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完結+番外)ZT

千山暮雪
作者:匪思我存
莫紹謙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和悅瑩正在店裏挑衣服。這城市的氣溫還沒有降至20℃,當季的新衣卻早已經上市。衣架上錯落的長短新款,一眼望去許多絨絨的皮草,好似草原上秋膘滾滾的肥羊。衣服不是肥羊,買衣服的才是肥羊。那個Jack彬彬有禮的跟在我們後麵,隻有當悅瑩拿不準主意的時候才趁機輕言細語:“這款紅色非常配你,搭上次那件煙灰色開司米,一定會很漂亮。”Jack有一把動聽的嗓子,仿佛上好的小提琴,每一次拉弦按下去都能響起迷人的顫音。說起中文來有一種外國人特有的咬字不準,平卷舌不分,更像透著磁性。悅瑩被他灰綠色的眸子一瞟,就像丟了三魂七竅,眉開眼笑答應去試衣。
當Jack遇上Rose,就算是泰坦尼克也會被冰山撞沉了。劉悅瑩的英文名字還真叫“Rose”,她十歲那會兒看了《泰坦尼克號》,就給自己取了這番名。立誌有朝一日要在豪華郵輪上遇見自己的萊昂納多,兩人站在船頭比翼雙飛:“I‘mthekingoftheworld!”
一眨眼十年就過去了,雙十年華的Rose還真遇上了Jack。所以今天悅瑩死活拖著我來這店裏看衣服,主要是看帥哥店員Jack。說實在的,這Jack長得還真是不錯,洋鬼子我也見多了,這麽帥的洋鬼子還是很少見。用悅瑩自己的話說:“我一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我的心就撲通撲通的跳。”
我白了她一眼:“哪天你的心要是不撲通撲通的跳了,你就已經死了。”
悅瑩就恨我:“你怎麽一點兒浪漫的細胞都沒有!”
悅瑩確實是個浪漫到細胞裏的人,所有的言情小說她都看過,大一剛進校門那會兒,她和我去租書店,環顧四麵書架,獨愴然而涕下:“還名牌大學呢,這些我全看過了啊,老板,有沒有新鮮點的?”
後來悅瑩壓根就不去租書店了,天天泡在網上看原創,隻要沒課,成天就在床上用她那輕薄小巧的MBA看連載,沒幾個月她又把MBA換成MBP,丫說看得眼睛太累,隻好換個大點屏幕的。我曾經鼓動她自己寫小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她都看了不知道多少言情小說了,一出手還不得把什麽悲情天後都給擠兌死,結果丫根本不屑一顧:“自己寫多費勁啊,我充1000塊VIP,看遍整個原創網,犯得著自己去寫嗎?”
差點忘了丫是暴發戶的女兒,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她自己說的。提起她爸她就一口一個“我那暴發戶的爹”,她爹是真有錢,真暴發。她二十歲她爹送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架直升機,不是遙控玩具,是由專業飛行員駕駛的那種輕型直升機。丫收到這禮物的時候還挺高興,興衝衝拉著我去搭了一回。轟隆轟隆在天上飛了半天,差點沒把我給吵死,想跟她說句話兩人都聽不見。下了直升機她就歎氣:“我小時候最愛看小說裏寫貴族學校,男主角搭直升機上學,降落在校園草坪上,一邁腿下來,嘩!一見鍾情。”
她愁眉苦臉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惺惺作態:“誰知道直升機這麽吵,能在上頭談情說愛嗎?”
我都無語問蒼天了,上次她還罵她爹暴發,說他買悍馬跟買白菜似的,專挑幫子長的,一點品味都沒有,還是用她的話來說,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剛陪悅瑩走進試衣間,我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很獨特的旋律,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革命歌曲的鏗鏘有力回蕩在裝璜奢豪的旗艦店裏,簡直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我慌慌張張在包裏掏手機,越著急越掏不出來,那手機越唱越大聲。但名店就是名店,Jack和另一位帥哥店員屈膝半蹲,專心替悅瑩扣好最後一顆扣子,仿佛對我包包裏稀奇古怪的鈴聲充耳未聞。
終於把手機找著了,我都出汗了:“喂!”
莫紹謙大約剛從機場出來,一貫低沉的聲音裏難得有絲倦意:“在哪兒?”
我老老實實告訴他:“在外邊跟朋友買衣服。”
“回家。”
電話嗒一聲就掛斷了,悅瑩還轉來轉去顧盼著落地大玻璃鏡中的自己,衣服顏色紅得非常正,仿佛夏季烈日下的虞美人,濃豔得幾乎要透出光芒璀璨。她問我:“好看嗎?”
我點頭,價格超過六位數的昂貴華衣,能不好看嗎?
悅瑩說:“這顏色你穿才好看,你皮膚白,穿這個膚若凝脂。”
劉悅瑩小言看多了,一出口就成串的形容詞。一提到說女的都是膚若凝脂、剪水雙眸,楚楚動人。一提到男的就是星眸朗目,嘴角微勾,邪肆狷狂……
Jack轉過身來對我綻開迷人的微笑:“這個紅色確實不錯,但您穿的碼號,我們還有紫色與黑色,款式上有略微的不同,也非常漂亮。要不要拿來讓您試試?”
名牌就是這點好,一個顏色亦隻得一款。碼號不對就得另尋他愛,多好啊,穿出去永遠撞不了衫。我在包包裏找錢夾:“不用了,把那兩件都給我包起來吧。”
悅瑩從大玻璃鏡子裏瞅我:“怎麽啦?”
我一邊遞給Jack信用卡,一邊說:“我有點急事,得回去了。”
悅瑩很了解的問我:“你那男朋友來了?丫怎麽跟皇帝似的,把你這兒當行宮了。愛來就來,不來就兩三個月都不搭理。你還真慣著他,要是我,一腳就把他給踹了。
我要是能踹他,我也就出息了。
Jack已經拿了信用卡帳單來,我大筆一揮就簽上自己的名字“童雪”。Jack又綻開他那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謝謝童小姐。今天您消費的總額還差一點就可以達到我們VIP的額度,下次您再來時,我們就可以向總部替您申請VIP。”
什麽VIP,就是方便下次再宰肥羊。我跟悅瑩說了先走,另外還有店員在替她參謀新衣,Jack親自送我出門,替我拎著紙袋一直送到車上。
不是不殷情,對著衣食父母,誰敢不恭敬?
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果然還比莫紹謙先到。聽到鑰匙轉動門鎖的時候,我早已經拿了莫紹謙的拖鞋,恭恭敬敬的歡迎他進門。
莫紹謙一邊鞋一邊換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長胖了。”
兩個月沒見,胖了沒有我自己不知道,但他沒有絲毫改變。剛從飛機上下來,連發型都仍舊一絲不亂,衣線更是筆挺如新。反正他不是人,從我認識他的那個時候起,他就仿佛永遠活在玻璃罩子裏,衣冠楚楚,倜儻風流。
臉上剛洗幹淨,白白像新剝了殼的雞蛋。今天因為上街所以化過淡妝,而莫紹謙最討厭摸到脂粉。所以我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卸妝。好在底子好,又還年輕,不施脂粉也顯得盈潤光澤。我微仰著頭,這男人太高,雖然我赤足也有173,身高在女人中算不錯的了,但仍隻得仰視他。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扶住我的頭,很隨性的吻下來:“唔,很幹淨。”
他是吻技高手,唇齒纏綿間我就意亂情迷,熟悉而霸道的氣息侵占了全部的呼吸。他不耐的齧咬有細膩的微痛,我勾著他的脖子,有意回應他。兩個月不見大概還真距離產生美,所以他很快被我糊弄住了,胳膊一彎就把我打橫抱了上樓。
他今天有點不對勁,到了床上我才知道,狠得跟拿我當仇人似的。莫紹謙在其它場合都還是衣冠禽獸,隻有在床上連禽獸都不如。起初大半年我一看見床都怕,他一來我就恨不得躲在洗手間一輩子不出去。後來他慢慢哄我,自己也肯耐著點性子,才算好了點。誰知道今天又凶性畢露,把我往死裏整,我覺得自己就是塊餅,被放在油鍋裏滋滋的煎,煎得我連五腑六髒都要碎了。到最後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隻好哀哀的求他。就這樣他還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沒完沒了,等他終於筋疲力盡的倒下去,我連把胳膊從他身下抽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迷糊睡了一小會兒,很快就醒過來,莫紹謙也難得睡著了,短短的額發抵在雪白的枕頭裏,臉龐似乎寧靜安詳得如同小孩子。
呀呀個呸,丫就是有著欺騙人眼睛的好皮囊。
我終於還是掙紮著爬起來,回自己房間去睡覺。
倒不是我矯情,是莫紹謙混蛋。他嫌棄我睡相不好,說我睡著就滿床打滾,而他睡眠環境要保持最大的安靜,所以每次一完事,我就得滾回自己房間去。
悅瑩說得對,丫就是皇帝,我就是被召幸的妃子。我比那妃子還不如,人完事了可以被太監抬回去,而我還得自己爬回去。
我實在是累慘了,倒在自己床上,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連房門都忘了鎖。
忘了鎖的後果就是半夜又被禽獸弄醒,我在黑暗裏看到他的眼睛我都想哭:“我累了。”
他灼熱的唇吻在我的鎖骨上,聲音含含糊糊:“待會兒再累。”
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被他折騰死,我還有大把帥哥沒有泡,大把論文沒有寫,大把錢沒有掙……要死在這事上頭也太不值了。所以我很賣力打起精神來,讓他心滿意足的最後吃幹抹淨。
太累了,後來我都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醒過來的時候全身的骨頭還疼,頭一歪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大清早突然近距離看到莫紹謙那張臉,誰不會被嚇一大跳啊?沒想到他昨天就在我床上睡著了,我的睡相也真不能恭維。一條腿還大剌剌擱在他肚子上呢。我連忙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腿抽回來,結果還是驚醒了他。他眼睛一睜開我就覺得屋子裏氣壓驟降,但他睡眼惺鬆的時候顯得安全無害多了,濃濃的鼻音仿佛還帶著睡意,難得顯得和藹:“早!”
我連忙堆起笑臉:“早。”
媽的,跟這種人在一起壓力太大,遲早有天我會得心髒病。
跟莫紹謙在一起後我學會了罵粗口,每次我被他逼得退無可退的時候,我就在心裏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當然不能當著他的麵罵,我要是敢當著莫紹謙的麵罵粗口,估計我也真可以下海擒蛟上山捉虎了。
陽光燦爛的早晨,在全玻璃頂的花房裏吃早餐,周圍全是盛開的新鮮玫瑰,早起園丁剛澆過所以花瓣上還帶著露水。麵包黃油,牛乳雪白。瓷具是英國名貴骨瓷,光一套杯子就夠我交全年學費,這就是萬惡的資本家生活。
我不是資本家,莫紹謙是資本家。
資本家吃早餐,我看報紙。我之所以在吃早餐的時候看報紙是跟電視學的,TVB裏的老爺都是邊吃早餐邊看報紙的,不過人看的肯定是英文財經,而我訂的是八卦小報。
香秀牽著可愛來了,可愛是條薩摩耶,今年已經兩歲,雪白的毛一塵不染,笑起來比我可高貴。香秀是專門負責它的菲傭,為人非常耐心踏實,一心一意侍候可愛,對可愛跟對自己孩子似的,教會了可愛很多東西,比如握手啊,坐下啊……每次莫紹謙來了,香秀總要把可愛帶出來讓他看看。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狗,可愛也不怎麽喜歡我,我一次也沒遛過它,香秀偶爾帶著它進來,它衝我還汪汪亂叫,氣得我幾次想偷偷把這狗送人。但這事上頭我壓根沒發言權,可愛是莫紹謙買的,香秀是莫紹謙請的,這房子是莫紹謙的,連我也是莫紹謙養的。
莫紹謙拍了拍可愛的頭,可愛就乖乖蹲下來跟他握手,雪白的爪子肉乎乎的,擱在莫紹謙的掌心裏。他掌心的智慧線極長,幾乎劃過整條生命線,充分證明了丫就是個老奸巨滑。我氣忿忿往嘴裏塞了片麵包,突然看到報紙上登的醒目標題:“蘇珊珊爆出神秘男友”
蘇珊珊去年才剛出道,本來名不見經傳,竟然在國外著名電影節上大爆冷門拿回個影後。蘇珊珊的名字頓時變得灼手可熱,傳說她又被新銳導演看中,要拍一個大片。熱炒了這麽久,突然又爆出男友,身為資深八卦愛好者的我都知道肯定是為了給新片造勢。不過狗仔隊們也真不敬業,偷拍到的照片沒一張是正麵的,最清晰的一張也隻能看見那男人的背影,與蘇珊珊手牽著手,十指相扣的畫麵被畫了個紅圈,然後特別局部放大。咦!那男人的腕表怎麽看上去眼熟?這背影也有點眼熟。這塊表造型非常獨特,我盯著報紙看了半天,終於確認它就是那塊F。P。Journe大師手製的陀飛輪,目前全亞洲,哦不,全球也就這麽一塊。做一塊得花人家大師好幾年功夫,能量產嗎?
我瞥了一眼餐桌對麵的資本家,他正喝咖啡,袖口露出那塊獨一無二的腕表,晶瑩的表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瞬間我腦子裏轉了很多念頭,第一個念頭是我終於熬出頭等到了脫離魔掌的這一天,第二個念頭就是這男人品味也太差了,蘇珊珊長得都還沒他老婆好看。第三個念頭是這男人品味一向做不得準,我也沒他老婆漂亮。第四個念頭是這事太詭異了,就算是泡蘇珊珊不小心被狗仔隊撞見,以他的能量照片肯定也不會被登出來,大小報紙他都能把這新聞給胎死腹中。第五個念頭是蘇珊珊炒作也沒膽子拿他炒作,資本家的便宜不是一般人能占的……
沒等我轉到第六個念頭,資本家已經發話了:“看什麽呢,臉都快埋到報紙裏去。”
我鎮定自如的衝他笑了笑,放下報紙繼續啃我的麵包。忽然聽到他說:“拍成那樣,難得你還能認出來。”
我差點沒把嘴裏的牛奶全噗出來,大爺,嚇人也不帶這樣嚇的。
我沒敢說我不是認出他的人,而是認出他的表。
大概是我臉上心虛的紅白不定,他索性問我:“怎麽?你不高興了?”
怎麽也輪不到我來不高興啊!
我是什麽?我是二奶,我是小三,我花他的錢,被他養。我跟有婦之夫莫紹謙非法同居,破壞他和原配的合法婚姻,擱天涯我就是被唾罵被鄙視被公憤被人肉的壞蛋。
我哪有資格不高興,那是原配的戲,我不搶。
我說:“蘇珊珊演技挺好的,我挺喜歡看她的戲,下次有機會幫我要簽名。”
莫紹謙哼了一聲,我知道他不高興,男人都希望女人們為了自己爭得死去活來出盡八寶,勾心鬥角自相殘殺金枝欲孽,隻為盼得他偶一回顧的憐惜。我不配合,他就不高興。
最好他喜新厭舊又徹底嫌棄我的不知趣,摔出張支票來讓我滾蛋。
這種夢沒得做,莫紹謙很快轉移話題:“昨天買了什麽衣服?”
我就知道他要問,所以我看都沒看就拎了兩件回來,我於是興高采烈告訴他:“米蘭的當季新款,不過現在太熱了,還不能穿給你看。”
金主很滿意的點點頭,花錢的是金主,穿新衣的是金絲雀。我的用處是滿足他大男人的虛榮心,讓他花錢有樂子。有時候我也忤逆他,但這種忤逆非常有分寸,就像小貓撓人的手,是撒嬌的輕狂,而不會真撓出血跡來,省得惹毛了他吃不了兜著走。
再這麽下去,我都可以寫部當二奶的密訣,名字就叫《我的情婦生涯》好了,放在網上一準轟動,就衝這名字也能飆點擊率啊。
他問我:“今天有課嗎?”
“有。”我沒撒謊,還全是大課,著名的千人斬教授,要是點名不在我就死定了。
“那晚上一起吃飯。”
看來他今天不打算走了,我去換衣服。找了半天才找了件有領的襯衣。沒辦法,脖子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慘不忍睹,我在心裏喃喃罵莫紹謙是禽獸。隨便配了條牛仔裙,回頭看到禽獸正靠在衣櫥門口,頗有興味的打量我:“還真有學生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學生好不好?
幸好沒堵車,趕到學校沒遲到。劉悅瑩已經幫我占了位置,我們兩個照例坐第一排。為什麽要搶第一排,因為我們愛學習。你別笑,我們兩個是本校應用化學係那年招進來的高考前一二名,我高考理綜隻丟了兩分,是物理算錯了一道題。劉悅瑩比我還牛,她理綜滿分,調檔的時候估計老師都沒看她的資料,閉著眼睛就把她錄取了。
要早知道她爹是著名的民營企業家,估計學校也該琢磨找她爹捐個實驗室什麽的。不過我們學校牛人太多,校長也不在乎。倒是她爹一聽說女兒考取了這名牌大學,那激動的,連星星都能摘下給她了。當初劉悅瑩就跟我說:“我那暴發戶的爹,成天忙應酬,從來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從來沒關心過我考多少分。他還琢磨掏錢把我給弄美國去念個野雞大學呢,結果我考了個全省狀元。”
都大三了,很少上大課。難得跟其它兄弟班級湊一塊兒,偌大的階梯教室裏熱熱鬧鬧。老師在上麵講的熱鬧,下麵健筆如飛抄筆記、傳紙條、聽MP3、看小說……有人學習有人不學習,反正熱鬧。
跟劉悅瑩隔一個空位的坐著一位帥哥。不成文的規矩是,不認識的男女生坐的時候,中間總要隔一個空位,教授也對這樣的資源浪費司空見慣。我一邊記筆記一邊還有餘力欣賞帥哥。因為階梯教室朝南,大玻璃窗裏透進來的陽光正好映在前三排。帥哥烏黑的頭發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圈,他手裏拿著支原珠筆,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非常嫻熟。
我呆呆的看著那支筆,忽然就想起蕭山。我轉筆還是蕭山教我的,手把手,食指,中指,怎麽使勁,怎麽借巧,怎麽控製旋轉,不讓它從手指間飛出去……蕭山的手指秀氣修長,微帶著涼意,觸在我的手背上。我的臉燙得發燒,十六七歲的少年,輕輕的觸一下手指,都覺得可以幸福好久。
秋天來了,所謂悲秋還真是有的,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晨,我忽然就想起了蕭山。
每次想到蕭山的時候,就是我最不快活的時候。我的不快活一直持續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連最喜歡的四喜丸子吃不下,悅瑩瞥了我一眼:“思春啦?你男朋友不是剛來麽?”
我無限唏噓的告訴她實話:“我想起我那初戀了。”
“有男朋友還想初戀,真沒人性。”
“可是初戀隔得遠嘛……人在天涯,當然會想念他……”
“有多遠?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他現在在哪兒,不行你踹了現在的男朋友,追到國外去不就完了。”
我歎了口氣:“他在隔壁的那間大學。”
“靠!”悅瑩都怒了,連香噴噴的丸子都不吃了,形象也不顧了,拿著筷子戳我:“起步價都沒有,你從西門出去進他們學校東門,不就完了!還好意思在這兒悲悲戚戚,你丫真當咫尺天涯了?”
悅瑩沒說錯,還真是天涯咫尺。
打死我也不會去見蕭山,打不死我就更不會了。
我寧可矯情的把過去的一切放在心裏,永遠。
高二上學期我才轉學進的附中,本來附中一般不收轉學生,尤其是外地的。是舅舅托了關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弄進去。我自己也努了點力,麵試那天教導主任拿了套卷子來考我,我剛做完數學卷,他就把餘下的化學物理卷都收起來了,說:“行了,不用考了,下午來上課吧。”
我是愛學習的孩子,因為除了學習,我沒有別的專長。
父母去世之後我整整半年沒有開口,舅舅回憶說,後來終於聽到我說話,是我把自己關在陽台上,在背誦一篇英語課文。
轉學之前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那天我在陽台上背的是哪篇課文我都忘了,不過進附中後第一堂英語課我可是印象深刻。附中的英語老師清一色的外籍,教我們的是個英國老太太。讓我回答了一個問題後就批評我的發音,說我是典型的中國式發音,讓我麵紅耳赤,在一幫初次見麵的同班同學麵前下不來台。
那時候我很脆弱,失去父母,失去家,失去我所有的幸福。寄住在舅舅家裏,小心翼翼,把破碎的自己一點點藏起來。學著看舅媽的臉色行事,討好表妹,替她講奧賽題幫她補習。十六歲以前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公主,老師最驕傲的得意門生,親友稱羨的好孩子。可是一切都沒有了,我所倚仗的一切都沒有了,成績再好有什麽用,爸爸媽媽永遠都看不到了。
放學後我一個人躲在操場裏哭,有人在塑膠跑道上跑步,腳步沙沙的,從我身後過去。我背對著跑道坐在草地上,把頭深深的埋在雙膝裏,看著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草叢中。我想起很多事,大部分是小時候,爸爸媽媽帶著我去公園,劃船、坐碰碰車、買汽球。小時候有一種棉花糖,是用白糖做的,很大一團,篷鬆鬆軟綿綿就像是雲,我吃的時候總會糊在臉上。爸爸就愛拍我出糗的照片,那時候全是膠卷,一年下來,爸爸能替我拍好多卷膠卷的相片。
我哭的很傷心,連有個男生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他的球鞋,雪白的鞋底上沾著一片葉子,他蹲下來用右手去撥掉那片葉子,左手卻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愣了好幾秒鍾,都沒去接那包紙巾,他把紙巾隨手擱在草地上,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發現這個男生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他叫蕭山。
蕭山的父親是外交官,他十二歲前都在國外,說一口流利標準的牛津腔,可以跟英國老太太在課堂上辯論詞組的用法。數學更好,好到我這種人都望而興歎。他偏不是勤奮的那種學生,好成績純粹是天才。下課十分鍾都能見縫插針跑到操場上打籃球。有次上數學課,剛打鈴,他氣籲籲抱著球跑回來遲了,站在門口喊“報告”。教數學的老奔最討厭學生遲到,扭頭看了他一眼就恍若未聞,他隻好站在門口當門神。沒過一會兒老奔開始發上次全市聯考的試卷,老奔的習慣是每次按全班的分數念名字,由高到低,念到一個分數名字,學生自己上去拿。既不人道又傷學生自尊,可老奔不管,他就愛以分取人。
結果這天念的第一張卷子就是蕭山,150的滿分,老奔扭頭看了門外的蕭山一眼,不情不願的沒好氣:“還不進來?”
全班同學都埋頭忍笑,蕭山從老奔手裏接過試卷,倒大大方方:“謝謝老師。”
附中裏優秀的學生很多,但像他這麽優秀的也屈指可數。班上有許多女生暗戀蕭山,豆寇年華情竇初開,誰對這樣出色的男孩子沒點幻想。我沒有是因為完全沒那心思,父母的離去讓我完全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應對能力。雖然他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但我除了偶爾跟他借下英語課筆記,基本沒有和他說過話。
真正跟蕭山熟起來是在寒假,英國老太太給我們布置的寒假作業就是分組排一幕莎士比亞的劇。全班按座次被分成若幹個小組,有的小組選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的小組選了《仲夏夜之夢》,有的小組選了《哈姆雷特》……我和蕭山被分在一組,我們這組選了《威尼斯商人》。等春節過了,每個小組都要在班上公演,然後分別評分。
我很喜歡寒假排戲的那段日子,因為可以不用呆在舅舅家裏,越臨近春節我越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惶。舅媽總念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表妹吵著要買台新的筆記本電腦。幾年前筆記本還沒像現在一樣濫大街,表妹已經有台聯想筆記本了,但說是班上有同學用索尼新款,舅舅於是許諾她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買給她。
表妹就拉著舅舅撒嬌:“爸,你看表姐都說了。”
我隻覺得心酸,去年春節的時候,我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撒嬌,可是現在不管我想要什麽,都沒有人買給我了。
那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所以寧可躲出去,省得心裏難過。
排練一般在蕭山家裏,蕭山家裏很寬敞,又沒有大人在家,隻有他姥爺姥姥。我到現在還記得兩位老人家和藹的樣子。我們關在暖氣充足的書房裏,旁若無人的大聲念對白,姥姥在廚房裏給我們做了點心,拿盤子端出來。
有時候是糯米藕,有時候是桂花年糕,有時候是水晶燒賣……統統都非常好吃。蕭山的姥姥是南方人,做的點心都是家鄉風味,姥姥又總是最關照我這個唯一的女生,讓我常常吃到很撐。
那時候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天,幹燥得讓我常常流鼻血。有天在蕭山家裏對台詞,背著背著就有同學叫:“哎呀童雪,你流鼻血了。”
我一低頭鮮紅的血點就滴在襟前的毛衣上,毛衣是白的,滴上去看著格外觸目驚心,我暈血,一下子整個人都軟在了那裏。最後還是蕭山架著我去洗手間,胡亂把我頭發捋起來,拚命用涼水拍我的後頸窩。姥姥在一旁幫忙,用毛巾擦著我脖子裏淌下來的水,一邊擦一邊說:“唉喲,這孩子,看著真受罪。”
蕭山微涼的掌心,拍著冷水在我的脖子裏,他啪啦啪啦拍著,血仍不停的往下滴,滴到麵盆裏。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聽得我更覺得眩暈,隻看見一縷縷血絲很快被水衝走了。隔一會兒他總要問我:“怎麽樣?怎麽還在流啊?”
姥姥嗔怪他沉不住氣,然後又掐我手上的穴位,姥姥掐了一會兒,就讓他掐:“你勁大,用點力氣掐住了,就不流了。”
他的手勁果然大,狠狠一掐,掐得我眼淚都湧出來了。看著我哭他又連忙撒了手,姥姥又怪他:“你怎麽這麽蠻啊,女孩子的手,嫩著呢。”
我於是一邊流鼻血一邊流眼淚一邊還要勸姥姥:“您別怪他,他也是想快點把我掐住了。”
他竟然在一邊笑出聲來:“掐住了……這說法怎麽這麽怪啊?”
姥姥在一旁拍他:“臭小子,還笑!”
那天我都忘了我的鼻血到底是怎麽止住的,隻記得後來我鼻子裏塞著藥棉,然後吃姥姥做的棗泥鍋餅。姥姥一邊勸我吃,一邊說:“棗泥是補血的,多吃一點兒。”

