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作者:周國平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5-26 09:46: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94913 bytes)
《妞妞》新版自序


     
 
  本書初版至今已整整十年。十年來,有許多人為它流眼淚,也有個別人朝它啐唾沫。書有自己的命運,決定這命運的首先是讀者,最終是時間,惟獨不是作者。我自己的感覺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本書離我越來越遠,它不再屬於我。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反而能夠跳出來,比較平靜地麵對讀者的反應。

  我想對流淚的讀者說:在人世間,每天都有災難發生,更悲慘的還有的是,請不要為書中講述的十多年前某個小家庭的悲情故事流淚了。十多年前,我初為人父,偏偏遭遇和自己親骨肉的生死之別,這使我對父女親情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然而,我所遭受的境遇雖是特殊的,我所體驗到的親情卻是普遍的。讀者的反饋告訴我,讀了這本書,許多做父母的更加珍惜養兒育女的寶貴經曆了,許多做兒女的更加理解父母的愛心了。上天降災於我,仿佛是為了在我眼前把親情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剝離出來,讓我看清楚它的無比珍貴,並通過我向人們傳達。如果說本書還有一點價值,這也許是其中之一。

  我還想說:雖然我所遭遇的苦難是特殊的,但是,人生在世,苦難是尋常事,無人能擔保自己幸免,區別隻在於形式。我相信,在苦難中,一個人能夠更深地體悟人生的某些真相,而這也許是本書的另一個價值。我從來不是超然的哲人,相反,永遠是帶著血肉之軀承受和思考苦難的。置身於一個具體的苦難中,我身上的人性的弱點也一定會暴露出來,盲目、恐懼、軟弱、自私等等其實是凡俗之人的苦難的組成部分,我對此毫不避諱。如果那些啐唾沫的讀者聽得進去,這些話也是對他們說的。

  作為一本書的《妞妞》已經不屬於我,任憑讀者和時間去評判。作為女兒的妞妞始終在我和雨兒的心中,任何評判都與她無關。妞妞永遠一歲半,她在時間之外。我的生活沒有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個苦難上麵,它仍在前行,其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這證明我的確是一個受製於時間的凡俗之人。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有一個角落,它是超越於時間的,我能在那裏與妞妞見麵。我還知道,我前方有一片天地,它也是超越於時間的,我將在那裏與妞妞會合。

  周國平

  2006年5月15日



第一章 誕生


     
 
  一

  妞妞是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所醫院裏降生的。每回路過這所醫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門內那座白色的大樓張望,仿佛看見剛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紗布裏,擱在二層樓育嬰室的小床上,正等著我去領取。這個意念如此強烈,盡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經死去,還是忍不住要那麽張望。

  這所醫院離我家的確很近,走出住宅區,橫穿馬路,向東隻有幾分鍾的路程。它座落在我上班的必經之路上,使我不可避免地常常要路過它。然而,我一次也沒有真的走進去,一個清晰的記憶阻止我把意向變為行動。三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急急忙忙斜穿馬路,因為違反交通規則,被站在對麵人行道旁的一個警察截住了。聽了我的解釋,他看一眼夾在我腋下的嬰兒被褥,做了一個放行的手勢。當天傍晚,我用這條被褥裹住一個長著一頭黑發的女嬰,帶著她的母親,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樓梯,從醫院那座白色大樓裏走了出來。當我朝大樓張望時,我懷抱嬰兒帶著妻子小心翼翼下樓的形象後來居上,使我立刻意識到二樓育嬰室那一排裹著紗布的嬰兒中已經沒有妞妞,於是趕緊轉過臉去,加快腳步走路,努力不去想我把母女倆接出醫院以後發生的事情。

  可是,下回路過醫院,我又會忍不住朝那座大樓張望,仿佛又看見了裹在紗布裏等著我去認領的妞妞。既然她如今不在世上任何別的地方,我就應當能在這個她降臨世界的地方找到她,否則她會在哪裏呢?我想不通,一隻已經安全靠岸(這所醫院就是她靠岸的地點)的生命小舟怎麽還會觸礁沉沒?

