爽衣服去。”柳媽隻能搖頭歎息。這孩子,究竟像誰?小姐姑爺都不是這個脾性啊。這麽爭強好勝的。
柳茜雲隻是一邊繡手邊的一條絹子,一邊搖頭失笑。
看起來,女兒明珍,脾氣竟然似外祖父,多過似父母了。
柳直因為喜歡這個外孫女,所以從小就喜歡將明珍帶在身邊。有時候開會開得煩了,便差老媽子將明珍抱過去,逗一逗,玩一會兒,權當放鬆精神。
柳家私下裏都說,倘使這位孫小姐是個公子,那以後柳家的大把家業,無疑都會交給他。
可惜,再喜歡,也是個姑娘,不帶把兒。
柳直倒沒有這麽冬烘的思想,明珍看他算帳,也湊過來要看,他便將明珍抱在膝頭,一邊算,一邊講解給外孫女聽。成本,收入,利潤。
小明珍總是很認真地聽,從不嫌枯燥。
彼時,柳直已經意識到,這個外孫女,決非池中之物。
第七章 青梅竹馬(3)
上學第一天,明珍未等母親柳茜雲來叫她起床,便已經醒了。
明珍自己下了地,趿上鞋子,走到外間,搖醒奶媽。
奶媽睡夢中被人搖醒,睜開惺忪睡眼,一看竟然是孫小姐,嚇得一個激靈,人頓時醒了。
“小姐怎麽醒了?是不是要如廁?”奶媽披上衣服,也起了床。
明珍搖搖頭,“奶媽,我今天要去上學了。”
“我知道了,小姑奶奶。”奶媽認命地下地,“小姐你在房間等一歇歇,我去給你打洗臉水。”
“好。”明珍聽話地坐在外間凳子上。
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柳家大宅各房都還悄無人聲,隻聽得見遠處早起倒馬桶的推車,轆轆而過的聲音。
奶媽從廚房打了水回來,路上竟然沒有碰見一個人,心裏歎息,倘使以後孫小姐每日裏天不亮就起床,那她這條老命,還不得去了大半?
這樣想著,端著黃銅水盆進了屋。將銅盆放在木頭架子上,從架子高頭的掛勾上取下毛巾,浸在熱水裏,又自架子下頭的小籃子裏,取了一點點花骨朵灑在水中。花骨朵依時令不同而有所更換,春時桃花,夏薔薇,秋來茉莉,冬寒梅。不多,隻一點點。待水裏氤氳出淡淡花香,便將毛巾拿出來,絞得半幹,給明珍擦臉。
柳家的規矩眾多,這洗臉水裏須得泡話骨朵,也已經傳了多年。據說是柳家一個不從文,不從商,反倒學醫的偏房兒子提倡的。說是提神養顏,女子長年堅持使用,效果尤其好。
女子從來都是愛美的,柳家的夫人小姐就此一路沿用了下來。
等明珍先把臉擦了一把,奶媽又遞上漱口用的冰瓷杯子,裏頭裝著鹽水。那鹽水也是有講究的,並是廚房裏燒菜用的鹽抓一把下去,擱水化開了就可以的。而是以頂好的太平猴魁,金銀花,蒲公英等,連同上好精鹽一同放在竹筒當中,以大火烘焙,等晾涼了以後,拿小的舂搗成細細的粉末,裝在玻璃罐子裏。每日漱口時,以銀勺子取一勺,化到水裏才能用的。
待明珍漱完了口,奶媽再一次將毛巾絞幹了,交給明珍。
明珍複擦了一把臉,奶媽自去上前,再替伊將沒擦仔細的地方,細細的抹了個遍,然後遞上一個小小金屬盒子。
旋開小盒子的蓋子,即刻有一股子芬芳味道彌漫開來。
奶媽即使已經聞見過這個味道無數次,仍不麵為之讚歎。
洋人的東西就是好。這個什麽莊森的油膏,味道持久不散,細膩芬芳,搽在臉上,十分柔和。是勖大官人托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據說統共不過三五盒,其中兩盒就送過來,給了孫小姐。惹得其他房的夫人小姐眼紅萬分。可是勖大官人說了,這是專為孩子所製的,大人不能用,所以大人再眼饞,也隻能望而興歎。
柳明珍卻不曉得這其中有這麽多曲折,勖世釗拿來給她用,她便用了。用完了,心中尚且嘀咕,仿佛勖世釗身上也有一樣味道,真是娘娘腔。
一番折騰下來,天已經徹底亮了,大宅子裏開始人聲鼎沸,雞鳴狗叫的。
柳茜雲走進女兒的房間,隻看見大女兒端坐在凳子上,明顯已經洗漱過了。散著頭發,身著著一件團花對襟小褂,一條水青色褲子,十分乖覺。
“明珍。”柳茜雲走過去,見奶媽手裏拿著梳子走過來,便伸手從奶媽那兒接過梳子,親自替女兒梳頭。
明珍的頭發濃密黝黑,長長地披在肩上,仿佛大蓬黑色水草。素日裏奶媽隻給明珍紮一條大辮子,垂在身後。今日明珍要去讀書,柳茜雲想了想,便將那大捧頭發左右分成兩束,先紮成兩條麻花辮子,然後手腕轉了兩轉,將辮子在耳後盤成兩個小髻。
“柳媽,到我房裏取兩條藕荷色頭紗來。”
“是,小姐。”奶媽領命去了,未幾取回來兩條藕荷色頭紗。頭紗細膩柔軟,隱隱還帶著珍珠光澤。
柳茜雲將兩條頭紗綁在女兒的兩個小髻上,結好蝴蝶結,然後微微退後一步,左右端詳。然後滿意地摟了摟明珍。
“柳媽,我們明珍長大嗬。”
“可不是嘛,小姐。剛出生的時候,才那麽小一點兒。一轉眼都是大姑娘了。”柳媽情不自禁地想抹眼角,“這都要上學了。”
“奶娘……”裏間傳出柳明珠尚有一絲奶氣的聲音。
“來了來了,我的二姑奶奶誒。”奶媽忙不迭去伺候二小姐去了。
明珍朝裏間方向吐了吐舌頭,“看以後輪到明珠讀書,她起不起得來床。”
柳茜雲笑了起來,摸摸女兒的頭,“走罷,你爹爹等著你一起吃飯,然後送你去學堂。”
明珍的眼睛亮了起來。
家裏,她最喜歡的人,就是外公和爹爹與娘了。
他們都不拘著她,願意聽她講話,教給她一些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奇事物。
其他人就隻是哄著她,供著她,讓著她,甚至是怕著她的。
明珍同父母一起用了早餐,就隨父親許望儼一起出發去學堂,母親柳茜雲將兩人送到門口,揮別兩父女。
柳茜雲其實是極想同丈夫一起去送女兒的,畢竟是第一次真正脫離父母的庇護,去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可是,她的一雙小腳,使得她完全沒有辦法走半個時辰的山路。最後隻得作罷。
許望儼牽著女兒的手,一路上告戒女兒,不可胡鬧,不可欺負同學,更不可不聽舒先生的話,要認真聽講,倘使有什麽不明白或者疑問之處,下課之後可以去問舒先生,或者回家來問他。
明珍乖乖點頭。
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一刻鍾的樣子,父女兩人到了半山的翠屏書塾門前。
舒先生站在門口,迎接新舊學生,看見許望儼和明珍,微微一笑。
“許先生,這就是女公子了罷?”
許望儼將明珍領到舒先生麵前,“明珍,這是你今後的老師,叫舒先生。”
“舒先生好。”明珍的聲音清脆如珠玉相擊,並不畏怯。
舒先生不露聲色地上下打量明珍。
伊在徽州,也是個有名氣的孩子,第一個進了祠堂上了族譜的女性,第一個施以洗三禮的女孩子,第一個宣布不再纏足的望族子女……
這孩子有一雙好眼睛,明亮幹淨清澈,帶著對世界的想望同好奇,卻懂得隱忍,並不即刻東張西望。
可見家教甚好。
“歡迎柳明珍同學,現在先生帶你進教室,認識你的同學們,好不好?”舒先生微微彎腰對明珍說,“來,柳明珍,同父親說再見。”
明珍回頭望向父親,許望儼鼓勵地朝伊揮了揮手。
“去罷,爹爹下午過來接你。”
明珍得到許諾,放下心來。“爹爹再見。”
舒先生將小明珍帶進教室。
明珍一進教室,便看見了所有當中,仿佛最最耀目的那個人——
勖世釗。
第八章 青梅竹馬(4)
勖世釗對柳明珍的清晰記憶,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他五歲時候。
勖家在徽州擁有一間貿易行,專司從歐羅巴同美利堅進口新奇玩意兒,在國內販售。小小的,可以放在桌上,緊一緊發條,會得發出好聽音樂的旋轉木馬,金屬圓筒,一麵是透明玻璃,一麵是鏡子,裏頭盛著各色碎紙片,放在眼前,輕輕轉動,能幻化出無窮美麗圖案的萬花筒,精致的,整點時候會有一組穿外國民族衣服的小人出來跳舞報時的座鍾……
勖世釗自小便是在各色各樣新奇的玩具同物件當中長大的。
後來父親對他說,早在他快三歲時候,已經給柳明珍送過玩具了,他卻怎樣都不信。他那時候才兩歲,怎麽懂得給女孩子送東西?自然是長輩借著小輩的名義送的,與他無關。
勖世釗是家中獨子,父親也隻娶了母親一個妻子,見母親生產時受那樣巨大的痛苦,便再不讓母親生第二胎。家中祖輩雖然一直催著父親母親多多替勖家開枝散葉,但父親說有世釗一個已經足夠了。
是以世釗是享受著太子爺般待遇長大的,家中每個人,都圍著世釗轉。最美味的吃食,最上乘的衣物,最別致的玩具,甚至,是最聽話的仆人,都是直接送到世釗跟前的。
勖世釗的人生當中,沒有分享這兩個字,更沒有落了下乘這樣的概念。
直到,勖世釗五歲那一年,母親第一眼看見三歲的柳明珍,驚為天人,幾乎要將伊奪過來,做自己的女兒那一刻,勖世釗忽然有了一種,即將失去自己從前享受的特權的危機意識。
那是世釗五歲生日。
勖家的作風,一貫洋派,並不似徽州地方風俗,擺流水席,隻是送上請柬,邀請親朋好友,同重要客戶,偕同子女一同前往參加世釗的生日派對。
明珍彼時三歲,許望儼同柳茜雲接到請柬,欣然前往。
世釗的生日派對辦得十分熱鬧,勖家的洋房客廳裏,掛著無數彩綢,係著大捧大捧的氣球,每個到場的孩子,都得到一隻氣球。而世釗的氣球是最別致的,竟是用氣球拗成的一隻小猴子。
所有的孩子自是不免羨慕不已,盯著氣球不放。
世釗心中得意之極。
當柳明珍被父親抱在懷裏,走進勖家客廳時,看見的便是世釗執著氣球,得意洋洋的表情。
勖鈞夫婦看見許望儼一見,便迎了上來。
“許兄,茜雲妹妹,小明珍,歡迎光臨。”勖鈞伸手摸了摸明珍的小臉,轉頭對夫人說,“若薇你看,這是茜雲妹妹的女兒,你看長得同她娘可像?”
勖夫人勖張若薇仔細看了看被許望儼抱在懷裏的明珍,微笑著點頭,“同茜雲妹妹小時候有六七分像呢。”
柳茜雲因著一雙小腳,不堪重負,所以女兒一直由丈夫抱著,這時便雙手奉上禮盒。
“勖大哥,若薇姐,祝貴公子生日快樂。”
“茜雲妹妹還同我們客氣什麽?”勖夫人微笑著,朝許望儼懷裏的明珍伸出手來,“明珍,讓嬸嬸抱一抱,好不好?”
明珍垂頭看了一眼勖夫人,伊也是一雙小腳,隻是大抵後來又放開了,所以並不似母親那麽小。
“嬸嬸,隻抱一下,會累。”三歲的明珍聲音清脆如水。
勖夫人微微一愣,隨後醒悟,這孩子,是在體貼她呢。
“哎呀,明珍真是好孩子。”接過明珍,勖夫人愛不釋手,替明珍整了整粉色紗裙的裙擺,又捋了捋明珍額邊的碎發,越看越喜歡。
三歲的明珍大抵從出生就開始經曆類似場麵,毫不怯場,兩隻烏黑的眼睛,仿佛天上的星子,晶亮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被人群包圍的勖世釗,遠遠看見母親抱著一個小女孩,低低說話,心中忽然泛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從他出生,母親也未這樣親密地抱過他。他覺得母親被那個小女孩兒搶走了。也不管許多眼含羨慕的小朋友,他撥開人群,便向母親走過去。
“母親。”勖世釗童聲清亮,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
勖夫人聽見兒子的呼喚,抱著明珍微微彎下腰,“哎呀,我們的小壽星來了。來來來,世釗,這是你柳爺爺家的明珍妹妹,你們小時候還見過的。”
世釗看了一眼被母親抱在懷裏的明珍,然後扯了扯母親旗袍的一角。
“爹爹。”明珍這時朝父親許望儼伸出手來。
“嫂夫人,明珍交給我抱罷,世釗許是有事要對你說。”許望儼自勖夫人懷中接過女兒,微笑著對勖夫人說。
勖夫人有些不舍地看了乖巧的明珍一眼,這才遂了兒子的心願,走開去了。
許望儼將明珍又抱了一會兒,才將伊放到地上,由得伊自去玩耍。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連明珍都已經三歲。”勖鈞十分感慨。
大人聊天,明珍在離大人們不遠處,研究一盞放在茶幾上的電話。
那是一具古銅色電話,四腳支架上有著繁複的巴洛克風格花紋,右手邊有一柄搖柄,支架中間鑲嵌著一個撥盤,上頭有零到九十個阿拉伯數字。
明珍已經識數,卻還從未見過電話,是以十分好奇,伸出幼肥小手,躍躍欲試。
勖世釗早已經在一旁觀察明珍很久,見沒人注意,“啪”地一下,打掉明珍伸向電話撥盤的手。
世釗用的力氣不小,那“啪”的一聲,竟清晰到周圍所有人都聽見了。
周圍大人轉過身來,隻看見小明珍捂著手背,欲哭未哭,隻是含著眼淚,在眼眶裏晶瑩流轉。
而罪魁禍首勖世釗的手,仍未完全落下,處在一種將落未落的奇異狀態。
這樣場景,簡直無須解說,人們已經看得分明:勖公子欺負了柳小姐。
人群裏彌漫開一種近乎看好戲的情緒,想看小壽星公和柳家小公主究竟誰最後勝出。
明珍卻沒有當眾落淚,隻是一點點站起身來,將手背到身後,走到父母身邊。
許望儼摸了摸女兒的頭頂,知道女兒受了委屈,但不吵不鬧,不給主人家當場難堪,於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實屬不易。
“明珍想吃什麽?爹爹帶你去吃好吃的。”許望儼向趕過來查看的勖鈞夫妻歉意地笑一笑,從女兒背後拉出女兒被拍紅的小手,握在手心裏,準備將女兒帶開。
“世釗,還不向明珍妹妹道歉?”勖鈞低聲對兒子說。
世釗隻是拗擰著,看也不肯看明珍一眼。
“世釗?”勖鈞壓低的聲音,不怒而威。
勖世釗還是極怕父親的,不自覺向母親身後躲了躲。
以往勖夫人都是護著兒子的,今次看見明珍仿佛被雨水浸潤的一雙大眼,再看看伊露在父親指間手背上的那一片紅,竟心疼得仿佛是打在自家孩子身上。
“世釗,快跟妹妹道歉。”
勖世釗的愕然,簡直可想而知。
連母親都要他道歉?!在他生日的時候,當著所有賓客的麵?!
五歲的勖世釗倔強地抿緊了嘴唇,眼中有淚。
這時候勖老太爺過來解圍,“小孩子家,有點小磕絆,你們大人湊什麽熱鬧?來來來,小朋友,都過來切蛋糕吃。世釗,到爺爺這兒來。”
勖鈞十分歉意,“許兄,茜雲妹妹,我們把孩子寵壞了。”
“不礙的,勖伯父也說了,不過是小孩子間的磕絆罷了。”許望儼安慰道,然後低頭問女兒,“明珍,想不想吃蛋糕?”
明珍點了點頭,任父母牽著她走向在矮桌邊圍成一圈的小朋友們。
矮桌上放著一隻雙層白脫蛋糕,上頭標著一個巧克力小猴子,十分趣致。蛋糕上點著五支細長彩色蠟燭,等眾人唱過了生日快樂歌,世釗許過願,吹熄蠟燭,自有勖家的傭人上前將蛋糕切成若幹等份。
勖鈞自傭人手中取走那塊標著小猴子的蛋糕,世釗心中十分得意。這是他最喜歡的蛋糕,並不是徽州城裏的西餅屋所出,而是父親特地著家裏司機,開車去上海洋人開的西餅店買的。他曾經同父親去上海時,在那間西餅店吃過一次,從此一直惦記。今次父親竟為他買了來,他心中不曉得多麽高興。
可是——父親經過他身邊,卻沒有停下來,而是直直走向了——柳明珍,並將那碟有著唯一一個巧克力小猴子的蛋糕,給了伊。
“明珍,伯伯請你吃蛋糕,算是替世釗哥哥給你賠不是,好不好?”
“……”明珍沒來得及說話,因為勖世釗從斜裏衝出來,伸手拍掉了父親勖鈞手中的蛋糕碟子,蛋糕直直摔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再也看不出漂亮的白脫和可愛的小猴子。
“勖世釗。”勖鈞簡直不相信這是自己素日裏疼愛有加的兒子。
世釗卻狠狠瞪了明珍一眼,然後無聲地流著眼淚,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生日派對,就此不歡而散。
而勖世釗同柳明珍之間的梁子,亦就此結下,一生一世。
第九章 青梅竹馬(5)
明珍同世釗的同學生涯,初時並無多少波瀾。
世釗心裏總記恨明珍奪去了父母對他的關注,以及五歲生日時的那一塊蛋糕,連同日後,家裏所有好用的好玩的,都會有明珍一份,再不是他一人獨享……凡此總總,八歲的勖世釗還沒有大度到可以一笑泯恩仇的境界,又不好在舒先生眼皮子底下同明珍過不去,隻得當作沒看見伊罷了。
明珍是多麽乖覺明澈的孩子,自是知道勖世釗不喜歡她,雖然明珍還不真確地明白世釗為什麽不喜歡她,卻懂得不要去惹惱他。所以也盡量避免同勖世釗有肢體或者言語上的接觸。
竟也相安無事。
孩子們目前更多地,是對書塾,以及舒先生的好奇。
舒先生在徽州,也是傳奇般地人物。
舒姓是屏山本地望族姓氏,舒氏在徽州擁有大頃良田房產,十分富有。舒先生是正房所出,少時被送去廣州讀書。學成回來,便在家中生意做事。二十歲時候,舒家為舒先生說了一門親事。舒先生不曉得通過什麽手段,聽說未過門的媳婦曾有過一個戀人,便同雙親說,既然伊心有所屬,我便不好從中壞人姻緣。求父親母親還是將這門親事退了罷。
舒先生的父母一聽,也覺得在理,畢竟兒子的媳婦討進門來,是要過一輩子的。倘使心中總裝著旁的人,兩夫妻之間恐怕容易不睦。思來想去,終是替兒子退了這門親事。彼時女子遭人退親,簡直是奇恥大辱,在鄉間出門都抬不起頭來。遭舒先生退親的女子,竟是個烈性子,得知親事被退,當天夜裏,便投井自盡。次晨家中老媽子去井裏打水,赫然看見自家小姐直挺挺浮在井裏,早已僵冷腫脹,至死未能瞑目,嚇得一聲尖叫,回去以後,足足病了大半年才好起來。
女方家裏,痛失愛女,沒有顏麵,哪裏肯放過舒先生,竟不肯給女兒落葬,入土為安,而是抬著女兒的屍首,就停放在舒家門口,七吵爛嚷,要舒先生同女兒冥婚。
舒家哪裏肯?舒先生雖然不是正房裏唯一的兒子,卻也是舒家的嫡孫,怎麽能娶一個不守婦道的死人?
舒家自動將投井而死的女子,劃為不守婦道一列中去。倘使不是伊心中有鬼,何須自盡?
結果兩家鬧得不可開交,幾乎鬧上公堂。
沒人知道舒先生是怎樣想的,最後竟然同意與那死去的女子冥婚。從此徽州鄉間哪還有人家肯把女兒嫁給他?舒家也十分氣惱舒先生的決定。舒先生此後便脫離了大家族,在屏山半山,開設了書塾,直到今日。
如今舒先生已經四十出頭,氣度優雅,意態從容,麵貌清俊,徽州又有媒婆開始走動,想將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許給舒先生。究竟是讀過書的望族子弟,又自己開著一間書塾,為人穩重,年紀在那裏,肯定是個會疼人的。
奈何舒先生仿佛早已死了心,再不沾男女情事。
這些傳聞,各家各房的夫人小姐老婆子,俱拿來當茶餘飯後的談資,自然有人歎息,有人嗤鼻。
書塾裏,略大些的孩子已經十一二歲,小一些的,如明珍,才方六歲而已。
大點的孩子已經情思萌動,曉得男女之妨,又暗暗留心喜歡的女孩子的一舉一動。
舒先生的故事,仿佛給對愛情似懂未懂的孩子們,上了沉重的一堂學前教育。
舒先生並不曉得孩子們的想法,又或者其實是知道的,卻並不在意,隻管將孩子按照大中小分成三組。十歲以上一組,十到八歲一組,八歲以下一組。三組孩子所得的教材各有不相同。
舒先生囑咐大些的孩子先自習,倘使有字不認識,或者心中有疑問的,可以相互小聲討論,但不可在課堂中高聲喧嘩,便先到年紀最小的一組,先行教學。
“明珍,愚吾,坤朋,我發給你們的,是《絕句五首》。選自李白四首,分別是《望天門山》,《早發白帝城》,《廬山瀑布》,《遊洞庭湖》,朱熹一首,《失題》。你們便先由這五首絕句開始學習。今天先教你們《早發白帝城》。”
舒先生坐在三個年齡較小的孩子麵前,翻開散發淡淡油墨味的書本,並示意三個孩子將書翻到絕句五首那一章。“你們跟著我讀,先將之背熟了,然後告訴我,通過這首絕句,你在腦海裏,看見了一幅怎樣的畫麵。”
明珍等三個孩子,便跟著舒先生,一句一句,誦讀: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誦讀幾遍之後,舒先生叫三個孩子一一背誦一遍。
三個孩子悟性俱佳,記性也好,悉數都背了上來。
三人中,明珍年紀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子,舒先生朝明珍微微一笑,鼓勵道,“明珍,你來說一說,讀了這首早發白帝城,你腦海裏有怎樣的一幅景色?”
明珍在家中也由外公和父母教過一些詩詞,隻是遠不似舒先生這般,還要她描述,十分好奇。略想了一想,明珍說:“我看見了青山流水,一葉順水而下才扁舟,天上浮雲湧動的景象。”
舒先生讚許地點頭,複又問趙愚吾同樣的問題。趙愚吾的形容,同明珍相差無幾,最後問三人中年紀最長的陸坤朋。
“我看見了……猿猴……在林間跳躍……”十分訥訥。
一直支著耳朵在旁旁聽的幾個大孩子,有人轟地笑出聲來。
陸坤朋的麵孔倏忽便紅了,更是訥訥不能成言。
舒先生回頭,輕聲喝止大孩子的哄笑。
“求學便是從這蒙昧無知的狀態,一點點汲取知識,終至學識豐富。況且活到老學到老,總會有你不懂之處,嘲笑別人,最是不該。”
幾個大孩子這時斂去笑聲,臉上多少都有些愧色。
舒先生轉回頭來,繼續鼓勵陸坤朋。
陸坤朋隻是漲紅了臉,不肯再說。
明珍見了,伸手,輕輕拉住他的手。
“陸哥哥,猿猴是什麽樣子的?”
“是啊,坤朋,猿猴是什麽樣子的?”趙愚吾也附聲問。
“……我……我也沒見過……隻是聽奶媽給我講過猿猴的故事……”陸坤朋仍是有些靦腆。
“哦?那不妨講來給我們聽聽。”舒先生看了明珍一眼,這個孩子——
陸坤朋得了鼓勵,開始磕磕絆絆地講述關於猿猴的故事。
坐在離他們不遠地方的勖世釗,深深地看了明珍一會兒,才低下頭去,去看自己手上的課本。
第十章 兩小無猜(1)
明珍很快交到朋友,陸坤朋同較大一組裏的一個女孩子,舒開顏。
隻是勖世釗仍不喜歡同明珍說話,眼神碰上了,也很快蕩漾開去,絕少交流。
舒先生並不是沒有看出這兩個外界傳聞十分親厚的孩子,其實幾乎處於一種斷絕外交關係的狀態。然則舒先生也明白,強迫一個人去喜歡另一個人,是頂要不得的。雖然他不清楚,以勖柳兩家之間的交情,何以這兩個孩子沒有一點點熟稔熱絡,反倒仿佛陌生人般拘束,但是他相信,日久見人心。時間久了,兩個孩子總能看見對方身上值得自己喜歡之處。故此舒先生倒也未曾擔心。
不過孩子們總是有一雙雪亮的眼睛。
很快,他們已經清晰明白,勖世釗不喜歡柳明珍。
大一些的男孩子因著勖世釗身上總帶著新奇玩意兒,多愛圍著他轉。大些的女孩子,看見幾乎被各家媽媽誇得天上地下,如同仙童轉世似的柳明珍,竟不受勖世釗的青眼,自然更加著意冷落明珍。
明珍放學,由父親許望儼接回家,母親柳茜雲每日裏依門而望,看見女兒被接回來,慣例先摟在懷裏,心肝肉兒地。許望儼每每見了,便笑妻女,不過是分開半日光景,偏似三秋短長。
柳茜雲也不理會丈夫的戲謔,隻管問女兒學堂裏學了什麽?中午吃得可好?可交了朋友?可有人欺負?
小明珍偎在母親懷裏,也依例老實回答:今日教了絕句五首之遊洞庭湖,中午吃得很好,已經交了朋友,沒有受過欺負。
明珍沒有對父母說,其實勖世釗夥同其他同學,集體冷落她。
明珍心中明鏡似的,勖世釗已經極討厭她,倘使她再回家告狀,父親也許不會說什麽,然則母親去同勖媽媽一同打牌時,或恐會得忍不住同伊提起。到時候,勖世釗在家裏日子難過,自己在學校裏,隻怕更加倍受冷落。
“大姐大姐,來陪我們玩兒!”明珍的弟弟妹妹由奶娘領著,一窩蜂似地跑過來,圍著長姐,要求玩耍。
明珍依次摸了摸弟弟妹妹的頭頂,溫聲說:“等姐姐把功課做了,抄好了生字,再來陪你們玩兒,好不好?隻一會就得了,你們先想好了,要玩什麽遊戲。”
三個孩子,得了承諾,又一窩蜂地跑開了。
許望儼同妻子並肩而立,看著女兒拎著書包回屋裏去,不由得對視一眼。
“我覺得明珍自從去了學堂,遠沒有以前活潑了。”柳茜雲以一個母親的直覺,對丈夫說。
“是,伊的眼神——十分憂鬱。”許望儼不是不擔心的。在六歲的女兒眼睛裏,看到憂鬱顏色,決不是他們所希望的。
“要不要我去問問明珍?”
“明珍怎麽了?”柳直負著手,從正房過來,恰好聽見女兒女婿的對話,便出聲詢問。
“爹。”兩夫妻齊聲喚。
柳直擺手,“你們且說給我聽,明珍怎麽了?”
柳茜雲猶豫一下,心知總是瞞不了的,他們不說,父親也會自己去問明珍,便道:“望儼同我覺得,明珍自學堂回來,總不快活。”
柳直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又負著手走了。
次日明珍放學,走出學堂,一眼看見,來接她的,竟不是父親,而是外公柳直,幾乎飛奔過去,撲到外祖父懷裏。
“明珍,再見。”陸坤朋拎著書袋,經過明珍,下山去了。
“明珍,明天見。”舒開顏同自己族裏一個族姐一同走過明珍身邊,也與明珍道別。
而大多學生出來,都直直下山,勖世釗更上直接坐上了家中司機騎來的腳踏車後座,一陣風似地呼嘯而過。
柳直不動聲色地觀察,看見明珍望著勖世釗的背影,小小女孩兒麵上神色,多少有些羨慕同悵惘,心小了然。
牽著外孫女的柔軟的小手,柳直同明珍一起下山。
城裏商賈捐錢,將這條山路修葺一新,鋪了上好的青石板,再不像以前那樣泥濘崎嶇。隻是有些陡,上來時倒不覺得,上山時候,便有些吃力。
明珍見了,便對柳直說:“外公,我們在路邊歇一歇罷,我走不動了。”
“你這鬼靈精,是怕外公走不動罷?”柳直摸摸孫女的頭頂,兩人一起坐在路旁的一段傾倒的枯樹上。“跟外公說說,學堂裏可有什麽新鮮事?”
明珍搖搖頭,表示並沒有新鮮事可講。
柳直想,自己好好一個活潑伶俐的外孫女,送進學堂才不幾日,就蔫蔫的,這算什麽?
“告訴外公,可是勖家的孩子欺負你了?”
明珍聽見外公這樣問,驀地抬起眼來,一雙星子般的眼似會說話般,閃著“外公你怎麽知道”的疑問。
“勖世釗沒有欺負我。”隻是不理睬我而已。明珍在心裏說。
“然而他也不理睬你,是不是?”柳直道出心中的觀察結果。
“外公怎麽會知道?”明珍默認。被冷落的滋味,似乎竟被受到責罵,更不好受。明珍心裏想,有時候自己寧可與同學打一架,也好過他們對她不理不睬的。
“傻孩子,外公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有什麽事沒見過?”柳直輕喟。他自然是見了太多這樣的事。他的父親子女眾多,究竟將偌大一爿生意,交予哪個兒子,一直是難以決定。他雖是正房所出,可是上頭尚有兩個兄長,偏房裏還有幾個兄弟,人人為了一個位置你爭我奪搶破頭,還要在老爺子跟前裝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來。彼時他並不是最出眾的一個,人人都跑去巴結有可能繼承家業的那幾個兄弟,將他冷落得十分徹底。他有一段時間,日子過得艱難。所幸父母的眼睛並不蒙昧昏花,最後還是將家業交給了他。
可是,受人冷落的滋味,柳直畢生不忘。
也因此,他可以毫無保留地,疼愛女兒,卻對幾個兒子一視同仁。
柳直將外孫女抱到膝上,低頭問:“明珍想不想改變這樣的現狀?”
不出所料,他看見外孫女裏眼中眩亮的明光。
明珍大力點頭。
柳直附在外孫女耳邊,低聲交代,小女孩兒頻頻點頭,山風吹得草木沙沙做響,也將一老一小的對話,吹散在風中。
第十一章 兩小無猜(2)
勖世釗真切地感覺到明珍的變化,已經是數日後的事了。
翠屏書塾一周上課六天,禮拜天休息一天。舒先生一般在禮拜六,會得布置比較有難度的家庭作業,下一個禮拜某個時候,會得抽堂。
勖世釗是聰明的,隻是好玩,回到家裏,父親忙於生意,母親總好糾集二三女眷,在家中打牌,祖父祖母,隻關心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過得開不開心,至於學堂裏的事,他們是概不過問的。
及至舒先生說,以後每個禮拜,都會抽堂,勖世釗才發現自己已經落下不少功課。
勖世釗花了幾天時間,將落下的功課補了回來。
勖鈞從貿易行回來,看見兒子坐在書房裏,抄生字,背課文,先是詫異,隨後欣慰。
看起來,送進學堂裏,還是正確的,放在家裏,早晚嬌生慣養壞了。
“世釗,書塾裏都學了些什麽?”
“章先生的《論自由》同《別籍異財義》。”勖世釗頭也不抬,自顧埋頭抄生字。
“哦?都講些什麽?”勖鈞來了興趣,拖過一張椅子,坐在了兒子書桌對麵。
勖世釗停下手裏的筆,看見父親是認真問他功課,並不是寥寥兩句,敷衍過去可以了事的,便認真想了想,才開口。“章先生的自由論,開篇便是說,這世界上,並沒有完全的自由,亦沒有完全的不自由。別籍異財義是為分家分財的行為辯護,意在破除國民一味固守十世同聚的習俗。指出親人之間固然應當來往不隔,但不能因此強求同居不分。”
勖鈞有些意外,想不到現在書塾裏都教這些東西,看著兒子筆畫漸漸老練的字跡,勖鈞十分高興,“可喜歡先生和學堂裏的同學?”
勖世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很喜歡先生,隻是有些同學我不喜歡。”
勖鈞自然是知道柳家的小小姐也進了書塾,明白兒子暗指的就是明珍,也不戳穿他。
“用與同學友愛,謙讓幼小,尊重師長,知道麽?”
世釗點了點頭,除開不喜歡明珍,他自認自己已經做得很好。
等到禮拜一去上學時,果然舒先生交學生們默寫,最大的一組默寫課文洛克菲蘭裏的一段,中間的一組則默寫士說,而最小的一組,則默寫李白的絕句望天門山。
勖世釗是中間一組最早默寫好的,待他將默寫紙交到舒先生手裏去的時候,發現另一組的柳明珍也已經默寫好了,隻是並沒有急於交上去,而是認真在做檢查,等舒先生巡過伊的身邊時,才輕輕交默寫紙雙手遞到舒先生跟前。
舒先生仿佛十分滿意,微微點頭。
勖世釗的眼睛幾乎冒出火來。
明明是他最先交的,為什麽舒先生沒有衝他滿意地點頭?
忍不住,世釗狠狠瞪了明珍一眼。
恰在此時,明珍揚睫,迎上世釗的視線。換做往日裏,明珍肯定即時將眼光調轉開去,不與世釗視線交鋒。然而今日,明珍迎視世釗,在世釗未及反應時,微微一笑,然後,低下頭去,自己看書。
世釗一怔,仿佛明珍的那一笑,不過是海市蜃樓,僅僅是他的幻覺。
柳明珍怎會衝他笑?還笑得那樣可愛?
柳明珍?可愛?
勖世釗又看了明珍一眼,卻隻看見伊頭頂好看的小小發旋。
好看。世釗仿佛碰到冷水的貓咪一般,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趕緊也低下頭來,再不往明珍的方向多看一眼。
隨後的日子裏,世釗越發地覺得,柳明珍抵是被不幹淨的東西上了身。
溫潤美麗,笑語如花,同陸坤朋與舒開顏在課間玩跳皮筋之類的遊戲,笑聲清澈如水,銀鈴般清脆,引得年紀大些的男孩子總忍不住要往明珍的方向偷覷,隻是礙於素日裏總同世釗一起冷落伊,所以也不好意思貿然上去。
世釗日間覺得明珍的笑聲似乎刻在了心上,聽見了,覺得心煩,聽不見,卻又不免有些想念。伊仿佛再不怕他,視線掠過,伊會得朝他笑,然後,移開目光,既不刻意忽視他,亦不曾刻意來親近他。
世釗覺得,那個被他打了,會得噙著眼淚,淚汪汪地,不敢看他,也不敢同大人告狀的那個小女孩兒,消失不見,再不會回來。
心間不是不失落的。
似是失去了什麽極重要的東西。
心情便低落起來,打不起精神。
他不曉得,明珍回到家裏,每天都對外公柳直報告進展,說到勖世釗沒精打彩,無甚意趣的模樣,一老一小偷偷笑得肚皮痛。
“這是明珍同外公的秘密,不要告訴你爹爹和娘。”柳直與外孫女拉勾,如果叫女兒女婿曉得了他教明珍同勖世釗作對,女兒女婿怕是要怪他為老不尊了。
小明珍大力點頭。“隻是覺得他有些可憐,現在學堂裏已經有很多同學與我說話,玩的時候也肯叫我一起。他不肯同我一起玩,自然也不願意參加大家的遊戲,看起來便形孤單。”
柳直欣慰地摸了摸明珍的臉頰,女兒女婿,將這孩子教得極好。知書達禮,即使得了全家人的喜愛,也從未恃寵生驕,友愛弟妹,尊重長輩。寵伊,竟成了呼吸般自然的事。
“勖家的孩子那麽欺負你,事事處處針對你,你難道不恨他?如今他孤單了,隻不過是小懲大戒,讓他也嚐嚐,當初你受冷落的滋味罷了。”
明珍不做聲,因為她知道受冷落的滋味,最不好受,所以有些同情勖世釗近日的處境。
小孩子不忍心了嗬。
柳直在心裏說,這孩子,始終是個良善的好孩子,勖世釗從小已經欺負伊,伊卻從無一次向大人狀告。
“明珍不忍心了麽?”柳直問外孫女。
明珍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已經受了教訓。我——外公,我隻是不曉得,應該怎麽同他成為朋友,他總不喜歡我。”
“明珍想同勖世釗做朋友麽?”柳直細細觀察外孫女的表情。
明珍認真地向外公頜首。
柳直微笑,“那麽,下一次,你覺得他孤單地望著你們遊戲的時候,邀請他一起罷。”
“嗯!”女孩子的眼睛晶亮清澈,映出一個老者須發皆白的身影來。
老者在那眼睛裏,看見最最明晰美麗的世界。
第十二章 兩小無猜(3)
舒先生在書塾前的空地上,組織了一場運動會。
運動的內容,包括跳繩,踢毽子,扔沙包和跳長繩。
舒先生,運動能增強人的體質,使人常包康健,並且,既激勵人上進,又培養相互團結精神。
大小學生聽得,十分好奇,躍躍欲試。
舒先生將整間舒塾的學生,分做兩組,一組叫朝陽,一組叫晨光。然後在書塾門前立了一塊黑板,將兩組的名字並列寫在上頭,其下是運動項目。
“朝陽和晨光,各先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參加跳繩比賽,限時一分鍾,兩邊看總數。總數多的一組,得五分,總數少的一組,得三分,依此類推。最後所有項目得分相加,就是運動會總分。無論勝負輸贏,每人多有獎品。”
大小孩子聞言,紛紛歡呼雀躍。
分組的時候,明珍的好朋友陸坤朋和舒開顏被分到了朝陽組,而幾個素日裏同明珍不是頂要好熟悉的同學,連同明珍一起,被分到了晨光組裏。
陸坤朋望著明珍欲言又止,反是明珍笑了,“坤朋,加油。”
男孩子仿佛得了莫大鼓勵,點頭,排到朝陽組隊伍中去了。
勖世釗見了這情形,慣性地冷哼了一聲。
明珍聽見了,也不氣惱,隻是朝他微笑,隨後轉過頭,同大家討論。
晨光組選了年紀最大的舒開雲做了組長。
舒開雲是舒開顏的族兄,同輩,隻是兩房早不往來,個中緣由,明珍也不便深究。
舒開雲卻是有些喜歡柳明珍的。
這個女孩子,貴而不嬌,並不因為伊在家中受寵,便在學堂裏也擺千金小姐的架子,這讓已經家道中落的舒開雲很有好感。
“明珍同學,你是女生,你先來選,我們爭取每個項目派兩個同學參加,每個同學都能參加到一到兩個項目。”
明珍看了看,一組裏,統共七個人,兩個是女孩子。女孩子體力是不如男生的,跑動跳躍也不及男生迅速敏捷。扔沙包講求快且準,她未必做得到。思及此,明珍向舒開雲點頭,“開雲同學,我參加踢毽子比賽。”
“好的,那麽何明潔同學,你參加跳繩比賽好不好?”舒開雲這樣問另一個女同學。
女孩子點頭同意。
舒開雲又分配了比賽項目,竟然沒有勖世釗的份。
世釗心中恨極,柳明珍,就這樣輕易地,奪去了其他人對他的注意。
其他人也發現,勖世釗竟然沒有參加討論,站在一邊,十分無聊的樣子,不是不尷尬的。
明珍望進世釗眼中,依稀仿佛,看見了很多年前,一雙類似的,閃著憤怒的眼睛。
似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究竟為著什麽,明珍也已不記得,可是明珍就是記得這樣的眼神。
明珍有種感覺,倘使今日,仍讓這個男孩子,帶著這種眼神跑開,他會討厭她一生一世,而她——會內疚很久很久。
想了想,明珍走向勖世釗。
明珍走到世釗麵前,站定,微笑,伸出手來。
世釗不是不錯愕的。
她這是做什麽?!
明珍堅持,伸著手。
“世釗同學,請你保持體力好麽?等下我們一起跳長繩,男同學體力好,要多跳幾個,不能輸哦。”
世釗看著麵前這隻潔白細膩的小小手掌,思忖著,是拍開她的手,亦或是狠狠握進手裏,大力握住,握得她痛,痛到哭,看她還敢不敢這樣?
然而,望著明珍臉上,皎潔仿佛天上月,明淨溫朗的笑容,世釗卻怎樣也做不出那些惡作劇來。
晨光組的同學在不遠處望著兩人,有些焦急。
倘使這兩人當場翻臉,他們組,不必比賽,已經先輸了人心,這可怎麽好?
世釗看了一眼遠處神色緊張的同學,又看了一眼身前笑得仿佛傻掉的柳明珍,恨恨哼了一聲,伸手,在明珍掌心拍了一下,發出清脆響聲。
“加油!”
隨後,世釗跑到同學當中去了。
明珍望著自己的手心,這一下,拍得雖然不重,可是也不輕,手心慢慢浮出四條紅痕。
明珍笑了,握起拳頭,也跑向晨光組的同學們。
舒先生遠遠看著發生的一切,臉上,浮現欣慰的笑容。
都是好孩子嗬。
多希望伊們永不長大!
孩子們的笑聲,在初秋的風中飄散開去,遠得,仿佛連山下的鎮子上,都能聽見孩子們清脆歡快的大笑。
那一日,以朝陽組獲得總分第一結束,可是,單項第一和參加的同學,人人有獎。
總分第一的朝陽組,每人獲得一支墨水筆和一瓶墨水。單項第一的同學,每人獲得一支鉛筆,一塊橡皮,而所有參加的同學,都獲得了兩本作業本。
明珍踢毽子得了第一,得著一支紫色漆麵的六楞鉛筆和一塊白橡皮。
舒開顏捧著墨水筆和墨水,還有鉛筆橡皮作業本,一大堆東西跑到明珍跟前。
“明珍明珍,我頭一次靠自己得著這麽多東西。”
“太好了,開顏,誰說我們女孩兒不如男孩兒的?讓他們看看,我們也能憑本事贏過男孩兒呢。”明珍握住開顏的手笑著說。
勖世釗在一邊冷眼看著。
這個傻瓜,人家同你炫耀呢,你還笑得那麽歡。世釗在心裏頭說。
明珍卻全無這樣感覺,很是替開顏高興。
下午放學時候,許望儼來接女兒,看見明珍高高興興同每個同學道再見,連一貫視明珍如無物的世釗,她都笑眯眯同他打了招呼,心情十分好的樣子。
“什麽事這樣高興?”
“我得了獎品。”明珍將鉛筆橡皮展示給父親看。
“我們明珍真厲害。”許望儼摸摸女兒的頭頂,誇讚道。
坐在腳踏車後座上,經過兩人身邊的勖世釗,恰好聽見兩父女的對話,不由得朝天翻白眼。
難怪柳明珍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原來她老子也是這樣型格。
難怪!
轉天上學,舒先生上了一節唐詩賞析課,布置了作業,要同學們回去,根據平仄,自己做一首絕句,次日交上來,宣布課間休息。
世釗看著在與陸坤朋和舒開顏討論作業的明珍,猶豫了半晌,終於走過去,“啪”地一聲,將一個扁平盒子拍在明珍桌上。
明珍被聲響嚇了一跳,回過身來,看見世釗站在她桌前,桌子上拍放著一個盒子,有些淡淡猶疑。
“送你的。”世釗微微漲紅了臉,還愣著幹什麽?打開來看啊?
明珍自然是不明白少年心中的想法,隻是疑惑地看看世釗,怎麽無端端地,送她東西?