我對排練的那段日子念念不忘,一多半是因為姥姥對我好,她對我真是太好了。
快到春節時我們已經把台詞倒背如流,有一天排完之後時間還早,不知是誰提議去遛冰。我是南方人,根本就不會遛。但排練到如今,可以說我們小組幾個人已經是鐵板一塊,那友情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幾個同學死活都拉我一塊兒去,蕭山也說:“有我們在,摔不著你。”
穿上冰刀後我連腿都不知道怎麽邁了,兩位同學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我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往前蹭,他們稍微快一點我就嚇得大呼小叫。最後有位同學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叫蕭山:“你來帶她吧。”又對我說:“蕭山退著滑最棒。”
蕭山教的非常耐心,他一邊退著滑一邊跟我講解動作要領,就像他平常講數學題那樣。寒假小組熟悉起來之後,我偶爾問他題目,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一定是最簡單的解法。滑了幾圈後我自己慢慢悟了一些,他看我遛的不錯,就漸漸鬆開了手:“你學這個還有點天份。”
我不好意思被他誇:“不是,原來玩過輪滑鞋,所以知道一點平衡。”
我第一雙輪滑鞋還是爸爸去美國出差買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那雙鞋是粉紅色的,爸爸總喜歡給我買粉紅色的東西,因為在他心裏,女孩子就應該是粉嫩嫩的。那鞋買的稍大,我一直穿了幾年。後來國內也有類似的輪滑鞋賣了,可是樣式要簡陋得多。學著玩輪滑也是爸爸教的我,拉著我的手,就在家門口的籃球場裏,遛了好幾個星期天我才學會。
我狠狠的摔了一跤,蕭山一把把我拽起來,沒好氣的說:“想什麽呢?還沒學會呢就一心二用,你怎麽總這樣啊?”
我沒有作聲,有時候我問他英語閱讀理解,講半天我還在發愣,他就這樣不耐煩,覺得我笨,又不用心。從小沒人說我笨,過去老師也總誇我接受能力強,可是在他麵前我就是笨,因為他太聰明。
他怕我再摔著,一直沒再撒手,拉著我的手帶我慢慢滑。那天有一點點風,吹在臉上並不冷,我沒有戴帽子,頭上就用了條圍巾隨便繞了一下。我長這麽大,從沒跟男孩子手牽著手這麽久,雖然都戴著手套。但上次我和男孩子手牽著手,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想到這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跳得很快,微微讓人覺得難受。蕭山卻根本就是坦蕩蕩,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個妹妹,或者拉著位同學——我本來就隻是他同學而己,我不再扭頭看他,隻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自然。
滑完冰後我們去小店喝珍珠奶茶,熱乎乎的珍珠奶茶捧在手心裏,顯得格外醇香。大家七嘴八舌說過年去哪兒玩,還有人提議逛廟會。我一個人不作聲,隻是喝奶茶,正吸著珍珠呢,忽然聽到蕭山說:“呀,你臉凍了!”
我摸了摸臉,有個硬硬的腫塊,癢癢的,我從來沒生過凍瘡,沒想到第一次生凍瘡就在臉上。聽人說生凍瘡會破皮化膿,如果長在臉上,那豈不得破相了?我連奶茶都不喝了,使勁按著那個硬腫塊,想把它給按沒了。蕭山說:“別揉,越揉越糟,我家有親戚給的蛇油,明天拿點給你吧,用蛇油抹兩次就好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早就說好了這天到正月初五都暫停排練,畢竟要過年了。我原本以為他說說就算了,誰會在除夕從家裏跑出來啊。誰知道剛起床不久,就聽到電話鈴聲。表妹還沒起來了,舅媽怕吵醒了她,連忙把電話接了。聽了一句就叫我:“找你的。”
我怕舅媽不高興,很少把家裏電話告訴人。所以不知道是誰會在除夕的早晨打電話給我,忐忑卻聽到蕭山的聲音,他說:“你的電話可真難找啊,問了老班才知道。”
舅媽就在旁邊的沙發上,有意無意的看著我,因為從來沒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裏來,我怕她誤會什麽,連忙問:“今天不是不排練嗎?”
“你忘了?昨天說給蛇油給你,你出來拿吧。”
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他說:“我就在軍博地鐵站門口等你。”
那是離舅舅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走過去隻要十分鍾,我飛快的拿了主意:“好,那麻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擱下電話我告訴舅媽,排練的稿子有改動,所以同學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去拿。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舅媽撒謊,也許我認為告訴她一個男同學給我送蛇油,她會想歪了,也許我就是單純的不想告訴她。
舅媽也沒太在意,倒是舅舅問我:“那要去哪兒拿?”
“他們家住回龍觀,有點遠。”我臉不紅心不跳的繼續撒謊:“要是堵車,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其實是想留點時間獨自在外邊逛逛,哪怕去超市發呆也好,因為今天我就想一個人呆著。
舅媽說:“還是早點回來,都要過年了。”
出門之前我在玄關換鞋,舅舅過來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拿著吧,那邊老堵車,要是趕不回來吃午飯,就買個漢堡。”
一拉扯舅媽就看到了,笑著說:“舅舅給你你就拿著嘛,又不是別人。”
她這麽一說,我隻好把錢收起來。
我揣著那一百塊錢到地鐵站去,果然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個子很高,長胳膊長腿,很醒目。我一溜跑到他麵前,這麽冷的天他連羽絨服都沒穿,外套還敞著,露出裏麵的格子圍巾。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得挺快的。”
我今天戴了帽子,卻忘了圍巾,一路跑過來,臉被風吹得生疼,尤其是長了凍瘡的那個地方。我一邊用手揉著臉,一邊問:“蛇油呢?”
結果他手插在兜裏根本沒動:“我還沒吃早飯,你請我吃早餐吧。”
我在心裏直叫萬幸,萬幸兜裏有舅舅給的一百塊。我說:“請你吃麥當勞吧。”
他倒也不挑:“行!”
我沒想到蕭山竟然是個大胃王,一個人吃了兩份套餐還意猶未盡,幸好他沒要第三份,不然我那一百塊說不定就不夠了。他吃的快,可是喝的很慢,兩杯熱飲喝了半天還沒喝掉一杯。我吃東西一向慢,就這樣我吃完自己那份套餐,他還在慢條斯理的喝飲料。這樣單獨跟一個男生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隻看著他眼睫垂下來,似乎專心至致的在那裏吸吸管,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就像有隱形的精靈在上麵跳著舞。我忽然不敢看他,於是拿了墊在盤子裏的紙,隨手疊來疊去。
我最後疊出了一隻很胖的紙鶴,蕭山忽然“噗”得一笑,放開吸管,說:“這是什麽,醜小鴨?”
我覺得很鬱悶,雖然胖也是隻紙鶴好不好?
他把紙鶴拿過去重新折:“你疊錯了。”
他重新折過的紙鶴果然很漂亮,他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偷偷拿起那隻紙鶴藏到了大衣口袋裏。剛一藏好蕭山就回來了,招呼我:“走吧。”
離開溫暖的快餐店,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拿出蛇油遞給我,是個小玻璃旋蓋瓶子裝的,瓶子很別致,玲瓏剔透。裏麵的蛇油則看上去黃黃的,半凝固如同膏體。我說了“謝謝”,他問我:“你就住的不遠吧?”
我點點頭。
他似乎停了幾秒鍾,最後說:“那就這樣吧,我搭地鐵回去。”
“那我也走了。”
“再見!”
“再見!”
我轉身一個人慢吞吞朝前走,把雙手都擱在大衣口袋裏。一邊是蛇油的瓶子,硬硬的。另一邊口袋裏則是那隻紙鶴,軟乎乎的。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追上來,衝著我還是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忘了跟你說,明天新年快樂。”
今天是除夕了,我於是也釋然微笑:“新年快樂。”
我站在那裏看著他轉身離開,匯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雖然天氣陰沉沉的,但我總覺得雲隙裏有一束陽光是打在他身上。讓他熠熠生輝,在那樣多的行人中間,能讓我一眼看到他的背影。
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直到黃昏快要天黑的時候才回到舅舅家。舅媽在做飯,舅舅在廚房裏給她幫忙,表妹歪在客廳沙發裏看電視,這樣和美的家庭氣氛,越發讓我顯得格格不入。我到廚房跟舅舅舅媽打了個招呼,就悄悄回到房間去。
我把紙鶴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它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我把它的翅膀重新捋平,夾在日記本裏。我不想寫日記,所以隻用筆在紙鶴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生日快樂,童雪。”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客廳裏電視機的聲音很大,臥室窗子正對著小區的車道,有車子正駛進來,模模糊糊的聲音,周遭的一切都嘈雜而瑣碎。這是我十六年來獨自度過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沒有父母的祝福與溫暖的笑容。可是以後的生日,我都要自己一個人過了。
開學後我們的《威尼斯商人》以微弱票數,輸給了另一個小組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朱麗葉的是林姿嫻,林姿嫻人如其名,姿態嫻雅,美麗大方。是我們班的英語課代表,曾經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全市的中學生英文演講比賽。還有人說她就是校花,但我們學校漂亮的女生頗有幾個,所以校花到底是誰,就一直沒有定論。但她演的朱麗葉讓全班都拍紅了巴掌,實在是精彩,風頭把演羅密歐的那位男同學完全壓了下去。後來英國老太太強強合並,重新調整人員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蕭山演羅密歐,林姿嫻仍舊是朱麗葉。這出劇當年頗為轟動,俊男美女,優雅標準的英文發音,一度兩年間在本校有外賓來訪、友好學校聯誼時,都是表演的保留節目。
我臉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蛇油非常有效,雖然味道有點膻膻的,但塗了幾次後就見了效果,沒等那瓶蛇油用完,我的凍瘡早就無影無蹤。新學期開始之後調整了座位,蕭山不再坐在我後麵了。下課十分鍾他仍然見縫插針的去打籃球,他課餘的活動又很多,跟林姿嫻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參加奧賽培優……我的全部心思也都在學習上,下半年就要高三了。偶爾我還是向他借英語筆記,因為他寫的筆記又工整又齊全,班上不少人找他借來抄。
我最喜歡數學課,因為教數學的老奔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我,而老奔最沒轍的學生就是蕭山。因為蕭山數學成績好歸好,但卻是不聽話的學生。老奔一講例題,就把我和蕭山叫上去在黑板上先做解答。同一道題目,我們總會用不同的方法解出來。我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穩妥的,而蕭山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簡單的,他為了偷懶經常會用讓人覺得異想天開的步驟,好比武俠裏劍走偏鋒的險招。而我循規蹈矩,出錯的機率最小。老奔喜歡看我們兩個同台競技,如果我哪次比蕭山解得好、解得快,他就會笑逐顏開的誇獎我。要是蕭山解得快,他就會負手站在一邊,看我奮力疾書解答步驟,仿佛武俠小說裏的老怪,唯恐得意的弟子輸給了旁人。其實我也喜歡和蕭山一起做題,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餘光瞥見對方一行行換算正飛快的冒出來,胸中萌生一種齊頭並進的快感。我一心總是想要贏過他。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平分秋色,偶有勝負也是他贏我更多。
有次我們做完題後,各自回到座位。老奔非常得意的說:“把他們兩個配對,就是最完美的解法。”其實他是口誤,但全班哄堂大笑,我麵紅耳赤,半天抬不起頭來。這句話後來在班上流行了很久,連外班都知道老奔說過這句名言。不過很少有同學拿我和蕭山開玩笑,大概我們倆看起來太不搭,蕭山外向聰明,而我則是太中規中矩的好學生。倒是有人經常拿蕭山跟林姿嫻開玩笑。女生們總拿林姿嫻打趣:“朱麗葉,你的羅密歐呢?”有時候蕭山和一幫男生站在走廊裏,看到林姿嫻從樓下過,一幫男生也會起哄:“哦!朱麗葉,羅密歐在這兒呢!”
林姿嫻很大方,開這樣的玩笑她從來不生氣,頂多仰起臉來衝樓上的那幫男生嫣然一笑。她性格好,脾氣又溫和,朋友很多,不僅好多女生跟她關係好,不少男生也跟她是很好的朋友。
蕭山生日的時候請全班同學吃必勝客,因為他拿到了奧賽獎金。班主任大喜過望,覺得他明年保送名校沒有問題了,於是也網開一麵,欣然前往。那是班上最熱鬧的一次聚會,比高考結束後吃散夥飯還熱鬧。因為還在高二,大家即將麵臨未來高三整年的煎熬,於是所有的人都興衝衝。從日複一日的學習中短暫的跳出來,難得的灑脫開懷。
吃完必勝客班主任和幾位老師就先走了,於是我們又悄悄轉戰燒烤店,倒不為吃,是為了喝酒。男生們偷偷摸摸喝啤酒,女生們喝可樂。那天吃了什麽我都忘了,就記得一位綽號叫“猴子”的同學侯玉冬喝醉了,一個勁拉著蕭山要再敬他一杯。蕭山被他灌了好幾杯了,哭笑不得不肯再喝,林姿嫻替他解圍:“別讓蕭山喝啦,待會兒真喝醉了。”
侯玉冬一臉痛苦狀捂住臉:“ORomeo,Romeo!whereforeartthouRomeo?”
所有的人都被猴子怪腔怪調的發音給逗樂了,猴子說:“羅密歐不喝,朱麗葉喝吧,要不這杯酒你替他喝了。”男生們都有點酒勁了,不少人在起哄,林姿嫻落落大方:“喝就喝。”她剛接過杯子,就被蕭山拿過去了:“得了,還是我喝。”
蕭山仰起脖子來,把那一大杯啤酒慢慢喝完,有女生在鼓掌,也有男生在吹口哨。他喝完後,猴子笑嘻嘻搭著他的肩:“行啊,這才叫風度。”
我坐在角落裏吃烤好的雞翅膀,辣得喝了一杯水又一杯水,漸漸覺得胃裏難過起來。
那天大家散的時候挺晚了,三三兩兩結伴回家,我跟所有同學幾乎都不順路,匆忙想去趕最後一班地鐵,誰知道蕭山追上來,說:“我跟你一塊兒吧。”
我問:“你不是住西邊?”
他說:“我爸媽回來了,我今天回自己家去。”又催我:“快走,不然趕不上地鐵了!”
我們簡直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地鐵站,還在下台階就聽見地鐵進站的轟隆聲,兩個人都是拚命狂奔,腳尖剛落到站台上就聽見車門嘀嘀響,眼看著車門就要關了,蕭山一個箭步已經衝進車廂,回過身來抓著我的胳膊就把我拽了進去。我估計車門就是在我身後堪堪合上,差點沒夾著我的頭發。蕭山還緊緊抓著我的手,因為慣性我向前一撲,他已經把我抱住了。
我的耳朵正貼在他的胸前,柔軟的T恤下是他又快又急的心跳聲,怦咚怦咚怦咚……比我自己的心跳得還要快。剛才跑得太急,我們兩個都還在拚命喘氣,他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又比我高很多,呼吸仿佛就拂在我的頭頂,一下一下,微微吹動我的額發,拂在臉上癢癢的。我幾乎覺得從耳朵到脖子都是滾燙滾燙的,在那短短的幾秒鍾內,我幾乎喪失了一切反應的能力,隻本能抬起頭來。他也正看著我,他的眼珠那樣黑,那樣深,那樣亮,就像是滿天的星星都碎了,嘩啦啦倒我鋪天蓋地的傾下來。我被這些星星砸得頭暈眼花,連該怎麽呼吸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山的手終於放開了,可是卻滑落下來,就勢抓著了我的手。我根本就不敢抬頭,掙了一掙,但他握得更緊了,對我說:“那邊有座位。”
我們兩個並排坐下來,最後一班地鐵,人並不多,車廂裏空蕩蕩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但我想自己的臉一定還很紅,隻是覺得不安。他沒有說話,但他也沒有放開我的手,我又嚐試著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他終於問:“為什麽?”
我囁嚅:“這樣是不對的。”
“是啊,”他突然衝我一笑,對我說:“我們坐反方向了。”
我瞠目結舌,聽到列車廣播裏報站名,果然是坐反方向了。我就顧著跟在他後頭一路狂奔,匆匆忙忙拿月票往裏麵衝,哪知道他會進錯站台坐反方向,連我也稀裏糊塗的跟著他一塊兒搭錯車。
他似乎很開心,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麽那樣高興,但我永遠也記得那天他笑的樣子,眉目舒展,容顏燦爛。在車廂瑩白的燈光下,他的臉龐就像是帶著朦朧恍惚的光與影,這麽多年來,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裏。
下午的時候莫紹謙的司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照例問要不要到學校來接我。這是莫紹謙的作派,他用的人永遠像他一樣,表麵上總是維持了最大的禮貌與客氣。我也客氣的答說不用了,我會自己回去。莫紹謙雖然很少在這個城市停留,但身為資本家,哪怕他十天半月也用不了一回,他仍舊有車有司機在這裏,就好比他有房子有狗有我在這裏……我的名字,排在可愛的後麵。
傍晚時分我穿過人聲嘈雜的校園,同學們行色匆匆,去食堂或者水房。抱著書拎著開水瓶奔忙在路上,常常一個寢室結伴同行說說笑笑,總是校園的一景。如果莫紹謙不來,我通常是住在宿舍裏,這個時候也應該打水吃飯,耳朵裏塞著MP3,寫明天要交的實驗報告。
在過馬路的時候差點被車撞了,因為站在街心的斑馬線上,我好像看到了蕭山。我說好像是因為我沒有看真切,隻是對麵人行道上有個相似的背影,從眼前一晃就不見了。但我再也邁不開步子,隔著滔滔的車流,熙攘的長街,我不知道是眼睛在騙自己,還是理智在騙自己,隻是失魂落魄。也許我今天就不應該想起他,不應該想起過去的那些事。兩所大學挨得這樣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一次也沒有。三年來他就像個水泡,成功的消失在一望無際的人海,然後我就安然的,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遇見他。
我朝著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追出很遠很遠一段距離,明明知道他不會在哪裏,最後終究徒勞的停下來,即使是他又能怎麽樣呢?
在地鐵車廂裏,我靠在扶手柱子上,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晚上和蕭山追趕最後一班地鐵,那時候的心跳聲似乎還咚咚的響在耳畔。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命運曾如此清晰的預知,從一開始我就和蕭山錯了方向,從此後再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回到別墅,莫紹謙讓我換衣服出去吃飯,也好,今天我的情緒糟透了,如果單獨跟他呆在家裏,真怕自己會露出什麽破綻來。到了那間會所製的餐廳,才知道他為什麽要帶我來。因為今晚這頓飯,簡直是二奶展覽會。一張桌子上統共才四個男人,倒帶著五個女伴,其中一位還帶了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跟著莫紹謙剛進包廂,就聽到旁人打趣那人:“王總今天好興致,一炮雙響啊。”
這位王總我認識,前天還在新聞裏頭跟市長一塊兒剪彩呢。
不能怨我大驚小怪,因為莫紹謙以前沒帶我出來見識過這種場麵。正式的應酬當然沒我的份,我又不是原配。像這類不正式的應酬,估計他也嫌我長得不夠豔壓群芳,又是學生,上不了台麵拿不出手。所以我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頭一回。
今天請客的就是王總,因為他坐在主人位,我那點禮儀培訓知識沒忘光,還知道哪是主位哪是客位。鮑參翅肚這幫人估計早吃膩了,所以點的菜都還挺清爽,做法也挺獨到,口味自然沒得說。這幾個人似乎也沒什麽正事要談,不外乎吃吃喝喝。我怕說錯話讓莫紹謙不高興,所以多吃菜少吭聲。沒想到王總帶來的那兩個女孩子,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長得是美若天仙,喝起酒來那叫深不可測。左一杯右一杯,輪番替那位王總向諸人敬酒,尤其對莫紹謙是左右夾擊舌燦蓮花,也不知道王總是上哪兒找來的這兩個尤物,比所謂紅樓二尤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了這酒席上諸人的陣勢,我才後知後覺的明白今天主客是莫紹謙,其它人都是來作陪的。但那二尤八麵玲瓏處處周全,也沒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幾個男人都被她們哄得心花怒放,連帶幾位女伴都眉開眼笑,除了莫紹謙。那倒也不是她們沒本事,而是莫紹謙一慣這個德性。大概是莫紹謙那不冷不熱的樣子讓二尤生了挫敗感,不知怎麽話鋒一轉,二尤就關心起我來。其中一個捧著杯子,細語膩聲的十分親熱:“這位妹妹以前沒見過,今天初次相見,我就先幹為敬好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咕咚咕咚把一整杯酒都喝下去了,這下子我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另一個卻已經笑盈盈的說道:“難得大家這麽高興,要不莫先生和童小姐喝個雙杯吧,我們兩個自然是陪一杯。”
這兩個女人,怎麽喝酒都跟喝水似的?
我可進退兩難了,百忙中還記得偷瞥一眼莫紹謙的臉色,我不敢指望,但我知道隻要他肯眉目間稍有暗示,這些人就不會為難我了。但他卻還是那幅不動聲色的模樣,那二尤已經左一句右一句哄起我來,可憐我哪是她們的對手,稀裏糊塗就已經被灌下去了好幾杯。雖然是紅酒,但雙頰發燒,暈暈乎乎。再這麽下去我真要醉了,我身子發軟,胃裏更難受,連手都開始發抖,終於借著酒勁,大著膽子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了拉莫紹謙的衣角。
莫紹謙也沒有看我,也不知道是替我解圍呢還是替我添亂,隻閑閑的說:“你們別灌她了,她不會喝酒。”
“喲,莫先生心疼了。”一個似嗔非嗔,另一個就更是眉目傳情,眼似秋波:“莫先生要是心疼,那這杯莫先生替童小姐喝了吧。”
莫紹謙卻是似笑非笑:“聽聽你們倆這口氣,我哪還敢替她喝。”
席間的人都哄然大笑,好像他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酒勁往上衝,心裏卻不知道為什麽發冷,手也不聽使喚,拿過杯子就說:“沒事,我自己喝!”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那兩個尤物徹底針對我了,我喝了這杯後她們拍手叫好,馬上服務生又給我斟上一杯,走馬燈似的輪流灌我,連別的人也來起哄,這個說那個敬,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徹底高了,還敢跟二尤叫板,端著杯子去灌她們,最後意識模糊,什麽也不知道了。
稍微清醒點我已經在車上,莫紹謙的邁巴赫,這車還是我讓他買的呢。當年他在賓利和邁巴赫裏頭拿不定主意,我說選賓利吧,其實我挺喜歡邁巴赫的,我就知道他瞧不上我的品味,所以我攛掇他買賓利。結果他還真買了邁巴赫,多好啊,多小言的車啊。悅瑩一天跟我念叨三回,說小說裏的男主都用這車,就她那暴發戶的爹不懂得欣賞,不肯買。
這車貴就貴在幾乎全是訂製,光這座椅上的真皮據說都來頭不小,是從小沒挨過一鞭子的小牛,剝下來後手工硝製,挑出紋路與顏色最無差異的,然後再精心一針一線縫製。光這個座椅就用了好幾頭小牛——我真對不起這些牛,我吐在了座椅上。
莫紹謙讓司機把車停下來,我蹲在路邊吐啊吐啊,車也停在那裏,四門大開著,司機拿著紙巾盒收拾了半天,又不知道噴了多少香水,最後我重新上車的時候,那車裏全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莫紹謙喜歡這個牌子,連車上都有一瓶,可是我聞到這個味道,隻覺得又要作嘔。
終於忍到家裏,我跌跌撞撞爬上樓,摸到自己房間,居然還能掙紮著洗澡,而且還沒有被淹死在浴缸裏,我連頭發都沒有吹,出來看到床我就倒了下去,像頭豬一樣沉沉睡去。
我睡的不好,做噩夢。夢到漆黑一片,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的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後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裏的龍女被撥了鱗——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遣,隻是命,是我的命。怎麽都掙不開。最後終於奮力睜開了眼睛,黑暗裏隻能看見莫紹謙的眼睛,幽暗而專注,卻並不像是在凝視我,仿佛是在端詳什麽陌生人。
我似乎還在哽咽,今天晚上我給他丟臉了,雖然他沒有罵我,但我知道。我隻覺得很害怕,我承擔不起惹怒他的後果,卻因為情緒而放縱自己失態。在這樣安靜的夜色裏,他的眼睛讓我感到惶恐。我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幾近喃喃的說:“不要離開我……”
他沒有回答我,隻狠狠用了一下力,疼得我差點要叫出聲來。
這個禽獸!
沒等他折騰完,我又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才醒,窗簾密閉四合,周圍安靜極了。落地窗簾底下才有絨絨的一圈光,我翻了個身,緞子的被褥清涼,差點從我肩上滑下去。宿醉的疲倦與困乏讓人懶洋洋的,不想動彈。床上沒有莫紹謙的任何氣息,我旁邊的枕頭仍舊是篷鬆無痕。我想昨晚的事大約是我做夢,要不就是喝太多的幻覺。我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床頭櫃上摸到手表來看,已經七點了。
爬起來洗漱,然後下樓去,樓下空蕩蕩的,隻有家務助理在做清潔,見著我露出一個職業的微笑:“小姐,早。”
“早。”我踮起腳往花房那邊張望,家務助理猜到了我的心思,對我說:“先生一早走啦,司機送他去的機場。”
莫紹謙走了,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繃著的弦都鬆了,高高興興換衣服去學校。
上午隻有兩節課,下了課我本來想回寢室去補眠,但悅瑩死活拉著我陪她:“大好辰光睡什麽覺啊?快跟我去籃球館,大學生機器人大賽,今天在那兒有場選撥賽。”
“機器人有什麽好看的?”
看悅瑩兩眼發光的樣子,我就知道她又犯花癡了,果然她說:“慕振飛!慕振飛要來啊!”她抓著我的手亂搖:“是慕振飛啊!聽說他們學校由他帶隊,今天他會來!”
拜悅瑩所賜,我對這位慕振飛的事跡知之甚詳。丫簡直是豐功偉績數不勝數,從逼宮後勤集團到跟輔導員叫板到被校長欽點,屢屢還傳到我們這邊來,可見名頭有多響招牌有多亮fans有多狂……據說隔壁學校每年新生入學的時候,隻要丫坐鎮學生會,連迎新會都會顯得格外熱火朝天。對於一個以理性和冷靜著稱的理工大學而言,出現這樣的狂熱容易麽?
每次提到他,悅瑩就長籲短歎:“隔壁建校也有一百多年,出色的人也多了,可恨都生得太早,沒等我看上一眼就都不在了。能和慕振飛處在同一時代,真是好幸福好幸福哦……”後頭那個“哦”字,還是標準的台灣腔,聽得一陣陣肉麻。
今天能見著慕振飛的真人,估計她會幸福的睡不著了。
看到慕振飛的刹那,我算是徹底意外。倒不是對麵看台上,一群美眉打著橫幅舞著彩色的拉拉花,那陣勢跟流川楓的親衛隊似的,隻差沒滿場飛心心眼然後萬眾齊呼我愛你。而是這位慕振飛同學,長得真是太標致了。我就知道悅瑩一貫以貌取人,但我怎麽也沒想到傳聞中那個飛揚跋扈的慕振飛,竟然是唇紅齒白少年郎,笑起來還有酒窩,怎麽看怎麽眼熟,終於想起來原來是像年輕時的陸毅,又有一點像十幾歲時的田亮,總之一張臉陽光燦爛。"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年頭連小白臉都不是等閑之輩
不過等他往場地中心一站,那個目光,那個氣勢,還真是淵渟嶽峙。用句武俠小說的話來形容,一代宗師氣派啊。就跟張無忌似的,看著以為是個小道童,誰知一出招就橫掃光明頂。隻見他拍了拍巴掌,然後一隊人馬就湊到了一塊,頭碰頭肩並肩,最後一一搭住手掌,發出激昂的狂吼:“必勝!”看台上不少本校女生連立場都歪了,情不自禁發出讚歎似的歡呼。不過賽況一點也不激烈,最後以我方代表隊慘敗而告終,雖然我們也是一流的綜合類大學,名下好幾個理工類學院在全國排名也不算太差,但是跟隔壁學校實力強大的控製科學與工程專業的高材生們比機器人……還是算了吧。
雖敗猶榮,我方領隊的師兄還挺幽默的開玩笑:“下次我們不比用機器人碼雙子塔,我們比用機器人做詩好了。”
在全場的哄笑聲中,雙方隊員握手,合影。拉拉隊一湧而上,勁歌熱舞響起來,偌大的場地裏頓時熱鬧起來。悅瑩拖著我直奔場中去近距離觀察帥哥,我差點沒被擠出一身汗來,看悅瑩那勁頭,不擠到慕振飛身邊去誓不罷休。就在這個時候,隔壁學校一幫熱血的男生已經把慕振飛抬起來,高高向空中拋去。在眾人的歡呼與轟然的笑聲中,我往後退了幾步,試圖遠觀這花團錦簇的場景。悅瑩已經擠到了人群包圍的核心,回頭不見了我,她急的大叫:“童雪!童雪!”
她的聲音很大,嘈雜的音樂聲中我還是聽到了。“我在這兒呢!”為了讓她看到我,我一邊大聲答,一邊蹦了起來。
我大意了,我太高了,我平常不高,但跳起來就很高了,正好一個黑黑的不明物體“嗖”得就朝這邊撞飛過來。就跟顆子彈似的,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東西已經直濺到麵前,隻聽得“啪”一響,突如其來挨了這麽一下子,我頓時滑倒在地,狠狠摔了一跤。
那個疼啊,幸好本能的閉了下眼,就這樣那個不明物體還正巧砸在我眼皮上。疼得我兩眼嘩一下子熱淚全湧出來了,模模糊糊什麽也看不清。旁邊已經有女生看我摔得狼狽,跑過來攙我。我抹了一把眼淚,掙紮著還想自己站起來,就聽見那個女生尖叫:“哎呀流血了!”
我左眼根本就睜不開了,右眼也不停的掉眼淚,隔著淚簾恍恍惚惚看到手上有一抹鮮紅。我跟這學校真是八字不對盤,真的,自打進這校門我就三災八難的不斷,到今天還沒完沒了。我那些封建迷信的思想還沒冒完,悅瑩已經急匆匆撲過來直叫:“童雪!童雪!”那反應就跟八點檔電視劇似的,急得隻知道搖我了。我被她搖得七暈八素,還沒等我緩過勁來罵她,人已經全圍攏過來,七手八腳的攙起我來,這時候有個男生的嗓音響起來:“快送醫院!我背她!幫忙扶她一把!”其實我隻是傷了眼睛又不是傷到腿,但幾個同學已經七手八腳把我扶上那男生的背,說實話我什麽都看不見,兩眼都有溫熱的液體正拚命的往外湧,嘀嘀嗒嗒落在那男生的脖子裏,也不知道到底是眼淚還是血。我琢磨我是不是要瞎了,我要是真瞎了莫紹謙會不會終於要把我給甩了……-
這當頭我還有精神胡思亂想,大約因為一路上淚眼花花,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已經出了籃球館,路過逸夫樓、管院綜合樓、友好櫻園、金錢湖……一路上都是我最熟悉的校園,不用看我也知道。出了北二門就是我們學校醫學院的附屬第一醫院了,背著我的那個男生步子非常快,但這一路全是上坡,我聽到他已經在喘氣。
我大概被顛得昏了頭,或者是暈血的毛病又犯了,雖然看不到血,但呼吸裏全是血的腥氣。我頭耷拉下來,有氣無力。這男生的肩膀很寬,但並不誇張,不是那種肌肉鼓鼓的,我又想起了蕭山,每當我要死不活的時候,我總是能想起他來。每次他在籃球場打球,我路過的時候,一堆打球的男生裏麵,我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大汗淋漓,把背心都汗濕透了,露出的肩頭很平,很寬,其實蕭山從來沒有背過我,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次做夢,夢到他背著我。夢裏他背著我走在附中的那條林蔭道上,天空全是碧綠的枝葉,葉底一篷一篷的馬纓花,就像是淡粉色的絲絨,又像一小簇一小簇的焰火,開滿在藍天的底子上。-
在夢裏他背著我一直走,一直走,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他:“你要把我背到什麽地方去?”-
他說:“到我的心裏去。”
夢醒來的時候我十分惆悵,如果真有過這麽一回,該多好。
我們進了人聲嘈雜的急診部,我聽到悅瑩帶著哭腔叫醫生,然後我被放下來,放到椅子上,醫生來了,護士也來了。醫生讓我仰著頭,有清涼的棉團,帶著消毒藥水的氣息,輕輕拂拭過我的眼皮,一陣楚痛讓我全身都發抖。
醫生問我:“能睜開眼睛嗎?”
我努力試了一下,視線還是模模糊糊的,左眼更是不敢用力。醫生唰唰的寫著字,說:“你們是本校的學生吧?帶醫保卡沒有?先去幫她掛號交錢,上樓去做檢查,看看有沒有傷到眼球。”。
我努力睜大右眼,想要看清什麽,可終歸是徒勞,隻要眼珠子稍稍一轉,我的兩隻眼睛就同時流眼淚。悅瑩是真的要哭了:“我們沒帶卡……”
“我去交錢。”應該是背我來的那男生,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話的聲音還有點微喘,大概是因為剛才跑得太快:“你在這兒陪她。”
醫生用消毒紗布暫時蓋住了我的傷眼,我跟瞎子似的被悅瑩攙著上樓,很快檢查結果出來了,外傷性角膜穿孔,然後醫生建議緊急手術。悅瑩哇一聲就哭了,我也很害怕,所有不好的念頭一下子全湧進腦子裏,隻怕進手術室出來我就是瞎子了,幸好還有背我來的那個男生,他並沒有勸悅瑩,也沒有勸我,而是握了握我的手:“我們在外邊等你!”
他的十指微涼,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很用力,就像蕭山每次握的時候那樣,他總是攥得我都微微發疼。我其實心裏害怕極了,連手腕子都在哆嗦,我握著他的手,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護士就來催我了,我左眼根本就不敢睜,右眼也隻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點兒朦朧的影子,我努力的看了一眼悅瑩,她靠在牆那兒哭呢,還有那個男生,我想如果我要是瞎了,這可是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了。
手術沒我想的那樣漫長,也沒我想的那樣恐怖,最後整個左眼被包紮起來,我當時就想,這不成獨眼龍了?悅瑩後來也說,我從手術室出來後乍一看,真像海盜船長。
她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在住院部住了三天,這天早晨查過房後終於替我摘了紗布。醫生說再觀察兩天沒有感染的話,就可以出院了。至於視力會不會受影響,還要看後期的恢複。不過幸運的是角膜傷到的位置比較偏,傷口也很小,目前看來還是很樂觀。
我快鬱悶死了,因為我最怕進醫院,何況還是住在醫院裏。而且每天早上還得掛幾瓶點滴,怕感染。摘了紗布後我左眼也好一陣子不敢睜,總覺得看東西模糊一片。
悅瑩天天都來陪我,一連逃了三天的課了,我十分感激她。我知道她不是因為慕振飛,那天背我來醫院的竟然是慕振飛,怪不得後來說要手術,悅瑩都嚇哭了,他還能那麽鎮定,小白臉果然有過人之處,不愧是見過大場麵的人。
慕振飛也天天來看我,悅瑩說我這次要走桃花運了,我說:“都成海盜船長了,還有什麽桃花運?你當我是粉紅娘娘?人家那是見義勇為,不是英雄救美。”
悅瑩“噗”一笑,前陣子我們剛一塊兒看過《十全九美》,在寢室裏我和她就愛哼哼那首插曲:“海盜船長,嘿咻嘿咻……粉紅娘娘,哎呦哎呦……”唱到“嘿咻嘿咻”的時候我們兩個總要相對淫笑,沒錯,淫笑。看言情小說的女生都知道“嘿咻”是什麽意思,何況後麵還有個“哎呦”。所以這首歌總被我倆唱得色迷迷,不懷好意。
正當我和悅瑩又在病房笑得色迷迷的時候,慕振飛又來了。
今天沒了紗布,看他的時候我都覺得怪不自在,前幾天我用獨眼龍看他,倒沒覺得有什麽。大概是悅瑩剛跟我提到桃花運,但我又不是悅瑩,我根本就不花癡,真的,我以濤哥的名譽發誓。
慕振飛又帶了水果來,悅瑩拿了刀削蘋果,再加上慕振飛那張陽光燦爛的小帥臉,我越發覺得不自在,對他說:“謝謝師兄。”
慕振飛應該比我高一屆,我大一剛進校門就聽到他的豐功偉績了,那正是他風頭最勁的時候,竟然有辦法逼得他們學校,動手改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後勤集團。一時之間本校的學生提到隔壁大學的慕振飛,那就跟提到姚明劉翔似的,屬於偶像級別的。我還記得校內BBS上有義憤填膺的貼子,大聲疾呼:“自‘五四’運動始,我校從未落後於人,奈何百年輝煌,而今竟無一人似慕振飛……”
這貼子後來麵目全非,因為底下馬上有人嗤之以鼻,慕振飛焉能和“五四”先賢相提並論?然後似乎是曆史係與國關學院兩派人馬對掐起來,從“wusi”運動的意義一直掐到中國近現代史教科書究竟該不該重新編纂,這兩個專業的同學素來都是伶牙俐齒,引據論典沒完沒了,一度成為年度熱貼。每次進校內BBS那個醜得要死的首頁,都能看到它紅彤彤飄在上頭。
其實慕振飛也沒比別人多長一眼睛或者一鼻子,他就是一看上去很標致的男生,而且還不怎麽像工科男生,因為樣子太陽光燦爛。
慕振飛看到我眼睛拆掉了紗布,於是問我:“能看東西了嗎?”
“還不行,醫生說得恢複一段時間,應該沒多大問題。”
“那天我就想告訴你,但你紗布一直沒拆,醫生叫我別影響你情緒,所以我忍著沒說,現在我可得告訴你。”慕振飛的表情看上去很嚴肅,連小酒窩也沒有了,他抿了抿嘴,說:“我向你道歉,那天砸著你眼睛的是我的手機,本來我握在手裏,後來他們一使勁,我沒拿好就飛出去了,沒想到砸到你了。”
我說呢,趕情還不是見義勇為,而是肇事者!
怪不得把我送醫院來,還天天來看我,原來是這樣。還桃花運呢,簡直是飛來橫禍。
事後悅瑩專門去事發現場找過,就沒找著砸我的是什麽東西,當時的人太多了,亂哄哄的,一出事她又隻顧跟著跑來醫院了,後來雖然問了幾個在場的本校同學,但誰也沒看清到底是什麽東西砸著了我。不過算慕振飛有良心,雖然他是肇事者,但他事發就當即將我送到醫院來,事後又坦然自首,怎麽也不能冤枉他是肇事逃逸啊。
我下意識想去摸那隻還在隱隱發疼的左眼,結果他一下子擋住了:“別摸!當心感染!”:
我隻好摸了摸鼻子:“那你打算怎麽賠我?”
“醫藥費營養費我出。還有這幾天耽擱的筆記,我已經借來替你抄了。明天後天的課我也拜托人了,等一下課我就拿去替你抄好。”
悅瑩插話:“那也不能算完啊,萬一有後遺症呢?你得負責!”後遺症……這詞我都不好意思提,因為早上查房的時候醫生剛說過,最糟的後遺症就怕視力會下降幾百度,不過機率很小,頂多兩成,我的運氣不會那麽壞吧?
慕振飛看著我:“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十分抱歉。有什麽事,都可以提。隻要我能辦到,我一定努力。”
語氣很誠懇,態度也很端正。果然不愧是風雲人物,端得有責任感。
我腦子裏轉得飛快,琢磨到底是叫他給我打一年開水呢,還是幹脆讓他當悅瑩男朋友?
我還沒問呢,悅瑩已經替我問了:“你有女朋友沒有?”
他怔了一下:“沒有……”
悅瑩咄咄逼人:“真沒有?”
“真沒有。”
悅瑩笑得很開心:“那好,你替童雪打一年的開水吧,風雨無阻,直到你畢業。”
我還沒說話呢,慕振飛已經點頭答應了:“行,沒問題。”
等慕振飛一走,我就埋怨悅瑩:“你怎麽能這麽便宜他?”
“這還算便宜他?你不就討厭打開水嗎?你本來打算提什麽條件?”
我歎了口氣,幽幽的告訴她:“我本來想逼他作你男朋友的。”
悅瑩頓時花容失色:“啊……你不早說……55555……我竟然和慕振飛失之交臂……我不活了我……”
雖然我真的很想嚐試一下厚顏無恥的訛詐慕振飛,讓他當悅瑩的男朋友,從此後我就可以天天近水樓台的欺負他。但他這種人,豈會輕易受人擺布?張無忌到哪裏都是張無忌,趙敏那樣狠也得布下天羅地網,才逼他答應三個條件。他對我不過是一時失手的愧疚,現在我一沒瞎二沒殘,他愧疚也愧疚不到哪裏去,我可沒那本事逼他從此後乖乖替悅瑩畫眉。以前的教訓告訴我,沒把握的事情還是不要輕易嚐試,因為容易自取其辱。
出院第一天回到寢室,門房裏就有兩瓶開水等著我,簇新的一對八磅開水瓶,據說是慕振飛親自送來的,可惜我跟悅瑩逛超市去了,沒能親眼目睹盛況。當時的情形,轟動整個宿舍樓啊,據說連隔壁九號樓的女生都跑來看熱鬧。用室友的話說:“咱八舍終於風光了一把。”
我得意洋洋:“回頭畢業了咱在牆上題幅對聯,也好讓後來的師妹們瞻仰瞻仰。”
悅瑩問:“什麽對聯?”`
我十分臭屁的答:“上聯是——曾遣慕振飛打水。”
“那下聯呢?”
“屢替何羽洋簽名。”我厚顏無恥:“加上橫批‘比牛還牛’”
悅瑩可笑壞了,何羽洋和我們一個班,是本校赫赫有名的名人。雖然名頭趕不上慕振飛,但風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何羽洋去年暑假去參加了電視台的業餘主持人大賽,竟然拿了個新秀獎。嘩啦一下子全國的觀眾都認識她了,從此應酬多得不得了,總是不得不去錄節目啦拍廣告啦,所以屢屢冒險逃課。她和悅瑩是老鄉,關係挺好,所以跟我關係也好。教我們超分子的教授基本不點名,但上課前全班要簽到,據說偶爾興致來了還會核對筆跡。何洋羽的簽名我學的最像,每次都是我替她簽,一次也沒露餡。
我的眼睛漸漸好起來,就是需要天天吃點維生素,醫生給開的,據說有宜視力恢複。不過慕振飛果然守信,每天都替我送兩瓶開水到宿舍門口樓長阿姨那裏。我早晨上課前把空開水瓶帶下去擱那兒,晚上再拿就是滿的了。起初這事很轟動,整棟宿舍樓都以為慕振飛在追我,因為我們是老牌大學,好些宿舍樓都不愧百年名校的底蘊。男生們住的大多還是筒子樓,女生宿舍學校安排得有所照顧,但也是二十年以上的曆史建築了。雖然每棟樓冬季會供暖,可是四季都不供熱水,為防止火災,學校也不讓私自用“熱得快”之類的電器,查出來會被重罰,所以隻能去水房打開水,特別不方便。於是一般我們學校的男生體貼女朋友的傳統方式就是,天天替她打開水。這群小八婆眼見慕振飛如此,不免以己度人,換著法子來打聽八卦。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統統由悅瑩替我擋回去:“人家打個開水,有什麽可疑的?”
是沒什麽可疑,我和慕振飛都不碰麵,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就隻拎來拎去兩個開水瓶。
我喜歡住校,但我最討厭打開水。現在我最討厭的事情都解決了,我更喜歡住校了。
莫紹謙又有一個多月沒來了,我覺得很高興,第一我眼睛雖然好了,可左眼皮上留了個淺淺的疤,像是滴淚痣,雖然並不顯眼,但他看到後會有什麽反應,我還拿不準。過去的教訓告訴我,如果我敢在自己臉上玩什麽花樣,後果是很慘的。然後第二其實我很期望他忘了我,最好他真和蘇珊珊好上了,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忘得越久越好。第三我們要期中考試了,功課實驗都很多,我不想分心。
悅瑩新交了男朋友,灰綠眼睛的Jack和失之交臂的慕振飛都被她忘諸腦後。說起她這新男朋友,還是因為慕振飛呢。他天天按時將開水瓶放在一樓門口阿姨那兒,風雨無阻,我和悅瑩都習慣了。那天正好下了一整天的冷雨,我們下午的課又在最遠的八教,八教到我們住的八舍,幾乎是橫穿整個校園的縱軸線。所以我和悅瑩理所當然花了兩塊錢,搭了校內電瓶車回來,一塊兒拎著傘哆嗦著跑進樓門,習慣性的去阿姨那兒提水,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
樓長阿姨跟大家關係都挺好的,衝我們直笑:“今天人家還沒拎來。”
慕振飛做事真的可謂一絲不苟,一個多月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和悅瑩正有點意外,忽然看到窗外有個高大的身影一晃,那速度跟百米衝刺似的,唰一聲就撲到了眼前,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一對開水瓶已經被輕輕巧巧放在了地上,那男生微微有點喘息:“阿姨,麻煩給302的童雪。”
這時我們才能看清楚這男生並不是慕振飛,他比慕振飛還要高,真是個大塊頭,細雨將他的頭發淋濕了,身上的一件衝鋒衣也已經半濕,但樣子一點也不狼狽,他順手抖了抖衣領上的水珠,那模樣真像一頭剛從叢林裏鑽出來的神氣的豹子,機警而靈動。
悅瑩一見帥哥就愛搭話,於是問:“慕振飛呢?”
“他要出國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拜托我幫忙打水。”那男生眼神銳利,打量了一眼悅瑩,神色間似乎有所悟:“你就是童雪?”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拜慕振飛所賜,我的名字在隔壁學校也熱門了一把。隔壁大學看慕振飛天天往我們學校跑,於是傳說得繪聲繪色,說是慕振飛領隊來我們學校參加比賽,大勝之餘被隊友拋高,誰知道手機竟然飛出去砸到了我校校花,於是慕振飛慷慨的負起責任,每天都來給校花打開水。搞得隔壁學校一幫慕振飛的擁躉都十分鬱悶,多次討論童雪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讓臨近畢業的慕振飛還黃昏戀了一把,言下之意,頗有點懷疑我們學校輸了之後不服氣,竟然用上美人計。
什麽叫流言,這就叫流言,什麽叫走樣,這就叫走樣。
我竟然被傳來傳去傳成了校花,可見在大家眼裏,隻有校花才配得上慕振飛。太遺憾了我,下輩子我一定要長得比何羽洋還漂亮才行。
沒等悅瑩答話,那男生卻說:“我們今天考試,所以我來遲了,真不好意思,要不我請你們倆吃飯吧。”
悅瑩會拒絕一個眼睫毛上還掛著亮晶晶雨珠的男生邀請吃飯嗎?
她不會,我當然也不會。
所以在那個冷雨瀟瀟的秋日,天早已經黑透了,我們三個搭著電瓶車到西門,西門外有著名的吃喝玩樂一條街,我們大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牛肉火鍋。吃完這頓火鍋,我們才知道這男生叫趙高興,趙高興也終於知道了原來我才是童雪,而悅瑩真正的大名叫劉悅瑩。
趙高興比慕振飛還要低一屆,正好跟我們同級。不過他是體育特長生,而且跟劉翔一樣練的是跨欄,怪不得那天拎兩個開水瓶還能健步如飛。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追的悅瑩,三年來栽倒在悅瑩腳下的本校男生也頗有幾個了,別看悅瑩花癡,但她一點也不花心,對戀愛的態度還特別傳統。這大概就是小言看多了,所以物極必反。起初我壓根沒想到悅瑩會和趙高興有什麽關係,直到慕振飛回國,重新來替我打開水,趙高興卻也天天拎兩個開水瓶,在八舍樓下等悅瑩,我才恍然大悟。
自從悅瑩和趙高興成了一對,我和慕振飛也就熟了。因為趙高興是慕振飛最好的朋友,慕振飛交遊甚廣,朋友也多,大隊人馬經常呼朋喚友去吃飯,我就屬於被動蹭飯的那一種,吃來吃去,就成了哥們。熟了之後就發現慕振飛這人非常表裏不一,用悅瑩的話概括就是:“表麵正太,內心腹黑。”趙高興總結得更直白:“他就是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碴,然後還特無辜的看著人家。”
那時我跟慕振飛的關係已經很鐵了,因為我感激他天天替我打開水,他感激我視力下降了三百度沒找他算帳。所以我認為他是個講義氣的朋友,他認為我是難得不膩歪的女生。後果就是我們的友誼蒸蒸日上,隻差沒有以身相許了。外人眼裏我就是慕振飛的正牌女友,每次吃飯都有一堆人熱情洋溢的叫我“大嫂”,搞得跟黑社會一樣。我每次義正嚴辭的否認也沒人理我,人都當我害羞。因為慕振飛也否認,越否認大家就越篤定。我甚至覺得慕振飛是有意讓大家誤會,我猜是因為有了我這個幌子,他踩到玻璃心碎碴的機會就少很多,而我對他又沒非份之想,所以他拿我來當擋箭牌。悅瑩沒有說錯,丫就是一腹黑。
悅瑩生日的時候很熱鬧,趙高興邀請了一大堆朋友給她慶賀,因為既有悅瑩的朋友,又有趙高興的朋友,所以我和慕振飛分別站在KTV門口,替他倆招呼源源不斷前來的客人。慕振飛的朋友都打趣我們像要舉行婚宴的新郎新娘,一對新人站在酒店門口迎賓。慕振飛說:“要不我去給你買束花捧著吧,這樣更像了!”我哈哈大笑,隨手拍了他一下:“那去買啊。
他也笑,露出他那個騙死人不償命的小酒窩。然後我抬起頭來,忽然就看到了蕭山。
其實我是想過的,從認識慕振飛開始,從趙高興和悅瑩交往的時候,我都想過,因為他們和蕭山同校。雖然不同級,也都不同係。但我想過會不會有一天從慕振飛或者趙高興的口裏,聽到蕭山的名字,甚至,會在某一次聚會中偶遇他。每次我這樣想的時候,總覺得心裏又苦又澀,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好比飲鴆止渴,如果一顆心都已經碎成了龜裂,那麽喝下去的是不是毒藥,已經不再重要。
但是沒有,一次也沒有,慕振飛和趙高興從來沒有提過蕭山的名字,我們的任何一次聚會中,蕭山也從來不曾出現。所以我愚蠢的認為,偌大的校園數萬的學生,慕振飛和趙高興根本就不認識蕭山。我錯了,一次又一次沒有並不代表永遠沒有,永遠,這個詞從來不曾存在。
三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蕭山,除了在夢裏,但即使在夢裏,他的樣子也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我一度很害怕看到他,因為我怕夢境裏的樣子會碎掉,就像我害怕回憶會碎掉。這三年我沒有任何勇氣,去靠近那遙遠的過去。
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自己的心哪怕已經碎過一次,仍舊會比刀子割還要疼。我一點也沒誇張,因為就在那一瞬間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眼眶裏全是熱熱的,拚了命才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傻子似的看著他。
蕭山看到了我,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慕振飛已經拍了拍他的肩:“喲,夠給高興麵子呀,下回我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
蕭山似乎笑了笑:“當然來,一定來。”
我寧可死了,或者寧可拔腿就跑,也不想再站在這裏。他根本沒有再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他誤會了,我本能的張了張嘴,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算是他不誤會又能怎麽樣呢,事實比這個難堪一千倍一萬倍。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他到底是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長得更高了,可我就是不敢再看。我的腿發軟,人也要瑟瑟發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站穩。
蕭山和慕振飛說了兩句話,就上樓去包廂了。夜晚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有點發木,慕振飛回頭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是不是冷啊?看你臉上凍得連點血色都沒。
我說不出話來,擠出一個肯定比哭還難看的笑。慕振飛揮手:“進去進去,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回頭凍感冒了,又得我天天打開水。”
我沒感冒他也天天替我打開水呢,但這當頭我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計較他說了什麽。我像隻蝸牛,畏畏縮縮的爬進包廂。今天來的朋友很多,包廂裏也熱鬧非凡。悅瑩那個麥霸正在唱《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
那樣美的歌詞,那樣美的旋律,我恍恍惚惚站在包廂一角,蕭山唱周傑倫的歌才叫唱得好,我聽他唱過《東風破》唱過《七裏香》,唱過許許多多首周傑倫。可是等到《發如雪》,就再沒有人唱給我聽了。我覺得自己要哭了,我不能想起原來的那些事,尤其今天看到蕭山,我就更不能想了。過去的早就過去了,我和他沒有誤會,沒有狗血,更沒有緣份,我們早就分手了。
趙高興訂了特別大一個蛋糕,許願的時候把燈給關了,燭光映著悅瑩的臉,雙頰暈紅,看上去特別的美,怪不得人家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最美的。她雙掌合什喃喃許願,然後大家和她一起,“噗”一聲吹滅了所有的蠟燭。打開燈後所有人又紛紛起哄,一定要趙高興表現一下。
趙高興抱著悅瑩親吻她的臉頰,大家都在吹口哨都在尖叫都在大笑都在鼓掌。。趙高興握著悅瑩的手,一塊兒切開蛋糕,寫著悅瑩名字的那塊蛋糕,被他特意切下來,先給了悅瑩。然後再切別的分給大家,一塊蛋糕還沒有切完,悅瑩忽然驚得叫出聲來,又要笑又要哭的樣子,捶著他的背:“你也不怕噎著我!”可是嗔怪之中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她捏著那枚指環,雖然沾染了奶油,可是掩不去奪目的光輝。
趙高興蛋糕也不切了,隻顧著把指環套進她的中指:“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起哄,不知是誰拿著彩花拉炮,還有人噴著彩帶。“嘭嘭”的響聲中,所有彩色的碎屑從天花板上紛揚落下,無數各種顏色的碎屑像是五顏六色的花朵,夾雜著閃閃亮的金色碎箔,在這樣喜氣洋洋的時刻,仿佛所有的花都一一綻放。隔著這場盛宴的花雨我看著蕭山,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直視他,可是他根本就沒有看我。而是和大家一起開心的拍著巴掌,笑著看著蛋糕前的那對膩侶。
他是真的忘記了吧。
在操場上的台階上,他把易拉罐的一枚拉環藏在給我買的三明治裏,吃到的時候差點沒割到我的舌頭,嚇了我一跳。他卻一本正經把那枚拉環套到我的手指上:“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很老土吧,即使在幾年前,也是電視上出現過N多遍的情節了,如果再看到都覺得濫了。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很幸福,隻因為是他。
心裏喜滋滋的,卻偏偏說:“誰要嫁給你呀?我還要讀大學呢。”
“那大學畢業後就嫁給我吧。”他連笑容都有幸福的味道:“不能再遲了,不然我都老了。”
念高中那會,我和他都覺得大學畢業,應該是好久好久以後的事情了,等到大學畢業,我們就是大人了,就可以結婚了。
十幾歲的少年,三年五載,都真的以為是一生一世。
我和他都沒想過,我們都等不到高中畢業就會分手。
從此是蕭郎是路人,於他,我也已經是路人。
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原來是慕振飛,他托著一碟蛋糕遞過來:“給。”蛋糕很大,所有的人都分到大大的一塊,我狠狠咬著鬆軟的蛋糕,連奶油糊到了嘴角我也沒有管,如果再不吃東西,我真怕我自己要哭了。慕振飛看我吃得狼吞虎咽,於是把他自己那塊又留給了我:“還沒見過你餓成這樣。”我滿嘴都是蛋糕,含含糊糊的說:“好吃。”
是真的好吃,甜得發膩,苦得心酸,還有火辣辣的感覺從眼睛底下直躥出來。我一口接一口吃著蛋糕,就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想掉頭逃掉。
大家都很高興,先是趙高興和悅瑩合唱了兩首歌,然後所有的麥霸搶著刷屏,話筒在大家手裏傳來傳去,你爭我奪,最後不知道是誰點的《嘻唰唰》,所有的人大聲合唱,因為人多,哪裏是唱歌,完全是在吼,吼出來的嘻唰唰。
蕭山一首歌都沒有唱,哪怕是他最拿手的周傑倫。我倒是唱了好幾首歌,悅瑩知道我也是麥霸,所以替我刷屏,刷的全是我拿手的歌。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專心致誌,十分投入。我口幹舌燥,最後慕振飛給我端了杯果汁來,我咕咚咕咚就喝完了,然後我的聲音也嘶啞了。
那天晚上我們玩到很晚,走下樓梯的時候大家都有點薄醺的醉意,人家是醉酒,我們是醉歌。大廳裏已經隻餘廖廖幾個客人,白色的三角鋼琴放在偌大的玻璃地板中央,被燈光映得幻彩流離。趙高興今天估計是實在太高興了,跑過去打開琴蓋,荒腔走板好容易彈出一首《兩隻老虎》,磕磕巴巴的曲調讓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他還沒有彈完,悅瑩就在他的後腦勺上推了一巴掌:“丟人現眼,有鋼琴十級的在這兒,你還敢班門弄斧。”
趙高興兩隻眼睛裏隻剩崇拜了:“你還是鋼琴十級啊?”
悅瑩又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推了一下:“我可沒那本事。”回頭就衝我叫嚷:“童雪你來,給他露一手,震憾一下他。”^
我今天一晚上都在笑,笑得臉頰都發酸,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臉頰更酸了:“我都幾年沒彈過了,連鍵都不知道在哪兒了。走吧,太晚了。”
悅瑩還不依不饒:“當初迎新大會上你還露過一手呢,別藏著掖著了,快來,彈一首你的成名曲。”
我根本不敢抬頭看人,幸好慕振飛就站在我旁邊,他個子高,所以我拚命的往他身後的陰影裏縮,然後語無倫次:“太晚了,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不然要宿舍要關樓門了。”
怎麽出的門,我都已經忘記了,我隻顧著讓自己不再發抖,隻顧著努力想要回避臆想中蕭山的目光。或者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他壓根就沒有看我,或者根本沒留意我和悅瑩在說什麽。
那天回去的真晚,宿舍已經熄燈了。悅瑩先漱洗完就睡下了,我才摸到洗手間去刷牙。雪白的薄荷香氣在齒間溢開,我機械的在口腔裏移動著牙刷,我想著最後的告別,在西門外。趙高興他們一撥人,我和悅瑩是另一撥人,我們要回不同的學校,所以在西門外分道揚鑣。走到快進西門了我才回頭,遠遠看著趙高興他們一堆人早不見了,在西街明亮的燈火裏,兩旁都是食肆的小攤,賣燒烤賣小吃賣盜版書……煙熏火燎的一條街,小攤上一盞接一盞的燈泡,燈火通明的一條街,就像一條熙攘的河流,蕭山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燈河裏,就像這個晚上仍舊隻是我的夢境,他從來不曾出現。
一整個晚上我都心神不寧,我的話偏多,慕振飛平常就說我聒噪,今天晚上一定覺得我格外聒噪。其實我今天晚上既惶恐又焦慮,我唯恐別人看出我與平常的不同來。結果就是我真的顯得和平常不一樣,我演得太過了,從蕭山一出現,我就陣腳大亂,一直到他和趙高興他們一夥人,從燈火通明的西街走向另一個和我們截然相反的方向,我的一顆心仍舊像是揪著。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刷完牙,腦子還是糊裏糊塗的,所以就用左手端起了杯子。路燈透進來的幽暗光線,可以看到那滿滿一漱口杯的水抖得厲害,潑潑濺濺。我趕緊把杯子放下,再過一秒鍾我也許就拿不穩了,杯子會掉到洗臉池裏去。
我站在洗臉池前,外邊的路燈透進來的光線很暗,鏡子裏的自己也是模糊的一團黑影。我右手下意識摸索著左腕上的那串珠子,寢室都知道這串黑曜石是我的護身符,洗澡都不肯摘下來。其實這珠子隻是因為一個秘密,因為它可以擋住我左腕上那道傷疤。
左腕上留下的那道疤並不粗,當時傷口卻非常深。深到幾乎切斷了整個左手神經,據說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替我做的修複手術,但一直到現在,我的左手其實沒有一點力氣,連一杯水都端不住。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考到鋼琴十級,媽媽當初最愛聽我彈《卡伐蒂娜》,很久以前我和蕭山偷偷溜到學校琴房,我也曾給他彈過《Thanksgiving》。
可是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彈鋼琴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病房裏,莫紹謙冷冰冰的手指,就按在我脖子裏的大動脈上。他連眼睛都是冷的,說話的語氣非常平靜。他摸索著我頸中賁張的動脈,帶著一種近乎輕蔑的笑容:“怎麽不在這兒來一下?要割就割這裏。血至少會噴出兩米,甚至噴到天花板上,你在五分鍾之內就會死掉,省多少麻煩?”
那時候漫長的手術已經讓我筋疲力盡,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反抗什麽,或者最後一次嚐試又仍舊是絕望。我看著他,已經沒有了怨憎,如果這都是命,那麽,我認命好了。
我認命,於是沒心沒肺的活下來,放棄去九泉之下和父母團聚。我認命,於是厚顏無恥的做莫紹謙的情婦。我認命,於是繼續虛偽的念著大學,做一個若無其事道貌岸然的學生。
我真慶幸在很久以前就和蕭山分手了,起碼不用把蕭山拖到這種汙糟的關係裏來。
蕭山,其實這兩個字都是很輕的舌音,像春天裏的風,溫柔而溫暖。每次當我無聲的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不會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
那是我唯一的瑰寶,我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可是沒有了,不管怎麽樣,都是沒有了。
就像是父母,不管我怎麽樣哭,怎麽樣鬧,怎麽樣的絕望傷心,可是他們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不會再安慰我,照顧我,給我倚靠。
和蕭山的這次偶遇讓我整整一星期打不起精神來,我哪兒也不去,除了上課就是呆在寢室裏,在寢室裏我就拚命做題,一本考研的高數模擬題被我做完了大半本,隻有做題的時候我心裏才是安靜的,隻有做題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不孤單。筆尖在稿紙上沙沙的寫出演算,每當這時候我就又像是站回到高中那塊黑板前,我知道有個人就在我身邊,粉筆在我和他的手中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行一行的公式,一行一行的運算,正從我和他的手下冒出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和我齊頭並進,最後會寫出與我一樣的答案。
,周末的時候慕振飛來約我吃涮羊肉,我不去,被悅瑩死活拉著一塊兒去了。自從蕭山上次出現後,我對慕振飛和趙高興的每次碰麵都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理,我怕和他們在一塊兒的又有蕭山。真正的看到蕭山,我才知道我有多膽小,我以為我是破罐破摔了,我以為我是真無所謂了,但是那次蕭山出現,我就立刻又碎了一次。
那聲“哢咯”的輕響,是從心底冒出來的,然後漫延到第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膚,把它們龜裂成最細小的碎片,然後再痛上一回。"
三年,原來三年我一直沒能忘卻他,他說分手,我答應了,然後我們就分手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那天對自己輕描淡寫的安慰,不就是分手嗎?十六歲的戀愛真的會持續一生一可是我一直沒辦法忘記他。
進了涮羊肉的店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就像塊石頭,沉到看不見底的深淵裏去。我不僅又看到了蕭山,我還看到了蕭山旁邊坐著的林姿嫻,幾年不見她更漂亮了,而且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獨特的動人氣質。我腿都不知道該怎麽邁了,要不是悅瑩挽著我,我估計我早就已經像堆糖沙,塌在了那裏。
林姿嫻見到我還挺有風度,特意站起來跟我握手。慕振飛這才知道我和蕭山還有林姿嫻同是高中同學,他似乎頗有興味的打量著我們三個。三個人裏頭我話最多,我誇林姿嫻的包好看,不愧是獨立設計師的代表作,然後我又誇她的圍巾,的格子,總是這麽經典不過時。一連串的名詞形容詞在我舌頭上打個滾就吐了出去,我比那些動不動做思想工作的輔導員還愛說話,我比那些在圖書館管期刊的更年期大媽還要羅嗦。因為我不知道我一停下來會說出什麽話來,我似乎跟林姿嫻的關係空前的好起來,哪怕離開高中後我們再沒見過一次麵
連悅瑩都被我成功的瞞過去了,她以為我是見到老同學所以太興奮,挾了一筷子羊肉擱到我的碟子裏:“快吃吧你,真是跟黃河似的,滔滔不絕了。”
我嘿嘿笑著開始吃羊肉,蕭山給林姿嫻也涮了一勺羊肉,林姿嫻嬌嗔:“這麽肥……讓人家怎麽吃啊?”
蕭山很耐心,用筷子替她一點點把肥的挑掉。我埋頭大吃糖蒜,誰知趙高興說:“老大,你看看蕭山和他女朋友,人家才叫舉案齊眉,你也不管嫂子的,就在那兒緊著自己吃。”
我差點沒被糖蒜給噎死,慕振飛瞥了趙高興一眼,還是他平常那露著小酒窩,唇紅齒白迷死人的微笑:“你想竄掇我獻殷勤,我不上那個當。”
趙高興哈哈大笑,替悅瑩涮了一勺羊肉:“你不獻我獻。”
悅瑩故意用筷子敲那勺子,叮叮當當的響,大家說說笑笑,熱鬧非凡。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費勁的一頓飯,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吃,勒令自己不準胡思亂想。
最後趙高興還要去唱K,蕭山和林姿嫻似乎也興致勃勃,就我一個人實在不想再硬撐,借口周一還有實驗報告要交,得趕回去弄虛作假。
他們都去唱K了,就是慕振飛送我回去,本來我說我一個人走,但悅瑩說:“讓老大送你吧。”趙高興也幫腔。我沒力氣再爭辯什麽,於是跟著慕振飛走了。
因為周末,這個時間的校園還顯得挺熱鬧,進了西門後我們抄了近道,直接從山坡上穿過去。坡上全是梅花樹,還是好些是民國初年建校的時候栽下的,花開的時候香雪十裏,連旅行團都在把這裏當成一個景點,花季的時候成天有舉著小旗子的導遊,領著烏泱烏泱的遊客來參觀。
這條路晚上卻非常安靜,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都走出了一身汗,遠遠已經看到山頂的涼亭。這個亭子對聯是位國學大師題的,字是頗得幾分祝希哲風骨的草書,木製的抱柱對聯前兩年剛剛改成大理石柱上的鐫刻。這位國學大師在文革時期不堪批鬥,終究自沉於坡下的明月湖,所以每次看到對聯中那行:“清風明月猶相照”的狂草時,大多數學生都會被一種神秘而淒迷的聯想籠罩。這裏也是本校約會的勝地,有名的情人山。我嚴重懷疑本校男生愛挑這個地方約會女朋友,是因為方便講鬼故事,可以嚇得女朋友花容失色。
我本來走的就不快,慕振飛也將就著我的頻率,邁出的步子也很慢。
大概是我拖拖拉拉的樣子讓他誤以為我是累了,於是說:“要不歇一會兒吧。”
其實我一直覺得胸口鼓著一口氣,他這麽一說,我就像練武的人似的,一口真氣都渙散了。我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背後是硬挺挺的紅木欄幹,百年名校,曾經有多少人曾經坐在這裏,轟轟烈烈的青春,可是誰不是終究又悄然逝去。
慕振飛在我身旁坐下,拿出煙盒,很紳士的問我:“可以嗎?”
我還沒有見過慕振飛抽煙,莫紹謙倒是偶爾抽一支,如果我在旁邊,他也會這樣彬彬有禮的問我:“可以嗎?”
我這才意識到慕振飛其實家教非常好,現在想想他起碼是中上層人家出來的孩子。進退有據,做什麽事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從容不迫。以前我都沒留意,大概每次見麵總和一堆人在一起,根本就無暇留意。
我點了點頭,慕振飛點燃香煙,有淡淡的煙草氣息彌漫開來,其實他坐得離我有點遠,而且還在我的下風。但煙草的味道讓我覺得熟悉而無力,就像是有時候睡到半夜醒過來,偶爾看到燈光,揉著眼睛推開書房的門,會看到莫紹謙還沒有睡,全神貫注的在看電腦,或者什麽別的我不懂的東西,他指間偶爾會夾著一支香煙,和咖啡一樣,用來提神。
我身心俱疲,問慕振飛:“可不可以借你肩膀我靠一下?”
他把煙掐掉了,坐到我近旁來,我放鬆的靠在他肩上。他說:“不準哭啊,哭的話我要另外收費。”
我笑了一聲,感覺友誼牢不可摧,慶幸他知道我對他沒綺念。這個晚上我隻是想要找個倚靠,既然隨手抓到他,被他刻薄兩句也是應該的。
天上有很稀疏的星星,在汙染如此嚴重的城市裏,夜晚的天空四角都泛著紅光,那是城市的燈光汙染,星星變得模糊而平淡,東一顆西一顆,像是一把漏掉了的芝麻。
慕振飛問我:“為什麽你一直這麽不快樂?”
我衝他呲牙裂嘴的笑:“有嗎?”
他沒有看我,而是仰起頭來看星星,淡淡的說:“你連大笑的時候,眼底都是傷心。”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揪著他的衣領:“老大,你是自動係的高材生,未來的機器人之父,祖國的棟梁民族的驕傲,貴校更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你突然這麽文藝腔我真的覺得很肉麻好不好?”
他終於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你這麽台灣腔才真的很肉麻。”
我“噗”得笑出聲來,把他的衣領捋捋平:“哎,你為什麽不談戀愛呢,你要是肯談戀愛,一定會讓那個女生傷心得死去活來。”
他說:“為什麽要讓人傷心得死去活來?戀愛難道不是應該讓對方幸福快樂?”
我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要讓她傷心得死去活來,這樣她才會一輩子記住你,牢牢記住你,想起你來就牙癢癢,見到你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了你一輩子,多好啊。”
慕振飛笑了笑,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我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得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著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她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啊,我真的要哭了。
我抓著慕振飛,死皮賴臉:“那你就愛我吧,求你了。”
丫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不動聲色就擋開我的手,輕描淡寫的對我說:“做夢!”
晚上十點悅瑩就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我還沒睡著,躺在床上看英語真題。悅瑩給我帶了烤雞翅回來,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啃烤雞翅。剛咬了一口就覺得一股疼痛從舌尖升起,真辣啊,這丫頭竟然給我烤的是特辣。
悅瑩看到我眼淚汪汪的德行就一幅沒好氣的樣子:“哭啊,怎麽不借這個勁兒哭出來?”
我悶不作聲啃雞翅。
她狠狠用指頭戳了下我的額頭:“瞧你那點出息,人家不就是帶了個女朋友嗎?你就差點沒散架了!”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和蕭山的事,我也從來沒在她麵前提過蕭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但她對著我就劈裏叭啦一陣數落:“幸好當時沒地洞,真有我估計你都鑽進去了,我真想遞麵鏡子給你,讓你自己看看自己那熊樣。不就是一個高中同學,不就是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你是暗戀他多年還是當年跟他有過一腿,搞成那幅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丫真不愧看了幾萬本小言,沒想到我今晚那點事竟然在她麵前無所遁形。我特羞愧的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呸!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你的手都在抖,臉色發白,聲音也不對,跟逼著自己唱戲似的。你以為你是蘇珊珊,隨便演演就能拿國際大獎?”
我都顧不上她竟然拿蘇珊珊來比我了,我隻想倒在床上哀嚎:“有那麽明顯嗎?我還以為我表現得特冷靜特理智呢。”
“太丟人了,簡直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悅瑩咬牙切齒,又像是冷笑又像是賭氣:“你要是真忘了不了他,怎麽不把他搶回來?不就是學外語的,哼,我們學校當年的錄取分數線比她們學校的調檔線要高一百分呢!怎麽能輸在這樣一個女生手裏?”
這都是哪跟哪兒啊?
愛情和高考分數沒關係,它和任何事都沒關係。
比如我愛蕭山,那隻是我自己的事,不關蕭山的事,更不關林姿嫻的事了。
我繼續啃雞翅膀,悅瑩繼續審我,盤問我當年的事情,我敷衍不過去就哼哼哈哈簡單的告訴她兩句:“談是談過……那會兒還小麽……是他提的分手……我也覺得分手是對的……我們相處的不好……一直吵架……吵到兩個人都厭了……初戀所以有點放不下……我真的不愛他了……真的……以考研的名義發誓……”
悅瑩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滾你丫的蛋!你不愛了,你不愛了從我生日那天你就要死不活的?你別欺負我想不起來了,就是那天晚上他也去了,對吧?”
悅瑩是真怒了,她隻有真怒了才會說粗口,平常可是人模狗樣的裝淑女,就和我一樣,隻有真怒了才在心裏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我把雞翅啃完了,平靜的說:“你說的沒錯,可我跟他沒緣份,真的,原來我們就相處不來。你再想想現在,他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了,大家相安無事,留個念想多好啊。過個十年八年,我也許更懷念他了,畢竟是初戀。那時候我說不定早嫁人了,說不定連孩子都生了,得抱著小女兒跟她說,你媽當初那個初戀,帥啊,高中那會兒就有185……高大英俊……數學成績可好啦……英語也好……又會打籃球又會唱周傑倫……周傑倫要是那會兒已經轉型不唱歌了,咱女兒不知道他是誰怎麽辦……”
悅瑩聽著我沒心沒肺的隨口胡謅,她忽然也不生氣了,就坐在那裏,慢慢歎了口氣,似乎是被我哄住了。
其實我經常這樣自己哄自己,忍忍就過去了,忍忍我就忘了,隻需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像當年乍然知道父母的噩耗,我在半夜一次又一次哭醒,可是白天在人前,我得忍著,再傷心我也得忍著,爸爸媽媽是不會回來了,我怎麽傷心也隻能我自己忍著。沒有人知道我曾經遭受過什麽,我一遍遍的騙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得忍著……所以再大的苦我也能忍下來,還能壞到哪裏去,最壞的事情早就已經發生了。
亦舒說過,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如果不忍,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如果不忍,三年前我大概就已經死了。
我估計是我眼睛裏的神色嚇著了悅瑩,很久以前那段日子,我在照鏡子的時候,通常都被自己眼底的淒惶嚇一跳,可能現在我又露出那樣的眼神來,所以她忽然伸手抱住我,對我說:“童雪,你要是覺得難受,要不哭一場吧,啊?哭一場。”
我反倒咧嘴衝她笑了笑:“我不難受,真的。”
她重重的在我背心裏拍了一把:“你這樣子才叫真難受,搞得我心裏都不好過起來,討厭!”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我睡了一覺起來,就把蕭山忘諸腦後,因為莫紹謙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來了,我再沒多餘的心思去想蕭山了,我得全心全意應付莫紹謙。
我從學校打了個出租車去別墅,一路上都有些不安,莫紹謙最近似乎對我冷淡了,近半年總是隔上一兩個月才來一趟。這不知道是好現象還是壞現象,因為我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的開始厭倦我了。
剛進別墅的大門我就嚇了一跳,管家正站在偌大的客廳中央指揮人拆吊燈,還有一堆工人正在抬家俱。大家都在忙,連可愛都蹲坐在落地窗前,似乎正看得眼花繚亂。拆吊燈的人全神貫注,管家更是,仰著頭隻顧叫:“慢一點,慢一點,先拆這邊的墜子……那個不能動……輕一點……”
這盞枝狀水晶大吊燈可是莫紹謙的心肝寶貝,莫紹謙就愛收集燈。這燈是他去歐洲度假的時候帶回來的,我還在發愣,可愛率先發現了我,它搖著尾巴,衝著我汪汪大叫起來。管家一回頭這才看到我,連忙對我說:“莫先生在樓上。”
二樓安靜多了,隻有兩個工人在輕手輕腳拆著牆上的油畫,瞧這架勢真像是要搬家。我忐忑不安的走到書房去,沒看到莫紹謙,我又到主臥去,敲了敲門,聽到他說:“請進。”
進去還是沒看到人,原來他在衣帽間,出來的時候還在扣著西服扣子,見著我,他果然立刻挑起眉頭:“眼睛怎麽了?”
我摸了摸那顆淚痣似的傷痕:“前陣子弄傷了。”
他沒再多問,對我說:“去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
我有點發愣,拿不準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大概看出來了,又說:“要用的東西都帶上,給你搬個家,這房子我打算重新裝修,快點,忘帶什麽都不準再回來拿。”
才搬進來剛兩年又要怎麽裝修?
我一邊跑回房間收拾東西,一邊又在心裏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丫一年能在這裏住幾天,還這麽能折騰?
沒辦法,有錢人都是大爺。
晚上的時候,我已經在市中心高層偌大的餐廳裏吃晚餐了,我搞不明白為什麽莫紹謙忽然決定搬家。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連可愛都照例有一間它自己的房間,和主臥一樣正對著這城市內環唯一的天然湖泊,不過太高了,遠遠的湖麵望下去似乎一塊濺著碎白的碩大翡翠。可愛一定不喜歡住在這麽高的地方,它蹲在玻璃前憂鬱的嗚咽著,估計有恐高症。
我的房間在二樓,就在主臥的對麵。我特別反感的就是我房間裏的浴室,整麵的落地玻璃,竟然既沒有窗簾也沒有窗紗,無遮無攔,對著空闊的天際線。
雖然明知這麽高的地方外麵不會有人能偷窺,但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吃過晚飯後,趁著莫紹謙似乎在書房工作,我拿著浴袍浴巾,偷偷溜到主臥浴室去洗澡。
鎖好門後我才放心的打量浴室,還是資本家會享受,下沉似浴缸大得跟遊泳池似的,電腦控製按摩程序。架子上更擱了長的短的無數條浴巾,還有齊刷刷一大排浴鹽,都是莫紹謙一直用的那個牌子。
真是舒服啊……當我把自己沉浸在溫熱的水中,無數負離子氣泡衝上來按摩著我的皮膚,手邊還有遙控器,隨手一按,麵前巨幅的百葉窗緩緩顯出微光,竟然整體皆是LED顯示屏,音響效果更是一流,杜比環繞立體聲。
我找到付費頻道,剛看了兩集《網王》,就快要睡著了。
如果能淹死在這浴缸裏,大約也是很奢侈的一種死法。
不過我肯定沒那個福氣。
有一隻手伸過來擱在我脖子上,指端微涼,讓我被水浸得舒展的皮膚頓感戰栗。我說話都不利索了:“你怎麽進來的?”
“衣帽間還有一扇門。”
我真是麻痹大意,竟然沒有發現還有一扇門。水瞬間向上浸了幾分,莫紹謙的體積真不小,一下來我竟然就覺得這泳池似的浴缸都逼仄起來。我垂著眼皮都不敢看他,其實也不是沒看過,但這樣的袒然相對我隻是不習慣。我知道他身材不錯的,他有私人的健身教練,有錢,所以什麽都有。
他伸出手臂摟住我,我被迫緊貼在他胸前,清楚的聽到他的心跳聲。我有些無力的企求他:“別在這裏……”
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但更讓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眼皮上那道傷痕,問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的語氣很平靜,每當他要發怒的時候,他的語氣就平靜下來。我知道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再招惹他,所以乖乖的回答:“去看比賽,不小心被同學的手機砸到了。”
“籃球?”
“不是,機器人。”
他改為用手指摩挲我的耳垂,摟著我的那條手臂卻在不動聲色的加重力道。我被他箍得都喘不過氣來,我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按在浴缸裏淹死,或者用浴巾把我給勒死,要麽把我遠遠扔出窗外摔死……所以我心驚膽寒的抱著他,磕磕巴巴解釋:“我真不是故意的……醫生說眼睛上不能用防疤痕的藥……”
出乎我的意料,臆想中的雷霆大怒並沒有爆發。大概是因為聽到外邊他的手機響了,這麽晚了還打電話來,八成是秘書。一定又是有要緊的公事,他放開我起來,我連忙替他披上浴袍,自己也隨便裹了浴巾,一邊走一邊替他係帶子。等我把他袍子上的帶子係完,他也已經拿到手機開始接電話了。
我很乖覺的抱著浴巾退出去,還沒走到房門,已經聽到他說:“吃過了……剛才在洗澡……”
這樣家常的語氣非常罕見,電話那端的人不想而知是他妻子。我的腳步不由得滯了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慌亂。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起自己可恥的身份來,羞愧和難堪讓我慌不擇路,匆匆逃離。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忘了開燈,就在黑暗裏呆坐了半晌,頭發也忘記吹幹,一滴滴往下落著水珠,有些落在我的手背上,冰涼的,像是眼淚。其實我好久沒有哭過了,現在更是哭不出來,我連眼淚都沒有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花板上的燈忽然亮了,刺得我眼睛一時睜不開。我本能的用手擋住那刺眼的光線,看到莫紹謙走進來,問我:“怎麽在這兒坐著?”
我衝他笑了笑,朝他撒嬌:“抱我。”
既然做二奶就得有做二奶的樣子,討金主歡心是最重要的。該撒嬌的時候就得撒嬌,就像可愛一樣,一見到莫紹謙就搖頭擺尾,因為這樣才有好日子過。
每次莫紹謙都會用所謂公主抱,就是迪斯尼電影裏常見的王子抱公主的那個打橫抱。可惜他固然不是白馬王子,我也不是公主,有些時候,我寧可自己是調著毒藥的巫婆。
就好比現在,我被他橫放在KINGSIZE的大床上,而他卻從相反的方向支起手臂看著我。這個古怪的姿勢讓我覺得很別扭,在我的眼裏,他的臉是個倒影,而在他眼裏,我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麽樣子。可是他一動不動的看著我,在那雙顛倒過來的眼中,他的目光又漸漸深沉,就像那次一樣,那目光仿佛透過我的臉,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大約是這樣全然陌生的相處令我覺得不安,或者是他的目光讓我中了蠱。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喃喃的問:“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愛到無路可退,愛到無力自拔……既使無法擁有她,也希望透過別的方式來自欺欺人……”我的聲音低下去,我被我自己的膽大包天嚇著了。
他冷淡的打斷我:“你電視劇看多了吧?成天在胡思亂想什麽?”
他起身拉開被單,躺下去不再理睬我。這是很明顯的逐客令,我犯了大忌,今天我太笨了,或許我是故意的,因為最近太難受了,我故意想在那壓力上再加上一點兒,好讓它達到臨界點而有借口崩潰。但我最愚蠢的是挑錯了對手,他隻用一個簡單的肢體動作就提醒了我,他是我惹不起的。我厚著臉皮靠攏他,討好的親吻他的頸窩。那裏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可是他無動於衷背對著我,全身都散發著戾氣,冰凍三尺,拒人於千裏。我像可愛一樣在他身上蹭來蹭去,也沒半點用處。他一直對我的身體很有興趣,但今天我顯然過份了,所以他一點興致也沒有了。
我在心底直發怵,終於放棄了一切努力,灰溜溜的下床打算回自己臥室去。
腳剛踏到地板上,忽然聽到他問:“你最近沒去看你舅舅?”
我不可抑止的發抖,用力控製自己牙齒不要咯咯作響,或者抓住身邊的花瓶朝床上的那個人扔去。這個魔鬼,這個魔鬼,他永遠有辦法在一秒鍾內讓我失控,讓我痛悔自己剛才做過的事。我的十指深深的扣進掌心,我臉上的肌肉一定扭曲得可怕,我用盡力氣呼吸,才能讓自己不歇斯底裏尖聲大叫。
“你回自己房間吧,”他不鹹不淡的說:“我要睡了。”
我努力控製自己,讓自己能正常的邁動雙腳,重新走到床邊。他終於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臉色這麽難看,很傷心?”
我用盡全部的力氣,才對他笑了笑,
他神色冷淡:“笑不出來就不要笑,比哭還難看。”
我一聲不吭重新爬上床,試圖再次膩到他懷裏。但他頭也沒回就把我推開,我又試了一次,他又一次將我推開,我試了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推開我。而我隻是靠過去,然後麻木的等著他那重重的一下子,就像是誰有拳頭捶在我的心窩裏。起初我還覺得疼,到後來就漸漸的不覺得了,一下子,又一下子……像是鈍器擊過來,更像是個機械的鍾擺,任由命運將我撥過來,撥過去。
最後他大概不耐煩了,用的力氣稍大,我一下子撞在了桌頭櫃的台燈上,嘩啦一聲台燈滾落,我本能的連滾帶爬撲下去,想要抱住台燈,可是沒有搶到它。因為用力過猛,額頭磕在了床頭櫃的銅把手上,火辣辣的疼直往腦門子上竄,而台燈咣啷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蘇繡燈罩滾出了老遠,青花瓷瓶的燈柱真正碎成了一地碎碴。他房裏的東西素來不便宜,尤其是燈。
我心驚膽寒的望著那一堆碎片,連額頭的傷也顧不上,我記得可愛小時候不聽話,成天在別墅客廳裏亂躥,結果打破了一盞古董台燈,他知道後氣得隻差沒把可愛送人。可愛平常在他心裏比我可重要多了,這台燈如果真是古董,我還不如往窗子外頭一躍,一了百了。
他已經趿上拖鞋朝我走過來,也許真會把我往窗外一扔,我急得大叫:“我不是故意的……”
“過來!”
我非常沒出息的哀求:“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越走越近,我往後連退了幾步,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伸出手來拉我:“別動!”就在這時,我腳下一絆,不知道怎麽就整個人倒栽滑倒,倒地的瞬間宛如萬箭穿心,疼得我大叫了一聲。我一定是摔在了那些碎瓷片上。冷汗涔涔的冒出來,淩遲也不過如此。我的背像裂開了似的,又像紮著一萬根鋼針,一吸氣就疼得眼前發虛。我終於哭了,借著這個機會,我的背疼得要命,心也疼得要命,我實在是忍不住了,眼淚終於湧出來了。
莫紹謙已經蹲下來:“叫你別動!”
我一句話也不能說。他把我的背翻過來,似乎想要查看我的傷勢,然後他動作似乎頓了一下。一伸胳膊就把我抱起來,直接出了房門,可愛已經聽到動靜衝出來,衝我們汪汪叫,我看到自己鮮紅的血滴在地板上,滴在可愛雪白的長毛上,可愛叫得更凶了。我有暈血的毛病,一看到血整個人就癱在莫紹謙懷裏了。管家也聞聲出來了,一見這情形嚇了一跳。連忙打電話給司機,莫紹謙已經抱著我搭電梯下樓去了。
我們到地下車庫的時候司機還沒有到,莫紹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車鑰匙拿在手裏,他把我放在後座:“趴著!”,然後他自己開車。
我像隻烏龜一樣趴著,車子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我痛不欲生。我已經不哭了,就趴在那兒等待著每一次疼痛襲來。每一次疼,都讓我痛不欲生,反倒讓我腦子空明,什麽雜念都沒有了,我一聲也不吭,因為連呼吸都覺得震動得疼。等紅燈的時候莫紹謙終於回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怕我死了。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啊,我要是死了他的投資就打了水漂。他這麽精明的資本家,怎麽可以蝕本。
終於到了醫院,我已經疼得有氣無力,兩隻耳朵裏都嗡嗡響,像是有一百隻小蜜蜂在飛。我趴在急診室的推床上,在一百隻小蜜蜂的吵鬧聲中,聽著他在和醫生說話:“不行……她是疤痕體質……”
是啊,我是疤痕體質,這下子我可能要變鱷魚了,或者蜥蜴……反正是背上有鱗的那種。醫生們把我又重新推進電梯上樓,進了一間手術室,給我打了麻醉。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也許我睡著了一小會兒,也許並沒有,我隻是打了個盹……反正我清醒的時候,醫生還在清理我背上的傷口。我臉正對著一個不鏽鋼盤,裏頭有一堆帶血的瓷碎片。醫生時不時用鑷子夾著一塊碎片,“鐺”一聲扔進盤子裏。
這聲音太驚悚了,我嚇得又把眼睛閉上了。
我今年又不是本命年,為什麽這麽倒黴呢?
背上的傷口縫合完畢後,我才被推出了手術室。管家終於趕到了,手裏還提著一個大袋子。我本來不知道他拿的是什麽,等見到莫紹謙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和莫紹謙都還穿著睡衣拖鞋。
我倒沒什麽,反正睡衣已經被醫生剪開了,現在背上全是紗布。但是平常永遠是衣冠楚楚的莫紹謙,穿著睡衣拖鞋站在醫院裏,那情形還是挺滑稽的。
他去換了衣服出來,看我還趴在那裏一動不動,於是說:“跟個刺猥一樣,活該。”
我趴在那裏,可憐兮兮的問:“你氣消了沒有?”
我倒不是想施苦肉計,可是既然已經這樣了,還是盡量搏得他的同情才劃算,但他似乎一點氣也沒消,因為他的聲音很平靜:“雍正窯,還是仿宣德的青花,你就這麽砸了一個,暴殮天物。”
拿雍正窯改製成台燈,到底是誰暴殮天物?我又不是故意,再說要不是他推我,我會撞到台燈上嗎?討他歡心太難,但惹他生氣又太容易了。我紮了一背的碎瓷碴兒,也沒見他消停一下,因為雍正青花比我寶貴多了。
因為沒傷到神經,我留院觀察了一個小時,就出院回家了。司機來接我們,在路上麻藥的效果就漸漸散去,疼得我直哼哼。我真成烏龜了,背上背著厚厚的紗布。莫紹謙也不管我,我自己跟在他後頭,走一步就疼一下,進電梯的時候我傴僂著身子,和老太太似的。回家後我吃了兩顆芬必得也沒用,在床上趴了大半夜也睡不著。因為夜深人靜,背上的傷口似乎更疼了。
就在我輾轉反側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睡燈朦朧的光線裏看到是莫紹謙,我從枕頭上昂起頭來看著他:“怎麽還沒睡?”
他更沒好臉色了:“你吵得我睡得著嗎?大半夜不睡在哼哼什麽?”
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我的房間跟他隔一條走廓呢,兩邊門一關,他還能聽見我哼哼?他又不是可愛,怎麽能比狗耳朵還靈?
他從門口消失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又重新回來,端著一杯水。先往我嘴裏塞了顆藥丸,然後把那杯水遞到我唇邊。我被迫把大半杯水都喝下去了,才問:“你給我吃什麽了?”
“mafei,癌症三期專用止痛劑。”
我抓著他的胳膊:“你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他沒有說話,在一瞬間我哆嗦了一下,忽然想到,他不會有癌症吧?這東西怎麽聽也不是常備用藥,而他隨時就能找出一顆來給我吃。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一個精神這麽好的人,應該不會有癌症吧?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了一聲:“你很期望我死?”
“沒有。”
否認並沒有讓他放過我,他一下子就將我用力按住,背上的傷口疼得我差點尖叫,但他幾乎是立刻已經用唇堵住了我的嘴。我要叫也叫不出來了,我就像被人按在烙鐵上,背上肌膚一陣陣被巨痛繃緊。我沒有掙紮,掙紮也不過讓自己更疼。我疼得快昏過去了,藥效卻漸漸起了作用,我的身體不再聽我的使喚,它像是一具沉重的軀殼,我無法再指揮它。就像那天晚上一樣。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的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
我彷徨在藥性與疼痛之間,我也許喃喃的說著話,或者叫著媽媽……媽媽救救我……媽媽快來救我……可我心裏明白媽媽不會來了,媽媽已經死了。她和爸爸一塊兒死了,兩個人血肉橫飛,連臉都模糊得讓我認不出。
我都沒有哭,就是喘不上來氣,手想要憑空的抓撓到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有。給我溫暖給我安寧的那個男孩子也已經走了,他對我說:“我們分手吧。”然後就轉身離開了我。
我一陣接一陣的喘息,就像是要死了,三年前我也死過一回,我割開自己的靜脈,然後把手放進浴缸的溫水裏,看著血在水中浸潤開來,滲透了整個浴缸,水全變成紅色。我一直忍著,可是我暈血,後來就昏過去了。我本來應該死的,如果不是水漫出了浴室的地麵,可愛突然狂吠起來,驚動了人。我在醫院被搶救過來,輸了不知道多少血,據說把血庫我這個血型都快用完了,醫生做了長達十餘個小時的手術,試圖修複我手腕上被割斷的神經,可是並不成功,我的左手從此失去了力氣,它隻能做些不需要靈活不需要技巧的動作。
我曾經一意堅定的求過死,可是死神沒有眷顧我,連它也放棄了我。
藥效讓我眩暈得想吐,天花板在瞳孔中扭曲變形,我那殘存的理智在崩潰的邊緣,忍一忍……也許再忍一忍就過去了……每次我都這麽想,可是莫紹謙卻扳過我的臉,他的眼神淩利得像是正在捕獵的豹,似乎像要用眼神就將我拆解入腹,他的手真冷,冷得我直哆嗦。我用盡了力氣想把臉扭到一邊,他又扳回來,我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勁,一口就狠狠的咬在他手上。血的腥甜在口腔中彌散開來,他也沒撒手。
他真是像某種肉食動物,把對方撕咬得奄奄一息,卻輕蔑的不顧及自己身上會有任何傷口。
我不知道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了,藥效最後讓我喪失了一切知覺,不論是疼痛,還是憎惡,它們都不再出現,我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那裏溫柔而安全,不會再有任何傷害。
天亮後我重新進了醫院,醫生又一次把我背上的睡衣剪開,因為有幾道傷口迸裂,血粘在衣服上,他們不得不重新清洗傷口然後縫合。這次的麻醉劑量似乎不夠,我疼得噝噝吸氣。醫生一邊用鑷子穿針引線,一邊問我:“怎麽弄成這樣?”
“睡著了……不小心……翻身……”
“怎麽翻能把傷口都迸開?鯉魚打挺?”
我疼得沒力氣說話,我這才知道上次是美容醫生替我做的縫合,因為莫紹謙堅持,怕普通外科縫合會留疤痕。這次也是美容醫生重新做縫合,不過醫生讓我住院,說傷口有發炎的趨勢。
我被送到病房掛抗生素,還記得打電話給悅瑩,讓她幫我請幾天假。結果下午沒課,悅瑩特意到醫院來看我,被我的傷嚇了一跳:“你到酒吧跟人打架了?真像被人在後頭砸了一酒瓶。”
“我會去酒吧嗎?”
“也是,你要去酒吧肯定也叫我一塊兒。”她似乎想到什麽,臉色忽然嚴肅起來:“你男朋友不是來了嗎?這傷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忙說:“我把台燈給撞地上了,然後又被電線絆倒,正好栽在台燈的碎瓷片上了。”
“啊?你最近怎麽這麽黴?”
我苦笑:“我也想去算算塔羅啊星座什麽的,看看是怎麽回事。”
悅瑩在病房陪了我一下午,直到趙高興來接她。趙高興還給我買了一束花來,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送的花,以前跟蕭山談戀愛那會兒還小,他沒買過花給我。所以今天我收到趙高興的花還有點遺憾:“第一個送花給我的竟然是你。”
悅瑩叫起來:“不會吧,你男朋友沒送過?”
我想了想:“真沒有。”
莫紹謙這幾年送過我很多禮物,衣服也不少,就是從來沒送過我花。我記得他送我的第一份禮物好像是項鏈,那時候我根本不識貨,盒子被禮物紙包得很精致,我還以為裏頭是一本精裝版的書。壓根不知道那項鏈到底有多貴,打開那藍色盒子,隻覺得光芒璀璨,漂亮奪目的幾乎令人窒息。我連忙合上蓋子,推托著還給他了。
那時候我是真有勇氣,就跟小言裏的女主似的,以為不愛就是不愛,傻乎乎的敢撕支票敢不要鑽石,隻因為他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悅瑩說:“你男朋友不是挺有錢的,怎麽連玫瑰都沒送過你一朵?”
我說:“大概他不愛我吧。”
悅瑩撇嘴:“撒謊精!不愛你還春天帶你去看櫻花,冬天帶你去泡溫泉?”
我勉強笑了笑:“那都還是去年的事了,去年他挺閑的。”
悅瑩仔細瞧了我一眼,然後把趙高興轟出去,隨手關上病房門,才跑到病床前來跟我咬耳朵:“你跟他吵架了?”
“沒有。”
我連現在他在哪兒都不知道,早上還是管家送我來的醫院,他也許一氣之下拂袖而去,從此後就再不見我了。但我覺得他沒這麽便宜放過我,所以我無精打采。
悅瑩仍舊很狐疑:“不會是為那個蕭山吧?”
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昨天晚上我都說什麽了?痛極之中我好像叫過媽媽,我有沒有叫過蕭山的名字?雖然死死壓在心底的那個名字一直呼之欲出,或者我根本就在意識混亂中真的叫出口,因為我曾經在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想過蕭山,我曾一遍遍想著他的樣子,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哄著自己,我想如果能再見著蕭山,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保護我,不再讓我受任何淩辱。
我一直拿他來騙自己,在忍不下去的時候,在覺得絕望的時候,我就拿他來騙自己。我還有蕭山啊,就算我們分手了,但如果他知道,他也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欺負。我把他擱在心裏最底下,就像一個窮孩子,藏著塊糖,包裹層層的糖,我知道它在那裏,不用嚐我也知道它是甜的。
三年不見,連自欺欺人如今都變得可笑,他終於和林姿嫻走到了一塊兒,我還有什麽呢?撕開一層一層的糖果紙,裏麵早就空無一物。
悅瑩大概覺得我臉色不定,以為自己是猜著了,所以批評我:“你真是活該,不就是個初戀,你都有男朋友了幹嘛還惦記著他?你男朋友對你多好啊,送你的東西淨揀好的挑,有空還帶你出去玩。他不就是工作忙點,不能時常來看你?做人要有良心的,你這樣不知足,當心天打雷劈。”
我沒說話,悅瑩有點生氣,戳了我腦門子一下:“我最恨你這樣子,我可討厭人吃著鍋裏惦著碗裏了,你要真放不下那個蕭山,你就跟你男朋友分手,痛痛快快去把蕭山追回來。”
“我跟他分不了手。”我筋疲力盡,像是在對悅瑩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沒辦法跟他分手。”
“那就把心收收。”悅瑩恨鐵不成鋼:“好好對人家。”
莫紹謙又不要我的心。我隻能等,等他厭倦,等他膩了,等他不再對我有興趣了,等他放過我,等他忘記我。
我等了已經快三年了,裝乖賣俏,弄嗔撒嬌,不管我怎麽樣,他還是那個樣子。我把渾身解數都用完了,然後黔驢技窮。有時候他很容易生氣,可是生完氣後,他仍舊不肯將我一腳踹開,讓我滾蛋。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他到底看中我什麽呢,難道是我這張臉?
或許他愛過一個人,愛得很深,卻沒辦法和她在一起,而我湊巧跟她長得很像?電影電視裏都這麽演,小說裏也經常看到這橋段,但昨天我試探了,結果他真怒了,他生氣不是因為我猜中了,而是因為我竟敢試探他。
大部分時候我都覺得他把我當成是個玩藝,他就耐著性子看我能使出什麽招數來,從起初的大哭大鬧,拚死拚活,到後來的故意逢迎,處處小心。他就像是個看戲的人,在一旁冷眼,而我是罐子裏的蟋蟀,被不時的逗弄一下,然後謔謔叫著,找不到敵手。
我看不透莫紹謙,而他卻知道我的死門在哪裏。這從來不是一個平等的遊戲,我又如何可以跟他分手?
隻有他可以選擇不玩了,而我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第二天悅瑩和趙高興又來看我,這次跟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慕振飛,他也買了花來,我覺得很幸福:“住個院你們都送我花?上次我住院你怎麽不送我?”
慕振飛說:“上次我們還不熟嘛。”
熟了就可以送花?這是什麽邏輯?
最後還是悅瑩告訴我:“你別聽他的,今天上午他在他們學校做報告,這花是一個學妹在後台送給他的。人家小姑娘含情脈脈,結果他跟人家說,正好,我有位朋友住院了,這花我可以轉送給她麽?把人小姑娘氣得,都快掉眼淚了。”
我聽得哈哈笑,牽動背上傷口都疼了,果然慕振飛還是那樣子,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片然後渾若無事。
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總是很熱鬧,莫紹謙的司機給我送晚飯來了,敲門我都沒聽見,直到他推開門我才發現有人來了。司機的表情似乎也挺意外,大概是沒想到病房裏會有這麽多人。但他馬上猜到這些都是我的同學,所以也隻是稍作打量,隻是他似乎連看了慕振飛兩眼。也不奇怪,慕振飛長得實在是太標致了,走大街上估計都有星探想拉他去拍廣告。司機將保溫桶擱在床頭櫃上,對我說:“童小姐,這是魚片粥,您趁熱吃。”
我道了謝,司機禮貌的對屋子裏其它人都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就退出去了。
趙高興問:“那位是什麽人?”
悅瑩知道,有次她看到司機來接我,所以她替我答了:“童雪男朋友的司機。”
趙高興被嚇了一跳:“童雪,你有男朋友?那你跟老大是怎麽回事?”
我斜睨了一眼慕振飛,他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不是早告訴你們了,我和童雪是普通朋友,你們誰都不信,現在信了吧。”
根據我資深八卦的經驗,當事人越否認緋聞,這緋聞就鬧得越厲害,所以我又狠狠瞪了慕振飛一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成心。
我沒想到蕭山今天也會來醫院,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悅瑩他們都已經走了,護工也去替我買橙子了,我一個人在病房裏用PSP玩飛車,正要車毀人亡的緊要關頭卻聽到敲門聲,我還以為是護工回來了,於是頭也沒抬,隻顧忙著玩遊戲:“請進。”
腳步聲很輕,我忽然像想到什麽似的,我以為我是聽錯了,或者我是在做夢,但原本按著按鍵的手指,不知不覺就鬆開了。
隔了這麽多年,我仍舊可以聽出他的腳步聲。
屏幕上的遊戲已經OVER了,我過了好幾秒鍾才抬起頭來,真的是蕭山。他仍舊穿著一身輕便的運動衫,手裏還拎著一袋東西,病房裏的白熾燈亮得驚人,而我隻覺得他又高又遠,站在那裏,仿佛遙不可及。
我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怎麽是你?”
他對我笑了笑:“昨天高興他說你病了,正巧我姥姥在這裏住院,我天天都來看她。本來也不知道你住哪間病房,幸好護士幫忙查到了。”
他把紙袋放在床頭櫃上,上頭有蛋糕店的徽圖字樣,他說:“就在醫院附近隨便買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還記得我生病的時候就喜歡吃甜食,但我可不敢自作多情,也許就像當年我們說好的,分手還是朋友。
我衝他笑了笑,終於找到一句話問他:“林姿嫻呢?她還好嗎?”
他頓了一下,才說:“她今天有課。”
其實我都覺得我自己很坦然的看著他,就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我明明是硬撐,可是比這更難的事我都已經撐過去了。
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因為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他大約也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沒過一分鍾就說:“那個……我晚上還有事,我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你是病人。”
他走了大約有兩三分鍾,我才一骨碌下了床,直接出病房,一口跑到走廊盡頭去,我知道那裏有個小小的天台,可以看到樓底下。
樓前的院子裏全種著洋槐樹,這個時候葉子都落盡了,細細的枝椏橫斜在路燈的光線中,像透明的玻璃缸中飄浮的水藻。我一眼就在水藻的脈絡裏找到那熟悉的身影,雖然那樣遠,雖然這麽高,但我看下去就找到了。那走路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是他。
他走的並不快,背影顯得有些單薄,這三年他一點也沒有胖,隻是又長高了。夜裏的風很冷,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就像當年每次快要上課的時候,我總是站在教室外的走廓,看著他從操場上跑回來。
那時候他總會抬起頭,遠遠衝我笑。‘
隻要他對著我一笑,我覺得連天都會晴了。
那是我的蕭山啊。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彎的地方,就像每一次夢到的那樣。腳下的水泥地開始發硬,然後又開始發軟,我像踩在棉花上,有點站不住的樣子,背上的傷口也疼,風吹得我瑟瑟發抖。
我卻一直在站在那裏,站到自己都覺得自己連骨頭都冷透了,才回病房去。護工已經回來了,正到處找我。她看著我打著赤腳走進來,嚇了一跳,忙給我打水讓我洗腳。
我把腳泡在滾燙的水裏,腳被燙得像針在紮,但我一動不動。我想著蕭山,想著他呆在這病房裏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其實他就來了那麽一小會兒,但隻需要一秒鍾,他就能讓我覺得生不如死。
他拿來的蛋糕我沒有吃,我怕我嚐一口都會哭,或者會發狂做出什麽事情來。所以我把蛋糕全送給護工了,她挺高興,拿回家去給她女兒吃。
從前蕭山給我什麽,我都會當寶貝一樣藏起來,哪怕是一塊橡皮,一個書夾。但現在我得對我自己狠心點,因為他不再是我的了。我得忘了他,無論如何,我都得忘了他。
蕭山說他天天來看姥姥,我卻一直再沒見過他,我也沒勇氣去查姥姥住在哪個科室哪間病房,雖然姥姥當年那麽疼我,但我避蕭山都來不及。悅瑩和趙高興雖然老來看我,但我不想向她打聽蕭山。
我會忘了他的。
出院那天我連悅瑩也攔住了,因為莫紹謙竟然打了電話,說來接我出院。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特意來接我出院的,因為我雖然天天看八卦小報,偶然我還看財經新聞。他的公司要收購本地的一家科技公司,我估計他是來主持大局的。但他順便來接我我還是覺得挺受寵若驚的,上次我讓他那麽生氣,我還以為他要把我一擱半年不理會,就是俗話說的“冷藏”。
我從來沒有在電視上看到過莫紹謙,連財經新聞都很少會有他公司的名字出現,即使出現也是輕描淡寫的消息,比如這次規模並不大的收購。莫紹謙是個低調的資本家,從來不亂出風頭。所以我挺好奇他上次為什麽跟蘇珊珊攪到一起,還十指緊扣過馬路,這太不像他的作風了。
到家之後,司機追上來遞給他一個袋子,他這才想起來似的,轉手遞給我:“給你的。”
好像也成慣例了,他每次生完氣就會送份禮物給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用意,大約他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下台階,表示他已經不再跟我計較。
我接過去:“謝謝。”
正要把盒子收起來,莫紹謙忽然問我:“不打開看看?”
我順從的把盒子打開,是寶石戒指。這紅寶石顏色不濃,雖然有指甲蓋那麽大,但估計價格也不會太貴。戒指鑲的樣式倒挺華麗,密密匝匝的碎鑽眾星捧月,真像某部電影裏的那隻鴿子蛋。
我把盒子關上,才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樣子,又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那部電影倒是我和他一塊兒看的,當時是國慶長假,我陪他在香港。那天正好他生意談完,在酒店喝過下午茶,兩個人都覺得偷得浮生半日閑。不知道怎麽就說到看電影,於是就去看了《色戒》。電影是廣東話版本,我一句也聽不懂,中間還睡著了。等我醒的時候就看到大銀幕上湯唯的特寫,她悵然的坐在一輛黃包車上,伸手撫摸著自己風衣的領子,我就留意她手指上那枚很大的戒指,而她神色淡遠漠然,不知道是在想什麽。
我睡得都稀裏糊塗了,就知道沒一會兒電影就結束了,回去的路上莫紹謙問我:“電影好看嗎?”
我想了半天,才說:“戒指很大很漂亮。”
他也不是沒送過我戒指,低調的六爪鑲,指環上照例刻著我的名字。說實話再好的鑽石也是石頭,我經常想那些刻了名字的鑽戒到時候賣得掉嗎,不行的話是不是我隻能賣裸鑽了。我把戒指放到保險櫃去,莫紹謙似乎不經意的拍了拍保險櫃:“這裏頭裝了多少了?”
我有意嬌嗔:“還不都是你送的。”
他揚起眉頭:“但你平常都不戴。”
我實話實說:“你送我的都那麽珠光寶氣,我一個學生,難道戴著上學?”
他似乎笑了一聲,把我拉到他懷裏去,有時候他喜歡抱我,就像抱可愛,但他每次都箍得太緊,讓人喘不過氣來。他的氣息就拂在我臉旁,癢癢的讓我覺得難受。他說:“今晚給你個機會好了,我們出去吃飯。”
他自己動手給我挑衣服,這還是第一次,我覺得他心情非常好,肯定是公事挺順當的。通常這時候我都會乖覺的哄他高興,他高興了我的日子也好過些。他給我選了一條寶藍的露背晚裝裙子,然後說:“配去年我送你的那套藍寶石首飾。”
等我換了裙子出來,他連鞋都替我挑好了。
其實我買衣服挺沒算計的,有時候跟悅瑩逛逛,有時候跟同學去淘小店,三十五十的T恤都挺漂亮。但莫紹謙嫌我品味差,所以好多時候就是店裏送了目錄來,我隨便一劃拉。反正這些名店服務都非常細致,隻要我在那裏買過一次衣服,碼號什麽他們都記得很詳細。