反倒是比明珍略大的舒開顏心中癢癢,以手肘捅了捅明珍腰側,“打開來看看。”
教室裏,多少雙眼睛看著,明珍想了想,終於打開扁平盒子。
方一揭開盒蓋,舒開顏先抽了一口氣。
扁平的盒子裏,襯著紅色絲絨墊子,墊子上靜靜躺著一支美麗到奢華的鋼筆。筆身以黃金包裹,筆帽和筆管上繪有兩條纏繞在一起的蛇,蛇眼位置鑲嵌有綠寶石。
這完全不像一支筆,而更像是一件精美的首飾。
教室裏先後響起抽氣聲。
舒先生頒發的所有獎品,加起來,都不及這支筆值錢。
“謝謝你,世釗同學。”明珍將盒子合上,“可是,我不能收。太貴重了。”
明珍見過外祖父柳直用鋼筆,很普通的一支,握筆的地方,鑲嵌著一圈貝殼,外公已經說這是極好的東西。那——眼前這支,簡直就是珍寶了。
世釗一聽明珍說不能收,臉漲得更紅了,粗聲粗氣地說,“反正我已送給你了,隨你怎樣都好,但我不會要了。”
說完,扭頭走了。
留下眾人豔羨的望著明珍桌上的盒子。
明珍微微歎息。
這可怎麽辦?
第十三章 兩小無猜(4)
放學回到家裏,明珍做完功課,又同弟弟妹妹玩了會兒扔沙包的遊戲。
同學校裏玩的那種,一組站在長方框內,兩頭有人朝他們身上扔沙包不同,這種比較文靜。奶媽取了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裁製成三五個大小相等的口袋,裏頭裝上細沙,縫上口,然後給明珍他們玩兒。最初隻是抓起一個,往上仍,趁沙包還未落下的間隙,抓起桌上其餘數個沙包中的一個,握在掌心裏,然後接住落下來的第一個沙包,如此往複,直到將桌子上所有的沙包都抓在手心裏。隨後漸漸增加難度,一次抓取兩個甚至更多。
明珍初玩兒時,總抓不準,接不住,十分沮喪,母親柳茜雲見了,便陪明珍一起。
這是南方女子閨房裏常玩的遊戲,許望儼也讚成女兒多多做些這樣的遊戲,可以協調手眼能力,培養女兒一定的受挫折能力。
然則今日,明珍顯然心不在焉,頻頻失手,連到母親柳茜雲都看出來了,放下手中的毛線針。
“明珍,身體不舒服麽?”
“娘,沒有。”明珍索性由得三個弟弟妹妹自己去玩,自己走到母親身邊,接過母親手裏的毛線針,小小一件藕荷色毛衣已經成型,想必是給小弟明耀織的。
“想試試看嗎?”柳茜雲著意要教女兒開心,便問。
明珍大力點頭,母親每日裏繡花製衣,看在小小少女眼裏,有無限向往。
柳茜雲把住女兒的手,左右握住細竹製成的毛線針,輕輕將右手的針探進左手針的線孔裏,將毛線繞在右手針上,然後微微一抖手,連針帶線,從另一邊針上出來。
“喏,這樣便織了一針。這是最最簡單的一種,叫做平針,還有許多繁複花樣。”
“真的。”明珍大感新奇。
“再來一次。”柳茜雲把住女兒的手,又教了一次。“看懂了嗎?”
明珍點頭,嚐試自己,慢慢穿針套線,抖腕穿針。
“娘,你看,我會了!”明珍成功織了一針後,忍不住笑道。
“我們大小姐的手真巧。”一旁伺候著的奶媽誇讚不已。
柳茜雲也微笑著,摸摸女兒紅潤的小臉,“明珍要是喜歡,娘給你找一副針,找一些剩餘的線,你可以織著玩兒。”
“娘,我也要!”柳明珠不曉得什麽時候,扔下兩個弟弟,也湊了過來。
“好,也給你找一副。”柳茜雲微笑擴大,子女開心了,她這個做娘的,也跟著開心。
晚飯過後,一家大小圍著桌子,許望儼考教明珍功課,其他孩子在屋子裏鑽來跑去,耳中時不時刮進幾句唐詩,也算耳濡目染。
等考完了功課,許望儼便催幾個孩子上床睡覺,奶媽一手抱一個,明珠先行跑回自己屋裏頭去了,隻有明珍,看住雙親,欲言又止。
“明珍,還有什麽事麽?”許望儼問女兒。
明珍猶豫片刻,終於拿過書包,從裏頭取出勖世釗給她的盒子,推到父親跟前。
許望儼一打開盒子,神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明珍,這東西,你打哪裏來的?”
許望儼一眼便看出這不是尋常物件,恐怕城裏最有錢的人家,也未必能有一支這樣的鋼筆。而女兒明珍,竟然就這樣大咧咧從書包裏摸出來,往他跟前一推。
明珍咬了咬嘴唇,“是勖世釗給我的。我不想收,可是他說,反正已送給我了,隨我怎樣都好,總之他是不會要了的。”
柳茜雲望著丈夫嚴肅的臉色,不禁心下忐忑,“不然,我明日過去,趁打牌的時候,還給若薇姐姐罷?”
許望儼思慮片刻,搖了搖頭,“不妥。我看勖家那孩子,是個極好強的。他送出來的東西,不經他的手,反而直接還給勖兄和嫂夫人,恐怕以後要落下心病來。我們處理得不好,要落下埋怨的。”
柳茜雲望著那精致奢華的鋼筆,眼底也有為難顏色。
“明珍是怎麽想的?”許望儼低頭,看向女兒,征求伊的意見。
“勖哥哥好不容易肯同我說話,我若果就這樣把東西還了他,駁了他的麵子,我怕以後再也不肯理我。”明珍咬了咬嘴唇,“可是,這支筆太貴重,我也不能收。”
許望儼心中十分欣慰,這孩子究竟是懂事的。
“你先回房睡覺,容爹爹和你娘好好想一想,替你拿個萬全的主意,好不好?”
“嗯。”明珍點頭,相信父母會替她想一個妥當主意,便轉身回房去了。
許望儼柳茜雲兩夫妻商量了一晚,思來想去,終於商議出兩人認為皆妥的辦法來。
早晨,明珍上學去時,柳茜雲將一個錦囊交到明珍手裏,切切交代,一定要親手交給勖世釗,就說是謝禮。
明珍點頭應了,接過錦囊,同奶媽一起出門。
到了學校裏,趁上課之前,明珍將錦囊交給世釗。
“勖哥哥,謝謝你送我的鋼筆,我很喜歡。”
世釗微微紅了臉,接過錦囊。
“送便送了,要謝禮做什麽。”嘴裏這樣說,手裏卻解開錦囊,倒出一枚鎮紙來。
那是一枚小小田黃石鎮紙,雕刻成小猴子吃蟠桃的樣子。那田黃石石質極為溫潤、綿密、細膩,握在手裏,沁涼如水。
世釗抬眼,看見明珍也是一片震驚顏色。
世釗的祖父並不愛西洋奢貴物件,始終更喜歡傳統物品。祖父六十大壽時,父親千方百計尋了一套田黃石章來,祖父喜歡之至,愛不釋手,連碰都不許他碰一下。
想不到,明珍竟回送他這樣重的一份禮物。
明珍的震驚,則是因為,這件鎮紙,是父母結婚時,外公送的賀禮中的一件,父親常年放在案頭把玩。據說因為兩人是一九二零年結婚,恰是猴年,所以外公特地尋了這樣一枚雕刻成猴子樣的鎮紙來。
父親竟然把這樣貴重的鎮紙,送給了世釗?
“我——我不能收。”世釗將鎮紙還給明珍。
明珍微笑,“世釗哥哥,我收了你的鋼筆,你也收下我的鎮紙,好不好?”
世釗看了看笑若曇花初放的明珍,又看了看明珍執意不肯收回去的手,終於點了點頭。
“我會好好愛惜。”
兩個少年終於相視一笑。
與此同時,許望儼請了假,往勖家的貿易行走了一趟。
見到勖鈞,許望儼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這孩子。”勖鈞哭笑不得。“他喜歡那支筆,我便說,等他長大以後,有需要了,便把筆給他。想不到他竟等不及長大,就將筆送出去了。”
“勖兄請切勿責備令郎,他也是一番好心。”許望儼趕緊說,“我們明珍也送了回禮給令郎,來而不往非禮也。如此兩個孩子都不至於失禮,我們做父母的,也可以安心。”
“許兄,這怎麽使得?”勖鈞是何等精明人物,立刻聽明白,柳家送的回禮,肯定不是什麽常物,而是極稀有的。
許望儼便笑了,拍拍勖鈞的肩膀,“勖兄,他們這對小兒女,如今可算是雨過天青,我們應高興才是。”
“是。”勖鈞想了想,也笑了起來,這兩個孩子,小時候簡直如同冤家,見麵便不開心,總有一個氣呼呼,一個委屈屈。
現下,想必兒子心裏的結,終於解開了。
第十四章 姻緣注定(1)
世釗解開了心中那小小疙瘩,隻是難免要同明珍鬧別扭。
明珍同其他同學要好,課間一同做遊戲,世釗便噘嘴,午飯時明珍與舒開顏湊在一處,女孩子間喁喁細語,世釗便黑臉,總要生好一會兒氣,才肯給明珍好臉色看。
明珍不明白少年心中所想,隻覺得世釗脾氣古怪。
“一歇風,一歇雨的,動輒同我黑臉,我又沒有得罪他。”明珍回家,吃過飯,一邊陪弟弟妹妹們玩耍,一邊向母親抱怨。
柳茜雲聽了,笑得幾乎打跌,許望儼放下看了一半的帳目,過來替妻子撫摩後背。
“娘。”明珍要不是礙著弟弟妹妹在跟前,其實是很想跺腳的。
柳茜雲自袖籠裏摸出真絲絹子來,將眼角的淚花拭去,招手叫明珍到眼前來。
“傻女,勖家哥哥,這是吃醋了啊。”
吃醋?吃什麽醋?香醋陳醋還是果子醋?明珍一時不明所以。
許望儼見女兒似懂非懂的,便拍拍妻子的背,示意她不要多說,畢竟明珍還小,這些事,大些時候再同伊講,也來得及。
柳茜雲點點頭,對女兒說,“你明日去學堂,先同勖家哥哥打招呼,做什麽遊戲或者同什麽人講白相,也叫上勖家哥哥。他不願意參加,是他的事,你不叫上他,總歸是你失禮。”
明珍點點頭,表示明白。
轉天上學,明珍按母親說的做了,果然勖世釗的心情大好,一整天都笑眯眯的。
晚上回家,明珍即刻覺得母親的形象高大光輝起來。
看見明珍臉上笑嗬嗬的,柳茜雲與丈夫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也不去問女兒。
倒是明珍忍不住要對父母說起。
“娘,您真厲害。我按您說的做了,果然世釗哥哥今天都沒同我板臉。”
“男孩子麽,都小孩兒心性,跟你幾個弟弟妹妹似的,都要哄著遷就著,哪怕他其實全無興趣,可是你不叫上他,他便覺得你疏忽了他,就會不樂意。”柳茜雲捅一捅女兒的腦門兒,“隻是該堅持的,還得堅持,不能叫弟弟妹妹蹬到你腦門上去,勖家哥哥也一樣。”
“哦。”明珍受教了。
許望儼給妻子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交到伊人手裏,“夫人,誠女諸葛也。”
柳茜雲便羞澀地朝丈夫微笑,“是相公教得好。”
明珍見父母又要你儂我儂,連借口也不找,徑自跑出去,將弟弟妹妹帶到遠處玩去了。
時光如水,轉眼兩年時間過去。
學堂裏有人輟了學,回家幫父兄打理生意,有人許了婆家,從此再不拋頭露麵,一心在家裏準備嫁妝。也有新的學生,陸續送進來。
徽州城裏紀氏製藥廠的獨苗公子紀殊良,平安百貨行的女公子沈依平,以及葉大帥家的小姐,葉淮閬。
紀殊良如今是所有人中年紀最小的,頗得照顧,尤其是幾個女孩子,都將他當弟弟般對待。
學堂裏的女生多了起來,最高興,當屬明珍。
年前,明珍的好友舒開顏輟了學,說是家裏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她是不願意的,可是架不住家裏長輩的權威,隻能依依告別了同學,會家準備嫁妝,學學女紅易牙,以後好相夫教子。
明珍心中不舍,卻也莫可奈何。
舒先生是極不讚成女子這樣早就締結親事,走進婚姻當中去的。
舊時徽州,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八弱冠,多已嫁娶,乃是俗例。
舒開顏是舒先生本家,雖然早不往來,舒先生也不想讓一個才十歲的孩子,早早就定了終身。
可是,舒開顏的父母卻鐵了心,說這是一門如何如何好的親事,門當戶對,萬裏挑一。
舒先生無奈,隻得在舒開顏辭別時,送了一套書本文具給她,叮囑她在家中,如有時間,不要丟下功課。
“開顏,錢財乃身外之物,早晚是他人的。隻有知識是自己的人,別人搶不走。我希望你仍能堅持每日讀書。”
舒開顏接過書本玩具,哭得一塌糊塗地隨家人走了,從此再沒有出現在大家眼前。
許多年後,明珍才偶然知道,舒開顏嫁去了外地,換回了舒家那一支在外地的一樁生意,隻是開顏在生第二胎時,難產,連同肚子裏足月的男孩兒,一塊兒沒了。去的時候,才不過十六歲。
這是後話。
當時明珍離情依依,卻終於送走了朋友。
世釗看明珍心情低落,忍不住上前安慰。
“傻瓜,她是去嫁人,你傷心什麽?以後你嫁人了,你就知道了。”
“倘使嫁人就要離開學堂朋友,我才不嫁。我要陪著爹爹和娘。”
“你陪著你爹爹和娘,那我怎麽辦?”十歲的男孩兒脫口而出。
“什麽你怎麽辦?你陪你爹和你娘唄。”明珍不明所以。
世釗看著明珍清澈明亮的一雙大眼,想生她的氣,卻生不起來,隻是一跺腳,跑開來,一個人躲到一旁生自己的悶氣。
勖世釗,勖世釗,你同她說這些做什麽?!
明珍看見世釗跑到一邊,麵上十分鬱結的樣子,思及母親說要遷就他的話來,想了一想,雖然仍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裏說錯了,惹得大少爺不快活,可是還是走過去。
“世釗哥哥,我爹爹新從上海尋到的,一套西洋鏡的畫片兒,你來我家一起看?”
“誰稀罕你家的西洋鏡?!”世釗脫口而出,隨即便後悔了。
明珍有些委屈,不曉得世釗心中糾結,略略低了頭,回自己位子上去了。
倒是小小紀殊良,耳朵裏飄進一句“西洋鏡”,連忙跑過來,“明珍明珍,我要去你家看西洋鏡。”
“叫明珍姐姐。”明珍摸摸男孩兒的頭,“你比我小,要叫姐姐,知道了麽?”
殊良紅潤的小臉帶笑,“現下在學校裏,我們是同學,不用叫姐姐。等下了學,我才叫。”
明珍笑一笑,這個紀殊良,同家裏大妹明珠一樣年紀,但比明珠要曉事得多。明珠就是一個成日瘋瘋癲癲的丫頭。明年也要送進書塾裏來讀書了,如今正吵著,不肯來呢。因為早上要早起,風雨無阻,伊覺得太苦了。
“明珍,下學了我要去你家看西洋鏡。”男孩兒笑眯眯地重複了一遍。
“可以是可以,不過要得了你家裏的同意。”明珍也不堅持要殊良叫她姐姐。
“哦。”男孩兒嘟了嘟嘴,表示知道了。
明珍這倒不是多事。
如今外頭又不太平,各家的公子小姐,各家都看得嚴實,無不是由家人送進接出,哪肯讓他們單獨出入?紀家隻得這一根獨苗,寶貝得一天世界,倘使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去她家,紀家上下,還不得雞飛狗跳?
世釗在一邊,看見明珍對殊良和顏悅色,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思來想去,自己與明珍鬧別扭,豈不是白白便宜了紀殊良?便板著臉走過來,對明珍說,“我也去。”
說完,又走開去了。
明珍聞言,笑了,笑眯一雙大眼,笑成一雙月芽兒。
“好,世釗哥哥也一起去。”
第十五章 姻緣注定(2)
放了學,殊良不肯跟家裏來接的傭人回去,堅持要與明珍回去看西洋鏡。
那傭人看明珍的眼神,簡直有些不共戴天了。
明珍十分為難。
世釗見了,便叫自家的司機略停一停,站在明珍身邊。
“紀殊良,你愛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兒,與明珍無關,叫你家下人眼睛該往哪兒看往哪兒看,盯著明珍做什麽?”
那下人一時十分的尷尬,連殊良都回頭狠瞪了他一眼,可是也知道下人的難處,左右思量,有些委屈地,“明珍姐姐,我今天先回去,問過了父親,明天再去你家看西洋鏡,好不好?”
明珍點了點頭,“好,那西洋鏡總跑不掉。你今日先回家去。”
紀殊良噘著嘴,隨紀家的下人下山去了。
明珍回過頭,對世釗微笑,“謝謝你,世釗哥哥。”
“謝、謝我做什麽,發癡。”世釗紅著臉,跳上自家腳踏車後座,一拍司機的後背,也飛快地離去。
柳家的奶媽見了,忍不住捂嘴偷笑。
這勖家和紀家的兩位少爺,真有趣。
“奶媽,您笑什麽?我可見著了。”明珍跺了跺腳,一個兩個的,都奇形怪狀的。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我這不是替您高興呢麽。”奶媽自小把明珍奶大,又相繼奶大了明珍的但個弟妹,在柳茜雲房裏,說話也隨意慣了。
“高興?有什麽可高興的?全都怪得要命,臉色變得跟六月天似的,時晴時雨,真真吃不消。”明珍嘀咕,一邊慢慢下山去。
奶媽少不得吃吃笑了一陣子,“大小姐,勖少爺和紀少爺,這是爭風吃醋呢,頂好你隻睬他一個,不理另一個。”
為什麽?明珍揚起長長濃密的睫毛,不解地望向奶媽。
奶媽一時語結。
家裏小姐和姑爺都不打算這就和大小姐說明白了,她要是一時多嘴,非得落下埋怨不可。
且大小姐因有弟弟妹妹,自來就是有什麽好東西都和弟弟妹妹一起的,不懂得獨自霸占,伊是不會明白,喜歡的東西,就是要獨霸了的道理的。
終究還是小孩子罷。
奶媽牽起明珍的小手來,“大小姐以後就會懂了。”
奶媽忽然有種感慨,不懂,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像她自己,十四嫁做人婦,十六生子,還未出月子,丈夫便從外頭又討了一房小妾。家裏本不富裕,卻還要給新奶奶讓一間房出來,吃穿用度都須得最好的。
過不了幾年,丈夫和新奶奶,雙雙抽上了鴉片,家裏的地沒人種,租無人收,孩子餓得嗷嗷哭叫,丈夫和他的那一房妾,卻隻顧在屋裏吞雲吐霧。她沒辦法,隻能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腆顏回娘家借度。娘家家境也是大不如前,隻給了五個銀洋,兄嫂更是明白說了,以後再沒有錢接濟她,要她好自為之。
她用一雙小腳,徒步又走回家裏去,卻隻看見一片火海。
奶媽歎息。
那兩個人,抽大煙抽得神智迷糊,連房子燒起來,都不知道,活活燒死在屋裏。可憐她四歲大的孩子……
她受刺激過度,當下小產,幾乎血竭而亡。
若不是柳家管事前來收租子,恰好遇見,一時發了善心,將她送去救治,她怕是一屍兩命,早已經下陰間,去陪那苦命的孩兒了罷?
那樣的苦,也無人可說,好在柳家發了善心,收留了她,讓她做了大小姐的奶媽,直到如今。
奶媽倒寧可大小姐一直是孩子,受父母寵愛,一生幸福。
倘若嫁了人——
奶媽若有所思地看著明珍。
大小姐是個心性開闊的,在家中也從不懂得和弟弟妹妹爭搶,以後如果許個好人家,對大小姐好,珍愛大小姐,那倒還好。可是,若是個風流成性的,動輒納一房小的,以大小姐的性子,怕是要吃虧的。
家裏,小姐和姑爺,那是姑爺喝過洋墨水,主張一夫一妻,小姐才不用過那以淚洗麵,勾心鬥角的日子。大小姐成日耳濡目染,怕是真以為男人就當是隻娶一妻,鶼鰈情深。
可是,大小姐,你知道麽,外頭,外頭是吃人的世界嗬。
明珍卻不曉得奶媽百轉千回的心思,一路笑眯眯地,“葉大帥家的淮閬可厲害了,八歲就會騎馬,現在也不過九歲,已經吵著要叫家裏的警衛員教她射擊。她說葉大帥不準,但是那警衛員磨她不過,早晚會偷偷教給她的。”
“啊?女孩子家的,這麽厲害?”奶媽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世界到底還是有些不同了。她那時候,女子哪能拋頭露麵,上學堂讀書,還是同男子一間教室的?
“沈依平還厲害呢,伊會得算帳,舒先生出的算術題,伊不用筆,隻心算一下,就能得出答案。”明珍繼續和奶媽講學堂裏聽來的新鮮事兒。“伊還說,以後家裏的生意,都要交給伊繼承,伊要將生意做得比爹爹還要大。”
“嘩——”奶媽聽了駭笑,“這女娃兒口氣可真不小。我們大小姐也很有本事啊。”
“奶媽——”明珍自然聽得出奶媽語氣裏的不以為然,“您總是不肯接受女兒不比男兒差的新思想。將來我們女孩兒,也可以走出家門去,做同男人一樣的事,而且決不比他們遜色。”
“這都是舒先生教的?”奶媽狐疑,這舒先生怎麽能教女孩子這些呢。
“當然不是,是我自己悟出來的。”明珍驕傲地挺了挺小小胸膛,“舒先生給我們講了一位居裏夫人的故事。這位居裏夫人,遠在法蘭西國,與丈夫一起獲得諾貝爾獎。”
奶媽完全不曉得這什麽爾獎是用來做什麽的,但是聽明珍的口氣,那可是了不得到的事。
“舒先生說了,許多人競爭這個獎,但是,卻給居裏夫人得去了,為什麽呢?因為居裏夫人克服了極艱難的條件,堅持研究,最終得到了科學的真相,所以她才獲得了殊榮。既然居裏夫人做得到,我們為什麽做不到?”
看著明珍仿佛透著光輝的小臉,奶媽忽然有一種錯覺,這孩子,會突然飛走,再也不回來了。
忍不住地,奶媽緊了緊手上了力道。
有這樣胸懷的小姐,以後,能找到姑爺那樣的良人嗎?會幸福嗎?
奶媽情不自禁地替明珍憂慮了起來。
第十六章 姻緣注定(3)
明珍回到家裏,家中正好是外公柳直的二房四十八歲生日,因不是大生日,便也沒有大宴賓客,隻自家各房湊在一起小聚。
柳直相對徽州其他鄉紳,要開明許多。既然他不能專情,隻娶一妻,那麽,平日裏,實在沒有必要教這幾個女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仿佛各自心中的刺。素日,柳直的幾個妻妾,都是分開吃的,柳直一月裏,都在各房呆幾天,有時候便哪房也不住,就住在書房後頭的屋裏。
柳直的二房,是明媒正娶進門的,與元配是平妻,隻是多年來並沒有生養,但柳直一直對伊寵愛有加。
二房舒氏,是個極精明的能幹的女子。不同於大家閨秀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元配季氏,舒氏雖然也是大家出身,隻是伊家那一支,早已經敗了,伊早早便要擔起一家生計。劈柴采桑,打水燒飯,是家裏家外一把手。舒老爹看著女兒能幹,隻想多留女兒幾年,身邊好有個人伺候著。
巧不巧的,舒氏一日,在自家田頭采了兩簍桑葉,準備賣給柳家養蠶場的收葉工,那收葉工大抵也是初初接任,又看舒氏是個姑娘家,就想壓低了價格,從裏中飽私囊。偏舒氏是個潑辣的,哪裏肯讓人占了便宜?將兩簍桑葉往身後一護,柳眉微豎,杏眼一瞪,說,怎的,我們小家小戶,生計不易,不過是兩簍子桑葉,都要壓低了價格,算什麽名堂?了不起我這兩簍葉子扔在地裏化成肥料,回報了那老樹,也好過便宜了你!
那收葉工氣得手抖,嘴巴不幹不淨,說也不差你這兩簍葉子。
伊便冷笑,橫眉相對,分毫不讓,也不差你這幾毫黑心錢。
兩人不知,柳直正帶了管家下鄉來查看當年桑蠶的養殖,將這一出,悉數看在眼裏。
柳直聽伊與那收葉工對峙,聲音呱啦鬆脆,仿佛黃鶯出穀,嬌俏臉上,一副凜然神色,卻不煞人,端地好看,便動了心,對管家說,你去問問,是哪家姑娘。
柳管家是何等精明人物,隻消老爺一句話,已經摸著了老爺的心思,自去問了,隔了一日,便來回柳直。
柳直竟然也沒有忘記這件事,十分認真地聽他回複。
柳管家自然添油加醋,將舒氏的精明能幹勤勉持家誇讚了一番。
柳直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麽。
直過了三個月,忽然有一天,就差遣了媒婆,上門去提親。
舒老爹原是不肯的,可是一看柳直送了這許多聘禮,又允諾以後照應著舒家,左思右想,終於應承了這門親事。
如此,柳直便討了舒氏進門,做與元配季氏地位相當的平妻。
這在當時,是何等大事?!
柳直的父親當時還在世,為此大發雷霆,討個妾進門也就算了,竟然還是平妻?這把季家的臉麵往哪兒擱?柳大老爺嫌舒氏是狐狸精,連媳婦茶都不肯喝。
舒氏也不吵鬧,隻管協助柳直,管好柳直手下的那一攤子養蠶場,忙裏忙外。比較起弱不禁風的季氏,反倒是潑辣的舒氏,更像是柳直這一房的主母。
日子久了,季氏索性什麽也不管,隻管吃齋念佛,一切都交由舒氏打理。
及至柳直繼承了柳家的家業,舒氏便名正言順,接管了柳家內堂,又時候還陪同柳直一起應酬一二。
隻是,背地裏,總不免有難聽的話。
好在舒氏並不在意。
這晚各房小聚,柳直的幾個兒子媳婦孫子孫女都給二奶奶磕了頭,送了賀禮,大房三房四房也都祝賀舒氏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柳茜雲同許望儼送了一尊香山子,恭祝舒氏福壽延年。
眾人吃罷了飯,長輩圍在一起搓麻將,小輩則圍在一處搶著看從上海帶來的西洋鏡。
那西洋鏡不過是一個二尺見方的木頭匣子,三邊開著洞,一側裝著一個手柄,可以慢慢地搖動手柄,裏頭就有畫片一格一格地,連成一個連貫的場景故事。
小孩子們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明白怎地從洞口往裏一看,能看見如此迥異的風光,你爭我搶的。
二少爺家的承冼已經十二歲,個子已經很高,看了幾眼,便側過身來,給明珍看。
“喏,明珍妹妹,你看。”
“承冼哥哥隻曉得讓著姐姐。”明珠在一旁噘嘴。
明珍聽了,微微一笑,把位置讓給妹妹,“我看好了,現在給你看。”
明珠便喜笑顏開地擠過去,也不道一聲謝。
承冼摸摸明珍的頭,“你把小妹寵壞了。”
明珍朝承冼眨眼睛,“家裏就小妹一個妹妹啊。”
“怎麽沒見寵壞你?”承冼給明珍拿了一個香梨。
明珍一邊啃香梨,一邊側頭想了想,“因為我是長姐啊。”
承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學堂裏就學這個啊?”
“學得多著呢。承冼哥哥也應該去學堂,舒先生可博學了。”
承冼隻能苦笑一下。其他房的兄弟都進工廠,美其名曰熟悉生意。他若是進了學堂,恐怕以後會插不上家裏生意的手。
“學堂裏學的東西,對我們很有好處的啊,承冼哥哥。”明珍啃了大半個香梨,手裏粘粘的,一旁有人遞上一條濕的棉布巾子。
“謝謝。”明珍接過道謝,回首一看,竟然是舒氏。“小外婆,你怎麽不去搓麻將?”
舒氏笑眯眯地刮一刮明珍的鼻尖,“年紀大了,久坐不得,換了你娘上去替我。”
“哦。”明珍點頭。
“跟小外婆說說,學堂裏學的東西,為什麽對我們很有好處啊?”舒氏坐在椅子上,將明珍抱在膝上。
“小外婆,我很重的。”
“不礙的,就抱一會兒。”舒氏又將自己的問題問了一遍。
“比如洋人的算術,是用阿拉伯字母,而不是我們千百年來用的壹貳叁這樣的文字。洋人算帳,便將數字排列,做出明細來,看上去便一目了然。”明珍滔滔不絕地向舒氏講述學堂裏學來的知識。
“是不是像你爹爹那樣?”
“……是。”明珍想了想,說。雖然她在外祖父的書房裏,看見的,都是文字記載的帳目,然則父親許望儼都是以阿拉伯數字入帳的。
“那明珍能不能教教小外婆呢?”舒氏抱著身體綿軟的小女孩兒問。
柳承冼忽然福至心靈,說,“明珍妹妹,我也想學。”
舒氏騰出一隻手來,拍拍承冼的頭,“那承冼也一起來?”
明珍想了想,覺得沒有什麽不妥,“我要放學了才有時間。”
舒氏笑了起來,親了親明珍的小臉,“好,小外婆等你放了學吃過飯來學,好不好?”
明珍和承冼並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第十七章 姻緣注定(4)
轉日,學堂放學的時候,明珍極意外地發現,來接她放學的,不是奶媽,而是父親許望儼。
“爹爹!”明珍飛奔過去。“您怎麽有空來接我?”
許望儼捏一捏女兒鼻尖,又替女兒將因奔跑而有些被山風吹亂的劉海理整齊,“你說有同學要來家裏看西洋鏡,又擔心他們未得家長的同意,那麽爹爹來接你的話,與來接他們的人也好說話,比你一個小孩子要有分量得多。”
明珍便笑了起來,還是父親想得周到呢。
想不到,世釗和殊良,竟然也是他們的父親來接孩子放學。
許望儼,勖鈞自是相熟,與紀方瞿也不是初見,不過柳紀兩家,不如柳勖兩家那麽熟悉。
三個男人相視頜首。
“勖兄。”
“紀兄。”
“許兄。”
“世釗哥哥,殊良,我們一起走罷?”明珍笑著朝世釗和殊良招手。
殊良自是高高興興地跑到明珍跟前,拉起明珍的手。
世釗卻打鼻孔裏哼了一聲,這個紀殊良,仗著自己年紀小,就總在明珍跟前撒嬌,明珍也不防著他一些。
“柳明珍!”背後有少女清亮的聲音。
明珍回過頭,看見葉淮閬和一個高挑少年站在一處,身後是葉大帥家的警衛員。
“什麽事,淮閬?”明珍已經走出一段路去,隻好扯高了喉嚨問。
“明天晚上,我過生日,請你來參加——”葉淮閬將手攏在嘴邊,朝明珍的方向喊。
“好的——”明珍也把雙手攏在嘴邊,回喊。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陽光太盛,閃花了眼睛的緣故,明珍看見葉淮閬身邊的高挑少年眼裏,流過耀眼的明光。
“明珍,那是——”許望儼一邊與紀、勖交談,一邊還分出心來,關注女兒的言行。
“那就是葉大帥家的葉淮閬。爹爹,伊頂神氣,對不對?”明珍仰頭,笑問父親。
“還是明珍姐姐最神氣。”殊良童聲軟軟地說。“我最喜歡明珍姐姐。”
明珍用另一隻手摸了摸殊良的頭,“殊良也最可愛。”
世釗墮在兩人身後,心裏仿佛有無數螞蟻爬過,想上前去將明珍與殊良牽在一起的手狠狠拍開,卻最終隻是冷了眼,不說話。
“許兄真是教女有方,我家殊良一向頑皮,想不到在明珍跟前這麽乖。”紀方瞿大是好奇,“他幾個堂姐表姐,不曉得被他欺負得多淒慘,每次都是哭著回去,以後再不肯來。”
“明珍還有三個弟弟妹妹,所以對小孩子比較有耐心。”許望儼心中十分驕傲。
一路說笑,來到山下鎮子上。
路上行人看見三位有權勢的老爺竟然一路走來,紛紛議論,這三家別是要有什麽大動作了罷?
三個孩子卻毫無所覺,一路看見冰糖葫蘆,桂花糖藕,粽子老薑糖,全都要駐足觀看,少不得還要讓父親買一點,嚐嚐新鮮。
世釗從沒有吃過外頭這些於他看來,十分低賤的食物,他一貫吃用都是最好的。
看見明珍興致勃勃,世釗也隻能硬著頭皮,一起嚐試。想不到竟然也十分美味可口。
“少吃些,當心回家吃不下晚飯。”許望儼搖搖頭。
“令嬡真是冰雪聰明,活潑可人。”紀方瞿望著與兒子牽手走在前麵的明珍,“許兄夫妻真是有福氣,將來不知道是哪個前世有厚福的,能娶令嬡為妻。”
世釗聽見了,耳朵不自覺地豎了起來。
“現下說這些,還太早。”許望儼看著女兒,眼裏有寵溺顏色,“我和她母親,希望能多留她幾年,現在畢竟不是早些年了,過了十六嫁不出去,便誤了終身似的。”
“到時候許兄家的門檻,還不得叫媒人給踏破了?”勖鈞還玩笑地說。
“令郎也是一表人才,今後替徽州年紀相當的姑娘家,上勖兄家提親的,也不會少啊。”許望儼打趣勖鈞,便想把這話題略過了。
不料勖鈞卻石破天驚地一問。
“許兄,有沒有興趣,我們兩家,做兒女親家?”
微微墮後明珍與殊良兩人的世釗,耳朵裏聽見父親這樣問許伯父,渾身都似僵硬了一般,仿佛凝固在時間裏。
好似過了一生那麽久,又好似隻過了一霎眼的工夫,世釗聽見許望儼溫潤的聲音說:
“他們年紀還小,過早定下來,萬一將來他們各喜歡上了旁的人,對另一方總是不好。還是再晚幾年罷,看兩個孩子自己的想法,不要落了他們的埋怨。”
世釗恨恨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頭的明珍,心想,柳明珍,你在不幹不脆的性子,真是跟你爹一色式樣。
明珍隻覺得後腦勺兒似要被盯出個窟窿來,卻不知道是為什麽。又一想,世釗就是這樣一副不知為何便耷拉臉,一會又雨過天青的性格,所以也不惱,隻是回身朝世釗招手,“世釗哥哥,快來,馬上要到了。”
“我識得去你家的路。”世釗果然耷拉著臉說。
明珍抿著嘴,忍住笑,“誰先進門,誰先看畫片。有好幾套畫片呢,你走得慢,待會兒可要排在後頭看了。”
“稀罕!”世釗把頭一擰。
“好了,世釗哥哥,是我的錯,我不該把你一個人落在後頭,自己先走了。”明珍再抿一抿嘴,反身牽著殊良走到世釗身邊,“我們走罷。”
世釗隻是拿眼睛看了看明珍與世釗牽在一起的手。
明珍歎息,怎麽跟孩子似的,殊良才幾歲,同他爭。
畢竟還是把世釗的手,也一起牽了起來。
勖鈞在後麵看得直搖頭。
這個兒子,看似老成,其實幼稚無匹,反倒是那個紀殊良,小小年紀,已經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
等到了柳家,三個孩子先進明珍的小書房,將作業都做了,然後洗了手,拿著點心水果,圍成一堆,看西洋鏡。
明珠明耀明輝也跑來湊熱鬧,其他房裏的孩子聽得這邊笑鬧不斷,自然也一起過來軋鬧猛。一時之間,院子裏笑聲不斷。
柳茜雲著奶媽奉了茶,便到院子裏,看著孩子們玩耍,三個男人則在課堂間閑聊。
“勖兄在上海徽州兩地,常來常往,見聞肯定比我們常在徽州的廣博,不知勖兄如何看眼下的形勢?”聊著聊著,便談及政治。
“蔣閻之間的罵戰,愈演愈烈,我恐怕開戰終將難免。”勖鈞太息,啜一口清茶,“南京同北平——其實是英美同日本之間的勢力爭奪,咱們徽州,在日本人的勢力範圍。且,雖然段大帥經‘三8226;一八’慘案(注1)後,息影津門,表示隻談佛經,不問政治,但日本勢力卻想扶植段大帥組建傀儡政權,可見日本人的野心。我們徽州,今後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平。”勖鈞曾留學英國,與留學德國的許望儼都更傾向於英美勢力。
“段大帥的皖係垮台,如今徽州是葉大帥把持,我看葉大帥到不全是一個一味隻知壓榨的武夫,不然徽州這些年,不會過得相對太平。”紀方瞿分析,“葉大帥與日本人,也是虛與委蛇。到底是炎黃子孫,不想坐實了賣國賊的名號。”
“就怕今後形勢演變,最後由不得他。”勖鈞低聲歎息,“我們總要早做打算,為自己——為孩子,留一條退路。”
三個男人,不自覺都把眼光調向院子裏,玩做一團的孩子們。
公告:手指骨折
各位親,我的左手手指,因為自己一時不小心,骨折了,55555所以最近一個月,會影響我更新的速度,我盡量保持隔天更新。
請親們不拋棄不放棄,你們是我的動力啊……爬下去,用一個爪打字去……
第十八章 姻緣注定(5)
轉天上學,殊良還對那充滿異國風情的西洋鏡念念不忘,課間拉著明珍回味再三。
“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世釗打心眼裏不喜歡殊良,總粘著明珍。
“勖世釗,晚上我家裏辦生日宴會,你也來參加罷。”葉淮閬昂著精致的小臉,走到世釗邊上,對世釗說。
伊是美麗的孩子,同明珍溫潤如珍珠般的美麗不同,伊的美麗,仿佛出鞘利劍的鋒芒,帶著幾乎能刺傷眼睛的銳利。伊站在人群裏,光芒四射,教人在第一時間便能看見,過目不忘。
世釗看了一眼今日穿一件白色綴蕾絲花邊襯衫,配一條深藍色背帶褲,腳穿一雙黑色女童皮鞋的葉淮閬,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穿湖水色團花對襟窄袖衫子,一條天青色闊腳中褲,踩一雙百子鬧春鞋麵布鞋的明珍,不知恁地,就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課間休息結束,舒先生走進教室裏,手上捧著一疊卷子。
“同學們,這是你們上一周做的題目,我已經替你們都批好了,現在發下去,你們當堂訂正。如果有什麽地方不懂,可以舉手,我會過去個別解答。”舒先生將已經分好組的卷子分發給每個組別發組長,“今次要表揚舒開雲,勖世釗,葉淮閬,沈依平,柳明珍,五位同學,他們所有題目悉數都答上來了。特別要表揚葉淮閬同沈依平,這兩位同學都是初入學堂,一入學就要從三年級課本著手,還能考得這樣好,實在難能可貴。”
沈依平聽了,麵露得色。
葉淮閬隻是淺淺一勾粉色菱角小嘴,表揚她從小聽得多了。
大小姐冰雪聰明。
大小姐美麗無雙。
大小姐女承父勇。
大小姐……
做為葉大帥的女兒,她從小便要風得等,要雨得雨,人們從來不吝讚美之辭。即使父親諸多夫人爭風吃醋,也不敢把火往她身上燒。
溢美之詞,葉淮閬聽的心安理得。
“哇,紀殊良你卷子上這麽多紅圈。”有同學“嘩”一聲叫出來。
殊良紅著臉,用身體護住卷子,不教別人看。
“紀殊良,你別是不及格罷?”又有其他同學嘲笑胖冬冬的殊良。
殊良臉皮紅的,幾乎要滴下血來,也不說話,隻是緊緊護住桌上的卷子,不肯教任何人看了去。
“安靜。”舒先生拿教鞭敲了敲黑板,教室裏這才靜了下來。
“都訂正卷子去。”舒先生和聲說,然後走到殊良身邊,輕輕拉開殊良的手,看了一眼卷子上的一片紅圈。這孩子,課文背都背出來了,隻是寫字時候,丟三落四,這裏少一筆,那裏缺一畫。是太粗心,並不是沒有聽懂。
“紀殊良,你其實都答出來了,隻是別字太多,我教同學幫你一起,把錯別字都改過來可好?”舒先生輕聲問殊良。
“我——我要明珍幫我。”殊良囁嚅了一下,小胖手指了指明珍。
一旁大家擠眉弄眼,隻是礙於舒先生,不好當場起哄。
“好,我請柳明珍同學來幫你一起訂正。”舒先生點了點頭,如今紀殊良是學堂裏年紀最小的學生,的確要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帶他一把。
殊良期期艾艾捧著卷子來到明珍跟前。
明珍微笑著讓了讓身,讓出長條板凳的一角,示意殊良坐。
殊良坐在明珍身邊,看明珍取出筆來,對照他寫錯的字,每一個都寫了一個正確的在紙上。
“殊良,字寫錯了不要緊,喏,你把正確的,每一個各寫五遍,以後基本便不會再錯了。”
殊良仿佛沒有聽見,隻是看著明珍,長長的睫毛,白裏透紅的皮膚,修長幹淨的手指,好聽的聲音。
小小孩童心裏,倏忽變得很寧靜很寧靜,稍早時候同學的起哄嘲笑,仿佛都淡出了他的世界。
喜歡明珍,喜歡明珍,喜歡明珍……
心裏有個聲音,在不停地說,由小小一點,匯聚成轟然巨響。
殊良在六歲時候,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上一個人,那個人,叫柳明珍。
下午放了學,葉家派了車到山腳下,接了自家的小姐同受邀參加生日宴會的小朋友,一起進城。
葉大帥的府邸,坐落在城中最熱鬧的地段,豪華氣派,即使省長倪嗣衝督軍張勳,也不及葉大帥在徽州的勢力 。
車子開到葉大帥府邸前,雕花鐵門左右兩側有持槍而立的警衛,見黑色克萊斯勒-道奇車駛近,即可立正行軍禮。
隻消看見這輛車,警衛已經知道這是接小姐放學的車回來了。
這偌大徽州城裏,隻得一部這樣的汽車,是年後,葉大帥著人去上海買了,開回來的。因為小姐喜歡,吵著要上去開一開,在轉彎時,刮在花壇的角上,留下一條刮痕。大帥沒有責罵小姐,隻是扣了司機一個月的薪水,言其沒有阻止小姐的舉動。司機私底下喝酒時嘟囔,趕緊給大小姐找個婆家,快嫁過去,禍害別人罷。
這話當然隻能是私下裏泄憤說說,決不能讓大帥和大小姐知道。
警衛略彎腰,查看了一眼車裏,便揮手放行。
汽車繞過花園中間巨大的菱形花壇,停在主宅的大門前。
即刻有白衣黑褲的傭人上前來拉開車門,以手護著葉淮閬的頭,攙她下車。
淮閬倒不愛這一套,甩開傭人的手,在車門邊等明珍和世釗下車。
明珍下了車,在大理石地麵上站定,一抬頭,便望進一個瘦高少年幽冷深沉是眼裏。
第十九章 天意難測(1)
葉淮閔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柳明珍。
早在妹妹葉淮閬被父親從天主教女校接回來,送進了屏山半山腰上的書塾的第一天,他便已經見過這個女孩子。
妹妹淮閬是父親葉放第五房姨太太崔眉的獨女。崔姨太在生淮閬的時候,大出血,在洋人開的主教醫院裏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來,隻是從此以後,再不能生育。崔姨太自己是接受教會學校教育的新女性,雖然迫於家庭壓力,不得不嫁給了葉放,但進步女青年始終是伊骨子裏的底色。所以女兒淮閬出生後,崔姨太執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女兒。
葉放是草莽出身,雖然後來平步青雲,但總脫不了軍人特有的顏色,頂看不慣自己的孩子柔柔弱弱,仿佛見風就倒的腔調,便在淮閬六歲的時候,將伊扔到上海天主教會辦的女子學校去了。
崔姨太思女成災,身子一日荏弱過一日。
葉放終究還是最疼愛崔姨太,畢竟伊替他生下了五個孩子中唯一的女兒,經不得崔姨太淚眼朦朧梨花帶雨軟語呢噥的幾番哀求,在葉淮閬離家兩年後,將伊接了回來。
彼時淮閬已經變了,獨立,要強,以及——任性。
淮閬覺得所有人都虧欠了她,虧欠她父愛,虧欠她母愛,虧欠她……
父親葉放大抵也是心有愧疚的,故而一切都依著她,由得她,以至於養成了淮閬驕蠻任性的性子。
五個孩子裏,淮閬與淮閔相仿,感情最好。
被接回來後的第一天,淮閬一早便衝進淮閔的房間,將還在睡夢中的淮閔搖醒。
“四哥四哥,我在後院看見了馬房,你陪我去騎馬!”
淮閔睡眼惺忪,扭頭看了一眼床頭的座鍾,才隻有早晨五時三刻,唉叫一聲,又倒回床上去。
“閬閬,才五時三刻,大家都還在睡覺。”
“可是我在學校兩年,天天都這個時候起床,風雨無阻。”葉淮閬蹲在淮閔床邊,兩手托腮,口氣十分無奈,“我睡不著,了無睡意。”
淮閔忽然心生不忍。
葉家的男孩子,早晚是要子承父業的,兄弟四人都在一起,有專人授課,並不寂寞。可是淮閬——
這樣一想,淮閔揭開被子,起身。
“別蹲在地上,當心腿麻。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洗臉刷牙。”淮閔在浴室門前,對仍蹲在他床前的淮閬說,不意外地看見淮閬臉上狡黠的一抹淺笑,也不戳穿她,隻搖了搖頭,便洗漱去了。
後來,淮閔終於知道自己的這個妹妹,是多麽聰明的一個女孩子。
騎馬下棋,釣魚上樹,一年裏淮閬纏著淮閔,把那些她沒有玩過的,統統嚐試了一遍,幾乎沒有她學不會的。甚至將拇指食指嘬在口中,打極響亮的呼哨,都難不倒她。
直到淮閬突發奇想,要學射擊,偷偷摸了父親葉放的一把勃郎寧手槍出來,葉放再也不能忍受女兒的無法無天,決意不再縱容女兒胡鬧,當即將淮閬扔進了翠屏書塾。
這一次崔姨太也不好反對,畢竟女兒做的太出格了,況且書塾就在城外,一來一會,也不過是一時一刻的路程,總好過上海那麽遠。
淮閬的反應,是扯住淮閔的衣襟。“四哥四哥,你要來接我放學!”
跟生離死別似的悲淒。
淮閔忍不住點了點頭。
葉放在一邊看得微微搖頭,“兒子,對女人不能太心軟。”
淮閔看了一眼在父親身旁,做小鳥依人狀的崔姨太,然後冷冷瞪了父親一眼,走了。
葉放大怒,伸手指著淮閔的背影,對崔姨太說,“你看看,你看看!一個兩個的,對我這個父親,都是什麽態度?!”
淮閔沒有聽清楚崔姨太對父親說了什麽,總不外是軟語溫存。
淮閔在山腳下的車裏,等自家警衛接妹妹淮閬下學。
當日,大抵學堂裏的先生留了淮閬的堂,山上陸續有學生下來,淮閔卻一直沒有看見妹妹的身影。
有些無聊地趴在車窗上,淮閔望在屏山腳下,溪水流淌,小橋人家的悠閑景色,忽然,便一眼,看見了柳明珍。
淮閔當時還不知道,那個穿對襟襦衣,筒子褲,梳總角的女孩子,就是在當地極有名氣的柳明珍,隻是被女孩子臉上,溫潤的笑容所吸引。
淮閔不是沒有見過女孩子,父親手下一幹參將參謀校官,大多都有子女,太太們常聚在一處搓麻將打牌九聽堂會,那些女孩子多少都會被帶上。
淮閔當然知道這些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畢竟還小,輪不到他操心,他上頭自有三個哥哥要加倍小心。
那些女孩子都打扮得幹幹淨淨,穿淺色襯衫,多數都綴著蕾絲花邊,甚至還有綴著珍珠或者水晶珠子的,穿西洋裙子,頭發都做成豬腸粉形狀,卷曲著,耷拉在肩膀上。有頭上係蝴蝶結的,也有別發卡的,務必教人覺得賞心悅目。
一開始還會覺得這些女孩子溫柔嬌俏可人,然而時間久了,便覺得膩味,仿佛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毫無靈魂,父母一個指令,她便一個動作,真真倒足胃口。
可是,那個由一個胖胖老媽子牽在手裏的女孩兒,與眾不同。
伊的溫潤笑容,發自肺腑,遠遠有一個小胖男孩兒追過來,伊便停下腳步,耐心等胖男孩兒追上她。
淮閔看見女孩子更老媽子要了手絹,替胖男孩兒拭去額上汗水,笑眯眯地,看男孩兒比手劃腳,伊靜靜聆聽,偶爾點頭。
淮閔一直便看著這一幕。
心裏想起家中見過的女孩子,手裏的真絲手絹上,都繡著好看的花紋,永遠香噴噴捏在手裏,卻決不會用來擦任何東西。每一次看見的手絹,仿佛也從未有一樣的。
大哥淮閆曾經十分惡毒地說,都上茅廁用掉了。
二哥三哥聽了笑得氣都喘不上來,淮閔當時隻覺得惡趣味,現在想來,卻忍不住微笑。
“那是誰?”淮閔忽然問司機。
司機一愣,循著淮閔的視線望去,搖了搖頭。
“要不要我去打聽打聽,四少爺?”
淮閔微微搖頭,如果打聽了,他擔心會給那女孩子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隻是繼續看著,看女孩子和小胖男孩兒告別。
遠遠的,山風送來男孩兒的聲音:“……明珍姐姐……再見……”
“啊——伊是柳家的柳明珍。”司機隻聽見名字,已經省悟過來。
淮閔的眼神深了深。
柳-明-珍!
第二十章 天意難測(2)
世釗不喜歡葉淮閔看著明珍的眼神。
因為,曾幾何時,不經意間,他也在鏡子裏,看見過自己這樣的眼神。
世釗上前一大步,狀似無意地撞了明珍一下,力道不輕。
明珍吃痛,扭過頭,自然而然,不再與葉淮閔視線相接。
“把書包給我拎。”世釗隻當沒看見明珍臉上的表情,惡聲惡氣地說。
明珍不知多想將書包摔到世釗臉上,要替她拎書包,做什麽要撞得她幾乎半邊膀子麻掉?隻是思及奶媽說,要多讓讓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且大庭廣眾,切不可拂了別人的麵子,所以便默默將書包交給世釗。
葉淮閬在一旁看見這一幕,嬌笑一聲,“明珍同世釗感情真好。”
葉淮閔睇了一眼明顯偽裝天真的妹妹,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紋。
“閬閬,你的同學?”
“是啊,我的同學。讓我為你們介紹,柳明珍,勖世釗,這是我四哥葉淮閔。”淮閬笑再走到自己哥哥身邊,挽起淮閔的手臂,“看看,我們站在一處,是不是很像?”
確然,十歲的葉淮閔與九歲的葉淮閬,站這一處,看上去,仿佛雙生兒一般,一樣濃密微卷的黑發,一樣斜長飛揚的朗眉,一樣狹長明亮的眼瞳,一樣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兼之兩人都比同齡人略略高一些的身材,真真教人生出金童玉女的感覺來。
“歡迎兩位。”淮閔拍一拍淮閬的手背,“客人們都到齊了,隻等你這壽星女,快進去罷。”
“是!”淮閬抽回自己的手,敬了一個軍禮,隨後探手拉住明珍,“走,明珍,去看看他們都帶了什麽禮物給我。”
明珍身不由己地被淮閬帶進葉大帥金碧輝煌的內宅,竟毫無反抗之力。
大帥府原是一處猶太商人的宅子,據說此人生意做得極大,遍及徽浙蘇滬,是個極有勢力的。隻是晚年無子,便收養了數個養子女,彌留之際,商人將財產做了分配,房子留給照顧了他多年的女管家,自然引起子女的強烈反對。一長軒然大波由此拉開,所有人相互攻擊,揭對方老底,數落不是。這場財產爭奪,持續了長達十年之久,最後鬧上法庭,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結果是女管家賤賣房子,分成若幹等份,自取一份,從此銷聲匿跡,其他則被商人子女瓜分,也一哄而散。留下空蕩蕩一座華宅,無人看顧。
後來軍閥來了去,去了來,這座宅子不知已經換了幾位主人,終於現在由葉大帥做主人。
葉放的元配是由父母做主,娶的同鄉女子,大字不識,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使葉放發跡,做了一方霸主,元配夫人也不肯從鄉間的舊居搬來同住。葉放從來也不喜歡那個唯唯諾諾的鄉下女人,自然也就安心由她在鄉間自生自滅。
葉放的二姨太三姨太,則都是葉放在跟隨段將軍時期,娶的軍人女兒,雖然同過患難,但一旦共富貴了,難免矛盾不斷,政見不合。二姨太一氣之下,去了法國,經年不歸。三姨太致力於女子解放運動,到處宣揚女子應讀書,放腳,覓一份工作自己養活自己,而不是早早嫁人,替夫家做牛做馬勞苦一輩子,因此在徽州名聲十分狼籍。兩年前,在上海置了房產,索性長居滬地。
所以,大帥府,實際上是四姨太崔眉掌權,一手布置。
走進門,穿過一段兩旁立有圓柱的走廊,視線豁然開朗,正是一個大廳。
大廳裏已經人頭攢動,客人三五成群,圍在一起交談,孩子們則嬉戲玩鬧,奔跑追逐,場麵十分混亂。
不知誰先看見了淮閔淮閬兩兄妹,叫了一聲,“壽星女總算來了。”
多數視線因此都集中到了大廳入口處來。
西服革履的淮閔與世釗,同蕾絲襯衫背帶褲的淮閬站這一處,氣質相似,倨傲睥睨,而明珍一身徽州女子慣常穿的襦衣筒褲,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哎呀,我的閬閬,你總算回來了。”崔姨太分眾而出,來到女兒麵前,攬住女兒的肩膀,將伊帶往人群裏,“實在抱歉,讓眾位久等了,我就說讓伊今日請一天假,偏偏這孩子喜歡讀書,死也不肯。”
“哪裏哪裏,女公子一心向學,我等羨慕還來不及。”自有人出聲附和拍馬屁。
“嗬嗬,過獎了,過獎了。”崔姨太執著真絲絹子,捂嘴輕笑。
淮閔任崔姨太將淮閬帶遠,假裝沒有看見妹妹求救的眼神,轉頭望向明珍。
“餓不餓?那邊有好吃的點心,都是請上海的師傅過來做的。”
世釗忽然想起自己五歲生日時,被自己一掌拍落在地板上,標著巧克力小猴子的白脫蛋糕,心裏百味雜陳。雖然那之後,他每年生日,明珍仍會來參加,但他的生日蛋糕,伊卻一口也沒吃過。
不是不遺憾的。
明珍卻不知道世釗心中所想,隻是微微點頭,“謝謝葉哥哥。”
淮閔微不可覺地一笑,這個女孩子,很懂禮數呢,也不東張西望,亂摸房間裏的物品。淮閔並不知道,三歲時在勖家的經曆,給明珍小小的心靈,烙下了怎樣的印記。
“來,我帶你去。”淮閔向明珍伸出手來。
明珍猶豫一下,倒不是怕淮閔,而是怕身邊的霸王世釗有莫名生氣。
果然,世釗冷哼了一聲,一把抓住明珍的手,瞪向淮閔。“點心在哪兒?我們自己過去。”
“世釗……”明珍低聲叫世釗。
淮閔不甚在意地笑,“這邊走。”
到布置在大廳邊上的長桌邊,淮閔取過碟子,世釗一見,放開明珍的手,也取過一隻碟子,隨便拿了幾樣點心,然後將碟子塞進明珍手裏。
淮閔要忍一忍,才沒有當場笑出聲來,信手取了兩塊點心,遞放到明珍另一隻手上。
“這是一種用山藥各色水果熬成膠脂,晾涼之後切成一塊一塊的水果糕,十分清甜軟糯,你嚐嚐看。”淮閔聲音輕輕,不仔細聽,便會錯過。
“謝謝你,葉哥哥。”明珍卻聽得十分真切。
“不用謝。”淮閔笑一笑,一邊往大廳邊上的沙發方向緩慢移動,“先坐一坐,閬閬還要應酬一會兒,才能過來。如果覺得無聊,那邊還有一間遊戲室,吃過點心,可以過去玩。”
世釗礙於淮閔是主人家,不便開口趕人,隻能一直瞪著淮閔,不說話。
淮閔也不以為意,“失陪。”
等淮閔走了,世釗驀然奪過淮閔遞給明珍的碟子,泄憤似的,將上頭的兩塊點心三口兩口,吃個精光,然後對目瞪口呆的明珍說:“不是餓了?!看我做什麽?吃點心!我去給你拿點水去。”
說完,逃也似地走開了。
明珍怔忪一會兒,慢慢笑了開來,取起一塊點心,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第二十一章 天意難測(3)
蛋糕十分鬆軟綿甜,帶著一股子蜂蜜的清新味道,連同黑色葡萄幹微微的酸,好吃得教人幾乎想連舌頭都一道吞進肚子裏去。
明珍以小小銀勺子挖下一小勺,送進嘴裏,半眯起眼睛。
家裏的廚師做的,多半是中式點心,甜糯豆沙冰,香脆糯米烙,晶瑩灌湯包……
明珍聽外祖父柳直說,他小時,隨祖父柳秀才,吃過一次由流落民間的禦廚做的點心,那味道,至今記憶猶新。無論過了多久,再沒有廚師能做出那種叫人懷念的味道。
明珍事後對父親說,我想給外公做出那種味道,父親許望儼輕輕摸著女兒的頭頂,語氣溫和,隻是眼神迢遙,“外公要的的味道,是同你曾曾曾外公在一起的那種記憶,不僅僅是一道點心那麽簡單。”
明珍當時不明白父親話中的意味,然而,許多年之後,當明珍老去,取出相冊,撫摸照片上早已經逝去的親人的影像時,明珍才切骨地明白,果然,沒有廚師,能做出叫人懷念的味道。
隻是這時候的明珍仍是孩子,尚不懂得這些。
明珍吃得十分香甜,臉上表情滿足。
直到,有陰影,遮去了光線。
明珍揚睫,看見三個同她年紀相仿略大一些的女孩子,站在她麵前,擋住了她的視線,隔絕了她同人群。
“你們好。”明珍雙手捧著蛋糕碟子,擱在膝頭,隨後微笑。
三個女孩子穿得幾乎一色式樣,蕾絲花邊點綴的襯衫,圓圓蓬鬆的袖管,層層疊疊同樣蓬鬆的裙子,白色襪子,黑色搭扣圓頭皮鞋,差別隻是伊們的身高和麵容,否則明珍幾乎會錯以為伊們是三個孿生兒。
三個女孩兒以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明珍,兼品頭論足,簡直當明珍空氣似的,十分無禮。
“這就是柳家那個傳說吉星轉生的外孫女?”
“不過如此。”
“也許伊有什麽本事,我們不得而知。”
“伊能有什麽本事?你們看伊穿的,同外頭垃圾婆殊無不同!”
“嘻嘻,我家用人才這樣穿。”
女孩子們肆無忌憚地嘲笑明珍。
“柳明珍,你使了什麽手段,騙了淮閬帶你來參加宴會?”
“同伊爹爹學的罷?我爹爹說伊爹爹手段頂好,將伊一家老小哄得服服帖帖。”
“呦——這可不是應了那句‘癩蛤蟆不長毛——隨根’的話嗎?”
女孩子們又拿手捂嘴,轟一聲笑了開來。
明珍原不打算理會這幾個女孩子,反正伊同她們素日並無往來,生日宴會過後,想必也各走各路,無謂同伊們爭一時口舌之快。
可是聽見伊們這樣侮辱父親同自己,明珍的眼圈漸漸紅了。
明珍幾曾受過這樣的欺負?
即使勖世釗,也不過是同明珍發發小孩兒脾氣,鬧鬧別扭罷了,何時以如此惡毒言語攻擊過明珍?
明珍聽得心如刀割,捧住盤子的手,漸漸捏緊。
明珍要竭力克製,才沒有當即將蛋糕碟子飛到那口角十分刻薄的女孩兒身上。
世釗取了兩杯果子汁回來,分開人群,找了一找,竟沒有看見明珍的身影,幾乎急出汗來。踮起腳四下看了看,世釗望見有女孩子圍在一處,好象正是剛才明珍坐的地方。
世釗的眼角猛地一跳。
幾乎是跑過去的,世釗來到三個女孩子身後。
隻聽見伊們無所顧忌地欺侮明珍。
“葉四哥怎麽會瞧得上伊?渾身土氣,長還未長開。”
“就是,就是!葉四哥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再怎樣也不會要商人女!”
“或許可以給葉四哥做姨太太,嘻嘻。”
“你們才給人做姨太太!!”世釗從三人身體間的縫隙裏,看見明珍紅著眼睛,強忍眼淚的模樣,心火“騰”地躥了上來!
即使是他,都未曾這樣欺負過明珍,這三隻仿佛掉進白布堆中的醜八怪竟然敢這樣說他的明珍?!
世釗想都未想,揚手,就將兩杯果子汁統統倒在三人身上。
鮮黃色果子汁倒在衣服上效果驚人,隻見迅速暈染成大片黃色跡漬,十分醒目。
口角最惡毒的女孩子一愣,最先尖叫出來。
“我的衣服——”
另兩個簡直是應聲蟲,隨即嚎叫。
世釗理都不理,硬生生從三人中間插身而過,來到明珍跟前,一把攫住明珍手腕。
“走,我們回家。”
明珍眼眶濕潤,無聲點頭。
伊已經忍無可忍,假使不是世釗回來,先伊一步,將果子汁倒在三人身上,伊手裏的蛋糕碟子恐怕下一刻也要甩到那口角刻薄的女孩兒臉上去。
“你賠我裙子……”女孩子怎肯罷休,拽住世釗不放。
“放開!”世釗狠瞪了女孩子一眼。
“你賠我裙子!”女孩子瑟縮了一下,可是還是堅持不肯放開世釗。
世釗哪裏管伊是女是男,在世釗心目中,隻得喜歡不喜歡。他不喜歡的,女孩子也照樣動手。
世釗用另一隻手抓住女孩兒手腕,大力一擰。那女孩兒吃痛,放開了手,“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倘使稍早的尖叫未能引起大人的注意,那麽現在淒厲的哭聲,足以使所有人都將注意力自壽星女葉淮閬身上,轉移到此間。
“發生什麽事兒了?”女主人崔眉搖曳生姿地款步走來,來到幾個孩子麵前。
“崔姨——他們欺負我……”女孩子惡人先告狀,珠淚漣漣,楚楚可憐。
明珍隻是紅著眼圈,倔強地抿緊了嘴唇。
“這兩個小朋友我不認識呢,不曉得是哪家的孩子。”崔眉風情萬種地一笑,看了看三個滿身狼籍的女孩子,紅著眼圈的明珍,以及橫眉怒目的世釗,“伊們說你們欺負人,你們怎麽說?”
“是她們自己嘴巴不幹淨,亂講話,我不過是教訓她們一下,不要仗著自己年紀大一點,就隨意欺負弱小。”世釗梗了梗脖子,“是她們惡言相向在先。”
世釗毫不畏懼這等場合,他隻想維護明珍,不教人欺負了去。
明珍拉了拉世釗衣角,“我想回家。”
“母親,他們是我的客人。”葉淮閬這時也走了過來。看見眼前情形,淮閬當即明白發生了什麽。
柳明珍這樣溫和的人,自然不可能上去同人尋釁,而勖世釗,他的眼裏,慣常是沒有其他女孩子的。
“好了好了,淮閔,你帶玉如,淺縲,芳碧到樓上去找幾件你的衣服換上,免得著涼。你的朋友,媽媽替你招待。”崔眉微笑,回身對客人說,“不礙的,小孩子吵鬧,一會兒就好了。”
大人們自然便各自散開,淮閬抱歉地看了明珍一眼,領著三個狼狽的女孩兒上樓換衣服去。
留下崔眉,摸了摸明珍的臉,隻是隨即看見男孩子怒目而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們嬌生慣養的,不知深淺,我在這裏替她們跟你們道歉,如何?”
“要道歉也要由她們自己來!”世釗才不管崔眉是不是女主人,全然不給伊顏麵。
崔眉微笑,“好,等過兩天,她們反省了,叫她們登門道歉。”
明珍不語,隻是扯了扯世釗的衣角。
世釗隨即嗤之以鼻,“我們不歡迎她們,走,明珍,我們回家。”
說完,兩個孩子攜手走出去。
崔眉若有所思地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隨後招來警衛,小聲吩咐。
“跟在後頭,見他們安全到家了,回來複命。”
第二十二章 天意難測(4)
離開了大帥府,明珍一直隱忍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落下。
世釗看了手足無措了片刻,終於省得自褲袋中掏出手絹給明珍胡亂擦了兩下眼淚。
“別哭了,否則你走進門去,許伯伯和伯母又以為我欺負你。”將亞麻布手絹強塞進明珍的手心裏,世釗將臉擰向一邊,說。
明珍如非實在心中難受,幾乎便要笑了,咬了咬嘴唇,對著世釗低聲說:“謝謝你,世釗哥哥。”
“發癡,謝我做什麽?以後碰見那種口角刻薄的,你要麽走開,要麽索性一巴掌揎上去,傻乎乎坐在那裏等著挨罵做什麽?呆。”夜色將小小少年微紅的耳朵掩蓋,隻管強做惡聲惡氣,就是不看一邊眼睛鼻尖都紅通通的女孩子。
明珍沉默片刻,忽然想起自己的書包。
“我的書包!”
世釗也想起自己去拿果子汁時,將兩人的書包信手掛在椅子背上,剛才一時衝動,拉著明珍跑出來,全然忘記了兩人的書包還留在葉大帥府上,不免懊惱,難道還要叫他回去取不成?不知恁地,便不喜歡葉大帥一家,特別是他們家的客人欺負了明珍以後。
“我明天見到淮閬,央伊去幫我帶來罷。”明珍聲音輕輕,“將伊的生日宴會攪得敗了興,真是對不起有伊。”
世釗真想捶胸頓足仰天長嘯,這個柳明珍,怎地教不會呢?
那葉淮閬請的客人悉數穿西服洋裝,再不濟也穿著旗袍,伊難道不曉得明珍由來都穿著徽州女子常穿的襦衣麽?分明是叫上明珍,然後給明珍好看的。偏偏這個呆子竟然到現在都還絲毫不覺。
“你以後少同那個葉淮閬往來。”世釗沒好氣地說。
“為什麽?”明珍不明所以。
“叫你不要同伊往來就不要同伊往來!”世釗愈發沒好氣。人呆便算了,還不受教,真真要命。
“哦。”明珍自然聽得出世釗口氣不善,也不再追問。
隔著半臂的距離,兩個孩子手拉著手,默默前行。
走過半個徽州城,出了城,又過了橋,越過幾塊種著桑樹的小樹林,遠遠已能看見柳家大宅門前兩隻氣死風燈,在秋風中搖曳。
身後忽然傳來巨大聲響,乒——乓,然後夜空中綻開美麗眩目的繽紛煙花,轉瞬即逝。兩個孩子來不及感歎,便又在夜空裏炸開又一朵絢麗煙花,仿佛春日漫山遍野燦爛的野花。
兩個孩子手牽著手,站在鄉間青石鋪就的小路上,齊齊仰望漫天煙火。
明亮的煙花生生滅滅,照得兩人精致的小臉忽明忽暗,眼中顏色變幻莫測。
隔了良久,明珍才自那虛幻的美麗中,省過神來。
“真美!”少女太息。
“你喜歡,等你過生日,我央爹爹也給你放,肯定比這個還漂亮!”世釗望著明珍的側臉。那是他最最喜歡的明珍,圓潤的額頭,挺翹的鼻子,菱角小嘴,教人恨不能將伊藏在口袋裏,再不給旁人多看一眼的明珍。
世釗牽著明珍的手緊了緊,明珍不明所以地轉頭望向世釗,旋即落進一雙熠熠生輝的眼裏去。
那雙眼睛出奇地明亮,裏頭映著自己。
小小少女的心驀地漏跳了一拍。
從小明珍便知道世釗生得好看,自她懂事時起,每年世釗過生日,圍在世釗身邊的女孩子便逐年增加。聽說老早有人差遣了媒婆,去勖家說親,想撮合兒女姻緣,隻是一概被勖家回絕了。
明珍常聽奶媽和母親閑談時說起,卻始終隻當是與己無關。
然而今時今日,明珍忽然意識到,早晚有一天,世釗也會與開顏一般,辭別學堂裏的同學,結婚去了。從此以後,再不會是她的世釗哥哥,再不是那個有時欺負她,有時保護她,有時惹她哭,有時逗她笑的世釗。
“……明珍……明珍……”不遠處,傳來奶媽熟悉的呼喚聲,打破兩個孩子之間懵懂青澀的魔障。
原來是一直給明珍望門的奶媽遠遠自柳家大門口望出來,看見門前青石板路上,有兩個小小身影,便執著一盞油燈,迎了出來。
“唉呦,我的小姑奶奶小祖宗,這麽晚了,站在這兒餐風飲露地做什麽?有什麽話都趕緊進去說。”奶媽一手挑高油燈,一手拿一塊小羊羔絨毯子,將明珍和世釗一並裹了,護住他們往宅子方向去,“如今秋天了,露重,別著涼了。看看,看看,這小臉都冰涼的。”
明珍聞著鼻端奶媽身上熟悉的味道,思及在葉大帥府上受的委屈,眼圈又紅了。
奶媽護著明珍世釗進了柳家大宅子,叫過管事的,讓他去告訴老爺一聲,孫小姐回來了,便仍護著兩個孩子往柳茜雲住的跨院裏來。
進了院子,奶媽將明珍和世釗領進堂屋,替兩個孩子一人倒了一碗溫在小焐扣裏的蜂蜜水,交給他們。
當奶媽看見明珍猶帶淚痕的小臉,大吃一驚。
“小姐,這是怎麽了?!”
明珍抿了一口蜂蜜水,搖了搖頭,表示沒事。
“不行!我得告訴小姐姑爺去!”奶媽畢竟經曆過人情世故,怎會看不出明珍眼裏的委屈,一擰身,往小姐姑爺房去了。
許望儼柳茜雲夫妻因為第一次放女兒獨自出去參加小朋友的生日宴會,難免擔心,是以本就沒睡,一聽奶媽說明珍是哭著回來的,趕緊披了衣服趿上鞋,一並來到堂屋。
一看,果然女兒明珍臉上淚痕未幹,鼻尖通紅。
又看了看坐在明珍邊上的世釗,男孩兒臉上倒沒有一點點愧色,想必不是他將明珍惹哭的。
“明珍,告訴爹爹,怎麽哭了?”
“……我沒事,爹爹。”明珍不想將那些女孩兒欺負她時說的壞話再重複一遍。
旁邊世釗卻看不下去,要仗義執言。他頂看不順眼的就是明珍一副息事寧人低眉順目的模樣。
“葉家的客人裏有三個女孩兒欺負明珍,說話極難聽,我看不過眼,拉著明珍就出來了。可是——還是叫伊受了委屈,所以伊一路上哭著回來的。”
“沒有哭一路。”明珍糾正世釗。
“總之便是哭了!”世釗冷哼了一聲。
柳茜雲心疼地摟住女兒,這是她的心尖肉,從小到大,別說打,連罵都不舍得罵一句,生怕伊吃苦受委屈。明珍又是一個極懂事的,從不教大人操心,疼伊都來不及,今日竟然被人欺負到哭。
世釗也欺負明珍,可是許望儼柳茜雲怎會不明白小男孩兒的心思,所以隻是睜一隻眼筆一隻眼,況且世釗很少真正惹明珍哭。
“爹爹,娘,我沒事兒。世釗哥哥已經替我出了氣。”明珍抱住母親柳茜雲微微發福的身子,微笑。
看見這小小一朵美麗白花似的微笑,世釗忽然明了,祖父給他講的故事裏,周幽王為能令美人一笑,賞賜以千金的行為。
第二十三章 風雲驟起(1)
轉天上學,世釗始終守著明珍,幾乎寸步不離,小小紀殊良隻能以眼睛瞪著世釗,卻無法宣示主權,大聲說不許和我搶明珍,明珍是我的。
世釗隻當沒看見殊良的死光眼。
淮閬幾次接近明珍,想同明珍說話,明珍都被世釗粗魯地拉開。
“世釗……”倒是明珍有些不好意思,淮閬早晨來時,將她和世釗將落在葉大帥府上的書包帶了來,並再一次代那三位小姐向明珍道歉,還給所有同學一人包了一大塊生日蛋糕。與淮閬的落落大方相比,反顯得他們十分小氣。
世釗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明珍便溫和地笑一笑。
舒先生進來上課,同學們便一一坐了,認真聽講。
舒先生麵有憂色,偶爾會分神,望向窗外。
隻是學生們多半不曾注意。
稍後自習時間,學堂裏打雜的老大爺將舒先生叫出去,說有外找。
舒先生囑咐學生們好好練字背課文,便轉出教室去。
一待舒先生離開教室,學生們等了一會兒,見舒先生沒有一點半點回轉的意思,便小聲嘁嘁講話。
“看見昨晚的煙花了沒有?”
“當然見了,真好看。”
“我舅母家是巡捕房的,聽說是葉大帥給女公子過十歲生日放的禮花。”一邊說,一邊偷眼看坐在教室另一頭的淮閬。
“我過生日要是也能放煙花就好了。”
“你爹你娘能給你放個炮仗就不錯了。”
“唉……”
坐在明珍前頭的沈依平轉過身來,“明珍,昨兒的生日宴會可好玩?”
世釗因坐得隔了一排,雖然聽見了,卻也不好替明珍回答,隻得看了明珍一眼,你別給我做老好人!
明珍沒有看懂世釗傳遞的信息,隻覺得這眼神恁地凶。
“明珍,問你話呢。”沈依平推了推明珍的手臂。
明珍抿了抿嘴唇,“還行,挺好玩兒。”
“有什麽好玩兒的,說來聽聽?”連一旁的同學也好奇起來。
明珍為難,伊隻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哪裏知道有什麽好玩的,隻得在腹內搜刮了,說:“點心很好吃,大帥府極氣派,裏頭客人都穿得仿佛西洋鏡裏的外國人。”
小孩子們即刻討論起來。
他們並不知道,外頭,舒先生見了一個風塵仆仆趕來的中年人。
“很久不見,舒兄別來無恙?”
“托賴,一切都好。”舒先生將來人引至學堂後院,一處開闊地,左右前後都能看得見,周圍又不方便藏匿,“周先生此來,太過危險,有什麽事,大可以找人帶信。”
“此事機密緊要,我不信別人,隻能親自跑一趟。”來人姓周,長相十分周正英武。
“此間不宜久留,畢竟是倭人的勢力,周先生有什麽要緊事,趕緊說罷,說完了我安排你離開。”舒先生點了點頭,周先生為人謹慎機警,若果不是要緊大事,斷不會貿然前來。
“舒兄也知道,如今新軍閥混戰,蔣介石率部討伐閻錫山馮玉祥,於中原展開廝殺,隻是目前形勢,於閻錫山馮玉祥不利,恐怕早晚閻馮都要下野……”周先生說到這裏,頓了頓,凝住舒先生。
舒先生略略點頭,表示知道外頭形勢。
“那舒兄可知道,一旦閻馮失勢,形勢將如何?”周先生提點。
舒先生皺了皺眉,沉吟不語。
周先生也不催促,隻是成竹在胸地等待。
“恐怕……蔣勢必要展開圍剿。”良久,舒先生才輕言道。
周先生點了點頭,“我此來,就是想拜托舒先生,為我黨做說客,遊說徽州軍閥,即使不能歸我所用,也不能讓他們歸附蔣軍。此事幹係重大,倘使舒兄推辭,我也不會埋怨先生,隻是還想請舒兄替我黨我軍籌措軍需物品藥材,我在這裏代表同誌們先謝謝舒兄了。”
舒先生微微一笑,潤雅的臉上,露出一絲不羈來。
“顧亭林尚言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辯?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我等有責任拯救天下於水深火熱。周先生放心,我不會推辭。”
“那拜托舒兄了。我代後方軍民,感謝舒兄。”周先生先是一揖到地,隨後又起身,大力握住舒先生的手,上下搖晃。
“周先生,不必客氣,與您相比,我所做的,實在微不足道。我著人送您出徽州,您一路注意安全。”
舒先生著打雜的老大爺送周先生去車站,言明這是自己在廣州讀書時認識的同學,特地來探望的,因他要上課,麻煩大爺送他下山。
舒先生望著周先生下山去的背影,山風拂過,卷起舒先生的一角衣袍。
“山雨欲來風滿樓嗬。”舒先生的眉心,擰了起來。
教室裏的孩子們並不知道外頭發生的插曲,猶自沉浸在葉大帥如何寵愛女兒,家中如何氣派的討論當中。
直至下午放學時候,這討論仍十分熱烈。
沈依平卻悄悄拉住明珍,同伊咬耳朵。
“明珍,或者是我多事,不過,你最好少同葉淮閬往來。”
明珍明眸望住沈依平,不解,為什麽伊也這樣說,世釗也這樣說?
“我爹爹說現在不太平,葉家現在看來固然風光,可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曉得今後怎樣?同伊走得太近的話……”
沈依平並沒有將話說完,因為伊看見世釗走了過來,便退了開去,向明珍說再見,背上書包走了。
“她同你說什麽?”世釗生怕明珍又受閑氣。
“她叫我不要同人過往太密。”明珍沒有直說淮閬的名字。
“伊倒是個明白人。”世釗拿過明珍的書包,“就你最笨。”
明珍不語,隻是反省,單世釗一個人說不要理淮閬,可以說是世釗不喜歡淮閬,可是沈依平也這樣說——
“總之你防她些沒錯。”世釗總結,然後拉住明珍出了學堂。
兩小孩子隨即一愣。
學堂門口,不但葉淮閬沒有下山,連葉淮閔也來了,站在妹妹淮閬身後,兩人旁邊,站著一個中年人,理著平頂頭,穿一身深灰色西裝,手裏拄著一根手杖。
中年人身後不遠處,是葉家一貫上山來接送葉淮閬的警衛員。
淮閔看見明珍走出來,微不可覺地向中年人點了點頭。
中年人微微一笑,上前來,彎下腰。
“這位——是柳明珍小朋友,對不對?我是淮閔淮閬的父親,葉放。”
一言即出,餘人皆驚。
第二十四章 風雲驟起(2)
世釗一下子閃身到明珍跟前,護住明珍,仰起頭來。
“昨天是我把果子汁潑到那三個醜八怪身上去的,與明珍無關!”
葉放看著擋在明珍跟前,一副老母雞保護小雞的模樣,並不覺得受了頂撞,反而深覺有趣,忍不住便微笑起來,惹來警衛員詫異地一瞥。
葉放是何許人也?
皖係軍閥,殺伐決斷,揮斥方遒,隻消冷冷的一眼,已經足以教成年人嚇得魂飛喪膽,不料竟對這個孩子如此和顏悅色。葉家的公子們,隻怕也很難得見父親如此溫和一笑罷?
“你就是昨晚那孩子?果然好氣魄,好膽識。”葉放不以為忤地摸了摸世釗的頭,“男孩子至要緊是要能保護自己在意的人,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真真枉為男子漢。”
世釗原以為會被嗬斥,不料竟得了表揚,微微一愣。
倒是明珍鎮定,從世釗身後走了出來,一手牽住世釗的手。
“我是柳明珍,請問葉伯伯找我什麽事?”
葉放仔細打量明珍。
小小女孩子穿一件月白底秀纏枝蓮紋襦衣,黑色筒褲,圓口繡鞋,沒有裹腳。黑色頭發左右紮成兩條辮子後盤在耳後,係著水色閃銀絲帶。這絲帶看得出不是俗物,應是進口洋行裏才有的東西。這孩子並不張揚,隻在小細節上,透出伊家徽州富豪的背景來。
“我聽說你在我府上受了委屈,哭著回家,十分過意不去。所以趁著接淮閬放學,上來代那三個女孩子向你道歉。是我葉放治下不嚴,以至他們放縱家人,口出狂言。”
他怎麽知道我是哭著回家的?明珍狐疑,卻不多嘴,隻是輕輕搖頭,“不是葉伯伯您的錯。”
“真是好孩子。”葉放微笑,向後頭伸出手,警衛員立刻將兩個包裝精致的紙盒子遞上。
葉放將盒子人手一個,交給明珍與世釗,“這是賠禮,希望兩為小朋友不要生氣,以後還請多來府上做客,同淮閬做好朋友。”
明珍看了看一旁戰戰兢兢的奶媽一眼,奶媽趕緊點頭,明珍這才收下盒子。
“謝謝葉伯伯。”
勖家的司機見狀,也趕緊示意自家少爺收下。
世釗不情不願地收下,隨手塞進書包裏。
葉放看見了,隻是笑著微微搖頭,看起來勖家這個孩子,脾氣很大啊。
“葉伯伯家的車就在山下,將你們一起送回家可好?”
“不敢勞煩葉大帥。”奶媽上前來,領過明珍。
“我同明珍一起走。”世釗自然是更加不想理會葉淮閬和那個始終微笑著的葉淮閔。
葉放也不強求,自領了兒女下山。
“明珍世釗,下次有時間來我家玩啊。”葉淮閬走出幾步,又回過身來對明珍和世釗揮手。
奶媽等葉放一行去得遠了,才蹲下身,猛地摟住了明珍,上下撫摩,“我的小姑奶奶,你沒事兒罷?”
“奶媽,我沒事。”明珍啼笑皆非,她能有什麽事?大庭廣眾,葉大帥難不成還會為難她一個小孩子?
“阿彌陀佛,趕緊回家,奶媽給你在菩薩跟前上柱高香。”奶媽領著明珍下山了,世釗也隨同自家司機下山回家,自不必說。
葉放一行下了山,上了自家的黑色克萊斯勒-道奇。
車上,崔姨太穿著一件寶藍旗袍,肩上披著一條雪貂毛的披肩,坐在車廂裏。看見丈夫兒子女兒上車,軟語溫聲地問:“從山上走下來,累不累?斂之,看你都出汗了。”
崔姨太自襟口抽出真絲絹子國葉放抹汗。
葉放年輕時隨段將軍征戰四方,左足曾受過重傷,雖然經過及時治療,保住了左腳,然而卻不能吃重,所以徒步上山下山,於葉放,其實是極辛苦的。
葉放順勢握住崔眉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才鬆開。
“斂之……”崔姨太略紅了紅臉,“孩子都在——”
淮閔隻做未見,將頭轉向一側,望住車窗外頭,淮閬卻吃吃笑,用手指刮自己的臉皮。
崔姨太羞窘,臉皮紅得幾乎滴下汁來,伸手用手絹拍打女兒,兩母女笑成一團。
葉放任妻女笑鬧,隻轉頭沉聲問兒子,“淮閔,你怎麽看柳家那女孩兒?”
“年輕雖幼,可是少年老成,十分鎮定。昨夜雖然當眾受辱,可是並不當即發作,是個能忍辱負重的孩子。”淮閔頓了頓,“十分善良,並不語人長短。”
“哦?何以見得?”葉放很少見自己最小的兒子對女孩子有如此評價,淮閔除了妹妹淮閬,是頂不喜歡女孩兒的。
“您今日親來致歉,伊大可以將昨天所受的委屈,原原本本地告訴您,然則伊絕口不提。柳家也沒有出來為難的意思,可見伊回去也並沒有同父母多嘴。是個口風嚴謹的。”
葉放點了點頭,有意無意地看了崔姨太一眼。
崔姨太則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唇。
葉放雙手拄在手杖的大理石圓柄上,“淮閔可有喜歡的女孩子?我看也得開始給你留意起來了,畢竟再過兩年,你也大了。”
淮閔聽了,心下一驚。
“父親,大哥二哥三哥都還未成親,尚輪不到我。”
“誰說要叫你成親了?看你這孩子——”崔眉接過嘴去。“你三個哥哥,都有了對象,隻等你父親去提親。淮閔你還小,你父親多疼你,想叫你自己選一個喜歡的。倘使目前還沒有,你也可以慢慢找起來了。”
“謝謝父親和姨母。”淮閔隻得這樣說,心裏卻浮起明珍溫柔的表情來。
“爹爹媽媽,我不要那麽早成親!”一旁淮閬卻大聲說,“外國女子,有十八九歲還是閨女的,還可以到世界各處旅遊,見識各種風光。我以後也要學著開飛機……”
“夠了,閬閬。”葉放低喝,“你也不顧惜你母親,女孩子說這些像什麽話?!你給我好好地留在徽州,用心讀書。學一學柳明珍,穩穩當當地,做個大家閨秀。那孩子比你小一歲,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幾。”
“母親,您看父親!”淮閬偎向母親崔眉懷裏撒嬌。
“你父親說得沒錯,你是要學一學柳家姑娘。那孩子頗穩當,也有氣度,以後是個鎮得住的。”
淮閔看了看一唱一和的父親和崔姨太,心裏不知怎地,浮上一種奇怪的預感。
這事兒,還沒完。
第二十五章 風雲驟起(3)
葉放同妻兒一起回到家中,自同參謀將官一起進書房談論政局。如今局勢不穩,恐怕蔣軍終要勝出,割據形勢將變,他們要早做打算。
崔姨太則領了淮閔淮閬進了內堂,著傭人送上點心茶水後揮退傭人。
較之丈夫的前幾個孩子,崔姨太更喜歡淮閔,因為淮閔年紀同淮閬接近,況且當年她進門時,淮閔才方出生,又在她跟前長大,對她的敵意沒有其他孩子那麽深。
“功課學得怎樣了?可有什麽地方不懂?倘使不懂,可以去找你父親,他雖讀書不算太多,但勝在經驗豐富。”崔姨太給淮閔取了一塊栗子糕放在碟子裏,“你父親總是對我說,淮閔是最有潛力的,隻要不是死讀書,腦子再活一些,肯定能青出於藍。”
淮閔微微一笑,並不答茬。
崔姨太也不介意,又轉向女兒淮閬。
“在學堂裏可還適應了?先生教得功課不難罷?”
淮閬咽下一口栗子糕,“都挺好的,就是如果能自己上下山便好了,總要警衛員騎腳踏車接送,大家會看不起我。”
“怎麽看不起你?”崔姨太挑起一邊描摹精致的細長眉毛來。
“學堂裏的同學多半都自己上學,不要家長接送,即使有人是家人接送的,也多數用自己的腳。”淮閬偎進母親懷裏,“母親,讓我學騎腳踏車罷,等我學得熟練了,就自己騎車去學堂。”
“胡鬧!”崔姨太一聽,便豎起眉毛,“萬一摔個好歹的,我怎麽向你父親交代?”