鞋是九寸的細高跟,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還買過這雙鞋,穿上後整個人都搖曳不定,唯一的好處終於不比莫紹謙矮太多了。
他太高,我如果穿平底鞋,永遠隻能仰望他。
他帶我去的餐廳也是新開張的,這城市最高的建築,半在空中的全玻璃地板餐廳,有恐高症的人一定不適應。好在餐廳時時放出幹冰,整個地板似乎陷在雲霧之中。
餐廳經理親自出來招呼我們,還送了香檳,我們坐的位置正好對著棋盤似的街市,這麽高俯瞰下去,一切都飄渺得好似布景。莫紹謙已經看完菜單,交給侍者:“就特別推薦吧。”
侍者問:“莫先生,是否立刻上菜?”
莫紹謙似乎有點漫不經心:“還有位客人,等他來了後再上菜。”
我沒想到除了我們還有別人,能讓莫紹謙等的人,真是架子大。我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我想他不至於無聊到真介紹蘇珊珊給我簽名吧?
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莫紹謙等的那個人,竟然是慕振飛。
服務生引著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都傻了。
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要麽是放幹冰放得我都有幻覺來,可那人真的是慕振飛。雖然他穿了西服,雖然他看上去很讓我覺得陌生,但他就是慕振飛。
慕振飛似乎也意外極了,但他隻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轉過頭看莫紹謙。
莫紹謙坐在那裏沒有動,隻讓他:“坐吧。”回頭吩咐服務生:“可以上菜了。”
我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了,隻覺得不敢抬頭,兩隻手擰著餐巾,就像那餐巾是我自己的脖子似的。

這是我頭一回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遇見我認識的人,羞恥心讓我有點透不過氣來,我鼓起勇氣說要去洗手間,但莫紹謙根本沒有理我,他不動聲色,隻看著慕振飛:“這個寒假你回公司實習,我已經交代過世邦,他會讓人帶著你。”
“寒假我約了登山協會的同學,要去爬山。”
莫紹謙的聲調似乎非常平靜:“爬山?去年在珠峰受的傷還讓你記不住教訓?你這麽做是對董事會不負責任。”
“有你對董事會負責就足夠了, 董事長。” 你別以為惹我生氣我就會放任你去不務正業,不管你有多少借口,這個寒假你得回公司實習。”慕振飛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那樣帥,露出迷人的小酒窩:“到時候再說吧。”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理我,都隻是跟對方說著話。
但我卻像呆在冰窟裏似的,連指尖都涼透了。服務生開始上菜,替我們斟上酒。莫紹謙終於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的傷口剛好,別喝酒。”然後讓人給我換了果汁。我連對他勉強笑笑都做不到,我隻想過慕振飛家境應該很好,可是我沒想過他會與莫紹謙有關係,而且關係還不淺。他會不會是莫紹謙的兒子--不,莫紹謙今年才三十二歲,他不可能有念大學的兒子。那也許是他弟弟,可是為什麽又不姓莫呢?我雖然對莫紹謙知道的不多,但隱約也聽說他父親是白手起家,正趕上了經濟騰飛,從化工廠開始,後來做碼頭集裝箱,一手開創出不凡的基業。可是他父親正方盛年的時候突然去世,於是,弱冠之齡的莫紹謙被迫從國外中斷學業回來,開始主持大局。他原本學的就是工商管理,十餘年下來,百尺竿頭更近一步。資本家的身世素來都帶點傳奇色彩,有錢人嘛,TVB拍得都爛了。
我對豪門恩怨沒有興趣,其實慕振飛是莫紹謙什麽人又關我什麽事?慕振飛知道了我的身份,頂多就是鄙夷我,以後將我視作路人罷了。
我不在乎,我想通了,決定大吃一頓這裏的招牌菜。
飯菜吃到一半莫紹謙因為接聽一個電話,走開了大約十來分鍾,座位上隻剩我和慕振飛。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依舊吃我最愛吃的銀魚羹。慕振飛也沒說話,他吃東西的樣子真斯文,有條不紊,簡直像老師平常在實驗室做示範的樣子,燒杯試管,樣樣都擺弄得得心應手,簡直讓我看得心裏發慌。
莫紹謙回來後也沒再跟他多交談。三個人在餐桌上都安靜得出奇,結果就是我吃得很飽,連最後的甜點都吃不下去了。莫紹謙對慕振飛說:“讓司機送你回去。”“不用。”“實習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話還沒說完,慕振飛終於顯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麵,似乎是有點孩子氣的不耐煩:“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轟頂了,所以我都有點麻木了。
回去的車上我很安分地端坐著,看著車窗外迷離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景總是這樣嘈雜喧鬧。我知道是莫紹謙的司機認出了慕振飛,所以莫紹謙才會安排今天晚上的飯局。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飯局”這兩個字,真是一個局,以吃飯為借口設下的局。整個晚上莫紹謙都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反正我從來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或者他就是單純地警告我,離慕振飛遠點,其實哪用費這麽大的周折,他隻要告訴我慕振飛是他的小舅子,我保證跑得比哪吒還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邊的事,我都會主動自覺回避得遠遠的,何況是他太太的親弟弟。
到家後我訕訕地說:“這種錯誤我以後不會犯了。”
他一邊解袖扣一邊看了我一眼:“這樣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處理第二次。”
其實真冤枉慕振飛和我了,我敢擔保慕振飛對我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我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真的。到現在我倒有點害怕慕振飛那個沉著勁兒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動聲色了,以前的慕振飛也太不動聲色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慕紹謙的不正當關係,我自認為是瞞得很好的,學校應該沒人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有的事也許不過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飛卻這樣沉著,按一般常理,怎麽樣他都應該替自己姐姐出頭吧?或者慕紹謙也太大膽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狀,然後太太跟他大鬧?我突然心時發寒,因為我想起我當初是怎麽認識慕振飛的,他不會早就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所以故意拿手機扔我的嗎?
這兩個男人都深不可測得讓我覺得害怕。
莫紹謙把這事形容為一件蠢事,我也覺得自己蠢極了,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莫紹謙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愛一樣磨蹭到他身邊,琢磨著還要不要繼續對他檢討,或者犧牲一下色相含糊過去。我還在鼠首兩端,他卻沒給我時間繼續考慮,他充分把時間利用在我的犧牲色相上。
莫紹謙走後,我重新恢複平靜的校園生活。上課、下課、吃飯,打水,慕振飛似乎也憑空消失了,再不見蹤影。悅瑩起妝對這事還挺納悶的,我嘻嘻哈哈:“難道真讓人替我打一年的開水啊,那是玩笑話,再說他們要畢業了,忙著呢。”
我沒細打聽,但這年頭大四的學生,哪個不忙得要命,不出國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況慕振飛這種前程遠大的風雲人物。謝天謝地我和慕振飛的緋聞徹底成了過去時,我主動縮小了自己的活動範圍,也不跟著悅瑩和趙高興他們蹭飯了,為了避免遇見慕振飛,我躲的人越來越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還要躲多少人,因為見不得光。
我沒躲過去的人是林姿嫻,不知道她怎麽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的,也許是上次吃羊肉時我自己曾多嘴告訴過她。上次我說了太多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記不住我說了些什麽,就記得自己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似乎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事實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來,擋也擋不住。
我在寢室裏磨蹭了半天,又換衣服又梳頭發,眼睜睜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住包包下樓,去見林姿嫻。
林姿嫻將我約在西門外的一家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因為主要做學生生意,甜口和飲口價格都不貴。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嫻則要了綠茶,然後下意識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我情緒一緊張就愛咬東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飲料管,莫紹謙糾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過來,一緊張我仍然犯這老毛病。
這家店我還是第一次來,店不大但音樂很輕柔。這種地方很適合談話。林姿嫻在電話裏說想和我談談,但我壓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談什麽。
今天的太陽很好,從大玻璃窗子裏透進來,正好斜照著她麵前那隻剔透的玻璃杯,裏麵浮浮沉沉,是鮮翠的茶葉,慢慢地在水中舒展開來。
初冬柔和的陽光也映在她的臉上,我覺得她似乎沒睡好,因為連她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似乎也是微腫的。我正看得出神,她忽然對我笑了笑,從包裏拿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支,問我:“抽煙嗎?”
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在我印象裏整個高中時代她一直是淑女,係出名門,循規蹈矩,怎麽也不會有抽煙這種惡習。我本能地搖了搖頭,她已經嫻熟地拿出打火機點上,對我說:“大一那年學會的,然後就戒不了了。”她頓了頓,對著我莞爾一笑,“很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戒不了了。”我看著吞雲吐霧的她,隻覺得陌生又遙遠,隔著淡淡的青白煙霧,她脂粉未施的臉龐一如從前光潔飽滿,讓我想起高中時光,那時候我們還坐在教室裏,每天沒心沒肺地應付著老師,應付著考試,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而如今,青春已經是手中沙,越是試圖握緊越失去得快。
她終於開口,仍舊是那副淡淡的口氣,卻狠狠地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裏:“童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麽事?”
冬季淡淡的陽光下,她濃密的長睫毛卻像夏日雨後池塘邊紛繁的蜻蜓,棲息著雲影天光,紛亂得讓人看不懂。她說:“蕭山的姥姥上星期過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蕭山說姥姥在住院,我還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非曲直畏首畏尾怕再見到蕭山,終究沒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長期在國外,姥姥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請了三天喪假,原本早就應該回來上課了,可是他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電話關機,沒有回宿舍,沒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說:“我沒有見過他。”
“我知道。”林姿嫻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著我。“隻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經全都找過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擔心再曠課的話係裏就瞞不住了,我不想因為這事給他的前途帶來什麽麻煩,你如果能見到他,能不在勸勸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著林姿嫻,一貫心高氣傲的她肯來對我說這些話,一定是真的絕望。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裏去找他,自從他離開我,我就再沒辦法把他找回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課,我陪著林姿嫻又去找了幾個地方,打電話給蕭山考到外地去的幾個要好的同學,蕭山也沒有和他們聯絡過。我們甚至還去了高中時的母校,那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踏入的地方。學生們正好放學,偌大的操場上有不少人冒著寒風在打籃球。聽著熟悉的籃球“砰砰”落地聲,我和林姿嫻站在操場旁,悵然若失地看著那些英姿勃發的少年。
一無所獲,從中學出來天已經快黑了。我又累又餓,而林姿嫻卻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裏。如果你想到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獨自搭地鐵回學校去,剛出地鐵站,忽然發現下雪了,寒風卷著細小的雪片,吹在人臉上仿佛刀割一般。晶瑩細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燈下,似乎一片紛揚零亂的花。
記得和蕭山分手,也是這樣的一個陰冷的傍晚,天氣陰沉沉得似要下雪。
我還記得那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穿著校服,遠遠就可以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立在花壇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區,花壇裏原種著常青樹,暮色漸起,隱隱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籬,而他就站在這藩籬前,我低著頭把手插在兜裏。因為下來得匆忙,連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頭在兜裏仍舊是冰涼冰涼的。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從好幾天前開始,我們兩人就已經陷入這種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對他說話,他也對我若即若離。零零碎碎,樣樣都讓我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是無處傾訴的,夾雜在複雜微妙的情緒裏。我想媽媽,我想如果我有家,我會好過很多。可是我處了下風,因為我沒有家,我隻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裏站了一會兒,我很怕舅舅快要回來了,要是讓舅舅或者舅媽看到我和一個男生站在這裏,那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說:“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氣我答應和林姿嫻一起辦英文校報?”
他一開口的語氣就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頭就走的衝動——很久前曾經做過的一道語文練習題,題目是什麽都忘了,是關於《紅樓夢》裏的一段,下麵有四個選項,其中有一項答案是:“這段文字說明寶玉和黛玉性格不合,從根本上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
當時我第一個就將它排除了,還覺得這是什麽選項啊,簡直是可笑。寶黛怎麽可能性格不和?他們心心相印,他們的愛情悲劇應該是萬惡的封建體製導致的———誰知道標準答案竟然真是這個性格不合,讓我震驚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讓林妹妹吐血焚稿的,隻有寶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強裝出鎮定的樣子:“你和林姿嫻辦報紙關我什麽事,我為什麽要生氣?”
“你這不是生氣是什麽?”他反倒咄咄逼人,“你為什麽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我遠遠看著他,他眉峰微蹙,顯然是生氣於我的無理取鬧,在他心裏我就是無理取鬧。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憚他和林姿嫻的關係,因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將他們視作金童玉女的一對兒,而我是無意間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時時擔憂王子會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點心灰意冷了:“隨便你和誰辦報,和誰交往,反正都跟我沒關係。”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噎了一下,過了沒幾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他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擇言,我說:“我想什麽也跟你沒關係。”他滿不在乎地說:“既然這樣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裏似乎被針刺得一跳,仿佛沒有聽清楚他說了句什麽,以前我們也鬧過幾次別扭,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抿此了嘴唇也咬緊了牙齒,防止它們發出顫抖的聲音,臉上卻若無其事。我一度以為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現在全世界都將我摒棄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間變回來了,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清楚而尖銳:“那就分手吧。”
他轉身就走了,毫不留戀地大步走遠,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冷到全身發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到這個黃錯,夢到他的這個轉身,我在夢裏一次次哭醒,可就沒有勇氣追上去拉住他,告訴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注定有一個人,雖然他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忘記他,需要用盡一生。
我獨自從地鐵站走回學校,沒有打車,也沒有坐公交。走得我很累很累。在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著蕭山,我有好久沒有這樣想過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開這個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東西把我對他的思念掩埋了起來,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時間很少很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奢侈。
等我走回學校,食堂早就關門了,我拖著已經凍得發麻的兩隻腳,又去了西門外的小店,隨便要了一碗刀削麵。麵還沒上來,拿著一次性筷
子,無意摩沙著上麵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測蕭山到底會到哪裏去。他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會不會獨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我失去過
至親,我知道那是一種如何令人發狂的痛苦。沒有人可以勸慰,因為根本沒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經曆。
父母去世後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隻想著爸爸媽媽為什麽這樣殘忍,為什麽不帶著我一起走呢?怎麽舍得把我一個人撇下,讓我受這樣的痛苦。
那時候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就像個活死人一樣。
老板把熱氣騰騰的刀削麵端上來了,我忽然想到了——不管是不是,我要去看看。我連麵都沒吃,擱下錢就走了。