“四哥——”淮閬轉而向哥哥求救,“你同母親說一說嘛。”
淮閔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
崔姨太已先一步截住淮閔,“這事兒我不能擅自允了你們。”
“母親……”淮閔搖晃崔姨太的手臂,“上海許多名門淑女,都會騎腳踏車,那可是門楣的象征呢。貴族女子還舉行腳踏車比賽呢。”
崔姨太伸手彈一彈女兒的額角,“我看你哪裏是怕同學笑話你由警衛員送進接出?分明是自己玩心太重,你爹爹不讓你學開汽車,你就把腦筋動到腳踏車上去了。”
淮閬被母親揭穿了,也不尷尬,隻是嘻嘻笑。
“好了好了,我磨不過你。”崔姨太摸摸女兒的頭頂。
“母親萬歲!”淮閬振臂高呼。
“先慢點高興。”崔姨太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也沒有答應你。”
“母——親!”淮閬幾乎跺腳。
“等你父親議事散了,我去問過他,假如他不反對,我就允你去學腳踏車。”崔姨太思及自己少女時也是一個向往先進,渴求自由的女青年,便軟下心來。
“四哥四哥,我可以去學腳踏車了!”淮閬歡呼一聲。
淮閔隻得搖頭失笑,這個妹妹,始終還是孩子心性。
等葉放議事出來,崔姨太果然在吃飯時將女兒的要求婉轉地對丈夫提了出來。
葉放一聽,先是微微蹙起了威武的濃眉,轉而看見女兒祈求的目光和妻子溫柔的淺笑,複又想起女兒那副你不允我也會偷偷實現的脾氣,不由得點了點頭。
“但是——”在淮閬歡呼之前,葉放沉聲說,“要有警衛員跟在後頭,你不許給我亂跑。”
“是,父親!”淮閬推開椅子,站起身來,腳跟一並,行了個軍禮。
“你看這野丫頭,究竟像誰?”葉放皺眉。
“自然是像你這個做父親的了。”崔姨太拿真絲絹子掩唇而笑。
四個男孩子都不做聲,家裏淮閬最受寵愛,他們已經見怪不怪。
“對了,明天起,下了課,就進我的書房來罷,一起議事。你們也都大了,早晚要接過我手上的權力。”葉放倏忽宣布。
不意外地,男孩子的臉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欣喜表情。
崔姨太卻暗暗斂下眉來。
淮閬學腳踏車上手極快,隻一天,已經能像模像樣地在大帥府的花園裏騎進騎出了。
警衛員隻在最初時候,上手扶了幾把。
過了幾天,淮閬自覺熟練了,便吵著要騎腳踏車去學堂。
崔姨太實在拗不過女兒的軟磨硬泡,終是答應了,不過還是要女兒答應,讓警衛員跟在後頭,萬一出了狀況,也好即時相助。
“路上當心,覺得騎不過去了,就下車來,別硬撐。”淮閔在妹妹騎車上學的第一天,叮囑妹妹。
“我知道了四哥。”淮閬明朗一笑,騎上腳踏車,上學去了。
淮閔站在窗前,望著妹妹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知恁地,右眼皮“突突”地跳個不停。
“擔心妹妹?”葉放著一身薑黃色筆挺軍裝走到兒子身後,與淮閔一起望著窗外。
淮閔點頭,是有些擔心。
“閬閬年紀雖下,膽子卻大,做事也夠潑辣,我倒是放心她的。”葉放若有所指地對淮閔說。
淮閔抿了抿嘴唇,他明白父親是意指他不夠心狠手辣。
“走罷,先生已經在等你了。”葉放拍拍小兒子的肩膀。
淮閬騎腳踏車到學堂上學,即時引起了轟動。
徽州地方,民風最是淳樸,說難聽些,便是封建保守。
女子極少拋頭露麵,能進學堂讀書的女孩子,家裏已是極開通的了。
但能似淮閬這樣,非但能進學堂讀書,還能穿西式褲子半筒馬靴騎腳踏車的,究竟是少的。
何況腳踏車還不是尋常人家都有的,乃是稀罕之物。
孩子們上課時都心思浮動,效率全無。
舒先生太息一聲,也不多少什麽,隻放了作業下去,囑他們自修。
午飯時候,果然學生門都圍在了淮閬的腳踏車跟前,不肯散去。
那是一輛黑色女式腳踏車,橫梁斜成三角形狀,方便上下,把手高於座椅一些,左右呈八字造型,前輪的輪軸上,拴著鈴鐺,轉動起來,就會發出清脆悅耳的玎玲聲響,遠遠的就知道是腳踏車來了。
學生門幾羨慕又敬畏淮閬,羨慕她小小年紀,竟然已經會騎腳踏車,敬畏淮閬深不可測的能力。
“明珍你想學的話,休息天我叫我家司機帶上我們一起去學。”世釗小聲在明珍耳邊說。
“我——也想學。”殊良跟在後頭,竟然聽見了。
“去去去,小孩子湊什麽熱鬧。”世釗最不耐煩紀殊良像跟屁蟲似地粘著明珍。
“明珍——”殊良立刻眼淚汪汪地望向明珍。
明珍搖搖頭,她固然覺得新鮮好奇,可是——
“我要問過爹爹和娘。”
另一邊,淮閬已經大方地任由同學推著自己的腳踏車在學堂前頭的開闊地上體驗起來了。
第二十六章 風雲驟起(4)
騎著腳踏車上下學的葉淮閬成了徽州城裏的一道風景,很快,徽州城中有些身家的士紳富賈子女,凡是有條件的,便都開始騎腳踏車,一時蔚然成風。
明珍到底是孩子,看見同學裏頗有幾人已經騎得有模有樣,心裏很是羨慕。
回到家裏,看見舅舅家的承冼也騎腳踏車過來她家的院子,便有些動心。
許望儼因為生意忙,未曾注意,可是柳茜雲卻留心女兒看著二哥家的承冼時,眼睛裏那種極其渴望的神色。
這日用過晚飯,傭人撤去了碗筷,將桌子抹幹淨了,便下去休息了。客堂間裏隻剩柳茜雲與兒女們。
柳明珠也已經六歲,家裏說好了,等過了年,把明珠也送進學堂裏去。現在明珠已經拿了姐姐明珍的舊功課,開始描紅識字。明輝明耀兩兄弟自然也跟著姐姐,在一邊有模有樣地照葫蘆畫瓢。
柳茜雲一邊做小衣服,一邊同女兒說話。
“你三舅媽有了身子,希望今次是個女兒,往廟裏求了好幾次了。她說女兒貼心,如果生個女兒似你這般,她也不枉一把歲數還有身子了。”柳茜雲拿針尖在頭發間抿了抿,潤了潤有些發澀的針,“她說你三舅舅一直都想要個女兒。”
明珍抿了抿嘴唇。
明珍或者天真,可是卻並不遲鈍。
家裏舅舅舅媽們常常說,明珍命好,一出生就入了宗祠,上了家譜,是女兒家至上的榮光,不似她們這些媳婦兒,上了家譜,也不過是柳徐氏,柳韓氏,柳舒氏。如果是妾室,則連上族譜的份兒都沒有。
明珍小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麽舅舅舅媽,特別是幾個舅媽,一個個都在她跟前說她命好?待長大了些,進了學堂,聽舒先生講女子在徽州舊時,地位如何低下,動輒父兄親族就可以以家法取其性命,毫無自由可言時,明珍才明白,祖父柳直,確然格外喜歡她,並沒有約束她的成長。
可是,明珍更加知道,祖父也沒有約束幾個孫子的成長,約束他們的,是他們的父母。
明珍不以為三舅媽今次如果生了女兒,會得到同自己一樣的待遇,因為舅舅舅媽並不如她的爹爹和娘一樣開明。
“你和二房裏的承冼要好,也別太明顯了。”柳茜雲咬斷絲線,將繡好了的一塊小肚兜放在繡籃裏,“免得其他房的孩子以外咱們偏幫二房,到時候聯合起來欺負承冼,你的好心,反害了他。”
明珍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大家族裏的明爭暗鬥,究竟是躲不了。
“最近學堂裏可有什麽新鮮事?講給娘聽聽?”柳茜雲又取過勾針,打算給女兒勾一件背心。
“也沒有什麽,隻是大家都在學騎腳踏車。”明珍輕聲說,仿佛怕驚擾了在一邊描紅的弟弟妹妹。
學騎腳踏車嗬——柳茜雲看了一眼女兒眼睛裏隱隱的渴望,微笑,“明珍想學麽?”
明珍大力點頭。
柳茜雲想了想,“想學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那車我看都高高幺幺的,萬一摔著了可怎麽好?我們先問過了你爹爹,你看好不好?”
明珍笑了起來,“謝謝娘。”
柳茜雲伸手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心思開始野了。”
明珍有些羞澀地捂著額頭笑。
“姐姐笑什麽?我也要聽!”柳明珠扔下手裏的毛筆,跑過來,也不管墨汁子濺了滿襟,連兩個弟弟的臉上都濺著了。
“娘,我也要,我也要!”兩個男孩子哪裏還能坐得住?也如鸚鵡學舌似的,跟了過來。
“我跟你們大姐說,要用心學習,萬勿三心二意的,辜負了父親對你們的期望。”柳茜雲四兩撥千斤,避重就輕地說。
胖冬冬的明珠即時泄氣,恰好奶媽進來,招呼孩子們洗漱睡覺,便借機跑了。
柳茜雲望著明珠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對明珍說,“一樣懷胎十月,吃一樣的米,喝一樣的水,爹娘一樣的關愛,可是你們姐妹,卻是截然相反的性子。”
“一樣米養百樣人,娘。而且,妹妹性格活潑,正好補足了我的沉靜,再好不過。”明珍抱一抱母親,“我也洗漱休息去了。”
“去罷。”柳茜雲極欣慰,沒白疼了這個孩子。
入夜,許望儼從工廠裏回來,洗去一身疲憊,回到房裏,見屋裏還點著燈,不免有些奇怪。
如今政局緊張,軍需吃緊,工廠裏常常連軸趕工,隻為了能提供充足的軍需。
城裏已經有商人開始囤積居奇,而柳直卻不想看見民不聊生,所以一直在保證軍需供應的同時,還加緊生產民用物資。是以近來他也十分忙碌,要緊著資金周轉,常常很晚回家。他體恤妻子,一早同妻子打過招呼,叫妻子不必為他等門,早些休息。妻子也很少違逆他。
挑開外間的簾子,進了內間,隻見妻子半靠在床上,床頭幾上亮著煤油燈,手裏拿著一本脂硯齋石頭記,似盹未盹。
許望儼笑著搖了搖頭,上前將油燈撚得暗了,準備扶妻子躺下。
誰料手在碰到妻子的肩膀,伊人變抬眼望了過來。
看見一雙雪亮的明眸,許望儼心中一暖。
“這麽晚了,還沒睡?”揭開被子,許望儼躺在了妻子身邊。
柳茜雲微微羞赧地一笑,將手裏的書擱到床頭幾上,“我有事想對你說,所以等了一會兒。”
“叫夫人久等了。”許望儼側身吻一吻妻子的額角。
柳茜雲搖了搖頭,“工廠裏的事可還順利?”
許望儼微微歎息,“現今還行,隻是——”
“隻是如何?”
“軍隊裏催得緊,我們趕著把貨出了,可是款項卻總要拖上一段時間才能到帳。長此以往,總不是辦法。”
“父親怎麽說?”柳茜雲皺了皺眉,“還要接他們的單子?”
“不接怎麽成?我們得罪不起軍閥。”許望儼摟住妻子,“人說官商勾結,可是有幾人曉得為商的難處?”
柳茜雲伸手拍撫丈夫胸口,默默無聲。
“對了,夫人說有事想對我說,未知是什麽要緊事?”許望儼平複情緒,笑著問。
“明珍說想學腳踏車,我說總要先問過你才行。”
“學腳踏車?”許望儼思及最近在城裏常常看見有孩子騎著腳踏車招搖過市,微微蹙眉。“怎麽想起這個來了?”
“想必是看見別的孩子騎,心裏羨慕。”
“……”許望儼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等再大兩歲罷。那些車子都高,明珍畢竟矮小,萬一摔著了自己便罷了,如果撞了人,毀壞了物品,便不好了。”
柳茜雲點頭,她心裏也是這樣想的。
“你好好同女兒說,就說這是我的意思,不是不讓她學,隻是要過兩年,她再大些,個子高些,腳夠得著地,萬一刹車不及,腳一踩地也能停下,這樣比較安全。”
“是,還是夫君思慮周到。”
隻是兩夫妻萬萬不曾想到,他們這樣的決定,日後卻幾乎釀成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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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盡量與流言時一樣,保持日更的速度,最慢也隔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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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努力,呈現給大家一個精彩的故事,以饗讀者。
加油……
第二十七章 風雲驟起(5)
舒先生近日俗務繁忙,常常布置了作業,便叫學生們自修。
“先生最近都不給我們講故事了。”殊良趴在課桌上,十分無聊。
“就你成天惦記著講故事。”世釗決不放過機會嘲諷殊良。
“可是先生講的故事比我爹爹講的故事好聽啊。”殊良噘嘴。
“殊良想聽什麽故事?”明珍輕輕問,免得世釗沒好氣,把火氣都撒在殊良身上。
“就先生講的蘇武牧羊,荊柯刺秦,我都很喜歡聽。”殊良看了世釗一眼,對明珍笑著說。
“殊良希望聽這些故事啊。”明珍微笑,果然是男孩子嗬。
“不知道舒先生最近忙些什麽,總來去匆匆的樣子。”沈依平寫好了作業,也回過身來參加聊天。
“聽說舒先生家裏出了事,舒先生的兄長犯了事,被張督軍下了獄。”有大孩子消息靈通,小聲說。
“難怪最近都沒有看見舒開雲來上學。原來是他父親出了事啊。”
“舒家這些年好象很不太平啊。”
教室裏鬧哄哄地談論起來。
“我們找時間一起去看看舒開雲罷。”明珍總記得舒開雲在那年的運動會上,對她的好。以明珍的性格,自是受人滴水之恩,定當湧泉以報。
“要去,也得早去早回。”沈依平淡淡地說,“現在城裏開始實施戒嚴令,下午三點放學,進城已經快四點,找到舒家,進去探望時間,恐怕不能超過兩刻鍾,五點以前便要出城,否則戒嚴以後,在城中走動,隻怕不安全。”
明珍微愣,家裏爹爹和娘很少對她說起政局,即使偶爾談及,也是輕輕帶過,所以明珍隻知道外頭在打仗,但徽州總算還太平,卻不曉得徽州的形勢已然如此緊張。
見明珍神色,沈依平也不好多說什麽。可是,沈依平卻是知道的,因為家裏做百貨生意,物價因局勢動蕩而飛漲,更何況父親曾經憂心忡忡地說,日本人來了,隻怕以後生意會更加難做。
日本人在北方燒殺搶掠的消息,也時有耳聞,所以一時間人人自危。
明珍望向坐在一邊如同高貴公主的淮閬。
“淮閬——不能求你父親幫忙,將舒學長的父親釋放麽?”明珍小聲問。
淮閬看了明珍一眼,微微搖頭。“倘使是我父親下命抓的人,那有他一句話,放人也便放人了。可是,下令抓人的,是張督軍。他同我父親不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明珍垂下眼簾。
原來外頭的形勢這樣複雜。
是她天真了。
“不過明珍是我的朋友,朋友求我,我一定盡力。”淮閬笑容明麗,“我去問問父親,有一線希望也是好的。”
世釗頗意外地望了望淮閬,他當淮閬已經一口拒絕了,不料竟然峰回路轉。
看見明珍露出一個感激的笑來,仿佛心情也略好了些,世釗也高興起來,向淮閬一笑。
沈依平看著胖乎乎,不斷和明珍說話的紀殊良,時刻注意明珍一舉一動的勖世釗,還有事事出人意料的葉淮閬,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
中午學堂裏打雜的老大爺敲過了下課雲板,又對學生們說,下午舒先生不進教室了,大家吃過飯就可以放學了。
學生們轟地一聲,取了蒸在籠屜上的飯盒,坐在教室裏,邊吃邊笑鬧。
家境好的學生,帶的都是飯盒,裏頭盛的有排骨魚蝦鹵蛋;家境差些的學生,不過是幾個包子一點鹹菜。好在大家並不嫉妒嘲笑。
明珍帶著一個不鏽鋼雙層飯盒,同世釗的飯盒一模一樣,是勖鈞的洋行裏的貨品,一式兩件,一件給兒子,一件便給了明珍。
也怨不得柳家其他房的要說明珍命好,勖家對明珍的不同,教旁人看了,的確眼紅。
明珍揭開飯盒蓋子,上層是一隻腐乳雞腿,一塊椿芽悶蛋,另有一小撮拌筍絲,下頭是珍珠米飯。
“明珍的飯好香。”殊良看見明珍的飯盒,幾乎流下口水來。
“吃你自己的飯。”世釗拿筷子敲了敲殊良的頭。
明珍看見殊良噘起嘴,便拿筷子夾下一筷椿芽悶蛋放進他的飯盒裏。
世釗即刻冷下臉來。
明珍隻覺得好笑,把另一半悶蛋夾進世釗的飯盒裏。
“明珍,給你吃我的掛霜排骨。”殊良有來有往。
“明珍給你吃我的咖喱牛肉。”世釗賭氣似的,也往明珍的飯盒裏盛了一勺菜。
沈依平看得“嗤”一聲笑出來。
明珍漲紅了臉,隻得訥訥地說謝謝。
淮閬則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世釗同明珍感情真好。”
“誰同她感情好了?!”世釗驀然臉皮一紅,轉過身去,再不看明珍。
明珍也不以為意,世釗這樣子對她也不是一天兩天,她早已經慣了。
吃過飯,學生們漸漸散了。
因為今日提早放學,來接孩子們放學的家人都還未到,明珍世釗殊良依平和淮閬都沒有即刻下山,而是在學堂前的空曠地玩耍。
幾個人跳了會兒房子便覺得無趣。
淮閬便提出騎腳踏車比賽。
殊良還小,不會騎。明珍則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我不會騎。”
淮閬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睛,“明珍不會麽?”
“你們比就好了,我同明珍在一旁看就行。”殊良拉住明珍的手。
“誰說明珍要同你一起看了?”世釗搶給明珍的手,“明珍,這腳踏車是極好學的,我包準你一學就會。”
明珍微微搖了搖頭,“我爹爹和娘說,我如今還矮著些,等過兩年我再長高點,就讓我學。”
這時淮閬走上前來,握住明珍的另一隻手,“明珍,你偷偷學會了,也無妨的啊。反正不教你爹爹和娘知道不就成了?”
明珍遲疑,她答應了父親和母親的,明珍不想違背約定。
看出明珍的遲疑,淮閬笑了笑,“反正今日還早,有世釗和我護著你,你先試一試,倘使不成,我們也不逼你。隻是少了一個人玩,總有點遺憾。”
明珍看看世釗,世釗鼓勵地朝明珍點了點頭。
“那——我試一試——”明珍不是不心動的。
“放心,我護著你,一定不教你摔交。”世釗拍胸脯說。
淮閬牽過自己的腳踏車。
淮閬的腳踏車是葉放專門送給女兒的,所以是女式的,並且比一般腳踏車要矮許多,方便上下。
世釗先教明珍怎樣扶穩了龍頭,然後演示給明珍看怎樣上車下車,待明珍看明白了,才讓明珍坐上腳踏車。
等明珍上了車,世釗與淮閬兩人,一左一右,扶住腳踏車的後座,幫助明珍掌握平衡。
明珍戰戰兢兢地開始踩腳踏車,左右搖擺,驚叫連連。
沈依平在一邊看得笑到打跌,她自己學腳踏車時,怕也是這樣一副情狀罷?
過了一會兒,淮閬先行放開了手,因為明珍的右側已經掌握得很好。
待明珍有騎了一會兒,世釗也一點一點放開了手,見明珍偶有不穩,才伸手扶一扶。
過不了多久,明珍已經騎得十分像樣。
“明珍加油!”殊良這時才悄悄放開手,將手心裏的汗擦在褲子上,替明珍加油。
“明珍你看,你已經學會,完全不要我們幫助。”淮閬出聲說。
明珍聽了,心中一驚,下意識回頭一看,果然身後已經沒有世釗和淮閬的扶持。
這一回頭不要緊,手上的龍頭卻失去了平衡,朝著斜坡出的山路便衝了過去。
“明珍!”殊良叫出聲來。
“明珍,不要怕,穩中龍頭!”世釗喊著追了過去。
然則心慌意亂的明珍哪裏還聽得見?
龍頭七扭八歪搖晃著,腳踏車順勢在山路上左右搖擺地滑出好遠,然後衝出石板山路,直望一條山澗衝了過去。
這條山澗在翠屏山上不算寬,然而極深,偶有牛羊掉下去,再也不見上來的事發生。
也正是這條山澗,所以家長們才執意要教人接送孩子,以免出了意外。
明珍連人帶車,直直朝山澗摔了下去。
後頭,殊良依平驚叫出聲,淮閬捂住了嘴巴,世釗狂亂地跑過去,麵如死灰。
遠遠的,隻聽見山澗裏傳來及迢遙空洞的落水聲。
第二十八章 風雲驟起(6)
這一刻,世釗隻覺得成個世界都死一般寂靜,一切都仿佛凝固在時間裏。
他的眼底,隻留下明珍摔落山澗的一刹那,回頭望向他的驚恐眼神。
“明珍!”倒是沈依平拉著殊良驚叫著趕了上來,“明珍!”
世釗最先跑到山澗邊上,抓住山澗旁茂盛的野草,往山澗底下看去。
山澗深不見底,黝黑森冷,有寒氣直往上湧。
“明珍……明珍……明珍……”喊聲激起一片回聲。
“……在……這兒……”
就在一片回聲當中,世釗聽見微弱的聲音。
“噓……”世釗將食指豎在唇前,然後側耳傾聽。
“……在這裏……”果然風裏有極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可是世釗卻沒有看見明珍在什麽地方,隻望見黑洞洞的深澗。
世釗回過身來,對在他身後,一臉無措的淮閬和依平說,“你們抓住我的後腰,我探出身去看。殊良,你趕緊去叫人來,我怕明珍撐不了太久。”
胖胖的男孩點了點頭,撒開兩跳小胖腿,飛奔向學堂,也許打雜的老大爺還沒有走,他要去求救。
沈依平解下書包帶子,係在世釗腰上,然後同淮閬一人拉住一邊帶子,牙關咬緊,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扯住世釗,好教世釗能探身出去。
世釗撥開一尺長的深草,探出半個身體去,“明珍,你在哪裏?”
“……在……下麵……”明珍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淚意。
世釗循聲望去,終於看見了明珍,心下微微一鬆,隨後又猛地吊了起來。
明珍被卡在一塊正好凸出來的石壁上,山壁上雜生的野草遮擋了視線,倘使不探身出來,根本無法發現明珍。
隻是那一下塊突出的石壁因生在陰麵,長年不見陽光,長滿了綠色青苔,滑不溜手,明珍的體重漸漸壓得青苔脫離了石壁,也帶得明珍一點點向外滑去。
“明珍,你堅持一下,殊良已經去叫人了,馬上就能把你救上去了……”世釗感覺身後的淮閬和依平已經力竭,隻怕再也拉不住他,到時候連累她們倆也一起摔下山澗就不好了。
世釗回頭,忽然十分鎮定地說,“拉我上去。”
依平同淮閬用力,將世釗探向山澗外的身體拉回來。
世釗解下自己的書包帶,連同殊良與明珍的書包帶一起,緊緊係在一起,左右看了看,總算看見一棵五針鬆在一丈開外。目測了一下距離,世釗將長長的書包帶交給依平,“如果我掉下去了,同你們無幹。”
淮閬咬緊了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事情發生的突然,出乎她的意料。
她隻是想教明珍知道,她已經學會騎腳踏車了,而且騎的很好。她沒想到明珍會受驚。
世釗拽住書包帶,一點一點,順著山壁往下。
“世釗,你上來。”驀然,舒先生帶著打雜的老大爺趕來,兩人身後是跑得氣喘籲籲的殊良。
世釗默默地又抓住包帶爬上來,現在不是他逞強使意氣的時候。
舒先生將盤在一塊的一捆麻繩抖開,一頭在五針鬆的樹幹上繞了幾繞後又交到大爺手裏,一頭緊緊拴在腰上,轉頭叮囑幾個孩子,“你們都不許靠過來,此間太過危險。”
孩子們聽話地退開。
舒先生垂下山澗,看見明珍白著一張小臉,上頭沾滿了泥土與青苔,已經滑到了突出的石壁邊緣,隻兩隻手還死死地摳住了石縫。
舒先生伸手,試了兩次,才將明珍抱到了懷裏,然後拿一條圍巾將明珍與自己係在了一處。“明珍,好孩子,抱緊我的脖子,你行不行?”
明珍蒼白著臉,點了點頭。
舒先生再不多說什麽,拽了拽麻繩。
上頭大爺收到信號,用力向上拉,一點一點,將舒先生同明珍一起拉了上來。
當舒先生抱著明珍甫一踏上地麵,幾個孩子就都圍了上來。
舒先生將明珍從胸前放下來,輕輕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觸摸明珍四肢。
“明珍,告訴我,哪裏覺得疼?”
明珍隻是搖了搖頭,然後淚盈於睫地望想淮閬,“對不……起……你的……腳踏車……”
明珍的聲音哽咽起來,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淮閬拚命搖頭,“明珍,性命要緊,腳踏車算什麽……”
“來,明珍,我背你下山。”舒先生背起明珍,“你們也都各自回家,今天發生的事,我會一一去你們家裏,同你們家長溝通。”
“先生——”世釗看著舒先生背上,無聲哭泣的明珍,“我——”
“你也回家去,世釗,我叫大爺把你們都送到家門口。”舒先生難得厲聲說,“我不罰你們,是因為我先失職,可是並不代表你們沒有錯。”
說完,舒先生背起明珍,一步步下山去了。
打雜的老大爺也默不作聲地催促孩子們下山。
依平牽著殊良的手,心裏有種預感,這件事恐怕不得善終,也許會將所有人都卷進暴風眼中去。
而淮閬,則看著走在她身前的世釗,滑下兩樣清淚。
自明珍被救起來的那一刻,世釗再沒有看她一眼,仿佛她由始至終,都不存在般。
她的百般努力,被這突然發生的意外,抹殺得一幹二淨。
許望儼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兒。
當明珍被舒先生送回家時,隻得柳茜雲同奶媽孩子們在家,許望儼還未下班。
等下了班,同嶽父一起進門,下人麵色驚慌地說,孫小姐被學堂裏的先生送回來,身上全是傷。當心翁婿二人對望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趕緊扔下公文包,大步跑向自家的跨院。
隻見院子裏奶媽揪著一角衣襟,在抹眼淚,明珠明輝明耀噤若寒蟬,傭人們端著盛熱水的銅盆進進出出。二房舒氏捏著絹子,神色十分凝重。
“這究竟是怎麽了?我的明珍怎麽會傷著了?”柳直大聲問。
整個院子裏竟無一能答。
“柳老爺,許先生,一切都是下在的錯。”舒先生從堂屋裏轉出來,麵色疲憊。
“舒先生,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許望儼溫聲問道。
“我家中最近出了些事,不得以要回去替老父老母處理,對學堂的事,顧慮不周。今日提前將學生們放了……”
舒先生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大致講了一遍,“明珍不慎摔下山澗,是我有錯在先。幸好及時救了上來,否則在下真是死也難辭其咎。”
“我的明珍可受了傷?”柳直此刻才不關心究竟是怎樣傷著的,隻想知道外孫女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
“已經請了大夫來,正在裏頭檢查。”二房舒氏這時走上前來,伸手輕輕撫摸柳直的後背,“老爺莫急,明珍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柳直握住舒氏的另一隻手,“是,一定是的。”
隔了一會兒,大夫提著醫箱走了出來,眾人即刻圍上去詢問。
大夫搖了搖頭。
“並無大礙,隻是擦破了皮,都是些外傷,搽點紅藥水,沒幾日就好了。隻是小姑娘受了驚嚇,恐怕夜裏會發燒,要仔細觀察,是否惡心嘔吐暈厥,如有以上症狀,還是送進洋人的醫院裏去比較妥當。”
“謝謝大夫,謝謝大夫。”舒氏忙遞了藥資和封包給醫生。
醫生客氣兩句,收下走了。
柳直連忙與許望儼一起進了屋。
明珍被安置在床上,已換過一身幹淨的衣服,額頭手臂上都有擦傷紅腫,最可怖是一雙白嫩小手,十個指甲幾乎都翻起來,裏頭嵌著沙泥同苔蘚,指甲顏色紫黑,很是嚇人。雖則洗過了,但指甲縫裏終究剔不幹淨。
“明珍,我的寶貝……”柳直搶到外孫女床前,老淚橫流。
這是他珍寶般嗬護著的孩子啊,怎麽就傷著了,怎麽就傷著了?!
聽舒先生所講,並不是明珍自己不小心,摔下去那麽簡單。隻是舒先生一力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外公……”明珍看見外祖、母憂心的眼神,愧疚不已。
“爹爹,娘,醫生說明珍沒事兒,你們別擔心,都回去休息罷。我和望儼守著她。”柳茜雲低聲勸慰老父老母。
柳直同舒氏又交代了明珍要吃什麽喝什麽盡管吩咐廚房,有事要第一時間通知他們,才回房去了。
許望儼坐在床邊,望著女兒,良久,才沉聲問,“明珍,你且同爹爹說,到底是怎麽摔成這樣的?”
明珍咬了咬嘴唇,卻不敢欺瞞父親,便將事情的經過,前前後後,仔細講了一遍。
許望儼聽完,搖了搖頭,“你能起身嗎?”
明珍點了點頭。
許望儼取過一個繡墩,放在床腳邊,“起來,過去跪下。”
“望儼!”柳茜雲低叫,女兒才受了傷,這怎麽可以?
“明珍,敢作敢當,你做錯了事,就要自己承擔。過去跪下!”
許望儼真正動了氣,看了妻子一眼,“你不許攔著。”
柳茜雲動了動嘴唇,終是化做一聲歎息,再不多說什麽。
明珍忍著一身疼痛,蹣跚起身,跪到了繡墩上。
許望儼取過一根日常拍被子用了藤條,一咬牙,抽在了女兒小腿上。
“爹爹和娘有沒有同你說過,過兩年讓你學騎腳踏車?”
明珍渾身疼得一抽,卻不敢躲,隻老實地點了點頭。
“爹爹和娘有沒有同你說過,摔傷了自己,撞了人,毀壞了物品,便不好了?”
說完,又一藤條抽了下去。
柳茜雲在一旁,早已看得淚流滿麵,卻隻能咬著牙強忍著,看女兒捱打。
明珍整個人幾乎要委到塵埃裏去,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麽不聽話?”
明珍隻是流淚,並不為自己辯解。難道說是淮閬同世釗唆擺的麽?終究是她自己動了心,意誌不堅。
許望儼手裏的藤條抽下第三次,柳茜雲終於忍不住,撲上去,死死抱住他的手。
“望儼,女兒知道錯了,別再打了。明珍,快跟你爹爹說,你知道錯了。”
明珍勉力跪直了身體,哭著說,“爹爹,我知道錯了。”
許望儼扔掉手中的藤條,仿佛那是一根燙人的鐵棍一般。
“你自己好好反省。”說完,他大步走出房間,柳茜雲同明珍都沒有看見他眼鏡後頭雙眸裏肆意流出的眼淚。
當夜,明珍便發起高燒來。
第二十九章 一夕成年(1)
明珍的這場高燒,來勢洶湧,牙關緊咬,嘴唇燒得都幹裂起皮。
柳茜雲一直守在女兒床邊,時時拿細紗布沾了水,擦拭女兒幹裂的嘴唇。
柳直聽聞外孫女發了高燒,過來看望。
不看也罷了,一看,竟然在明珍小腿上看見青紫的淤痕,又聽女兒嗚咽著說是捱了女婿的打,氣得渾身發抖,輪起手中的手杖,就要抽打默默站在床邊的許望儼,被舒氏好說歹說地勸下了。
“老爺,請醫生要緊,別耽誤了孩子。”
“去,趕緊進城請醫生去。”柳直揮舞著手杖。
“父親,如今城裏戒嚴,大晚上的,我們根本進不去,大夫沒有督軍的手令,也出不來。”許望儼滿眼血絲,這時,他不是不後悔的,一時生氣,打了女兒。
柳直聽了,幾乎背過氣去。
“那還不趕緊把村裏的郎中請來?急熱有解急熱的法子。”舒氏一邊拍著柳直的背,一邊說。
這時二房承冼的母親由丫鬟扶著進了院子。
“老爺,二娘。”承冼母親自袖籠裏取出一個小小金球,打開了,裏頭是一個蠟丸,“我聽說明珍起了高熱,這是一枚我結婚時,陪嫁裏帶的安宮牛黃解毒丸,是祛熱良藥。茜雲妹妹趕緊著人拿去用無根水化開了,給明珍服下去罷。”
柳茜雲感激得幾乎要跪在地上了。家裏不是沒有安宮牛黃解毒丸,隻是一時頭著急,全然忘記。“謝謝二嫂,謝謝二嫂。”
“妹妹同嫂嫂客氣什麽,快去罷。”承冼母親向公公婆婆告辭,先回房去了。
柳茜雲忙喚了奶媽,把牛黃解毒丸拿去,取無根水化開半丸,撬開明珍的牙關,給女兒服下去。
天亮的時候,明珍身上的高熱,退了一點,可是仍然未醒。
柳家一早派人進城,請了大夫來。
大夫聽了心跳肺音,又量了體溫血壓,並翻開明珍的眼皮,以小小手電筒照了照,開了方子出來。
“隔十二小時,再給令千金服半丸牛黃解毒丸,假使還不能徹底退熱,就要用我的西藥了,還得打點滴,盡快把熱度退下去。”醫生順便看了看明珍腿上的淤痕,“怎麽下這麽狠的手?這雙腿神經豐富,最是要緊,萬一打壞了,以後怎麽辦?再不能這樣打孩子了!”
許望儼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邊廂,世釗也在家裏挨了打,隻是有祖父母護著,隻在胳膊上吃了兩記生活。
然而今次世釗沒有向祖父母同母親求救,隻是默默地,眼裏有淚。
世釗心中後怕,倘使明珍就那樣摔下山澗去,他不敢想象後果。
“你們還護著他!這是無法無天了!今次是慫恿明珍騎腳踏車,幾乎喪了明珍的一條小命,下次是什麽?!明珍是老實孩子,你們慫搭她,她也不好回絕你們……萬一明珍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有臉去見柳老爺,有臉去見許兄和茜雲妹妹?”勖鈞指著被老父老母護在身後的世釗。
勖家兩老自知理虧,也不好多說什麽。
“即日起禁足一個月,不許上學堂,不許碰腳踏車!我去探探明珍的情況,少不得押著你上門負荊請罪去。”
“鈞兒啊,用得著禁足一個月嘛……”勖老太太還想替孫子說話,被老伴一瞪,噤了聲。
“是,父親,我知道錯了。”世釗老老實實地接受懲罰,並無半點怨言。
勖鈞著了人去柳家,打探情況,家人回來回複說,半夜發了高燒,所幸現在已經退燒了,中間醒過來一會兒,喝了兩口粥,又睡了。柳家已經向學堂裏請了假,說是近期不會送孫小姐去學堂了。
勖鈞這才鬆下一口氣來,看見兒子張望的眼神,忍不住歎氣。
“明天同我一起去柳家負荊請罪,你給我把事情說清楚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們調唆,明珍斷不會發生意外,還害得她捱打……”
“明珍挨打了?!”世釗大驚。
“可不是捱打了?”勖鈞再次歎息,“許兄今次是真的又驚又怕,才氣得打了明珍。總之,你害得明珍受苦,須得還明珍一個公道。”
次日,勖鈞帶著世釗,驅車趕往柳家,前去登門道歉。
出人意料的事,他們在柳家大門口,碰見了同樣從車上下來的葉淮閬和葉放,兩人身旁還有拎著大包小包的淮閔。
世釗目不斜視,淮閬淒淒地小聲叫他,“世釗。”
世釗別開臉去。
“葉帥。”勖鈞見過葉放,但並不曾同葉放打過交道。
“勖先生。”葉放也見過勖鈞,同樣不曾交談過,這是兩人第一次正麵接觸,不料竟是這樣的情形。
柳府聽說葉大帥來訪,再不情願,也開了中門迎接。
柳直同管家走出來,看見葉放與勖鈞都帶著孩子站在門口,俱是一愣。
隻一瞬間,柳直已經客氣地延手一讓,請眾人進來。
“葉大帥,因家中有事,招呼不周,還請見諒。”柳直將一幹人讓進客堂間,吩咐傭人上茶。
“柳公不必客氣,我此次前來,是帶同小女,負荊請罪來了。”葉放在下首坐下,等傭人上了茶後,欠身對柳直說。
“此話怎講?”因為明珍並沒有提起是受了淮閬與世釗的慫恿,舒先生又一力承擔了所有的責任,所以柳家上下並不曉得此事與淮閬和世釗的關係。
葉放微訝,難道柳明珍竟然沒有同家人說麽?
所以他等了兩天,也不見柳家上門理論,隻得先來賠罪。
柳直看了看葉放,又看了看勖鈞。
“柳世伯,小侄也是帶世釗來請罪的。是我教子無方,害得明珍吃苦。”勖鈞當下站起身來,一揖到底,“還請柳世伯原諒小兒。”
說完,將世釗推到了柳直跟前。
世釗鼓起勇氣,迎上老人是眼。
“淮閬,還不過去給柳爺爺跪下。”葉放的聲音並不高,可是不怒自威。
淮閔的眉尾動了動,究竟是自己的妹妹。
淮閬咬著嘴唇走過去,站在世釗身邊,雙膝一彎,就要跪下。
柳直一個眼神,管家是多麽精乖的人,趕緊搶上前去,“大小姐,使不得,如今都革命了,女子又不是隨便就跪的。”
柳直也微笑,“葉小姐天真爛漫,小孩子之間玩耍,並不是有心。何需如此大禮賠罪?快快快,坐罷。”
淮閬回頭,看看父親臉色。
她回家後,舒先生到訪,將事情約略說了說,隻將責任都攬到身上,並沒有責難她。可是父親等舒先生走後,將她關了禁閉,即使母親哭鬧,也不肯饒她。
大哥二哥三哥都看她笑話,大帥府裏隻差沒有放鞭炮,隻有四哥悄悄給了她兩本書,告訴她等父親消氣就好了。
“如果今天你去請罪,柳家不原諒你,你就還要關禁閉,什麽時候柳家原諒你了,什麽時候解除禁閉。”這是來柳家前,父親對她說的話。
淮閬不喜歡那間小小幽暗的屋子,甚至痛恨,因為這教她想起了上海天主教學校裏的禁閉室。
葉放點了點頭,淮閬才走回到父親身邊,站好。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兩個孩子請得什麽罪呢?”柳直隱隱猜到一點端倪。
葉放與勖鈞對望一眼,還是葉放開了口,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若非小女頑皮,也不會惹出這樁禍事來。”
柳直搖了搖頭,“算了,這兩個孩子已經受了教訓,再說明珍若不是自己心動,也不會幾乎送了命去。現在總算沒事,就不必追究了罷。”
葉放卻執意堅持,“這怎麽成?一定要當麵向明珍道歉才行。”
柳直吩咐管家去看看明珍怎樣了,過了一會兒,管家返回客堂間說,孫小姐醒著,隻是精神不濟,容易覺得倦。
“見一見也好,省得大的小的都不安心。”柳直鬆了口,同意他們見一見明珍。
領著葉放勖鈞和三個孩子,穿過回廊,過了幾個月洞門,終於來到明珍所住的跨院。
進得屋裏,正好奶媽端著托盤退出內間。
“明珍現在可好?”柳製問。
奶媽看見浩浩蕩蕩一群人,一愣,特別是看見葉放,心下不安。
“醒著呢,剛喝過一點銀耳枸杞羹。”
一幹人這才掀了簾子進了內間。
隻見明珍穿著月藍色裏衣,半躺在床下,腿窩腳跟處墊著墊子,將小腿懸起來。長發紮成一束,放在肩膀上。
明珍明顯清瘦了。原本明珍也不胖,但是有些少嬰兒肥,兩頰總紅潤,可是現在明珍臉色蒼白,眼神有些散。
看見世釗和淮閬,以及他們身後的淮閔,明珍微笑,卻不說話。
“她嗓子還啞著,總不愛說話。”柳茜雲替女兒解釋。
“好孩子,你吃苦了。”葉放在明珍床前彎下腰來,摸了摸明珍的頭。明珍微不可覺地閃了閃,畢竟沒有閃開。
“這件事是淮閬有錯在先,你爹爹卻打了你,我今天是帶淮閬來道歉的。”葉放不以為意,隻把女兒推到明珍麵前。
“對不起,明真,是我錯了。”淮閬眼裏有淚,她不知道明珍回家後還吃了苦。
“明珍……”世釗的眼淚湧了出來。
明珍擺手,表示沒關係,隨後倦倦地閉上眼睛。
大人們也不多打擾她,又帶了孩子們出來。
“明珍真是勇敢,我極喜歡她。不語人是非,開朗大方。”葉放稱讚明珍。
淮閬絞緊了袖口,抿再嘴。
淮閔歎息一聲,握住了妹妹的手。
“葉帥謬讚,明珍也隻是個孩子,不過是因為家裏有弟弟妹妹,比較懂事些罷了。”柳直不知恁地,心下有些預感,連忙自謙虛。
葉放卻淡笑著,“柳公,我是真喜歡這孩子,你看,我家小四淮閔,人品如何?我想替他向柳公提親,我們兩家,做個兒女親家如何?”
一言激起千層浪,眾人皆驚。
第三十章 一夕成年(2)
許望儼在柳直身後,聽了此言,隻覺五雷轟頂。
葉家是什麽人家?閥門大戶,兒女眾多,個個不是易相與的角色。
他的明珍又是什麽樣的孩子?
他這個做父親的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女兒。
明珍被這個家保護得太好,大家族裏並不是沒有傾軋,隻是他同妻子盡量都替明珍將這些成年人世界裏的陰謀詭計都擋了下來,給女兒營造了一個相對寬鬆自由的環境。
而明珍的美好,他這個做父親的,更是深有感觸。
然則,這些善良包容忍讓的美好品質,卻無法使明珍在充滿了爾虞我詐的世界裏生存下去。
他同妻子,不過是想讓女兒多過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可是——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天不遂人願。
偏偏出了這麽多意外,要將女兒推上風口浪尖。
電光火石之間,許望儼已經做出決定。
“小女承蒙葉帥厚愛,我夫妻二人不勝榮幸。”許望儼搶前一步,在柳直之前開口。“隻是——”
葉放揚眉,“隻是如何?”
“隻是小女少時,已經定下了娃娃親,隻等到了年歲,將婚事辦了。”許望儼迎上葉放不怒自威的眼,“還請葉帥原諒則個。”
“哦?竟有此事?”葉放輕輕勾起嘴角,那笑看起來,竟仿佛嗜血鯊魚般的冷酷,“不知是哪家公子有幸,做了許先生的東床快婿?”
許望儼看向勖鈞,眼中有無言的請求,然後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兩年前,因看明珍與勖家的世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便交換了信物,隻等兩人成年。”
葉放犀利的眼神轉向了勖鈞。
一時之間氣氛遲滯凝重,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勖鈞望著許望儼懇切的眼,以及葉放威嚴的一雙虎目,轉念間已有了決定。
他自然是極喜歡明珍這個女孩子的,兒子世釗的心思他也明白,況且兩年前的確兩個孩子相互交換了不菲的物件,雖然並不是以婚事為由,可是兩家隱隱有了共識,實是心照不宣。
世釗忽然握緊了父親勖鈞的手。
他再不懂事,也聽得懂,葉大帥的提議,是要將明珍許配給他的兒子。
這怎麽行?這怎麽可以?
明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的!