我知道我在給自己找借口,當我搭著城際快線,前往領近的T市,我看著車窗外鐵路沿線的燈光一閃而過,隻覺得胃裏空空的,腦子裏也一片空空的。其實我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吧,因為他離開了我這麽久,不論他是不是會在那裏,那麽我去看看也好。
下了火車已經是清晨,我打了個的士,告訴司機地址。城市仿佛剛剛從睡眼惺鬆中醒來,街頭車流並不多,路燈還沒有熄滅,在拂曉的晨霧中寂寞地亮著,我想起蕭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到T市來,是高二放暑假的時候。蕭山的姥爺姥姥原來在這裏有套老房子,原來是他給小姨住,後來他小姨移民了,老房子就空在那兒了。那天他曾帶著我走遍附近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在他小時候這裏的情形。
出租車停在巷口,司機打開燈找給我零錢,我倉促朝車窗外看了看,不知道那家麵館還在不在。應該早就沒有了吧。這世界物換星移,日新月異。
早晨的風很冷,我沿著巷子往裏走,這裏都是有些年頭的家屬區,兩側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牆。我差點迷路,最後才找著小區的院門。門衛室裏還亮著燈,可是沒看到有人,大鐵門關著,可是小鐵門開著。有晨歸的人在吃力地搬動電瓶車,車子的腳踏在門檻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我跟在那人後麵走進去,門衛也沒出來盤問我。
我沒有覺得慶幸,因為我一直在發抖,連步子都邁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害怕。
老式的樓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獸,蹲伏在清晨朦朧的光線裏。我在中間穿梭來去,可是所有的樓房幾乎一模一樣,我仰起頭來,隻能看到隆冬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腿腳發軟,終於就勢坐在了花壇上。花壇貼著次磚,冰冷沁骨。這麽遠看過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識,有幾間窗口亮著燈,有清晨鍛煉身體的老人在寒風中慢跑——我坐在花壇上,筋疲力盡,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滲透了涼意,兩隻腳凍得發麻,腿也開始抽筋,但我不想動彈。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凍死之前,其實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凍死在這裏,也應該是幸福的。隔了這幾年,我把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埋葬,我以為自己已經把自己放逐,可是卻像個瘋子似的跑到這裏來。
對麵的牆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麵用粉筆寫著字:“許友友愛周小。”筆跡歪歪扭扭,或者隻是不懂事的小學生。小時候常常有無聊的孩子做這樣的事情,拿著粉筆在不起眼的牆角塗鴉。惡作劇般寫上誰誰愛誰誰,那時候根本不懂得愛是什麽,隻是覺得這個字很神秘,一旦被誰寫在牆上要生氣好幾天。直到懂得,才知道原來這個字如此令人絕望。
我不知道在那裏坐了多久,天氣太冷,冷到我的腦子都快要被凍住了。我拿手機的時候,似乎都能聽見自己被凍僵的關節在嘎嘎作響。
我打了個電話給林姿嫻,她的聲音還帶著朦朧的睡意,我看到手機上的時間,是早晨七點鍾。我連舌頭都凍僵了,口齒不清地告訴她:“我猜到蕭山可能在哪兒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問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記一下。”
我把地址什麽的都告訴了她,她向我謝了又謝,或者隻有真的愛一個人,才會這樣在意他的安危,這樣在意他的快樂。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掛斷電話,然後把頭垂進雙膝。
我根本沒有勇氣麵對過去,等我鼓起勇氣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再找到蕭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車,車上的暖氣才讓我回過神來。我很餓,走去餐車點了一碗麵,大師傅一會兒就做好了。
麵盛在偌大一隻碗裏,湯倒是不少,隻是有一股調料的味道。餐車上鋪著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車走得極穩,麵湯微微地蕩漾著,我慢慢地摩裟著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車剛剛駛離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條巷口小店的刀削麵特好吃。因為蕭山曾帶我去過。我還記得特別辣,蕭山被辣得鼻尖都紅紅的,滿額頭都是晶瑩剔透的細汗。
他悄悄告訴我:“我小時候就是在這裏學會用筷子吃麵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來怎麽吃?用手嗎?”
他說:“當然是用叉子啊。”
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笑的樣子,亮晶晶的眼睛裏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個暑假,因為我拿到了獎學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借口出來,和蕭山在一起。我們去公園裏劃船,他帶我去遊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們甚至偷偷買了火車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國去了,鑰匙交給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裏。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躲到這裏來,因為小時候姥姥姥爺就住在T市,我在這座城市呆的時間最久。那時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國內,老式的家屬區其實很熱鬧,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大家一起玩遊戲,我覺得在這裏過暑假是最快樂的事。”他有些郝然地微笑,“他們叫我小洋人,因為剛回來時我的中文總講得不好,普通話還沒有英文流利。還有,不會用筷子吃麵條。”
蕭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當時他正在廚房裏切蕃茄,連頭也不抬:“左撇子怎麽啦,左撇子也比不會做飯的人強。”
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再招惹他,難得有空無讓人又一應俱全的老房子任我們大鬧天宮,我興衝衝地提出要自己做飯,也是我鬧這要去買菜。T城的夏天非常熱,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從超市出來走了沒幾步,簡直一身汗。路邊有賣冷飲的冰櫃,蕭山買了鹽水冰棍給我:“嚐嚐,我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覺得比所有冰激淩都好吃。”
我一路吮著鹽水冰棍,跟著他走回去,覺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帶著,什麽事都不用管。那種感覺奇妙又安心。
等回到老房子裏,兩個人都滿頭大汗,對著嗡嗡作響的老空調吹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
蕭山問我:“你會做什麽菜?”
我眼睛也不眨地告訴他:“蛋炒飯。”
最後還是蕭山大展身手,雖然他水平也不怎麽樣。我倆擠在廚房裏亂作一團,我堅持番茄和蛋是一齊下鍋的,蕭山說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後油鍋燒熱了,一看見他把番茄倒進去,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進去。
剛燒開的油鍋很熱,蛋液被炸得飛濺到我手上,燙得我大叫了一聲,蕭山抓著我的手就擱到了水龍頭下,一邊衝一邊著急:“燙哪兒了?”
涼涼的自來水從手背滑過,被燙到的地方漸漸麻木。蕭山的胳膊還扶在我的腰裏,他的手真熱,掌心滾燙,隔著薄薄的 的裙子,我隻覺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塊烙鐵,燙得讓我心裏發慌。我覺得不現在,訕訕地說:“不疼了…”
廚房裏很熱,抽油煙機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夏日的午後,仿佛萬籟俱寂,連客廳裏電視的聲音都仿佛隔世般恍惚。樓上樓下都寂若空城,我心跳得近乎發虛,而他的臉慢慢低下來,他比我高許多,這麽近的視野裏,他的睫毛真長,真密,那密密的睫毛直朝我壓過來,我都嚇得傻了。兩唇相觸的一刹那,我隻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隻油鍋,轟的一聲隻差沒有燃起來。
所有水分都似從體內蒸騰,當他的唇終於離開我的唇的時候,我的臉一定紅得像番茄了。我覺得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他連脖子都紅了,我腦子裏直發暈,就像是中了暑,透不過來氣。
“吸氣啊!”他的聲音很低,仿佛喑啞的喃喃,而我真的連呼吸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狽地喘了口氣。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幹嗎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凶巴巴的,其實更多的是覺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漲紅著臉,手還抓著我的腰,像是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油鍋還在滋滋地響,我推開蕭山跑過去拿起鍋鏟,幸好還沒有糊,我拿著鍋鏟把番茄和蛋炒來炒去,腦子裏還是暈乎乎的。而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不吭聲。
我把火關了,盡量若無其事地回頭問他:“盤子呢?”
後來這盤番茄炒蛋端到飯桌上,蕭山先挾了一筷子,我才想起來沒有放鹽。可是那樣老大一盤,竟然也被我和蕭山吃完了。
少年時代的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沒有任何調料,那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吧。 我從T市回到學校就感冒了,一連幾天發燒,連期末的頭兩場考試都是稀裏糊塗在高燒裏過去的。雖然去校醫院掛了幾瓶點滴,但每天早上總是準時地燒起來,吃點退燒藥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燒起來,這樣反反複複,好似一場拉鋸戰。
悅瑩唉聲歎氣,“我又不是傾國傾城的貌,你卻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我捧著大杯子一邊喝泡騰片一邊有氣無力地反駁:“我隻是流年不利,哪裏多愁多病了。”
悅瑩嗤笑:“得了,你還可以說天涼好個秋。”。
是啊,天涼好個秋,隻不過現在是冬天了。隻有我這樣的傻子才會在室外凍大半天,結果就是感冒得無以複加。我去附二醫院看了門診,醫生給我開了三天的點滴。在做皮試的時候,我收到林姿嫻的短信,告訴我說蕭山已經回去上課了,叫我別再擔心,還說下次有機會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禮,就像她一貫做人的方式。她並沒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蕭山,我也沒有問。我想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論對她而言,還是對我而言。
三天後針打完了,我的燒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必修課很多,沒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試季節,校園裏的氣氛都會顯得格外的沉靜與緊張,連圖書館自修室都會人滿為患。就在這時候,我們學校出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是關於何羽洋的。
起因是校內BBS上突然爆出來一個帖子,說是何羽洋被娛樂圈某著名製作人“潛規則”,還附了一張何羽洋坐在奔馳車上的照片。
全校的學生一定都很閑,因為他們在考試季還有閑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遠景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南門,最無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車究竟是奔馳的哪個係列。沒過多久這張帖子就被轉載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論壇,標題也被人惡意竄改為“X大校花被人包養,豪華大奔接送上學”。
一時間輿論嘩然,何羽洋正好結束節目錄製,回學校來參加期末考試。校園裏認出她的人總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雖然不當著她的麵議論,可是也免不了背地裏嘀咕。悅瑩和何羽洋是老鄉,關係又特別好,氣得和班上的女生吵了一架。係裏的領導終於把何羽洋找去談心,回來的時候何羽洋眼圈都紅了。她委屈地告訴我們:“其實那車是我叔叔的車,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
悅瑩在BBS上替何羽洋辯解,沒想到誰也不信,一個個嘴毒得特別難聽:“她說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騙三歲小孩呢?別丟我們X大的臉了。”。
還有人罵悅瑩:“這麽賣力地替她說話,難道你也是被包養的?”。
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說悅瑩肯定也是小三。
悅瑩氣得當場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嚎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頭拍著門,急得隻跳腳:“你和他們一般見識做什麽?悅瑩!悅瑩你出來啊!”。
最後悅瑩哭得累了,終於把門打開,我把她拖出來,我給她擰了冷毛巾敷臉,她才對我說了一些事情。。“我媽就是因為我爸在外頭亂搞,活活被他氣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臉!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結婚了…就是為了他的錢!就是為了他的錢…我媽住在醫院裏,竟然還有女人跑到醫院去騷擾她…我恨不得吃她們的肉,剝她們的皮…”悅瑩按著毛巾,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後來我媽死的時候,我對我爸說,那些女人,我絕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會放過。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學習,我會接手家裏的生意,等我回來的時候,那些賤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悅瑩從來沒有對我講過她媽媽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咬牙切齒地罵過人,森森的寒氣從我心裏湧起來,我突然有點站不住了,扶著桌子坐下來。我想想了莫紹謙,我想起了他的太太,或者她也正像悅瑩這樣痛恨著我。這世上我做了最不道德的事情,不論出於何種原因,我都沒有臉再安慰悅瑩。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為她是新秀主持人,貼子在公眾論壇上被炒成了熱門話題,最後一番紛擾之後,有網友竟然憑著照片中的車牌尾號,就搜出這車是屬於哪家公司名下。然後順藤摸瓜,查出這家公司的老總是何羽洋的親叔叔,總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貼子終於漸漸沉寂下去,何羽洋隻差額手稱慶:“幸好這世上有人肉搜索,總算證明我不是小三。”
悅瑩請她吃飯替她壓驚,笑嘻嘻地勾著她的肩:“你要真敢當小三,我先剝了你的皮。”
三個人裏麵,我笑得最難看。
我越來越害怕麵對悅瑩,自從知道悅瑩媽媽的事情,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可是我實在沒有勇氣對悅瑩說出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我連蕭山都沒有了,我沒有勇氣再對著最好的朋友坦白,承認我那光鮮外衣下的醜陋生活,如果悅瑩知道——她一定不會剝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會再理我。
在這世上,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考試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別嚴,出的題目特別變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如同悅瑩,也在考完後哀歎:“完了完了完了,我隻怕要掛科了。
本校BBS上曾經說過,沒有掛科的大學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學校的BBS很熱鬧,雖然大家都忙著考試,可是何羽洋的事鬧得很大,剛剛平息下去,校內BBS忽然又爆出一張貼,標題就叫:“看看X大校門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華名車。”
這次的貼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為我們學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全國都聲句顯赫,公眾論壇對這樣的話題顯然也最有舉,貼子迅速被轉貼然後聲勢越來越大。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說實話之前我還不覺得,看了這貼子才真的感到學校裏也藏龍臥虎,發貼的人一口氣爆了十幾張照片,都是在我們學校的南門或東門外拍的,各種名車一色俱全,從奔馳寶馬一直到Q7路虎,簡直像是豪華車展。
校內BBS自然一片嘩然,因為這些車真是來接女生的居多,男生們話說得自然難聽,女生們也覺得憤然不平,尤其是悅瑩,因為她也不幸上鏡了。她爸爸的司機周末來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來放到互聯網上。雖然沒拍到她的臉,車牌號也被塗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認出了是她。悅瑩的照片被迅速轉載,稱為“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從她爸司機開來的那部加長的林肯車,到悅瑩手腕上的範思哲時尚表,再到悅瑩背的那個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達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沒有拍到臉,何羽洋專程打電話慰問悅瑩:“就當體驗一下什麽是公眾人物嗎。”
悅瑩很鬱悶卻也很淡定:“熱鬧幾天就過去了。”
幸好係裏的女生好像沒人認出那是悅瑩,最近我們係考試又多雙難,大部分人要麽沒有閑心關心BBS上在八卦什麽,要麽沒有閑力去多想照片裏的人會是誰。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而下。考完最後一門的下午,為了放鬆,我和悅瑩去西門吃晚飯,回到寢室天已經黑了,走廊裏有女生在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且隱約是提到我們寢室的寢室號。我和悅瑩走近的時候,那幾個女生卻突兀地都停了下來,尷尬地看了我倆一眼。
悅瑩似乎有不妙的預感,低聲對我說:“不會我那張照片被人認出來了吧?“我也很替她擔心,我倆回一寢室就飛快地打開各自的筆記本上網,在校內BBS有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張貼後,已經有了個紅紅的‘hot’,兩天沒看又多了許多回複,我直接往後拉到最後一頁,所有的回貼都排山倒海般重複引用著一張照片,我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再也喘不上一口氣。
那張照片非常清楚,雖然是遠焦,可明顯是專業像素下的取景,角度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像是偷拍。照片中的我正從車上下來,那部黑色邁巴赫車門都還未及關上,被一同攝入鏡頭。
車牌照例被做了PS的處理,而我的臉卻毫無遮掩,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鏡頭下的自己,隻覺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照片並不是在我們校門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裏的事,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想不出來這會是哪一天——應該是莫紹謙某次帶我出去吃飯的時候。因為照片中我梳著發,穿一條小禮服裙子,頸上還戴著珠寶。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會穿成這樣,更不會戴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可是照片中隻有我和半輛作為背景的邁巴赫,並沒有莫紹謙。我什麽都想不出來,隻是手指機械地往下拉動著滾動條,所有的回貼都在驚歎,有人說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X大女生”,有人在嘖嘖讚歎我脖子上的那條項鏈,有人在議論我拿的手包,還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禮服品牌,更多的人在關注我身後的那部車,它的雙M標記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斷地有人提到它的價格。
我用發抖的手想要關掉頁麵,按了幾次竟然都沒有對準那個小叉,隔著桌子悅瑩正看著我,貼子裏曝光的名車那麽多,我卻是唯一被拍到正臉的一個。悅瑩意外之餘還極力地安慰我:“你別怕,有個有錢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這種照片侵犯隱私,可以投訴要求刪除。”
隻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我寧可自己是隻鴕鳥,可以把頭埋在沙子裏,什麽都不要理。當下悅瑩替我向版主發了投訴貼,要求刪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刪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適得其反並且越演越烈,另一張新貼冒了出來,主題就是:“童雪是被有錢的有媽之夫包養,這樣的二奶學生真是X大之恥。”
發貼人的ID我沒有見過,而下麵的跟貼已經一片嘩然。有人恍然大悟地連稱怪不得;有人不信,說童雪我認識,學習刻苦,平常在係裏也與眾人無異;有些人已經開始反唇相譏,質疑照片中那些根本不屬於大學生活的東西;有人用了無數個驚歎號說不會吧我們學校竟然真有這種女生——貼子在迅速地翻頁,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看,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從一開始,我早就想過。我關掉筆記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悅瑩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沒有聽到。我不知道誰會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我不知道是誰拍了這張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誰把它發到網上,揭破我妄圖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飛煙滅,我原以為可以虛偽地生活,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學,我原以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醜陋最難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這都是報應,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報應。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遲早會受到這樣的報應。
悅瑩在走廊裏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麽對她說,我說不出來,不知道怎樣麵對,隻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語。悅瑩的眼睛似有淚光,可是忽地一閃就不見了,她固執地問我:“那是真的嗎?”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終於還是傷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還是傷害到她。我根本沒辦法回答她,悅瑩漸漸從錯愕與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憤怒地質問:“你怎麽可以這樣?”
我怎麽可以這樣?
我答不出來。
悅瑩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裏:“你明知道我最恨這種女人,你明知道我媽媽是怎麽死的!我發過誓不饒過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這麽久的朋友,你什麽都知道,你為什麽這樣?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麽可以這樣騙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什麽都知道,悅瑩這樣相信我,什麽都告訴我,我什麽都知道,可是我無法解釋自己做過的一切。
悅瑩的聲音又利又尖,隔壁寢室有人探頭出來看,我無法麵對悅瑩,雖然我根本不願意傷害悅瑩,我聲音很小很小:“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悅瑩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痕,她對我著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悅瑩返身衝進了教室,然後狠狠摔上了門。
我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裏,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上,又高又遠的光。我的視線是模糊的,隻覺得臉上又痛又辣,鞭撻著我。我腦海中浮現出悅瑩眼中的淚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她——我用最惡劣最醜陋的真相傷害到她,悅瑩從此不會再理我了。
已經快熄燈了,樓道裏有腳步聲,自習回來的女生在哼著歌上樓。遠處傳來水響,不知道誰在洗衣服,還有隱約的說笑聲,整個世界都像是離我遠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一切都變得那樣遙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這裏,不然整幢樓的人都會出來看著我,所有的人隻要上校內BBS就會知道這一切,我再無顏麵站在這裏,再無顏麵對著同學。
我不知道怎樣走出的校園,一路上我盡揀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門後就是車水馬龍的筆直的大街,我看著那些滾滾車流,無數紅色的尾燈,就像一條蜿蜒的燈海在緩緩流動,我看著這條熙攘的車河,想著自己要不要一頭撞進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後就永遠不需要再麵對這一切。
我沒有帶包,人行道上有公用電話,我走過去摘下聽筒。我想打電話,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任何一個號碼可以撥出去。我的手指在發抖,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和爸爸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自己抖得厲害,可是沒有哭。四周嘈雜喧嘩的人聲,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公交車報站的聲音,行人走路的聲音,統統朝我耳中塞進來,像是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我的腦裏。
可是又靜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我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強顏歡笑,我若無其事地讀書,在所有同學麵前假裝和她們一樣,可是今天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齷齪而肮髒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見人的真麵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剝了衣裳,赤裸裸扔在眾人麵前,任由他們目光的踐踏。我根本沒有地方叫冤,因為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城市這樣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蹲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我:“童雪,你不要緊吧?”我恍惚以為聽錯了,悅瑩她不會再追出來找我,我抬起頭來,看到是個陌生的女生。她又問了一遍,原來果真是我聽錯了,她問的是:“同學,你不要緊吧?”她身邊站著個男生,兩人像是剛從校外回來,典型的一對校園情侶。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熱心地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我身後就是聲名顯赫的百年名校,當初踏進校門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無顏麵承認自己是它的學子,我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鼓起勇氣,向她借了一塊錢,說想給家裏打電話,身上又沒帶零錢。
她遲疑了一下,畢竟這年頭騙子很多,可是隻要一塊錢的騙子應該不多吧。最後她掏給了我一個硬幣,然後狐疑地挽著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幣投進電話,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號,隻撥了三個號碼,我就掛掉了。
我有什麽臉打電話給蕭山?
我全身發抖,想著蕭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攤泥,隨時隨地就要癱在那裏,被千人踩萬人踏,我有什麽臉再見蕭山?
我寧可我還是死了的好。
我換了一個號碼,撥莫紹謙的手機號,我從來沒有主動打給他,雖然我曾經被迫記熟他的私人號碼。聽筒那端是長久的忙音,沒有人接。我等了很久,終於絕望。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我還可以往哪裏去?
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個街心公園。公園裏有路燈,不時有人經過,並不顯得冷清。有個流浪漢在長椅上整理他撿到的純淨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個個踩癟,然後塞進一個肮髒的垃圾袋。我大約站了很久,因為他抬起頭來,衝我咧嘴一笑。他臉上很髒,牙很白,笑的時候才讓我看出,原來他是個瘋子。
我被他的笑嚇著了,落荒而逃。
經過櫥窗時,我從燈光的反射裏看到自已驚惶的影子,我的臉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個瘋子一樣。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有空,沒有爸爸和媽媽,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到夜深人靜,連馬路上的車都漸漸少了,然後看到路邊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我又渴又冷,裏麵明亮的燈光誘惑著我,推門進去,暖氣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覺得全身麻痹。
我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下,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那裏再不願意動彈。這裏又暖又明亮,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燃火柴後看到的天堂。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和蕭山坐在同樣窗明幾淨的店堂裏,那時他疊給我一隻紙鶴,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把紙鶴藏在大衣口袋裏帶回家去。那時這小小的大膽,給了自己很多快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當看到筆記本裏那枚紙鶴的時候,心裏湧動的總是絲絲酸涼的甜蜜。
那時的我們是多麽的青春年少,而不過短短數載,一切都已經不堪回首。在這最無力的時刻,我對蕭山的想念擊垮了一切,我從來沒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個假設句又出現了,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這些自欺,我什麽都沒有了,很多年前如果我不騙自己,我早就已經活不下去。苟延殘喘到了今天,我還是想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這樣的。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蕭山也不會。
我明知道我不應該這樣想,我明知道這樣的自欺很可憐,可是我還有什麽?除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還有什麽呢?
服務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的樣子一定是失魂落魄。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走過來問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我問:“能不能借下電話?”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機來給我用。
我撥通了蕭山的手機,按號碼的時候我的手都在發抖,我覺得我沒有勇氣等到接通,他的聲音在遙遠的彼端響起的時候,我還是隻想掛斷電話。
他說了“你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想我在哭。他於是又問我是誰,連問了好幾遍,我想著要掛斷電話,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倉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聲音是這世上的魔法,隻這兩個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裝都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聲來。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童雪”,過去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那樣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壓在心底最深的那個深淵,可是我抑製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想他,他刻在我的骨子裏,等我剝盡自己皮肉的時候他就會顯露出來。他在電話那端焦急起來:“你怎麽了?你在哪裏?童雪,是你嗎?童雪?”
我很想號陶大哭,在他終於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可是,我隻是淌著眼淚,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他慢慢地鎮定下來,一邊勸我,一邊詢問我所在的地方。服務員好奇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我,我把街對麵大樓頂端的名字告訴他,蕭山說:“你千萬別走開,我馬上就來。”
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這些年來這樣的假設句讓我可以活到今天,如果蕭山知道,他永遠不會像別人那樣對我,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他仍舊會來找我。
當蕭山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說了什麽,我抓著他的袖子,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說著什麽,我一直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噩夢,夢到現在,我終於看到了蕭山,他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就像是我無數次企盼過的那樣——當他站在我的麵前,我仍舊覺得這一切是夢境,不然他不會來,他不會出現在這裏。直到他將我帶上了出租車,並且給了我一包紙巾,我才不可抑製終於崩潰,把臉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著他,不管我在什麽地方,我一直奢望著他會回來。
他把我帶到了一套房子裏,房間很亂,顯得沒怎麽收拾,我沒心思想什麽。他拿了毛巾讓我先去洗臉,我在洗臉台前放著水,怔怔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哭得太久了。可是即使不是這樣,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從前那個童雪了。
我無法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心亂如麻,我理不出任何頭緒,我什麽也不想麵對。
我出來的時候,蕭山正坐在窗前吸煙。
我從來沒有看到蕭山吸煙的樣子,在快餐店剛剛看到他的刹那,我覺得他就像是從昨天直接走過來,拖著我的手,一路並沒有放。可是現在,他離我陌生而遙遠,幾乎是另一個人,我不認得的另一個人。
我在沙發中坐下來,蕭山把煙掐掉了。他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的聲音很小,我仰著臉看著他,幾乎是哀求:“帶我走好不好,隨便到哪裏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癡心妄想,我一直癡心妄想有一天蕭山會回來,他會找到我,然後帶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蕭山了,他和林姿嫻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臉的事情,然後又打算再做一次,但是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而現在隻要蕭山搖一搖頭,我馬上就會像隻螞蟻一般,被命運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
可是蕭山竟然沒有猶豫,他說:“好。”
他進房間去穿上大衣,就出來對我說:“走吧。”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裏去,我隻是順從地跟著他走。他帶我去了火車站,然後買了兩張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車窗外什麽都看不見,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極點,他看出來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我沉沉睡去,雖然是在嘈雜的列車上,車頂的燈一直亮著,軟座車廂時不時還有說笑喧嘩。我就在這樣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為我知道,蕭山就坐在我身邊。
火車到站的時候我被蕭山叫醒,我們出站攔了出租車,T市和我幾天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清晨的薄霧飄散在路燈的光芒裏。他帶我回到那老式的家屬院,這裏的樓房一幢一幢,他帶著我在中間穿梭來去,所有的樓房機會都是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因為僅僅相隔幾天,我又回到這裏,而蕭山就在我身邊。
我一定是在做夢吧,我安慰地覺得,這個夢真的是太美好了。走上樓梯,蕭山打開了大門,陌生而熟悉的三室兩廳通透地出現在我麵前。清晨的陽光剛好透過窗子照進來,家具都披上一層淡淡 的金色,光線柔和飽滿,更襯托出這一切都隻是夢境,美好得令我難以置信。蕭山問我:"要不要睡一會?"
臥室的床很軟,我和衣倒上去就睡著了。
我一直睡了十幾個小時,這麽多年來我從沒睡得如此安穩過,睡得如此香甜過,醒過來的時候我連頸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經黃昏,映在屋子裏已經是夕陽了。我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也許是在做夢,也許並不是在做夢,可是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開門。蕭山坐在外邊的客廳裏看電腦,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陽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樣清晰而遙遠的輪廓,我所熟知的每一個飽滿的曲線,他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著電腦的屏幕,我心裏猛然一沉,昨天發生的一切瞬息間湧上來,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地朝我壓過來,把我壓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我想我要不要奪路而逃,蕭山已經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臉色很安詳,令我覺得有種平安無事的錯覺。我走過去後隻覺得鬆了口氣,原來他並沒有上網,隻是玩著遊戲。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遲早會知道一切,可是我現在什麽都不願意去想,如果這是飲鴆止渴,那就讓我死吧,反正我早就不應該活了。如果蕭山知道,而我隻是把頭埋在沙子裏,情願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放下鼠標,問我:"餓不餓?想吃什麽?"
"我想吃麵。"
"我去給你煮。"
我一陣恍惚,時間與空間都重疊得令我覺得茫然,老式房子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就像我們不曾離開過。廚房裏十分安靜,鍋裏的水漸漸沸了,蕭山低頭切著番茄:"前陣子我在這裏住了幾天,所以冰箱裏還有菜。"
我沒有告訴他,我曾一直尋到這裏來,可是我沒有找到他。
他煮的麵很好吃,放了很多的番茄和牛肉醬,我吃了很大一碗。
蕭山不讓我洗碗,他係著圍裙,站在水槽前一會兒就洗完了,然後將碗都放入架上晾幹,最後擦淨了手解下圍裙。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蕭山,像個居家的男人,而不是從前那個與我一起爭執番茄炒蛋到底該怎麽做的男生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這麽多年來,我從來不曾覺得如此寧靜。
吃過飯我們一起看電視,新聞還是老一套,領導人接見了誰,召開了什麽會議,蕭山沒有對我說什麽話,也沒有追問我什麽。
也許是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夢,夢到那間公寓。走廊很遠很長,我一直走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麽豪華的公寓,比起來,我們學校所謂的星級賓館簡直遜色得多。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他的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他的臉也是忽閃忽閃的,讓我看不清楚。
冰涼的手指拂在我的臉上,這樣突兀的舉動令我想要躲閃,可是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我嚇得要尖聲大叫,可是聲音啞在喉嚨裏,我想掙紮,卻沒力氣,殘存的神智似乎也在漸漸消失,我喃喃想說什麽,身子一輕卻被人抱起來。
終於還是痛得叫出聲,有人伸手按住我的嘴,那個人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那種味道一浸潤在黑暗裏,熟悉的仿佛似曾相識。
那種淡淡的香氣若有似無,令我覺得作嘔,神智漸漸恢複,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暗,令我驚恐萬狀,尖叫著想要逃脫什麽。
我被人搖醒,頂燈是並不刺眼的暈黃,蕭山正扶著我的肩,叫著我的名字,是蕭山。我猶帶著哽咽,緊緊抱住他的手臂,隻希望他從來不曾離開我,一切隻是噩夢,我做了個噩夢而已,等我醒來,會知道這三年統統是噩夢。
蕭山卻沒有動,過了還一會兒他才問:“你做夢了?”
他睡在隔壁,顯然是匆忙套上的T恤,連外套都沒有穿。他的氣息非常幹淨,幾乎隻有淡淡的浴液的味道。夢裏的那種香氣仿佛毒蛇般漸漸遊入我的記憶,我忽然想起來那是什麽香氣——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那是莫紹謙——最近這幾十個小時發生的事情頓時回到我的腦海,我真的逃了,不顧一切地跟蕭山逃到這裏來,蕭山不知道我在逃避什麽,可是我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偏安一隅,他並不問我,他終於回來帶走我,他就在我身邊,可是又遠得我根本觸不到。
我不知道現在的蕭山在想什麽,我抓著他,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這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事情我已經做過一次,麵對蕭山,麵對林姿嫻,我根本不應該再做一次。
我終於放開手,喃喃地說:“我要走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又開始發抖,我逃到這裏來,隻是苟且偷安,我命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遲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麵對,蕭山這裏根本不應該有我的容身之地。我還是得回去,回去麵對我自己應得的一切。我下床到處找我的外套,我不應該把蕭山拖進來,拖到這種濫汙的事情裏來。
蕭山靜靜地看著我吃力地套上大衣,他終於開口,聲音似乎很平靜,仿佛帶著某種隱忍:“你還是想回到他身邊去?”
我忽然就像是腿軟,再也站不住。原來他知道,原來一切他都知道。我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絕望地看著他,他的嘴角竟似有笑意:“以前我還一直以為你和幕振飛在談戀愛——其實網上的事過幾天就會安靜,我想你男朋友肯定不是個尋常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平息這種議論,你不用太著急。”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我的心窩攢過來。我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平靜地看著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什麽情緒,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鄙夷?不,他連鄙夷都吝嗇給我了。
假如蕭山知道,我曾經一遍遍想過的那句話,又在心底冒了出來,假如蕭山知道……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可是現在連他都對我灰心了,我不過是個道德敗壞的女生,愛慕虛榮破壞旁人的家庭,所以的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錢,為了一個有錢男人的錢,所以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身體。
我是罪有應得。
我拉開門掉頭就衝了出去,樓道裏每一層的聲控燈紛紛亮了,我跌跌撞撞幾乎是腳不落地地走下去,每一級樓梯都在我腳下磕磕絆絆,我竟然沒有摔倒。我推開樓門,它反彈著關上,發出"砰"的巨響砸碎我身後的夜色。我奔跑在沉寂的黑暗裏,漫無目的像隻無頭的蒼蠅,所有的樓房都一模一樣,我在它們中間穿梭來去。我認不得路,這裏像個偌大的迷宮,我撞來撞去,像蒼蠅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次次又被擋回來,我根本找不著出路。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我隻顧著拚命往前跑,愛我的那個男生早就走了,他轉身離開了我,然後把我獨自一人拋棄在那黑暗的世界裏。
有人猝然從後麵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拚命掙紮,蕭山的力氣很大,我掙不開他。我狠狠咬在它的手背上,他卻沒有縮手,而是用另一隻手扣住了我的臉,就那樣吻上來。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轉,我發抖地癱在他的懷裏,唇齒相接的那一刹那我幾乎昏了過去,他的溫暖氣息像電流一般麻痹著我的四肢。他抱住了我,帶著一種蠻力般親吻著我。他狠狠咬痛了我,我哭了,因為我沒有辦法忘記,忘記他,忘記當年就是在這裏,那個酸甜如昔的初吻。
過了這些年,他再次吻我的時候,我卻哭得全身發抖。他將我抱得很緊,喃喃叫我的名字。他說了一些話,顛三倒四,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麽。我任由他半拖半抱,將我弄回溫暖的屋子裏去,他將我抱在懷裏,一遍遍吻我,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童雪……童……。"他的聲音深沉而痛楚,"我愛你……你不要再離開我……"
我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我抓著他的衣服,我不會再放手,這是我一直愛著的蕭山。他說他愛我,他讓我不要再離開他,他一遍遍地說:"第二天我就去找過你,可是你不在家。第三天我打了電話,可是你又不在家,我讓你表妹轉告你,我一直等,你沒有回我電話。我等了幾個星期,我每天都在學校裏看著你,你卻不理我,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狠心,你這樣驕傲……從那天之後,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啊,一定是上輩子。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他一遍遍地說著那些過去的事情。原來分手第二天他曾經找過我,可是表妹沒有告訴我,也許她隻是忘了。可是我沒有打電話給他,他一直以為我真的不再理會他了。
這麽多年,我錯過什麽?我錯過了蕭山,我錯過我最愛的人,我錯過了一切。知識陰差陽錯的一個電話,隻是少年人的一時賭氣,我以為他再也不理我,他以為我再也不理他,此後是忙碌到絕望的高三,此後我們咫尺天涯。
我到底錯過了什麽?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能不對他說,我遇上的事情,我受過的委屈,我吃過的苦,我遭受的一切,從很久之前我就想對他說,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蕭山。我在他懷裏放任自己嚎啕大哭,我哽咽地,顛三倒四地,斷斷續續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那些所有難以啟齒的一切,那些所有的屈辱,那些令我絕望的一切,我的聲音支離破碎,我根本不曾奢望過這一切我有機會對著他說,那個絕望的黑夜我從來不原意去回想,那是令人發指的遭遇,而我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憑著被幾近強暴地掠奪,我失去的一切,再不可能回來,回憶令我絕望得發抖。
那些屈辱的夜晚仿佛一遍遍重來,我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
誰也不曾知道我遭受過什麽,誰也不曾知道我忍受過什麽……我一遍遍地忍,強迫自己忍下那屈辱,我一直騙自己,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遭受那些。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莫紹謙的情景,那是學校某實業公司的慶典,莫紹謙作為嘉賓來參加剪彩。那時候我剛剛考進大學,因為身高被選入學校禮儀隊, 天天穿著旗袍練走路。剪彩的時候莫紹謙就站在我身邊,因為進了禮儀隊我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正式場合,地下密密麻麻全是人,而且前排還有不少記者和相機,我腦子裏直發昏,把平常的排練忘得一幹二淨。莫紹謙接過剪刀後,我端著彩帶還有點不知所措。最後他一剪子下去,我正好伸手想去托彩球,結果他的剪尖不小心戳到我的手,滾圓的血珠冒出來,台下坐的都是老師和領導,我忍著疼沒聲張。
那時他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我隻記得他的眼神,非常犀利,若有所思,仿佛我指尖流出的並不是血,而是別的什麽東西。
我忍痛還保持著微笑,所有的人都在拍手鼓掌,禮花和彩屑在台上紛飛似一場花雨,他把剪刀放回我的盤中,然後同所有人一起鼓掌。可是我一直覺得不安,就因為剛才他那一瞥,他看我的時候不像是看個人,倒像是看著別的什麽東西。我忍到最後端著彩球走到後台,所有的人才發現我的手在流血,禮儀隊的女生都慌了神,莫紹謙卻很突兀地出現在後台,徑直朝我走來過來, 用一塊幹淨手帕壓住我的傷口。
我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用手帕,那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氣,後來悅瑩告訴我說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這款香水目前國內沒有出售。
“一定是個有錢又優雅的男人。”我還記得當時悅瑩的口氣,“可惜我沒去看剪彩,這種男人真的好小言哦!”
悅瑩每天看言情小說,成日沉浸在對愛情的幻想中。 而我沒過幾天就忘了這件事,周末的時候我照例收拾東西回舅家,除了南門去公交站,沒想到有部車忽然在我身邊停下來。

莫紹謙那天穿的很休閑,T恤長褲看上去都很普通,若不是那副太陽鏡,我一定會把他當成學校的哪個老師,我跟我打招呼,我一時沒有認出他來,心想他肯定是認錯了人。
可是旋即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隻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您是哪位?”
太陽鏡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當時他應該是在笑,問我:“你的手好些了嗎?“
我這才想起來他是誰,可是那天的嘉賓一大堆,不是這個總就是那個總,我實在記不住他姓什麽。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窘態,對我伸出手,”莫紹謙。“
我連忙伸手與他握手,這是我除了親戚和老師之外,第一次和成熟的男人打交道。他舉止優雅,風度翩然。知道我要回家,便提出送我一程。
“正好順路。”他很有風度地替我開車門,“你不介意吧?”
我還是想自己坐公交車,可是他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不過氣勢淩人,顯然習慣了發號施令掌控一切。我還在猶豫,他已經微笑:“我不是人販子。”
那時候的我還是不習慣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我隻是覺得他這樣的老板還挺和氣的。我搭他的順風車回舅舅家,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與我閑談,知道我想勤工儉學,趁著等紅燈的機會,他給我一張名片:“有個朋友的公司,招大學生做臨時兼職工作,都是上街發傳單或者促銷,比較辛苦,不過日薪倒還不錯。你要有興趣打這個電話,就說是我介紹的。”
我那時一心想找份工作,減輕生活費的負擔---雖然舅媽每個月都會準時給我錢,可我實在想自力更生,這樣也讓我的自尊心好過些。我按著名片上的電話打過去,對方果然通知我去麵試,我被順利錄取。兼職工作確實很辛苦,每個雙休日都在路旁做某飲料的促銷,風吹日曬,還要跟城管鬥智鬥勇,可是每天可以掙到六十塊,我覺得非常值得。
為此我非常感激莫紹謙,他打電話來說親我吃飯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想過他是從哪裏弄到我的手機號的。我隻是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說是我應該請他吃飯,畢竟他是個老板,我這樣的窮學生,想請他吃飯他也看不起吧。
那天莫紹謙帶我去吃的私房菜,菜非常好吃,價錢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昂貴,我覺得很安心,於是大膽地說:“莫先生,要不這頓還是我請你吧。謝謝你幫我找著工作。”
他怔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那天的晚餐花掉我三百多塊,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對我說:“這麽多年,除了商業應酬,你是第一個請我吃飯的女人。”
我隻會嗬嗬傻笑,想他這樣優秀的人肯定有很多女朋友,我一點也沒留意到他將我歸為女人還不是女生。
我不知道莫紹謙和我交往的目的,他並不經常給我打電話,頂多隔十天半月約我吃頓飯。我對他的生活雖然有些好奇,但也覺得疑惑。知道有次我過生日,他送我一條項鏈,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雖然不知道那項鏈到底有多貴,可是也知道鑲著鑽石一定便宜不了。一個男人送出這樣昂貴的禮物,我再笨也明白過來了。
我不肯收項鏈,支支吾吾對他婉轉說著不知所雲的話,他一定是聽明白了,他沒有說什麽,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那頓飯是我吃得最食不知味的一頓,我想以後我一定沒辦法再和他做朋友了。
我辭掉了兼職工作,雖然我很需要它,但我習慣了不欠人任何東西。整個寒假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哪兒也不去。春節的時候我才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家裏的氣氛變得很不對勁,連活潑的表妹都一反常態變得沉默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套著舅媽的話,才知道舅舅工作中遇上一點麻煩。
我做夢也沒想過這麻煩會與莫紹謙有什麽關係。
新年初三的那天,舅舅請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吃飯,因為請了對方全家,所以舅舅也是全家作陪,連我也被帶去了。我還記得舅舅那位朋友,他的女兒正在讀高二,成績平平又偏科,聽說我是X大的學生,又問了我高考的分數,頓時將我誇了又誇,一隻讓他女兒向我請教學習方法。
我想幫舅舅的忙,主動提出給那個女孩子做免費的家教。
舅舅的那位朋友很高興,跟舅舅連幹了幾杯酒,約好了開學後每個周六周日的下午,我都去給那女生補習數學和化學。
我還記得那個周末,一直下著瀟瀟的冷雨。我拿著寫著地址的紙條,帶著幾本參考書準備出門。舅媽因為我的懂事而顯得格外和藹,臨出門時她親自遞給我一把傘:“給人家補習的時候耐心點兒,小女孩兒別對她太嚴厲。”
可是不嚴厲又怎麽能教會她學習呢?我沒有家教經驗,不免有點忐忑。我拿著那張紙條,下了地鐵又轉公交,才找著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種高檔的公寓,保安打過電話後才放我進大門。電梯都是一梯一戶,走廊裏安靜極了,雪白的大理石被擦得鋥亮,簡直不像是給人走的。
我一步一個濕淋淋的腳印,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按了門鈴後,我整了整衣襟,一手理了理參考書,一手想把那濕淋淋的傘換個角度,不讓水滴在漂亮的大理石地麵上。
門是從裏麵自動開的,我從來沒見過遙控的門鎖,所以還挺好奇。玄關處鋪著厚厚的地毯,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換鞋,這屋子靜悄悄的,簡直像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順著地毯小心地朝前走了兩步,終於看到了客廳。
客廳的茶幾上有點心和紅茶。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莫紹謙背對著我正斟茶,說:“你來得很準時,真是下午茶時間。”
他的聲音從容平緩,好像他就是這屋子的主人。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麽會在這裏。
他轉過臉來,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他對我微笑:“來嚐嚐點心。”
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我不敢看他的臉,目光一直下垂,隻注意到他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形狀,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顯得很別致。我不知道該怎麽樣對他說,我明明早就拒絕了他,不是嗎?
他給我看了一些東西,都是文件之類,我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能看懂,隻知道上頭都是我舅舅的簽字。“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規定,個人貪汙數額在十萬元以上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可以並處沒收財產;情節特別嚴重的,處死刑,並處沒收財產。”他的聲音似乎談論天氣般尋常,“數數那些零,你舅舅大約夠槍斃好幾次吧。”
我倉促地看著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手腕,仿佛漫不經心:“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對我死心塌地,也有很多辦法讓你對我改變看法,但我耐心非常有限,我不想浪費時間,你也不值得我浪費時間。事情很簡單,你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保證這些東西不會出現在反貪局。”
我口幹舌燥地看著他:“你想要什麽?”
他還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做不到。我想離開,可是我昏昏沉沉,竟然沒有力氣從沙發裏站起來。他對我伸出手,他的臉也是忽遠忽近,讓我看不清楚。我的身子一輕,整個人已經被他抱起來。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可怕的下午,那張床很軟,可是我身上很重,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此後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裏的龍女被拔了鱗——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
神智漸漸恢複,我才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麽,我蜷縮在床角緊緊抓著被子,絕望地隻想去死。而莫紹謙穿著浴袍從浴室出來,若無其事地對我說:“洗個澡再回去,你這樣子會被人看出來。”
我想殺了他,隨便用什麽,哪怕要殺人償命也好,我隻是想殺了他。他卻走近我,我全身發抖,想要抓住床頭燈,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往他頭上砸去,而他隻是俯身拍拍我的臉:“明天記得準時,不然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我在深夜才回到家裏,舅舅舅媽都睡了,我用鑰匙打開門,爬上樓,將自己蒙進被子裏,才放任自己哭出來。第二天我在家裏睡了一整天,舅媽拍門提醒我還要去給那女孩補課,我隻是說我不舒服。
我聽到舅媽在外麵打電話對人家道歉,聲音很大:“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她病了。這孩子就是嬌氣,一點感冒就起不來……”我忽然明白前因後果,原來這是一個局,一個莫紹謙設好了的局。他竟然是這樣有手腕有實力,連舅舅那個地位很重要的朋友,都是和莫紹謙串通一氣的。
周一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學,我努力地想要把這事情忘了,我不能告訴舅舅,我也沒有報警,我想莫紹謙說的可能不是假話,我不想連累到舅舅。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我拚命地安慰自己,就當這件事情不曾發生,我若無其事地回學校去上課。
我隻上了半天課,中午的時候表妹給我打電話,哭著告訴我舅舅被公安局帶走了,說是涉嫌職務犯罪。我拿著聽筒的手抖得厲害,原來莫紹謙並不是威脅我,原來這些事都是真的。
我掛斷了電話就接到莫紹謙的電話,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任何事情都不曾發生,隻是彬彬有禮地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
莫紹謙是個魔鬼,一個真正的魔鬼。我被迫向他屈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帶我飛到一座海濱城市,在那裏他有一套別墅,在海邊別墅的那幾天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噩夢。直到現在,我隻要看到電視中播出落地窗外的海景,都會覺得心悸。那些雪白的浪花像是對著我直直地砸過來,砸得我粉身碎骨,提醒著我曾經經曆過最可怕的事情。
等我們從海濱回來的時候,舅舅已經平安無事了。
我被迫答應莫紹謙,隨傳隨到,與他長期保持這種不正當的關係。沒有人知道我曾遭受過什麽,沒有人知道我曾忍受過什麽。我一直等,等莫紹謙對我厭倦,等莫紹謙最終放過我……可是三年來他從來不曾給我機會,我每次自殺最後也隻是絕望。
我割開自己手腕靜脈的那一次,莫紹謙終於動怒,他神色冷淡地對我說:“你要是識趣,一年半載或者我就覺得膩了,你要是這樣吸引我的注意力,隻會適得其反。”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我順從地安靜下來,乖乖地聽他的話,對著他裝腔作勢,甚至故意扮嬌扮嗔,我一直等,一直忍,忍到今天。
我忍到了今天,我忍受著一切,隻到今天。我顛三倒四地對蕭山說出來,很久之前我一直想,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帶我走,他會回來救我。我一直知道,我說的斷斷續續,好幾次我都沒辦法組織自己的語言,有好些地方我無法啟齒,我曾經受過的一切都令我覺得無法啟齒。
蕭山全身都在發抖,他放開了我,我看見他眼睛通紅,就像是困獸一般,我一直在想,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我就是這樣一遍遍地騙自己,騙得自己活下來,騙自己還可以見到蕭山,因為我知道,他不會允許任何人那樣對我。蕭山突然伸手狠狠地擂在牆上,擂得那樣狠那樣用力,重重的一拳接著一拳,就像擂在我的心窩裏一樣。我上去拉他,他甩開我,他的拳頭已經滲出血來,他渾身怒意勃發,我拚命地拉他,他一遍遍甩開我,隻是死命地狠狠捶打著牆壁,血一點點濺在牆上,他如同困獸一般咆哮著。我最後終於拖住他,他抱著我忽然就放聲大哭。
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這樣痛哭失聲。他抱著我,就像個孩子般大聲哭泣,他哭得全身都在發抖,我也全身都在發抖,我把他的頭攬在自己懷裏。
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我抱著痛哭的蕭山,淚流滿麵,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救我。
我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最後仿佛是昏厥般喪失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睡在沙發上,蓋著被子,而蕭山裹著毯子睡在另一邊的沙發上。他在睡夢裏還緊緊咬著牙,眉頭緊皺,我看著他,他翻了個身,將毯子裹得更緊。隔了這麽多年,我奇跡一般的重新回到他身邊,可以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旁,看著他睡著的樣子。
他手上的傷口沒有包紮,已經是血肉模糊,我爬起來去找急救箱,找到一半的時候似乎是手機響起來。我怕吵醒蕭山,連忙跑過來找手機,其實他的手機就擱在茶幾上,我看到上麵的來到顯示:“林姿嫻來電是否接聽?”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名字,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喪失了理智,我抓著蕭山帶我逃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蕭山,因為這些年來我獨自承受的一切,令我到了崩潰的邊緣。我自私地將一切都告訴了蕭山,他不會再坐視不理,他或許再不會離開我。
可是林姿嫻,我不應該抓著蕭山,我不應該忘了現在他的女朋友是林姿嫻。
而我和他,早已經分手多年。
手機的鈴聲終於吵醒了他,他坐起來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看手機。
我慢慢轉身去洗手間,我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他說愛我---在昨天晚上---可是我忘了林姿嫻。
我已經傷害到一個女人,不管是否出於我本身的意願,我忘不了林姿嫻來找我的樣子,她抽煙的樣子落寞而寂寥,而真的很愛很愛一個人,才能做到吧。而我從來隻有這樣自私,我愛蕭山,我自私地抓著他不放。他一說愛我,我就把一切事情都傾給了他。我把我遭受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讓他覺得內疚,我讓他不能拋下我。
我把水放得很大,嘩嘩地響著,或者這樣我可以不管蕭山在外麵跟林姿嫻說什麽,或者這樣我可以不哭。
蕭山在敲洗手間的門,我關上了水龍頭,若無其事地打開門。他看著我,我甚至對他笑了笑。
他突然緊緊地將我摟進懷裏。
我沒有提到林姿嫻,這一刻我什麽也不願想。如果自私就讓我自私吧,如果該下地獄就讓我下地獄吧,反正我已經在地獄裏。我緊緊抱著他,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我們抱了很久,我想如果可以,我情願這一生就這樣死在這裏。
他手上的傷口令我覺得很心痛,我說:“去醫院吧。”
“我不去。”
“那我去給你買藥。”
“我自己去。”
我看著他緊緊抿著的雙唇,突然生出一種害怕,我想起昨天晚上他絕望的樣子,我想他是真的會去殺人。
“我陪你一起去。”
他非常沉默,從昨晚之後,他沉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很擔心他,一路上我都悄悄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可是他沉默得令我害怕。
我們買回了消毒藥水和消炎藥,還有醫用紗布。我小心地用棉簽蘸了藥水清洗著他的傷口,一定很疼,可是他一聲不吭。我將藥粉塗在他的傷口上,然後再一點點用紗布纏起來,我問他:“疼不疼?”
他也隻是搖搖頭。
我們在那套房子裏住了三天,在這三天裏,我煮飯給他吃,我替他手上的傷換藥,我靜靜依偎著他。而他一言不發,常常隻是摟著我,凝睇著我,就像自己一放手,我就會消失似的。
時間漸漸變得凝固,我不願意去想任何將來的事,如果可以就這樣一輩子也好,我和蕭山,一輩子這樣也好。我知道他不快活,我知道每天晚上他都沒有睡著,在黑暗中,他總是摟著我,安撫我,試探著想要和我親熱。可是他一碰我,我就忍不住發抖,我覺得自己汙穢,沒有辦法麵對他,我配不上蕭山,我遭受過的一切仿佛烙印般打在我的身上,我拒絕了一次又一次。蕭山總是很沉默地用力壓製著我的反抗,有一次他幾乎就要得逞了,可是我哭了起來。
他放開了我,幾乎是絕望般看著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似有淚光,我撲到他懷裏,拚命地捶打他。我知道我自己不好,他想要我,隻是想要證明他不嫌棄,不嫌棄我曾經經曆過的一切。可是我嫌棄我自己,我沒辦法忘記莫紹謙對我做過的一切,我是這樣的可恥,三年來我受過的屈辱讓我沒有辦法忘記。
最後蕭山抱住了我,他說:“睡吧。”
他沒有再勉強我,可我覺得難受到了極點。
第四天的早晨,終於有人按門鈴,我從貓眼裏看到,是林姿嫻。我知道她遲早會找到這裏來,這個地方還是上次我告訴她的,可是當真的看到她的時候,我想我沒辦法自欺欺人。蕭山攔著我,不讓我開門。我推他,他也不肯讓,隻是張開雙臂擋著大門。我氣得急了,狠狠地跟他廝打,他一言不發地任憑我捶打他。最後我覺得灰心:“你攔得住一時,難道我們可以躲在這裏一輩子?”
蕭山倔強地別過了臉,我終於推開他打開門,林姿嫻站在門外,她的臉色比我的更蒼白,她看著蕭山和我,然後轉身就走了。
我推蕭山去追她,蕭山一動也不動。我隻好自己追出去,蕭山拉著我的胳膊不肯放,我氣得咬了他一口,他就是不放。最後我被他拽得疼了,狠狠踹了他一腳。
他最後被我踹得彎下腰,我跑下樓,林姿嫻並沒有走遠,我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我。
隆冬寒冷的天氣,四處都是灰蒙蒙的。她獨自站在那裏,顯得很瘦,臉尖尖的,大眼睛裏朦朧地泛著水霧。我說:“對不起。”
她像悅瑩一樣,對著我歇斯底裏大叫:“別對我說對不起!”
我隻能對她說:“對不起。”
“童雪,我一直很討厭你,你知道嗎?在你沒有出現之前,蕭山和我最合得來,我們興趣愛好都一樣,我們家庭環境相似,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們是一對,可是你卻轉學到了我們班上。蕭山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我知道你們背著老師背著全班同學偷偷談戀愛,我知道他每次對你笑,都會和別人不一樣。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有哪裏好?就是因為成天裝憂鬱?就是因為成天裝可憐?我最討厭你那種楚楚可憐的調子!最後你們分手了,我終於等到你們分手了,我追了蕭山三年,從我知道你們分手開始,我暗示,他裝不懂,我對他表白,他拒絕。我氣餒了大半年,等我再次見到他,我明白我放不下他,於是繼續努力。這三年裏,我一直守候在他身邊,可是他從來就是那樣冷淡無情,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他都是婉轉地拒絕我。童雪,我有時候真的嫉妒你,為什麽你可以那樣輕易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卻一次又一次碰壁碰的頭破血流。
“今年春天的時候他姥姥查處有癌症,我想方設法,托了家裏的一切關係讓老人家住進最好的醫院,有了最好的主治大夫,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麽?他說,姿嫻,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我對你隻要同學的友情,我不能耽誤你的時間。
“我當時就哭了,我說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呆在你身邊就好。我知道他心裏有人,這個人他到今天也沒有放下。我傻乎乎地倒追了他這麽多年,憑什麽我就比不上你,童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幾乎有種咄咄逼人的光芒,她還是這樣美,即使眼圈紅紅的,也是風中花蕊般的我見猶憐。
她的語氣強烈而失控:“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僅僅隻是在高中裏談了一年時間的戀愛,而且你們早就分手了。為什麽蕭山就是忘不了你,為什麽他每次見到你後就會沉默好幾天,為什麽他一聽說過你住院就陣腳大亂,為什麽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麵前提到你!為什麽他這樣愛你,愛到你和他都不肯承認!”
那些痛楚像是針,深深地紮到我的心裏,我像個木頭人那樣站在那裏,隻是仿佛有個地方在汩汩地流血。蕭山兩個字是我絕望的命門,不管是誰提到,我都會覺得痛不欲生。他是我一切的喜與樂,卻陰差陽錯,注定無法擁有。
她似乎是在笑,但眼神淩厲如有鋒芒:“蕭山失蹤的時候我去找你,我想也許你知道蕭山在哪裏,雖然你們分手已經好幾年了。我沒想到你真的知道——這時候我就明白我輸了,我輸得一敗塗地。前幾天我看到網上關於你的事情,我找不到蕭山,我也找不到你,我知道肯定是你帶走了蕭山,你讓他帶你來這裏。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鬼!你自己出了這樣的醜事,你就拖著蕭山和你一起!你知道蕭山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嗎?你真是又冷血又無情,蕭山對你沒有用的時候,你根本就不理他。現在你又抓著他,利用他躲避現實。你也不想想這件事對他意味著什麽?你也不想想你這樣利用他會有什麽後果?童雪,也許我有千樣萬樣比不上你,可是有一點我永遠比你強,哪就是我愛他,遠遠勝過你愛他。”
她的指控仿佛一把劍,狠狠插進我的胸口,剖開我的整顆心髒,讓我痛得狠狠喘息。我往後退了一步。蕭山已經追了下來,他喝止林姿嫻:“你別說了!你什麽都不知道!”
林姿嫻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底飽含著眼淚:“那你知道什麽?她被有錢人包養,現在東窗事發,她就拖著你不放……”
蕭山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我拚命地拉他也拉不住,他摔開我的手,對林姿嫻說:“你現在馬上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林姿嫻咬著嘴唇,她的臉色慘白,整個人似乎也是搖搖欲墜,最後她的眼淚終於簌簌地落下來,她說:“我懷孕了。”
天是灰黃的雲色,又高又遠,所有的樓房似乎都離我很近,近得像是要塌下來。除了那一天,我割開自己靜脈的那一天,我看著自己的血一縷一縷滲進水裏,我全身發冷,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終於來臨。我知道我其實是死了,從此往後。我的手指冰冷,蕭山的手指比我的更涼,我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是古代從軍的人,經曆了沙場血洗,經曆了風刀霜劍,拚命活著離開戰場,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想要回家,遠遠終於望到了山腳,鄰居卻告訴說,家裏房子被大火燒盡,連一片瓦都沒有了。
蕭山還抓著我的手,想要對我說什麽。我試圖把手從他手裏抽回來,我對他說:“借我一點錢,我想回學校去。”
蕭山的手還緊緊攥著我的手,那指甲似乎都要剜進我的掌心裏去,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我向林姿嫻說:“那麽麻煩你,借我一點錢買火車票,回去後我就還給你。請你放心,我男朋友很有錢,我不會賴賬的。”
我甚至還在笑,因為我不知道除了微笑,自己還可以做什麽。
我和蕭山,終究是沒有緣分。
這世上我隻有我自己,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連命運都吝於給我一個青眼。
我接過林姿嫻遞來的鈔票,蕭山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我轉過臉來對蕭山說:“照顧好她,這個時候她最需要你。”
蕭山似乎也平靜下來,他說:“好。”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可是那一切遲早得麵對,在這三天裏,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的語氣,平靜得令我害怕。我忽然覺得我做錯了,我不應該將那些事情告訴蕭山,我們分手這麽多年,他已經跟我沒有多大關係,去過不是我,他可以過得更好,和林姿嫻。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熟悉的城市的,在火車上我已經萬念俱灰,如果是千夫所指,千刀萬剮,那麽就來吧,反正我也無所謂了。我回到學校,校園裏一切如昔,平靜得像是任何事都不曾發生過,我鼓起勇氣進了寢室樓。
在走廊裏我遇上了一個同班女生,沒等我閃避,她已經主動跟我打招呼,說:“我們都聽悅瑩說啦,那個在網上造謠的混蛋真該被雷劈!”
她的話我根本不明白,我心虛地沒有再說什麽,寢室門虛掩著,我推開門,屋子裏沒有其他人,隻有悅瑩在。她坐在床上玩PSP,就像從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聽到腳步聲,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玩:“以後別當膽小鬼,有事就跑,真沒出息。”
我嗯了一聲,她頭也沒抬玩著遊戲:“本來我根本不想再理你,可是這三年來我一直認為我很了解你,你這種死心眼,肯定是上了別人的當!哪怕是不道德的事,我竟然覺得你肯定會有苦衷……想想我自己真是賤……可是我就是願意相信你……我也不是幫你,隻是隔壁大學關於慕振飛和你的帖子出來,我就勢說了兩句話……說你確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你也別以為我是幫你……我就是……他媽的。……”她終於罵了髒話,用力把PSP扔到一邊,然後從床上跳下來,揮手就狠狠捶了我一拳,“你最好告訴我,你是被騙的你是被逼的你不是故意的你愛上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有老婆,不然我非拆了你的骨頭把你當狐狸精煮了!哪怕騙我你也得這麽告訴我,不然我怎麽對得起我死掉的媽!”
她的眼中有盈盈的淚光,我隻是默默流著眼淚看著她,我哭的樣子一定很醜,因為她哭著又給了我一下子:“滾去洗臉,你再哭的話我就用掃帚把你掃出去!”
我乖乖去洗了臉,出來後悅瑩的情緒也平靜了些,她告訴我說,前天晚上隔壁那所大學的校內BBS後人爆料,說我不是被有錢人包養,我其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然後有人八卦出了慕氏家族,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浮出水麵,雖然僅僅隻是一個隱約的輪廓,仍令所有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慕家特別有錢,比我那暴發戶的爹還有錢。他們家族盤根錯節,在實業界非常厲害。還有人說隔壁大學的超導實驗室,就是他們家捐的,嘖嘖……有人說那部邁巴赫其實是慕振飛親戚的,一堆人總算恍然大悟為什麽你會穿戴著名牌了。”
悅瑩猶不解氣地拍了我一巴掌:“你運氣好,連慕振飛都願意為你出頭頂缸。”
我還有點木然,慕振飛和莫紹謙的關係隻有我知道,可還是他怎麽會出麵呢?難道說是因為莫紹謙的緣故?可這樣的事情,慕振飛不是應該站在他姐姐那邊,對我這個狐狸精遭殃幸災樂禍嗎,悅瑩問我這幾天去了哪裏,我老實告訴她,這兩天是蕭山帶我走了。悅瑩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最後才說:“還怕你一時想不開跑去自殺,害我白擔心了好幾天。”
我伸手抱住她,這矯情的舉動我一直想做,悅瑩拍了拍我的背心,說:“都已經過去了,可是以後你別再這樣了,正經交個男朋友不行嗎,為什麽非要和有婦之夫糾纏不清?”
我很平靜地向他敘述了我與莫紹謙的關係的來龍去脈,過去的事情我已可以平靜地講出,不再畏懼,不再遮掩,如果說我向蕭山敘述的時候還是滿腹的委屈與不堪,而向她敘述的時候,我已經可以盡量平靜下來。她越聽越詫異,最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尤其是我講到最後一次自殺的時候,她狠狠抽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腕把我那串從來不摘得珠子掀起。醜陋的疤痕像條蚯蚓,彎彎曲曲爬在我的脈門上,她死死盯著我的這道疤,然後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臉上。
我對她笑了笑:“從那之後我再沒法彈鋼琴了,因為我甚至連杯水都端不穩。你一向問我為什麽不彈琴了,我支支吾吾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實話。”
她眼眶發紅,一下子狠狠抱著我:“童雪!”
她把我抱得都快喘不過氣來,我安慰她:“我早就沒事了,真的。”
她又狠狠捶了我一下子:“你怎麽總是這樣啊,你怎麽總是叫我這麽難受啊!”
我也很難受,可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再難受也成為了過去。當我有勇氣講出這一切的時候,當有朋友可以替我分擔這一切的時候,其實已經過去了。
悅瑩是最好的朋友,她說:“我會幫你,不管怎麽樣,我肯定會想到法子幫你。”
事實上我們一籌莫展,關於將來,我搖了搖頭,不願意再去想將來任何的事情。
網上的議論已經漸漸平歇,更熱門的話題取代了我和邁巴赫,某國際巨星被偷拍現在是各大BBS的頭條,所有的人都去關注國際巨星穿比基尼曬日光浴。也許再過幾天,我和邁巴赫的事情會被人逐漸淡忘。
那根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在幾天之內消弭於無形。
我的包還仍在床上,手機早就沒電了,我把充電器插上充電,開機之後發現有十六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是悅瑩,還有十五個全是莫紹謙。
悅瑩說:“那天晚上你跑掉後,我想了想還是給你打了電話,結果發現你根本就沒帶手機,後來我出去找你,也沒找著你。”
我並沒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她當時的反應完全是情理之中,隻是我看到手機屏幕上滿滿的一排莫紹謙的未接電話的時候,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寒意,雖然我知道我躲不了,我遲早還是得回去見他。
也許他發現了網上的內容,然後曾經試圖聯絡我。我不想在接觸與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我把電話扔在了一旁,就像那是條毒蛇,或者是什麽別的令我害怕的東西。我怕他,根深蒂固。
我沒有躲得太久,手機充上電後很快響起來,我看著屏幕上莫紹謙的名字一閃一閃,令我有種絕境般的困頓。悅瑩要替我接電話,她憤然就把手機奪過去,而我終究還是把手機搶了回來,將自己關進了洗手間。
悅瑩氣得在外頭捶門:“別理那個混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按下接聽。
莫紹謙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一如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你在哪裏?”
“我回學校了。”
“回家。”
“我不想見你。”我很詫異自己的勇氣,可是我竟然毫無障礙地說了出來,“我想安靜幾天。”
他怒極反笑,語氣似乎竟然異樣的輕鬆:“是嗎?你是希望我親自來學校接你?”
他威脅我,他竟然又威脅我,我盡力壓抑著呼吸:“莫先生,我真的不想見到你。”
“很好,”他簡單地說,“看來我是真的要親自來一趟。”
他素來言出必行,我倉促地考慮了一下,終於再次退讓:“你不要來,我去見你。”
我想他一定很滿意,說不定在電話那端微笑:“我在家等你。”
我把電話關掉走出來,悅瑩恨恨地看著我,我對她說:“我沒別的法子。”
“怕個P啊!”悅瑩破口大罵,“跟那種禽獸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幫你找律師告他!”
我無動於衷地說:“那我舅舅就會死了。”我的語氣刻意輕描淡寫,悅瑩卻恨不得想要動手揍我了:“你簡直是無可救藥了!你又不是聖母,你救得了誰,你管管你自己行不行?”
我誰也救不了,我也管不了我自己。
反正連蕭山都離開了我,我自暴自棄地想,還能怎麽樣呢?
我回到公寓,管家替我開的門,如常般接過我的外套,然後說:“莫先生在陽光房。”
我走到陽光房,屋子裏暖氣太足,花又開得多,植物的香氣夾雜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簡直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莫紹謙在逗可愛玩,他把骨頭丟出去,可愛就去撿,他漫不經心根本沒看我一眼:“回來了?”
可愛衝我搖著尾巴狂吠,莫紹謙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怎麽弄得蓬頭垢麵的,去洗澡。”
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伸手撫摸著可愛的腦袋,對我說:“杵在這裏做什麽,你要不樂意洗,我幫你好了。”
我終於不能不開口:“莫先生,我不想再這樣了。”
他一邊眉毛上挑,語氣似乎仍舊很輕鬆:“你不想哪樣了?”
“照片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再過這種備受煎熬的日子,請你放過我。”
我並不是在哀求他,我隻是很平靜地敘述我的想法,他終於對我笑了笑:“你先去洗個澡,我可不愛跟髒兮兮的女人談話。
我知道如果不按他說的去做,今天的談話沒辦法繼續,我轉身去自己房間的浴室洗澡,我小心地反鎖了浴室的門,花灑的水柱打在我身上,燙得我皮膚微微發疼,我琢磨著待會兒與他談話的內容,也許我可以說服他,不,即使我不能說服他,我也決計再不繼續那樣下去。
我洗完澡出來,他已經在外麵臥室等我,他就坐在我床上抽煙,煙灰缸放在床頭櫃上,看著他漫不經心撣落煙灰,我忽然覺得有些心慌,站在那裏不肯動。
他隨手把煙掐了,嗤笑了一聲:“瞧瞧你這樣子,我又不是老虎。”
我一步步向門那邊退去,可是他動作比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撲過來扭住了我,把我扔在了床上。我拚命掙紮,濕漉漉頭發粘在我的臉上,冰涼得透不過來氣,他整個人已經覆上來,壓製著我的掙紮:“你這幾天到哪兒去了?”
“放開我!”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覺得厭惡?你要真想讓我厭惡你,就別用這種欲拒還迎的招數!”
我屈起腿來想要踹他,但被他靈敏地閃避過去,他把我的胳膊都要扭斷了,我的浴袍被掙紮鬆了,露出大片肌膚,他的呼吸粗嘎沉重,突然用力揉著我的頸窩下方,我痛得低頭,才發現原來那裏竟然有幾處淤青,我想起來應該是蕭山弄的……可是我和蕭山其實什麽都沒有做過。而莫紹謙已經俯下身來狠狠地咬住我,咬得我差點尖聲大叫起來。他一手慢慢收攏,漸漸卡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就噴在我的臉上,語氣輕蔑:“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天你和誰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這麽三貞九烈,我告訴你,沒那麽便宜!”他的字字句句如耳語般在我耳畔呢喃,“今天我一定活剮了你!”
“莫紹謙!”我忍無可忍又驚又怒,“你放開我!”
我實在敵不過他的力氣。他一直卡著我的脖子,他的手死死卡著我,我用兩隻手去推都推不開,他的臉色從來不曾這樣猙獰可怕,額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齒的聲音真是可怕:“有時候我真想把你撕成碎片,或者一點一點把你這身皮肉都剮下來……可有時候我覺得還是就這樣扼死你……”
我漸漸沒力氣掙紮,眼淚順著我的眼角滾落下去,流到枕頭上,濕淋淋的頭發還貼在我臉上,我已經在窒息的邊緣,我想他真的會扼死我的,我兩隻手拚命推也推不動他的手,我終於放棄了反抗,像塊木頭一樣地躺在那裏……我望著天花板,三年來我無數次地這樣麻痹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隻需忍一忍……今天的一切,我隻是需要再忍一忍,我再不會求他放過我,如果要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我即將窒息的瞬間,他終於鬆開了手,我像條死魚一樣張嘴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陣接一陣地喘不過來,然後劇烈地咳嗽。我咳得像隻蝦米樣蜷縮起來,以前他偶爾也有手重的時候,可是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竟然真欲致我於死地。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硬生生地把我的臉扳過來,我驚恐萬分地看著他,如果他再次狂性大發,我也許真地沒有活路了。
可他隻是看著我,就像曾經有過的那麽幾次,就像是在端詳陌生人,用那樣深沉異樣地眼光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直發毛,我畏縮地想要後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我很疼。
最後,他隻是古怪地笑了一聲:“你還知道怕?”
我怕他,我一直都怕他。我懇求般地望著他,我的嗓子被卡得很疼很疼,聲帶簡直都快碎掉了,掙紮著發出的聲音也是嘶啞的:“放過我可以嗎?”
他仿佛是平靜了許多,不再像剛才那樣怒不可遏,他冷冷地看著我,就像是看著什麽厭惡的東西,他的聲音更冷:“你欠我的。”
他站起來往外走,我終於覺得絕望,撲上去拉扯他:“莫紹謙你講不講理?就算當初是我求你放過我舅舅,我也陪了你三年,我大學就要畢業了,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有錢有勢有太太有情人,你什麽都有,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善解人意的女人多的是,你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強……”
他終於甩開我的手,眼神鋒銳如刀:“我從來不打女人,但你別逼我。”
我終於歇斯底裏:“你到底要怎麽樣?你有沒有一點人性?當初你用迷藥強暴我,後來又強迫我做你的情人,我忍了三年,三年來我一直忍耐,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良心發現放過我,我的舅舅該死。我卻從來不欠你什麽,就算是還債,我也還得夠了……”
他突然一下子將我揮開,連聲音都變了調:“滾!”
我被他掄得撞在了床邊柱子上,額頭正巧磕在花棱上,頓時痛得我懵了,眼前一黑隻差沒有昏過去。我抱著柱子,額角火辣辣地疼,我從來沒見過他生這樣大的起,平常哪怕他再生氣也不過就是陰陽怪氣地對著我,或者不鹹不淡地諷刺我幾句。今天他氣得臉都青了,他額角上那根青筋又爆了出來,我隻怕他又撲過來掐死我,可是他沒有。他隻是用那樣厭憎的目光看著我,就像我是他最厭惡的東西,可是他為什麽不放過我?既然他這麽討厭我,為什麽他不放過我?
我被莫紹謙關在臥室裏一整天,事實上我傷痕累累,全身的骨頭都像是碎掉了,也沒有力氣起床。傭人送飯來房間裏給我吃,我動也沒動。晚上的時候管家來勸我,隔著門說:“就算是和莫先生慪氣,飯也是要吃的啊,吃了飯才有力氣和莫先生吵架嘛。”
管家還在說俏皮話,他從來沒見我和莫紹謙頂嘴,因而把我當成金絲雀,覺得哄哄我就好了。
我別過臉去看臥室的窗子,如果這麽高跳下去,一定會摔得連骨頭都粉碎吧。
莫紹謙再沒有到我房間裏來,我想他大約打算冷遇我。
我和莫紹謙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天裏我大致處於一種昏睡中,睡了醒,醒了睡。我不停地做夢,大部分是夢到父母。我還很小很小,他們牽著我的手,帶我去春天的河邊,河畔開滿了金燦燦的油菜花,到處都是馥鬱的芬芳,溫暖的風吹動我的發,爸爸端著相機,媽媽逗我:“小雪笑一個,笑一個……”
童年的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撲向那片燦爛輝煌的花海,植物的柔韌負荷了我身體的重量,父母的臉占據我的事業,爸爸把我抱起來,背在背上,媽媽跟在後麵,用溫暖的手指撫摸我汗濕的額頭。
我們一路唱著歌回家……
我夢到蕭山,他帶著我去溜冰場滑冰,他拉著我的手,遛了一圈又一圈,寒風凜冽地吹在臉上,刮得我的臉頰微微生痛,可是他拉著我,一直在冰場裏轉來轉去,我覺得很開心,有一種近乎眩暈的幸福……
我醒了睡,睡了醒,我大約把這輩子所有的夢都做完了,那些甜蜜的,永遠不會再來的美夢。
三天後我餓得頭暈眼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莫紹謙上樓來打開房門,對我說:“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所以我閉著嘴並不做聲。
“你終於成功地讓我對你徹底敗了胃口。”他的話語幾近諷刺,“你這種不死不活的樣子我沒興趣了。”
“我舅舅……”我喃喃地說著,判斷著他話裏頭的意思,他已經一手把我拖起來,“滾出去,我以後再不想見到你。”
這算是他答應不再拿舅舅來威脅我嗎?
他用那種眼光看著我,我看不懂,我從來猜不到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從他眼裏,我看到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我迫切地想得到我想要的,隻要一個承諾,一個承諾就好。
我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他俯下身來,目光中仍舊是我鄙夷:“你放心吧,你真的讓我覺得厭煩了,我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
他的語氣裏唯有不屑,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進我的耳中,簡直無異於天降綸音。他的動作簡單而粗暴,與他平常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相徑庭。自打我從T市回來後,我一直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他從容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現在他已經非常不耐煩,大約對我真的沒興趣了。
我被他逐出了公寓。我還穿著睡衣,可是大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合上。
我漸漸回過神來,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來這裏了。連我都有點難以置信,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再見我,我想這種人言出必行,應該不會後悔。
可是有這麽輕易嗎?
這三年我盼望了無數次的事情,當它真的來臨的時候,我忐忑不安地覺得,是真的嗎?
那扇門沉靜地閉著,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切應該是真的吧。
我搭電梯到樓下的保安值班室,把值班的保安嚇了一跳,我借了電話打給悅瑩,她立刻帶著衣服攔了出租車來接我。
我一邊穿外套一邊對著悅瑩笑,笑得她都心酸起來:“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你還笑得出來?”
為什麽不?
我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的開心,雖然三天滴水未進,我連走路腳步都發虛,可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我再也不用忍辱負重,我再也不用過那種日子。
上了出租車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我才嚇了一跳。原來我頭發亂糟糟的,臉上的顴骨都瘦得突出來,黑眼圈跟熊貓一樣,兩隻眼睛更是深深地窩進去,脖子上還有被掐出來的淤青,簡直像是孤魂野鬼。
怪不得悅瑩會覺得心酸,餓了三天的人果真難看之極。悅瑩把她的圍巾帽子都給我裹上。我隻有眼睛鼻子露在外頭了,果然顯得正常了許多。可是我心情很好,我想大吃一頓。
悅瑩帶著我去吃砂鍋粥,我胃口好極了,粥燙得要命,燙得我舌尖發麻,我一邊吹氣一邊對她說:“我還沒想到還可以等到,我原來真的絕望了,你看,我二十歲了,終於可以擺脫這場噩夢……”
滾燙的砂鍋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更多的眼淚掉在砂鍋裏,周麵泛起細小的漣漪,我平常很討厭自己哭,可是今天實在是忍不住。悅瑩陪著我默默流淚,她忘了給我帶鞋來,我還打赤腳穿著拖鞋,我們倆的樣子一定很奇怪,因為隔壁桌子上有人不斷地回頭看我們。我的眼淚成串地落下來,我才隻有二十歲,而一顆心早已經千瘡百孔。
悅瑩帶我去買鞋襪,她執意帶我去最大牌的旗艦店,那些鞋子貴得嚇死人,從前我進這從來不看價簽,今天仔細看了看隻覺得簡直是發暈。悅瑩拖著我試了一雙又一雙。BA半跪在那裏替我試穿,悅瑩也半跪在那裏幫我細看,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拉她她也不起來。
“別買了,這麽貴。”
“我送給你。”悅瑩特別固執,她仰起臉來看我,眼底盈盈猶似有淚光,“藤堂靜說過,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雙好鞋,它會帶你走到想去的地方。”
我鼻子發酸,看著悅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選擇了原諒我,選擇了相信我,選擇了幫助我,在我絕望逃走的時候,她明明對我痛心失望,卻還在網上替我說話,替我爭取輿論。
我總覺得我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父母早逝,我失去蕭山,我遇上莫紹謙,我什麽也沒有,可是上帝終於憐憫我,給我留了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還有悅瑩。
我穿著新靴子和悅瑩回到學校,趙高興正在八舍樓下,一見著我們就說:“你們跑哪兒去啦?”
悅瑩摟著我笑:“我陪童雪買鞋子去了。”
趙高興說:“哎,童雪你臉色真差,是不是不舒服?網上那些胡說八道你就別生氣了,有人就是嘴欠。”
悅瑩白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嘴欠。好好的還提那些破事兒幹嘛!我陪同學上去換衣服,你在這兒再等一會兒。”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跟高興去吧。”
悅瑩說:“他又沒事,讓他等著。”
趙高興說:“誰說我沒事。我還要去機場接慕振飛呢。”
聽到慕振飛的名字我才想起來,這次的事情多虧了他。不管網上的帖子是誰發的,但沒有他的默許,別人也不敢指出我是他的女友,幸好有他插手,事情才得以平息。
我於是告訴高興:“替我向慕振飛道謝。”
趙高興一高興就口沒遮攔:“道謝就行了?他為了你連他自己的真實身份都豁出去了,你不知道這幾天網上八卦他們家說得有多玄乎,隻差沒形容是隻手遮天。他們家老爺子為這事大發雷霆,專門把他叫回香港去臭罵。黑,人家今天往返飛了幾千公裏都是因為你呀,你要真有誠意,跟我去機場接他吧。”
我怔了一怔,沒想到事情還有這樣的內情,也沒想到這事給慕振飛帶來這樣大的麻煩。趙高興這麽一說,我好像真的不能不去機場。
我和悅瑩回寢室換了衣服,就和趙高興一塊兒去機場。
趙高興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部車,開得還挺穩當:“放心,我駕照都拿了三年了。”
其實我根本沒心思注意他車開得怎麽樣。
我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慕振飛了。自從上次和他一起吃飯以後,我就下意識躲著他。今天看到我他似乎也挺意外的,趙高興說:“童雪硬要來,我攔都攔不住,紅顏禍水啊!”
我有些狼狽地看了趙高興一眼,其實這事真是我對不住慕振飛,本來不關他的事,卻把他也牽扯進來。
回去的車上悅瑩坐了副駕駛的位置。我和慕振飛坐後排。大約是回家見過長輩,慕振飛穿得比較正式,上次我也在餐廳見過他西裝革履。同樣是有錢人,他和莫紹謙的氣質卻是迥異。莫紹謙的優雅卻掩蓋不住骨子裏的那股霸道,而慕振飛的從容卻有一種陽光般的和煦。
我找不出來話跟幕振飛說,我想以後我和他見麵的機會肯定也不多了,所以我說:“謝謝。”
他的語氣很疏遠,也很客氣:“不用謝,並不是因為你。”
我知道,也許是因為他姐姐的緣故,他不想把這事兒鬧出來,所以才會出頭,默許旁人爆料我是他的女友,硬把公共的視線轉移。不過不管怎麽樣我得謝謝他,我已經和莫紹謙再沒有任何關係了,以後我大概和幕振飛也沒有任何關係了,沒有朋友很遺憾,不過好在將來的日子很長,我的人生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我高興的太早,我錯誤地估計了事態的發展。
上帝一直不憐憫我,它冷眼看著我在命運的怒海中拚命掙紮,每當我覺得自己的指尖就要觸到岸邊的岩石,每當我覺得自己就要緩一口氣的時候,它就會迎麵給我狠狠一擊,讓我重新跌回那絕望的大海,被無窮無盡的深淵吞噬。
我懷孕了,過完整個春節我才發現自己月事沒有來,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服長效避孕藥,吃藥時我也並沒有避著他,我想他應該是默許的。我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我偷偷去藥店買了試紙,當清晰的兩條紅線出現的時候,我像是挨了一記悶棍,重新陷入絕望。
我們學校校風嚴謹,絕不會允許未婚先孕這種事情,如果我不在開學之前偷偷解決,我就麵臨著退學。
離開莫紹謙後,我把他給我的所有副卡全都快遞了回去,現在我手頭連幾百塊錢都沒有。
我隻能向悅瑩借錢,她回老家過春節,我打電話給她,她問我:“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錢,於是我說:“三千吧。”
悅瑩疑惑起來:“開學還有一周,再說你不是已經申請了助學貸款,現在你要錢做什麽?”
我說:“我要動個小手術,醫院說要三千塊。”
“什麽手術?”
“鼻中隔彎曲。”
“那等開學在做吧,到時候我回學校了,還可以照顧一下你。再說這個可以報銷啊,你拿醫保卡去。”她忽然停頓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麽,“童雪,你到底要做什麽手術,你告訴我實話!不然我馬上飛回來!”
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敏感,我還在支支吾吾,她已經連聲調都變了:“你懷孕了對不對?”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在電話那端已經破口大罵:“混蛋!禽獸!真是禽獸!他怎麽能這樣對你!媽的!禽獸不如!”
我想這事和莫紹謙沒有多大關係,是我自己運氣太差,連避孕藥都會失效。
悅瑩當天就趕了回來,她堅持打消了我去小診所的念頭,她找朋友打聽了幾家私立醫院,對我說:“這些私立醫院設備很齊全,還是去那裏做手術吧。”
其實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遇上這種事,曾經看過的書上都寫得非常可怕,我上網查了下資料,有些描述更是令我恐懼。
悅瑩幫我預約了手術時間,她安慰我:“是無痛的,應該不會很痛。”
我不是怕痛,我隻是害怕未知的一切,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麽事情等著我。去醫院那天我都在發抖,悅瑩陪著我。我們兩個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醫院遇見蕭山和林姿嫻。
當我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的整個人都已經傻了。
蕭山看到我的時候,他的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
我知道他是陪著林姿嫻來的,可是他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上我,而我無法對他再說一個字。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說我自欺也好,說我鴕鳥也好,我再也不想見到蕭山。
少年時代的愛戀已經成了雋永的過去,而如今隻餘了現實狼狽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願意再見到蕭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錐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這種難堪的場合遇見他,似乎是冥冥中命運在提醒我,那些曾經美好的東西再也不會屬於我,我和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過去。
我從蕭山麵前走過去,反倒是林姿嫻叫住了我。
我也不想和她說話,悅瑩很機敏地攔在我們倆中間,對林姿嫻說:“童雪陪我來做個檢查。”
林姿嫻看著我的樣子,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做完B超檢查,醫生告訴我說現在Foetal Sac還太小,要再等一周才能做手術。悅瑩在一旁衝口說:“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啊!”醫生看了她一眼,用中文慢條斯理地重複:“再過一周才能手術。”
我覺得很氣餒,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到時候我也許要缺課,學校裏人多眼雜,肯定有很多的不方便。
悅瑩安慰我:“沒關係,到時候我給你找套房子,你在外邊住一段時間。”
我們走出醫院,我看到蕭山站在馬路對麵,他一個人。隔著滔滔的車河,或許就是隔著難以逾越的天塹,雖然離得這麽遠,我仍可以覺察到自己的灰心與絕望。既然沒有緣分,為什麽還要讓我再看到他?”
悅瑩也看到蕭山,她對我說:“我回學校等你。”
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她還以為那幾天是蕭山搭救了我,她還以為我和他需要時間才能重新在一起。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出現了不可逾越的障礙,我和他再沒有將來。
我根本不想和蕭山獨處,我不想將自己餡在無望裏,蕭山站在街那邊,就如同站在天涯的那頭。我心底深處有個地方在隱隱作痛,每當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總是無法用理智來約束自己。
我不知道蕭山還想對我說什麽,我跟在他身後,默默地低頭走路。人行道上人很多,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不快。最後他轉過身來看我,原來我們已經站在一家麥當勞的門口,他問我:“進去吃點東西?”
我什麽東西都不想吃,可是他也許隻是想找個地方談話吧。快餐店裏人不多,蕭山給我買了套餐,他自己隻買了飲料,事實上那杯飲料他一口也沒喝。我也沒有碰那些吃的。曆史總是一次次地重複,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麥當勞裏請他吃飯,多年前那個飛揚灑脫的大男生早就不見了,而那個敏感天真的我,也早就被命運扼死在生活的拐角處。
“有很多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可是好像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
蕭山的聲音有一種奇異般的平靜,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我一直等了你三年,也許隻是下意識,我想你終於有一天會回來。高考之後我知道你填的誌願,那時父母都建議我去H大,因為我的分數足夠達到H大的獎學金。但我執意留在了本市。因為我覺得這樣離你近些,每次路過你們學校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有緣分,我還可以見到你。”
那些事情零零碎碎,然後又陰差陽錯,高中時代的一切已經成了模糊而遙遠的片段,連同單純而執著的戀情,被往事吹散在風中。我非常非常難受,我不想再聽蕭山提起。
“不用再說了,反正都過去了。”
可是蕭山沒有理我,他說:“我沒有刻意去找你,因為害怕你早就已經忘記一切,那我不過是自取其辱。那天正好是林姿嫻的生日,我一直想要避開她,所以才接受趙高興的邀請去吃飯。我沒想到……我想我的運氣太差了,畢業後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卻和慕振飛在一起。即使站在最優秀的人身邊,你竟然會毫不遜色。你和他嘻嘻哈哈哈說笑話,整個高中時代,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臉上有那種笑容。我回到學校去,林姿嫻還在我們寢室樓下等我,我和她一起出去,喝得爛醉如泥。我生平第一次酗酒,因為我知道我可能永遠等不到你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林姿嫻租的屋子裏,事情壞到了不能在壞,我要對她負責任。那時侯姥姥病得很重,我覺得我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無論是往前還是往後,都是萬丈深淵。知道趙高興說你病了,我才忍不住去看你。我在你的病房裏一共呆四分鍾,出來之後我看過表。一共隻有四分鍾。或許你永遠不知道,這四分鍾對我有多奢侈,我想如果再一會兒,也許我就會忍不住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我想到你,就覺得要崩潰。姥姥死後我把自己關在T市的屋子裏,我一遍遍地想,為什麽我們之間沒有緣分,是因為我愛得不夠,還是因為我的運氣太差?可是我明明那樣愛你,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當你給我打電話,當你說要走的時候,我還不猶豫的帶你走了。如果要下地獄就去地獄吧,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帶著你走了。你在屋子裏睡覺,我在網上看到那些帖子,我覺得自己真可憐。但我沒有辦法控製,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知道晚上你做惡夢,你大喊大叫,叫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想我再也控製不了自己,我對你說出刻薄的話,然後你就走了。
“我到樓下追著你,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這一輩子是完了。就算你愛上別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麽樣,我聽不了愛你。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受過那樣的罪,你對我說的時候,我的心裏像刀子剜一樣。我才知道這些年,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還有你。”
他的聲音漸漸輕下去:“我隻是要你知道,我不會騙你。我知道你很灰心,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想過騙你。”
我看著蕭山,看著我愛了這麽多年的人,從高中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孩子,變成今天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眉頭微微皺著,連昔日俊朗的眉眼都顯得陰鬱,我想,如果我可以伸手撫平他的眉峰,該有多好。
我和他都這樣可憐,在命運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來,我終於是失去他,而他也終於沒有能夠抓緊我的手。不是我們愛得不夠,隻是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我們相遇的太早,那時候我們不懂得珍惜。等我們知道對方對於自己的重要,卻已經再也找不到機會。
這世上的事情,都沒有辦法重來一次。
餐盤裏墊的那張紙被我疊來疊去,卻跌不出形狀來。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學會疊紙鶴。他把我手裏的紙接過去,他疊了一隻紙鶴給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蕭山對著我笑,就像很多年前,他總是這樣對著我笑。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請我吃麥當勞,我從洗手間出來,看到你把紙鶴偷偷放進大衣口袋裏。你的神色那樣膽怯,那樣倉皇,就像是小偷一樣,你明明並沒有偷東西。那時候我就想,我要你覺得安全與幸福,這一生我會盡我所有,給你幸福。”他的眼底有迷茫的水霧,“童雪,對不起,我沒有做到。”
我不知道我怎麽回到學校的。悅瑩在寢室裏等我,蕭山的笑容一次次出現在我眼前,令我神色恍惚,仿佛是幻覺。如果他不再愛我有多好,如果我從來不曾遇上他有多好。我寧可他是變了心,我寧可他是騙了我,我寧可自己是被他拋棄了,我寧可他不曾對著我笑。那是怎麽樣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揚,卻有著淒厲的曲線。他眼底的淚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進我的心裏。
我這樣愛他,我是這樣地愛他,命運卻掰開我的手指,硬生生將他搶走。他說他的運氣太壞,他不知道真正的運氣壞的是我,是我的壞運氣連累他,是我讓他受了這麽多的罪,使我讓他良心不安,是我讓過去的事成為他的負擔。我根本就不應該去找他,我自私地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和我一樣痛苦。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著,然後又吃不下飯。悅瑩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我,她以為我是為著手術的事擔心。她到處替我找房子,學校附近的單間公寓都很緊俏,年前都被組定了,她成天在外頭跑來跑去看房子,我把自己關在寢室裏,躺在床上發呆。
手機響起來我也懶得接,可是手機一直響,一直響,我隻好爬起來,看到號碼很陌生,我還以為是打錯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語氣很溫柔委婉,她稱呼我為“童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問我:“可以出來見個麵嗎?我是莫紹謙的妻子。”
我被這句話嚇得連氣都屏住了,這世上我唯一覺得愧對的女人就是她,過了半響我才結結巴巴地說:“我和莫先生……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知道。”她堅持,“我隻是有事情想要和童小姐談談,可以嗎?”
該來的躲不掉,我深深吸了口氣,還有什麽好怕的,反正我和莫紹謙的事已經過去了。我換了件衣服去見莫太太,她比照片上的樣子更美,另我自慚形穢。這樣寧靜美好的女人,為什麽莫紹謙還要在外邊養情人? 難道說男人永遠是這樣不知足,或者說男人永遠覺得自己的太太沒有別的女人漂亮?
她對我微笑說:“我叫慕詠飛,童小姐你可以叫我詠飛。”這名字讓我想起慕振飛。她舉止優雅,與慕振飛氣質頗有幾分相似,隻是五官和慕振飛並不怎麽像。如果說慕振飛的俊秀是陽光般燦爛,她的美貌就是月色般皎潔,這一對姐弟真實人中龍鳳。
我隻覺得尷尬,像是小偷坐在失主麵前,雖然我不是故意,可是我和莫紹謙畢竟有一段不正當的關係。
“紹謙就是那個樣子,有時候男人壓力大,在外麵玩玩,我從來不說他什麽。”她的神色黯然,“嫁給他之前我就知道,她並不會隻屬於我一個人。”
“我和莫先生……”我有點訕訕地向她解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其實他也不喜歡我,隻是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怎麽向她描述我和莫紹謙的古怪關係,慕詠飛歎了口氣,說道:“我們的婚姻起初隻是出於商業利益,可是後來我漸漸發現他竟然真的愛我。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前幾個月有個蘇珊珊——可能你並不知道……”
蘇珊珊,其實我知道。原來是這樣,我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當然,慕詠飛長得這麽美,氣質又如此出眾,我要是個男人一定也會身不由己愛上她吧。
“我覺得非常抱歉,關於網上的流言,後來又牽涉到舍弟。家父十分震怒,我這才留意到一切。莫紹謙向我坦然承認,你們一直有交往,我才知道舍弟其實是在替他遮掩。我這個弟弟也挺傻的,總怕我會受傷。”
她對著我微笑,目光溫柔,我忽然很羨慕她。並不時羨慕她出身優越,而是羨慕她有這麽多的人愛,有這麽多的人盡力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至於莫紹謙,他一貫別扭,連對妻子的愛都表達得如此變態。
“有件事情,在我知道的時候我就想幫助你,可是出於顧忌,我一直猶豫不決,今天我終於下了決心。”她歉意而溫柔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要對你怎麽說,今天見到你,我才知道你是這樣很單純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替紹謙向你道歉,這件事根本不應該牽涉到你。如果可以,我願意替他給你我力所能及的補償。”
那個下午我神色恍惚,她對我說了很長一番話,長得讓我都覺得聽不懂了。來龍去脈漸漸鋪展在我麵前,原來是這樣,原來是因為這樣,莫紹謙才會找上我,他才會那樣對我。
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我永遠也不曾想到的事實後麵還會有另外一個真相。
我想他應該是故意接近我,這一切原來都是他故意。
隻因為還牽涉到上一代人。
我隻覺得作嘔,背心裏全是冷汗,我真是覺得僥幸,僥幸自己可以逃出一條命來。
慕詠飛身份留意我的臉色,她問我:“童小姐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沒有事,我虛弱地對著她笑,喃喃地感謝她告訴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鐵站的時候摔了一跤,沒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色匆匆,我艱難地爬起來,膝蓋很痛,我還可以走路。我坐過了地鐵站,然後又折返到換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費了快兩個小時,還沒有回到學校。我給悅瑩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
悅瑩似乎能理解我,她說:“也好,路上注意安全。”
春運剛剛結束,或者票幣我想象的要好買,隻不過沒有臥鋪。我買了硬座,一路向南。車上的人並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車員推著小車,叫賣著從我身邊經過。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熬到天亮的時候,車窗外的景致已經變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縱橫的河道分割成支離破碎的綠色,是我離別已久的江南,天正下著小雨,雨點飛快地撞上來,敲打著車窗,在列車汙穢的玻璃上劃出長長的水痕。
火車站似乎永遠都是人山人海,我處了火車站,換了兩趟公交,最後又租了一輛的士,到陵園的時候已經是近午時分,陵園裏很安靜。
我把買的花束放在父母的墳前,五年前是我捧著兩隻小小的匣子,將他們安放在這裏。舅舅趕過來替我料理的喪事,那時候我已經悲慟得絕望,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還有勇氣活下去。
墓碑上媽媽溫柔凝睇著我,她是個特別傳統的女人,從初中開始她就婉轉地對我說,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要隨便和男孩子交往。我懂她的意思,如果媽媽知道我經曆過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麽樣難過。跟著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為爸爸的桀驁不馴。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遇上父親單位最後一次福利分房,按條件我們家是夠格的,可是因為爸爸跟單位領導關係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沒有我們家的指標。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陽台上抽煙,而媽媽就在廚房裏一邊做飯,一邊默默流著眼淚。
那時的我就決定好好學習,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要讓媽媽不再發愁,讓爸爸不再覺得難堪。
爸爸說,他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他辭職去了民營企業。
我們家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過起來,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我們家買了大房子,還買了車。
那時候我在班上是老師的寵兒,同學們羨慕的對象。我成績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錢是從哪裏來的,我一直以為是他憑著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她說過他的老板很賞識他,他是正經的科班出身,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沒想過大人的世界是那樣的虛偽,我沒想過我最親愛的爸爸也會騙我。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做了違背職業操守的事情。
或者連媽媽也被他蒙在鼓裏。
不過,這樣也好吧,我們一家人,這樣辛苦,到了今天,總算是解脫。
我不要欠任何人,媽媽教過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對著媽媽微笑,我很好,我沒有事。我會努力重新開始,過自己真正的生活。
開學後的第三天,悅瑩陪我去的醫院。手術是無痛的,我也確實沒有感覺到痛苦,因為有麻醉劑,我睡著了片刻,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掛點滴,悅瑩在一旁守著我。
我對悅瑩笑了笑,幸好還有她,幸好還有她一直在我身邊。悅瑩給我在手腕上係了穿菩提子,然後碎碎地告訴我說:“這是我那暴發戶的爹,巴巴兒替我從五台山上請下來的,據說很靈驗,我現在把它轉送給你,以後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台山那位高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溫柔地注視著她:“你真像我媽一樣羅嗦。”
她噗地笑了一聲。
悅瑩給我找了家酒店,從醫院出來後悅瑩陪我去酒店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學校。早上她走後沒多久,我又迷糊睡著了,聽到門鈴我還以為悅瑩忘了什麽東西。我爬起來,牽動腹內深處的傷口,隱隱作痛。疼得並不厲害,好像是痛經一樣。可是我心裏很難受,有些傷痛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了。
我剛打開插銷,門就被人用力推開,門外站著的竟然是莫紹謙。
我連害怕都忘記了,隻是嚇呆了,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他。
莫紹謙的樣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沒有睡,眼睛裏全是血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他。他看著我,就像看著個什麽怪物,我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他說過再不要見到我,可是他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我終於往後退了一步,我一動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頭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氣真大,我幾乎疼得要流淚了。他下顎緊繃的曲線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發著戾氣,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你為什麽——”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種樣子,連上次我從T市回來,和他提分手那次,他的反應也不像今天這樣失態。我明白他在說什麽了,我隻覺得又急又怒,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快知道,我更沒想到他會找到這裏來,我最沒想到他會是這樣激烈的反應,我口不擇言本能地想要撒謊:“不為什麽——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沒想到這句話會狠狠氣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劇收縮,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被掐得頓時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是要扼死我:“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也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之間有這樣的孽緣糾葛,為什麽他明明深愛他的妻子他還要用這樣的方式去傷害她,為什麽他明明有真愛在身邊還不珍惜,為什麽他不幹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拚命想要拔開他的手,那簡直是一把索命的鐵鉗,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看到他的臉已經是重影,沒想到我終究還是逃不掉,在我以為一切惡夢都已 結束之後,在我一位人生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因為窒息而出現了幻覺,他的臉扭曲變形,眼睛裏竟然似有一層水霧。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裏再沒有一絲空氣,所有的一切都暗淡下來——媽媽,我想你。
黑暗如同母親,對我張開了溫暖的雙臂,將我溫柔地包容和接納。
我醒來是在醫院裏,點滴管裏吊著藥水,不知道是什麽藥,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轉過頭,看到病床前站著一個人。
病房裏光線很暗,隻有床頭有一盞燈,我卻幾乎嚇得要跳起來。
莫紹謙!
莫紹謙他還在這裏。
他一定有很多次,都想真的殺死我吧。
他整個人都隱在黑暗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一隻見到貓的耗子,怕得連牙齒都在發顫。
他一動也沒有動,我隻覺得倦意沉重,這樣的日誌我過夠了,我忍了又忍,以為忍到了最後,以後再不用忍耐。可是偏偏有這樣的意外,我想我真的夠了。
隨便你怎麽樣吧,我從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要殺要剮都隨便你,我很想我媽媽,早一點見到她,也是種幸福。”
他仍舊隱在黑暗裏,並沒有動彈,也沒有做聲。
“我沒想到我真的是欠你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漂亮又不聰明又不可愛,為什麽你就不放過我。我不知道你父親的腦溢血是因為我爸爸的原因。我爸爸他一直教我做人要有操守。他總是因為得罪領導升不上去,所以後來才會跳槽去民營企業。在我心裏,他是個好父親,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這樣虛偽,真是可怕……我替我父親向你道歉,他和我媽媽在五年前出了車禍……如果說是報應,這報應也夠了。
“從前我恨你,我一直恨透了你,我覺得是你把我毀了,現在我才知道,如父債子還,我也算是活該。其實你對我還是挺好的。既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如果我有殺父仇人,我一定是日日夜夜都想一刀殺了他。你這樣對我,我也是活該。”
我和這男人終於沒有關係了,就算是噩夢,夢也該醒了。
“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隻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莫紹謙的聲音似乎已經恢複平常的冷靜,可是我猛吃了一驚,連後頭的話都漏聽了一句。
他的聲音在黑暗裏漸漸冷去:“你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最後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是某種威脅抑或是某種承諾,他說完這句話就掉頭走了,病房的門被他拉開,走廊裏的燈光照進來,淡淡的白熾燈影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在那光線裏停頓了一秒鍾,然後頭也沒回,走出去帶上了門。
我摸索到自己的手機,給悅瑩打電話,她已經快急瘋了,正打算報警。我告訴她我現在在醫院裏,她馬上趕過來看我,我脖子上的瘀青讓她再次破口大罵。
我說:“別罵了,就算我死在他手裏,也是活該。”
悅瑩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這個故事太狗血了,悅瑩看了那麽多本小說,一定會大罵著是狗血惡俗泛濫吧。莫紹謙恨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他這樣對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我的爸爸出賣了他的父親,把商業機密泄露給對手。
從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從知道我是誰的女兒的時候,他就想要報複吧。
他很輕易就毀了我的一生,我想他現在應該覺得滿意了。
我留院觀察了二十四小時就出院了,因為年輕,恢複得很快。兩個星期後我就回去上課了,照悅瑩那個傳統思想,我應該一直養上一個月,可是我想沒有關係,我怕落下的課太多了會趕不上來。
趙高興在我麵前說漏了嘴,說慕振飛飛回香港去了,因為他家裏好像出了點麻煩。我本來沒留意這件事情,可是後來上網看新聞,無意間發現某間投行倒閉的消息。經濟不景氣的今天,投行倒閉也不算驚人,我知道這間投行莫紹謙有不少股份。
資本家也有水深火熱的時候,全球在次貸危機的影響下日子都有點難過,不過普通人生活受到的影響有限,尤其像我們這些學生,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上課下課,就是做實驗寫報告。
周三的時候我們學院的小演播廳有一場學術報告,是一位著名的材料學家主講,院裏很多人都去聽,演播廳裏座無虛席,我和悅瑩也去了。
那位材料學家是位姓蔣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飾隻是整潔,講起專業來卻是細致入微,頭頭是道,與學生們的互動非常多,講座顯得很熱鬧。他在德國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豐厚的學術經曆,所有研究實例都是信手拈來,每個人都聽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講座在中午時分結束,比預計的還多出了二十分鍾,因為提問的人太多。講座結束後我和悅瑩剛剛走出座位,走道裏的老師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麽事,大約又是端茶送水什麽的,有時候老師會把儀禮隊的學生當服務員使喚,我把書包給悅瑩帶回去,自己留了下來。
沒想到老師把我留下來,竟然是那位蔣教授的意思。她沒帶助手來,有些抱歉地看著我:“能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嗎?”
我想了想,帶她去了明月樓。這座星級酒店是學校出資興建的,用於招待上級領導和學術專家,這裏的餐廳自然也比學校食堂強上N倍。蔣教授要了個包廂,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隻看了一眼,隨便指了幾個菜,然後服務員退出去了。
我捧著茶杯有點惴惴不安,不知道這位旅德多年、在專業領域頗有名聲的教授,為什麽會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此離開這裏,把一切難堪的過往統統拋下,再不回來。
可惜不會有這樣的美事,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蔣教授一直在仔細地打量我,聽到我歎氣,她微微皺起眉頭:“年輕人唉聲歎氣做什麽?”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聽著她的教誨。
“紹謙最近和慕詠飛鬧得很僵,紹謙堅持要求離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尤其與慕氏的聯姻,基本上是處於商業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蔣教授,她到底在說什麽?
“我不喜歡慕詠飛,這個女人一貫心機重重,而且手段圓滑,當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紹謙也不會答應與她結婚。”蔣教授摘下眼鏡,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 “對於一位母親而言,最難過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塗了,或者是我沒有聽懂她的話。
“紹謙小的時候就是個特別的孩子,我和他父親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和他父親離婚了。我常年在國外,一年難得見到他兩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現在想想我覺得很心痛,他幾乎沒有童年,從小被他父親帶在身邊,唯一的遊戲是他父親在公司開會,他旁聽。他和我一樣,對化學最有興趣,可是因為他父親的期許,最後他選擇了工商管理。二十歲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他被迫中斷學業回國,那時候我就想,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快樂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對他父親的感情異於常人,他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到他父親留下的事業上。當時情況很壞,幾個大股東聯合起來想要拆散公司,最後他艱難地獲得了慕氏的支持,代價就是與慕詠飛結婚。”
“我不支持他這樣做,可是他對我說,如果失去父親留下的事業,他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他才二十三歲,我回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結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這一生我不會幸福了。’我覺得非常非常難過,他的婚姻幾乎是一種殉難,他不愛慕詠飛,可是慕詠飛又總是試圖控製他。他們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從此開始分居,慕詠飛幾乎用遍了各種手段,但紹謙無法愛她。他是個執著的人,我知道他事業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遠不會幸福。”
“前兩年他染上依賴藥物的惡習,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非常遲了,我把他帶到國外半年,力圖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時候他抱著我哭,他說他沒有幸福,一個沒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麽意義?可我是母親,我無法放任自己的兒子沉溺在那些東西裏,我送了他一樣禮物,是隻剛滿月的薩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愛,我希望這樣的小動物能讓他感知可愛,能讓他覺得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晴天霹靂,我無法接納,也無法消化。我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著名的材料學家竟然會是莫紹謙的母親,她正與我談話,而且談的是莫紹謙。在她的描述中,莫紹謙簡直完全是個陌生人,他那樣無堅不摧的人,他那樣無情冷血的人,竟然會痛苦,竟然會哭,竟然有依賴藥物惡習……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莫紹謙,她的描述也與慕詠飛的一些說法大相徑庭,或者這對婆媳的關係並不好。我想起莫紹謙某次給我吃的鎮痛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莫紹謙對我而言,隻是一場噩夢罷了。
我本能地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服務員開始上菜,蔣教授又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莫紹謙,可是我一句也不想聽,我隻想遠離這個人,如同遠離危險與災難。他帶給我的除了羞辱和傷痛,再沒有別的。
最後,蔣教授終於歎了口氣,問:“你不打算原諒他?”
原諒他?
不,有生之年,我惟願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我隻希望他可以放過我,原諒我父親做過的事情,然後永遠地不要再想起我。
蔣教授看著我,仿佛是十分唏噓,最後她隻是歎謂:“好吧,請你忘記今天我說過的話。”
從明月樓出來後,我沿著湖畔小徑慢慢走回寢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學子在讀書,也有的在閑聊,或者曬太陽。早春二月,楊柳僅僅是枝條泛出的一縷青色,而
坡上的梅花,還沒有綻放。
我沿著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覺得腿很軟,於是選了個向陽的長椅坐下來。
初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陰如箭,春天已經來了。再過大半個月,坡上的梅花就會盛開,到時,這裏就是香雪十裏,然後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侶。
現在自然史有人稀疏,誰會這麽早來尋梅花呢?
我不願意動彈,太陽曬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覺,然後把著三年來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忘掉,不論是蕭山,還是莫紹謙。
我都想忘記。
周末的時候我沒有回舅舅家去,這兩年我刻意地疏遠自己和舅舅一家的關係。起初隻是因為和莫紹謙的關係,我怕舅舅看出什麽端倪,然後表妹出國讀書,舅媽辦了內退跟過去陪讀,於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
雙休日寢室裏沒有人,連悅瑩和趙高興都約會去了。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背著單詞,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麽, 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錯,或者今年還應該再考一次,因為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去年我也隻是試水。我們專業的大部分畢業生都會出國,遠走他鄉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寧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手機被我調到震動,它一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我耳朵裏塞著MP3,過了好久才發現。來電是個很熟悉的座機號,我不想接,直接按了關機。
沒過一會兒,寢室的座機也響起來,寢室裏大家都有手機,座機很少有人打,但現在它驚天動地地響著,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把電話線拔掉了。
五點半我下樓去打開水,順便買飯,雙休日的校園也顯得比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隊。我一手提著開水瓶,一手拿著飯盒往回走,遠遠看到寢室樓下站著一個人 。
我想轉身,但那人已經看到我,並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麵無表情地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莫紹謙的管家對我說:“可愛死了。”
可愛死了? 那又怎麽樣,反正我從來不喜歡那條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麽樣,我從他手指縫裏逃出一條命來,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經還清了。
“他不肯去醫院,能不能麻煩童小姐,親您去看看他?”
我看著麵前的這個人,他衣線挺括,站姿筆直,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跟了莫紹謙三個年頭,連這個人到底姓什麽都不知道,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處理種種家務,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莫紹謙用的人一貫就是這樣,總帶著幾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終於開口:“你不是受過所謂的英式管家訓練?他要病了你們抬他去醫院,再不然把醫生請到家裏去,反正莫紹謙有錢,你怕什麽?”
管家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求起人來都說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煩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我不想再見他。”我覺得很厭倦,為什麽這些人還硬要把我扯進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莫紹謙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麽關係?我
沒有拍手稱快,是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有負於他,但那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已經償還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紹謙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
他弄醫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會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來。”管家似乎有點黯然,“是我自作主張,其實家裏人沒人敢提起您。可愛死了,莫先生抱著它在寵物醫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對我說,把香秀辭掉吧。並不是因為香秀失職,而是因為他再也不像看到她,因為看到她他會想起可愛。他從來就是這樣,誰也不敢在他麵前提可愛,就像誰也不敢在他麵前提到您,這次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是不會來麻煩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繼續這種談話,我說:“我的飯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飯了。”
“童小姐,”管家的臉色似乎帶著某種隱忍,“您申請了助學金和助學貸款。”
我回過頭看著他。
“助學金最終是由基金會審核發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於您申請助學貸款的那家銀行,也許您並不知道他也是股東之一。”
媽的,我忘了很久的髒話終於又忍不住要蹦出來。莫紹謙的手下從來就和他一樣混蛋,除了威脅利誘,再幹不出來別的。
我氣急敗壞:“我換家銀行申請,姓莫的不可能隻手遮天。”
“童小姐,我隻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隻有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無動於衷,“這比您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脅利誘,我也不得不低頭,因為他說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能不能批下來是一回事,光你複雜而漫長的手續和審批,都會讓我覺得絕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入大門的瞬間我仍有掉頭逃跑的衝動。我好不容易衝這裏逃掉了,再次回來令我有種再次進入牢籠的錯覺。
“莫先生在樓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臥裏。”
主臥的門緊鎖著,管家敲門,裏麵寂然無聲,沒有任何動靜。管家又敲了幾下,說:“莫先生,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厭惡他這種說法,所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猶如不覺,隻是屏息聽著室內的動靜。
沒有任何聲音,我覺得莫紹謙估計是睡著了。
管家問我:“童小姐,我能不能讓人把門撬開?莫先生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出來過,他一直在發燒,沒有吃藥也沒有吃任何東西,我怕會出事。”
問我作什麽?這事根本和我沒有關係,我冷淡地說:”你願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水電工來,一會兒功夫就把門撬開了。
屋子裏很黑,沒有開燈,所有的窗簾又都拉著,一時什麽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後麵輕輕推了一把:”進去啊。”
我被迫往裏麵走了兩步,很小心地觀察,提防這是不是個圈套。莫紹謙做得出來,他素來喜怒無常,再說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也許覺得折騰我折騰得還不夠。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紹謙沒有睡覺,他一個人坐在床邊,臉朝著窗子,一動不動地像尊雕像。可是窗簾是拉上的,他坐在那裏幹什麽呢?
我想這也算交代得過去了吧,反正管家隻說見見就可以了。我回頭看,管家在門口朝我打手勢,我隻好有點僵硬地走過去:“莫先生。”
他沒有動。
“麻煩您高抬貴手,我不知道連助學金您都有生殺大權,至於貸款,那更是可以隨便找個理由不批。”我的語氣幾近譏誚,“我懶得換銀行了,他們讓我來,我就來了。您有什麽吩咐,盡管開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踐得夠了,多一次少一次無所謂。隻有您滿意就好。還有,您母親也跟我見麵了,她把您描述得像個小孩子樣可憐……"
我提到他媽媽的時候,他才有一絲震動,他抬起頭來看我:”可愛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還是他媽送給他的呢。
不過為條狗傷心成這樣,還真不像是莫紹謙。事實上,他孤零零坐在這裏,和我從前認識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從前的莫紹謙在我心裏就是生殺予奪的混蛋,從來沒有像今天似的六親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點可憐。
算了吧,一條毒蛇可憐?我又不是農夫!我仔細觀察著他。屋子裏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清了他的臉頰微紅,仿佛是喝過酒,管家說他是在發燒,發燒倒也可能臉色發紅的,何況他的嘴唇有細微的龜裂,起了白色的碎皮,倒還真有點像發燒的樣子。
大約我盯著他的樣子太久,他的眼睛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會兒,問:“你怎麽在這兒?”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來看看。”
他移開目光,語氣平靜:“那是他多事,現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莫紹謙。
不知為什麽我鬆了一口氣,不過這混蛋陰陽怪調的樣子最能氣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剛走了兩步,就聽到背後“咕咚”一聲,回頭一看,莫紹謙竟然載到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我被嚇了一跳,看門外,管家卻不在了。我想了想還是走了回去,莫紹謙雙目微閉,胸膛微微起伏,連脖子都是紅的。我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被他的溫度嚇了一跳。看來他還是真病了,管家沒撒謊。
我跑下樓去叫管家,他馬上打電話給司機,兩個人上來抬莫紹謙去醫院。我打算回學校去,管家卻朝我軟語相求:“童小姐你也去醫院好不好?”
“你說過我隻來看看就行了。”我隻覺得忍無可忍,“你給他太太打電話,或者給他媽媽打電話,我又不是他什麽人,你為什麽非逼著我做這做那,再說他也不想見到我。”
“你受傷的時候莫先生送你去醫院,他連鞋子都沒有換,是我帶著鞋子和衣服去的醫院。你在手術室裏縫針,他也在急診室裏清理傷口……其實碎瓷片把他的腳也給紮了。他還抱你下樓,他傷得是右腳,還一路開車踩油門,最後那個瓷片紮進去有多深你知道嗎?他那天走路的樣子一直不對你知道嗎?他能這樣對你,你為什麽不能陪他去醫院?”
我都有點傻了,被管家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質問。我想起來自己被台燈弄傷的那次,他確實穿著睡衣就把我送到了醫院,可我沒留意過他的腳,我更不知道他也受了傷,他也從來沒有說過。
我討厭他,我恨他,所以他的腳傷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還嫌我吵,我說傷口疼,他硬是給我吃了顆止痛劑。我這才知道那種止痛劑原來是他自己用的……他有藥物依賴,普通止痛藥根本不起作用。
管家的話我反駁不了,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是一筆爛賬,我父親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糾纏不清,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樣去算。
我們去了醫院,醫生說是肺炎,情況很危急,需要馬上住院治療。
安頓好病房,管家就趕回家取東西,要我留下了臨時照顧莫紹謙。我擔心回學校遲了,寢室要關樓門,所以坐在病房裏,隔一會兒就忍不住看表。
“你走吧。”
低沉暗啞的嗓音響起,我抬起頭,才發現莫紹謙已經醒了。他睡著病床上,又掛著點滴,下巴上有些微泛青的胡碴兒,在病房燈光下猛一看,幾乎瘦的不成樣子,令人覺得有些突兀的陌生。
我告訴他:“管家說他十點前可以回來。現在十點半了,估計是遇上意外堵車。”
他沒有理我,隻是有說了一遍:“你走吧。”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說實話我更不想看到你。”我說,“你放心,他一回來我就走。”
莫紹謙一定又在生氣,我知道他生氣的樣子,我發現他手背上又暴起了青筋。他望著天花板不再看我,其實我又不願意呆在這裏,他嫌我礙眼我更不願意見到他。
“我見過你媽媽,她說過可愛的事,你也別傷心了。到時候再買條小狗養,反正你有的是錢,買什麽樣的狗都沒問題。”我覺得有點滑稽,我竟然開導起莫紹謙來,我最討厭的人,我巴不得永世不再見的人。大約是他這樣子讓我覺得很意外,為條狗傷心到肺炎,還不肯看醫生。他前所未有的軟弱的一麵讓我覺得,他也是個普通人,是個會傷心會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從前,他永遠是那副無堅不摧的樣子。
他沒有理睬我。
我很知趣地閉上嘴,資本家的情緒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他連生病都生得這樣興師動眾,連我這個早就跟他沒關係的人,都要被迫來陪他。
病房裏很安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他腕上手表走動的聲音,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那塊陀飛輪就像他的人一樣,每個零件都精確到了可怕的地步,似乎永遠不會產生誤差。我覺得他會生病簡直是奇跡,就像名表突然出了故障,連名表都會壞掉嗎?
“可愛就是可愛。”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淡得像是沒有任何感情,“換條狗就不是可愛了,你永遠都不會懂的。”
我有什麽不懂?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什麽叫做失去。我失去父母,失去蕭山,失去我原本應有的生活。那些椎心刺骨的痛苦我全都忍了下來。
我眼圈都要發紅,這個人,我恨透了這個人。他總是在我要忘卻的時候偏要提起,他總是在我以為逃離的時候還要牽扯。我幾乎是狠狠地說:“有什麽不一樣,不就是條狗!”
他的聲音,像是毒蛇遊動:“有什麽不一樣,蕭山不就是個人。”
他提到蕭山,我痛得幾乎要發狂,我不允許,我尤其不允許他提到蕭山。我站起來捏緊了拳頭:“別在我麵前提他,你還想怎麽樣?”
“怎麽,又覺得痛不欲生了?”他的眼睛仍舊望著天花板,唇邊卻有惡毒的微笑,“你那初戀不要你了?嫌棄你了?我猜就是這樣的結果。哪個男人受得了?你跟了我三年呢,還打掉一個孩子……”
我撲過去掐他,點滴管纏在我身上,我幾乎是用盡力氣想要掐死他,我恨透了這個人,他奪走我的一切,然後竟然還如此地嘲笑我。他隻用一隻手就抓住了我的兩隻手,他手背上的針頭早就歪了,點滴管裏回著血,可是他隻是盯著我的眼睛,帶著仿佛痛意的微笑:“現在輪到你想掐死我了?我一直都想掐死你!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卻揪掉了那礙事的針頭,然後一把將我抓住。我的手被他狠狠推在了我的胸口上,他的唇邊仍舊是那種殘忍而痛意的笑:“知道有多難受了吧?你愛的人根本就不愛你的時候,你愛的人根本就厭惡你的時候……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莫紹謙!”我快被他氣死了。天曉得他不受慕詠飛待見關我什麽事,他愛他老婆愛的發狂關我什麽事,為什麽總拿我出氣?
“這種時候你倒肯叫我名字呢。”他將我扭得痛極了,我臉上痛楚的表情似乎正是他想看到的,他整個人俯瞰般壓視著我,“每次歇斯底裏的時候,你倒肯叫我的名字。有時候我真想逼你,把你逼到絕境裏,看看你會不會再叫蕭山,叫他來救你。我真是想把你碾碎了,看看你的心是怎麽長的。哦,你沒心,你的心在蕭山那兒,可惜他不要你了。”
最後一句話讓我覺得痛不欲生,我終於哭出聲來:“你還要怎麽樣?就算我父親欠你的,他早就死了,我爸爸媽媽都死了。這三年也夠了,你還要怎麽樣?你說過你厭煩我了,你說過對我沒興趣了,你說過不要再見我了……”
他隻是冷笑:“你以為我稀罕你?倒是你舅舅,當初看到我手裏的東西,立刻對我說,我想把你怎麽樣都行。連讓你去補課這種主意,都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有這樣的親舅舅,你可真幸運。這三年你覺得你自己很偉大吧?你覺得你是為親人犧牲吧?你覺得是你救了你舅舅一家吧?你就是沒想過,當年事他拱手把你送給我。你是什麽東西啊,不過是我玩膩了的玩物,你以為我真稀罕你?”
他的話像是戰場上的子彈,又密又急,一顆顆朝我掃過來,把握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次掃成千瘡百孔。我連掙紮都忘了,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笑得很愉悅似的:“沒想到?這世上有什麽是錢買不來的?這世上有什麽人事不自私的?就你傻呢,就你像個傻瓜一樣,被人玩得團團轉。”
我的嘴唇在發抖,所有的一切都在眼中旋轉,我根本就不信:“你騙人。”
“對,我騙你。這世上誰不騙你?”他痛快地冷笑,“像你這樣的傻子,死一萬次都有餘了。”
我被他氣得發抖,我的聲音也在發抖:“我死一萬次也是我活該,我活該天真幼稚!被你騙,被別人騙,甚至被自己的親人騙。可是有一個人他永遠也不會騙我,哪怕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絕不會騙我。而你沒有,你這一輩子活該被人騙,沒有人會真心對你,沒有人會愛你!”我想起慕詠飛,我吐出最惡毒的詛咒,“如果有報應,活該你這樣一生一世都沒有人愛!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懂什麽叫愛,什麽叫善良,什麽叫美好!”
他死死地盯著我,在一刹那我想,他也許又想掐死我了。但他終究沒有動,隻是眼裏的目光似乎淩厲得驚人。我毫無顧忌地狠狠瞪著他,他的雙頰還有病態的紅暈,熱熱的呼吸噴在我臉上,他的手抓著我的手,還有滾燙的溫度。我想如果他真的要再扼死我,估計我是再也逃不掉了。可是他終於沒有動。
最後他放開了我的手,他筋疲力盡地躺回了病床上,似乎閉上了眼睛。
我不想再呆在這裏,我走出病房,我想回學校去。
我想悅瑩,我想見到她,我唯一的朋友,她不會出賣我。
想到莫紹謙說的那些話我就忍不住發抖,想到舅舅我就忍不住發抖,這三年我真的一位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不,莫紹謙說的話,不會是真的。
他因為我父親而遷怒於我,他在茶裏下了藥,他強迫我最他的情婦,他毀掉我的一生。
我唯一應該恨的人事他,隻是他而已。
我不聲不響回到學校去。
我沒有去求證任何事情,因為我不願意再觸及自己的傷痛,我惟願一切都已經過去。
這仿佛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季節。每月梅花盛開的時候,整個校園都會顯得格外嘈雜熱鬧。我把自己湮沒在那種熱鬧裏,來來往往,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個正常的學生。事實上。這一天我盼了很久了,不必再擔心手機響起,不必再遮遮掩掩。我很努力地記下老師說過的每句話,很專注地做實驗,很認真地寫報告。我比對國外所有的知名的不知名的大學,研究自己符合申請條件的專業,我想考到獎學金,可以出國去。
整個春天,時間對我而言都是凝固的,從周一到周五,上課下課,重複而簡單。雙休日的時候寢室通常沒有人,我一個人去圖書館,自習室裏永遠放滿了書占據座位,我的座位一直靠窗邊。
我喜歡窗前的那些樹,他們鬱鬱蔥蔥,一些事洋槐,另一些也是洋槐。等到暮春時節,這些樹就會綻放潔白芬芳的花串,一嘟嚕一嘟嚕,像是無數羽白色的鴿子。有時候複習得累了,我會抬起頭來,那些蔥蘢的綠色就在窗下,放眼望去,隱隱可以看大搜遠處市郊的山脈。
遠山是紫色的,在黃昏時分,漫天淡霞的時候。而天空會是奇異的冰藍色,將雲翳都變得瑰燦絢爛,美得令人出神。通常這個時候我也餓了,背著書包下樓去食堂。一路上經過操場,永遠有很多人在踢球。春天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春天也是這座校園最有離愁別緒的傷感季節,林蔭道上不斷有人成群結隊高歌而過,他們是大四的畢業生,要去西門外的館子吃散夥飯。
晚上五食堂有紫心紅薯,食堂的菜永遠是那樣粗枝大葉,紅薯葉不是用蒸飯機一蒸,倒在很大的不鏽鋼盤子裏賣。我買了一個配粥吃,掰開一半,看到他的紫心又細膩的紋路,比心裏美蘿卜要漂亮得多。我咬了一口,才想起以前可愛挺喜歡吃這個,香秀每隔幾天總是要為他預備。我一直覺得奇怪,她為什麽放這狗糧不吃,愛吃紅薯。我一直不喜歡那條狗,它也並不喜歡我。可是有一次她救了我的命,就在我割開靜脈的那次。如果不是他叫起來,也許我已經死了
可愛是怎麽死的,我都沒有問過管家。
晚上的時候自習室的人比白天更多,窗外的樹生了一種很小的飛蟲,從窗子裏飛進來,落在書上。白幟燈照著她小小的透明翅膀,隱約帶著青色。翻頁的時候如果不留意,它就會夾在了書頁裏,成了小小的袖珍標本。我總是吹口氣,將它吹走,然後用筆繼續劃著重點的橫線。
遠處的寢室樓上又有歌聲傳來,是那些瘋狂的大四學生。他們就要離開這裏了,所以總是又哭又笑又唱又鬧。我覺得我的心已經硬的像石頭一樣,百毒不侵。我離開的時候,一定不會有任何感觸吧,因為我現在都已經想要走了。
四月的時候,我又考了一次雅思,這次成績比上次好很多。悅瑩說:“童雪。你簡直要瘋了你,考這麽高的分數幹嗎?”
悅瑩最近的煩惱比我多,她爸爸反對她和趙高興交往,理由是趙高興是體育生,而且對商業完全沒興趣,最重要的是,他要求將來趙高興做上門女婿。
“我那暴發戶的爹,簡直是舊社會封建思想作孽。我氣得叫他去生個私生子,他氣得大罵我不孝。”
“那你打算怎麽辦?”
“跟他鬥到底。”悅瑩憤然,“我諒他也生不出來私生子了,就算現在生也來不久了,他總有一天會服輸,乖乖同意我和高興的事。”
悅瑩和她那暴發戶的爹鬥得很厲害,她爹把她所有的信用卡全停了,連她本來是掛在她爹的全球通賬戶下的手機號,現在也停了。
悅瑩立馬跑去買了個新號,然後短信通知朋友們換號了。她一邊發短信一邊恨恨地對我說:“我就不告訴我爹,看他找得著我嗎。”
我知道勸她是沒有用的,所以我隻是很傷感:“你還可以和他慪氣,多幸運。我想和爸爸慪氣也是不可能的了。”
悅瑩怔了一下,然後說:“別這樣了,咱們快點想個招掙錢去吧。”她比我更傷感,“我就快沒生活費了。”
真的要找兼職機會還是很多,我們學校是金字招牌,在網上那些家教信息,隻要注上校名基本上可以手到擒來。唯一更強大的競爭對手是師大,悅瑩恨恨:“誰讓他們學的就是教書育人,我們學的全是配劑啊分子啊——”
我對做家教有種恐懼感,所以我從來不找家教這類兼職,我隻留意其他的。
我和悅瑩找著份展會的臨時兼職,工作很簡單也不需要任何技巧,就是把資料不斷地補充到展台。我們在庫房和展台之間跑來跑去,還得臨時幫忙派發傳單、填寫調查表、整理客戶檔案……半天下來就累得腰酸腿疼,忙得連中午吃盒飯都是風卷殘雲。悅瑩比我想的要堅強得多,她一聲都沒吭,我一直覺得她是大小姐,吃不來苦,結果她很讓我刮目相看。
趙高興根本不知道我們出來打工的事,悅瑩說:“要是告訴他,他一定心疼攔著,我才不要花他的錢。”
我覺得很慶幸,我的朋友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到她真心愛的人,而那個人也真心愛她,兩個人可以堅持下去,不離不棄。
這是個大型的展會,很多公司都有展出間,來參觀的人也特別多,尤其周六的下午,簡直忙到腳不沾地,我連嗓子都快說啞了。隔壁左邊展們是家賣濾水機的公司,他們拿了無數杯子,請客人喝水。等到人流稍減,那邊展台有人跟我們打招呼:“過來喝杯水吧!”
悅瑩跑過去端了幾杯水過來,每個人都有了一杯。悅瑩一邊喝著水,一邊悄悄對我說:“要是右邊展們是賣烤麵包機的就好了,說實話我都餓了,——”
隻有她在這種時候還可以苦中作樂,逗得人哈哈笑。
到晚上收拾下班的時候,悅瑩差點從簡易椅子裏起不來:“哎,從來沒有穿高跟鞋站這麽久,還不停地跑來跑去。”
負責展們的經理是個女人,也是她招我們來做臨時兼職的。她下意識地看著悅瑩的腳笑了,忽然又低頭看了一眼,脫口問:“你這鞋子是chanel的雙色?”
悅瑩大方地抬起腳來給她看:“淘寶上買的A貨,仿得很像吧?”
我很佩服悅瑩撒謊的本事,簡直臉不紅心不跳。
第二天中午吃盒飯,隔壁展位也在吃盒飯,這次悅瑩不用對方招呼,就跑過去蹭了幾杯水過來。我看她站在那裏和隔壁的人說了好一會兒話,於是問她:“你跟人家說什麽說?”
悅瑩朝我擠眉弄眼:“人家問我要你電話呢?”
“瞎說!”
“是真的!”悅瑩悄悄指給我看,“就是那個男的,眉目清秀,看上去還不錯吧。”
“你別把我號碼亂給人。”
“當然沒有,沒你同意我敢給嗎?”悅瑩一邊扒拉盒飯一邊說,“不過你也可以試下,新戀情有助身心健康。你那個蕭山也真是的,竟然石沉大海了,你白惦記他這麽多年了。”
我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隔了這麽久,提到蕭山的名字,仍舊是痛,這種痛深入了骨髓,浸潤了血脈,成了不可痊愈的絕症。
抑或我這一生都無法再愛上別人了,我已經灰心。
做了幾天兼職我們每個人掙到幾百塊錢,對悅瑩來說這隻是杯水車薪。她從來沒有在錢上頭煩惱過,而她現在每天都學著記賬,無論買什麽都小心翼翼。她那暴發戶的爹打過一次電話到寢室,悅瑩不肯接電話,是我接的,我撒謊說:“伯父,悅瑩上自習去了。”
“哦……”電話那端的聲音聽上去並沒有任何感情起伏,“那你告訴她,這星期她要再不回家,就永遠不用回來了。”
為什麽資本家都是這種似曾相識的的做派,我心裏涼涼的,對方已經“啪”一聲把電話掛了,我老實把這句話轉告了悅瑩,悅瑩很不以為然:“不回就不回,他氣死我媽,這筆帳我還沒跟他算呢。”
悅瑩出事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以為她和趙高興出去玩了,直到趙高興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她那暴發戶的爹等了大半個月看她還不肯低頭服軟,竟然派了幾個人來直接把她綁回家,一路驅車千裏揚長而去,等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們早就快到家了。
趙高興非常憤怒,買了張機票就追到悅瑩老家去。我非常擔心,可是悅瑩的手機估計被他那暴發戶的爹沒收了,怎麽撥都是“已關機”。她爸爸派來的人還拿著醫院證明向校方請了假,說悅瑩身體不好,申請休學幾個月。校方自然答應得爽快,我們連報警都沒有理由。
我很擔心趙高興,不停發短信問他見著悅瑩沒有,他一直沒有回我。第二天我才接到他在機場給我打的電話:“我已經回來了。”
“見著悅瑩沒有?”
“見到了。”
我不由鬆了口氣,可是趙高興一點也不高興:“等我回學校再跟你說。”
原來,趙高興找到悅瑩家裏去,悅瑩那暴發戶的爹倒也不攔不阻,任憑他們見了一麵,然後開出最後條件:“想和我女兒在一起可以,但你要證明自己。”
“他要你怎麽證明自己?”
趙高興苦笑:“他給了我三分合同,讓我任意簽到其中一份,就算是合格。”
我一聽就知道肯定不會是太簡單的事,等拿到合同一看,更覺得悅瑩的爸爸簡直是異想天開地刁難。三個合同,一個是煤礦轉讓,一個是鋼廠合並,另外一個則是化工廠建址。
"這年頭誰會轉讓煤礦,煤礦就是金礦,就算有轉讓,我能跟對方談什麽?拿著這份合同請人簽字?我什麽都不懂……鋼廠合並這種合同,我在機場等飛機的時候上網搜索了一下,這種案子基本得要一個律師團,還得跟國資委打交道。最後那個化工廠更難了,那得跟地方政府談,甚至還要涉及到城市規劃……"
我也知道這是絕望,不管哪個合同都不可能是趙高興可以談下來的,我們隻是學生而已。而這些事情牽涉到的不僅有商業,更要有複雜的任脈網絡。
"他爸爸說,要做他女婿,就得有本事,我要是一個合同都談不下來,就永遠別想見悅瑩了。"
"悅瑩怎麽說?"
"她說她爸爸不講理,拿這樣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來糊弄我,她爸爸也黑了臉,說接受我們倆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最後我怕悅瑩難受,還是一口答應下來。"趙高興從來不曾這樣無精打采,"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會努力的。"
慕振飛在香港,趙高興說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我問趙高興:"慕振飛怎麽說?"
"他非常為難,在商業方麵他不可能左右他父親的決定,畢竟這些都不是十萬百萬的事情。"
趙高興的家境隻是小康,他的父母更不可能幫他談成這樣的合同。找高興絞盡腦汁地抱頭痛苦:"我要是有一個親戚是大資本家就好了……起碼能介紹我認識一下那些資本家們……"
我沒有作聲,因為我想起來我其實認識一個資本家。
可是這個資本家,我永遠都不想再見他了。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睡在床上,看著對麵空蕩蕩的床鋪。那是悅瑩的鋪位,悅瑩其實一點都不張揚,大部分時間她都和普通學生一樣,她爹起初曾專門給她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套公寓,她都逼著她爹掛牌租出去了。
悅瑩說過:"走讀哪裏有住寢室好啊,住寢室才叫念大學呢!"
我也愛住寢室,因為寢室裏有悅瑩。我和她在剛進校門搞軍訓的時候,就一塊兒被曬暈,那時她就慷慨地把她的防曬霜借給我用,整個軍訓我們用掉整瓶名牌防曬霜,最後還是曬得和碳頭一樣黑;我們一起買水打飯,上課做實驗,去西門外吃烤雞翅喝鴛鴦奶茶;冬天的時候我們避著管理員用暖寶寶,夏天的時候用電蚊香;我去自習總會替她占座。上大課的時候她也會給我留位置。我們都是獨生子女,可是在我心裏,她像我自己的姐妹一樣。
她從來沒有瞧不起我,即使我騙她,即使她媽媽的死讓她耿耿於懷,可她仍舊選擇相信我,並且在網上替我辯白。
這樣的朋友我隻有一個。
我一直覺得慶幸,她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見她愛的那個人,並且兩個人攜手同心。我一直覺得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這一生已經非常慘淡了,幸好我的朋友她要比我幸福得多。
我失眠了整夜,第二天早晨我怕起來就用冷水洗了個臉。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眉眼已經黯然,看不出有任何青春的氣息。這三年來的經曆比三十年更難熬,我二十一歲了,可是心已經老到如同七十八十。從前我一直恍惚覺得,總有一天一覺醒來,我會生出滿頭白發,然後這一生都已經過去了。
我走回桌子邊坐下,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把手機拿過來,撥了電話。
這個號碼是我第二次打,上次他沒有接,這次也沒有。
我收拾書包上課去,上午有四節課,排得滿滿的,每一節都是必修課。
第三節課後我的手機在書包裏震動起來。屏幕上的號碼非常熟悉,我從來沒有存也知道是誰。
我看了眼講台前的老師,她正在奮力書寫計算公式。
我從後門溜出去,一直跑到走廊盡頭才接電話。我跑得有點喘,聽到莫紹謙的聲音時還有點恍惚,覺得自己又重新陷入某種夢境。
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再接電話了,沒想到他還會打過來。
他單刀直入地問我:"什麽事?"
我有點訕訕的:"你有沒有時間,我有點事想和你見麵談。"
電話那端有短暫的靜默。我想他大約打算掛斷電話了,畢竟我們的關係從來就不愉快,而且上次我還在病房裏那樣痛恨地罵他。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他問秘書,似乎是在問行程安排。這個時間他應該是在辦公室,背景非常安靜,連秘書的聲音我都可以隱約聽見。
"我明天下午過來,你如果有重要的事情的話,可以到機場來見我。"
我急著問他:"你大約是幾點的航班?"
"三點或者四點。"
他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明天下午我沒有課,可以去機場,可是三點是航班起飛還是降落時間?我拿不準主意,隻好決定到時候吃過午飯就去機場守株待兔。
我向趙高興要三份合同的複印件,我說我有個親戚是做生意的,想拿給他看看想想辦法。找高興估計也是急病亂投醫,沒多問什麽就把合同都複印給我了。
第二天中午一點我就到了機場,一直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莫紹謙。我不知道他會從哪個航站樓出來,我去櫃台查,不知道航班號也不知道航空公司,什麽都查不到。我打他的電話,已經轉到了全球呼。
天黑的時候我坐了機場快線回去,他放我鴿子也是應該的,畢竟我現在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上次我還把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機場快線坐到了終點,我才覺得肚子餓。本來想去吃東西,又覺得沒有胃口。地鐵出口有不少的士在那裏兜客,有人招呼我:" 姑娘,坐車不?"
我本來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
我打車到了公寓樓下,這裏是酒店式的管理。門童上來替我開門,他顯然還認識我,對我露出一個職業笑容:" 晚上好。"
大門密碼我還記得,搭電梯上去後我卻有點遲疑了。不過既然已經來了,也沒必要再猶豫。我按了門鈴,沒一會兒,門就開了。
開門的是用人,後賣弄跟著管家,見著我似乎也不甚以外,甚至還笑眯眯地:"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討厭他的這種說法,可是我又不能不問他:"莫先生回來沒有?"
"莫先生剛從機場回來,現在在洗澡,童小姐要不等下他?"
我坐在客廳裏等莫紹謙,用人給我端了盅燕窩來,這還是原來的做派,原來晚上的時候廚房總預備有。燕窩是專門給我的,我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我很客氣地對用人說:" 麻煩給我換杯茶。"
茶端來我也沒有喝,我隻是怔怔地想著事情,連莫紹謙下樓我也沒發現,他走到我麵前我才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他。他明顯還要出去,穿著西服外套,轉頭問管家:"司機呢?"
我硬著頭皮:"莫先生,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十分鍾。"
他不置可否,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我抓緊時間將事情簡單地向他描述了一下,然後把那三分合同都拿了出來。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但我也沒有別的朋友。如果可能,能不能麻煩你看下,哪個比較有操作性,起碼可以讓趙高興少走點彎路。"
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更沒接那三份合同:"我沒興趣多管閑事。"
我幾乎是低聲下氣:"我知道你很討厭我,但我隻有悅瑩一個朋友……"
"我說了我沒有興趣多管閑事,你可以走了。"
我咬了咬牙,到如今山窮水盡,還有什麽道路可言?
"如果你答應幫忙,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地上鋪的地毯很深,一直陷到腳踝,絨絨的長毛像是一團團的雪,我知道自己送上門來也不過是讓他羞辱罷了。
果然,他在短暫的靜默之後,忽然放聲大笑:"童雪,你可真是看得起你自己。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麽?天仙?你覺得我離不了你?你從前對這我恨不得三貞九烈,光自殺就鬧了好幾回,沒想到為了所謂的朋友,你還會跑來對我說這種話。"
我知道結果就是這樣。我並沒有抬起頭來看他,省得讓自己更難堪。我甚至牽動嘴角,想要苦笑:"你說得對,我真是太看得起我自己了。"
我抓著那幾份合同,有些語無倫次地向他告別:"對不起,莫先生,打擾你了。"
我並不覺得後悔,能想的辦法我都已經想過了,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哪怕得到的隻有羞辱。我有點筋疲力盡地想,也許趙高興自己還能想出別的辦法來。
我搭電梯下樓,這附近全是高檔住宅,基本沒有出租車過來。我也沒有心思等出租車,隻是低著頭沿著馬路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有多遠,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莫紹謙,他的眼睛在黑暗裏顯得越發幽冷,聲音更冷:"你還打算去找誰?"
"沒有誰?"我喪失了一切希望,隻覺得心如死灰,"我自己命不好,誰也不會幫我的。"
他摔開我的手,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生氣,反正他也不會幫我,我轉頭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還站在那裏,路燈將金色的光線撒在他身上,他還是衣冠楚楚一絲不苟的樣子,即使站在路燈下都不顯得突兀。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站在那裏不動,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追下來。我從來都不懂他,他太高深莫測,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去揣度的。
我剛走了一步就被他重新拽住了,幾乎是將我整個人拖到他懷裏,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狠狠地吻住我。
從前他也會吻我,就像今天這樣,帶著野蠻的掠奪氣息,霸道席卷得令人心悸。我閉起眼來任由他為所欲為,反正三年我都忍了,再忍一次也沒有什麽。
他停了下來,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一個月。"他的聲音裏隱隱帶著某種厭憎,仿佛是在痛恨什麽,"你再陪我一個月。"
"你看下合同吧,"我根本沒有情緒的起伏,"三個合同都不是那麽簡單,要不找你的律師看看。"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我知道自己很賤,我覺得已經無所謂了。他或者需要拿我來氣慕詠飛,他或者現在仍舊需要我。但我和他的交易從來都不愉快,從一開始到現在。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拿我的舅舅來威脅我,三年裏我們無數次假惺惺,在對方麵前相互壓抑著殺死對方的衝動,直到最後撕破臉。
可愛死後,在醫院裏,我們徹底撕破了臉,但我沒想到自己還是不得不回來求他。
我沒有指望他好好待我,我反正已經自暴自棄了。
令我覺得意外的是,當天晚上他並沒有碰我。他睡主臥,我睡在自己的那間臥室裏。
離開這裏太久,我無半點睡意。
衣櫃裏掛滿了我的衣服,連梳妝台上都還放著我的化妝品和梳子。我原以為他會讓人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了,沒想到一切依舊。桌上花瓶裏麵插著滿滿的紫色風信子,莫紹謙似乎很喜歡這種花,可是他的房間裏從來沒有花,倒是三年來我的房間永遠都插著這種花,我都看得膩了也不曾換過。有時候他就是這樣霸道,非要將所有的一切烙上他的印記。
或者他早想過我會回來,甚至悅瑩的事情根本就是個局。資本家與資本家是一夥的,誰直到悅瑩的父親是否與他相識。
我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但哪怕是全套,這一切也是我心甘情願。
早晨我起來的時候,莫紹謙已經走了。合同他並沒有看過,他也沒有留下半句話。我覺得很忐忑,事情不像我預想的樣子,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司機送我去學校,在去學校的路上我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的課上完後我就跑到寵物市場去,但令我沒想到的是,薩摩耶竟然那麽貴,小小一條幼犬就要一千多,將近兩千塊。
我卡裏的錢不夠,還差三百,磨了半天人家也不肯賣給我。最後看著我都要哭了,老板倒噗地笑了:"算了算了,你這麽喜歡這隻,我貼點利潤賣給你得了。"
我把那隻還在哆嗦的小狗抱在懷裏,一路興衝衝回去。
那天晚上莫紹謙卻沒回去吃晚飯,大約是由應酬吧。廚房給我做了飯,我也沒多少心思吃。我一直看電視看到十二點,他也沒有回來。
我隻好上樓去洗澡睡覺,剛睡下沒多大會兒,忽然聽到樓下有動靜。我知道是莫紹謙回來了,所以我連忙爬起來,抱起已經睡著的小狗迎出去。我在走廊裏遇見莫紹謙,他走路的樣子不太穩,明顯是喝高了。
我從來沒見過莫紹謙喝高,所以一時有點發呆。
他也有點意外地看著我,看著我懷裏的那條狗:"你怎麽在這兒?"
"我買了條薩摩耶……"我把小狗抱起來給他看,"你看,和可愛小時候很像吧?"
他突然就翻了臉:"別提可愛!你以為你是誰……你買狗做什麽?你想拿這個來討好我?你把我當傻瓜?知道我會當傻瓜,你知道我會當傻瓜所以你才來找我。"他的眼中怒火幽暗,似乎對我有著某種切齒的痛恨,"你別欺人太甚,也不要太得意,我是傻瓜我自己知道,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我有點呆呆地看著他,我沒想到他會生氣。我以為他會喜歡狗的,可是他一伸手就推開了我:"滾開!"
我被他推得撞到牆上去,小狗也被撞醒了,睜大了眼睛在我懷裏嗚咽著。我的肩膀被撞得很痛,他再沒有看我一眼,徑直走進主臥"砰"一聲就摔上了門。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小狗舔著我的手,一下一下,熱乎乎的小舌頭,它掙紮著想要把腦袋從我胳膊裏擠出來,我低頭看著它,它漆黑的眼珠也看著我。我確實不招莫紹謙待見,連累得它也不招他喜歡。
第二天,管家倒把香秀招回來了,小狗在原來可愛的房間住下來,香秀非常喜歡它。香秀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我才知道原來可愛是被車撞死的。香秀那天帶可愛下去遛,結果可愛看到莫紹謙下樓來,突然掙斷了繩索疾衝過馬路,沒想到正巧駛過來一部車,可愛就被撞了。
"先生臉色變了,他送可愛去醫院,可是已經沒有辦法。”
我還不知道香秀會說中國話,我一直以為她隻會說英文。
給小狗洗澡很好玩,我負責按住它,香秀負責給它洗。小狗用它兩隻爪子拚命扒著我的手,當花灑的溫水淋到它身上的時候,它隻差哀嚎了,兩隻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我,讓我覺得負疚極了:“是不是很燙?”
“小狗不喜歡洗澡。”香秀用她那生硬的中國話說,“洗完好。”
洗完澡後的小狗被包在大毛巾裏,軟軟的像個嬰兒,香秀用吹風把它的毛吹幹。瘦弱的小狗漸漸變回圓白滾胖的模樣。香秀突然說:“沒有名字!”
我也想起來,小狗確實還沒有名字。因為一連三天,我見著莫紹謙的時間都不超過半小時。我本來是想讓他給小狗取個名字的,可是他根本就不理我,也壓根不理這隻狗。
第三天晚上我有些沉不住氣了,因為我不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他是否會真的幫忙合同的事,我下定決心想要求得一個保證。晚上他照例回來得很晚,我等他進了浴室,就悄悄溜進了主臥的衣帽間,我記得這裏也有扇門是通往浴室的。
衣帽間到浴室的門果然沒鎖,我在衣帽間裏把衣服換了,然後找了件他的襯衣套上。我記得去年有天晚上他睡在我房裏,早晨我隨手撿了他的襯衣穿去洗手間,出來後被他看到,他纏著我不肯起來,害得我曠掉整整半天課。我有點忐忑地拉了拉襯衣的下擺,男式襯衣又寬又大,這樣子夠誘惑的吧。
我小心地將門推開一條縫,看到莫少謙躺在浴缸裏,眼睛微閉像是睡著了。他今天應該沒喝酒吧,我悄悄把拖鞋也脫了,赤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一直走到浴缸邊,我忽然看到LED顯示屏上閃動的畫麵,那是《網王》,這也太滑稽了,他這樣的大男人,怎麽會看這種片子?可是我顧不上想為什麽莫少謙會看卡通了,因為他忽然像是覺察到什麽,已經回過頭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既冰冷又無情,更多的是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漠。我有點尷尬,站在那裏進退不得。
“誰讓你穿我衣服的?”他的聲音也十分冷漠,“出去!”
我看到他擱在浴缸邊的手都捏緊拳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我心一橫就豁出去了,在他打算幹我出去之前,我決定豁出去了。我像隻鴨子般撲騰進了水裏,我本來是想去住他的胳膊,但因為浮力我有些站不穩,最後狼狽而本能地摟住他脖子。他很厭惡地想要掙脫,我們在浴缸裏幾乎打了一架,結果全身都濕透了,我像八爪魚一樣趴著他就不放,他氣得連眉毛都皺起來了。我死皮賴臉地親他,從下巴到脖子,他終於被我親得不耐煩了,反客為主按住了我。
最後我累得在浴缸裏就睡著了,連怎麽從浴缸出來的都不知道。
因為我聽到吹風機在耳邊嗡嗡地響,溫熱的風拂在臉上,最後溫暖的手拂過我的臉,輕輕將我的頭轉到另一個方向。
我被那暖風吹得很舒服,小時候媽媽也會拿著吹風機幫我吹頭發,她總是說不要濕著頭發睡覺,不然會頭疼的。這種嗡嗡的聲響很讓我安心,仿佛還是很小的時候就在家裏,我喃喃叫了聲媽媽,我想自己或者是在做夢吧,沒過幾秒鍾就重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脖子發麻,因為沒有睡在枕頭上,而是枕著莫少謙的胳膊睡了一夜。他身上還有熟悉而清淡的香氣,那種我最討厭的氣息。而我竟然窩在他懷裏,毫無知覺,像隻豬一樣睡了整夜。
我覺得很可恥,也許一次次出賣自己,我已經麻木甚至習慣,到現在竟然覺得自然而然。我不作聲悄悄溜回自己房間,換衣服去上課。我倒了兩次公交,結果遲到了。沒人幫我占座,悅瑩不在,我獨自坐在最後一排,覺得非常孤獨。整堂課我都有點心不在焉,抄筆記的時候我總是看到手腕上的菩提串。我記得悅瑩當時說話的樣子,病房燈光下,她的側臉溫柔而美好。我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情,我想如果真的可以幫到悅瑩,什麽都是值得的。
晚上我回到公寓去,莫少謙難得在家裏。我們兩個一起吃了飯,我有點食不知味,這樣家常的氣氛真讓我覺得格格不入。早上他沒醒我就跑了,不知道他會是什麽態度。不過他一直沒搭理我,我也不好跟他說話,吃完飯後香秀來跟我們打招呼,她要去遛狗了。小狗連走路都還有點歪歪扭扭,就會拿濕潤潤的眼睛看人,一臉的天真無邪。套上頸圈後不太習慣,他一直用爪子撓啊撓,香秀想阻止,它還是撓個不停。
莫少謙皺著眉看著那隻狗,我趁機問他:“要不要取個名字吧……”
他還是沒什麽表情,不過終於開口說話了:“就叫討厭。”
我有點訕訕的,縮回去不做聲。香秀卻很高興,以為討厭是和可愛一樣的詞。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討厭這隻狗,就像討厭我一樣。可是誰讓我有求於他?
我和莫少謙的相處陷入了一種僵持,他對我不冷不熱,而我在他麵前顯得很心虛。從前他雖然對我不怎好,虛情假意總是有的,比現在這種冷冰冰的樣子要讓我好受得多。我擔心的是他不肯履行協議,雖然他從前還算是言出必行,但他這樣翻臉無情的人,萬一要反悔也是易如反掌,反正我也被他騙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幸好快要放假了,我主動提出起來陪他出去玩,他也好像沒什麽興致似的:“隨便你。”
我覺得很氣餒,這一個月的日子顯得很難熬。他似乎工作挺忙的,我不太能見到他,因為他回來的很晚,我在家他也不怎麽搭理我,我幾乎都有點擔心了。等到放假的時候,莫少謙終於問我:“上次你說要出去,想去哪玩?”
我很知趣:“你說去哪就去哪裏。”
我沒想到他會把我帶到海濱去,下了飛機我就開始覺得害怕,等看到海邊別墅時,我簡直就快發抖了。
別墅和上次來的時候沒多大改變,我隻是不願意回想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海浪聲讓我覺得眩暈,關於這裏的一切記憶都讓我覺得難受。我勉強對莫少謙說:“我就住一樓好不好?”
沒想到他說:“一樓沒有睡房。”
我痛恨二樓的那間臥室,哪怕落地窗簾關著,剛剛走進去的時候,我仍有種想逃的衝動。
這邊別墅裏沒有傭人,一切要自己動手,我把行李箱打開把衣服掛起來,我沒帶什麽東西來,不過是換洗衣物。收拾好了後,我才鼓起勇氣拉開窗簾。窗外是寧靜的海,極目望去還可以見到島嶼隱約的影子。沙灘上有鷗鳥在散步,海浪泛著白色的花邊,撲上沙灘,然後又退下去。我坐在床上發呆,三年過去了,我以為我再也沒有勇氣對著這片海。或者時間真是最好的良藥,讓我把曾經的一切丟淡忘。過去是從這裏開始的,他是想再在這裏結束嗎?
有人在開著的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我回頭看,原來來的是莫少謙。大部分時間他都彬彬有禮,像個君子。他已經換了休閑的衣服,他問:“我要去買菜,你要不要一起?”
買菜?
上次來的時候好像全是吃的外賣,我都不太記得了,那是一段太不堪的記憶,我被迫將它從腦海裏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憶我通通用忘記的方式去處理。我不願意一個人呆在這裏,所以我老實地跟他去買菜。
我做夢也沒想到資本家沒有車在這裏,不,還是有車的。當莫少謙從地下室裏把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我都要傻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也想走著去?”
這麽大的太陽,這麽熱的天氣……好吧,我坐上了自行車後架,讓他帶著我一路沿著林蔭道騎過去。
在碧海藍天的林蔭道路上騎自行車,聽上去還是挺有美感的一件事。
隻是騎車的人是莫少謙,他還帶著我,這事怎麽都讓人覺得別扭。
沒騎多遠就是一個很長的大坡,並不太陡,可是一直是上坡,雖然暮春時節,不一會莫少謙的T恤就汗濕了貼在身上,我一直覺得他不會流汗——除了某種情況下。可是現在他背心裏汗濕了好大一塊,看上去像幅寫意畫,平常他太衣冠楚楚了,看到他這樣我覺得簡直太別扭了。
我忍不住用手把他黏在背心上的衣服輕輕扯起來,風從他的衣領裏灌進去,他的衣服像帆一般鼓起來。海邊的風吹的人很舒服,我的裙子也被吹得飄起來,我一手按著自己的裙子,一手扯著他的衣角,覺得又滑稽又可笑,起先還想著忍住,可是沒過一會我就忍不住了,我並沒有笑出聲,但莫少謙卻仿佛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他頭也沒回的問:“你笑什麽?”
“我沒見過你騎自行車……”
自行車已經踩到坡頂,他似乎也放鬆下來,口氣裏仿佛帶著某種愉悅:“你沒見過的事多著呢!”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就撒開了手。車子因為慣性筆直地朝著坡下衝去,風呼呼地從耳畔掠過,迎麵撞來海的腥鹹氣息。這樣衝下去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所有的樹一顆顆分快遞後退,嚇得我抱住了他的腰。
莫少謙卻異樣輕鬆般吹起口哨來,我從來沒聽過他吹口哨,也從沒見過他這種放鬆的樣子。他說得對,我沒見過的事多著呢。
菜場裏各種海鮮我有一大半不認識,雖然這兩年跟著莫少謙吃的東西挺多,但我隻知道那些東西做熟後的樣子,而且常常對不上號。莫少謙挑海鮮到還蠻內行,他砍起駕來也是真狠,我覺得他可能把商務談判的技巧都用上了,最後砍得小販對這他直叫大哥。
我喜歡菜場,比超市好得多,東西也更新鮮,全是附近漁民供的貨。我們住的地兒太偏僻了,離市區還有幾十公裏。
回去的路上當然還是莫少謙騎車帶我,而我拎著好幾隻黑色的塑膠袋,裏麵全是魚蝦蟹之類,還有一大把綠綠的油麥菜。還有一隻袋子裏則全是油鹽醬醋,讓我有種過家家的錯覺。隻是過家家的對象是莫少謙,這也太詭異了。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情也好起來。或許因為這裏填特別的藍,雲特別的白,陽光特別的燦爛,空其他別的清新;或許因為來時衝下坡的那一刹那,風拂過我的臉,讓我覺得有種撒手般的痛快與灑脫。
等莫少謙再次放手任憑車往下破衝去的時候,我抓住他的衣角笑出聲來。我好久沒有這樣輕鬆地笑過了了,把一切煩惱暫時拋卻,在碧海藍天之下,在豔陽高照之下,所有的心事都被蒸發。
回到別墅我也汗濕透了,而且曬黑了一層,我忘了搽防曬霜就跟他買菜去了。等我洗完澡,莫少謙已經在廚房裏忙活開了。我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做飯,莫少謙是萬能的,他會騎自行車,他會吹口哨,他會跟小販砍價,他什麽都會。
我覺得不好意思坐享其成,於是把一張藤製的桌子搬到了院子裏,然後又扛出去兩把椅子。晚飯在外邊吃比較涼快,總比開空調好。果然,沒有一會兒莫紹謙從落地窗裏看到我在折騰,他在百忙之中給我另一個指示:“把蚊香先點上。”
從來都是所謂燭光晚餐,從來沒有過蚊香晚餐這種東西。不過事實證明莫紹謙是英明的,因為真的有蚊子,而且點了蚊香我還被要了好幾個包。
莫紹謙的手藝不錯,當然比起專業廚師差遠了,可是比我強多了。這頓飯吃得我受寵若驚,不過莫紹謙胃口非常好,我的胃口也挺好,我們吃了一大隻海蟹,兩斤蝦,一條清蒸的蘇眉,連那碟清炒油麥菜也吃光光了。
吃完後莫紹謙下了另一個指示:“去洗碗!”
我很老實的去洗碗,這差事不難做,廚房有洗碗機,把碗碟放進去就行。隻是廚房被他弄得很亂,到處都是菜也和水漬,我忍不住拿起抹布收拾了一下。收拾到一半的時候莫紹謙走進來了,忽然從背後抱住我。他已經洗過澡了,身上有浴液的清淡香氣,而他的動作近乎溫柔,把我嚇了一跳。拿不準時回頭主動親他好,還是就這樣任由他抱著好。
廚房對著大海,太陽已經落進了海裏,可是滿天還有紫色的霞光,天就要黑了。這裏的景色非常美,連廚房都有這樣好的海景。我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身體有點發僵,他把我的臉轉過去,很溫柔的吻我。
三年來我們有過無數次接吻,他從來沒有吻得這樣溫柔,將我擁在他懷裏,用雙手捧著我的腰,纏綿的唇齒糾葛幾乎像是水一般,可以將人溺死。我終於想起來了,為什麽今天我會覺得高興——因為蕭山,我和蕭山曾經有過這樣的日子,在遙遠的T市。那時候我們的快樂,那時候我們的情景,幾乎是一種重溫。
我有點透不過起來,莫紹謙的眼睛很黑,非常黑,瞳仁裏麵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我突然覺得害怕,不是平常害怕他的那種恐懼,而是另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有什麽滅頂之災即將來臨。我不管像是什麽事情,隻覺得仿佛是黑洞,非常可怕,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讓我的思維稍稍接近就恐懼的退縮回來。我閉上眼睛,卻抑製不住微微發抖,他從來都非常敏感,立刻停下來,問我:“怎麽了?”
我勉強對著他笑:“沒什麽。”
我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因為他連臉色都變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裝不下去了?”
我不想解釋什麽。最後一縷瞎逛消失在海麵上,沒有開燈,廚房裏的光線漸漸暗下去,他的整個人也陷入那種混沌未明,可是他的聲音清楚地近乎森冷:“哪怕是敷衍我,你也敷衍的用點心。哦,我忘了,你沒有心——你根本就沒有心。你以前不是挺能忍嗎?就這麽幾天就忍不住了?還有十二天呢,你不是一直在忍,一直在裝嗎?怎麽,忍不下去了?真是連一點耐性都沒有?我還沒在合同上簽字呢,你就忍不住了?忍不下去你現在就給我滾,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
他轉身就走了,我呆呆的站在那裏,聽到遠遠傳來他摔上大門的聲音。
我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諾大的屋子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怎麽有弄成這樣,我其實一直想要討他的歡心,可是討他的歡心太難了。我沒裝,今天我是真的很高興,可是後來我不應該想起蕭山——我不應該。蕭山是這個世上最奢侈的事情,並不屬於我的,我不應該去想。隻是似曾相識的一切讓我忍不住,如果莫紹謙對我壞一點兒,或者我又會清醒些。可是今天他偏偏特別溫柔,讓我有種恍惚的錯覺與恐懼。
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裏,覺得很害怕。摸索著把燈打開了,也不敢上樓去。我把客廳裏的燈都打開了,然後把電視也打開。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一直又痛又癢,讓我坐立不安。更讓我坐立不安的是我又惹莫紹謙生氣了。本來他今天心情似乎挺好的,可是我又惹她生氣了。
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兒去了。海浪的聲音漸漸響起來,外麵的風越刮越大,風聲、浪聲像是某種不知名生物的嘯叫,我無法去想別的,因為對這種聲音的恐懼占據了我的心。我把自己所到沙發的角落裏,我連電視也不敢看了,仿佛那屏幕裏會怕出一個怪物來。我害怕,怕的瑟瑟發抖。我覺得這屋字裏藏滿了怪物,我覺得再也受不了了。
我抱著電話開始撥打莫紹謙的手機,但手機在茶幾上響起來,原來他沒有帶電話。他連手機都沒有帶,會到哪兒去了?
這四周都是荒蕪的海灘,隻有零零星星的別墅,連鄰家的燈光也看不到一盞。我害怕的把她的電話緊緊攥在手裏,卻無意間觸動了鍵盤。那是通訊錄的快捷鍵,我看到他的手機裏,整個通訊錄隻有兩個聯係人,一個事“媽媽”,還有另一個孤零零的名字,而那個名字,竟然是我。
我本能的按動著翻頁,翻來翻去隻有這一項,我的名字下麵記者三個號碼,一個是我的手機號,一個是我寢室的座機號,最後一個是公寓的座機號。我知道他還有一個手機是公事用的,這個手機隻是私人號碼,但我沒有想到,他的私人號碼除了他媽媽,就隻有我。
我知道我不應該動他的手機,我也從來沒有碰過他的東西。現在我也應該把手機放下來。擱的遠遠的,他怎麽樣和我沒有關係,我回來就是一個交易而已。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的手指機械的按著,最近三十次通話記錄:“童雪1,童雪2,童雪3 ”
我一直翻到最後,看到的仍舊是自己的名字。
也許他老婆的電話他都已經記熟到不用存在聯係人裏。我有點倉皇的安慰著自己,可是手機裏存折兩張照片,唯一的兩張:一張是我,另一張仍舊是我。
第一張我閉著眼睛睡著,照片拍的很近,連我的眼睫毛似乎都曆曆可數。第二張我在笑,笑得很燦爛,兩個酒窩都露出來了,我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在他麵前這樣笑過,他不記得他什麽時候有機會拿手機拍下來。這畫麵讓我恍惚,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恍惚,他手機裏的這一切痕跡,就像是憑空捏鬧,不,是我的錯覺,我不可能看到這些,他也根本不應該存這些。
我一個功能一個功能的翻下去,我翻到郵件信箱,收件箱為空,發件箱為空,回收站裏有一則短信,我調出來看。
日期還是幾個月前,一個字一個字排在屏幕上:
“莫紹謙,你不接我的電話你會後悔的。童雪懷孕了,不過你別高興。第一,你知道她和她的小男友舊情複熾,這孩子八成不是你的;第二,是你的你也看不著了,她已經去醫院拿掉了。”
沒有落款,發信人的號碼非常陌生,我從來沒有見過。
這個人是誰,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想。我把手機扔開,像扔一個燙手山芋。莫紹謙從來對我都不好,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恨我,恨透了我,所以他輕易就會掉我的一生。慕詠飛說過,他因為愛她,做過很多事情,而我不過和蘇珊珊一樣,是他信手拈來的一顆棋。
他一直恨我,而我一直恨他。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他是怎麽突然找到酒店去的,現在才知道是有人告訴了他。可是這個人是誰,我根本沒有力氣去想。我隻想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這裏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害怕,也許他是故意——故意讓我看到手機。他騙我騙的還不夠,他折磨我折磨得還不夠。他毀了我的一生還不夠,他還貪婪的想要更多。我知道他有多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終於從房子裏跑出去,倉皇得像是落荒而逃。我沿著路一直往前跑,一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喘氣。隔很遠才有一盞路燈,有薄薄的霧正從海上飄過來,遠處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除了海浪噬食沙灘的聲音。我覺得更害怕了。這裏太僻靜,走很遠才看得到一棟別墅,大部分房子沒有人住,沒有燈光,路上連一部車一個人也沒有。
我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覺得害怕,我想媽媽,我想悅瑩,我想有人來。可是不會有人來的,我跌跌撞撞朝前走,像走在噩夢裏,這一切都像是噩夢,我不知道怎麽走出去。莫紹謙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如果他在,或者會好點,雖然他可怕,但沒有總比我一個人在這裏更可怕的了。
路麵上有細微的石子和沙粒,我的腳被咯的很疼。我隻是迫切的想要找到人,可是我更害怕霧氣裏會冒出個妖魔,海浪聲令我不寒而栗。我的背心發涼,冷汗直冒,我連走路都不敢大聲,覺得一切漆黑的地方都會跳出個鬼怪來。
媽媽不會來救我,悅瑩不會在這裏,我想我都快要哭了,隻有莫紹謙。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走了很久仍舊沒看到另一盞燈光。我怕得要命,路燈是壞了嗎?是我做錯了路,還是這附近已經沒有路燈了?
我害怕寄了,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卻覺得更害怕。突然看到前方有個黑乎乎的影子從霧氣裏冒出來。四肢蹄子踩在石子上嗒嗒作響,眼睛竟然發著紅光。我嚇得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我聽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那怪物竟然在追我。我越來越覺得恐懼,一切不好的念頭全冒了出來,我跑的越來越快,終於跑到了路燈下,那怪物嚎叫起來,我才聽出來是狗,原來是一條大狗。我一邊跑一邊回頭,他朝著我直衝過來。路燈下可以看見他尖利的牙齒和身上斑駁陸離的皮毛,這是一條野狗,不,這是一條瘋狗。
我嚇得要哭了,我大聲的尖叫,可是沒有人理我。我拚命的往前跑,瘋狗一直追在後麵,我慌不擇路,根本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我腳下全是軟綿綿的沙子,我逃到了沙灘上,沙灘上也沒有人。四處都是嶙峋的怪石,被海浪寢室的千奇百怪。我一直哭一直逃,遠處礁石下似乎有人,沒有月亮,海麵反射著細碎的星光,我看不清楚那是個人還是塊石頭,我抱著最後的希望朝那方向奔去。我胡亂的叫喊著什麽,也許是在叫救命,也許是在叫媽媽。但沙子裏有石頭,我被重重的絆倒,摔在了地上。
膝蓋鑽心一樣的疼,我來不及爬起來了,我根本都不敢回頭看,隻會尖聲大叫。那個黑影動了,世人原來真的是人。他朝著我直衝過來,一定是聽到我在叫喊。而那條瘋狗終於追上來。我胡亂的抓起沙子朝他擲去,他退了兩步,然後又撲過來。有人擋在了我的麵前,我隻看到他一腳朝瘋狗踹去,然後又拾起石頭,砸的它嗚嗚亂叫。
瘋狗夾著尾巴逃走了。我還上氣不接下氣,那人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她的聲音熟悉而焦急:“有沒有咬到你?”
莫紹謙,竟然是莫紹謙!
我從來沒有這樣迫切的想要見到他,我從來沒有這樣慶幸是他。我撲到他懷裏,把臉藏在他胸口。他的心跳的又急又快,我的也是,我根本喘不過來氣。但幾乎是馬上,他就把我抱起來了,抱到亮一些的地方。我的膝蓋流血了,他按著我的骨頭:“怎麽樣?這樣疼不疼?”
我還在哽咽:“不疼。“
“骨頭應該沒事。”他問,“你怎麽跑出來了?“
“我害怕。”我哽咽著說,“屋子裏隻有我一個人,我害怕。”
他還在仔細觀察我的傷口:“是摔得還是狗咬得?”
“是摔得。”
“它沒有咬到你?”
“沒有 ”我吸了吸鼻子。他突然停下了一切動作,然後冷冷的說了句“活該!”
我的膝蓋還鑽心般的疼,他已經扔下我要走開。我還抓著他的衣袖,他這麽幸災樂禍我都沒覺得,我低聲下氣:“你別生氣了。”
“誰說我生氣了。”他淡淡的說,把我的手拔開,走到一邊去看海浪。
我哭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腳踝也崴了,根本站不穩。我剛跳了一步,就聽見他說:“你要再亂動,等腳腫起來,你就一個人呆在這裏。”
我隻好訕訕的蹲下,重新坐在沙灘上。
他不再理我,我也隻能默默的坐在那裏。
漆黑的海麵上看不到任何東西,細碎的星光偶爾一閃,遠處的島上有燈塔,筆直的光柱朝著悠遠的大洋。海風吹拂著海浪,一波一波地疊向岸邊,我覺得很冷,冷得發抖。
莫紹謙好像完全不為之所動,他就站在沙灘上,無數浪花碎在他腳前咫尺。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袖,仿佛黑色的羽翼。因為高,我從來都是仰視他,現在他站著我坐著,我更是仰視。
“你看什麽?”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不冷不熱,我一直懷疑他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都沒有回頭,就知道我在看他。
我含含糊糊的說:“我在看----,你在看什麽---”
他回過頭來,忽然對我笑了笑,我不是很確定,因為它黑了。他伸手指著燈塔的方向:“很不錯的天然良港,對不對?”
這就是普通人與資本家的區別,資本家無時無刻不在想賺錢,而我這種人,永遠隻能惴惴不安的猜著他的心思。我一點也不懂港口,更看不出什麽事良港。
“當年我的父親就是看中這裏,希望做一個油輪港。因為在附近沿海的省市,已經有了幾個大型的深水港,所有從印度洋來的國際油輪,將比到寧波更節省航線。”
我有點聽不懂,但他聲音中有種譏諷:“四十萬---不過是區區四十萬。我父親那樣信任你爸爸,你爸爸卻為了四十萬就出賣了他!”
我瞠目結舌,我一直不知道原來就是這片大海,原來就是在這裏,我們的上一輩開始了恩怨糾葛。
“前期工程已經開始,而他們煽動村民鬧事,抗議油輪碼頭會有汙染,然後說服政府改變規劃,重新選址建碼頭。一環套著一環,計劃真嚴密對不對?我父親冒著酷暑飛來飛去,試圖阻止或改變這個進程,最後他倒在機場裏---在沒能張開眼睛。”
“最終在離這裏二百公裏的地方新建了油輪碼頭。招標被獨攬,整座島變成了一座大油庫。整個投資比我父親當年的標底還要多出幾個億,在商言商,這一仗他們贏得真是漂亮。
“每當走到這裏,每當看到這片大海,我就覺得我這輩子也無法原諒,原諒害死我父親的那些人。”
我知道其中也包括我,因為我父親,他永遠不打算原諒我,所以才會對我說出這些話。他的眼中有閃動的淚光,或許是我看錯了,因為他很快轉過臉去。麵對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波浪的聲音像是一場疾雨,刷刷輕響著。
他一個人站在那裏,又高,又遠,天與海都是遼闊的背景,而他隻有孤零零一個人。
我說不出來任何話我從來沒有想過太多,我一直都覺得他是最恨我的那個人。可是他的手機裏隻有我的照片,那還是我睡著了他拍下來的。
我還記得他給我吹頭發,那樣暖的一點點風,拂在我的臉上,我一直以為,那是做夢。
他極力的壓抑,壓抑到我都覺得絕望,但現在我終於知道,比我更絕望的原來是他。
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而他隻是看著海麵。我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抱有怎麽樣的一種感情,從前我恨他,單純而純粹的恨他,後來我們相互厭憎,都希望對方可以在自己麵前死掉,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麽。我愛過蕭山,那樣深沉那樣無望,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命運的灰燼。
而我和莫紹謙,或許隻是一場注定了糾葛不清的孽緣。
我們在沙灘上一直坐到天色發白,大海漸漸露出它廣闊的天際線。海和天的分別減減明顯,大還是深藍幾乎墨黑,而天空是墨墨近乎深藍。
東方有很刺眼的彩霞。
我的腳踝腫到老大,根本不敢落地。
清晨的風比午夜的風更冷,我凍得都麻木了,試圖自己站起來,努力了幾次都是徒勞。他終於走過來,在我麵前蹲下。我看著他的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可是總不能在這裏坐一輩子。我被他背在背上,背回別墅去。海浪還是一聲迭一聲的壓上來,身後的沙灘上隻留下他的腳印,清晰的烙在濕沙裏,然後被海浪漸漸舔舐幹淨,再也看不見。我摟著他的脖子,被他搖晃的像個小孩子,快要在他背上睡著了。
我的腳用冰塊服了大半天,沒有明顯的好轉,也沒有明顯的惡化。莫紹謙去買了正紅花油,擦得我淚眼汪汪,她的手不是一般的重。
可是不知道是正紅花油有效果,還是他那手重的按摩有效果,到晚上的時候我的腳終於敢落地了。
但我感冒了,在海邊被凍了大半夜,可是隻是嗓子疼,第二天起來就頭暈發燒咳嗽,窩在床上軟綿綿像是煮熟的麵條。莫紹謙很快被我傳染,我們兩個各自碰著大杯子喝衝