勖鈞感覺了到兒子身上傳遞過來的緊張,輕輕捏了捏兒子的手心,示意他放心。
“卻有此事,一點不假。”勖鈞微笑,向葉放點了點頭,“小兒世釗同明珍兩小無猜,勖柳兩家更是世交,見他們這樣親厚,便想親上加親。所以兩年前交換了信物。世釗,把你的信物那出來給葉大帥過目。”
世釗仰起頭,看見父親堅定的眼神,不知恁地,心下便安然起來。伸出手,往頸子裏輕輕一拉,拉出一個係在金鏈子上的錦囊來。男孩子小心翼翼地鬆開錦囊上的絲帶,倒出一枚小小田黃石鎮紙來。
那鎮紙已經被摩挲得圓潤水透,毫無棱角,看得出是經常拿在手裏把玩的。
柳直自然是認得這鎮紙的,老眼微微一亮,看向女婿。
“原來這小玩意竟是送給了勖家的孩子,我說怎麽前幾年就不見了呢。”
“這原是小婿考慮不周,因是小兒女的娃娃親,故而並不曾張揚,如今倒要教葉帥失望了。”許望儼向葉放揖了一揖,“還請葉帥見諒。”
淮閬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看著明珍的祖、父,看著世釗同世釗的父親,為了明珍,顯出那樣的默契來,而自己,全然是一個局外人,心間有淡淡酸楚。
這個麵上總是惡狠狠,其實心裏卻十分體貼的男孩子,自那日明珍被救上來後,至今不曾正眼看過她。
她,仿佛被拒在了他的心門之外。
淮閔看見妹妹眼裏的暗色,輕輕牽住妹妹的手,然後,輕聲對父親葉放說,“父親,我已經有了心上人,隻是覺得彼此年紀尚幼,是以未同父親提起過,以至於鬧了誤會。這是孩兒的不是。”
葉放輕輕摩挲自己手杖上的大理石圓柄,頗有深意地看著許勖兩人,又探究地望向自己一貫少有強烈索求的幺子,倏忽笑了起來。
“俗語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家親。既然這兩個孩子早已交換了信物,兩情相悅,我又怎好拆散一樁姻緣?”葉放微笑,“要恭喜許先生同勖先生,得此良婿佳婦。我此前的冒昧請求,就此作罷。”
許望儼與勖鈞對視一眼,隨後同時向葉放拱手道謝,“多謝大帥。”
葉放輕笑,“兩位不必拘束,日後兩家大喜,少不得要請本帥喝上一杯。”
“自然自然。”
“應當應當。”
“我這算不算是討媒人酒喝?”葉放戲謔。
許望儼卻心下一驚。
這個葉放,畢竟不是好騙的,否則怎可能在軍旅中脫穎而出,由一個小小警衛,晉身為一方豪閥?隻怕,他早已明白自己一時急智,替女兒找的退路。
思及此,許望儼誠誠懇懇地躬下身去,“多謝葉大帥成全。”
葉放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兒女自有兒女福,娶不到明珍,是淮閔自己沒有福氣。隻是,做不成兒女親家,我同許兄可做得成朋友?”
許望儼心下歎息,麵上卻是一派溫煦微笑,“望儼托大,求之不得了。”
葉放哈哈一笑,率兒女告辭離去。
淮閬離開前,最後看了世釗一眼,可是那英俊少年,卻魂不守舍地望著明珍所在的院落,終是落寞而去。
等葉放走得遠了,許望儼才驀然鬆下一口氣來,頓時隻覺汗透重衫。
柳直上前,拍了拍女婿的肩膀。
此時無聲勝有聲,兩翁婿都明白,避過了一時,終究避不過一世。
葉放,這是在逼柳家做出選擇,而不是置身事外,保持中立。
“勖世侄……”柳直頓了頓,為防隔牆有耳,隻是輕輕歎息,“家中有事,招呼不周,就留下來用一頓便飯罷。”
勖鈞點了點頭,他確實有話要同許望儼說。
世釗輕扯了下父親的手,“父親,我想再去看看明珍。”
許勖二人對視一眼,勖鈞頜首,“去罷,隻是仔細著別擾了明珍休息。”
“是,父親。”世釗朝父親一笑,飛奔向明珍所在的院落。
等男孩子去得遠了,許望儼向勖鈞長揖到底,“勖兄,在下多謝……”
勖鈞伸手托起許望儼,“我也喜歡明珍這孩子,早年便想得此佳婦,如今正稱了我的心。”
許望儼歎息,“我原希望明珍能同世釗多相處幾年,讓這兩個孩子感情穩定了,再互許鴛盟。奈何形勢逼人,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願沒有委屈了令郎。”
勖鈞笑了笑,為人父母的,怎不知道父母的用心?“世釗脾氣烈,又任性霸道,到時不要委屈了明珍才好,他怎會委屈?”
兩人相顧一笑,可是心下都有些沉重。
隻恐怕葉放那邊,今次再不能推托。
那邊廂,明珍與世釗卻不曉得家人為他們做出了怎樣的犧牲。
世釗再次進了明珍屋裏,奶媽趕緊給世釗在明珍床前掇了個小腳凳,請世釗坐在明珍床前,又轉去外間,給世釗也盛了一盅溫在焐扣裏的銀耳枸杞羹。
明珍半睡半醒,精神尚不濟,隱約聽見世釗與奶媽的聲音,低低交談。
“明珍——痛得厲害麽?”這是世釗。
“唉——姑爺今次是真生氣了……小姐真是吃了苦……”
明珍感覺世釗拉住了她的手,輕輕合在掌心裏。
“……對不起,明珍……對不起,明珍……”他一遍一遍在明珍耳邊低聲說。
明珍臉上忽而一涼,有水珠落在頰上,冰涼而熾熱。
隨後有一雙手輕輕抹去了那一點點水珠,“明珍,我發誓,以後再不教你受一點點委屈,我發誓。”
少年仿佛一夜長大,再不是那個隻懂得同女孩兒鬧別扭,動輒甩臉子的鹵莽男孩兒。
少年的手十分溫暖,焐得明珍微涼的手漸漸熱了起來。
漸漸睡意襲來,明珍沉沉睡去。
沒有看見少年憐惜的眼神和漸漸沉穩的神情。
第三十一章 一夕成年(3)
明珍極少生病,這一次,卻病去如抽絲,纏綿病榻多日。
等身體逐漸大好,已經過了冬至。
穿上母親新做的絲棉夾襖,同樣質地的棉褲,明珍在上午日頭最好的時候,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弟弟妹妹們提著一個澆花用的長頸水壺,擠在院子的一角,正不知在澆什麽。
奶媽擔心三個孩子大冷天的弄濕了棉襖,走過去將三個孩子驅散了,拎了水壺放回到花架子上去,轉回明珍的身邊。“在澆螞蟻玩兒呢。你生病了,他們一個個都鬆散了。”
明珍笑一笑,往日紅潤的臉色,仍未恢複,還很蒼白。
明珍生病期間,父親許望儼為她辦了休學。
舒先生得知此事,親自上門來,再一次道歉。隻是舒先生自己,也要為家事奔波。
舒先生的哥哥終於從牢裏放了出來,但已經脫了一層皮,精神也時靈時不靈,常常認不得人,聽見有人走近的腳步聲,就蜷身蹲在地上,用雙手護住腦袋,嘴裏不停地念叨,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據說舒家老太太見了,哭得半死。舒家的媳婦兒也成天以淚洗麵。
明珍迷迷糊糊睡在床上,聽見母親同奶媽兩人在窗下說,舒大少爺怕是悔了,舒少奶奶著輩子可怎麽過好,舒家不會休了她,即使休了她,她也無處可去。守著這樣一個精神失常的丈夫,真是人間煉獄。隨後就是母親同奶媽的長聲歎息。
明珍隻覺得心下惻然。
聽說舒先生辭了學堂裏的職務,回家去幫忙,又聽說舒先生如今再次成了徽州熾手可熱的乘龍快婿之選。畢竟舒大少爺瘋了,大少奶奶一介女流,舒老爺和舒老太太年紀都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舒家以後就是舒先生說了算了。即使舒先生當年曾經悔過婚,鬧得別家小姐為他送了命,可是仍擋不住媒人的熱情。
聽說學堂裏換了夫子,之乎者也,冬烘得要命。
這些都是世釗來看明珍時,一一同明珍說的。
世釗每日過午都會到柳家來探望明珍,把功課帶來,更明珍仔細講解了,又說些笑話和見聞給明珍聽,陪明珍解解厭氣,晚飯之前再回去。
明珍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母親柳茜雲找了一日,拉住女兒的手,兩母女關在房間裏,說了一下午悄悄話,明珠幾次要衝進去,都被奶媽攔下了。
明珠不曉得,那是母親在教明珍,怎樣做一個好媳婦。
柳茜雲在屋裏,摸了摸女兒的頭頂,憐惜地看了看女兒烏黑頭發的發稍那一點點枯黃。明珍這次發燒,熱度雖然退了,可是人總病怏怏的,胃口也不好,瘦了很多。
然而有些話,做母親的,卻不得不說。
“明珍,你記恨世釗麽?”
明珍一聽,先是一愣,隨後搖了搖頭,不,她並不記恨世釗。
世釗小時候雖然不大喜歡她,總夥著大家冷落她,給她臉色看,可是,世釗從未真正傷害過她,甚至,別扭著,對她好。這些,明珍心裏都明白。
柳茜雲點點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摩女兒的手背,“那天你燒得厲害,葉大帥帶著兒子女兒登門道歉來著。”
明珍輕輕搖頭,“我沒印象了。”
明珍確實一點不記得了,她隻記得少年溫暖的手,以及臉上冰涼而熾熱的感覺。
柳茜雲歎息,“葉大帥說,他極喜歡你,想讓你做他家的兒媳婦。”
明珍驀然揚起濃密的長睫來,望住母親,一雙寒星似的眼裏,有極亮極亮的光芒,教人不能直視。
柳茜雲自是發現了這一點極亮的光。
女兒是自己十月懷胎,拚力生下來的,做娘的又怎會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明珍自山澗遇險,回來又捱了父親許望儼的打,幾乎在生死線掙紮了一回後,忽然,那雙純良的眼裏,便有了這種光。當伊直直望著一個人,一處虛空的時候,竟仿佛能看穿那個人,那處虛空。
柳茜雲不知道,這究竟是好的轉變,還是壞的轉變,隻知道,女兒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純良依舊,可是,眼裏的這點光,做母親的,也看不大明白。
明珍不語,等母親說下去。
柳茜雲思慮片刻,還是不打算瞞著女兒。
“葉家權勢雖大,可是畢竟是豪閥,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外頭大把的軍閥,今天起來,明天就被討伐,敗落了。那種日子,你爹爹和我,是斷不能看著你陷進去的。明珍,你懂麽?”
明珍點頭,伏在母親膝上。
柳茜雲輕輕撫著女兒的後背,“可是當時情況緊急,倘使直接回決,你爹爹怕會惹惱葉家,正好,你勖伯伯和世釗當時都在,所以……”
柳茜雲頓了頓,觀察女兒的反應,明珍隻是無聲地伏在母親膝頭,並不做聲。
柳茜雲微不可覺地歎息,女兒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嗬。
“所以你爹爹說,你同世釗,許了娃娃親,也交換了信物。”
信物?明真側頭,看了一眼母親。
柳茜雲一笑,溫柔如水,“你還記得麽?世釗給了你一根極珍貴的墨水筆——”
明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是,有那樣一支筆,奢貴到令人咂舌。
“你記不記得我和你父親叫你回送了一件物件給世釗?”
明珍點頭,自然也是記得的。
“你爹爹說那就是信物,恰好世釗也帶在身上,這兩下一對,加之你勖伯伯肯出麵認下這件事,”柳茜雲歉然地望著女兒的一雙明眸,“所以爹爹和娘擅自做主,給你和世釗定了親。”
明珍起身,擁抱母親圓潤富態的身體。
這身體溫暖而包容,從未改變。
“娘……”明珍輕輕叫道。
“這是權宜之計,當時也沒有別的辦法,總不能眼睜睜見你嫁進閥門去,過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的生活。你同世釗定親的事兒,也隻有你外公和小外婆,我同你爹爹,勖家父子和葉家人知道。他們求親不成,自不會到處張揚,你外公外婆,我同你爹爹,更是不會把這樁婚事強加給你。”
“娘的意思是?”明真偎在母親懷裏,不肯起身。
“你先同世釗多相處幾年,倘使你們感情和睦,又都喜歡對方,那到了年紀,就把你們的婚事辦了。倘使你們對對方無甚好感,又或者有好感,可是卻沒有把日子往一塊兒過的打算,那便作罷,你看如何?”
明珍想起少年英俊的麵容,別扭的性格,溫暖的手,以及,那日,不顧安危地要下澗救她——
想起兩人之間的種種……
明珍點了點頭。
柳茜雲欣慰地親一親女兒額角,“世釗是個強脾氣,你也曉得,又是個刀子嘴豆腐心,麵兒上總同你擰著,可是心裏卻是待你好的。這一點娘看得出來。以後你們相處,你多順著世釗一點,捋順毛驢,別和他對著幹。”
明珍笑了起來,母親形容得真好。
“偶爾也要拿捏一下,不要總讓他逞得意。”柳茜雲繼續對女兒說。
“您也是這樣拿捏爹爹的麽?”明珍問。
“你這孩子……”柳茜雲的臉,倏忽飛紅。
兩母女的話題就此打住,又說了些注意身體,不可荒廢了自己的學業的閑話,明珍就回自己屋了。
晚上許望儼下班回來,同妻兒一同用過了晚飯,又督著幾個小的寫了一篇大字,才教孩子們散了,自己同妻子回房。
“你同明珍說了?”許望儼一邊拿熱水燙腳,一邊問妻子。
“是,我同明珍說了。”柳茜雲將替換的襪子自一旁的鑲鈿樟木箱子裏取出來,擱在丈夫的枕邊,“明珍懂事,並沒有哭鬧。”
許望儼聽了,怔忪良久,才方歎息。
“我倒希望明珍會大哭大鬧一場,把心裏的鬱結發泄出來。”擦幹了腳,換上幹淨棉襪,許望儼鑽進被子裏去,先躺在妻子的那一側,替妻子暖被窩。“那西醫說,假使受過創傷,會大哭一場的人,反而好得快些,因為負麵的情緒都宣泄出去了。反是這種表麵上起來平平靜靜的,心裏的傷卻越是難以愈合……那醫生說了許多,我隻大概記得這些。”
柳茜雲聽了,也憂愁起來。
她原以為女兒這樣,是雨過天青了,原來竟不是麽?
“我如今十分後悔,當天打了她。”許望儼待妻子也洗漱上床,讓出已經捂熱的一側,“其實要教育她,大可以等到她把那股子驚嚇的勁兒過了之後。”
柳茜雲輕撫丈夫清臒的臉,“望儼,你辛苦了,又要照拂工廠裏的事,又要擔心我們母女。”
“說什麽傻話……”許望儼輕吻一下妻子,“我隻希望,我的妻兒都能生活得幸福快活。”
兩夫妻又絮絮說了會兒話,“希望明珍能將心裏的不痛快發出來。”臨睡前,兩夫妻都在心裏這樣祈禱。
兩沒有想到,他們的希望,很快就得以實現,而且,來得那樣快那樣迅猛。
第三十二章 一夕成年(4)
明珍休了學,停在家裏。前段時間的紛擾,總算告一段落。
柳直的二房舒氏終於開始同外孫女學習阿拉伯數字。
舒氏雖然是大家出身,隻是由於伊家那一支早已經敗落,所以舒氏少時已經要謀生養家,故而並沒有讀過幾天書,隻粗識幾個字,略懂一點點記帳的工夫。
嫁了柳直之後,因舒氏性格爽辣,壓得住陣腳,反而當了持家的。元配季氏倒成了不管事兒的,隻管吃齋念佛。
打理著一大家子內務,分派各房每月例錢,家中用度支出,每個月的額外銀錢如購置用品等,還要排解各房的怨言,大房多領了五十銀圓,三房去庫房裏拿了兩隻臘鴨,沒有登在帳上……凡此種種,都要在舒氏的腦海裏過一遍。
早年舒氏年輕,記性好,倒不覺得繁瑣,可是如今上了些歲數,便覺得記性大不如前了。老人常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舒氏便開始手邊拿一個小本子,有什麽事都在本子上記一筆,等到了晚上,一天忙完了,就將本子上所記載的,都歸整了,入帳的入帳,入庫的入庫,抵消的抵消。
隻是舒氏識字不多,字也寫得不好看,有時忙起來,那字便七扭八歪,晚上偶爾須得猜一猜,才明白自己寫得究竟是什麽。
自己過生日時,聽外孫女明珍說,洋人算帳,都是將阿拉伯數字排列,做出明細來,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心裏便十分感興趣。一直想學,可是總被這樣那樣的事情耽擱了。
如今明珍不去學堂了,時間上便自由得多,舒氏稟過了老爺柳直,說想去外孫女兒房裏學洋人算帳的方法。
柳直想了想,便點頭同意,“你去學學也好,免得那孩子不知不覺將學得東西都還給先生了。”
舒氏應是。
柳直在舒氏要過去時,又叫住了她,“你性子急,脾氣暴,可是對明珍得耐心點兒,假使一時聽不懂學不會,也莫使急性子,回來研究,第二天再去跟明珍問清楚,知道了麽?”
舒氏笑著拍了拍老爺柳直的手背,“老爺說得是。我便是再暴脾氣,也斷不會衝著明珍。我們明珍是多可人的孩子啊?我可不舍得。”
二老說笑片刻,柳直同了兒子女婿一起上工廠去了。
柳直此時已經六十歲,原可以退休在家頤養天年,含飴弄孫了,隻是柳直總不放心,四個兒子為了這點家業,彼此牽製,女婿又是個好脾氣的,他怕萬一他不到工廠去,這幾個兒子早晚要拆家獨過。
兼之時局不好,日本人在徽州勢力一日大過一日,汪偽政府仗勢囂張,民間暗潮湧動,他怕兒子一個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旁人手裏。
舒氏送走了柳直,先把家裏一日的用度發下去,著廚房采買新鮮蔬菜水果雞鴨魚肉,又在宅子裏轉了一圈,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又處理了大房的兩個小妾之間的爭端,安撫了三房大肚子婆娘起伏不定動輒落淚的情緒,便已經到了中午,用過午飯,舒氏小睡片刻,醒來,著傭人過院打聽。傭人回說,大孫小姐已經醒了。
舒氏便準備了紙筆帳冊,拿在手裏,準備過去女兒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時,二房的小兒子承冼也從工廠裏回來了。
因為平時各房並不在一處用飯,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長輩跟前請安,就散了各忙各的。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幾個孩子裏比較穩當的,工廠裏事也人真上心,並不是去走個過場,然後便到外頭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對女兒茜雲格外寵愛,對四個兒子是一視同仁的,連帶著對九個孫子外孫也並不格外親熱。
倒是舒氏,很喜歡承冼,覺得二房媳婦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那時候明珍發燒發得凶險,二房媳婦也是第一個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宮牛黃解毒丸送過了的。大房三房四房事後聽了口風,也先後送了東西來,可是便總不覺得心誠。
看見孫子承冼來,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工廠裏開會,外頭有好幾家想下訂單,我爹同大伯三叔四叔各執己見,吵得不可開交,祖父就叫我們小的先散了,單獨同他們商量。”承冼乖乖回答。
“承祖,承宗他們呢?”舒氏沒有聽見其他幾個孫子的動靜。
“他們說反正時間還早,就到城裏的酒樓去了。”承冼想了想,還是老實回答。
舒氏蹙眉,怎麽就不學好呢?
“小奶奶這樣是要到哪裏去?”承冼看見舒氏手裏拿著紙筆,身上披了一件薄氅,問。
“我要去明珍那兒,說好了的,要去學洋人算帳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承冼忙說。
“好,可是你得乖點兒,若明珍累了,我們便回來。”
“是。”承冼歡天喜地的一起跟著去了。
舒氏跟承冼進了院子,正看見奶媽端著水盆從明珍屋裏出來,看見舒氏和承冼,忙將水盆交給一旁的傭人,迎了上來。
“二夫人,冼少爺。”
“明珍可醒了?”舒氏問。
“已經醒了,剛擦過臉,喝了點蜂蜜水,正打算出來呢。”
“那好,我們到客堂間等她。”
明珍從自己屋裏出來,頭發紮成麻花辮子,垂在身後,一身天藍色繡小小紫色豌豆花緞子麵兒的薄棉襖,一條黑色筒褲,清爽秀氣。隻是頭發比以前略短了些,因為將發稍枯黃的那段剪了。
剪頭發的時候,柳茜雲與奶媽都以為明珍會哭,不料明珍隻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頭街上,還有許多貴人家的孩子,都是短頭發,微微有點點卷,他們說這是時髦。”明珍安撫母親同奶媽,“相比之下,我不過是剪短了一點點而已。”
柳茜雲與奶媽真不曉得是應該擔心還是放心。
明珍剪了頭發,連鎖反應是明珠也嚷著要剪,說早起梳頭太麻煩,又費時間。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給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見了,便心裏不舒服,說什麽我們這些個都守著規矩不剪頭發,憑什麽小姑房裏的兩個姑娘想剪就剪了?
即使是在自己屋裏嘀咕嘀咕,但大門大戶的,哪裏有不透風的牆?自然最後傳進了明珍耳朵裏。
明珍聽了,朝奶媽笑笑,“她要是心裏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後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擔。我們不必操心。”
奶媽點頭應是。反正自有少爺和三房的兩個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後奶媽忽然覺得,大小姐長大了。
若擱以前,明珍會替三舅媽說話,說伊隻是愛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卻隻是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撇幹淨了。
奶媽心裏,喜憂摻半。
明珍進了客堂間,看見小外婆舒氏與承冼表哥,很是高興。
小外婆與承冼表哥,是家裏對待明珍態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寵,可是也從未說過一字一句的壞話。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們怎麽過來了?”
“這不是來跟我們明珍長學問來了嘛。”舒氏晃了晃手裏的帳冊,“明珍答應過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學洋人的什麽阿拉數字……”
“小奶奶,是阿拉伯數字。”承冼糾正。
“對,就是阿拉伯數字。”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會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願意教她,把大權放到她手裏,也不會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來,小外婆還是那麽地有活力。
“那我們先從數字開始。”明珍叫奶媽到自己屋裏取出筆盒來,自裏麵拿出兩支鉛筆。
看見那兩支鉛筆,明珍有一瞬間的悵然,這鉛筆,還是學堂組織的運動會上,舒先生獎勵給她的。一轉眼,這都兩年多過去了,真應了一句話,物是人非。
明珍將鉛筆交給奶媽削尖了筆尖,遞給舒氏和承冼,“我們今天先將阿拉伯數字同中文數字一一對應起來。”
明珍在紙上寫下壹貳叁肆到拾以及零,統共十一個中文字,又寫了0到9十個阿拉伯數字。
“咱們國人寫到10,寫做壹拾,筆畫繁複,十分浪費時間筆墨。洋人貳拾就寫做20,隻在數字後頭加個零,壹佰,則在數字後加兩個零,寫做100,如此類推。我們今天先將中文與阿拉伯數字一一對照,認清楚了。”明珍細心地慢慢教,舒氏與承冼自然耐心認真地聽講。
這一講竟然就是兩刻鍾時間,直到奶媽捧了點心進來。
“二夫人,冼少爺,小姐,先停一停,吃點點心先墊墊饑。”
明珍笑起來,果然,覺得餓了。
“小外婆,承冼哥哥,今天就到這裏罷,你們看如何?”
“好,今天就到這裏,我們明天再過來學。”舒氏和承冼都沒有意見。
“小外婆回去,隻消拿鉛筆,沿著我給你的數字,多描幾遍,就會寫了,很簡單的。”明珍一雙眼彎成新月形狀,十分可愛。
舒氏摸了摸明珍的額角,溫涼溫涼的,可見是真的好了。
舒氏同承冼用過點心便走了,明珍趁著院子裏有太陽,便坐在加了厚厚繡墩的藤椅上曬太陽。
沒一會兒,奶媽進來,說門房遞消息來,有同學來看明珍。
許望儼還未回家,柳茜雲去三房,給三房送小衣服去了,隻得明珍是個能做主的。
明珍想了想,想不出除了世釗,還有誰會來看她。
“叫他進來罷。”
未幾,傭人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明珍一看,微微愕然。
來人,竟是葉淮閬。
淮閬也明顯清瘦許多,下巴尖尖,烏黑頭發一把紮在腦後,顯得整張臉不過巴掌大小。身上披著一件兔毛鬥篷,下邊穿一條格子呢長褲,仍蹬著一雙黑色馬靴,看起來英姿颯爽,美麗無比。
明珍沒料到來的會是淮閬。
她纏綿病榻時,沈依平來過,紀殊良來過,甚至舒開雲也來過,可是淮閬始終沒有來過。聽說是被葉大帥禁在家裏,不許她再出門惹事。又據說徽州城裏一片叫好之聲。
當然,僅僅是聽說,明珍並沒有求證過。
世釗來看她,也從不提起葉淮閬,所有人都沒有跟她提起過。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讓明珍曉得葉家提親的事。若不是母親告訴她了,明珍至今都還被蒙在鼓裏。
今日看見淮閬,明珍的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說怨麽,終究是自己做錯事。
說不怨麽——心裏卻總是有疙瘩的。
淮閬的心情,同樣百轉千回,複雜無匹。
兩個少女就這樣在午後陽光正好的院子裏,遙遙相望。
良久,淮閬忽然開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睜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溫柔婉約,人緣好,大家都明著暗著的保護著你,即使你毫無所覺。連父親都對我說,學一學柳明珍,穩穩當當地,做個大家閨秀。那孩子比你小一歲,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幾。”淮閬向前走了一步,“你家裏個個都把你捧在手心裏,可是我呢?從小被父親母親扔在上海一間天主教女子學校裏,受年紀大的學生的欺負,犯了錯就會被修女關進小小的黑屋子裏,常常一關就是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個對我好的哥哥,可是隻見你一麵,就喜歡你。我喜歡世釗,偏偏他也喜歡你……”
淮閬的眼睛微微泛紅,有淚光忽隱忽現,“我想叫世釗看清楚,你是個多麽笨拙的人,不懂應酬,連腳踏車都不會……”
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裏的酸澀,原來,淮閬從來都不喜歡她麽?
請她去參加生日晚會,慫恿她學騎腳踏車,每一件事,都不是因為喜歡她麽?
“因為這件事,父親關了我的禁閉……”淮閬哽咽,“現在又要送我回上海……”
明珍輕輕從椅子裏站起身,想上前擁抱淮閬,可是在手指觸及淮閬的一刹那,淮閬猛地拍開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憑什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憑什麽我做什麽都是錯的,而你就始終是受害者?!”
明珍怔怔地看著自己被拍開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討厭你!!”
淮閬喊完,眼淚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轉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門口,與被奶媽請回來的柳茜雲撞在一起,兩人俱是一個趔趄。
奶媽隻來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無奈地看著那哭成一個淚人似的小姑娘跑遠了。
柳茜雲看見女兒呆站在院子當中,一臉的無助表情,連忙走過去,蹲下身抱住女兒。
“明珍,明珍,你怎麽了?別嚇娘啊!”
明珍轉動眼珠,將視線從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臉上。“娘,我很招人討厭麽?小時候世釗討厭我,現在,淮閬也討厭我?是不是還有很多人討厭我,隻是嘴巴上不說?”
“我的傻明珍——”柳茜雲幾乎哭出來,這孩子從小純良,即使有人欺負她,她也隻是隱忍著,從不告狀。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歡她。“那孩子不喜歡你,是因為你擁有她所沒有的,她心裏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錯。”
“可是——”明珍望著母親的臉,“為什麽我的心裏這麽難受?我當她是朋友看,認真想對每一個人好,為什麽……”
“你沒有錯,明珍,我的明珍……”柳茜雲落下淚來,為什麽要讓她如珍寶般寵愛的孩子受這樣的苦?
明珍看著母親的淚顏,也怔怔落下淚來,終於化成一場嚎啕痛哭。
第三十三章 烽火將燃(1)
一九三六年的春天,仿佛來得特別晚。
明珍站在車站的站台上,跺著腳,朝戴著毛手套的手心嗬氣。
火車遲遲不到站,等火車的人已經怨聲載道,可——也僅僅是怨聲載道,並沒有人去售票口退票。
錯過了這一班火車,下一班更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如今日本人在沿途戒嚴,動輒攔下火車,上車進行搜查,搜革命軍,搜進步青年,搜可疑人士……弄得人心惶惶,卻不敢站出來高聲反抗。
反抗的結果,隻能是一個死字。
明珍曾親眼看見,一個農村裏的青年人,為了守著自己的包袱,不肯鬆手,被日本人一槍刺死。而那被挑開來的包袱裏,不過是一籃子雞蛋,一紙包紅塘,還有一套小衣服同褲子。
等那一隊日本兵走得遠了,才有老人家以極細微的聲音說,作孽哦,肯定是家裏的媳婦兒生了娃娃,這雞蛋紅塘,是買回去給媳婦兒做月子的。怎麽就這麽傻?怎麽就這麽傻?是明要緊還是東西要緊?
明珍隻能閉上眼睛,撇開頭,忍住眼淚。
那一年,八歲時候,一場痛哭過後,明珍明白,自己再不能是被父母外祖、母捧在手心中嗬護的天真孩童。即使受著家人的保護,她早晚也有一天,要麵對外頭殘酷的世界。
外公柳直仿佛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發了話,叫明珍上午跟在自己身邊,進工廠熟悉情況,下午就同舒氏和承冼一同學習。
舒先生已經回了舒家,執掌家業,可是始終關心明珍,常常著人送了書籍來,叮囑明珍切不可荒廢學業。
明珍不是不感激的。
其實這件事裏,舒先生並無大過,可是舒先生卻仿佛總放不下她似的。
世釗已經自學堂裏畢業,考進了城裏的高中,如今已經十六歲,長得極高,英俊異常,隻是正在變聲,總不愛開口說話。
紀殊良也進了中學,隻是比世釗低好幾屆,但是仍然喜歡跟著明珍。
有時明珍進城,路過紀家開的藥房,偶爾會看見殊良在藥房裏,跟著父親紀方瞿打理藥房生意。
殊良是紀家獨子,早晚要接手這爿生意,然則明珍看得出來,殊良其實並不喜歡。
每次殊良看見明珍,都會噘著嘴說,“明珍,我想和你在一起。”
明珍隻是笑,他終究還小,摸摸他的頭,並不多說什麽。
“勖世釗在學堂裏不知多受女孩子的歡迎,我看見有人為他打破頭。”有時候殊良會皺起鼻尖,“明珍,我還是和你在一起最開心,別的女孩子圍過來,我總覺得不喜歡。”
明珍聽了,也隻是抿了抿嘴。
雖然同世釗訂了親,可是畢竟兩人都長大了,明珍要同外祖父柳直學著管理工廠,而世釗除了讀書,還要進自家的貿易行幫手,兩人竟然見得比以前少了。
如今時局艱難,能縮減的開支,各家自都縮減了,少請一個夥計,也是好的。
“明珍,明天我祖父八十壽辰,請了戲班子和雜耍班子來,你來玩兒罷。”當明珍從自家開在城裏的綢布店,結了一個月的月錢,走出來時,正好看見殊良迎了上來。
兩個少年少女並肩走在街上,殊良的身高已經超過了明珍,看上去,竟仿佛比明珍還要大兩歲的樣子,隻是表情仍顯得青澀,不如明珍成熟老練。
“明天?明天不行。”明珍說完,不意外地睇見殊良臉上浮起失望顏色。
“為什麽不行?我難得不用跟父親進藥房去,也不用做功課,有大把時間和你一起玩兒。”殊良揪住明珍的衣角。
明珍歎息,這孩子都十二歲了,還這麽貪玩兒。
“我明天要去送貨款,不在城裏,殊良,乖,你自己去玩就好。”拍拍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撫一隻得不到獎勵的小狗。
送貨款?殊良一雙好看的眼眯了眯,“送到哪裏去?現在外頭這麽亂,怎麽讓你去送貨款?”
明珍笑了笑,正因為她是女孩子,所以才安全。她手裏拿著日本人開據的通行證,寫明了她的身份,是柳家的孩子,日本究竟還是要維持表麵的繁榮同正常秩序,並不會為難她這樣一個女孩子。
“隻是出城送貨款,我經常送的,沒有關係,你不用擔心。”明珍對殊良微笑,那笑容始終溫暖,“倒是你,在城裏要當心,碰見日本人攔查,別使少爺脾氣,老老實實地同他們合作。”
思及早前親眼所見,為了一籃子雞蛋同一包紅塘就失去性命的年輕人,明珍仍心有餘悸。
“我得走了,晚了城了戒嚴,我就出不了城了。”明珍朝殊良揮手道別,所以沒有看見身後少年眼睛裏閃爍著的明亮光芒。
站台上,火車進站的聲音,終止了明珍淡而又淡的回憶。
明珍稍微朝後退了半步,免得火車進站時的擁擠人群將她擠得掉下站台去。
明珍將手伸進黑白格子大衣的口袋,一手緊緊按住口袋裏的錢款,一手取出車票,隨著擁擠的人群上了車。
火車上鬧哄哄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擠做一團,找位子,放行李包裹,尋人,教人看了咂舌。
明珍拿著自己的票,找到自己的位子,靠車窗坐了下來。
未幾,明珍看聽見車站廣播,火車就要開了。
忽然遠處傳了喧鬧聲音,一個人從過道上跑了過來,將過道上的乘客撞得東倒西歪,而後頭則有士兵大喊:“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
所有人聽了,都盡量伏低自己的身體,為免被流彈波及。
明珍也壓下身體去,隻是忍不住拿眼睛瞥向過道。
那個被士兵追逐的人突然身體一轉撲向明珍所在的窗口,從窗戶跳了出去。
當那個人的腳踩在地麵後,回頭看了一眼。
火車上的明珍與站台上的那個人,俱是一震,隨後那個人再一次拔足狂奔。
又士兵追過來,整個身體撲到窗口,將槍管伸出車窗,朝那人的背影連連射擊。
明珍要捏緊了拳頭,才不教自己驚呼出聲。
那雙眼睛——
那雙掩在壓得低低的帽簷下的眼睛——
明珍認得。
幹淨清澈,不笑的時候仿佛一眼深井,望不到盡頭,可是笑起來,卻又直似一泓秋水,溫潤無邊,然而犀利起來,又直如一把利劍,穿透心魂。
那是——葉淮閔——的眼睛。
明珍知道自己不會認錯。
怎麽會是葉淮閔?
他不是葉大帥的公子麽?
怎麽會被日偽士兵追趕?
明珍心裏有千千萬萬重疑問,可是麵上卻不露一點痕跡,隻是尋常的驚嚇顏色。
“我們下去追他,你們都留在車上,仔細給我搜。他一定還有同黨,隻可錯殺,不可錯放。”有士兵頭目下了命令,隨後跳下火車去追。
剩下的士兵便留在火車上,開始逐一檢查車票與通行證。
沒有車票和通行證的,一律不分青紅皂白,逮起來再說。
等檢查到明珍這裏,士兵隻看見一個濃黑頭發大眼睛裏滿是驚嚇的少女,穿一件黑白格子呢大衣,戴一頂紫色法蘭西帽子,頸子裏係一條同色毛圍巾,清澈幹淨如同一溪流水。
士兵不自覺便放輕了聲音,“車票,通行證,把行李打開!”
明珍遞上自己的車票與通行證,隨後向士兵搖了搖頭,“我沒有帶行李。”
士兵接過票與證件,隻看見通行證上有日本人蓋的章,以及柳明珍三個字。
這少女原來竟是大名鼎鼎的柳明珍!
士兵立刻將手裏的車票與通行證還給明珍,還敬了個禮。
“未知是柳小姐,在下失禮了。”柳明珍是徽州富豪柳直最疼愛的外孫女,這在徽州早不是新聞,外界甚至傳聞柳直百年之後,會將整爿家當留給這個外孫女。柳明珍也以女子之身,進了宗祠,現在跟在外祖身邊,幫助外祖父管理工廠生意,同徽州城裏另一個叫沈依平的女孩子,並稱為“徽州女公子”,意為雖然是女孩子,卻有男孩子的本事與待遇。
無論是葉大帥的葉家軍,還是日偽軍,很大一部分軍需都由柳家提供,火柴,軍裝,行軍背囊。
所以柳明珍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不要緊。”明珍微微頜首,狀似不經意地問,“這是怎麽了?剛才把我嚇死了。”
“那是一個革命黨的密探,我們奉命追捕他。”士兵不便多說什麽,隻是殷殷地問,“柳小姐沒事罷?要不要我找給人護送小姐?”
明珍搖了搖頭,“你們公務要緊,我隻是出城去廠裏巡視,沒有大礙。”
士兵點了點頭,繼續搜查。
而明珍的心,卻早已經亂成一團。
淮閬六年前一去上海,再沒有消息,據說連年節都不肯回家來。
葉大帥據說也不打算讓女兒回來,就教淮閬常年留在上海,等找到婆家,就直接出嫁。
父親曾經說,葉大帥終究還是心疼女兒,留在上海總比在徽州強。
在徽州,他身份尷尬,到底是日本人的眼中釘。而上海,在租界裏,日本人的勢力伸得沒有那麽長,相對安全許多。
母親柳茜雲也想送明珍等幾個孩子去上海讀書,許望儼說不妥,一起走,便露了痕跡,要設法一點點走,要將資產也慢慢轉移,否則日本人是萬萬不會放行的。
父母沒有瞞著明珍,所以明珍是知道情勢的緊張的。
柳家固然不問政治,隻問生意,可是那畢竟都是中國人。
然而教柳家給日本人提供軍需,柳直卻心中痛苦糾結。
這同賣國賊,殊無不同。
然而形勢所迫,卻又不得不如此。
柳直便有打算將徽州的生意結束了,舉家遷往上海。
早幾年柳家便已經在上海開辦了工廠,二房一家已先一步去上海料理生意。
現在隻是要設法將徽州的資產轉走,不留給日本人。
而現在,看見葉淮閔竟然是革命軍,明珍的心裏,更加擔憂。
倘使淮閔被捕,葉大帥勢必倒台,那麽,徽州,便真的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第三十四章 烽火將燃(2)
火車到了站,大批人下了車,又有更多人湧了上去。
火車上永遠擁擠無比,明珍聽說出了站,還有人沿鐵路扒火車的,隻為了省幾個銅鈿和逃避日偽軍日益森嚴的盤查。
日子其實是日漸難過了起來,可是城裏的富豪貴紳,仍然舞照跳戲照聽茶照喝,走馬章台,歌舞升平。城裏更有商人,如米商油商,賤買貴賣,囤積居奇。
明珍隨外祖父柳直進出,看見了,不免義憤填膺,可是卻被外祖父按住肩膀,攔了下來。
回到家中,柳直屏退左右,與明珍在書房中長談。
“明珍,外公曉得,你看了,心中憤懣。可是,這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的。”柳直痛心疾首,“我們柳家,隻能做到不同他們同流合汙,可是,卻無法改變現今的形勢。”
明珍隻是抿緊了嘴唇,不語。
“如今國難當頭,有人卻趁機大發不義之財,陷窮苦百姓於水深火熱,外公看了,心中也充滿義憤。可是,倘使一個國家,不能自主自強,被外敵侵略,而毫無還手之力,這是舉國之哀,舉國之恥。我們柳家,原有資本救國之熱忱,奈何袁賊複辟,軍閥混戰,柳家的救國之心不得不蟄伏。以如今的情勢看來,隻怕也絲毫不能流露出來,否則將是滅門之災。”柳直摸摸外孫女烏黑油亮的頭發,“我們隻能——曲線救國。”
柳直壓低了聲音,在明珍耳邊輕輕說,“明珍你切不可衝動,逞一時之勇,而將性命白白搭了進去。隻有活著,才能為祖國出力,你明白了麽?”
明珍點了點頭。
那之後,柳直再未同明珍說起過這件事,然而明珍已經隱約知道,外祖父的無所作為,正是隱忍著,為了今後的某個時刻,為家國效力。
明珍緊了緊頸上的圍巾,朝出站的剪票口走去。她現在所能做的,隻是聽從外祖父的言傳身教,為外祖父和父母分憂。
走到剪票出口,剪票員已經認得明珍,接過車票與通行證,驗過票,放明珍出站。
“柳小姐一路走好。”
“謝謝。”明珍向剪票員道了謝,出了火車站,走上蕪城的街道。
蕪城是徽州僅次於徽城的大城鎮,火車站門口更是聚集了不少商家。有衣衫破舊但總算還幹淨的小孩兒,胸前挎著一個扁木盒子,盒蓋揭開,裏頭裝著香煙,有國產的一品香小喬玉堂春等等,價格便宜,自然也有原產英國的大亨哈達門一類價格昂貴的香煙,甚至還有女士抽的薄荷香煙赫然出現在盒子裏。小孩子看見稍微打扮齊整的乘客自火車站裏出來,便捧著木頭盒子上前兜售,偶有生意做成,便向買煙的客人說不少吉祥的好話。
也不乏小女孩兒拎著花籃兜售鮮花,嘴裏一遍遍嘟囔先生小姐買枝花罷。
明珍每次見,都心生惻隱,可是外祖父同父親一早便交代過她,錢財不可露白,更加不可輕易心軟,隻要她向一個孩子買了花或者他們兜售的東西,就會有許多孩子湧過來,其中更不乏被幫派控製的小偷兒。
明珍看著那些衣著襤褸單薄的孩子,心中再不忍,也隻能強自瞥開眼去,將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忽然有人自背後拍了拍明珍的肩膀。
明珍回過頭去,大驚。
隻見殊良笑著一張好看的娃娃臉,站在明珍身後。
“殊良,你怎麽來了?!”明珍不是不驚訝的,“今天不是你祖父壽辰麽?你跑來這裏做什麽?”
殊良微笑,“我想同明珍在一起啊,既然你不能來陪我,那我來陪你好了。”
明珍看見殊良一臉無辜的微笑,隻得歎息,“殊良,我是出來辦事的,並不是出來遊玩,帶著你不方便。你趕緊回去,今天你祖父壽辰,家裏找不著你要著急的。”
殊良隻管學明珍,將兩手插在藏藍色齊膝大衣的口袋裏,“除非你同我一起回去,否則我不走。”
明珍瞪著殊良,殊良也瞪著明珍。
良久,明珍妥協地微微長歎。倘使押著殊良回徽城去,自己再過來,一來一回,一天就過去了,這帳款隻怕是送不成了,沒辦法,隻能讓他跟著。
殊良見了,幾乎當街歡呼起來。
明珍趕緊從衣袋裏抽出手,一把拉住殊良,一手堵住殊良的嘴巴,將殊良拖到路邊店鋪的遮陽蓬下,才放下手來。
“說好了,你既然跟也跟來了,我也不讓你回去,可是你得給我老老實實的,不能亂走亂看,更不能亂說話。”明珍表情嚴肅,這蕪城不比徽城,在徽城,紀家也算是有頭麵的,日偽軍好歹也會賣紀家幾分薄麵。可是在蕪城,誰也不會因為他姓紀就予以通融。“我去哪兒,你就跟到哪兒,有什麽事兒,都由我來處理,曉得了麽?”
殊良大力點頭,表示知道了。
明珍的心,這才稍微安了安,領著殊良往前走。
柳家的紡織廠並沒有設在蕪城城裏,而是出了城,大約三裏路的一個鎮子上。
明珍一向是步行過去的,並不叫黃包車。外公柳直說了,她一個小姑娘,乘黃包車出去,萬一到偏僻地方,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明珍萬萬不是對手,被搶走了錢是小事,如果人受了傷害,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明珍一直都是走得去的。
可是殊良哪裏走過這麽遠的路?平日裏家中都有司機接送,即便偶爾不用家裏的車接送,他也會騎腳踏車,或者索性叫一輛黃包車。走了沒有多遠,還沒出蕪城,殊良已經叫累。
“明珍,等一等,我走不動了。”殊良停下腳步,雙手撐住腿,“明珍,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罷,我實在走不動了。”
明珍撥開大衣袖子,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經是中午時分,倘使現在停下休息,要等下午才能到工廠,等將貨款送到,一一發放到工人手裏,恐怕都要晚上了。殊良是絕沒有可能趕在他祖父壽宴前趕回去的。
可是,不讓殊良休息,以他這樣磨磨蹭蹭的速度,怕是到晚上也不能趕到工廠了。
明珍連歎息的力氣也無,對殊良說,“你讓我想一想。”
思來想去,明珍也不敢隨便找個地方給殊良休息,最後,明珍有了主意。
“我給你找間客棧,開一間房間,你在屋裏休息,我自己去廠裏送貨款。你給我老實在屋裏呆著,哪兒也不許去,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回去,你聽見了沒有?!”