劑,然後根本懶得去買菜,隻是煮白粥來吃。

沒有任何佐菜的白粥其實是甜的,我喝了三天的白粥,幾乎喝得都快升仙了,感冒終於有好轉的趨勢了。吃過感冒藥做什麽都暈乎乎,我一時勤快把莫紹謙換下的衣服塞進洗衣機,結果把他的錢包也洗了。

莫紹謙午睡起來的時候,我正把濕透了的鈔票貼得滿落地窗玻璃都是。

我對他訕訕地笑:“銀行卡估計沒有事……”

我把他的照片也洗了。他放在錢包裏很小的一幀合影,年輕的父母抱著小小的嬰兒,嬰兒漆黑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成年後的影子,沒想到莫紹謙小時候是個胖乎乎的蘋果臉,臉上竟然還有紅暈,看上去像個女孩子。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莫紹謙的父親,成年後的莫紹謙長得非常像年輕時的他,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男子,眉宇間有種凜冽的氣質。

我本來把那張照片貼在玻璃上曬幹,但曬到一半它就掉到窗台上。莫紹謙將它拾起來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沒有對我發脾氣。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或許已經遲了十餘年。莫紹謙沒有回頭看我,他隻是低頭注視著那張照片,過了很久,他才說:“和你沒有關係。”

在海濱的這段時間,可能是我和莫紹謙之間相處最平和的日子,雖然感冒占去了大部分時間,但難得不再吵架。我想他大約懂我的意思,我們之間也不過隻有十二天了,這十二天像是憑空多出的一截生命,讓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與對方相處。雖然我看到那片廣闊的海域會有種莫名的歉疚,如果我爸爸沒有做出那樣的事,或許這裏早已經成了大型的港口碼頭,一切都會變得不宜熬夜那個,包括我和莫紹謙的生活。

我沒有在他麵前提過他手機的事,我更沒有在他麵前提起慕詠飛,他也不提,我想如果他與慕詠飛的婚姻真的是一場交易,那麽肯定是他最難過的地方。

而我和他隻有這十二天而已。

天氣晴好的時候莫紹謙會去海邊遊泳,我被海邊的太陽曬得又黑又瘦,但我學會了捉沙蟹,還學會了挖蛤蠣。這些東西每天被我們吃掉了,莫紹謙做蟹簡直是一絕,我覺得他大有當廚師的前途。我雖然笨,也學會了用微波爐做蛤蜊,淋上一點點醬汁,非常鮮美。

莫紹謙應該非常喜歡我係著圍裙的樣子,因為每次我在廚房做事的時候,他總會從後麵抱住我,那是他待我未曾有過的溫柔舉動。從落地的玻璃裏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係著圍裙的樣子,或者像個最尋常的家庭主婦。而他的懷抱,其實很溫暖。

我們沒有繼續分房睡,好像是最自然的事情。我終於習慣了和莫紹謙同床共枕,或者說,他終於習慣了床上多了一個我。有時候深夜我偶然醒來,他總是還沒有睡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的睡相老是不好,大半個人都壓在他的身上,他肯定被我壓得睡不著,我覺得歉疚,往床裏麵挪了挪,問:“你怎麽不睡?”

他通常並不回答我,隻是讓我快點睡。

在海濱的最後一晚,我照例在半夜醒來,莫紹謙卻不再房間裏。落地窗簾雖然拉上了,可是仍然聽得到隱約的海浪聲。臥室裏格外寂靜,聽得見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以為他去了洗手間,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回來,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把台燈打開,溫暖的橙色光暈中,窗簾被晚風吹得微微拂動,海風腥鹹的氣息我早已經習慣,海浪在安靜的夜晚聲聲入耳。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裏去了。

我在樓下找到他,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抽煙。客廳比二樓臥室更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煙頭上的那點紅芒,我差點都看不見他。

我穿著拖鞋,走路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卻偏偏看見了:“醒了?”

我摸到沙發前,藤製家具特有的清涼觸感,我摸索著坐下來,看他將煙掐熄了,有點上一根,於是問:“你怎麽不睡覺?”

他說:“我坐一會,抽支煙。”

我磨磨唧唧蹭到他旁邊,看他沒有趕我走的意思,於是我膽子也大了點,把他嘴上的煙拔下來,我試著吸了一口,微涼,很嗆。

他在黑暗裏笑,因為我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我靠在他身上,軟軟的是他的肚皮,硬硬的是他的肌肉。

“原來就是這味道……”我把煙掐在煙灰缸裏,“一點也不好聞。”

“那你以為是什麽味道?”

我沒有說話,隻是抬頭來吻他。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地主動吻他,不沾染情欲,沒有動機,隻是純粹地想要吻他而已。煙味帶點苦苦的,他身上的氣息永遠是清涼的芳香,那種香水的味道很淡,被海風的味道淹沒了。我抱著他,像無尾熊抱著樹,他的胸膛寬闊,讓人非常有安全感。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微微沙啞的嗓音:“好女孩不應該這樣。”

“你這是什麽古董觀念?你沒聽電影裏說,90後都出來混了,我都多大年紀了。”

“我是說抽煙。”

“我也是說抽煙。”我很鄙薄地斜睨了他一眼,反正黑漆漆地他也看不見,“你想到哪去了?”

他沒再跟我鬥嘴,而是用行動告訴我他想到哪兒去了。

早晨的時候我醒來,發現自己還睡在沙發上,確實獨自一人。我睡得頭頸都發僵,全身的骨頭都似乎散了架。我真的老了,在沙發上趴一夜原來就這樣難受。我爬起來上樓去,卻看到莫紹謙已經把行李收拾好了。他看到我站在門口,連頭也沒抬:“走吧,去機場。”

原來十二天已經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都有點發怔,他已經換了襯衣,雖然沒有打領帶,可是與海邊休閑的氣氛格格不入。我終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月會非常漫長,直到一切結束,我才覺得沒有我想象的碼洋長。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如釋重負?也不覺得,反而有種異樣的沉甸甸,甚至帶著一些失落。他很輕易就從這一切中抽離,而我就像演員入戲太深,直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我想我大約是累了。最近這幾個月,我經曆了太多的事情,我真的累了。

我們回到熟悉的城市,下了飛機有司機來接。天空下著小雨,北方的暮春難得會下雨,司機打著傘,又要幫我們提行李,莫紹謙自己接過那把黑傘,阻止了司機拿我的行李箱。他對我說:“你回學校去吧。”我選了化工廠那份,有個化工項目,正好談得手頭七七八八,你可以直接拿過去餘下的事自然有人辦。”
我看著他,他沒什麽特別的表情語氣也淡的,像在說件小事:“合同在你們行李箱裏,你合給劉悅瑩的父親,他是內行,一看就知道了”。
我怔怔站在那裏雨絲濡濕了我的頭發,有巨大的波音飛機正騰空而起,噪音裏他的聲音並不清晰。而細密的雨中,他的臉龐似乎出變得不清晰。
“童雪,這是最後一次” 他稍微地停了停,“我希望你以後也不要找我了。”
他轉身上了車,司機雨傘,顛倒是非他關上車門,車子無聲無息地駛離。在我的視野裏,邁巴赫漸漸遠去。細密的雨如同一張碩大無朋的玻璃簾幕,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籠在淺灰色的薄薄水幕裏。
我看著我腳邊小小的旅行箱,雨水絲落下,它上麵全是一層晶瑩的水珠,這隻箱還是莫紹縑買給我的他說女孩子用剛剛好,正好裝下衣服和化妝品,其實莫紹縑買給我的真的很多,這三年我擁有所有最好的一切,在物質上的。所有東西我都留在公寓沒有帶走,當時我一心隻要擺脫與他的關係,再不願意與他有任何交纏。
我柃著行李搭機場快線回學校,中間要換兩次地鐵,不是交通的高峰時段,人也並不多。車廂裏難得有位置可以坐,我這才想起拿手機給趙高興打電話:‘合同我簽到了。“趙沒有我想想象中的高興,他隻是說:“童雪,謝謝你,不過現在不需要了。”我的心猛然一緊,我問:怎麽了? “ 我追問他幾遍,他隻是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出了地鐵就打車回學校,出人意料悅瑩盡然在寢室裏。她一見到我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捶著我的背說“這幾天你跑哪兒去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擔心死我了。”因為怕輔導員發現我不在本地,所以在海濱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一個多月沒見,悅瑩似乎一點沒變。我又驚又喜的抱著她:你怎麽回來了? “先別說這個,我正想吃西門外的烤魚,又沒人陪我,走,快點,我們去吃烤魚!”她拖著我跑到西門外去,等到香噴噴的烤魚上桌,她才似乎異樣輕鬆地對我說“我跟趙高興分手了。”我驚的連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連聲問:為什麽?:“我爸得了肝癌,現在是保守治療,醫生不推薦換肝,說是換肝死得更快。”我傻傻的看著她。她語氣平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事情:“我那暴發戶的爹還一直想要瞞著我,直到我發現他在吃藥,才知道原來他病了快半年了。”我握著悅瑩的手不知說什麽才好。“我回家一個多月,天天跟著他去辦公室,我才知道他有多累,這種累不說身體上的,完全是各種各樣的壓力,那麽大一攤子,公司內內外外,所有的事都要操心,我現在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我媽死了六七年了,我一直以為他會娶別的女人,所以我拚命花他的錢,反正我不花也有別人花。我就是敗家,我就是亂花。二十歲的時候他問我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我說要直升機,可是他還是賣給我了,我。我叫他別拚命賺錢了,他說我這麽拚命也就是為了你,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我把事情多做點,將來你或者可以少做點。這一個多月我陪著他一起,才知道做生意有多難,他這麽大的老板了,一樣也得看別人臉色,所有的矛盾害的處理,公司的高管們分成好幾派鬥個不停,外頭還有人虎視眈眈,冷不丁就想咬上一口,而我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在辦公司陪著他,他說:乖女兒啊,儂要嫁個好男人,爸爸就放心了。”“我和趙高興在一起,真的是很輕鬆很開心,可是我知道高興不適合做生意。我以前覺得誰也不能拆散我和趙高興,但是我現在終於知道,我出生在這種環境,注定要背負責任。公司是我爸一輩子的心血,我怎麽忍心在自己手裏敗掉,他現在頂多還有是哪五年好活,這三五年裏,我隻有拚命得學,學會怎麽樣管理,學會怎麽樣接管公司,我媽死的時候那樣灰心,因為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爸,而對我爸而言,最重要的是事業和我。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因為媽媽我恨過我爸,可我不希望我爸死的時候也那樣灰心。”
我想不出任何語言安慰悅瑩,她這樣難過,我卻什麽都沒法做。她默默地流著眼淚,我陪著她流淚。過了好一會兒,悅瑩才把餐巾紙遞給我:“別哭了,吃魚吧。”
我們兩個食不知味地吃著烤魚,悅瑩說:“我打算考GMAT,我想申請商學院,多少學點東西,然後再回國跟著我爸一段時間,能學多少是多少。”
“跨專業申請容易嗎?”
“不知道,不行就拿錢唄。”悅瑩似乎重新輕鬆起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說過,這世上可以拿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回到寢室我整理行李,衣服全都拿出來,箱子底下果然有份合同。我蹲在那裏,拿著它不由自主地發呆,悅瑩看見了,有些詫異地接過去:“怎麽在你這裏?”
我沒做聲,悅瑩已經翻到最後,看到莫紹謙的簽名頓時瞪大了眼睛:“你怎麽又去找他?”
我看著這份合同,我再次出賣自己出賣尊嚴簽回來的合同,到現在似乎已經無用了。
悅瑩說:“誰說沒用了,你這麽下死力地弄回來,再說莫紹謙本來就欠你的!我拿走,我給你提成!你別申請什麽貸款了,這個合同簽下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該提多少點給你啊!”
她拿手機劈裏啪啦地按了一會兒,給我看一個數字,然後直搖我:“童雪!童雪!有這錢你連將來出國的費用都夠了!”
我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果。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我沒有想到悅瑩會放棄趙高興,在我心目中,真正的愛情是永遠不能被放棄的,而是悅瑩的語氣非常的平靜:“我是真的愛他,而是真的相愛也不能解決實際的問題。我選擇的時候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離開趙高興,或者我再也找不到可以這樣相愛的人了,但我沒辦法放棄我爸用盡一生心血才創立的事業。”
從她身上,我想到了莫紹謙,當年他中斷學業回國的時候,是不是和悅瑩一樣的心態呢。
蔣教授對我說過,結婚的時候莫紹謙說,他這一生也不會幸福了。
一生,這麽絕望,這麽漫長,是怎樣才可能下了決心,犧牲自己的一生。
我的胸口那裏在隱隱發疼,在T市離開蕭山的時候,我也覺得我這一生不會幸福了。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那時怎樣的一種痛苦。
我沒有想過,莫紹謙也經曆過這樣的痛苦。
可是我和他的一切已經結束了,孽緣也好,糾葛也好,都已經結束了。
悅瑩的爸爸還真的是挺慷慨,沒過幾天悅瑩拿了一張銀行卡給我:“你的提成。”
我不肯要,悅瑩沒好氣地塞在我手裏:“就你傻!為了我還跑回去找那個禽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受過什麽樣的委屈。”
“也沒有什麽委屈。”
悅瑩說:“這樣的合同莫紹謙肯隨便簽字嗎?虧你還敢回頭去找他,你也不怕他把你整的屍骨無存!”
我說:“也別這樣說,真的算下來,總歸是我欠他的多。”
悅瑩戳我腦門子:“就你最聖母!”
悅瑩現在跟她父親學著做生意,在我們學校所在的城市,也有她爸爸的公司。悅瑩沒有課就去分公司實習,一直忙忙碌碌,商業圈內很多事情她漸漸都知道了,有時候她也會對我說些業內八卦。
可是有天她回學校來,逮著我隻差沒有大呼小叫:“原來莫紹謙是慕振飛的姐夫,天哪,這消息也太震撼了,我當時都傻了,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悅瑩又問:“那慕振飛知道嗎?”
我又點點頭。
悅瑩一副要昏倒的表情,說:“這簡直比小言還狗血,這簡直是豪門恩怨虐戀情深,這簡直是悲情天後匪我思存……幸好我和趙高興分手了,很少有機會和慕振飛碰見了,不然見了他我一定會忍不住……”
她話說得非常輕鬆,可是我知道她還沒有忘記趙高興。
有天晚上我和她到西門外吃飯,遠遠看到了趙高興,我都還沒看到,結果她拖著我就跑,我們倆一直跑到了明月湖邊,她才鬆開我的手。
她笑著說:“這叫不叫落荒而逃?”
我看著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能抱著她,拍著她的肩。
那天晚上悅瑩靠在我的肩頭哭了很久很久,我們坐在初夏湖邊的長椅上,湖中剛剛生出嫩綠的荷葉,被沿湖新裝的景觀燈映得碧綠碧綠。無數飛蛾繞著燈光在飛舞,月色映在水麵,也被燈光照得黯然,湖畔偶爾有兩三聲蛙鳴,草叢裏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吟唱。校園四季風景如畫,而我們正是綺年錦時。
我一直覺得我運氣真的太差,可是也沒想到不僅僅是我自己,連悅瑩都沒有辦法和她所愛的人在一起。
有關莫紹謙的消息也是悅瑩告訴我的:“聽說他真的要和慕詠飛離婚了。”
我很漠然地說:“和我沒關係。”
悅瑩白了我一眼,說:“這麽大的事,能和你有關係嗎?你又不是陳圓圓,難道是為了你衝冠一怒為紅顏啊?不過我覺得莫紹謙這次真是犯傻了。對慕家而言也是一樣。商業聯姻互相參股,到了最後,其實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要是真的鬧翻了臉,對他和慕家都沒好處。”
悅瑩不再像從前那般沒心沒肺,說起話來也總從商業角度或者利益角度考慮。我覺得她也許可以做到,將來真的成為一個女強人。
我想起蔣教授說過的那些話,她讓我忘記的話,現在我卻都清楚地記起來了。蔣教授說慕詠飛總是逼迫他太緊,試圖控製他,結果終於鬧成了眼下的僵局。
周末悅瑩和一堆企業家吃飯去了。我獨自在寢室裏,卻接到了蕭山的電話。
看到他的號碼時,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似乎站在非常空曠的地方,他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童雪,你能不能來下附一醫院?”
我猛然吃了一驚,連說話都變的磕磕巴巴,我隻顧得問他:“你還好吧?怎麽在醫院裏?出了什麽事?”
蕭山說:“我沒事。是林姿嫻想見見你。”
我不知道林姿嫻為什麽要見我,蕭山在電話裏也沒有說。他隻告訴我在醫院大門口等我。我滿腹狐疑,匆匆忙忙就跑到醫院去了。
從我們學校北二門出去,隔著一條馬路就是附屬第一醫院,我站在馬路這邊等紅燈,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站在醫院臨著馬路那幢五六十年代前蘇聯式紅磚樓前,路燈將他整個人照得非常清楚,雖然遠,可是無論在什麽時候,我總是可以一眼看到他。
蕭山也看到了我,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是被連綿不斷的車流隔斷了。身邊的行道燈在“噔噔噔”地響著。終於換了綠燈。
我被人流狹裹著走過了馬路,一直走到他的麵前,我問他:“怎麽了?”
他的臉色非常疲憊,仿佛遇上什麽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事情很糟,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糟到這一步。
我在單人房裏見到了林姿嫻,她吞下整瓶的鎮靜劑,然後又割開了靜脈,如果不是蕭山發覺不對,曠課趕過去砸開門,她大約已經死掉了。
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沒半分血色,她看到我後笑了笑,笑得我都覺得心酸。
我安慰她:“你別想太多,現在科學發展這麽快,說不定三五年後新藥就出來了……”
“我這是活該,我知道。”她的聲音還算平靜,隻是顯得有些呆滯,“這是報應。”
“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又沒有做錯過什麽。”
她徑直打斷我:“你懷孕的事,是我告訴了慕詠飛……”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從林姿嫻嘴裏聽到慕詠飛的名字,他們本來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兩個人,她們應該素不相識。
“那張照片也是慕詠飛給我,讓我發到你們校內BBS上的。她說你再沒臉見蕭山,她說你貪慕虛榮被莫紹謙包養,你破壞他們夫妻感情,是可恨的小三。我一時糊塗,就用代理IP發了,然後又發貼說你是有錢人的二奶……可是後來你一打電話,蕭山就走了。我怎麽都找不到你們,慕詠飛說……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隻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我聽了她的話,被他鼓動,我去找你們……”她的臉上有晶瑩的淚水緩緩淌下,“童雪,這一切都是我的報應。蕭山他真的非常愛你,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把他帶回去,他抱著我說:‘童雪,我錯了。’說完這句話,他就睡著了。他根本就沒有碰過我,就在我那裏睡了一夜,僅僅就那一夜,他也沒有碰過我。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永遠也無法贏你。”
“我自暴自棄,每晚泡吧,跟很多陌生人交往……我懷孕了,卻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一直覺得厭倦,厭倦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在T市的時候我對著你和蕭山說我懷孕了,我看到你們兩個的臉色,我就知道我錯了……童雪,這是我的報應……是我對不起你和蕭山……是我的報應……”
我看著她慟哭失聲,這樣優秀的一個女孩子,其實也隻是為了愛情,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還一直記得在高中時代的那個她。那時候她是多麽的可愛,多麽的美麗。她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連我這樣孤僻的人,都能隨時感受到她的熱情與活潑。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不過是區區三年,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沒有辦法再安慰她,因為醫生進來催促她轉院,理由是這裏隻是附屬醫院,希望她轉到更為專業的醫院去。
一聲穿著防菌衣,戴著口罩,口口聲聲說道:“我們不是歧視,隻是這裏大部分病人都是學生和老師,為了更多病友的安全……”
林姿嫻哭的連頭都抬不起來,我很衝動的抱住她的肩,拍著她的背。蕭山很憤怒:“你還是醫生,你比我們更懂得醫學常識,你怎麽能說出這樣沒醫德的話來。”
“請到辦公室辦理轉院手續。”
醫生拋下我們走了,林資嫻像個孩子一樣,在我懷裏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和蕭山幫她辦轉院,一直弄到半夜才弄妥,大醫院的床位總是沒有空餘,最後還是蕭山想起來,林姿嫻幫他姥姥找醫院的時候,給過她一個熟人的電話。
最後靠那位熟人打了個電話,我們才等到救護車把我們接走。
林姿嫻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入院手續辦完後,醫生說她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回家,可是看到她淒惶的眼神,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從前。她像孩子般苦苦地哀求我:“你不要怪蕭山,他是被我騙了,你們本來就應該在一起。求你了,你不要怪蕭山。”
我從來沒有怪過蕭山,哪怕他當年說要分手,年少氣盛的時侯,我們都以為,對方不會離開。
可是隻是一瞬的放手,我們就被命運的洪流分散,再也無法聚首。
我知道我和蕭山即將再次分開。橫在我們之間的,不止有三年時光,不止有我那不堪的三年,現在還有了林姿嫻。
我們無法再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起。我知道蕭山,蕭山知道我,我們都知道。
從醫院出來已經很晚了,北方初夏的淩晨,夜風掠過耳畔,仿佛秋意般微涼。蕭山在人行道上站住腳,問我:“想不想喝酒?”
我點點頭。
我們隨便找了家小店,是個四川館子,大半夜了隻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在店裏吆三喝四,吃的有滋有味,我們點了盆水煮魚,老板娘就很厚道的說:“行了,你們吃不完。”
真的很大一盆,滿滿的不鏽鋼盆端上來,果然兩個人吃不完,小店裏沒有太多種白酒賣,我說:“就二鍋頭吧。”
清亮的白酒倒進一次性的塑料杯裏,蕭山一口將杯子裏的酒喝去了大半,他喝酒真的像喝水—樣啊,我說:“別這樣喝,這樣喝傷胃。”
他對我笑了笑: “傷心都不怕,還怕傷胃?”
我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什麽,所以我也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覺從舌尖一直延伸到胃裏,幾乎是一種灼痛。
我們兩個很沉默地吃著水煮魚,很辣,味道還挺不錯。酒也辣,魚也辣,我被辣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連忙低頭,可是一低頭眼淚像是更忍不住,於是我又抬起頭來,吸了口氣。
蕭山看著我,似乎是喃喃的說:“你別哭。”
我胡亂夾了一大筷子豆芽誰說我要哭了,是辣的。”
蕭山說: “別吃豆芽了,那個更辣,吃點魚吧。”
因為中學時代我又高又瘦,所以有個綽號叫雪豆芽。這還是林姿嫻開玩笑給我起的外號,因為那時候我很白,這個綽號也沒什麽惡意,那時候我們班卜大部分入都有綽號。就像蕭山叫羅密歐,林姿嫻叫朱麗葉。
想到林姿嫻,我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她和我一樣,今年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
蕭山沒有再勸我,他隻是慢慢地把酒喝完,然後又給自己斟上一杯。我胡亂地把眼淚抹了抹,也一口氣把酒喝掉了。
以前總聽人說借酒澆愁,今天晚上才知道在積鬱難挨的時候,能喝酒真是一件好事。我們兩個都喝得很快,沒一會兒一瓶就見底了,蕭山叫過老板娘,又拿了一瓶來。
這瓶酒喝沒喝完我不知道,因為後來我已經喝醉了。
我還知道自己喝高了,蕭山跟老板娘結賬,我還聽到這盆水煮魚要八十八塊,後來他上來饞我,我說:“沒事,我自己可以走。”話音沒落,我就撞到店門玻璃上去了,幸好玻璃結實,我也就是被碰的悶哼一聲。到了人行道上被冷風一吹,我兩條腿都不知道該怎麽邁了。
最後我是被蕭山背回去的,幸好淩晨兩三點鍾,路上沒有什麽人。我覺得晃晃悠悠,被他背在背上,還惦記著:“別回學校,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覺得這暈暈乎乎的感覺似曾相識,也許小時候跟著父母去看電影,也曾被爸爸這樣背回家。我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整個思維都像是被掏空了,我覺得累極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比一輩子還要多,我真的覺得累極了。我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悅瑩經常在我耳邊念叨,大學女生宿醉醒來隻需要注意兩件事,錢包和貞操都在就行。我從宿醉中醒來,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隻覺得頭疼。上次喝得這樣醉,好像還是陪莫紹謙吃飯,我還吐在他車上。
酒店的床很軟,而我穿著緊繃的牛仔褲睡了一夜,連腳都腫了。我爬起來,看到自己的包放在床頭櫃上,包上擱著張便條紙,我認出是蕭山的筆跡:“童雪:我先回學校了。林姿嫻的事你別難過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和蕭山就是沒緣分,連酒後都亂不了性。
我用冷水洗了個臉,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二十一歲,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要蒼老。因為相由心生,我的心已經老了。
我忍著頭疼回到學校,周六的上午,整個校園都是慵懶的氣氛,我走進宿舍樓裏,連這裏都安靜得異常。有遲起的女生打著哈欠在走廊上晾衣服,有人耳朵裏塞著MP3,走來走去似乎在背單詞。我們寢室靜悄悄的,另外兩個女生都是本地人,她們昨天就回家去了。悅瑩似乎也沒有回來睡,我倒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我補了一場好覺,睡到悅瑩回來才醒。她說:“你雙休都不出去玩?”
其實我覺得自己也蠻可憐的,雙休日都沒有地方可以去。悅瑩一走我就落了單,現在她經常很忙,所以我總是孤零零一個人。
我沒有告訴她林姿嫻生病的事,因為她也不認識林姿嫻,我想林姿嫻也不想任何人知道。
悅瑩卻一臉正經,坐在我床前:“有件事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我勉強打起精神:“你昨晚的飯局認識帥哥了?”
悅瑩推了我一下:“去你的!我現在一心打江山,哪有功夫理會美人。我是聽說莫紹謙他們公司最近財務報表有點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資本家做生意也會虧本嗎?
我向來不懂做生意上的那些事,我對此一點天分也沒有,最後悅瑩跟我講了半天,我也就隻聽懂了目前莫紹謙處境困難,而且內外交困。
“聽說他和他太太鬧得很僵。你知道慕家在商業界的地位,嘩——上次上網八卦幕振飛他們家,那才隻八出來九牛一毛……”
我不想聽到“幕”這個姓氏,一點也不想。我想到幕詠飛三個字就害怕,真的,我害怕她。雖然隻和她見過一麵,雖然她是個大美人,但我一想到她那溫柔的笑容,我就直起雞皮疙瘩,我情願一輩子也不要再見這位美人。
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是怕什麽來什麽,等見到幕詠飛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幕詠飛和上次我見到她時一樣,仍舊是光鮮亮麗,溫柔款款,而我實在不明白她還要約我做什麽。
幕詠飛說話還是那樣和氣,她甚至替我點了栗子蛋糕:“童小姐,這家店的這種蛋糕最有名。”她的語氣似乎是在向閨蜜推薦心愛的甜點,我卻有種莫名的恐懼,仿佛是警惕。我很客氣地向她道謝,拿著勺子卻對那塊色香味俱全的蛋糕毫無胃口。
幕詠飛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紅茶,忽然對我嫣然一笑:“放心,這蛋糕不會有毒的。”
我抬起眼睛來看著她,上次我一直覺得心虛,都沒有敢正視她。這次我非常仔細地觀察著她。她的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整張臉龐五官非常的柔美,是個標準的美人。可是她實在是高深莫測,比較起來,我覺得更多的是害怕,我本能地害怕她。
我很直接地告訴她:“上個月我隻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請莫先生幫忙,現在交易已經結束了。你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找他,他也不回再理我。”
她對我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麽事情,我也知道你已經達成了你的目的。至於更具體的,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是有件事情你或許不明白。我和莫紹謙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婚姻那麽簡單,他要做蠢事,可是不能拖著慕家陪著他一起,我也不打算奉陪,所以我用最有效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童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知趣。”
我脫口說:“他要離婚這件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看到幕詠飛的瞳孔急劇地收縮,在這一刹那她幾乎失態,但她旋即笑起來:“童小姐,我還真是低估了你。原來我覺得你就是個傻瓜,現在看來,你比傻瓜倒還強一點點。”
她的用詞非常尖刻,我無動於衷。反正在他們這種聰明人眼裏,我一直就是笨蛋,笨也沒什麽不好。
“是,他確實是要和我離婚,我父親非常震怒,也非常生氣。當年是慕家將他從絕境中拯救出來,是慕家提供給他資本,讓他完成對其他股東的收購。他現在這樣做,明顯是忘恩負義。”
我說:“如果你要罵莫紹謙,請當麵去罵他。”
幕詠飛笑起來,她的聲音又青又脆,她的笑容也非常美,可是她的聲音就像是插進冰塊的刀子,又冷又利:“你可撇的真幹淨,有時候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不過我也不想和你多說廢話了,莫紹謙現在的情形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現在的局已經布的七七八八,隨時可以將他兜進網裏。這還得謝謝你,本來他在金融業上虧了一點錢,也不算動搖根本。可是這當頭你拿了一份合同來,莫紹謙竟然還真的簽了。真令我想不到,我不得不承認,他還真是對你不多,竟然心甘情願做這種蠢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她的話就像是一把劍,慢慢地一點一點刺進我的心口,讓我吸了一口氣:“你和悅瑩的父親是一夥的?”
“你是說劉先生?哦,說你傻吧,你也不傻,說不不傻吧,你還真傻。”幕詠飛完全是那種嘲弄的笑容,“不過看到你助了我們一臂之力,讓我有機會將莫紹謙逐出董事會,我想我會很感謝你的。”
我的心揪起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我一直以為即使是合同的事的全套,也會是莫紹謙設下的,但我一直沒有想過幕詠飛會這樣。我知道事業對莫紹謙意味著什麽,當初他就是因為他父親留下的事業,才答應與幕詠飛結婚。如果失去這一切,可能會比殺了他更難受。
“你明明愛他,”我看著幕詠飛,“為什麽還要這樣對他?”
幕詠飛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她似乎笑的暢快淋漓:“愛他?是,在這世上,隻有我最愛他。十年前我對我父親說,如果你不讓我嫁給莫紹謙,我就死給你看!我逼迫我父親動用財力幫助他,可是他是怎麽對我的?從新婚之夜開始,他就從來沒有碰過我!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對於一個妻子而言,還有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
我看著她近乎失態的模樣,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他的婚姻是一種犧牲,而我又何嚐不是?我忍了十年,在這十年裏,我想盡一切辦法,可是他根本就是恨我。他覺得幕氏當年的幫助其實是一種奇恥大辱,而他被迫接受這種幫助,更是奇恥大辱。為了這種荒誕無稽的邏輯,他將我拒在千裏之外。因為愛他,我一直忍,我一次次滿懷希望,然後又一次次失望。到現在我忍無可忍——既然如此,我成全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種什麽樣的心情,對著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我內心五味陳雜,我一直不知道莫紹謙與她的關係原來是這樣。上次她對我說的那些話,我還一直信以為真。可是她真的做了這樣的事,那就是將莫紹謙逼入絕境。我喃喃地說:“你這樣,他會死的。”
她已經漸漸恢複那種從容和鎮定,談笑間甚至有種異樣的嫵媚:“是啊,莫紹謙是多麽驕傲的人,十年前為了收購,他肯和我結婚,已經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恥辱。如果這次我真的下狠手,沒準他會從寫字樓頂跳下去。”
我心裏猛地一縮,看著幕詠飛,她噗地一笑:“別紮樣可憐兮兮看著我,你這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其實他死不死跟你有什麽關係呢?你仇也報了,錢也到手了,現在他死了,你正好遠走高飛。是你牽手推了他最後一把,他摔得粉身碎骨,你不也正好稱心如意?”
我吸了一口氣,覺得非常非常難受:“我沒有這樣想過。”
“我知道你愛的是那個蕭山。”幕詠飛閑閑地道,“你們有情人應該終成眷屬。其實我也不像做得太絕,隻要你去跟莫紹謙說,合同的事是你故意騙他簽的,而且你打算畢業後就和蕭山結婚。你做了這件事,我就會放過莫紹謙這一次。”
我完全不懂她的所作所為:“為什麽?”她笑盈盈的看著我:“你去明明白白的告訴莫紹謙,你和蕭山要結婚,還有合同的事情是你騙他,這樣你們在沒有死灰複燃的可能,我就是圖個心安。”我本能的非常反感:“我不會去對他撒謊。”慕詠飛看著我,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美,可是從她唇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寒氣逼人:“我給你十天的時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要是不肯去,我也可以坦白的告訴你後果。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已經無法掌控的食物,要麽徹底放棄,要麽幹脆毀掉。你猜猜對於莫紹謙,我會選哪樣?"我猶豫了好幾天拿不定主意,悅瑩非常忙,我也不忍心問她。我甚至不敢想她的父親是不是征得病了,還是在騙她。她放棄了自己和趙高興的感情,如果她和我一樣,被至親至敬的人出賣,一定會覺得痛不欲生。這世上我們都不是聰明人,我們總是以為自己能夠堅持做對的事情,但是現實麵前,悅瑩和我一樣,都天真德可憐。我在網上搜索新聞,因為金融危機,出口也遭受沉重打擊,一連串的反應導致全球航運,碼頭吞吐等等都受到很大影響。我等找到的資訊有限,唯一能顯出蛛絲馬跡的,就是某上市公司掛牌,公告莫紹謙出讓了大筆股份,他一定是真的缺錢了,我實在忍不住了,想給莫紹謙打電話,可是每次拿起手機,總會想起那天在機場他對我說:"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了。”我也希望自己永遠去找他。網上我做了一個噩夢,沒到莫紹謙真的從摩天大樓樓頂跳下來,摔的血肉模糊。他的臉上全是雪,我努力想把他扶起來,他卻一直對我笑,血流了他滿臉。他的笑容那麽詭異,而我的雙手沾滿了他身上的血8226;8226;8226;8226;8226;8226;我一直哭,直到哭醒。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為了他而流淚,當我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還在痛苦中心悸。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場景。如果不是我,他不回落到這步田地。我爸爸出賣了他的父親,然後我又出賣了他。我下定決心,去見莫紹謙。應為慕詠飛給的期限已經過去了一半了,我知道她什麽都做得出來,她是我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人。事實上這非常困難。莫紹謙的私人號碼一直是關機,找不到是什麽原因,或者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再也不想加我了。所以連號碼都換掉。我去了一趟公寓,結果是被盡忠職守的保安攔在大堂裏要求登記,然後非常客氣的告訴我說,業主已經將那套房子掛牌出售,現在暫時沒有人居住。我想他掙得不想再見到我了。我最後還是找到了他,方法比較笨,我打電話給司機,除了莫紹謙我隻有他司機的手機號碼。司機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我今天晚上莫紹謙會去的地方。我跑到那裏去,果然在停車場見到了熟悉的邁巴赫。司機靠在車邊吸煙,看到我連忙把煙掐了。我來過這裏,三年前我第一次請莫紹謙吃飯,就是在這裏。樓上的1691是私房菜小館,非常好吃,應為地方小,完全是住家,所以每天隻定一桌,而且並不貴。司機對我說;童小姐,這次是我自作主張,我替莫先生開車快七年了,我倚老賣老多嘴說一句,你別和他慪氣了。我勉強對他笑了笑。他說:“童小姐您上去他肯定高興。”我忽然沒有了麵對莫紹謙的勇氣,但司機已經幫我接了電梯,鼓勵似的對我直笑。我從來都沒有莫紹謙身邊的這些人,比如管家,比如司機,可是他們都是一心一意為他打算,忠心耿耿。他應該是個不錯的老板,這樣忠心應該不是薪水買來的。電梯在飛快的上升,四壁都是冷冰冰的鏡麵,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帶著一種近乎茫然的神色,事到如今連退縮都沒有辦法。我活的這樣狼狽,可是卻一次一次被人逼入死角。我站在1691的房前,繼續了一點力氣才恩門鈴。門很快的就開了,是小館的老板。時隔三年,他竟然還認得我,笑眯眯地說:"是你啊!莫先生正在裏麵!”我忽然有掉頭而逃的衝動。但是已經聽到莫紹謙的聲音在問:“老遲,是誰?”“是你那個漂亮的女朋友。”老遲笑眯眯地說,然後推了我一把。玄關那邊就是餐廳,我已經可以看到獨自坐在桌邊的莫紹謙。“驚喜吧?”老遲很高興似的,“你剛剛才說又要一個人吃我做的菜,看看,她不是來了?”莫紹謙根本就沒看我,就像是沒有聽到老遲說話。老遲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後說:“蠔油沒了,我下樓去買。”大門在我身後哢嚓一聲輕響,被合上了。我看著莫紹謙,也許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的看過他。他眉宇之間隱隱似有疲憊:“我說過叫你別再找我。”“我有事想和你說。”他放下筷子,顯得非常不耐煩:“我不想知道。”我幾乎艱難的開口:“那個合同8226;8226;8226;8226;”他粗暴的打斷我:“我不想知道。”再難受我寫要說完,這一切都是我做錯的事,我沒有辦法,隻能一錯再錯。"我騙了你,我騙你簽了字。我利用你,我就想害死你,我就想看著你死。因為我一直愛蕭山。畢業後我會和他結婚。莫紹謙,我一直恨你,恨你對我做過的一切。但現在,我們扯平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隻能看著他的嘴,他的唇線剛毅,嘴角微微下沉。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麽反映,也許將我把窗前一推,一了百了。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你就是專門來跟我說這個?"”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點點頭。"那你可以走了。”他的聲音平靜的駭人,“你說完了,可以走了。”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忽然啊、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摔的一個踉蹌。我還沒有站穩,他已經再次抓住了我,他的指甲深深的陷入了我的皮膚,而他的眼睛像是最可怕的深淵,再看不到分毫的光與熱。他並不在看我,隻是將我一直推出了門外,然後關上了門。我慢慢蹲下來,知道今天我才知道會這樣難受,我從前那樣待他,而今天,我這樣難受。因為他的樣子實在太讓我覺得難受了,我以為他會罵我,我以為他會動粗,我沒想到他沒有任何表情。可是當他抓著我的時候,我感到他連手指都在發抖。他這樣厲害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抖,我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發抖。
在這個世上,我總是最懦弱,最沒用的人。莫紹謙威脅我,我就乖乖聽令;慕詠飛挾製我,我就不得不從。我就像個木偶,縛手縛腳,卻被無數絲線羈絆,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我難受得想要哭,上次我覺得這樣難受,還是在T市,當林姿嫻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知道我和蕭山,在也回不到從前。
可是這次我這樣難受,卻是因為一個從前我恨之入骨的人。
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我到這裏來,親手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
這樣也好吧,我和他的開始就是那樣不堪,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孽緣,就這樣也好吧。斬斷他的最後一絲想念,我想他從今後會真的純粹恨我,然後再不用再矛盾中記起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給慕詠飛打了個電話:“我已經辦妥了,你答應的事情也要做到。”
慕詠飛輕輕地笑:“那當然。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做到,所以我預備了一份大禮送給你。”
我不想和這個女人再多說一句話,我把電話掛斷了。
廿叁
我回到學校,搭的公交到站在南門,那一片馬路的兩旁全是高樓,在夜色中無數冷光霓虹,都是打著學校招牌的各種公司的廣告。我想起很久以前,莫紹謙到這裏來剪彩,那是家什麽公司,我都忘記了名字。
如果他沒有見到我的手,如果我不是我爸爸的女兒,或許我們至今還是陌生人,素不相識。
從那時起就注定這是一條死胡同,不論對於我,還是對於他。
南門外停了不少電瓶車,這些電瓶車專在校園內往返,充當校內公交,上車隻要兩塊。
南門離我們寢室最遠,可是我一路走回去了。
我需要一點機械的運動,來拋開腦子裏充斥的那些東西。我走腳底發麻,然後坐在路邊的石椅上。無數同學從我麵前經過,步履匆匆。我聽到不遠處四教的鈴聲,那是告訴大家,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我難受得隻想哭。
但我沒有哭,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沒有資格哭。
過了兩天,輔導員忽然打電話通知我去趟係裏,我原本以為是助學金批下來了,沒想到係裏的老師開門見山對我說;“現在有個美國C大交換留學的名額,因為你成績一直不錯,所以這次係裏打算推薦你。今天叫你來,是想先問問你本人的意見。”
我怔怔地看著老師,他非常和藹地對我笑;“要不你回去考慮一下?”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我掐了自己一把,才確認這不是做夢,我是醒著的。
C大,它有全球名列前茅的化學係,交換生,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悅瑩知道的時候,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掐著我的
臉:“你還說你自己命不好,你這命也太好了!C大啊,牛得嚇死人的C大!“
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雖然笨,可是在會寢室的路上就已經想明白了,這個交換生名額是怎麽來的。
我的成績是不錯,可是我們專業還有成績比我更牛的人,再說這種交換留學的名額從來緊俏,我們血絲奧德牛人太多了,每次有好事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何況還是C大,怎麽都輪不到我,我知道是慕詠飛,我按她說的去做了,她說過她要給我一份大禮。
悅瑩看我蔫蔫的,問:“你都高興傻了?”
我不想去。
悅瑩看了我兩秒鍾,同情地說:“我知道了,你是真的高興傻了。”
“這名額是慕詠飛給我弄的,所以我不想去。”
“慕詠飛?那不是慕振飛他姐——她幹嗎這麽好心?”
我閉嘴不說話,我不想告訴悅瑩,很多事情,我決定全都爛在自己心裏,反正我覺得自己都已經快爛透了,由內而外。
“你幹嗎不去啊!”悅瑩真的急了,又伸出指頭狠狠戳我的腦門子,“真是!該有氣節的時候沒氣節,這種時候學什麽高風亮節。慕詠飛弄的名額怎麽了?你更應該去,她既然給你弄這個名額,就說明她想把你打發的遠遠的。你到底有沒有看過言情小說啊?收拾狐狸精的最佳辦法,是把她往天涯海角一送,讓她和男主再見不著麵,任她自生自滅……我不是說你是狐狸精啊,我真是都被你氣糊塗了!”
一直到熄燈睡覺,悅瑩還在罵我榆木腦袋。
我獨自臥在床上,窄窄的單人床,原來我最喜歡寢室,最喜歡這張床,哪怕它是硬木板,墊著薄薄的棉絮,怎麽睡都並不舒服。這裏沒有莫紹謙,所以一直被我視作真正的家,避風的港灣。每次隻要一窩到這張小床上,寢室裏的臥談會即使大家說得嘰嘰喳喳,我也可以呼呼大睡。
我第一次在寢室的床上輾轉反側,我不願意接受慕詠飛的施舍,或者說,我不願意接受慕詠飛的這種“禮物”。我去對莫紹謙說那些話,已經讓我自己覺得難受,如果還接受這個名額,那會讓我更難受。
雖然我一直想走,想要離開這裏到國外去,去沒有人的地方;雖然我們這個專業的學生,最憧憬的是C大。可是我還是莫名地感覺如果我接受了它,我就背叛了什麽。
我背叛了什麽?
寢室的窗簾微微透出晨光,走廊上已經有早起的女生經過,我終於停止了虎刺亂想。我怕我自己禁不住C大的誘惑,所以上午的課一上完,我就決定到係裏去。
悅瑩看我收拾東西就追出來:“這麽早就去吃飯?我跟你一起。”
“你先去吧,我還有點事。”
“你有什麽事?”
我沒有說話,徑直下樓梯,悅瑩一直跟著我:“童雪,你去哪兒?”
走下教學樓後,一直走到僻靜的樹林裏,我才停下腳步,對悅瑩說:“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傻,但我不能去,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寧可自己去考,哪怕是三流學校半工半讀,我自己也心安。”
悅瑩氣得都發抖了,她把手裏的書包都扔在地上:“童雪,你以為你這樣就叫有原則?因為名額式慕詠飛弄的,所以”


以你打算放棄C大?係有多少人做夢都想去你知道?你能不能別這樣自以為是了?實話告訴你,這個名額是我那暴發戶的爹,當初費盡心思弄給我的,現在好容易弄到了,我卻卻不了了。所以我要他跟學校打招呼,把這個名額讓給你。我不願意對你說,是因為我覺得還不如不告訴你。我知道你有心事瞞著我,那份合同有問題,我知道!因為前陣子慕詠飛找過我那暴發戶的侈!是,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拿走合同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慕詠飛會找我爸爸!我沒有騙過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爸爸是真的得了癌症,我陪他去過四家最權威的醫院,看過無數次CT,找過很多很多的專家。我一直希望是誤診,我一直希望是他騙我!可是他是真的病了,沒幾年好活。我阻止不了他和慕詠飛聯手,我也沒有理由阻止,因為這事根本和你沒有關係。莫紹謙欠你的,我覺得他是欠你的,所以我放任他們這樣做。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還要放棄這個名額?你為什麽成天無精打采,你為什麽連C大都不想去?你在想什麽?你到底在做什麽你自己知道嗎?難道你竟然愛那個禽獸?難道你就寧願為了他不去C大?你難道就打算放棄這輩子最憧憬的大學?”
我看著悅瑩,看著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
我到底在做什麽?
父母死了,舅舅出賣我,蕭山和我中間隔著千辛萬苦,隔著千山萬水,我隻有悅瑩這一個朋友了。她從來沒有騙過我,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她把最好的一切給了我,她給了我真正的友情,她給了我最好的大學時光,同在她還把最好的機會給了我。
我終於慢慢伸出手抱住她,這樣做也許非常矯情,可是除了擁抱,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方式可以表達我的心情。我擁抱著悅瑩,我還有朋友啊,我還有悅瑩。我什麽都沒有了,可是我還有真正的好朋友。
悅瑩重重在我背心捶了一下:“現在就去跟老師說,你願意去C大!”她推開我,眼底有盈盈的淚光,“你一直都說你命不好,每次聽你這樣說,我心裏最難受。我希望我的朋友幸福。所以我要讓你知道,你不是命不好,隻是機遇沒有到,你一定會幸福的,一定會的。我這輩子可能跟化學沒緣分了,你先去美國,明年我就去找你,我學商業,你學化學,到時候我們再在一起,在美國!”
有悅瑩這個朋友,是自從父母去世後,我顛沛流離的生命裏,遇見的最大幸福。
我開始忙著辦手續,因為時間很緊張。直到簽證的前夕,我才給蕭山打了一個電話,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對他說。少年時代純真簡單的愛戀,一直是這麽多年我心裏的支柱,可是現在一切物是人非,我和他再也走不到從前。我們中間隔著太多的人和事,我與他都費盡了全部的力氣,卻仍舊遊不過命運的長河。
我問他:“林姿嫻還好嗎?”
他說:“情緒比原來穩定多了。再說她隻是攜帶,並沒有發病,我一直勸她,她也想開了些。”
我沉默了很久,才對他說:“我們學校有和C大的交換生,係裏推薦了我。”
他說:“C大挺好的,你又是學化學的,這是個最好的機會。將來你申請在C大念碩士,也會更有優勢。”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如果他對我說,留下來,不要走……我會不會留下來?
我不願意去想,因為蕭山沒有叫我留下來。

出事的那天我沒有上網,還是第二天聽見同伴女生說的,因為她們知道我們是附中出來的,所以問我:“你們附中跟你一屆的林姿嫻你認識嗎?”

我被嚇了一跳,反問:“怎麽了?”

“她們校內網上有人爆料說她私生活特別亂,現在得了最可怕得絕症!”

“有人把她照片頭貼出來了,然後地下有人人肉,結果從她幼兒園、小學到中學大學全部都搜出來了,你不是附中那一屆的嗎?她在你們班上嗎?”

我心裏隻有一個年頭,醫院應該未病人保密,這樣的事更不應該捅到網上,這不是逼林姿嫻去死嗎?

我問她們:“帖子在哪兒?”

“早被版主刪了,說是涉及個人隱私。哎,想想也怪可憐的……。雖然刪了,但這下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病了……”

我都不知道我當時說了些什麽,我好像是勸她們不要把帖子的事再往外說,然後我想給蕭山打電話,讓她立刻去看林姿嫻,但我剛拿出手機,電話就響了。

是慕詠飛,她問我:“怎麽樣,我送你的禮物你還滿意嗎?”

我沒想到又是她,她竟然做得出來,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她也做得出來,我氣得渾身發抖:“林姿嫻的事是你捅到網上去的?”

“也許她會再自殺一次呢,這次她一定要死成,這樣你和蕭山就可以在一起了,我也覺得省心。”慕詠飛語氣頗為輕鬆,“誰讓她背叛我,我把不的照片交給她的時候,她答應過我不背叛我。現在這樣的下場,是她應得的。”

“你也不怕報應!”

“報應?”慕詠飛在電話那端笑起來,她的笑聲還是那樣清脆愉悅,“我什麽都不怕,倒是你,我勸你乖乖的,別在惦記著和我作對,不然你的下場一定比林姿嫻慘過萬倍。”

她把電話掛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在這三年裏我一直覺得莫紹謙是衣冠禽獸,現在我終於知道了,還有種人根本就是禽獸不如。

她跟我為難,是因為我和莫紹謙有關係,但林姿嫻還幫她做過是,現在她這樣對待林姿嫻,完全就像是碾死螞蟻一樣。

我終於知道莫紹謙為什麽不愛她,她長的再美也是條毒蛇,

我去了躺林姿嫻的學校,她已經辦了休學回家了,我給她發短信,打一個子,刪一個字,改了又改,最後終於隻發了一句話:“我希望自己永遠是你的同學和朋友。”

林姿嫻沒有回我的短信,蕭山的手機轉到了留言信箱,我覺得頹廢極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悅瑩,我對她說:“你提醒一下你那暴發戶的爹,讓他別上了這個女人的當,她簡直太可怕了。”

悅瑩對這事也很無語,她說:“我以為我最近見到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已經夠狠的了,沒想到她那麽陰毒。你還是防著點吧,她不定會對你做什麽事,你快點辦出國,別再和她糾纏不清了。”

我一直覺得非常不安,但一切手續都辦得非常順利,隻是每個晚上我都在失眠,從前我睡眠質量很好,現在卻整夜整夜睡不著。我什麽都沒有想,就是睜著兩眼看著天花板,然後一直等到天亮。每天我都暈頭漲腦地爬起來,強打著精神去上課,悅瑩對此恨鐵不成鋼:“你又沒做虧心事,你為什麽睡不著?”

我無法回答她,我卻是沒有做什麽虧心事,但我總覺得無形中又種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偶爾會想到莫紹謙,因為他就是這樣失眠的,在海邊的時候,我醒來總可以看到他望著天花板,似乎永遠都清醒著。現在我終於知道這有多痛苦,我的頭都快要爆炸了,聽課的時候根本聽不進去,每天都暈暈乎乎,連走路都打磕睡。

可是一躺到床上,我就睡不著,這種難受是沒有過失眠的人無法體會的,我整夜整夜地看著天花板,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去大使館麵試地時候,我頂著兩支大大地黑眼圈,回答問題地時候也差點辭不達意,沒想到最後還是通過了簽證。

使館街是條非常僻靜地馬路,路邊中滿了樹,我以為是÷琵琶,看了很久才認出是柿子樹。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柿子的花,原來是小小的,隻有四片花瓣,藏在綠葉底下。

我仰著頭看了很久,直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童雪!”

聲音很熟,我剛回頭,竟然是林姿嫻。

她就站在柿子樹陰下,穿著一跳白色的裙子,頭發全部綰起來,露出幹淨漂亮的臉龐,脂粉不施也這樣洛落動人。

我有點恍乎地看著她,嚴重的失眠一直讓我精神恍乎。出夏午後的陽光被樹葉慮成無數光斑,光斑落在她潔白的裙子上,落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讓她整個人像是熠熠生輝的斑斕蝴蝶,仿佛隨時都會翩然飛去。

我對她笑,問她:“你怎麽在這裏?”

她也對我笑了笑,說:“我父母想帶我出國去散散心,我來取簽證。”


我們兩個一起往前走,路上的車輛很少,也學是因為快到午休時間了。她說:“出來走走,感覺真好,尤其是這條街,又安靜。”她問我,“你也是來取簽證的?”

我說:“剛麵試了,學校派我出去當交換生,很短,一年而已。”

她又笑了笑,說:“這多好。你適合做學問呢,真的。我還記得高中的時候做化學實驗,你永遠是做得最快最好的那一個。說起來,你高考比我高一百分呢,整整一百分。”

我都不知道他高考分數是多少,我更沒想到她還記得我的高考分數。她歪著頭看我,像是回到高中時代,臉上露出活潑的笑容:“你不知道,那時候每次看到你和蕭山被老奔點上去做題的,我心裏有多羨慕,可惜我的數學太差了。”

那是多久以前?我和蕭山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餘光瞥見對方一行行換算飛快地冒出來……那是多久以前?

遙遠得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林姿嫻說:“每次看到你和蕭山並肩站在黑板前麵,我總是想,你們倆肯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成績又好,又互相喜歡,而且誌同道合。”

我根本沒有想過林姿嫻會羨慕我,我一直都非常非常羨慕她。

她問:“你恨我嗎?”

我搖頭,說:“我和蕭山本來就有問題,那個時候我們太年輕了,不懂得什麽是愛,等到後來,我和他的問題,也並不是因為你。”

她又笑了笑,對我說:“哪怕你是騙我呢,但我很高興聽到你說,你不恨我。”

“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年輕的時候也貼別愛鑽牛角尖,但我有個特別好的朋友,她叫悅瑩,她總是勸我別鑽牛角尖,她幫我很多,讓我知道真正的朋友是什麽樣子的。所以我希望,我一直挺希望,可以成為你的朋友。高中的時候我非常羨慕你,你活潑大方,討所有人喜歡,而我老是做不到。”我一口氣說完了,因為我怕自己沒有勇氣說,這話雖然很酸,但它是我心裏的真話。

林姿嫻又笑起來:“你年輕的時候,你和我童年,你比我還小月份,今年才二十一歲……”

“可是我覺得我都老了。”

林姿嫻怔了一下,也慢慢歎了口氣:“我們的心,都老了。”

我們的這兩句話如果放到網上去,一定會被人罵。但青春早已漸行漸遠,連眼神都被磨礪的鈍去,我經常恍惚覺得,這一輩子我都已經過完了,餘下的日子,不過是苟且偷生。

林姿嫻突然停住腳,很認真地問我:“童雪,你告訴我實話,你知道是誰在網上發帖說我的病嗎?”

我怔了一下。

她說:“我知道不是你,更不會是蕭山,隻有你們兩個知道我的事,我隻是想知道,誰這麽恨我,恨不能逼我死。”

我猶豫了半秒鍾,終於還是告訴她:“是,慕詠飛。”

林姿嫻沒有我想象中的激烈反應,她甚至還對我笑了笑:“看,我早該猜到的,這辦法她用過一次,那次還是我傻乎乎幫她發的帖,說你是小三。”

我覺得很難過,尤其是她對我笑得時候。我說:“聽說了,都已經過去的事了。”

林姿嫻嗯了一聲,我們已經走到主幹道邊。熱辣辣的太陽灑在人身上,頓時讓人覺得灼熱難耐。她說:“我搖回去了,今天真的挺高興,可以跟你說這些話。”


我說:“我也挺高興,真的。”

她笑了笑,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轉過身來,就站在那裏對我搖了搖手:“再見!”

“再見!”