殊良點頭,表示聽見了。
“走罷。”明珍掉轉方向,朝城內走。
有走了一會兒,明珍停在一間柳記綢布店門前。
“不是要去客棧麽?怎麽到這兒來了?”殊良輕輕拉了拉明珍的衣袖。
明珍瞪了殊良一眼,“現在是什麽時候?想住客棧就住的麽?要在當地找一個保人,由保人出具保證金和保證書,客棧才會收我們。你擅自去客棧開房,客棧是不敢將房間開給你,否則政府軍搜查的時候,查出點問題來,他們是要擔責任的。”
殊良隻能小心翼翼地湊到明珍眼前,“對不起,明珍,我不知道。”
“以後別這麽冒失了。”明珍伸手,拍拍殊良的頭,“我先找地方把你安置了,你在房間裏看看報紙,休息一會兒,我很快回來。”
兩人找到柳記綢布店的大掌櫃的,大掌櫃的自然認識明珍,一路笑著迎上來,“大小姐來了,怎不叫人通知一聲?我好著人去接。”
“不用麻煩掌櫃的。我想給朋友開一間房間,讓他休息一會兒,想請許掌櫃為我們做個保人。”
“沒問題。”許掌櫃一口應承,跟店裏的夥計交代了一聲,就同了明珍殊良一起去附近的客棧,做了保人,交了保證金,為殊良開了一間上房。“請大小姐和您的朋友好好休息,倘使有什麽事,盡管差遣客棧的夥計來說一聲。”
“謝謝許掌櫃。”
送走了許掌櫃,明珍又下樓,給世釗買了大公報同故事畫本,另叫了一些店心,一並帶給殊良。
“你在房間裏等我,除了我,誰敲門也不要開。有什麽事,都等我回來再說。”明珍想了想,又問,“你身上有錢麽?”
殊良點了點頭,
“把錢分開來放,上衣口袋一些,褲袋一些,鞋裏也放一些。”明珍叮囑道。
殊良點頭,駭笑。
明珍伸手點一點殊良額角,“出門在外,總要小心些才好。”
“哦。”殊良受教。
“那我走了。”明珍重又係上圍巾,戴好帽子和手套,拉開門,準備走出去。
“明珍。”殊良忽然又出聲叫住明珍。
“怎麽?”明珍回過頭,望著站在房間裏,穿一件灰色青年裝同色褲子,已經長高長大的少年。
“早去早回。”少年向明珍微笑,眉眼彎彎。
“我知道了。”明珍倏忽便軟下心來,仿佛又見到那個胖胖矮矮的小男孩兒,扯著她的袖子管,說,我要和明珍在一起。
隻是此時的兩人都不知道,徽州城裏,為了找不見了蹤影殊良,紀家幾乎已經開了鍋。
第三十五章 烽火將燃(3)
徽州城內,紀家為了紀老爺子八十壽辰,做足了工夫。
請了城裏最大的悅賓酒樓的掌勺大師傅置壽宴,以及請了城裏最紅的徽班來唱堂會,更有淮河上的民間雜耍藝人堂前獻藝……
紀家為此準備了已經一個月。
雖然世道艱難,可是老人八十歲大壽,還是要熱鬧一番的。請柬早已經寫好,前兩日已經發了出去,座次也都一一排好,萬萬不可顧此失彼,得罪了親友和城裏的老爺。
到了中午,一切已經安排妥當,隻等晚上開席,卻滿世界找不到小少爺。
傭人奶媽急出一身汗來。
殊良小少爺可是老太爺的心頭寶,肝尖肉。紀家到這一代,隻得紀方瞿一個男丁,紀方瞿又隻得紀殊良一個兒子,簡直是寶貝到了天上去。老太爺八十壽辰,怎麽可以少了這個寶貝金孫?
不得以,紀少夫人隻能悄悄著奶媽和傭人到外頭去找,先不能驚動了老太爺和老太太。
隻是城裏能去的地方,都已經找過了,卻始終沒有找見殊良,過了晌午飯折子時間,紀少夫人開始焦心。這要是到了晚上都還找不見,那可如何是好?又不能到處張揚,說兒子找不著了。
還是奶媽想到了,同紀少夫人咬耳朵。
“小少爺最喜歡柳家大小姐,會不會是去找柳大小姐去了?”
紀少夫人眼前一亮。
可不是把這一茬兒給忘了?
兒子殊良喜歡柳明珍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打送進學堂裏開始,回到家裏來,滿嘴說的就是那幾個字,明珍如何如何,明珍如何如何,合家上下,都曉得殊良喜歡這個大他兩歲的柳大小姐。
隻是自從柳明珍前幾年幾乎摔下山澗,被救上來之後,那孩子就休了學,一直在家裏休養。這幾年也聽說隨在外祖父身邊,在學著自家生意。漸漸同兒子殊良見得便少了。
然而殊良仍一心喜歡柳明珍。
今天殊良不用讀書,也沒有功課,因著祖父壽辰,丈夫紀方瞿也許他可以不用進藥房,他有大把時間,的確可能出城找柳明珍去了。
“趕緊備車,我們走一趟柳家。”紀少夫人立刻吩咐奶媽。
“是,夫人。”奶媽銜命而去,過不了多久,回來覆命,說司機已經將車準備好了。
紀少夫人連同奶媽乘了車直出了城,往城外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門口,奶媽扶著紀少夫人下了車,然後上前拍門。
柳家的門房聽見拍門聲,走過來開了一角偏門,探出頭來。
“什麽事兒啊?”
“我們是城裏紀家藥廠的,這是我們家少奶奶,我們想來找我們家小少爺。”奶媽上前交涉。
“紀家?”門房想了想,“紀少爺怎麽會在我們家呢?今日並沒見過紀少爺。”
紀殊良在明珍生病時,曾經來過兩次,門房總算還有印象。
“可是我們哪兒都找過了,我們小少爺如果不是來找你們孫小姐,還能去哪兒?”奶媽聽了,口氣不免有些著急。
門房聽了,也不樂意了。
“你們小少爺找不見了,管我們柳家什麽事兒?”
眼看就要在門口爭執起來。
“這是怎麽了?怎麽都站在門口?”恰好舒氏吃過午飯,準備溜達一圈,化化食回屋睡覺,聽見大門口有聲音,便過來看看。
“二夫人,是這麽回事兒……”門房就把事情說了一遍。
“哎呀,這麽要緊的事,千萬別耽誤了。”舒氏叫門房將門打開,請紀少夫人與奶媽進門到偏廳裏。“兩位別急,慢慢說,究竟是怎麽一檔子事兒?”
紀少夫人又把事情講了講。
“我們家明珍……出城去蕪城送款子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來。”舒氏沉吟,“以我們家明珍的脾氣,應是不會那麽大的膽子,將你們家殊良擅自帶去。你們肯定紀少爺跟我們明珍在一塊兒?”
“難道還是我們家小少爺自己跟著去了?”奶媽急紅了臉。
舒氏明白他們找不見人的心情,所以也不計較,稍一沉吟,便已有了打算。
“既然二位這麽肯定,貴府的小少爺肯定同我們明珍在一處,那不如,我就陪二位往蕪城走一趟,幹著急也不是辦法,是不是?”舒氏當機立斷,時間緊迫,不能再拖。
紀少夫人略鬆了一口氣,“那太好不過了,謝謝夫人。”
舒氏即刻吩咐了下人,準備了車,同紀少夫人一同趕往蕪城。
三個女人一路無話,趕到了蕪城,已經是下午。
紀少夫人絞著手裏的真絲絹子,心中格外焦急。
倘使不遠千裏地跑這樣一趟,能找到兒子,那是再好不過。可是,假如找不到兒子,不但得罪了柳家,還白白浪費了時間。
舒氏看見那豐腴的少婦一臉的焦慮,輕輕按了按她的手背,“你放心,倘使是我們明珍的不是,我一定叫明珍登門道歉。”
紀少夫人忙連連搖頭,“這怎麽使得?您帶我來找殊良,已經幫了我的忙。”
兩人一陣客氣。
柳家的車子一路加足馬力,來到蕪城城外的鎮子上,穿過一座牌坊,沿著一條小道往裏頭開,遠遠地,已能看見紗廠的煙囪裏的縷縷白煙。
迎麵走過來一個穿著黑白格子呢大衣的人,看見有汽車經過,便側身讓路。
汽車開了過去,舒氏透過車窗,看見那站在小路牙子上的少女,正是自己的外孫女明珍,連忙叫司機停車。
明珍看見汽車停下,已經心中詫異,等車門打開,看見小外婆舒氏下了車,更是詫異非常。
“小外婆,您怎麽來了?”
“明珍,先不管這些,你且告訴小外婆,殊良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看見小外婆臉色嚴肅,思及殊良跟著自己跑到蕪城的樣子,明珍也曉得事情的嚴重,便點了點頭。
“小少爺人呢?”奶媽忍不住左右張望,並沒有看見殊良的身影。
“殊良人呢?”舒氏拉住明珍的手問。
“殊良說他走不動,我怕一則怕他太累,二則擔心這樣晚上之前趕不會徽州城,所以先將他安置在城裏的客棧中。”明珍看一眼小外婆,又看了看紀少夫人,“我現在就是準備回去找他,然後回家去。”
舒氏歎息一聲,“你這孩子,膽子也真大,你就這麽把殊良一個人留在城裏,萬一出了事可怎麽辦?”
明珍抿著嘴唇,低下頭來。
“先不說這些個了,我們先把殊良接了,趕緊回徽州城去罷。”紀少夫人聽說找見了兒子,也不管其他了,先趕回徽州城裏,給老太爺祝壽是正經。
明珍說了客棧的地址,又替司機指了路,一行四人乘車來到客棧跟前,下了車。
客棧掌櫃的,一見先頭來的小姑娘同著兩個貴婦及一個老媽子走進來,知道是貴人來了,趕緊自帳台裏迎出來。
“歡迎歡迎,不知太太小姐是吃飯還是住店?”
“我們來接人。”舒氏微笑,自手籠裏取出一枚銀圓塞到掌櫃的手裏,“麻煩掌櫃的了。”
“您請您請。”掌櫃的即刻點頭哈腰,再不多過問一句。
明珍領著舒氏一行上了樓,推開上房的門,隻見裏頭空蕩蕩,沒有一個人。
紀少夫人幾乎要哭出來了。
明珍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也是一愣。
她明明叮囑殊良,就在房間裏讀書看報,不要隨便出門的,怎麽房間裏竟然沒人?
明珍心中不由得焦急起來。殊良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裏?萬一被壞人騙了或者被地痞流氓欺負了可怎麽辦?
這時有人“蹬蹬蹬”上得樓來,嘴裏笑著說,“明珍你這麽快就回來了?你看我買了什麽?”
說著,人已經走進房間裏,隨後便怔在門口。
隻見明珍站在舒氏身側,紀少夫人同奶媽站在另一頭。
殊良隻覺頭皮一麻,手裏的王致和臭豆腐同一油紙包蟹殼黃油酥小燒餅幾乎掉在地上。
“殊良,你這孩子,跑哪裏去了,讓娘好找……”紀少夫人搶上前去,摟住兒子,一陣上下撫摸。
殊良紮著雙手,隻好笑一笑,“母親,我自己跟著明珍,想出來玩玩的。您看,我還給您買了臭豆腐和油酥燒餅,可好吃了。您趕緊趁熱嚐嚐。”
紀少夫人哪裏還管這些東西其實是兒子買給明珍的還是真的是買給自己的,隻管心肝肉地叫,“擔心死娘了,以後萬萬不可以了。明珍帶你出來玩,你也不告訴家裏一聲,如果出了事,娘可怎麽跟你父親是祖父祖母交代啊?”
“母親,是我央著明珍帶上我的,不關明珍的事,您別怪她。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麽?”殊良抿嘴,怎麽母親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暗暗指是明珍帶他出來的呢?
少年並不知道,他越是這樣維護少女,做母親的心中越是不甘。
“好了,如今紀少爺已經找到了,我們趕緊回去罷,否則趕不上紀老太爺的壽宴便不好了。”舒氏這時候出聲催促。
一行人退了房,取回保證金送回給柳家綢布店的掌櫃的,然後驅車回到徽州城。
殊良自同母親回家去了。
留下舒氏,輕輕歎息,摸了摸外孫女的頭頂,“以後碰見這種事,哪怕晚一天送貨款,也要先把人帶回來,知道了嗎?”
明珍默默點頭。
第三十六章 烽火將燃(4)
轉天,紀老太爺的壽辰結束,城中多了一項談資。
紀家在城西大牌樓下頭布粥送衣,給要飯的乞丐和窮得要賣兒賣女的老百姓。
市長同夫人一起前去賀壽,送了一株尺高紅珊瑚樹,祝老爺子福如東海。
張督軍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東珠,說是磨成粉喝了,可以延年益壽。
葉大帥偕同長子同幺兒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藥材,願老爺子福泰安康。
連日本人都送了禮,據說是一幅卷軸,隻是裏頭畫的東西不得老爺子的歡心,竟然是一隻烏龜。不過有知道東洋人禮節的,說烏龜在東洋人眼裏,代表長命百歲,所以其實是祝紀老太爺長壽的意思,老太爺也就寬心了。
那徽班裏的頭牌真叫一個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轉,舉手投足,真正是滿堂叫好。
聽說警察局局長當晚就把班子裏的一個青衣給帶回去了。
哪兒呀,是班子裏的一個小花旦才對。
怎麽連日本人都緊著討好紀老爺啊?有人小聲問。
你外地來的吧?連這個都不曉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過去。
紀家開的是什麽?開的是藥廠,徽州半數以上的藥房,都從他們紀家的藥廠進貨。頂好的止痛膏藥傷藥仁丹,小孩兒用的保赤丸正氣水,傷風感冒吃的藥片兒,都是他們紀家生產的。好多藥都是他們紀家的獨門秘方。還有那磺片啊紅汞啊紗布繃帶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籠絡著麽?別說日本人,張督軍的部隊,葉大帥的部隊,哪一方不是得靠紀家供的藥給軍隊?更有人是百曉生。
明珍隨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聽見類似這樣的議論。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緊了緊。
他們柳家近幾年越發低調,家裏便未做過大宴賓朋的酒席。無論是柳直自己的生日,還是明珍的生日,僅僅是自家人圍著兩張桌子,便算是慶祝了。
“以後,遠著點殊良罷。”柳直輕輕對明珍說。
明珍點了點頭,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慮不周,有欠妥當,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過兩年,你十六歲,就把你和世釗的婚事辦了罷,明珍。”柳直忽然對沉靜的明珍說。
明珍倏忽抬頭,望向外祖父。
刹那間明珍意識到,外公老了,兩鬢已然全白,腰背也遠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無比疲憊。
“好的,外公。”明珍輕聲答應下來。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時候,世釗來見明珍。
世釗已經長高長大,十六的少年有著寬厚的肩膀,烏黑濃密的頭發,一雙長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適中的嘴唇,英俊無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帳,將整個三月裏的收入支出和稅款相加減,然後才能得出一個月的淨收入。
看見少年穿一身煙灰色中山裝,戴一頂藏青色學生帽走進門來,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捶著後腰,“唉……人老了,便經不得久坐,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們坐,我找老媽子給我捶捶鬆去。”
說完,帳本一夾,竟揚長而去。
留下兩個少年,一時相顧無言,隔了一會兒,便彼此相對傻笑。
笑完了,世釗牽起明珍的手來。
明珍掙了掙,沒有掙脫,也就由得世釗牽著。
世釗凝視明珍的一雙手,這雙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幾點肉渦,分紅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內側有薄薄的繭子,看見是經常拿筆的緣故。
世釗低頭,輕輕吻一吻那薄繭。
明珍如遭雷殛,渾身僵直。
世釗見了,隻覺得可愛,趁明珍不注意,湊過頭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點水般一啄,隨後退開,一張英俊得臉漸漸漲得通紅。
少女的臉色也不遑多讓,整張臉皮仿佛紅得能滴出血來,隔了半晌,才曉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動不止,又湊過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雙肉肉的手背。
明珍隻覺得“轟”地一聲,自頂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燒起來一般,熱辣辣地燙。
世釗將額角頂在明珍的額角上。
以前他看見父親父親趁無人注意時,這樣耳鬢廝磨,並不覺得如何,隻想這兩人也不覺得膩味。可是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麽,明珍?”世釗變聲期微微嘶啞難聽的聲音在明珍耳邊問。
明珍點了點頭。
“我們以後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書,一起……這樣……還有……這樣……”世釗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世釗……”少女的聲音羞澀,還有一點點困惑。
外頭,舒氏攔住了一個傭人,“過五分鍾,將茶水送進去。”
傭人領會了,就端著茶水盤子,進了偏廳。過了五分鍾,傭人端著茶水盤進了客堂間,進門前先咳嗽了一聲,然後才邁過門檻進了五。
兩個少年少女紅著臉分開,端坐,開始喝茶,隻是眼睛總不時瞟向對方。
傭人端著托盤退出來,一路捂著嘴偷笑。
看起來孫小姐的好事要近了,這可是大喜啊。
世釗又坐了一會兒,這才走了,說是約了同學去看話劇,問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明珍搖頭推了,她並不怎麽認識世釗的同學,再說,她還沒有同小外婆看完帳。
世釗也不強求,隻說下次再見,便走了。
在門口碰見胖冬冬的明珠,世釗笑著捏了捏伊的臉,告辭出去。
“姐姐要同世釗哥哥完婚了?”女孩子嘟起嘴巴,直眉愣眼地問。
“你已經知道了啊。”明珍拉過妹妹,將伊奔得有些散亂的辮子重新紮好。
“那是不是以後姐姐就再不會陪我玩了?”明珠的嘴巴噘得更高。
明珍笑起來,這孩子,還是隻曉得玩,一點不識人間疾苦。
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一副天真模樣,明珍恍若隔世。
嘬哄了一會兒,總算哄得明珠將這一茬兒給拋在腦後了,蹦跳著跑出去找弟弟們玩兒去了,明珍才捧住臉,一個人坐在客堂間裏,回想剛才的那幾個輕淺的吻。
以後,成了婚,就是這樣麽?一直一直在一起,擁抱親吻?
明珍想不下去了,少女的心裏,終於有什麽東西,萌動發芽,茁壯成長。
隔不了幾天,整個徽州城裏便都知道了,柳勖兩家結了親家,柳家的孫小姐將要嫁給勖家的小少爺了。
“爹,是您透的消息麽?”柳茜雲私下裏去問父親柳直。
柳直點頭承認,“我同幾個老友喝茶時說的。”
“這還有兩年的,父親何用這麽早就將消息透露出去呢?”柳茜雲不解,這中間萬一有什麽變故可如何是好?
“我這也是絕了不相幹的人的念想,免得給明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柳直輕歎,“茜雲,我隻你一個女兒,看見你嫁得好,同夫婿舉案齊眉,生活和樂,我心中十分快慰。我現在以同樣的心情,期盼明珍也嫁得好。你們母親生活得幸福,我百年之後,也就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了。”
“父親,您說什麽呢。”柳茜雲輕蹙柳眉。
“你聽爹把話說完。”柳直擺了擺手,“你那四個哥哥,如今看來看去,隻得你二哥,還是個有良心有擔當的,你二哥家的承冼,也是個念舊情的孩子。你大哥三哥四哥,不提也罷。我隻怕百年之後,他們不會善待你們這一房。所以——我一早已經替你們準備下了,等明珍結婚,你們就以送女兒去上海度蜜月為由,一家人都去上海罷。到了那邊,有你二哥照應,我也放心。”
“父親……”柳茜雲哽咽,幾不成聲。
“這邊你不用擔心,我和你娘,還有你二娘和幾個姨娘,都有節蓄,十分豐厚,你幾個哥哥為了這些錢,總也要時時孝敬我們。”
“父親……”柳茜雲痛哭出聲。
“好了,別哭了。”柳直拍拍女兒的背,“你把這件事,告訴望儼,叮囑他先不露聲色,免得你幾個哥哥壞事。”
“是……父親。”
恰恰在這一天,紀少夫人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偕同兒子殊良,上門來賠禮道歉。
柳茜雲同舒氏一道接待了紀少夫人與殊良。
紀少夫人神色頗憔悴,原本圓潤的臉瘦了不少,而殊良更是麵有菜色。
“紀少奶奶這是怎麽了?”舒氏詫異。
“我來給您和孫小姐賠禮道歉來了。”紀少夫人奉上禮品。
“這是從何說起呢?”舒氏堅決推辭。
柳茜雲事後從舒氏口中聽說了紀殊良擅自跟著明珍去了蕪城的事,也嚇出一身冷汗來。
這是沒有出事,萬一出了事,他們紀家兩代單傳,柳家即使怎麽賠償也是不能夠的。
“嫂夫人,這事兒原是我們明珍思慮不周,怎麽好勞您登門呢?理應我們明珍過府道歉才是。”柳茜雲和聲說。
“不不不,這件事,千真萬確,是我錯了。我不該錯怪明珍。”紀少夫人歎息,幾乎流下淚來。“我們殊良喜歡明珍,這也不是什麽秘密……這孩子死心眼兒,從小就隻緊著明珍,其他姑娘他連睬都是不睬的。這不是……前幾天聽說明珍要與勖家少爺完婚……”
紀少夫人自旗袍襟口扯出真絲絹子來,開始抹眼淚。
“……這孩子一聽說,便連飯都不吃了……”
舒氏與柳茜雲這才有些恍然,原來這對母子,這般憔悴,是怎樣來的。
“我就這麽一個兒子……”紀少夫人開始抽噎,“……無論如何,上次的事,都是我的不對……請給我家殊良一個機會……”
這個——舒氏與柳茜雲對望一眼。
最後,舒氏歎息,“紀少奶奶,我們明珍與勖少爺是交換過信物,當著證人的麵訂的婚,除非勖家那邊有什麽變故,否則我們柳家,是不會主動退婚的。如此一來,怎麽可能給貴公子機會呢?一女不事二夫,此事紀少奶奶以後休得再提。”
舒氏這時隻是推搪之辭,卻不料日後,一語成讖。
第三十七章 烽火將燃(5)
晚上,柳直同許望儼自工廠裏回來,聽舒氏和柳茜雲轉述了下午發生的事。
“婉娘,你做得對。”柳直點頭,“我們既然已許了勖家,斷沒有再許他們紀家的道理。再說紀家的孩子比明珍小,明珍過去是做大娘子,辛苦的是明珍。”
吃過飯,奶媽嘬哄著一班孩子去洗漱休息,柳直留女兒女婿在二房屋裏說一會兒話。
“你們這幾天,收拾些細軟,走一趟上海罷。”
“爹——”柳茜雲與丈夫握住彼此的手,隻覺得手心冰涼,渾身發冷。
“你們也曉得,九一八之後,東洋人已經侵占了東北,如今增兵豐台,又頻頻在盧溝橋附近舉行演習,日夜不停。恐怕……”柳直停下來,看住女兒女婿。“為防萬一,你們還是早做打算。到了上海,錢財也萬勿留在身邊,要盡快地存進銀行裏去。國人的銀號我看是不成了,要存,就要存到美國人英國人瑞士人的銀行裏去。”
柳茜雲還想要說什麽,卻被丈夫許望儼拉住了,“父親,我們知道了,即刻著手去辦。”
柳直疲憊地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他們可以回自己院子去了。
等女兒女婿走了,舒氏著傭人打了水進來,絞了泡過桃花的溫毛巾,給柳直洗臉,又泡過一會兒腳,才扶他上床。
“老爺,可是外頭形勢不好?”舒氏替柳直蓋上被子,輕聲問。
“形勢嚴峻,日本人加緊在城裏挨家挨戶地搜查,要找出所謂的革命軍。日偽政府軍自然要聽從日本人的,將城裏攪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把有些個不是革命軍的也抓起來了,然後到處勒索,狠狠敲詐金錢財物,才將人放出來。這種情形日益猖獗,隻怕早晚要打秋風打到我們頭上。”柳直微微閉上眼睛,“他們現在是沒有由頭,所以不好衝進來搶掠搜刮,等一有了機會,這屋子裏值錢的物什,一件也別想留下。趁早不趁晚,讓茜雲他們帶著東西去趟上海,以後也好打算。”
“我房裏也有一些金條首飾什麽的,一並給了女兒罷,留在我手裏,也沒有什麽用處。”舒氏熄了燈,也躺到床上。
“那怎麽好?那些給了你,就是你的,你留在身邊,萬一有什麽情況,也好應個急。”柳直拍拍妻子的手,“你姐姐那房我一樣也給,她都放在身邊。到了這個時候,身邊有幾個錢,防身救命。”
“我留一些就行了,不用那麽多。”舒氏歎一口氣,“萬一以後舉家去了上海,還要過日子呢,哪少得了錢?與其放在我這裏有一天教那些匪人搶了去,還不如早早給了女兒,讓她帶走。”
“讓他們明天就去,帶著明珍。就說是采買嫁妝。”
“是。”
轉天,吃過早飯,許望儼拎著公文包準備上班,傭人就扶著舒氏進了院子。
“二娘,您來了。”許望儼放下手裏的公文包,將舒氏迎進屋裏。
舒氏揮退了傭人,對女婿說,“趕緊收拾一下,老爺已經吩咐了司機,送你們去上海。”
說完,將臂彎裏的一個緞子麵兒包袱褪下來,交到許望儼手裏。
許望儼一手接過來,竟沉甸甸的,立刻想退還給舒氏。
舒氏不接,“這些東西,是我這個小外婆給明珍的嫁妝,你們可別嫌棄我出手不夠闊綽。”
這樣一說,許望儼若再不肯受,就有嫌棄舒氏的嫌疑,隻能道謝收下。
“你們去了上海,先去銀行,將東西存進去,然後再在上海住兩天,買點東西回來,免得教人生疑。”
“是,二娘,謝謝二娘提點。”
舒氏微笑著走了。
許望儼叫上妻子同女兒明珍,準備出門,卻被二女兒明珍看見了,吵著也要一起跟著去。
兩夫妻對望一眼,無奈點頭同意。
一家四口上了車,司機開車,上了省道,一路經過盤查無數,自是要出示通行證件,少不得要塞一些好處。
“我家小姐姑爺到上海去采買小小姐的嫁妝,還請兵爺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司機一路幾乎說破了嘴皮,才出了徽州,進了上海。
一進上海地界,就能感受到上海與徽州的不同。
簡直是兩重天地。
徽州民風保守,女子少有拋頭露麵的,穿著打扮也十分樸素,氣氛總顯得壓抑。
上海便不同了。
上海撲麵而來的,便是一種曖昧纏綿含混不清的挑逗同誘惑,教人想入非非。街道上一片燈紅酒綠的浮華。女子行來,多數都著旗袍洋裝,間或能見到穿襦衣筒褲的女子,梳著油光水滑的長辮子,臂彎裏挽著竹籃,悠悠走過。
“那是富貴人家裏的傭人。上海人家裏,傭人才穿這樣的衣服。”許望儼間或到上海出差,多少了解一些。
“哎呀,還露出大半膀臂。”柳茜雲輕呼。徽州太太們穿旗袍,外頭總罩一件小衫,是萬萬不露出膀子來的,那樣不雅,隻有館子裏的娼婦才這樣穿。
許望儼輕拍妻子的手,“以後住在上海,比這還厲害的都有,不用驚訝。”
柳茜雲隻能用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大驚小怪。
許望儼微笑,這個妻子,始終是徽州的純良女子。他從未告訴過妻子,他留洋時,看見外國女人露出大半胸脯,幾乎要從胸衣裏跳出來般。
明珍明珠兩姐妹趴在車窗上,幾乎看花了眼。
上海於明珍的記憶,是幾塊甜蜜的白脫蛋糕,好看的外國畫本,隱隱閃光的係發絲帶……所有這一切,都是世釗家給她的。
想起來,所有甜蜜的或者微微苦澀的回憶裏,都有著世釗的身影。
車子開進了租界,最後停在銀行門前。
許望儼與妻子進銀行存金銀細軟和現鈔去了,留下司機和明珍明珠兩姐妹在車上。
兩姐妹望著窗外街上來來往往的外國人,也不覺得悶。
忽然有人敲他們的車窗。
明珍抬眸看去,車窗外,微笑著的青年,竟然是葉淮閔。
明珍想了一想,還是搖下車窗來,與淮閔打招呼。
“淮閔哥哥。”
淮閔微笑,看了坐在明珍身邊,一臉好奇地望著他們的明珠。
“這麽巧,明珍你也來上海?”
“是啊,真巧。”明珍嘴巴上這樣說,心裏卻一直打鼓。哪裏有這樣巧的事,她偶爾來上海一次,就恰恰碰見葉淮閔。
“旁邊有一間甜品店,我請你們去吃冰淇淋好不好?”淮閔對明珠說,眼睛卻是看著明珍的。
明珍剛想出聲拒絕,明珠卻已歡呼一聲,跳下車去。
“明珠,當心車子!”明珍不得以,隻得也跟著下了車。
淮閔一手牽著明珠,另一手臂微微向明珍一彎。
明珍左右看了看,果然女子都是吊在男伴的臂彎裏,也不好少見多怪,隻得入鄉隨俗地將手搭在了淮閔的臂彎內。
淮閔領著柳家姐妹,與司機打了聲招呼,便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來到對麵一間甜品店門前。
甜品店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印度阿三,頭上纏著暗紅色的頭巾,猛一看一個頭倒頂正常人兩個大。
印度阿三看見一個英俊的青年領著兩個女孩子走近,彎一彎身,替淮閔和明珍姐妹拉開玻璃門。
淮閔等明珍兩姐妹進了門,在印度阿三手裏塞了幾個錢,才隨後走進店裏。
自有白衣黑褲打著黑領結的領班將他們引到位子前,服侍三人落座,又恭恭敬敬地遞上菜單。
明珍打開菜單,隻見滿目卷曲文字,竟無一個認識的。
淮閔看見明珍微微蹙眉的表情,覺得十分可愛。
“他們用的英文菜單。來,我來解說給你們。這一排是蛋糕點心,這一排是酒水飲料,這一排是冰淇淋。妹妹喜歡吃哪一款的冰淇淋?香草檸檬藍莓覆盆子香蕉……”
明珠在徽州從未吃過冰淇淋,幾乎挑花眼。
明珍倒是在世釗生日時吃過幾次,所以並不十分垂涎。
“我要一杯熱茶,謝謝。”
“我可以多選幾種嗎?”明珍眨著大眼問。
“當心吃得肚子痛。”明珍輕輕對妹妹說。
“那——要一款什錦冰淇淋好了,一碗裏有三個品種,可以隨意挑選。”
“有沒有橘子味兒的?”明珍得到肯定答複,要了橘子香蕉與覆盆子口味。小孩子其實並不知道覆盆子是什麽,隻覺得這名字有趣。
淮閔要了兩塊巧克力布朗寧蛋糕。
等甜品送上來,明珠隻管埋頭吃冰淇淋,淮閔卻把兩塊蛋糕中的一塊,推給了明珍。
“明珍嚐嚐看,此間的巧克力蛋糕十分美味。”
明珍不便推辭,便用小小銀質茶匙一小口一口吃起來。
淮閔看了一眼幾乎將整張小臉都埋進冰淇淋碗中去的明珠,微笑,然後轉向明珍,“明珍,這些年過得好麽?”
“還好。”明珍不打算與淮閔多說什麽。
“閬閬一直想同你當麵道歉,請你原諒她說了很過分的話。”淮閔把玩手中的銀匙,“她隻是被父親母親寵壞了,本質並不壞。她羨慕你有和睦的家庭,因嫉妒而失去理智。隻是——父親不允許她回徽州,逢年過節也隻許眉姨來上海與她團聚,所以她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明珍想一想,然後輕輕搖了搖頭,“都過去了,淮閔哥哥,你叫淮閬不必放下心上。”
“還有,我很抱歉,當年家父提出那樣的要求,教令尊令堂為難了。”
明珍先是一愣,隨後省悟,淮閔指的,是當年葉大帥提出要叫她做葉家媳婦的事。
明珍淺笑,“一樣都過去了,淮閔哥哥。”
淮閔幾乎想伸手,捧住這一抹淺笑,卻隻是壓抑下來。明珍不曉得,他是多麽遺憾。
“我想請明珍你不要怨恨淮閬還有父親——也,不要因此記恨我。”
明珍驀然明白淮閔的來意。
他為的,其實是那天在火車上發生的事。
“淮閔哥哥你放心,我不會記恨你,我會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什麽也沒有看見,我什麽都不知道。”
淮閔得了明珍的保證,心下卻是一陣悵惘。
明珍是真的一點點也不在意他罷?
倘使在意,哪怕隻得一點點,她也會詢問他罷?
可是,她全程不發一問。
淮閔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她問,還是希望她絕口不提。
第三十八章 狼煙遍地(1)
從上海回來,明珍開始漸漸減少同外公柳直一同進工廠的時間,更多地陪在母親身邊,陪伴三個弟弟妹妹。
“要嫁人了,就得少往外頭拋頭露麵的。即使夫家不講話,你自己也得注意了。”這是大房季氏將外孫女召進小佛堂裏說的原話。“別學有些個人,一天到晚的想在男人跟前出風頭。”
後頭的話,明顯的意有所指。
明珍即使不以為然,但畢竟是親外婆,所以喏喏應了。
三房已經生了,還是個兒子,三舅媽氣得直哭。
三舅舅陰陽怪氣地說,他們柳家就是生兒子的命,叫三舅媽別再瞎琢磨了。
這話是當著柳茜雲與明珍過去探視的時候說的,分明是說給明珍母女聽的。
柳茜雲是個溫厚的,即使心裏再明白不過,也沒有露在臉上,隻是替嫂子抹幹了眼淚,“三嫂,月子裏哭不得,當心眼睛。兒子有兒子的好,將來長大了有擔當,可以替父母分憂。女兒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跟剜掉一塊心頭肉似的。”
三舅媽想想,倒也是這個理,總算心情好了一些。
明珍同母親自三房出來,輕輕挽著母親的手臂,等四下無人了,明珍才輕輕吐一吐舌頭,“三舅媽拚著老命想再生個女兒,現下可絕了她的念想了。”
“你呀——以後嫁過去,如果生不了兒子,那才苦呢。”柳茜雲捅一捅女兒額角,“女人嫁了人,就是要替夫家傳宗接代的,倘使生不出兒子,那就得接著生,直到生出兒子為止。”
明珍想起三舅媽生產當日,鬼哭神嚎聲嘶力竭的場麵,不由得激靈靈打個冷戰。
晚間吃飯,兩母女同許望儼說起此事,許望儼笑得幾乎被一口飯嗆死,連喝幾口湯才算是平息了咳嗽,並安撫女兒。
“我看勖家倒並不怎麽在乎男女。”
“怎會不在乎?他們家世釗如今是一脈單傳,要是生不了兒子,勖家肯定是不樂意的。如果以此為名義,要給世釗納姨太太怎麽辦?”
許望儼想了想,便笑,“我們明珍這麽好的姑娘,難道還不夠?如果將來世釗要納姨太太,明珍你會怎樣?”
明珍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思及家裏四個舅舅都有姨太太裏,房裏三不五時就撚酸喝醋鬧個不休,便搖了搖頭,“我希望將來能像爹爹和娘,一心一意,隻得一人。”
許望儼點了點頭,“爹爹也不是想叫你如何,隻是告訴你,一夫一妻,雖然可能子嗣單薄,然而,夫妻之間卻沒有夾著第三者,什麽事都可以袒誠以對。生活裏便少很多煩惱。”
明珍微笑,是,父親同母親,舉案齊眉,不曉得羨煞多少徽州女子。
有人說父親因是入贅的贅婿,所以因怕丈家不滿,所以才沒有令娶姨太太進門。
可是明珍知道,父親母親是真的相親相愛,所以更容不下第三個人。
轉眼,一九三六年便過去,一九三七的春節就到了。
過節吃喝自不用說,尚有豐富的節慶活動,舞獅、舞龍、嬉燈、亮船、抬閣、得勝鼓、放焰火。仿佛是有預感日腳將會愈發艱難,民間更是不遺餘力地將年過得喜慶歡樂。取“五雜豐登,歲歲有餘”之意的嬉魚燈;抬著戲台和角色,由扮飾古代人物的小演員騎坐在鐵架上,登上裝點著布景、道具的小戲台,讓大人抬著,抖動著地走巷串巷的抬閣。那些娃娃扮演的角色,嫩豔可愛,加之燭光搖曳,煙火掩映,古往今來之人物,神仙鬼怪一起,其樂無窮 。
難得城中取消三日宵禁,明珍跟隨了家人一起進城看戲。
散了戲出來,外頭人山人海,天上煙花燦爛。
許望儼挽住兩個女兒,柳茜雲牽著兩個兒子,在人群裏慢慢地向前走,看見抬閣的小演員由大人抬著經過。
“娘,為什麽不讓我上去?”最小的明耀也已經十歲,忍不住指著抬閣上的小孩兒問母親。
“傻瓜,因為你年紀太大了,又沉,下頭的叔伯們抬不動你。”明珍回身刮一刮弟弟的鼻梁。
“那為什麽我小時候也沒有上去過?”明耀契而不舍地追問。
“那是因為娘舍不得你,上頭又冷,又要一直站著,娘怕你吃不消。”明珍捏一捏弟弟胖冬冬的小臉。
一家人說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忽而聽見有人叫明珍的名字,明珍回過頭去,然後,在人海裏,看見了舒先生。
舒先生已不做長衫打扮,而是西裝革履,戴一頂禮帽,臂彎裏挽著一個穿旗袍外頭披一件銀鼠毛大衣的年輕女子。
“舒先生。”明珍輕聲說。
“舒兄。”許望儼礙於手裏牽著女兒,所以隻向舒先生頜首。
舒先生同那妙齡女郎擠過人群,走近明珍一家。
“明珍已經長得這樣高大。”舒先生不是不感慨的,一轉眼工夫,小小女孩兒都已經亭亭玉立。“聽說是要嫁人了罷?”
明珍點點頭,“我記得舒先生以前極反對女孩子早早嫁人,總希望我們多學些知識。那年開顏因著要嫁人輟學時,您十分不舍。現在我也要嫁了。”
舒先生的眼神有些暗淡,“開顏已經沒了。前年因為難產走的……”
仿佛想起了眼下正是過年,舒先生收斂了哀色,“明珍結婚時,先生也不曉得能不能到場,就先送你一樣東西以示祝賀罷。”
說完,舒先生自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塊牌子來。
那是一塊玉牌,一麵刻著象征財富的貔貅,另一麵則龍飛鳳舞刻著財源滾滾的字樣。
明珍忍住駭笑,想不到那樣清俊斯文的舒先生,做了生意之後,出手闊綽不說,品位也真正教人跌破眼鏡。
“這怎麽使得?這麽貴重的東西,舒先生,我們不能收。”許望儼示意明珍將玉牌還給舒先生。
舒先生擺擺手,“明珍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當年明珍發生意外,我難辭其咎,多得你們並不追究我的責任。這隻是一點點小小心意,還請小明珍收下。”
明珍看看父親母親,見他們點頭,才將玉牌收進懷裏。
明珠連同明輝明耀隻顧著看天上的煙花,全沒有注意這些。
明珍一家又與舒先生寒暄幾句,才彼此告別。
舒先生與女伴站在人群裏,看著明珍一家漸漸走遠,心中百感交集。
“我們做得究竟對不對?”女子問舒先生。
“……”舒先生低頭看了女子一眼,“她是個沉穩低調的孩子,我相信我們將東西交付給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可是那孩子並不知道……”
“不,她一定知道。”舒先生微笑,“我相信。”
此刻,歡慶喜悅的氣氛中,所有人都不知道,戰火離亂的序幕,已經緩緩拉開。
第三十九章 狼煙遍地(2)
淮閔走進大帥府的客廳,迎麵兜頭蓋臉便擲過一隻煙缸來。
多得淮閔身手敏捷,一閃身,便躲過了成隻水晶鏤花大煙缸。
美麗晶瑩的水晶煙缸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碎成無數片。
“父親,早。”葉淮閔朝父親葉放微笑。
“早?!”葉放穿著便裝,手裏拄著手杖,怒不可遏。“哪裏還早?一夜未歸,帶著一身胭脂煙酒之氣進門,這叫早?”
“父親,至少我還回來,不是麽?”淮閔輕笑,全不將父親的怒火放在心上,“老馮,我餓了,家裏有沒有吃的?”
一旁葉家的侍衛官馮少尉有些為難地看了看劍拔弩張的兩父子一眼,歎息一聲,準備到廚房去看看。
“不許給他準備吃的!!”葉放以手杖大力杵地,發出咚咚聲響。
葉淮閔的眼神不自覺地飄向父親葉放腳下鋪著地毯的位置,懷疑下頭的大理石地磚已經被手杖砸出裂紋來。
馮少尉隻能退後一步,任這兩父子言語廝殺。
“說,你昨天去哪兒了?”葉放略低了低聲音,看向自己的幺子。
“您難道不知道?”淮閔挑眉,“我當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您呢。”
“逆子!”葉放再不能控製自己的脾氣,操起手杖劈頭蓋腦抽向淮閔。
淮閔左右閃避,並不還手。
“父親,當心茶幾……當心眉姨的雨過天青瓶……當心……”一邊閃躲,一邊還提醒父親注意腳下手邊。
“四少,您就少說兩句罷。”馮少尉看得膽戰心驚,隻能盡量在葉放身後收拾殘局。“大帥也是為了您好——”
“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他自己?”淮閔眼神微諷,“老馮你不用當和事老,這事兒早晚得說清楚。”
“你年紀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葉放怒吼,“你到底娶不娶?”
“父親,要娶您自己娶,你既然娶了四個,也不在乎再多娶一個。”淮閔閃過一杖,冷冷說。“這件事我是決不會聽憑您的安排的。”
“我斃了你!”葉放怒極,一把扔掉手杖,抽出腰間槍套裏的手槍,就指向兒子。
“大帥,您冷靜點兒,冷靜點兒……”馮少尉死命拉住葉放的手臂。葉家的這幾個孩子幾乎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於沒有結婚的他而言,簡直就是自己的孩子。葉家父子素日都很好講理,可是一但牛脾氣發作,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四少,您就聽大帥一回罷。”
“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葉放氣極攻心,口不擇言。
“正合吾意。”葉淮閔深深望了父親葉放一眼,這個兩鬢班白的中年人,眼底深處有著濃重的憂傷。是的,憂傷。
淮閔轉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出這個養育了他十八年的地方,投奔外頭廣闊未知的怒海。
等淮閔走得遠了,早已不見了蹤影,侍衛官老馮才輕輕鬆開葉放的手。
葉放歎息一聲,掉轉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扣動扳機,隻聽哢噠一聲,卻並沒有子彈射出。
原來竟是一把空槍。
老馮扶著葉放在沙發上坐下,又召了傭人來,將一片狼籍的客廳打掃幹淨。
大帥府原是多麽熱鬧的地方,總有小姐太太來同崔姨太一起打牌九搓麻將喝下午茶,少爺小姐時不時在房子裏弄出些響動來,引得家中下人前出收拾殘局。
雖則忙碌,但畢竟充滿了生氣。
可是如今,小姐去了上海讀尼姑學校,幾個太太常年住在外頭,很少回來,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各自娶了大帥替他們定下的新娘,搬到外頭去住了。雖然住得不遠,可是畢竟不像從前,總是隔著些什麽了。
如今四少爺也走了。
這兩年四少爺變化極大。
他少時是個體貼的孩子,不知恁地,就沾染了紈絝子弟走馬章台的惡習,徽州城裏有名無名的胭脂館成了他經常出入的地方。
老馮心中多少有數,這是四少爺鬱鬱不得誌造成的。
葉家在徽州,如今處境尷尬。
南京政府如今正忙著搶班奪權,一時半刻也顧不上徽州這一攤。徽州如今是日偽政府的的天下,日本特務和憲兵隊對葉家虎視眈眈,時時刻刻有無數雙眼睛明裏暗處地盯著葉放和幾是少爺,隻等著葉家行差踏錯一步,就一舉褫奪了葉放手中的那點兵力。
葉放隻能隱忍。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追隨他的兄弟被日偽政府收了編,成為人人唾棄的偽軍,可是又不能使一時義氣,害了這些人。
葉放的痛苦煎熬,使得他兩鬢頭發迅速花白。
等傭人打掃完客廳,老馮斟了一杯熱茶遞到葉放的手裏。
“大帥——”
葉放擺擺手,“他走了也好。如今徽州形勢複雜,一觸即發,他在這兒,礙手礙腳。”
“可是四少未必理解您的苦心……”老馮心裏微微苦澀,國將不國,家何以家?