我永遠記得她的那個笑容,在城市初夏的陽光下,明媚而燦爛,讓人想起漂亮的瓷娃娃。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將整個人都籠上一層金邊,尤其她那條白裙子,就像她的笑容一樣,潔白無瑕。



我後來一直想,如果不告訴她那個人是慕詠飛,事情會不會變得不同。但這世上永遠沒有如果,就像這世界上永遠沒有永遠一樣。
我想過很多遍,也許我潛意識裏太恨慕詠飛,所以我才會告訴林姿嫻,是我害了她。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悅瑩粽是一遍一遍地對我說:“你別把這世上所有的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好不好?你不告訴她,她總會有別的辦法知道。你不要再後悔,也不要再覺得這是你的錯,可以嗎?”
可是我沒辦法抑製自己的內疚,我總是希望一切都可以彌補,一切都還能挽救。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活得這樣辛苦,我曾經羨慕過的人,我曾經向往過的人,我曾經愛過的人,我曾經恨過的人。最後我才知道,他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和我一樣,活得千辛萬苦。
我們怎麽能不老?
命運是雙最殘忍的手,一點一點,讓我們麵臨最無情的深淵。每當我們一次次跌倒穀底,再拚盡了力氣爬上去,最後的結果,不過是枉然的徒勞。
林姿嫻約了慕詠飛見麵,當麵質問她。慕詠飛哈哈大笑,說發帖人根本就是我,是我一直恨她拆散我和蕭山,一切事情都是我做的。
林姿嫻非常平靜地說:“我相信童雪。”然後從手袋裏拿出裝滿強酸的玻璃瓶,向著慕詠飛潑去。
慕詠飛的保鏢眼明手快,擋住了大部分酸液,可是還有一部分潑到了慕詠飛的臉上。在糾纏中,林姿嫻也被濺到了強酸。最後林姿嫻舉起殘留的強酸,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
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來解決了一切。
林姿嫻一直住在ICU搶救,慕詠飛受了輕傷,可是已經毀容。
當蕭山匆匆打電話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剛訂好去美國的機票。
我去醫院看林姿嫻,她的口腔和食道已經完全被強酸灼傷。
我站在ICU的大玻璃外淚流滿麵,這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子,我一直覺的她是那麽漂亮,我一直羨慕她,我一直記得她最後對我的那個笑容。
在醫院裏,我第一次濺到林姿嫻的父母。林媽媽哭得昏過去了幾次,也住進了醫院,林爸爸兩鬢的頭發都已經灰白了,他眼底全是血絲,有些茫然地看著我:“小嫻一直很聽話,我們工作忙,沒有管過她,可是她一直很聽話。”
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這天下所有的父母,麵對兒女的不幸,都會如此地痛不欲生,都會這樣一下子全垮下來。隻有蕭山奔走在醫院和學校之間,處理醫療費用等各種雜事,還要跟警方打交道。
警方很快介入,因為這是刑事案,要起訴林姿嫻故意傷害。我也被傳喚,因為保鏢作證,當時在現場林姿嫻唯一曾提到的人就是我,而我學的是化學,我終於知道,原來他們懷疑是我指使林姿嫻去上海慕詠飛。
慕詠飛的律師向警方提供了大量的證據,我看到其中有許多我和莫紹謙的照片。我被正式拘留,沒完沒了的審問令我頭暈目眩。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我和莫紹謙有長期的不正當關係,我有指使林姿嫻作案的動機,我有化學知識,我知道強酸的傷害性,林姿嫻在犯罪現場提起我的那句話更是火上澆油,而且現在林姿嫻昏迷不醒,隨時可能死亡,更無法錄口供。
我害怕到了極點,隻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沒有人肯相信我。
我在警察局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二十四小時,審訊室的燈光照在我臉上,刺眼又難受。我已經連續好多天失眠,所有的問題被一遍遍地要求回答。
和林姿嫻是什麽關係?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談話內容是什麽?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被記錄,都被質疑。
我覺得我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我隻想對著這些人咆哮,林姿嫻還躺在ICU裏麵,她都快死了,你們為什麽不追究慕詠飛對她的傷害?
故意傷害?
到底是誰傷害了誰?
悅瑩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我保釋出來,看到她和蕭山的刹那,我隻會一遍一遍喃喃地說:“我沒有做過。真的,我沒有做過……”
悅瑩狠狠抱著我,說:“我知道,我們都知道!”
悅瑩帶了柚子葉來,她和蕭山還帶我去吃豬腳麵線,我一口都吃不下,她硬逼我:“那就吃半口,吃半根也算。”
我強顏歡笑:“你這一套一套都是跟誰學的?”
“電視裏啊,我看了那麽多的TVB。”她給了我一個白眼,遞給蕭山一把折扇,我認出那扇子。因為扇股是象牙,扇麵是蘭花,另一麵則題的詩。悅瑩去年夏天的時候曾經用過,當時我還覺得這扇子挺精致,她不以為然:“我那暴發戶的爹隨手丟在書房裏,我就順來了,聽說還是全國書畫協會的什麽主席畫的。”
豬腳麵線隻有小店才有,這裏沒有空調,蕭山就用那扇子替我不停扇著,其實他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從見到我起,他就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可是我止不住地心酸:“你別扇了,我不想吃了。”
“你放心吃吧。”悅瑩說,“我對我那暴發戶的爹都以死相脅了,我揚言他要是不想盡一切辦法盡快把你撈出來,我就死給他看。還有,別怕姓慕的弄來那幫律師,我也給你弄了一個律師團,帶頭的是知名的徐大狀,我打聽過了,這人牛的很,做辯護基本上沒輸過。”
這個時候蕭山才說了一句話:“慕家不是那麽好應付。”
悅瑩白了他一眼,然後對我說:“沒事,咱有的是錢,慕家不就是有錢?咱跟他們拚了!”
其實我知道,我知道慕詠飛不會放過我,她一定會借這個機會整死我,她一旦出手絕不會給我留任何一條活路。何況這次聽說她毀容了,像她這樣美的人,對容貌這麽自負的人,怎麽可能不惱羞成怒?而且慕家財雄勢大,即使是悅瑩那暴發戶的爹,估計也不是慕家的對手。
悅瑩甚至還想要聯絡莫紹謙,被我阻止了,我說:“我不想再見這個人了。”
這輩子他永遠不想再見我,我也永遠不想要再見到他。
案子最膠著的時候,慕振飛費我打了個電話。我意外極了,他約我在學校明月湖邊見麵。
初夏的明月湖,已經是一頃碧荷,風搖十裏,湖畔的垂柳拂著水麵,圈出點點漣漪。我坐在長椅上,時間快得讓人覺得恍惚,轉眼間夏天已經來了。我本來應該在不久之後飛往美國,但現在官司纏身,隻怕我這輩子再也去不了C大了。
所有的季節中我最不喜歡夏天,可能是因為夏天的時候父母離開了我,也可能是父母離開後,我的每個暑假都讓我覺得格外漫長難熬。我坐在湖邊看荷葉,春天的時候,我好像也坐在這裏看過梅花。那時候季節還早,梅花都沒有開。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我可以將蕭山和莫紹謙都忘了,從此不再提起。
有人在我身邊的長椅上坐下來,我還沒有轉頭,已經聽到熟悉的嗓音:“可以嗎?”
原來是慕振飛,他拿著煙盒,仍舊是那種彬彬有禮的樣子。我點點頭:“給我一支。”
我生平第二次抽煙,仍舊是一股苦苦的味道,有一點點薄荷的清涼。我掌握不好換氣,慕振飛瞥了我一眼,說:“沒那個本事就別逞能。”
他的舌頭還是這樣毒,經曆了這麽多的事,也隻有他和悅瑩,一如既往地對我,尤其他,更難得了。我又狠狠抽了口煙,沒想到嗆的更厲害,我咳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蹲到一旁喘了半天,被迫把煙掐了扔進垃圾桶,勉強抑著咳嗽說:“這也太難學會了……”
慕振飛笑起來,仿佛我說了個挺好玩的笑話,他笑起來真好看啊,唇紅齒白,陽光燦爛。有慕振飛這樣的帥哥在身邊真不錯,讓我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美的,讓我覺得活著還是非常有趣的。隻是可惜,我想慕詠飛這次不整死我是不肯收手的了。
正當我還在這樣想的時候,慕振飛已經收斂笑容,對我說:“我姐姐的時間,我私人向你道歉。”
他的臉色難得認真,非常凝重。
但我真被嚇了一跳,我簡直受寵若驚:“不敢當。”
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慕家人太高深莫測,我著實陪他們玩不起。不過是慕詠飛還是慕振飛,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麽。
慕振飛說:“我姐姐已經答應和莫紹謙離婚。”
我問他:“他們倆真要離了?”
慕振飛挺坦然:“早該離了。從一開始我就反對姐姐一意孤行,可是她並不聽我的意見。她總覺得有把握可以讓姐夫愛上她,可是她並不知道,愛情是無法操縱的,尤其以她的個性,隻會把事情越弄越糟。”
我眯起眼睛看著太陽,真是刺眼啊,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林姿嫻還躺在ICU裏,也許她永遠也不能在陽光下對我微笑了。慕詠飛輕輕地一點指頭,就毀盡了她的一生。我盡量平靜地問他:“你姐姐如今怎麽樣”她的傷?”
“她已經去日本做過檢查,可能要做一係列整容手術,不過術後的狀況應該還是很樂觀,她不肯咽下這口氣。但我是代表我父親來的,我父親認為,這一切已經夠了,應該結束了。所以他讓我來,向你表達歉意,並且轉達善意。我和我父親都希望這件事情盡快終止。你放心,我們也不會要求林家進行另外的民事賠償。”
我卻喃喃問了句毫不相幹的話:“聽說你們家很有錢?”
“也沒有多少,小富即安罷了。”
真是好家教的孩子,口氣謙虛地很。
我不知為什麽又問他:“要是莫紹謙和你姐姐離婚,損失是不是很慘重?”
慕振飛想了想:“不止是他單方麵,其實對慕家而言也是一樣,我父親大為光火,就是因為這件事情。不應該把力耗在內鬥,而應該尋找更有效而妥當的解決方式。我姐姐其實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可以說她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除了你姐姐,你父親就你一個兒子?”
“是啊,”慕振飛問,“你怎麽知道?”
“大少爺,你一副未來掌門人的腔調,我能不知道麽?”
慕振飛笑容可掬:“你原來也不是那麽笨。”
我問他:“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慕振飛說:“我也不打算瞞你,莫少謙同意出讓49%的港業股份給慕氏。也許你不知道這家公司的是他父親一手創立的,姐姐知道他不肯賣,就一直指名要這個股份,於是一直拖著不肯離婚。但這次或許是為了你,或許他終於想開了,反正他答應了。”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慕振飛,他低頭重新點了一支煙,對我說:“同學,你的運氣不錯。”
我的身體有點搖搖晃晃,我看著他,就想看這個外星人,根本還沒笑話他說出的那個驚人消息。我還記得我最後一次見莫少謙的情景,他根本就沒看我。
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微微發抖的手指,或許此生此世隻有他自己知道,我說出的話,究竟傷害他有多深。
他說過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說過他永遠也不想再見我。
可是他到底為什麽肯答應出讓股份?
我喃喃地問他:“你怎麽不圍著你姐姐?”
“她值得更好的男人。”慕振飛也仰起臉來,眯著眼睛看著太陽,“從二十歲到現在,她把所有時間經理都耗在這個男人身上,姐夫不愛她,就是不愛她,她卻固執地不肯相信,她成天跟他鬥,那個蘇珊珊,我覺得姐夫一定是拖她出來當擋箭牌,他不至於有那種性質趟娛樂圈的渾水,可是姐姐就會上當。因為她愛他,愛情都是盲目的,他做任何假象她都會上當。她跑到別墅去,什麽也沒找到,因為報道她又去向經紀公司施壓,將蘇珊珊逼得都銷聲匿跡,連廣告都接不到。我的姐姐,我覺得她真是可憐,她把大好的年華費在一個不愛她的人身上,而且執迷不悟。在她生日前,姐夫訂了一顆六克拉的粉鑽,而且交給名店去鑲。她在名店正好遇見那個設計師,設計師以為姐夫是要送給她的,還把完工的戒指給她看。她也滿心歡喜,還在我麵前提起,以為自己的執著終於起了作用。可是後拉這可向前完工的粉鑽,姐夫去店裏去走後,根本都沒有送給她。”
我隻覺得一陣心酸,那顆粉鑽我知道,鑲得很華麗像鴿子蛋。我一直以為它是紅寶石,我不知道那是粉鑽。莫少謙送過我很多珠寶,我從來都沒有留意過,他們都被我仍在保險櫃裏,最後我走的時候,一樣也沒拿走。愛情來的時候從來都是執迷不悟。在旁人眼裏,莫少謙的所作所為一定是傻透了,我也覺得傻透了,他究竟在做什麽?
慕振飛慢慢地說:“我希望我姐姐可以遇上一個人,將她視作這世上最珍貴的珠寶,全心全意為她打算,嗬護她,愛惜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我忽然想起慕振飛說過的話,他說:“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的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著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和上哪去找啊,一定早就沒了有了吧。
慕振飛對我笑了笑:“要說的話我都說完了,聽說你的出國手續辦的差不多了,我想這件事突發的意外不應該影響到你出國繼續學業,你放心吧。”
他站起來,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他,才發現他竟然穿的是校服,隔壁大學那麽醜的校服被他穿的玉樹臨風,果然是校草氣質,非同凡響。這樣的男生要什麽樣的女生才配得上啊,我覺得慕家人太優秀了也是一種煩惱。不過幸好,這煩惱已經與我無關。
我說:“謝謝。”
他還是那樣彬彬有禮:“不客氣。”
我仰著臉看他,問:“我能不能問你兩個問題?”
他的臉在柳蔭深處顯得曖昧不明:“你問吧。”
“這次是你勸說你父親阻止你姐姐繼續將事態擴大,多嗎?”
他點了點頭:“你猜的不錯,是我勸說我父親,我說服了他,這件事情到現在的局麵,姐姐本身要負很大方的責任。她受到了傷害,可是有人因她受到了更深的傷害,所以因該結束了。”
我慢慢歎了口氣,是啊,夠了,早就應該結束了,這一切。
他問我:還有個問題是什麽?“
其實我沒指望他會老實回答,結果他竟然還真的老實答了:“我是故意的——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然後看到你站在人群外——姐姐那時候還不知道有你存在,但我早就知道了。”
我瞠目結舌,忍不住問:“為什麽你會知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對著我笑,一臉陽光燦爛:“你說過隻問我兩個問題,我已經都答了。”
尾聲
我終於還是按照計劃出國,交換留學一年。
警方的調查中止了,案子為民事糾紛,到了最後,其實是在和雙方律師努力下,不了了之。悅瑩給我找的那個徐大狀真的挺有辦法,讓我清清白白無罪脫身。慕家沒有糾纏,就像慕振飛說過的,他們沒有進行經濟索賠。係裏隻讓我寫了一份材料,說明事情的經過,證明我和這件案子無關,就繼續幫我辦完交換留學的手續。
林姿嫻的情況穩定了下來,可是仍舊昏迷不醒。醫生說她也許半個月會醒來,也許永遠也不會醒過來。林家父母從崩潰中已經漸漸麻木,我去醫院看林姿嫻時,林爸爸對我說:“盡心罷了,反正有我這把老骨頭在一天,就不會讓人拔了她的氧氣。”
我不知道ICU每天的費用是多少,林家還能夠支付多久。林姿嫻的家境一直很優越,我想任何父母都不會放棄者最後一絲希望,傾家蕩產,也會讓孩子繼續活下去。蕭山做了很多事情,醫院裏的一切事情都是他處理的,林家父母都說:“難為這孩子了。”
他們已經將蕭山視作半個兒子,最後的依靠。林媽媽對我說:“小嫻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有蕭山這樣對她。”
她說道:死“字的時候,甚至平靜得不再流淚。
蕭山也非常平靜,他對我說:“你先出國去吧,林家這樣子,我想即使我和你一起去,你心裏也不會安心的。”
再說他還有一年畢業,到時候也許林姿嫻已經醒過來了,也許林姿嫻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他留在這裏,是我們兩個人的心安罷了。
悅瑩一直罵我傻,這次她又罵蕭山傻。她氣呼呼地戳著我的腦門子:就你聖母!就他聖人!你們真是聖成了一對!”
我傻嗬嗬地對她笑,她更生氣了:“喂!我在罵你呢!”
我說:“我就要走了,好長時間你都不能罵我了,也不能戳我腦門了。”
一句話隻差把悅瑩的眼淚都說下來了,她重重地捶了我一下:“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討厭啊!”
悅瑩一直陪我到機場,還有一堆同學。行李箱是悅瑩安排幾個男生幫我拎的,我帶的東西很多,因為收拾行李的時候,悅瑩老是在我麵前念叨:“把這個帶上,你用慣了,美國沒這個牌子賣!把這個也帶上,省得到時候你去了美國,人生地不熟的,想買也一時找不著……”
我覺得我都不是去美國了,而像是去非洲。除了肯定超重的大箱子,我還帶了允許隨身攜帶的最大尺寸的小箱子,打算放在機艙行李架上。
蕭山也來機場送我,他一直沒有和我單獨說話。悅瑩跟我直使眼色,我想我和他已經不需要再有交談。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也知道我在想什麽。
快到安檢時間,每個人都上前來和我擁抱告別,這樣的場合大家都變得大方。班上同學們大部分都 是開玩笑,讓我在美國好好幹,爭取順手申請到獎學金繼續讀碩士,大家都祝我好運。
我和每一個人擁抱,別離在即,我才知道我有多麽舍不得。我一直想要離開這裏,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可是到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麽舍不得。我在這個城市三年的大學時光,給予我的並不隻是傷痛,還有許多點點滴滴,在日常不動聲色地滋生著情緒。
我想我終歸還是要回來的,不管我怎麽樣念書,不管我讀到什麽學位,我想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悅瑩上來擁抱我,在我耳畔說:“找個北歐男朋友吧,超帥的!”
我想起來和她一起去逛名店買衣服時那個有著灰綠眸子的Jack。我忍著眼淚,對她笑:“像Jack那樣的,如果真有,我一定替你先留一個。”
悅瑩也對著我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和我一樣,有盈盈的淚光:“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也緊緊握著她的手。
這輩子有悅瑩做我的朋友,真是我的福氣。
蕭山最後一個上來跟我告別,他用輕得隻有我們倆才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我會永遠等你。”
我極力忍著眼淚,我用盡了整個青春愛著的少年啊,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的蕭山。
命運總是一次次將他從我身邊奪走,到了今天,他隻能說他會永遠等我。
也許我們是真的沒有緣分,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在命運的下一個拐角,我們還可以再次相逢。
大箱子已經辦了托運,我站在安檢隊的地方,轉過身來,對著大家最後一次揮手。
我見到悅瑩最後向我揮手,我見到蕭山最後向我揮手,我見到班上的同學最後向我揮手。
再見,悅瑩。
再見,蕭山。
再見,我所有的同學和朋友。
安檢的隊伍排得很長,因為正是航班起降頻繁的時間。而且檢查又非常仔細,我想是因為最近這座城市有重要會議的緣故。每當這城市有重要的會議召開,機場的安檢就會嚴格得令人發指。輪到我的時候,我把隨身攜帶的箱子擱到傳送帶上,然後把筆記本電腦和手機取出來,放進雜物筐裏。
我走過安全門,忽然聽到透視儀那邊的安檢人員叫我:“這是你的箱子?麻煩打開一下暗格。”
我稀裏糊塗地看著他:“我箱子沒暗格。”
“請配合我們的檢查。”
這箱子還是莫紹謙買給我的那隻,我用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有什麽暗格。因為小巧,又非常結實,尺寸正好擱在機艙行李架上,所以這次遠行我隨身帶著它,我打開密碼鎖,然後把整個箱蓋掀起來,朝向他們:“你們自己看,沒有暗格。”
安檢人員伸手將箱子裏的東西拿了一部分出來,手在箱底摸索著,我不知道他按到了什麽地方,總之“嗒”一聲輕響,有活蓋彈起,裏麵竟然真的有暗格。
安檢人員將一隻手機拿出來,帶著一種職業化的語氣:“安檢規定所有隨身行李中的手機、筆記本電腦全都拿出來單獨檢查,你怎麽還放暗格裏?”
我都要傻了,我不知道這箱子有暗格,當然更不知道這暗格裏會有手機。安檢人員已經把手機從儀器上過了一下,然後還給我,依然是教育的口氣:“下次別這樣了。”
我這才認出來,這手機是莫紹謙的,那次慕詠飛逼我找他的時候,我曾撥打過無數次他的私人號碼,一直是關機。我以為他是換了號碼了,我不知道他的手機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在箱子的暗格裏,上次我用這隻箱子還是陪他去海邊。
我還曾經偷看過這個手機,而且偷看的結果讓我陣腳大亂。
也許就是我們從海邊回來的時候,他把這手機放進了我箱子的暗格裏,那時候行李是他收拾的,也是他辦的托運。
我心裏亂成了一團麻,拇指本能在按在開機鍵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
也許我還希冀可以看到什麽——還有什麽呢?我和他之間,早就沒有了任何關係。
手機被打開了,開麵界麵非常正常,找到了信號。我低頭想翻找那兩張照片還在不在,但安檢人員在催促我,因為後麵的人還在排隊。
我一手拿著兩個手機,一手胡亂地將箱子關上,夾著筆記本電腦,給後麵的人騰地方。
就在這時候,我自己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是短信的提示音,我以為是悅瑩發短信問我安檢是否順利。我手忙腳亂,差點把夾著的筆記本電腦摔在了地上。我又往前走了兩步,走到稍微開闊些的滑道,把箱子暫擱在牆邊的地上,推開自己手機的滑蓋。
短信的發送人竟然是莫紹謙的私人號碼。他的私人號碼早已經被我從手機中刪除了,可是我一直記得很熟。
而且這個私人號碼的手機,明明也拿在我自己手裏。莫紹謙從來沒有給我發過短信,他覺得短信浪費時間,所以從來就隻打電話給我。我疑惑地把筆記本電腦擱在箱子上,然後騰出手來推開莫紹謙手機的滑蓋,發現裏麵早就設好一個預設任務,就是開機的時候自動向我發送一條已經編輯好的短信。
如果我不再用這箱子,如果我把箱子扔了,也許這個手機就永遠關在暗格裏,再也不能重見天日。
他為什麽要做這麽奇怪的事?
我用有些發抖的手,打開自己手機上收到的那條短信。
短信非常簡單,簡單得隻有三個字。
這三個字清楚地顯示在手機屏幕上,沒有抬頭,沒有署名,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就像他從來做事的態度,就像他從來對我的態度。
而我的視線漸漸模糊。
我拿著他的手機,拚命地按著功能鍵,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我終於找到了相冊。裏麵的照片卻成了三張,前麵兩張是我看過的那兩張,第一張是我睡著了的樣子,照片命名為“童雪”,另一張是我笑著的時候,照片命名為“童雪2”。我終於翻到了第三張。
第三張照片中的我也睡著了,可照片裏的我不是一個,我被莫紹謙攬在懷裏,他的胳膊舉不了太遠,所以照片中他隻小半張臉,可是把我拍得非常好,我的臉就安然貼在他胸口,唇角微有笑意。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在睡著的時候這樣笑,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曾這樣貼近他的胸口。
這張照片的命名,和那個預設發送的短信內容一模一樣。都隻是最簡單的三個字。
我看著這張照片,看著他抱著我的樣子,看著我自己唇角的笑意,看著他僅有的半張臉。如果我沒有帶著這個箱子,如果我不再用這個箱子,如果我扔掉了這個箱子,或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做個什麽。他從來不知道我偷看過他的手機,當他把手機放進暗格的時候,他也許一直想的就是,這一生永遠也不要我知道,他到底做過些什麽。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那三個字,那最陌生最熟悉,那最簡單最直白,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對我說出的那三個字:
“我愛你。”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航站樓,突然像孩子一般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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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慕振飛番外 若使當時身不遇


慕振飛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栽在一個小姑娘手裏。他慕振飛是誰?堂堂T大首席八心八箭的鑽石王老五,整整三年啊,多少學姐學妹前赴後繼,一個MM倒下去,怎麽也有三五個MM站起來。算算大概總有一個連了,他照樣是巋然不動。

趙高興看著他對待那堆穿著水晶鞋來、捧著玻璃渣兒心回去的小姑娘,那叫一個幹脆利落,多少小姑娘那眼圈紅得呀,跟小白兔似的,忍不住教訓他:“老大,不是我說你,你也委婉點啊,看看人家小姑娘傷心的。”

他隻是笑,露出一口白牙,小酒窩若隱若現:“既然明知不可能,幹嘛要給她希望,最後還不是更傷心。幹幹脆脆拒絕不是最好。”趙高興斜著眼睛看他,歎口氣:“老大,不是我說你,將來遭了報應可怪不得別人。”他嗤之以鼻,笑話,還有哪個小姑娘能報應得了他?

沒想到——所謂的一語成讖。

他去參加那個機器人比賽純粹是為了好玩兒,和P大的比機器人,那不就跟姚明和潘長江比身高一樣——它根本就不再一個水平麵上。進了賽場一看,發現P大的觀眾沒有幾個男生,全是一群HC的小姑娘,一見他連立場都歪了。至於比賽狀況更不用說,贏得太輕鬆了。這樣的比賽,其實也挺無聊的——在比賽還剩一半的時候他就想。

這次比賽幾個和他同級的都有點事兒,就他帶著一幫熱血的小學弟,比賽勝利了也不知是太激動還是想引起P大那群小女生的注意,高高把他拋了好幾次,他手機本來握在手裏,結果一下沒拿穩,給飛了。

壞了壞了——他心想,不會就這麽壞了吧,上個月老哥剛送的手機。結果手機是真沒有壞——砸到一個小姑娘眼睛上了!他很少那麽慌,匆匆忙忙背起那個小姑娘就往醫院趕——幸虧以前P大有小姑娘追他,他對校園還算熟。

事後回想,看著挺瘦的一個小姑娘,倒真是沉。可惜他第一次背人,居然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可總是歉意,進手術室時他去握她的手,想給她一點安慰,她的手指纖細而指尖冰冷,連手腕都在發抖,不知是疼還是因為受了傷,一直在流淚。他忽然想起小時候撿到受傷的小刺蝟,抱在手裏涼涼的,哆嗦著抬頭看他,一雙黑豆一樣烏溜溜濕潤潤的眼睛。

醫生拿了一份手術同意書要家屬簽,他看了看陪那小姑娘來的同學,拿起筆來把同意書簽了——要真有什麽後遺症,大不了照顧她一輩子。

她的同學也一直在外麵等,他於是隨口和她聊了幾句,這才知道小姑娘叫童雪。手術進行得很快,等她從手術室被推出了自己才仔細看了看她,包成那樣也能看出來——原來是個長得挺漂亮的小姑娘,P大多美女倒真是句實話。

那天他去病房看她,她那個叫劉悅瑩的同學也在,問到自己要是有後遺症怎麽負責。他琢磨不會這次真就這樣栽在這個叫童雪的小姑娘手裏了吧,結果她卻隻說要他打一年的開水。倒真是第一次碰見小姑娘不對他有什麽綺念,難不成是自己魅力銳減?

事後他去她宿舍送暖水瓶引起的轟動證明——其實自己的魅力仍舊在。不過那天沒見到她,住院時天天見的,忽然見一麵都沒機會,總是有點不習慣。

每天勤勤懇懇送兩壺開水,小姑娘倒是一麵沒見到,自己卻惹了流言一堆。每天走在學校裏,多少哥們打聽:“老大,什麽時候把你那P大校花女朋友帶出來聚聚?不容易啊,真命天女終於出來了,不枉這麽多年守身如玉啊。”

呸!三人成虎,他算是見識到了。

那天上午,輔導員找他,說是有一個出國交流半月的機會,問他願不願意去。當然願意,惹不起他總可以躲得起吧。打水的事兒就先交給高興吧,誰讓他打聽的最多,自己去送送試試吧。

結果第一天高興發郵件過來,說是晚上和大嫂還有大嫂的同學一起吃的飯——言辭之間頗為得意。你說說為什麽他去了這麽多趟怎麽一次沒碰見過,高興去一次就可以和她吃頓飯呢?

好容易熬過了半個月,高興來機場接他,笑得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既可以是說甜蜜蜜,又可以說是傻乎乎。他隨口問了一句:“怎麽,戀愛了?”高興搔了搔頭發,臉居然有點紅:“就是大嫂的一個同學,這次真要謝謝大哥和大嫂當紅娘了。”

想不到高興這小子,跑得快追女生也快。

不過高興和她那個同學開始談戀愛,他們見麵的機會也多了——他這才知道原來童雪視力下降了三百度,還是她同學說的。倒真是難得這麽不膩歪的女生。每天大隊人馬拉出去吃飯,嬉笑嗔怒,一點也不做作,一堆人嘻嘻哈哈:“大嫂真是爽快,和咱們大哥真是天生的一對!”她將眉毛一揚,眼上的傷疤仿佛是眼淚,嘴角卻彎彎的:“別在那兒胡說!誰是你們大嫂啊。”他自然隨聲附和:“就是,我們可是純潔的男女關係。”

她每次怪他越描越黑,他隻是笑——不否認,他不討厭、甚至是喜歡這樣的誤會。逗逗這個小姑娘,倒也挺有意思的。

那天高興來找他,說是他那個小女朋友要過生日,讓自己在門口迎賓,笑得那叫一個不懷好意:“老大,幫幫忙吧,我和悅瑩要在裏麵招呼客人,你就和大嫂在門口幫忙當個迎賓。”迎就迎吧,反正謠言也夠多了,再多點也無妨。

天氣有點冷,不過和她在KTV門口說笑幾句,倒也挺熱鬧的。不過主要也是因為一堆人在那兒鬧他:“不是吧,老大,這就為婚禮做演習了?看看這陣勢,新郎新娘門口迎賓呢!”她居然難得不否認,隻是笑,他於是說:“要不我去給你買束花捧著吧,這樣更像了!”結果被拍了一下:“那去買啊。”——這小丫頭,笑起來像隻小狐狸。

其實她長得有點像母親,眉梢眼角的韻致,真是像。其實他小時候一直覺得母親像狐狸,狡黠而嫵媚,直到小時候有一次和父親去大宅玩兒,無意間聽見家裏的老傭人啐了一口,憤憤道:“真像那個狐狸精!”他這才知道,原來狐狸是不好的。

母親在他麵前,總是微笑的。隻是那一次,他第一天上學,老師要求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於是他放學回家去問母親。母親從背後握著他的小手,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了“慕振飛”三個字,他隻是奇怪:“媽媽,我不應該姓莫嗎?為什麽我的姓和爸爸的不一樣?”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不一樣,像是輕輕地顫抖:“飛飛乖,飛飛還小對不對?所以飛飛就在‘莫’下麵加一個‘小’,等飛飛長大了,就可以姓莫了。”他“嗯”了一聲,乖乖在紙上一遍遍地練習,可是母親一直沒有再出聲,隻覺得有水滴掉在了自己的頭頂上。

陳年舊事,記得倒真是清楚,鮮明如同母親最後的決裂。深夜他聽到響聲起床去看,結果發現父親母親都在客廳裏,他偷偷躲在樓梯的轉角,第一次看到美麗的母親那樣歇斯底裏:“你這個禽獸!你從一開始就是騙我的,你從來沒有愛過我,我不過是你的一個玩物,現在你玩夠了,就要丟開!”父親坐在沙發上淺酌,聲音平靜一如往常:“我從來沒有說過要你離開,隻是警告你——不要做什麽不可能的幻想。”母親的哭聲仿佛絕望:“你明明說過……你明明說過……”父親嗤笑了一聲,道:“我隨口說說,你還當真了?”客廳裏昏暗的燈光下,母親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母親,第二天起床,隻有父親同他一起吃早餐,可他沒有一次問起過母親去了哪裏。



番外 蕭山GG的番外 前塵不共彩雲飛
章節字數:2189

還有三天就要高考了,學校照慣例放了假,讓學生回家休整,希望大家都可以以最飽滿的精神參加考試。

每年到這個時候,最痛苦的不是高三即將解放的學長學姐,反而是他們這些高二馬上就要進牢籠的學弟學妹們。聽著樓上一片喧嘩,離歌不由對同桌的玫瑰吐了吐舌頭:“你聽,高三的好像要走了,都收拾東西呢。唉,可憐哪,他們反正是要解放了,可學校騰出手來馬上就要收拾我們了。”

玫瑰正在做一套數學的模擬題,聞言隻是抬頭一笑:“知道學校要收拾我們,還不趕快做題,整天嚷嚷著急就能多考兩分了嗎?”離歌點了點頭:“是啊,我要是像你一樣數學奧賽拿一等獎,不僅有保送資格高考的時候還能多加20分,我也不急了。”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你說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麽大呢……”

玫瑰白了她一眼:“你要是連我都羨慕那可就羨慕不過來了,你看高我們一級的蕭山,人家奧數一拿獎,立刻P大和T大兩所學校都打電話來希望他過去。你再看看童雪姐姐,人家一摸二摸三摸全在全市前十,你不得羨慕死。”

離歌這次可是真歎氣了:“要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說的可一點都不假,怎麽你認識的人都這麽牛啊。”

玫瑰不知為什麽突然有點臉紅,支支吾吾:“我跟童雪姐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可蕭山隻見過幾麵,怎麽就算認識了。”

離歌“嗯哼”了一聲,一雙眼睛賊溜溜的:“不認識就不認識唄,你臉紅什麽?”又出主意:“反正他們馬上要高考了,肯定有很多參考書閑下來,不如你去跟童雪姐姐要兩本吧,順便可以讓她傳授一下複習經驗啊。”

其實玫瑰也早有這樣的打算,所以趁著午休去了童雪的班裏,倒正好見她在收拾東西,笑眯眯地叫了一聲:“童雪姐姐!”

童雪正在整理書,看到玫瑰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微笑:“是小玫瑰啊,來得正好,我剛剛想去找你,讓你看看有沒有能用得著的資料,反正我拿回去也是沒有地方放的。”

玫瑰嘻嘻笑:“童雪姐姐真好。”看旁邊有童雪整理好的書,便翻找了起來。

說是舊書,其實都還是很幹淨的,玫瑰細細地翻著,忽然發現最底下居然是一個很精致的禮品盒,不由“呀”了一聲:“童雪姐姐,這個不會是你男朋友送的吧。”抬起臉來,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如同月牙:“我可要看看嘍。”

不等童雪說話,便徑自將盒子打開了。

沒想到這個盒子雖然包裝精致,裏麵盛的東西卻有些雜亂:一隻小巧的玻璃旋蓋瓶,一本有些破舊了的數學奧賽書,一支摔裂了的筆,一個易拉罐的拉環,一片已經枯萎了的花瓣,一隻折的雖然很精致但材質像是快餐店墊紙的紙鶴,最誇張的是——居然還有一包蘿卜幹。

玫瑰很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合上,抱起一旁已經找好的書對童雪道:“姐姐,那你先忙吧,等考完試我再去找你好了。”話音未落,自己先溜之大吉了——絲毫沒有留意到身後童雪的表情。

蕭山,再次念到這兩個字時,卻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心痛,兩個字輕輕地劃過舌尖,像是春天清新的風。盒子裏這樣多的過往,像是他們的回憶,再怎樣細細地收藏,仍然隻能是碎片,再也不能拚合起來。

她細細地摸索著每一樣東西,像是審視著自己的心——

小巧精致的玻璃旋蓋瓶,裏麵還盛著一點點蛇油,是那次長凍瘡之後抹剩下的,真的很管用,這個冬天也沒有複發。

已經被她重新折過很多次的紙鶴,因為她一直說要學會折,所以拆開過很多次,可最後依舊還是隻能按照折痕疊起來,換一張新的紙則完全不行。蕭山為這笑話過她很多次,她不服,還曾經信誓旦旦:“等高考完了以後,我一定折一罐給你!”可離高考還有三個月,他就說:“我們分手吧。”

舊舊的奧數參考書,隻因為她問他一個題目,他那時還坐在自己的後麵,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居然就從後麵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在紙上演算。幸虧他看不到她的臉,紅得像是夏夜最美的晚霞。藍黑的筆水劃在書上,那樣濃鬱的藍慢慢凝固出淡淡的墨色,仿佛是沉澱了歲月。她的手握在他的手裏,讓人想起歲月流逝,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被摔了太多次裂掉的筆,因為她總是不夠靈活,學轉筆學了那麽久,將他的一支筆都摔成了這樣,弄得他簡直哭笑不得,隻好準備把這支筆丟掉,卻被她悄悄地收了起來。

易拉罐的拉環,套在左手的無名指上,鬆鬆的一直往下掉,她卻喜滋滋地戴了好幾天,每天把一隻左手藏在口袋裏,不讓別人看見。

花瓣是學校種了很多的白玉蘭,初初摘下來的時候潔白而馥鬱,她悄悄夾在日記本裏,每天都要看一看、嗅一嗅,到了後來也就忘了。現在再拿出來,卻已經枯萎成了淡棕色,這樣頹廢的顏色,帶著飄墮的姿態。

那包蕭山蘿卜幹,其實是她的生日禮物。蕭山問了很久她才將生日告訴他,他“呀”了一聲,有些懊惱地搔了搔頭:“不就是去年我約你出來的那天,早知道應該送你點禮物的。”她隻是微笑:“現在知道也不晚啊,今年可以補上的。”結果生日那天他神神秘秘地送給她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居然還是自己包的。她很有點不安,隻怕是太貴重的東西,但也不好拒絕。好容易放學回家打開,發現裏麵居然是一包蘿卜幹!真正的又好氣又好笑,卻看到底下一張小小的卡片,寫道:“我把自己送給童雪,希望她一生都不要丟掉這個禮物。”她微微地笑,眼淚卻掉了下來。

就算是碎片一樣的回憶,她也不會丟掉,一定會好好地珍藏一生。




千山暮雪番外之鬼迷心竅by匪我思存

天氣很好,一如你還在的時候。
 
花房裏的玫瑰開了,討厭把玫瑰新出的葉子全都啃掉了,香秀特意帶它去看過醫生,說它缺維生素。很久以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也缺維生素,那時候你頭發黃黃的,發梢都分岔了,真是個黃毛丫頭。我帶你去吃飯,你吃任何東西都很香,會眉眼彎彎對著我笑,讓人覺得胃口大開。
 

很多年後廚房燉了燕窩,你吃起來也是一小勺,一小勺,仿佛是咽著苦藥。
 
我對你不好,我知道。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避免見你,因為擔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但過不了多久,又覺得煩悶焦慮。做任何事情都沒有耐心,最知根知底的私人助理總是建議我,還是回家看看吧。

  他說的回家,是指有你的地方。
  可是你從來不曾把那裏當成是家。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天晚上你不知道夢到什麽,突然嚎啕大哭,一直到哭醒。我將你抱起想要安慰你,當看到我的臉時,你一下子驚惶失措的想要掙開。當時你的那種眼神我這一生也忘不了,我很難受,從此不願意你再待在我的房間。我嫌你煩,嫌你吵,嫌你睡像不好,讓你走開。

  我卻不能讓你從我心底走開。

  有天晚上朋友小聚,葉大公子喝高了,在KTV抱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卻拿著麥放聲高唱《鬼迷心竅》。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那裏好
  這麽多年我還忘不了
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
這麽老的歌,被他唱得一往情深,姑娘們笑得前俯後仰,大家都在起哄鼓掌叫好,隻有我看到他眼底隱約的淚光。

他是真的喝高了,那個晚上。

  從那之後我很小心,我怕自己喝醉了會像他一樣失態。
  
你是我的鬼迷心竅,隻有我自己知道。

  你回來的那次,我很放縱的喝醉了。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也許喝點酒,還有理由對你好,或者不好。

  我是真的討厭你買的那隻狗,還有你。
  因為在香港的時候帶你去看電影,你說戒指真好看。這麽久以來,你沒有在我麵前說過什麽東西好看。於是特意趁著商務旅行,在比利時挑了鑽石,然後交給珠寶店,依電影裏原樣鑲出來。當我拿給你的時候,你的表情讓我知道,原來你並不喜歡。

  後來我一直想,什麽時候,我已經變得這麽可憐。

  連讓你笑一笑,對我而言都成了奢侈的事。

  我一直想,如果我可以離婚,如果在道德上沒有愧疚,你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但你永遠不會嫁給我。

  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裝模作樣穿著高跟鞋,一本正經化著妝,端著剪彩的那個盤子。

  我的剪刀不小心戳到了你的手,你都沒有吭一聲。後來我在後台找到你,你倔強的神色像是個小孩子。

  你本來就比我小一輪,我三十歲了,你才十八歲,而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你才十一歲。

  從前發生的事情,其實你都不知道。

  我用一種獵奇的心態注視著你,就像一隻貓逮到耗子,玩一玩。

  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玩一玩。

  隻是我自己心裏清楚,你笑起來真好看,會露出兩個酒窩,像隻洋娃娃,讓我情不自禁,總是想要擁有你。

  我從來沒有過洋娃娃,因為我是兒子,父親從小教育我,不要玩物喪誌。

  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我無法再放開你。所以我選擇了最糟糕的方式,因為你恨我,我會覺得好一點。

  我已經無法控製對你的態度,如果你對我好,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所以寧可你恨我,這樣或者會好一點。  
 
  你如果恨我,我也許會少愛你一點點。

  我對你不好,我知道。

  因為我沒有辦法對你好。

對你好一點兒,我總會想起自己的父親。對你好一點兒,你總是對著我笑。

  你一笑,我覺得心都快要融掉了。

  我害怕這種感覺,它代表著失控,代表著軟弱。所以我寧可對你壞一些,這樣你對我,也會壞一些。

  在醫院的時候,我終於覺得灰心。

  如果我不曾硬生生橫掠進你的生活,也許我們都不必如此狼狽不堪。

  那麽讓一切就此結束吧,就像從來不曾開始。

  可是你偏偏又回來了。
  你帶著合同來,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朝你說出刻薄的話。

  你一走,我就後悔了。
  我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你那樣子,小心翼翼,卑顏屈膝。

  可是你討好我的樣子,讓我更覺得自己可憐。

  我不願意再這樣下去,明知道合同背後會有陷阱,我也下定決心,我下定決心結束一切,在事態已經沒有辦法控製的時候。

  在海邊的時候,我很放縱自己。因為這樣的機會,已經注定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了。
  就像注定我會遇見你。
  就像注定我再也不會和你在一起,就像注定我再也不會擁有你。

  我對你不好,我知道。
  那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控製我自己,可是現在不會了。

  就這樣更好。
  我一直覺得,就這樣更好。

  讓我可以漸漸的忘記你,忘記你的樣子,忘記你的笑容。忘記我曾經擁有過,忘記我曾經遇見過。
  把這一切都忘了,這樣更好。


《風景依稀似舊年》(千山暮雪番外)

簽字的時候我頓了一下,望了一眼離我不過咫尺之遙的那個男人。他似乎很放鬆地坐在沙發上,但明顯心不在焉,眼睛看著窗外,心更是不知道又飄忽到什麽地方。
倒是他的律師比他更緊張,見我如此,連忙半是疑惑半是催促地看著我。
隻要我在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那麽從此和他再無半分關係。或者還是有的,圈子裏那些閑得發慌的太太們,也許背地裏會將我稱作他的前妻。不過我想,不至於有人這般不識趣,敢當麵對我這樣說。
前妻。
多麽可笑的兩個字。
我從來不曾做過他的妻子,他心知肚明,我亦心知肚明。
十年,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我這一生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
和我結婚的時候他二十三歲,那時還是略顯青澀的大男生,如今時光已經將他雕琢成穩重成熟的男人。歲月幾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除了氣質,他的一切恍若不曾改變。
我簽完自己的名字,推開那份協議,再簽另一份。
筆畫出奇地流暢。十年前新婚之夜他第一次提出離婚,我用最尖酸刻薄的詞匯與他大吵,最後他摔門而去。在他走後,我獨自泣不成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
十年,我用最渴愛的孤獨熬成了毒,一絲一縷,侵入了血脈。我以為自己會一生一世與他糾纏下去,不死不休。
沒想到還有這一天。
我還記得他的私人助理給我打電話,他從來不給我打電話,連最起碼的溝通亦是通過助理。一如既往公事公辦的語氣,恭謹而疏離:“慕小姐,莫先生同意出讓港業49%的股份給慕氏,具體詳情,您看是否方便讓您的助理過來詳談?”
十年來,他第一次在我麵前低了頭,認了輸,還是因為那個女人。
童雪。
他這樣愛她到底為什麽?
我一直以為他這樣的人,鐵石心腸,巋然不動,我一度都疑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愛女人。
直到終於讓我覺察到蛛絲馬跡。
八卦報紙登載的新聞,照片裏他緊緊牽著一個女人的手,十指相扣。
他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
十年掛名夫妻,我單獨見到他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即使是在家族的聚會中,大部分情況下,他和振飛的關係都比和我熱絡。所以父親在委派執行董事去莫氏的時候,特意選擇了振飛,而不是我。
父親輕描淡寫地說:“你不適合擔任這類職務。”
我明白父親的弦外之音,其實我更不適合做他的妻子。
我知道自己是發了狂。
那個演電影的女人,憑什麽被他牽著手?
我要讓她一輩子再也演不了電影。
敢阻在我和他之間的一切人和事,我都要毀掉。
振飛曾經勸過我,他說:“姐姐,算了吧。”
算了吧?
多麽輕巧的三個字,十年來我傾盡一顆心,結果不過是一場笑話。
十年前我見到他,我發過誓,一定要嫁給他。7 K4 M" x- S0 f9 C
我的父親是慕長河,我是慕氏最驕傲的掌上明珠,我想要什麽,一定就可以得到。
十年前他第一次拒絕我,我沒動聲色,而是悄悄地布局。
我授意別人買通了他父親手下的人,把整盤的商業計劃偷出來給他父親的競爭對手,然後步步為營,小心謀劃。我想如果當他的父親陷入困境,他也許會改了主意。我需要借助外力,才可以使他更接近我。
可是我沒想到他的父親會心髒病發猝死在機場,幸好我的目的已經達到。
我做的一切都非常隱秘,我很慶幸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做過些什麽,因為我不知道他會是什麽樣的反應。我十分清楚他怎樣對待童雪,哪怕他那樣愛她,卻終究有著心魔。
他負著罪,以為愛她就是背叛自己的父親。
我帶著肆意的殘忍看著私家偵探給我發來的那些照片,有一組拍得很清楚,童雪低著頭,他就一直在她的身後,幾次試探著伸出手,有一次他的指尖幾乎觸到了她的發梢,卻終究還是垂下去,慢慢握成了拳頭。
他的目光中有那樣多的落寞,可惜她永遠不會回頭看見。
其實她對他而言,亦是唾手可得,卻永不可得。
我覺得快意,多好,我受過的一切煎熬,他都要一遍遍經過。
她不愛他,如同他不愛我。
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中。我無數次端詳著童雪的照片,雖然五官端正清麗,可是比她美的人太多太多,莫紹謙到底看中她哪一點?
我漸漸覺得失落,或許在他和她認識之初,他已經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禁忌,他反而對她更加無法自拔。甚至在認識之初,他就是帶著一種獵奇與報複的心態,也許他起初,隻是純粹想逗她玩玩。
結果最後陷落的卻是他。
我不能不想辦法拆開他們,哪怕她根本就不愛他。
可是他愛她,已經太深。
深到他情願逢場作戲,用一個演電影的女人來轉移我的注意力。深到他已經寧可自己掙紮,卻不讓她知曉當年的事情。
他這樣愛她,到底為什麽?
十年前我執意要和他結婚,他說:“我不愛你,所以你務必考慮清楚。”
坦白得令我覺得心寒。
可那時候我以為,我可以改變一切,我可以讓他愛上我,就如同,我愛他。
十年來,原來都是枉然。
這一切原來隻是我自己癡人說夢。
慕氏幫助了他,他卻更加地疏離我,因為他覺得這段婚姻是一段交易,一段令他痛苦萬分的交易。
我一直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從頭來過,我會不會還這樣做。
就在我倍覺煎熬的時候,林姿嫻告訴我另一個壞消息。
童雪懷孕了。
十年夫妻,莫紹謙從來沒有碰過我,我視作奇恥大辱,可是現在童雪卻懷孕了。
我終於知道他們已同居三年,莫紹謙將她藏得很好,一藏這麽多年,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幾乎無法發現。
他一直在防著我,因為他知道我會做什麽樣的事。寂寞將我骨子裏的血都變成了最狠的毒,我不會放過。
我決定見一見童雪,因為我已經失了理智,我本來不應該直接出麵,可是我已經按捺不住。
我恨這個叫童雪的女人,我希望她最好去死。
我見到了童雪,我對她說了半真半假的一番話。
我知道莫紹謙會知道我做了些什麽,但我已經顧不上了。
我不能再冒任何風險,我也已經沒有任何耐心。
我知道自己亂了方寸,但總好過,我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替他生孩子。
雖然我明明知道,童雪與他關係惡劣,她不會留下這個胚胎。
因為我已經輸不起。
例行的家族聚會他缺席,聽說是因為病了。過了很久公司召開董事會,我才見到他,他瘦了許多,氣質更加疏離冷漠。近年來他羽翼已豐,父親照例和顏悅色地對他,而他照例很客氣地待慕氏。一切都平靜得仿佛百尺古井。
會議結束後我故意叫住他,笑靨如花地與他說話。
他神色倦怠,我想他已經知道我做過的一切。他對我說:“你覺得稱心如意就好。”
我站在那裏,看著他轉身離開。
細碎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光影寂寥。
我從來不曾知道,原來有著中央空調的會議室,也會這般冷,冷得像在冰窖。
稱心如意?
恐怕我這一輩子,都不能稱心如意。
我已經知道,他將所有的賬都算在我頭上,包括失去那個小小的胚胎。
其實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就算我什麽都不做,童雪仍舊不會留下這個胚胎。
我亂了陣腳,結果反幫了敵人的忙。
她明明不愛他,為什麽他還要這樣對她?
我決心讓他清醒地知道,她不愛他,就是不愛他。
我像十年前一樣,耐心布局。
他最看重什麽,我就讓他失去什麽。
他最看重童雪,我就要讓他知道,童雪從來沒有愛過他。
他最看中事業,我就要讓他知道,他連自己父親留下的基業也保不住。
如果他一無所有,他會不會回頭愛我?
不,當然不會。
他隻會更加深切地恨我。
我在黑暗裏靜靜地笑著,我已經無法控製自己血液中的毒。
如果這一切的最後都是毀滅,那麽讓我和他一起死吧。
我簽完字後,律師將所有的文件拿給莫紹謙簽字。
莫紹謙簽好之後,又將其中一份交還給我的律師。
我從律師手中接過文書。
沉甸甸的文件,十年名分上的夫妻,具體到白紙黑字,卻是一條條的財產協議。
他用他曾經最珍視的一切,換得另一個女人的平安。
我忽然想要流淚。
他從來不曾這樣待我,他一直恨我,在童雪出事之後,他對我說過的唯一的話就是:“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我不過是想他愛我。
十年,我傾盡一顆心,用盡全部力氣,卻都是水中月,鏡中花。
我的臉全都毀了,在日本做過很多次整容手術,但仍舊恢複不了從前的樣子。幸好看不出什麽傷痕來,隻是在鏡中看到自己,難免會覺得陌生。
振飛總是安慰我說:“姐姐,你就是換了個樣子,還是一樣美。”
我知道其實我長成什麽樣子,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不管我美不美,漂亮不漂亮,他都不會愛我。
我抬起頭來對他微笑。
每次他的視線都會避開我的笑顏,這次也不例外。
因為他的眼中從來沒有我。
等一切的法律手續結束的時候,我對他說:“我有句話想要對你說。”
我堅持要求所有人離開,他的律師很警惕,但他仍舊是那種淡淡的疏離與漠然:“讓她說吧。”
偌大的空間隻有我和他兩個人,世界從來不曾這樣安靜。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單獨與他站在這裏,落地窗外,這城市繁華到了極致,而我心裏,隻是一片荒涼。
我凝視著這個我愛了十年的男人,到了如今,他都不曾正眼看過我。
也許到現在,他仍舊沒有注意過,我和從前的樣子到底是不是不一樣,因為我在他心裏,從來沒留下過什麽印象。
可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後悔我做過的事。
“紹謙,”我慢慢地對他綻開微笑,如果這是最後一次,我想在他麵前,笑得最美。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選擇愛你。”

所有跟帖: 

回複:千山暮雪(完結+番外)ZT -mafalda- 給 mafalda 發送悄悄話 (70 bytes) () 05/28/2009 postreply 17:15:47

haha~ 9494,為了虐而虐,匪大真是當之無愧的後媽 -朝陽宣武- 給 朝陽宣武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8/2009 postreply 21:30:10

越來越不喜歡她的書,男主都是虐且愛,死去活來的 -anbrasia- 給 anbrasia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9/2009 postreply 00:29:45

totally agree.... -lisasurf- 給 lisasur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9/2009 postreply 10:37:11

謝謝搬書 -烏蘭- 給 烏蘭 發送悄悄話 (172 bytes) () 05/29/2009 postreply 00:54:57

她最近書裏的男主都奇怪,喜歡使勁的憋著,還憋好幾年,喜歡就說 -東岸夏日- 給 東岸夏日 發送悄悄話 東岸夏日 的博客首頁 (212 bytes) () 05/29/2009 postreply 09:11:22

是啊,這麽憋著都該便秘了。那個別扭勁,太小孩了 -烏蘭- 給 烏蘭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9/2009 postreply 10:56:06

很強大的,為什麽看的時候竟然還是落進去了,還看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啊· · · -roeetang- 給 roeetang 發送悄悄話 (30 bytes) () 05/29/2009 postreply 17:45:22

看了開頭就沒有動力繼續了 看著就是跟以前大同小異的故事 -guaiwolf- 給 guaiwolf 發送悄悄話 guaiwolf 的博客首頁 (77 bytes) () 05/30/2009 postreply 11:09:47

慕振飛的番外沒看懂啊,為什麽他應該姓莫?好像姓慕是 -念親~- 給 念親~ 發送悄悄話 (186 bytes) () 05/30/2009 postreply 13: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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