“你找幾個忠心的手下,暗地裏護送他,去上海罷,他姨娘和妹妹多在那裏,多個人,也好照應。”葉放倦怠地揮了揮手。
老馮還想再說什麽,可是看見葉放倦然地半閉上了眼睛,便再不多說,行禮退下。
淮閔走出大帥府,走得遠了,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座落在身後巍峨的府邸。
這一去,不知何時才會回來,隻怕到時早已物是人非。
這樣一想,心中不免有淡淡的傷感。
他走馬章台眠花宿柳也非一時一日之功了,父親即使不滿,也並沒有做出一副要槍斃了他的樣子。
如今竟因為他一夜未歸而大發脾氣,甚至掏出槍來,不曉得到底要做樣子給什麽人看。
可是,他再不能回去。
父親趕他出來,他一時卻也無處落腳。
戲子無情,*****無義,那是再真不過的。
你財雄勢大的時候,伊們笑臉相迎,一旦落魄,轉臉便冷若冰霜。
倘使伊們曉得他被大帥趕了出來,初時或恐還不如何,時間久了,到底是要受冷眼的。
可是,他也不能就這樣走了,他還有個地方要去。
揚手叫了黃包車,淮閔報了地址,“去瓊花館。”
“好叻。”黃包車夫伏低身體,拉著車子在街道上奔跑起來。
過不了多久,就停在了瓊花館門口。
淮閔給了車錢,也不要找頭,徑自下了車,走進瓊花館大門。
門內,大茶壺看見才從瓊玉姑娘屋裏離開的葉四少又回來了,神色略顯得慌張地迎了上來。
“呦——四少來了,裏邊請裏邊請。”大茶壺點頭哈腰地將淮閔迎進館內,一邊張羅著叫跑堂的小廝上茶一邊咧開一嘴微微煙黃的大牙,“四少可要吃點什麽?”
“不用了,我到瓊玉姑娘屋裏去。”
“這個——”大茶壺搓了搓手,“四少——恐怕不妥。”
“怎麽不妥了?”淮閔微微眯起眼來,他被父親趕出家門的事,也不見得傳得這麽快,前腳他走出門,後腳就傳到這瓊花館來了?
“瓊玉屋裏現下有人。”大茶壺暗暗歎氣,這怎麽就湊到一塊兒了呢。
葉四少前腳走,後頭那人就來了,原以為四少早上才走,一時半刻不會再來了,想不到四少在外頭兜個圈,又回來了,這這這……可如何是好?
“誰在屋裏頭?”淮閔眼風微冷,“不是說好了,瓊玉我包了麽?”
“四少您別生氣,他們隻是借瓊玉那屋談生意,請瓊玉做個陪,沒別的。”
做個陪?沒別的?鬼才信他!
淮閔一把推開大茶壺,也不理後頭館主迭聲的呼喚,大踏步就奔上樓去,來到瓊玉的門口。
抬腳,踢開了房門。
房內房外,兩相愕然。
第四十章 狼煙遍地(3)
瓊玉最先回過神來,起身迎了上來,一雙纖細素手搭在了淮閔是手臂上。
“四少來了,快進來坐,門口風大。”
淮閔微微冷哼一聲。
屋裏正與一位胖先生對飲的舒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來,淡淡一拱手,“葉四少。”
那在客座上的胖先生真是飲也不是,不飲也不是,隻看這氣氛,都曉得是爭風吃醋的戲碼。
胖先生顫顫巍巍地將手裏的酒盅放下,尋了個由頭,借故告辭。
淮閔看也不看那胖老頭一眼,隻冷冷瞅著舒先生。
“四少,有什麽話我們進屋裏說,站在這裏多累。”瓊玉軟語溫存,輕輕撫淮閔的膀臂。
淮閔打鼻子裏哼了一聲,進屋,用腳猛地踢上門,發出“嘭”的一聲巨響,震得在樓梯口鬼鬼祟祟張望的館主與大茶壺心頭一顫悠。
身材已經發福的館主趙媽媽捏著手裏的真絲絹子,直嘟囔,這可如何是好?萬一打起來了,她還要不要做生意?這葉家雖然不比早年勢力最盛的時候,但餘威猶在,即便是日本人,不到萬不得已,也會賣葉家一分薄麵。葉四少雖然不是惡霸型格的人,可畢竟年輕氣盛,哪裏肯生受這樣的委屈?
“要不,把警察局長請來罷?”大茶壺小心翼翼地問。
趙媽媽一巴掌拍在大茶壺臉上,“你生怕人家不曉得他老人家昨天宿在館子裏?去,下去招呼客人去!這裏老娘自有辦法。”
大茶壺有些委屈,可還是下樓去了,留下趙媽媽將一幹等著看戲的人都驅散了,然後自己躡足潛到瓊玉的門外,耳朵貼在門縫上,想聽個究竟。
屋裏,淮閔與舒先生相對而坐,瓊玉分別替兩人斟了茶水,擱在兩人手邊。
“四少,您別誤會,舒先生隻是覺得我屋裏清淨,不似別的姑娘房中那麽花裏胡哨的,所以約了馬老板到我屋裏頭談生意……”
淮閔看了瓊玉一眼。
瓊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烏發雪膚,長眉下一雙美麗大眼,顧盼生輝,瓊鼻皓齒櫻唇,素色旗袍襯得伊仿佛自畫裏走出來般,溫柔靜好。
淮閔第一眼看見瓊玉,便無端生出一股子憐惜來。
事後淮閔想,也許,是因為,在某個特殊的角度,瓊玉似極了那個他可望卻不可及的女子之故。
淮閔閉了閉眼睛,他給了館主趙媽媽一大筆錢,囑咐她不讓瓊玉再接客人,可是——
“你真當我不知道麽,瓊玉?你過年的時候,陪了誰出去?你那件銀鼠毛的大衣,是誰給你買的?你真當我什麽都不曉得?瓊玉——你真叫我失望。”
瓊玉聽見淮閔語氣裏的疏冷,幾乎落下淚來。
“四少,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怎樣想的?”
舒先生歎息,“四少,確然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同瓊玉姑娘,實是君子之交。隻是家中催我完婚,我卻沒有一個可意的女子,隻能假托喜歡上了瓊玉。這徽州城裏,誰不知道瓊玉是你四少的人?家中自然也不好再催逼於我,畢竟他們並不樂見我真的娶瓊玉姑娘進門,同四少結了仇怨。”
淮閔睇了一眼舒先生,隻見他麵上十分誠懇,沒有半點作假,終是點了點頭。
“瓊玉,我要去上海,這就走,你可願意同我一道去?”淮閔問道。
瓊玉一愣。
上海?
之於她,遙遠得仿佛另一個世界,她連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地方,淮閔竟要帶她一起去?
“瓊玉,你既然同四少有事商量,我就先告辭了。”舒先生站起身來,走過淮閔身邊時,在淮閔肩上按了一按,“四少,好好同瓊玉說,她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淮閔按住自己肩膀,望著舒先生走出去的背影,然後握緊了拳頭。
“四少……同你去上海……做什麽呢?”良久,瓊玉低聲問,“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過慣了小姐日子,此去,十裏洋場,那裏有我立足之地?四少對我的好,我知道。可是,終不能長久。早晚四少是要成家的人,到時候,四少的身邊,哪裏還會有我的位置?瓊玉並不是不知好歹的女子,隻不過,我始終要為自己打算……”
瓊玉沒有說下去,因為淮閔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吃不了苦。她委婉地同他說。
她想嫁人,找個好歸宿,可是她的歸宿不是他。她婉轉地同他說。
淮閔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你不想去,我也不逼你,可是如果你來上海,一定要來找我。”
瓊玉含淚點了點頭。
淮閔起身,捏緊了拳頭,走出瓊玉的房間。
拉開門的一瞬間,一直在門口聽壁角的館主趙媽媽差點一跤跌進屋裏,抬頭看見淮閔冰冷的眼神,趙媽媽訕笑著揮了揮手裏的真絲絹子。“四少,您這就走了?不在這兒吃飯?”
“好好照顧瓊玉,倘使我下次來,見她過得不好——”淮閔沉聲說。
“一定的,一定的。”
淮閔離開了瓊花館,直到很遠,且確定了身後並沒有跟蹤的人,才一點點攤開手心。
手心裏,是小小一張字條。
上頭,是一個地址,同一個人名。
淮閔認真記下地址與人名,隨後將紙條吞進肚子裏。
大步,離開這個充滿了他生活成長記憶的地方。
身後,戰爭的陰霾,已拉開了厚重而血腥的帷幕。
第四十一章 狼煙遍地(4)
三月底一個冬意漸漸消融,微風輕暖的日子,淮閔乘的良帆號客輪抵達外白渡碼頭。
在客輪上閑閑幾日的淮閔伸了個懶腰,拎起自己短少的行李,走出船艙。
甲板上人頭湧動,偶爾看見深目高鼻西裝筆挺的洋人同酥胸半露裙裾搖曳的洋女,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地前行。
淮閔不意外看見有賊手伸向富人的口袋。
淮閔忍不住在心中歎息一聲,世道艱難,逼得不知多少貧苦百姓不得不鋌而走險。
走下舷梯,淮閔隻見一片人山人海,不由得想起在徽州時,父親請來的教習先生,滔滔不絕向他們講述的關於上海的曆史:它的興起與內河水運密切相關。上海境內江河縱橫,港渠交錯,水運資源豐富,發展內河航運,得天獨厚。古人“刳木為舟,剡木為楫”,早就利用內河泛舟行商。至唐宋,河運漸興,漕糧及鹽,入運河,抵蘇揚京都;經長江,達皖、贛、兩湖,並推動上海地區港口的形成和發展,華亭鎮港、青龍鎮港、上海鎮港相繼從漁村脫穎而為人舟雲集的商港。明代,上海內河航道先後在夏原吉、李充嗣等人的主持下,形成了黃浦江新航道,完成了江浦合流的重大工程,逐步開辟了由內河至華中、華北地區的水路運輸,“乘潮汐上下浦,射貴賤貿易,駛疾數十裏如反覆掌,又多能客販湖襄燕趙齊魯之區”,以至鬆江府綾布二物,“衣被天下,雖蘇杭不及也”。清康熙帝開海禁後,上海商業運輸空前活躍,河運與海運相互促進,上海遂為“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逐漸確立了國內貿易中心和航運中心的地位……①
以前淮閔來上海,總是乘家中的車子,離了徽州,經省公路,進上海,抵達公館,這中間從沒有在這樣嘈雜喧鬧之處停留過。如今被父親一怒之下趕了出來,自己乘船入滬,才曉得早前他的眼界被家世束縛,隻看見了冰山一角。
人群中有老弱稚幼,寒冬未盡,卻隻穿著單薄衣衫,相互扶持著,伸手乞討。
多半路人,都麻木著一張臉,視若無睹,從乞討者身邊經過,不肯,亦或者沒有能力施舍他們的憐憫。
淮閔心中惻隱,經過這一老一小身邊時,摸了摸口袋,找到幾個零碎角子,放進老人瘦骨嶙峋的手裏去。
淮閔知道這幾個角子起不了什麽作用,但,總可以換一兩個饅頭一碗茶水,教這一老一小解一時饑渴。
可是走出去沒多遠,淮閔便聽見身後有騷動聲響,回過頭,隻看見人群讓開路來,幾個小潑皮一哄而散。
淮閔眼利,在人群的縫隙裏看見那乞討的老者倒在地上,稚弱的孩子跪在老者身邊,不斷搖撼老人。老人攤開的手裏,哪兒還有那幾個角子的蹤影。
淮閔捏緊了拳頭,卻沒有再返回去。他知道,這是一個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世界,哪怕他給那一老一小再多的錢,也沒辦法一直守著兩人,防止潑皮流氓強搶。
或者,那些麻木而過的人,早知道這樣的結局罷?
這萬惡的社會。
淮閔冷著一雙曾經清朗溫潤的眼,走出碼頭。
遠遠地,淮閔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淮閔哥哥!淮閔哥哥!”
淮閔循聲望去,隻看見一個穿著白色開司米大衣,戴一頂紫紅色法蘭西呢帽的少女在人群裏用力地跳了幾跳,朝著他揮手。
淮閔心中微微一暖,在人群中跋涉,走到少女近前。
“淮閔哥哥,總算等到你了!”少女上前,一把拉住淮閔的手。
“閬閬,別沒規矩。”一旁,美麗的少婦輕聲對少女說。
“眉姨,閬閬。”淮閔輕拍一下少女的肩膀,“閬閬比上一次又長高了。”
來的竟是崔姨太與淮閬,實出淮閔的意料。
淮閔上船前,給上海公館發了電報,隻說要來,給他們一個思想準備。原以為家裏的司機會來接他,想不到姨娘同妹妹竟聯袂而來。
“閬閬今日不用上學的麽?”淮閔挽著姨娘,一手攬著妹妹淮閬的肩膀,朝停在路旁的車子走去。
“唉……這孩子,聽說你要來,一早已經嚷著要來接你,單單問司機船什麽時候到港就問了十好幾遍了。”崔姨太掩嘴輕笑,“非得第一時間見著四哥不可,勸都勸不聽。”
“媽咪……”淮閬跺腳,嬌嗔。
崔姨太微笑,“淮閔,這次來準備住多久?”
淮閔暗暗歎息,“這次來,就不走了。”
“不走了?!那太好了!四哥,有你陪著我,看那些人還敢不敢動輒取笑我。”
“怎麽有人取笑你麽?”淮閬緊了緊攬在妹妹肩膀上的手。
“哼,她們說我是不得父親兄長寵愛的,總不見父兄來接我放學。現在好了,四哥你可以天天來接我放學。”
淮閔聽了,朗聲笑,“就為了這個?”
到底還是孩子。
也為了我想爸爸和哥哥了。淮閬在心裏無聲的說。
少女淮閬已經抽高了身條兒,隱隱有了女性柔和美麗的曲線,加之一身洋氣的打扮,引得路上不少年輕男子回頭。
“過兩年你就嫌哥哥礙眼了。”淮閔笑一笑,來到自家車旁,打開車門,護著姨娘和妹妹上了車,自己才最後上車,關上車門。
司機發動引擎,駛往葉家在霞飛路置辦的房子。
淮閔淮閬兩兄妹在車廂裏喁喁交談,崔姨太隻是靜靜地看著,沒有人注意崔姨太在聽說淮閔今次住下不走之後,變了數變的臉色。
“四哥,你猜我前幾天在珠寶店和媽媽碰見了誰?”淮閬神秘地在淮閔耳邊小聲說。
珠寶店?淮閔挑眉看了一眼崔姨太,不動聲色地問:“你們碰見了誰?”
“你猜——”淮閬賣關子,“你一定猜不到。”
淮閔合作地搖頭,表示自己猜不到。
“我們碰見了——”淮閬到了最後,尚且要再賣一下關子,“我們碰見了世釗和明珍。”
世釗——和——明珍。
淮閔驀然看向妹妹的眼睛。
隻看見淮閬嘴角一抹狡黠的微笑。
第四十二章 恍然如夢(1)
葉家在上海的宅邸置辦在法租界內的霞飛路上。
霞飛路原名寶昌路,後於一九一五年時為紀念法國陸軍參謀長霞飛將軍而更名。
汽車駛過兩旁栽滿法國懸鈴木的街道,嫩綠的新葉顯現出蓬勃盎然的春意。霞飛路並不寬,看起來幽靜深長,加之兩側法式風情的房屋高低錯落,掩映在雕花鐵門同綠樹之間,教人無端生出一種身在異鄉的錯覺。
淮閔轉頭望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心中縱有萬千感慨,然而妹妹淮閬不說,他一時也無從問起,隻能作罷。
汽車轉進一段幽僻的小路,沒過多久,便停在一幢三層樓法式寓所前。
寓所的黑色雕花鐵門緊緊關著,司機按了按喇叭,在幽靜的環境裏顯得有些刺耳。
宅子裏有傭人聽見了喇叭聲,忙奔出來,拉開鐵門上的門閂,左右打開大門,放汽車進來。等汽車駛進了園子,又慢悠悠地將鐵門合上,自裏頭鍤好。
淮閔先行下了車,然後以手抵著門框,護著崔姨太同妹妹下來。
“歡迎四少爺。”紅磚白牆的宅邸門口,傭人們分立左右,鞠躬歡迎。
淮閔微笑,這大抵是崔姨娘的品位,傭人一概做西式打扮,白色立領襯衫配黑裙黑褲,女傭人頸間係著黑色緞帶蝴蝶結,男傭人則是黑色領結。統一將頭發都梳在腦後,女傭人的長發悉數綰做一個油光水滑的髻,拿絲網罩住,以發卡固定。一眼望過去,十分精神。
“淮閔一路上累了罷?我帶你去看看你住的房間,你先洗個熱水澡,休息一下,等下姨娘同閬閬和你一起出去吃飯。”崔眉對這淮閔微微笑,這個孩子如今長大了,眉目間越發的似父親葉放,可是又比葉放多了三分儒雅,想必要令許多女孩子傷心了。
“不用這麽麻煩了,姨娘,就在家裏簡單用一點好了。”淮閔知道崔姨娘是真心對他好,可是他一時間還不想同外人接觸。
“也好。”崔姨太也不勉強,“我叫司機把你的行李拎上來。”
崔姨太轉身下樓去了,留下淮閔打量自己的房間。
崔姨太給淮閔的房間位於二樓左翼,正對著綠蔭掩映的花園,有獨立的浴室,看得出是新換上去的窗簾,細細的亞麻色,左右挑開了,以金色粗穗升攏在一起,仿佛一層層砂浪,剛柔並濟。
司機稍後將淮閔的行李拎了上來,淮閔示意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等司機走了,淮閔拎過自己的行李,打開。
淮閔的行李不多,隻得幾件替換的內衣襯衫,連同幾本書。淮閔將書取出來,放在床頭幾上,左右環顧,見沒有什麽不妥,才走進浴室去了。
淮閔洗了澡出來,裹著浴袍,拉開衣櫥,並不意外地看見一櫥的衣物,他慣穿的柔軟的毛織襪子,平腳內褲,圓領針織汗衫,一打折疊整齊的襯衣,熨燙過的西褲同上裝……一切都井井有條,分明是早就派人打點過了的。
淮閔苦笑。
父親是早就有心要將他趕出徽州了罷?
如今隻是借了個由頭,把戲演得入肉,好叫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真的令父親心灰意冷,才被葉大帥迎頭兜麵地痛打一頓攆出家門的。
淮閔忍下回徽州的衝動。
倘使他一時衝動,不顧後果,回了徽州,那麽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費了。
淮閔換好了衣服,正打算下樓,拉開門走到樓梯口,便隱約聽見講電話的聲音從右翼的某扇門裏傳了出來。
“……不過去了,你自己吃罷……四少來了……這次來了便不走了……我知道,我知道……現在不方便,以後再說罷……”
淮閔認得這是崔姨娘的聲音,溫柔婉轉,仿佛能滴出水來,此時更是低低的。淮閔幾乎能夠想象崔姨太半垂著粉麵的樣子。
淮閔皺了皺眉,沒有做聲,慢慢下樓去了。
淮閔沒有聽壁角的習慣,這番話無意中飄進耳朵裏,淮閔也僅僅是蹙了蹙眉心。
父親同崔姨娘之間的關係,這幾年來,名存實亡,淮閔是知道的。
正因為淮閔知道,所以他並不打算揭穿。
父親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將家人往外推的,隱隱竟是有將自己變做孤家寡人的意思。
淮閔悉數看在眼裏。
正因為都看在了眼裏,所以淮閔決不能冒冒失失,破壞了父親的部署。
父親是想令自己沒有後顧之憂罷?真到了那一日,可以放手一搏。
淮閔不清楚自己的三個兄長,一個妹妹,連同父親的其他太太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他誰也不能說,他隻能將這些都爛在肚皮裏。
下了樓,淮閔看見妹妹淮閬已換了居家衣服,像一隻翩躚粉蝶。見到淮閔,淮閬轉了圈,粉白色的裙裾起伏成一朵花,綻開,複又落下。
“四哥,好不好看?”淮閬問。
“閬閬穿什麽都好看。”淮閔摸摸妹妹的頭頂。
“我穿這套衣服去參加柳明珍與勖世釗的訂婚宴,好不好?”淮閬歪著頭問。
淮閔挑眉,這個妹妹從小精靈,今日更是刻意兩度提起柳明珍,不知道伊究竟想說什麽?
“閬閬想說什麽?”
“四哥一起去參加明珍與世釗的訂婚宴罷。”淮閬再度轉了一圈。“他們兩家已經發了請柬,準備在上海舉行訂婚儀式,因為在徽州兩家隻是口頭上宣布了一下,並沒有儀式。聽說他們打算下半年結婚,所以現在先辦一個小型的儀式,隻請在上海的親朋好友同熟人。媽媽同我也收到請柬。四哥既然來了,便一同去罷。”
“他們現在在上海?”淮閔終於有機會問。
淮閬賊忒兮兮地笑,朝淮閔勾手指。
淮閔微微傾過身去。
淮閬張開嘴,卻極小聲說:“我且不告訴你。”
淮閔聽仔細了,失笑,伸手在妹妹額角上彈了一彈,“精怪。”
淮閬吐舌頭,一把抱住哥哥的手臂,“我們吃飯去!”
四哥又在身邊了,這感覺真好!倘使一定要有什麽才能使哥哥永遠留在身邊——淮閬的眼裏精光一閃而逝——那麽她不擇手段,也要教哥哥留下來,再不離開。
第四十三章 恍然如夢(2)
勖柳兩家的訂婚宴席擺設在曾有遠東第一高樓之稱的沙遜大廈裏。①
雖然此時此刻沙遜大廈已經將“遠東第一高樓”的稱號拱手讓與了一九三四年才方建成的,坐落在南京路上的國際飯店。可是,這座由英籍猶太商人,瘸腿大亨、地產大王、軍火商,被人稱做“蹺腳沙遜”的維克多8226;沙遜興資建造的大廈,在外灘仍是獨一無二的老大。臨著沙遜大廈正在建造的一座大廈,據說背後老板是宋子文先生,本打算建得比沙遜大廈還高,淩駕於沙遜大廈之上的,奈何沙遜以納稅大戶的身份向租界施壓,所以大廈的開工執照被一拖再拖,看起來終是不能超越沙遜了。
走進沙遜大廈,大堂地麵鋪設的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使得人客不自覺便放輕了腳步,走廊昏黃的廊燈的濃鬱英格蘭風情,則教人不由自主地放緩了來去匆匆的步伐,稍做停留,觀看那些流光溢彩,閃爍著靡麗風情的拉利克水晶玻璃工藝品。
明珍坐在化妝間裏,任由女性長輩在她臉上塗脂抹粉。
今日明珍沒有發言權,一切皆操之在他人之手,明珍隻管做乖囡便好。
過了年,家裏便以準備結婚為由,將明珍送到上海,住在二房購置的大宅子裏。二房的承冼更是極疼愛明珍,畢竟家裏隻得明珍同明珠兩個女孩子。承冼與明珍的關係有格外近些,自是一力擔下了帶領堂妹熟悉上海的任務。
柳承冼這時已二十歲,高大英俊,同父親一起主持著柳家在上海的兩爿廠子,在外頭人麵已經十分廣。走到哪裏,總會碰見熟人,拍肩捶背,隨後眼神一轉,看見明珍,總會曖昧地笑,說原來承冼兄喜歡這樣水一般溫柔秀氣的女子。承冼聞言總是笑,將明珍護在身側,介紹給朋友,喏喏喏,這是我徽州家裏的堂妹妹,來,明珍,這是我的朋友。
明珍便溫潤地微笑,點頭為禮。
社交圈裏漸漸已有了明珍的名字。
上海社交圈裏的女子,多半明麗,帶一點點上流女子特有的矜持同嬌貴,仿佛珍稀卻易碎的水晶,須得男士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稍不留神,便大發嬌嗔。並不是人人都吃得消的。
反之明珍,秀麗溫雅,如同一顆頂好的東珠,溫潤而華光內斂,即使不得男士殷殷照料,伊也懂得如何自處,並不露出一星半點的不快,十分惹人好感。
偶有承冼被人拉住大談生意時,明珍隻靜靜坐在一旁,有時是一盞冰淇淋,有時是一本畫報,並不催促。倒是拉著承冼的人看見麵孔雪白,一頭長發梳在耳後,小小耳垂上戴著米粒大小青碧如水色寶石耳環的少女,心神微微一蕩,再不好意思拖住承冼不放。
承冼笑謔,明珍是他的福星。
明珍聽了,也笑了起來,“是冼哥自己有本事。”
“這樣體貼,都不舍得讓你嫁出去了。”承冼望著自己的堂妹,這少女總是溫潤沉靜,不知道什麽事才會教伊如癡如狂。
可是,如癡如狂,到底也不是什麽好事,過猶不及不是麽?所以,這樣溫潤平和,總是好的。
世釗也在年後來到上海,住在勖家上海的房子裏。
勖家做貿易行,打上海將行貨發往各處,徽州隻是勖家所有生意中的一間分店,總店設在上海。
雖然是以結婚的名義,可是真到了上海,勖鈞便將世釗扔到貿易行裏去。
“你也十八歲了,早晚是要接手這些的,既然來了,就將生意一點點接過去罷。”
“父親!”世釗的意外溢於言表。他高中都還沒有畢業,雖然說眼下就要訂婚,可是總還覺得自己並沒有長大。
“下半年你畢業了,便十八歲了,也算大人了,少不得要擔當起大人的責任。”勖鈞同兒子促膝長談,“如今形勢如此嚴峻,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我同你母親打算等你和明珍結婚以後,把你們送出國去,我在美國讀書時,有幾個同學,留在了那邊。你同明珍過去了,也有人照料。隻是到時候畢竟一切都還要靠你們自己,你若不學會了負擔家計,難道還要明珍一個女子養家活口麽?”
“你和母親呢?”世釗聽出父親的話外之音,竟是不打算一起過去了。
“你祖父祖母年紀都大了,恐怕經不住長途勞頓,也未必能適應外頭的生活,我和你母親先留在國內,總要照顧他們。等……”勖鈞說不下去,隻能默默望著兒子。
世釗不肯。“那我和明珍怎麽能走?我們也留下來——”
勖鈞歎息一聲,揮了揮手,表示此事容後再議,便將帳本庫存單據等一應交到兒子手裏,“去,好好看,這將來都是你的。”
世釗再不甘願,也隻得接了過去。
是以即使世釗同明珍兩人同在上海,可是真正見麵的時間,也少之又少,好在兩家大人都曉得也給年輕人時間相處,約好了讓兩人去選結婚戒指。
兩人見了麵,大約是隔得久了,竟不約而同地顯得十分靦腆。
兩家家長便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想不到世釗還害羞。”柳茜雲挽住勖太太的手說。
“這孩子,你別看他平日裏生龍活虎,一見了明珍,便總不曉得怎樣才好。”勖太太也掩嘴笑。
世釗被父母笑得幾乎麵上生煙,一把扯過明珍的手,闊步走開了。
走出好遠去,才發現明珍踉蹌著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世釗忙停下來,瞪了明珍一眼。
“跟不上為什麽不說?!”
這是不是惡人先告狀?明珍也瞪大了眼睛。
兩人兩兩相望了片刻,笑出聲來。
“想買什麽樣的戒指?”世釗牽起明珍的手,小心翼翼地合在掌心裏,一並插進外套口袋中。
明珍搖頭,沒有概念。在明珍腦海中,隻有貴婦才戴戒指,碩大,鑲嵌著寶石,在光線下能晃花眼睛。母親也是有戒指的,隻是很少戴,俱放在首飾匣裏,偶爾對明珍明珠兩姐妹說,等將來她們大了,這都是她們的。想不到有一日,要自己買戒指。
兩人攜手走進一間老字號的金店去,金店老板一見一對衣著光鮮的青年男女相偕而來,便曉得生意上門了,又聽世釗說隻管將樣式好看的戒指拿出來過目,便忙不迭地將兩人請進貴賓室去。
世釗同明珍都未注意,他們身後走進來一對母女,正是葉放的四姨太崔眉同女兒葉淮閬。
第四十四章 恍然如夢(3)
因隻是訂婚儀式,所以勖柳兩家並不打算采用張燈結彩的中式禮儀,隻廣邀親朋,租用了沙遜大廈的樓上的大廳,作為舉行儀式的場所。
明珍聽說原是打算辦在白俄人開的阿爾卡紮爾咖啡館花園裏的,花園裏能容納百餘張咖啡桌,風景優雅,環境舒適,十分有格調。隻是後來兩家考慮到來賓當中有上了年紀的長輩,未必習慣露天的環境,考慮再三,最後還是勖家托了關係,借用了沙遜大廈的場地。
“明珍打扮起來,真是漂亮。”二房裏承冼的母親明珍的二舅媽推開化妝間的門走進來,看見明珍已經打扮妥當,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明珍,忍不住讚歎。
再平凡的少女,因青春無敵,也總是打骨子裏透出光華來,更何況明珍本就是極清秀的,這樣稍微打扮,更是襯托得伊一張巴掌大麵孔瑩瑩如玉,雙瞳水潤幽遠,紅唇粉嫩,教人恨不能捧在手心裏小心嗬護。
“都準備好了罷?”這時明珍母親柳茜雲也推門進來,看見女兒打扮得仿佛小小公主一般,眼眶微微一熱。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骨肉嗬,看著伊一點點一日日長高長大,學步學語,一切仿佛都還是昨日才方發生的事情,可是轉眼那被裹在繈褓中的小小嬰兒,卻已經長大到要離開父母羽翼的庇護,去過自己的人生了。
不是不感慨的。
柳茜抑一抑自己澎湃的心情,上前替女兒整了整戴在頭頂的小小象牙白禮帽。那帽子以象牙白色緞子做麵兒,帽沿兒的蕾絲上壓著一圈溫潤的珍珠,遠遠看上去,仿佛一頂珠冠般,襯得明珍愈發的瑩潤。
二舅媽抬腕看了看手表,忙對明珍兩母女說,“時間差不多了,別讓世釗等急了,我們趕緊過去罷。”
柳茜雲微笑,將淚意抑了回去,上前挽起女兒的手,兩母女一同走出化妝間。
世釗一早已經都收拾好了,等在走廊的盡頭。看見明珍走出來,母女兩人的手挽在一處,世釗心中感慨萬千。晚些時候,明珍的一雙手,將交到他的掌中,從今往後,他要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並不是不忐忑的。
可是,看見穿一身粉白裙子,頭上戴著小小象牙白珍珠禮帽,仿佛從畫中走出來的明珍,那種終於獲得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美好事物的激動,將那淺淺的忐忑一掃而空。
“叫你久等了,世釗。”柳茜雲將明珍領到世釗跟前,雖然不舍,可還是將明珍的手交到世釗的手裏去,“明珍,我先過去你父親那邊。”
明珍點了點頭,今日她隻要做一個聽話的女兒便好,無須她發表意見。
柳茜雲和二舅媽回到大廳的人群當中去,各自去到自己的丈夫子女身邊。
許望儼看得出妻子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微微用力握住妻子的手。
他們珍愛了十六年的女兒,如今要正式許給勖家了,難免覺得空虛同失落,但,也由衷地希望女兒能幸福。
柳明珠踮起腳,想在人頭攢動的大廳裏第一看見姐姐同未來姐夫,而明輝明耀則在人群裏跑來跑去,十分頑皮。
另一邊,在與來客應酬的同時,勖鈞也時不時地望向走廊方向。他同妻子隻得這一個兒子,打小寶貝,有求必應。如今要同明珍訂婚,不久的將來便要擔起一個家庭的責任,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但願這兩個孩子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終於,勖鈞看見兒子挽著明珍的手出現在走廊口,一身煙灰色西裝同一身粉白紗裙的明珍站在一處,真是一雙璧人。
勖鈞輕輕咳嗽了一聲,朗聲說:“各位來賓,親朋好友,歡迎大家來參加犬子世釗同柳明珍柳小姐的訂婚宴會。”
勖鈞簡短說了一下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及至今日訂婚的水到渠成,又展望了兩人未來之美好遠景,然後請親家許望儼柳茜雲夫妻致辭。
許柳兩夫妻也並不多說什麽,隻希望兩小將來幸福和睦。
來賓們紛紛鼓掌,祝賀這一對佳兒女。
勖鈞隨後宣布開席。
訂婚宴采用西式筵席,有侍者替客人布菜,大廳中間空出一塊場地來,供客人跳舞,有小小爵士樂隊現場伴奏。
明珍同世釗卻吃不上幾口,便要隨家長一桌桌敬酒,畢竟來得多是長輩。
明珍有些意外,竟然在筵席上看見舒先生,倒是世釗並沒有太大的意外表情。
“想不到連舒先生也請來了。”明珍敬過酒,與舒先生寒暄幾句,在離開這一席時,小小聲說。
“舒先生家的生意做得極大,舒家在上海有好幾間茶葉行,城中最好的茶葉,幾乎都出自舒家。”世釗笑著拍一拍明珍的手,“舒先生在上海的商界同文化界很是吃得開。”
明珍側頭想一想舒先生同商人周旋的樣子,卻怎樣都想象不出來,忍不住笑,“我總記得他做我們先生時的樣子,反倒無論如何都不適應舒先生已是商人的事實。”
“我的明珍是最最念舊的人。”世釗微笑凝視自己將要共度一生的女孩兒。
明珍被世釗看得麵上一紅。
“明珍,世釗,恭喜。”一管少年略略低沉沙啞的嗓音在這時響起。
明珍世釗齊齊望去,便看見殊良舉著酒杯,站在兩人的左側。
少年已經漸漸褪去了青澀,開始有了青年的形貌,濃眉朗目,直鼻闊口,看得出將來一定是極英俊的男子,隻是眉宇間有淡而又淡的憂悒。
“請一定要珍惜明珍,給她幸福。”否則……殊良沒有說出口,他並不是一個喜歡事事都說出口來的少年。
“我會的,謝謝。”世釗甚有風度地回敬了一杯。
明珍也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
明珍知道殊良喜歡自己,那少年臉上的憂悒,她看得明白。
可是到底,明珍隻是當他弟弟。
明珍希望有一天,會有人抹去殊良臉上的寂寞。
“哥哥的競爭對手很多啊。”那邊廂,將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淮閬輕笑著對淮閔說。
淮閔瞥一眼妹妹,“你別作怪。隻要明珍幸福就好了。我並不打算同任何人競爭。”
“難道四哥已經胸有成竹?”淮閬越發地笑起來。
“姨娘,閬閬喝醉了。”淮閔隻是轉過頭去淡淡地對崔姨太說。
“閬閬,不要瞎說。”崔眉也忍不住皺眉,這孩子,今天怎麽亂說話?
淮閬“咕”地笑出聲來,“媽媽,四哥,他們往這邊來了。”
果然明珍世釗已經走了過來。
看見淮閔,明珍世釗俱是一愣。
“柳明珍,勖世釗,還認不認得我?”淮閬笑眯眯朝兩人揮揮手。
“葉淮閬。”世釗雲淡風輕地說。
怎麽會不認得?
倘使不是因為她,大抵很多事都不會發生,也——不會讓他真正直視自己的心罷?
“恭喜你們訂婚。”淮閔打算在妹妹說出更離譜的話之前,截住她。
“謝謝。”明珍與世釗說。
“你們訂婚以後,還回徽州去麽?”淮閬一手拄著腮,好奇地問。
明珍搖了搖頭,“暫時不回去了。”
家裏人漸漸將財物都轉來上海,看起來是要留在上海了。
“那太好了,有時間我們一起出來玩罷。”淮閬拍手。
出來玩?
明珍世釗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想起那一年明珍幾乎摔下山澗去的事來。
可是又不好當麵拒絕。
“閬閬,明珍世釗結婚要準備很多事的,誰像你這樣悠閑。”淮閔擼一擼妹妹的頭頂。
“四哥,我的頭發!”淮閬護住自己的頭頂,“人多玩才熱鬧嘛,再說上海也沒有幾個認識的人,他們怎樣都是同鄉,有感情啊。”
崔眉笑一笑,“他們兩兄妹總是拌嘴,世釗明珍你們別介意,有空的話,到家裏來玩兒,閬閬在這裏的確沒有幾個認識的人,你們同年,肯定能玩得起來。”
兩人應是,又應酬幾句,才走開了。
“閬閬。”淮閔睨了妹妹一眼,“你老實些。”
他怎會看不懂淮閬眼中的那縷明光?
淮閬卻笑得豔光四射,引來許多年輕男子的注視。
崔姨太則在一旁微笑,世事無常,誰也說不準明天的事,不是麽?
的確,誰也不會想到,看似歌舞升平的上海,會一下子便卷入到戰爭的旋渦當中去,更不會想到,明珍同世釗的感情,會一夕之間,變生肘腋。
第四十五章 戰火情變(1)
一九三七的夏天,一切都顯得燠熱難當,窗外鳴蟬拚命“知了知了”地叫著,仿佛知道這將是自己一生惟一振翅作響的機會,是故不知疲倦。
淮閬的天主教女子學校放了暑假,淮閬終於可以待在家裏,而不用一周住在學校裏六天,隻一天能同母親兄長在一起。
“四哥,陪我出去逛街……”淮閬睡到日上三竿,起得床來,梳洗完畢,穿著真絲短袖襯衫,一條湖水色裙子下樓,從盤子裏取一塊青瓜三明治,一下坐在哥哥淮閔身邊。
淮閔正在看申報,感覺沙發重重地沉了下去,隨後聽見淮閬的聲音,微微撤開報紙,瞥了一眼妹妹極不文雅的吃相,淮閔搖了搖頭,繼續看報紙。
“四哥四哥四哥……”淮閬不管不顧,拿沾著沙拉醬的手指揪住淮閔的胳膊,一陣搖晃。
淮閔被搖得抖如風中落葉,再看不進報紙,隻能將報紙折疊好了放在一旁的茶幾上,回眸看向淮閬揪著他手臂的手。
淮閬笑了起來,放開自己的手,隻見淮閔白色亞麻布米色條紋的襯衫上,赫然留著油膩膩淺黃色指頭印子。
“四哥——陪我去逛街……”少女嬌軟的聲音帶著央求的意味。
淮閔歎息,假使不答應她,她會纏他一天罷?什麽事也不讓他安生地做,直纏到他答應為止。
“好好好,我陪你去逛街。”淮閔妥協。
少女跳起來,拉著淮閔就往外去。
淮閔站在原處,不動。
淮閬奇怪地回過頭來,看著自己兄長,“四哥你反悔了麽?”
淮閔拿眼睛瞟了瞟自己的襯衫袖子,淮閬順勢看去,隻看見那油膩的指頭印子明晃晃地紮眼。
“嗬——”淮閬笑著聳肩。
“我上去換件襯衫,你去叫司機在門口等著。”
“得令!”淮閬敬個軍禮。
淮閔搖頭,或者父親將淮閬留在身邊做軍事化訓練,淮閬不會是今日這副樣子。
然則,誰又有算無遺策的本事呢?
等淮閔換了衣服,兩兄妹一起上了車,淮閬報上一個地址。
淮閔皺眉,這個地址,聽起來恁地耳熟。
“你打算去哪兒?”淮閔雙手抱在胸前。
“隻我們兩人出去多沒意思,再叫幾個人一同去呀。”淮閬笑得不知多天真無邪。
“你不要作怪便好。”淮閔不知妹妹要玩什麽花頭精,總算有他陪著,應是出不了什麽紕漏。
“四哥你哪能好這樣說我?我幾時作過怪?”淮閬埋怨道。
淮閔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妹妹哀怨的表情,並不做聲,淮閬見兄長並不吃她這一套,一笑,便收起了淡淡哀色。“四哥喜歡到哪裏?”
“我最喜歡在家裏。”淮閔挑一挑眼角。
“我聽傭人說四哥晚上總出門。”淮閬托住右腮。
“可見家裏的傭人該換了,這樣多嘴。”
“啊——四哥,我說著玩的。”淮閬趕緊又抱著哥哥的手臂搖撼。
可是到底提醒了淮閔,家裏的傭人嘴巴太不牢靠,不得不防。
車子在兩兄妹的說笑中駛近一幢位於衡山路深處幽僻的宅子。那宅子掩映在綠蔭之中,隻露出一角紅色牆體,顯得十分幽靜。
“哥哥,你等一等我。”淮閬跳下車去,走到鐵門前,拍響門環。
沒過多久,有傭人前來開門。
“我找柳明珍。”淮閬說。原來這宅子竟是柳家在上海的房子。
“我們小姐不在。”傭人說。
“不在?去哪兒了?”淮閬蹙起好看的長眉,柳明珍不在,難道是去勖世釗那兒了?
“我們小姐的婚紗做好了,打電話來,請小姐去取。”傭人笑眯眯,柳家好事將近,人人心情頗佳。
淮閬隻能返回車上,又報了地址。
“這又是要去找誰?”淮閔看得出妹妹有些沒勁。
“我去買禮物。”淮閬有些悶悶地,原打算把柳明珍叫出來,好多多同四哥接觸的,不料竟撲了一個空。
司機載兩人到了一間禮品店。那禮品店的櫥窗裏擺滿了各色精巧希奇的玩意兒,十分引人注目。
淮閬推門進去,掛在門簷上的鈴鐺發出好聽的“玎玲”脆響。
店裏的售貨員是個年輕男子,聽見門鈴響,抬起頭來,看見推門進來的淮閬微微一愣。
淮閬看見男子,也怔忪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勖世釗,真巧。”
“葉小姐。”世釗有禮而疏離地說,“想買些什麽東西?”
淮閬鼓了鼓嘴,心裏百轉千回,還是將話咽了回去,隻是一笑,“我想給朋友挑一件結婚禮物。”
“除了鍾表,店內的其他東西都可以挑選。”世釗淡淡介紹,不打算更進一步地同淮閬接觸。
這時淮閔在車上等得久了,忍不住下車,也推門走進店中,看見隔著咫尺距離,卻疏淡得仿佛天涯般遙遠的兩人,暗暗蹙眉。
“世釗。”
“葉先生。”
“我們年紀相仿,叫先生太拘束了,不如叫名字來得自在。”淮閔微笑,“叫我淮閔好了。”
“兩位請隨意挑選。”世釗明顯不打算同兩人多說什麽。
“世釗,相請不如偶遇,既然遇見了,不如一起來罷,我們去喝一杯茶。”淮閔一手按住妹妹的肩膀,“也算是那年舍妹年紀小,不懂事,幾乎鑄下彌天大錯的遲到的賠禮。”
淮閬頃刻已明白兄長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的含義,便拿一雙水汪汪的眼望著世釗,並不做聲。
世釗見葉家兩兄妹態度誠懇,並不咄咄逼人,也不好太過冷淡,想了想,便對在後頭盤店的夥計說有事出去一下,隨了淮閔淮閬走出禮品店。
“不遠就有咖啡餐廳,我們過去坐一坐。”淮閔同世釗並肩而行,淮閬微微墮後兩步,十分乖巧的樣子。既然世釗對四哥沒有那麽排斥,就先讓四哥同他講話罷。
淮閬望著兄長與世釗的背影,微笑著想。
第四十六章 戰火情變(2)
世釗同葉家兄妹走進咖啡餐廳。
餐廳原是由特卡琴科兄弟開設的,如今轉手他人,改名做阿爾卡紮爾,然仍充滿了濃鬱的斯拉夫氣息,環境優雅舒適,很是宜人。
世釗本不打算久坐,隻要了一杯咖啡。
倒是淮閬十分有興致地叫多一碟薄脆小烤餅幹,就著香氣濃鬱的牛奶咖啡,邊吃邊望著世釗同哥哥淮閔交談。
“世釗如今在上海長住了,除了料理家中生意,可還有什麽打算?”淮閔抿一口咖啡,問。
“家裏準備下半年給我們舉行婚禮,過後,或恐會出國去。”世釗也不隱瞞,將長輩的打算說了出來。
“那麽你自己呢?家裏這樣安排,你自己又有什麽主意?”淮閔忍不住問。
這兩個年輕人一樣年紀,可是淮閔的眼光望得卻比世釗遠許多。
自己的主意?
世釗垂睫望著自己的咖啡杯中漂浮的淺咖色泡沫,一時無語。
家中長輩早已替他拿了主意,哪裏由得他有自己的想法?
想同明珍天長地久地在一起,這一點執念從無一日有所改變,可是,接過了父親交給他的帳冊,世釗才驀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賴以為天經地義的優渥生活,全靠祖父輩兢兢業業經營得來,並不是天上掉下餡餅似的飛來美事。
父親在上海,要同租界巡捕房商行財稅各方要人打交道,籠絡關係,有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要打通一個人脈,在下頭的小嘍羅手中,不曉得要塞多少好處。這便罷了,有些人吃穿拿用了,卻並不替你做事,反過來還要獅子大開口,敲竹杠。遇見這樣的人,隻能自認倒黴,毫無辦法。
疏通了關係,生意照樣難做。進口的東西由郵輪遠渡重洋運抵碼頭,送往倉庫的過程中,還要防著地痞流氓黑社會的覬覦。為此又要與各方幫派打好關係,才能一路順暢地將貨物運進倉庫裏去。
各中任一環節,都不能稍有差池,否則便滿盤皆輸。
不是不辛苦的。
世釗被父親帶在身邊,將一切看在眼裏,哪怕心疼父親,麵上也不能露出一點顏色來,這令一直是家中天之驕子的青年行裏很不是滋味。
且,父親出門應酬,從來是不帶著母親的,因為那些場合,龍蛇混雜,並不適合良家女子出入。父親有個固定的女伴,是上海灘鼎鼎有名的交際花,風情萬種,或圓滑或潑辣或幹練,同父親配合得天衣無縫。
世釗常常自問,母親是否知道父親在外頭的這一麵?或者知道,亦或不,然而母親從未向父親問過一句。
一次,父親帶他去同一位有舉足輕重分量的幫派頭目一同吃飯,席間父親向那位戴眼鏡看上去極斯文的幫派頭目介紹他。
“這是犬子世釗,如今出來跟著我學做生意,以後還請杜先生多多照拂。”
那杜先生上下打量世釗,眼光如刀,仿佛能透過皮肉,看進骨子裏去。
良久,杜先生哈哈一笑,說,“虎父無犬子,勖先生的兒子,一看也是一塊好料,將來定能子承父業,將你們勖家的生意發揚光大。”
說完,一伸手,就將一個站在他身側的女侍推到了世釗的懷裏,“勖先生,令郎恁地靦腆,這將來怎麽在江湖上行走?去,帶這姑娘去快活快活去!”
攆鴨子似地將世釗同那年輕女子趕出了包間。
世釗不曉得父親同杜先生在裏頭談什麽,隻是如燙手山芋般推開了那女子。
那女子便咬著朱紅色仿佛滴出汁子來的嘴唇,哀怨無匹地望著世釗,叫世釗難以招架,隻能硬著頭皮,逛了一會兒街,然後送伊人回去。
世釗其實想狠狠撇開那女子,徑自離去,可是,思及父親,隻能隱忍。
世釗自嘲地笑一笑,即使有父親庇護,都會遇見這樣的事情,將來隻得他自己同明珍在外討生活,不曉得要經曆怎樣齷齪的場麵。
心中曾經被壓抑下去的忐忑漸漸濃重起來。
世釗並不是怕苦,隻是怕不能教明珍無憂無慮,幸福安樂。
把明珍娶回家去,他自己在外頭逢場作戲,明珍會幸福麽?
這一刻世釗不是不迷惘的。
揚起睫毛,世釗望向一直不做聲,等他回答的淮閔。
“那麽你呢,你有什麽打算?”世釗輕聲問。
“我?”淮閔眸光微動,笑了起來,“坐吃山空,家父終究不能庇護我一輩子,我亦不打算仗著父親的名頭,在外頭混日子。我打算找一份合適的工作,自力更生。如今世界,惟有自強不息,才是出路。”
世釗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隻是有時候道理並不等同於現實。
道理往往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這時一直悶聲吃薄餅幹的淮閬抬起頭來,滿臉崇拜地望向自己的兄長。“四哥,我以後也要靠自己。”
淮閔聽得一笑,伸手摸一摸妹妹的頭頂,“等你再長大些再說。”
世釗不是不羨慕他們兄妹的,無論發生了什麽,至少他們兄妹可以相互守望。
“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店裏去了。”世釗喝盡杯裏的咖啡,同葉家兄妹告別。
淮閔也不阻攔,微笑著道別。“有時間或者有任何事,都可以來找我,世釗。”
“勖世釗,有空一起出來玩。”淮閬笑眯眯地朝世釗揮手,並不糾纏上去。
世釗點點頭,今日他對葉家兄妹略有改觀,至少葉淮閔並不是仗勢欺人的軍閥少爺。
世釗回到店裏,夥計說柳家打過電話來,請他有空過去一次。
聽見明珍的名字,世釗忐忑不安的心裏,掠過一絲柔軟。
那邊廂,淮閔揉了揉妹妹的額發,“真的這樣喜歡勖世釗?”
淮閬想了想,隨後搖頭,“隻是喜歡他毫不猶豫,護衛柳明珍時的樣子,我希望也有人能這樣全心全意地護衛著我。”
淮閔在心中太息,始終,淮閬都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再聰明,也無法掩蓋這樣的事實。
“會的,有一天,會有這樣一個人,全心全意地護衛你的。”
第四十七章 戰火情變(3)
明珍自裁縫處回來,心中有一絲恍惚。
就這樣,便要嫁了。
即使要嫁的人,是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世釗,心間也不是不慌亂的。
外祖父母,小外婆,大舅舅三舅舅四舅舅合家,已先後來了了上海,隻等黃道吉日,柳勖兩家便為她和世釗舉行婚禮。
三舅媽又有了身子,三個多月,咬緊了牙關,發誓要生個女兒出來。
看見為明珍準備的一應嫁妝,三舅媽簡直豔羨得紅了一雙眼睛。
“這纏金絲白瑪瑙鐲子我記得是婆婆最喜歡的了。”三舅媽拈起檀木鑲螺鈿的首飾匣中的一支鐲子,愛不釋手。
柳直向自己的三姨太太嘉許地微笑,元配季氏隻管撚著手中的佛珠,全當不見。
三太太即刻如揚眉吐氣了似的,朝坐在另一側的二房舒氏示威般地挑起眼尾。
舒氏隻是沉靜地微笑,也不在意。她手裏的細軟,一早已經給了明珍,現如今拿出手來的,的確比三太太四太太給的顯得寒酸。
好在柳直並不以為然,哪怕舒氏明麵上什麽都不給,他也知道二房必定不會虧待明珍。
反倒是明珍微笑,“三舅媽若喜歡,盡管拿去好了。”進而又轉向三姨太,“三外婆,您這支鐲子既給了我,就算我的了,是不是?”
三太太原就是打算討好明珍的,自然是點頭讚同。
“那我現在可送給三舅母了,伊現在身子重,有個經年累月沾染深厚福澤的物件傍身,趨吉避凶,好給三外婆再生個可愛的小孫兒。”
三太太聽得眉花眼笑的,“我們明珍就是知道疼人,你看這小嘴多甜。這鐲子你盡管留著,這可是以前宮裏禦用的東西,輾轉落到我娘家,如今給了明珍,三外婆算是把它給傳下去了。你三舅母要東西,也要不到你頭上去。我自有東西將來傳給她。”
三舅媽被說得麵紅耳赤,原想仗著自己懷孕有了身子,能在公公婆婆跟前討著一些好去,不料竟被自己的婆婆毫不留情地給駁了麵子,心裏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明珍也不好再堅持,隻能看著三舅媽訕訕地將鐲子放回到首飾匣裏去。
二房舒氏眼見氣氛僵硬了,便輕輕一笑,出來打圓場,“明珍的喜服做得怎麽樣了?聽說是上海灘最好的裁縫,最好的繡娘。”
明珍點了點頭。
的確是最好的裁縫,最好的繡娘。
才方過了年,便已經來量了尺寸,開始趕工,不過衣服腰臀胸肩處都留了餘地,惟恐到結婚當日,新娘的身材有了細微變化,穿上去便不美。是以要等結婚當日,沿著新娘當時的身材,飛針走線地縫上,正正好好,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
明珍去時,看見的是基本完工了的喜服,一中一西,統共兩套,中式的大紅喜服,以純紅緞子壓金線,手工繡著如意龍鳳吉祥圖案,合一張大紅繡金線的蓋頭,蓋頭上綴著一圈兒流蘇,流蘇下頭另墜著一顆顆黃豆大小的珍珠,據說是防止忽然風起,將蓋頭給掀翻。西式的婚紗則選用了一匹素白挑雲紋的緞子,在燈光下隱隱有珠光閃爍,裁成曳地的款式,有小小公主式的袖子,另配了一頂同料子的小帽,上頭綴滿了水晶珠子,壓住一條輕軟飄逸如雲霧般飄渺的薄紗,單隻看著已叫人歡喜。
“極美。”明珍想了想,終隻是以兩字概括,並不打算多說什麽,免得刺激了三舅媽。
三舅媽進門時,她還未出世,也是後來聽奶媽同母親聊天時,隱約聽說是三舅媽娘家哥哥不爭氣,整日隻曉得賭錢喝花酒,天長日久的,竟把好好的一副家當敗個精光。三舅媽的親娘怕再這麽下去,非得耽誤了女兒,便求到外公柳直跟前,給女兒說了這門親事。三舅媽是匆忙嫁進柳家的,隻帶了極短少的嫁妝,連喜服都沒來得及做,用的是娘家姐姐的舊衣。不是不淒涼的。好在嫁進門得了坐床喜,當年就生了個大胖兒子,總算是臉上有光。可是究竟是落下了心病。總怕人家說她娘家窮,出手不夠闊綽。
現今家裏這樣風風火火地替她操辦婚事,三舅媽的心情,明珍簡直可以想象。
明珍原想借著那纏絲鐲子叫三舅媽開開心的,可是三外婆不允,她也隻能作罷,看以後尋個什麽機會,給了三舅媽,免得伊惦記著,睡不安生。
三舅媽嘖嘖兩聲。柳明珍打小什麽好東西沒見過?能教她讚一聲“極美”的,那得是多好的東西?
明珍不知道三舅媽心中的計較,隻想著快點把這話題給摺過去。
恰在此時,傭人進來通報說,勖少爺來了。
“快請快請。”柳直拈須道。
沒一會兒,世釗拎著兩隻食盒走了進來。
明珠明輝明耀小猢猻般圍了上去。
“姐夫帶了什麽來?這麽香?”
世釗笑著將其中一隻食盒交給三個小孩子,三房裏最小的承熙有些怯懦地湊了上去,明耀讓出一點來,給承熙看食盒裏的東西。
竟是新鮮的桂花糕,老虎腳爪,兩麵黃,梅花糕等點心,還微微冒著熱氣,香味撲鼻。
“到底是小孩子,一點吃的就那麽高興。”柳直笑了起來,舒氏便起身,招呼一幫孩子到飯廳裏去,囑咐傭人取了碗碟筷子來,給小孩子們吃用。
世釗手裏的另一隻食盒也交給了傭人,傭人拿進廚房打開來,竟是一盒子紅得發紫的葡萄,看起來並不是國產的品種,晶瑩剃透,倒像是擱水晶雕出來的一般,盒子底層鋪著一層冰塊,已漸漸化開來了,涼意透過中間的細竹箅隔層,將上頭一層的葡萄湃得硬篤篤的,在炎炎夏日裏帶來極涼爽的感覺。
傭人將葡萄轉放進水晶玻璃碗裏,端進客廳。
“外公外婆舅舅舅媽父親父母,請嚐一嚐,這是家父自國外帶回來的葡萄,味道與國內的葡萄略有不同,冰鎮過之後,風味更佳。”
“叫你費心了。”柳直十分喜歡這個孩子,難得家中獨子,卻並沒有一副驕矜狂妄的性子。
世釗微笑,全副心思已經叫站在父母身後的明珍吸引了過去。
自訂婚宴後,兩人已多日未見,世釗忙於同父親學習管理家中生意,明珍則忙於學習禮儀,為將來做一個合格且稱職的妻子母親做準備。
柳直怎會不懂這些小孩子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渴切,便揮揮手,“去,到後頭花園走一走,別都悶在屋子裏。”
明珍世釗便一前一後出了客廳,到花園去了。
盛夏的傍晚蚊蟲頗多,兩人隻得坐在廊下,一邊揮著團花小扇,一邊閑聊。
“打電話給我,有事麽?”
“母親說叫我們約了時間去拍照片。”
兩人沉默片刻,相對而笑。
彼時名不正言不順,倒沒有這樣尷尬。
“好,我明日同你一道去拍照。”最後,世釗摸了摸明珍綁成一束的辮子,承諾道。
第四十八章 戰火情變(4)
然則次日,世釗卻爽了約。
世釗打了電話到柳家,說人同父親在外頭,叫明珍先去照相館,他少後過去同明珍會合。
司機送了明珍到照相館,明珍不忍見司機大熱天等在車裏,便囑咐司機先行回去,等一下自有世釗負責將她送回家去。
司機笑嗬嗬地應了,先一步離開。
明珍獨自坐在王開照相館的大廳裏,等了又等,可是卻始終不見世釗的人影。
照相館裏的夥計見明珍一個姑娘家孤零零坐在廳前等了又等,拍照的人已進進出出好幾撥人,伊卻始終沒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眼裏流露出一些同情來。要一個女孩子這樣苦等,真真沒有風度。
明珍的心裏有淡淡焦急,臉上卻沒有露出來,隻是一雙眼睛時不時望向照相館的玻璃窗外。
外頭馬路上人來人往,可是,卻沒有她要等的那個人。
心間微微的酸澀,無以言說。
照相館裏漸漸悶熱起來,天花板上的銅頁吊扇悠悠轉動,卻驅不走一室的暑氣。
明珍自小小的手袋裏取出手絹,拭了拭額上沁出的汗水,並不曉得自己的臉色已經顯得蒼白。
忽然,外頭馬路上喧囂起來,擾攘無比。
照相館夥計有些好奇地推開門,向外探出頭去。
明珍也轉過眼去,望著那喧囂擾攘的場麵。
隻見有幾個小小報童,在馬路上來回奔走。
“……號外號外……昨夜日軍於悍然向宛平與盧溝橋發動進攻……號外號外……第二十九軍官兵奮起抗擊日軍進攻……號外號外……”
報童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在暑氣蒸騰的馬路上回蕩不休。
明珍心間一緊,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絹帕。
她固然隻是一介弱女子,可是畢竟是讀過書的,兼之舒先生有意無意地向他們灌輸清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思想,另有林則徐一文,其意義不言而喻,所以明珍心裏,是曉得國將不國,家何以家的恥辱的。
然而明珍不知道,她能為這樣的家國做些什麽。
明珍隻覺得胸口憋悶,幾乎暈厥過去。
突然照相館的玻璃門被人推開,一個年輕男子健步走了進來,一把扶住軟軟滑下身子的明珍,將明珍帶進自己的懷裏。
明珍勉強抬起眼來,看見一臉焦急的淮閔。
“明珍,明珍,你振作些。”淮閔輕輕拍打明珍的臉頰。
明珍如溺水的旅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揪住了淮閔的衣襟,眼角流下淚來。
國難當頭,她卻坐在一間照相館內,等待自己未來的丈夫一起拍結婚照,並不能為自己的家國出一分力,這教人情何以堪?
淮閔見明珍軟軟偎在他的懷裏,大汗淋漓,麵色蒼白如死,忍不住以自己的額頭熨了熨明珍的額角,隻覺得一片火燙,竟是中暑了。
“明珍,你中暑了,我得帶你去藥房。”附近的藥房裏總有坐堂的中醫,可以即刻開了消暑的藿香正氣水給明珍喝下去。
“世釗還沒有來……”明珍聲音羸弱。
“他不會來了。”淮閔幾乎想搖撼明珍,讓她醒一醒。
幾乎明珍前腳走進王開照相館,淮閔後腳便已經到了。
一早淮閬打算找明珍出來玩,可是電話搖過去,柳家說明珍出門拍結婚照去了,淮閬顯得興味索然,有些悻悻的。
崔姨太笑著打發女兒,“聽說平安百貨家的沈依平如今也在上海,他們家的百貨行在上海也開了分店,就在南京路上,離家裏也不算遠,叫司機開車送你過去,指不定就能碰見同學了呢。”
淮閬眼睛一亮,換了衣服跳上車去,直往南京路去了。
淮閔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妹妹,都十七歲了,還一副長不大的孩子心思,玩心太重。
淮閔同崔姨太打了招呼,說不回來吃飯,便也出來門。
聽淮閬說明珍去拍結婚照了,淮閔想,不外是這幾間照相館,所以打算去碰碰運氣,不料真的就看見明珍從車上下來,走進王開照相館裏去。
淮閔沒見著世釗陪在明珍左右,可是也不準備貿貿然前去打擾明珍,所以便在馬路對麵的茶室裏坐了下來。隻是左等右等,也沒有看見勖世釗出現。
淮閔原沒打算叫明珍難堪的,可是那報童的號外聲一響,淮閔便心頭一震。
這一天終於來了麽?
這樣想著,淮閔就走出茶室,大步走進照相館,想將明珍送回家去。
宛平打了起來,恐怕過不了多久,這戰事便將蔓延開來,不會善了。即使是上海這樣到處是租界的地方,也不會太平。明珍一個單身女子,獨自在外,很不安全。
沒想到明珍竟中了暑。
更沒想到即使中了暑,明珍還執意要等世釗。
“我先帶你去藥房,你這樣子,等不到世釗來,就要暈過去了。”淮閔一把抱起明珍,在照相館夥計的注視下,將明珍帶了出去。
外頭太陽火辣辣地,水泥路麵都仿佛要被烤出煙來,淮閔盡量挑路旁建築同商店的遮陽篷的陰影底下走,過了一條馬路,淮閔看見了他的目的地。
那是紀家開在上海的藥房,門麵不大,可是因是中藥西藥一起賣的,生意倒總還不錯。
隻是——淮閔轉眸,看見了紀家藥房隔了幾號,另一間門麵。
那個門牌號碼,那個地址——
淮閔的眼神微微深了一深。
竟然是他熟爛於心的那個地址。
淮閔想了又想,終於一咬牙,抱著明珍,朝那個門麵而去。
到了門前,淮閔抬頭,望了一眼門楣上以中英寫著的羅森堡西藥房,推門而入。
聽見門鈴響動,店堂內,一個赫色頭發,高高眉骨,深邃眼睛的年輕男自望了過來,看見淮閔臂彎中的明珍,那男子立刻從櫃台裏轉出來,迎上淮閔,幫助淮閔將明珍平放在店內的沙發上。
男子輕觸了觸明珍的額頭,便伸手去解明珍領口的紐扣,被淮閔輕輕攔下。
“我來。”
男子微笑,不以為忤。
解開了明珍領口的紐扣,便露出明珍截纖細潔白的頸子同一小片胸脯,淮閔略有些不自在地轉開了眼去。
倒是那男子全然不覺,去衝調了一杯鹽糖水,另取了一根軟管子,放在杯子裏,遞到明珍嘴邊,隨後輕拍明珍的臉頰,要明珍維持意識,“來,把它喝下去。”
男子的中文帶有明顯的口音,可是總算還熟練。
明珍聽話地將那滋味並不可口的鹽糖水喝了下去。
男子微笑,又取了冷水和一塊毛巾,絞了濕毛巾敷在明珍額頭上。
男子的一係列動作十分純熟,看得出,是老於照顧病人的。
等明珍的臉上略微好了些,男子直起身來,朝淮閔微笑著,伸出手來。
“你好,我是大衛8226;羅森伯格。”
“你好,我是葉淮閔。”淮閔的眸光閃動。
這兩個在明珍生命中占據重要位置的男人,這一刻,初次相逢,注定了命運裏無可回避的一生糾葛。
第四十九章 戰火情變(5)
明珍還沒有徹底清醒,兩個男人守在藥房裏,這時候門再一次被人推開,走進來一個長相清俊的少年。
看見淮閔,隻遲疑了一秒,便輕聲說:“原來真是你,葉淮閔。”
淮閔隻覺得天意難測,想不到一日之間,遇見了這麽多事,微微點頭。
清俊少年穿一套深青色中山裝,戴一頂學生帽,向大衛8226;羅森伯格有禮地微一頜首,旋即將目光投向躺在沙發上的人,驀然麵上顏色一變,搶上前去。
“明珍!明珍你怎麽了?!”清俊少年執起明珍一隻疊放在胸前的手,按住明珍的脈搏,“明珍!明珍你聽得見我說話麽?我是殊良!”
少年舒良執意要叫醒昏昏沉沉的明珍。
淮閔眸色微深,輕輕將手搭在殊良的肩上,“她沒事,隻是中了暑,須得靜靜歇息一會兒。”
殊良聽了淮閔的話,一斜肩頭,閃開淮閔的手,握住明珍的手不放,轉過頭來,“明珍怎會同你在一起?勖世釗呢?他為什麽不守著明珍?明珍怎麽中的暑?”
淮閔微微苦笑,倘使自己也有這樣全無顧忌的咄咄逼人,是否,就可以對那躺在沙發上的人,傾吐自己那無處言說的喜歡?
可惜不。
自己哪裏有任性的資格?
“我在照相館裏遇見的明珍,她那時候臉色便不大好,我見她快撐不住的樣子,就帶她到藥房來了。”淮閔淡聲解釋事情原由。
殊良將明珍微燙的手心熨在自己的臉上,不舍得放開。
從少時起他便喜歡明珍,喜歡明珍的溫煦和悅,喜歡明珍的一顰一笑,喜歡明珍的堅韌內斂。家裏人總當他小,喜歡明珍不過是一時的事,等將來他長大了,遇見了天命之人,自然就會把比他大兩歲的明珍拋到腦後去了。
可是,隻得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正喜歡明珍的。
那種喜歡並不是玩具被人搶走了的不甘心,一定要搶回來的感情,而是一種認定了一個人,再不打算悔改的執拗。
所以當父親在上海開了藥房的時候,他執意留在上海,因為明珍在上海。家裏父母親怎會不曉得兒子的心事,奈何不了他,又擔心局勢日益惡化,也就從了他,任他留在上海。
明珍喜歡上進,懂得生意經,他再愛玩耍,也將時間放在自家的藥房,跟著父親學做生意。
一切的一切,隻是為了將來有一日,教明珍看到,他並不是一個比她小兩歲,隻懂得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他也是要上進肯上進的。隻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配得上明珍的,有擔當的男子。
然而,這一切,明珍都不知道,她已要嫁人。
殊良的傷懷,隻好放在心裏頭。
殊良不想讓明珍為難。
可是——
此時此刻,當明珍蒼白羸弱地躺在一間藥房的沙發上的時候,那個理當珍惜明珍愛護明珍的人,在哪裏?!
殊良覺得憤怒,卻無處發泄。
明珍這時終於捱過最難受的眩暈,慢慢清醒了過來,還不甚清晰的視線首先落在近前一張少年清俊的臉上,明珍努力看仔細了,微微有些許詫異,“殊良?”
“是,是我。”殊良輕聲說,“你感覺好了麽,明珍?”
“我怎麽了?”明珍的頭仍有些暈,身上也沒有一點力氣。
大衛轉進櫃台裏,又倒了一杯鹽糖水出來,遞給明珍,溫聲說:“把它喝了。”
“你給她喝什麽?”殊良攔住了那隻玻璃杯。“為什麽不給她喝藿香正氣水?”
大衛一愣,隨即笑了起來,笑容溫朗如陽光,“這裏是西藥房,用的是西醫的方法,治療中暑,效果卻是一樣的。”
殊良這才仿佛想起,自己是走進臨近的西藥房來了。
紀氏藥房與羅森堡藥房屬於競爭性質,倘使不是他在自家藥房的窗戶裏看見經過的葉淮閔,恐怕他是不會走進羅森堡西藥房的。
這樣一想,殊良有些歉然,“對不起。”
“沒關係。”大衛取出一枚聽筒,聽了聽明珍的心跳,又量了量體溫,“沒有事了,不過回到家裏,還是要注意,適當喝一些鹽糖水,拿冷毛巾擦拭四肢。太熱的時候,不要到外頭來。”
明珍微微苦笑,竟然成了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了。
“我送你回去。”
淮閔與殊良同時說,然後對視一眼。
“一起送明珍回去罷,免得路上有什麽差池。”最後還是淮閔做了決定。
“好,我去叫出租車。”殊良輕輕握緊一下明珍的手才放開,出門去叫出租車。
店堂內,淮閔與大衛8226;羅森伯格握手,“多謝你的幫助,改日再來登門拜謝。”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大衛8226;羅森伯格的中文將嫻熟至此。
淮閔扶起明珍,走出藥房,門外,殊良已叫了一輛祥生出租車公司的墨綠色雪佛蘭出租車,見淮閔扶著明珍出來,連忙拉開車門,幫助淮閔把明珍扶到後座,然後兩人一左一右,坐在了明珍旁邊,以防路上車子顛簸,撞到明珍。
明珍看兩人如臨大敵的模樣,身上再難受,也忍不住笑了笑。
“我隻是中暑而已。”
殊良抿緊了嘴唇,不說話,生悶氣。
淮閔微笑,“你好好的出來,這樣懨仄仄地回去,我們怕伯父伯母擔心,總要有人把事情經過講一講。”
明珍聽了,不免有些黯然。
這時,該在她身邊的人,是世釗。
可是,世釗,你在哪裏?
第五十章 戰火情變(6)
此時的世釗,正同父親勖鈞被一群橫眉怒目的黑衫大漢堵在百樂門舞廳裏。
在舞廳裏談生意,並不是第一次。
勖鈞要在上海灘立足,上海灘的各幫各派是絕對不能不擺平的,兼之同一幫會裏又分了許多不同的小派係,打點起來,絕非一日兩日之功。
勖家的生意雖然開在租界裏,可是貨物進出上海的碼頭,儲存貨物的倉庫,都在幫派勢力範圍內,貨物之運輸中的油水,更是各幫派緊盯不放的。
勖鈞哪怕再上下打點,也難免有疏忽不周之處,終是叫一個蘇北小幫派的人記恨,趁他同世釗兩父子與另一個小幫派的頭目約談生意之時,將他們堵在百樂門裏。
上海灘如今生意好做,然也難做。
國家有難,可是趁國難發財的,大有人在。
勖鈞到底還有良知,隻肯做自己的那攤生意,不打算發國難財。
可是這起地痞流氓哪裏管這些?他們隻管敲詐勒索,任何生意打他們的勢力範圍內經過,都要被他們刮去一層油水。他們看著勖家這進出口貿易行賺頭頗豐,自然是要來分一杯羹的。
“勖老板,真有雅興,約在此地談生意。可同阿拉阿哥打過招呼?”流氓的嘴臉吃相十分難看,“呦,格是小老板啊?賣相哪能格恁漂亮?(這是小老板啊?長得怎麽這麽漂亮啊)小老板歡喜啊裏一個舞小姐,盡管帶出去!”
世釗的上海話,隻聽得懂六七成,即便留七成,也約略聽明白這地痞無賴的意思。
世釗極力壓抑自己的怒意,不叫之浮到臉麵上來。
“呦,小老板看不起阿拉?”那地痞掇過一張椅子來,大馬金刀地坐在勖家父子身邊,全然不顧勖家父子請來的客人的臉色,“哪能?不歡迎?”
勖家父子看見這陣仗,怎好說一個“不”字?當即叫服務生又添多一個酒杯一副碗筷。
“格哪恁好意思?”地痞這樣說著,卻毫不客氣地倒了一杯紅酒,喝了一口,立刻“呸”地一聲吐回了酒杯裏,“格酒真難吃!還是黃酒好吃!小姐,給我開一瓶黃酒!”
勖氏一行的麵色都不是很好,這簡直是一口吐在了他們的臉上一樣。
“岑老板究竟想怎樣?”勖鈞在桌下按住世釗的手,然後問尋釁而來的地痞。
“我想哪恁?我不想哪恁。”地痞徒手拿了一塊白斬雞,吃完了,隨口一吐,那雞骨頭就連同口水一道落在滿桌的冷盆上,又將油膩膩的手在米白色桌布上來回抹了抹,“勖老板答應給寧波幫多少,就得給我們多少。”
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世釗幾乎想跳起來。
勖家的生意要打寧波幫的地盤上經過,雖然隻短短三條橫馬路,可是到底不放心,如果出了事,損失太過慘重。給點保護費,安全地從寧波幫的地麵上過,不算什麽。可是他們的貨與蘇北幫沒有什麽關係,更何況先前已經打點過了,怎麽現在又來要好處?
勖鈞歎息,按熄手裏的雪茄煙。
適當的打點,勖家承受得起,也是必要的,可是決不能開了這個先例,隨便哪個地痞流氓一開口,勖家就雙手奉上的,這以後勖家還要不要在上海灘混了?
“岑老板,我們勖家格爿生意麽,究竟在不在你們蘇北幫的地盤上過,你心裏再清楚沒有的了。先前給的五百銀元,那是勖家客氣。可是,假使你們蘇北幫跑上來敲竹杠,對不起,我們勖家也不是吃素的。”
“口氣還真不小。我今朝就不放你們勖家過門了,看此地有誰敢替你們出頭的!”那姓岑的蘇北幫地痞當場掀了桌子。
勖家的客人,寧波幫的頭目一看勢頭不對,溜得比誰都快,反正勖家和蘇北幫起了紛爭,也同他們寧波幫沒有關係,他隻要保證他寧波幫的利益就好。
可才溜到百樂門的門口,就被幾個蘇北幫的打手給堵了回來。
“岑先生,有言話好講,何必格恁大動幹戈?”
“今朝不給我一個答複,你們誰也別想走出去。”姓岑的地痞翹起二郎腿,神氣活現地說。
世釗心中氣苦。
他不能丟下父親一人,在這樣險惡的情勢時。
可是,外間,有一個女孩子,同他約好了,要去拍結婚照。
然而,眼前越來越緊迫的形勢,再容不得世釗想那些風花雪月之事。
怎樣脫身,才是至要緊的。
勖家的司機等在百樂門舞廳外頭,看見一群氣勢洶洶的黑衫大漢衝進舞廳,已經覺得勢頭不妙,等了一會兒,不見先生少爺出來,司機便心中打鼓。
司機跟了勖鈞多年,打世釗少爺出生,已經追隨勖鈞,往返滬徽兩地,那些明麵暗地裏的勾當,見得多了。
司機別了別苗頭,自己勢單力孤,衝進去,隻怕救不了先生少爺,反把自己也給搭進去了,惟今之計,是即刻去討救兵。
可是,找誰呢?
家裏隻有夫人一介女流,又從來不管生意上的事,是幫不上忙的。
找——親家公?
親家公雖然才到上海,可是柳家在上海的生意,已經頗做了幾年,也算是站穩了腳跟,應該是結交了不少勢力的,也許可以說得上話。
司機這樣一想,再不遲疑,開了車踩足油門,直奔柳家位於衡山路的宅邸而去。
第五十一章 戰火情變(7)
司機趕到柳家的時候,明珍已經回到自己房間睡下了。
請來的醫生說,不妨事兒,隻是中暑,多喝點消暑的東西,睡一覺就好了。
留下柳茜雲照顧女兒,其他一應人等,都回到了客廳裏。
傭人上了冰鎮過的酸梅湯,並切成一角角的西瓜,盛在大盤子裏,放在客廳的茶幾上。
“今天真是多謝兩位了,如果不是你們——隻得明珍一人……”許望儼簡直不敢想象後果。
“伯父太客氣了。”淮閔與殊良同聲說。
“留下來吃頓便飯罷。”柳老爺子吩咐傭人準備多燒幾個小菜。
淮閔卻不打算留下叨擾,正想起身告辭,勖家的司機衝了進來。
“親家老爺,我家先生和少爺被一幫壞人圍在了百樂門裏!還請親家老爺想想辦法,幫幫忙!”
三伏天裏,司機已經汗透重衣。
眾人大驚,聯想到世釗爽約,沒有前去拍攝結婚照一事,便知情勢不妙。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許望儼總算還鎮定,忙遞了杯冰酸梅湯給司機。
司機將事情經過大略講了一遍,“我一看事情不對,便過來討救兵,也不曉得那邊情況怎樣了。”
“此事可大可小,萬萬不可鹵莽。”許望儼沉吟片刻,思忖考量。
百樂門舞廳開在極斯菲爾路的南端,而極斯菲爾路又是租界跨界築路的產物,實屬於華界與租界的分界處。路權和警權十分複雜,社會治安因此變得益發錯綜複雜。政府特務不能在租界內任意行動,往往采用將人引到該路後加以逮捕的手段,更使得極斯菲爾路的情況不同他處的棘手。
假使勖氏父子索性被困在租界裏,倒也好辦,畢竟勖家本就是吃貿易這行飯的,在領館裏頗有些人脈,又或者索性在華界裏,則可以直接同警察署聯係。
偏偏被堵在了四三不靠的百樂門裏。
分明是已經被跟蹤了許久,終於找著了下手的機會。
隻怕不能善了。
“如今徽幫在上海地界,誰的人麵最廣?”許望儼自問他問。
一室人齊齊思考。
“舒先生的人脈是最廣的,許多大佬都去他家的茶室品茶。”殊良一語驚醒眾人。
“那好,我們先去聯絡舒先生。”許望儼深吸了一口氣,轉而對司機說,“無論如何,你且去同你家先生熟識的租界頭麵人物處,得不得著奧援暫且不論,總要試上一試。我們在百樂門匯合。”
司機銜命而去。
“殊良你且回家去,免得家中擔心,有什麽事,我們容後再說。”
殊良點頭,心知這不是耍少爺脾氣的時候,看了一眼淮閔,也走了。
“淮閔,此時原同你沒有太大關係,我們柳家本沒道理請你插手,可是事急從權,我想冒昧請你聯絡同令尊有舊交的軍政人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
“伯父說得是哪裏話,我能幫得上忙的,一定盡力。”淮閔說完,也告辭出去,聯係父親的舊識。
許望儼向嶽父柳直輕輕一作揖,“父親,我這就去向舒先生求援,茜雲和明珠那裏——”
“你放心,我省得的。”柳直拍了拍許望儼的肩膀,兩翁婿都覺得肩膀上異常沉重。
許望儼從柳家出來,著司機開著車,一家家舒家茶行,從最近的找起。
跑到第三家的時候,茶行的大掌櫃的微笑,“是,我們舒先生在店裏,隻是有客,目前不方便出來。”
許望儼長出一口氣來,“請掌櫃的將這件物事交給舒先生。”
赫然是過年時候,舒先生送給明珍的那塊刻有貔貅圖案的玉牌。
茶葉行掌櫃的雖然不懂珠寶,也看得出此物非比尋常,趕緊雙接過了,跑進內堂去了,未幾,舒先生在前,掌櫃的在後,兩人大步走了出來。
“許兄,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舒先生笑著拱手上前。
“舒先生,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有事求你來了。”
“許兄同我這樣客氣做什麽?有事盡管說。”舒先生將許望儼讓到沙發前,囑咐掌櫃的泡茶。
“不不不!舒先生,事情緊急,關乎性命,我實在沒有時間耽擱了。”許望儼擦了擦額角淌下來的汗水。
“究竟是什麽事?”舒先生也收斂了笑容。
許望儼將事情前後經過講了一遍,“現在也不知勖家父子那便情況如何,這怎不教人心焦。”
舒先生略一沉吟,然後抬起頭來,“我這裏倒有一個人,的的確確能幫得上忙,許兄不妨隨我一同來。”
舒先生將許望儼引進內堂。
內堂裏,尚坐著一個斯文男子,穿煙色長衫,戴一副無框圓片眼鏡,正執著茶盞,輕輕以茶蓋撇去浮末,輕吹一吹,飲了一口。
看見舒先生引著許望儼進來,便微微一笑,“舒兄有客,我不便打擾,先告辭了。”
“不,杜先生,正是有事相求,請您相幫一把。”
那斯文的杜先生,有一副如刀般鋒利凜冽的眼神,聞言,隻是淡而又淡地挑眉一笑,“什麽事,能教舒兄你露出這等表情來?說來聽聽。”
等聽完許望儼的敘述,杜先生轉著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有片刻無語,終是歎息。
“真是一幫子沒見識沒規矩的,竟到我的地方來撒野,也隻有姓張的手下,才這麽不開眼。”說完,杜先生將茶盞重重地墩在桌上,一撩長袍的前擺,起身,“若由得他們在我的地方放肆,我以後還怎麽管理手下?舒兄,許先生,真是抱歉。”
“還請杜先生幫忙。”許望儼隻覺得總算有一線希望。
“許先生請放心,一定教那兩位毫發無傷地回來。倘使哪裏受了傷,我要那些人十倍百倍地償還!”
第五十二章 戰火情變(8)
杜先生帶著舒先生以及自己的手下,趕到百樂門夜總會的時候,門口也來了一車荷槍實彈的警察,淮閔正與其中的一位小聲耳語。
看見舒先生,淮閔眼睛一亮,大步迎了上來。
“舒先生。”
“葉四少。”舒先生有些意外會遇見淮閔。
“家父當年的一位故友,如今是凇滬警備司令,我冒昧前去,請了援助來。”
舒先生點了點頭,這個少年,倒頗有些擔當,並不臨陣退縮。
杜先生見此陣勢,情知裏頭的人,是一定要安然救出來的,否則要是傷在了自己的地盤上,難免以後要落人口實。
杜先生指派了自己手下一員得力的頭目,“進去同裏頭的人說,隻要將勖氏父子完好無損地放出來,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倘若勖氏二人少了一根寒毛,我都要他們十倍百倍地償還。”
“是。”那精幹的頭目銜命而去。
杜先生轉向那警察頭目。
“還請少安毋躁,假使不能說服裏頭的亡命之徒,再以武力解決不遲。”
那警察頭頭也是安了能不能武則不動武的念頭,畢竟是租界越界築路,到時候還不曉得要算到誰的頭上去,萬一租界裏頭什麽人發了話,說這是在租界地麵兒上的事,華界的警察怎可以越俎代庖?那便不妙了。
杜先生的手下走近百樂門的大門,裏頭蘇北幫的小嘍羅見有人走過來,操著利刃問:“什麽人?”
“杜先生的手下。”那人淡聲答道。
小嘍羅一聽是杜先生的手下,已然晃了神。
杜先生!
杜先生是什麽人?
上海灘鼎鼎有名的大亨,殺人不眨眼的人物。
這件事原以為不過是他們和寧波幫的爭點油水的小事,如今竟然驚動了杜先生,這可怎麽辦好?
小嘍羅抖索著雙腿來到自家頭目跟前,纏聲在其耳邊說:“老大,外頭,杜先生……派人來了。”
杜先生?!
那頭目一聽,也有片刻的驚慌,隨即望著勖鈞勖世釗父子笑了起來。
“我原以為你們就是個做小生意的,想不到還有這麽硬的後台,看來我要的倒還少了。”這個小頭目已經豁出去了,既然已經得罪了人,把杜先生都給引出來了,那就不能小來來了解這件事了。說不能還成因此在上海灘上揚名立萬兒呢。“先頭說的數目,隻怕是不能夠的了,這樣罷,我也不貪,就原數隻上,添多這個數。”
小頭目將手伸出來,手心手背翻了一翻。
勖鈞望了小頭目一眼,眼裏有說不出的苦澀同憐憫。
苦澀的是國難當頭,這些人不知保家救國,卻隻曉得敲詐勒索。
憐憫的是,杜先生的人已經在外頭了,這些人還為了利益驅使,不肯收手。
勖鈞按著兒子的手,“岑老板,恕在下不能答應。”
“呦嚇,你倒是個軟硬不吃的嘛?”蘇北幫的小頭目不樂意了,“來人,給我把他的小指砍下來,送出去。每一刻鍾砍一根手指下來,送到外頭去,看他們能堅持到幾時。今天不要到我說的數目,一個也別想出去!”
“老大,還是收手罷!外頭已經被警察包圍了。”又一個小嘍羅踅回來說。
姓岑的一巴掌將小嘍羅抽開,“現在是我們收手就收手的嗎?杜先生能放了我們嗎?不給自己撈一票,出去也是個死!”
小嘍羅捂著自己的腮幫子,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跟了這樣的老大,算他倒黴。
“我們杜先生說了,隻要將勖氏父子釋放,今日發生的一切,概不追究。”杜先生的手下進不得門,隻能在門外揚聲說。
百樂門舞廳內的一眾人早已被這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樂隊的指揮一時愣在那裏,現在聽見門外的叫聲,仿佛忽然醒悟,忙舉起指揮棒,樂隊又開始演奏靡靡之音。
客人歌女舞小姐既然跑不掉,隻能都躲得遠遠的,希望事情趕緊解決。
“還愣著幹什麽?!快點砍!”姓岑的頭目已緊張到了極點,如今的情勢,自是誰狠誰就贏了。
蘇北幫的小嘍羅一個按住了不斷掙紮的勖鈞,一個拉開了想上去拚命的世釗,另一個舉刀,就往勖鈞的手指砍去。
世釗不知哪裏生出一股力氣來,掙脫了鉗製他的人,撲向父親。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人砍掉一根手指。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年輕女子,打斜地裏衝了出來,伸出一隻玉手,推開了世釗。
小嘍羅鋒利的刀刃,貼著世釗的胳膊,削掉一大塊皮去,隨後砍在了那隻潔白如玉的手上。
那刀削過世釗的胳膊時,已減緩了去勢,可是砍在一隻女子的手上,還是深深嵌進了骨肉當中。
一切變故隻發生在霎眼之間。
場內所有的人俱是一愣,杜先生的人趁此機會撞開門衝了進來,三兩下便製住了蘇北幫的幾個地痞流氓。
世釗先扶起了父親,才望向那隻仍嵌著一把砍刀的玉手。
那是一隻幹淨的手,沒有塗指甲油,鮮紅的血絲順著刀縫一點一滴的流了下來。
那手的主人,是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年輕女子,一張臉早已經疼得變了形,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可是,饒是如此,伊人卻始終沒有叫出聲來。
“快來人啊!有人受傷了!”世釗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即刻有警察一擁而入,將那夥人押走,也將世釗與那受傷極重的女子送往附近洋人開的醫院。
世釗隻是受了皮肉傷,清理了傷口,敷上消炎止痛的藥膏,包紮妥當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那個年輕的女子,醫生搖了搖頭。
那砍刀砍進骨肉了,傷了筋骨,將刀取出,縫合皮肉是行的,可是神經卻很難愈合,恐怕今後這隻手終是廢了。
事後查明,這年輕女子,是百樂門裏新進的歌女,才上班不過兩三天。是個苦出身的孩子,父親好賭,母親懦弱,家裏還是弟弟妹妹,不得不進了舞廳當歌女,替父親償還賭債,養活一家數口。如今一隻右手毀了,同破相無異。
勖氏兩父子無不黯然。
煙花骸 作者:寒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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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花骸 作者:寒烈 -畫眉深淺- ♀ (352609 bytes) () 06/04/2009 postreply 20:54:37
• 太好看了,最近很迷這類的文,多謝辛苦搬文 -LastRose- ♀ (0 bytes) () 06/07/2009 postreply 19:3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