  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無數生命的小舟,其中隻有一小部分會進入人類的視野。每隻小舟從桅影初現,到停靠此岸,還要經曆一段漫長的漂流。這個漂流過程是在母親的子宮裏完成的。隨著雨兒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仿佛看見一隻陌生的小舟,我對它一無所知,它卻正命定向我緩緩駛來。

  為什麽是命定的呢?事實上,它完全可能永遠漂蕩在人類視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找不到一隻可以幫助它向人類之岸靠攏的子宮。譬如說,如果沒有那次在書房地毯上的心血來潮的作愛,或者雖然有那次作愛,但雨兒的排卵期沒有因為她心血來潮練減肥氣功而推遲,就不會有妞妞。妞妞完全是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可是,世上有誰的降生是必然的呢?即使在一個選定的時刻播種,究竟哪一顆種子被播下仍然全憑機遇。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顆精子和那顆卵子相遇的機會幾乎等於零,一旦錯過,世上便根本不會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議。始終使我驚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盡管孩子是某次作愛的產物,但是在原因和結果之間卻沒有絲毫共同之處。端詳著孩子稚嫩的小臉蛋,沒有哪一對父母會回想起交媾時的喘息聲。我不得不設想,誕生必定有著更神聖的原因,它擔保每一隻生命小舟的航行具有某種命定的性質。

  正當我麵對緩緩駛近的生命小舟沉入玄思時,雨兒卻在為它的到達做著實際的準備。她常常逛商店,每次都要帶回來一、兩件嬰兒用品。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們的衣櫃裏已經塞滿小被褥、小衣服和一包包尿片,酒櫃裏陳列著一排晶瑩閃光的奶瓶,一雙色彩鮮豔的小布鞋喜氣洋洋地開進我的書櫃,堂而皇之地駐紮在我的藏書前麵。

  “這麽說,它真的要來了?”我略感驚訝地問,對於我即將做爸爸這件事仍然將信將疑。

  雨兒站在屋子中央,褪下褲子,低頭察看裸露的肚子,輕輕撫摸著,忽然抬高聲調,用戲謔的口吻說:

  “小DADA,你聽你爸爸說什麽呀!咱們不理爸爸!”

  DADA是她給肚子裏的小生命起的名字,這個名字產生於她的一連串快樂的呼叫。當時她也像現在這樣察看著自己的肚子,渴望和小生命說話,卻找不到相應的語言,便喊出一長串沒有意義的音節。她聽著DADA這個音節好玩,就自娛似地一個勁兒地重複。我想到達達派,覺得用這個音節稱呼她肚子裏那個性別不明令人吃驚的小家夥倒也合適。

  “是女兒就好了。”我說,想起夜裏做的一個夢,夢見我伸出手掌,一隻羽毛潔白的小鳥飛來停在掌心上,霎時一股幸福之流湧遍我的全身。

  “都猜是兒子,兒子我也要。小怪人也要,戴著兩個瓶子底,在銀行門口看利息表,一眼就看出算錯了,參加國際數學大會……”她把從報紙上讀來的神童故事安到了小DADA身上。

  一會兒她想起了什麽,又笑著說:“小DADA,你要像你爸爸,心好,文雅,老是抹不開麵子,不願人打擾還要請人早點來。”

  “不,小DADA,你要像你媽媽,心狠,果斷,請人吃飯還要讓人晚點來。”

  我們摟著笑成了一團。

  雨兒有了不起的隨遇而安的天賦。她一向無憂無慮,愛玩愛笑。她的笑清脆響亮的一長串,在朋友圈裏算一景。在她懷孕的那一年裏,我們的朋友紛紛出國去了,她覺得寂寞,也想走。自從發現自己懷孕以後,她不再提出國的事,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孕婦。

  有一回,朋友們小聚,L在飯桌上調侃說:

  “雨兒懷孕轟動了學術界。”

  雨兒笑嘻嘻地說:“明年帶我的女兒來你家玩……”

  L打斷:“是女兒?怎麽知道的?”

  B接茬:“學術界的事,我們大家決定的。”

  L舉杯:“我為世上又多了一個母親而祝福,我為世上多了一個這樣的母親而擔憂。”

  舉座皆笑,雨兒也笑。到家後,仿佛回過味來,問我:

  “他這是什麽意思?”

  “這意思是——你太省心,不是個稱職的母親。”

  她的確省心,懷孕後尤甚,天天睡懶覺,起了床又從這張床轉移到那張床,把家裏所有的床(有五張呢)都睡遍,慵懶得無以複加。她說,這叫練習坐月子。

  “這麽懶,生出個孩子也懶。”她母親責備。

  “懶了好帶!”她答。

  她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捧著愈來愈膨大的乳房,側身從鏡子裏察看色澤變濃的乳暈。

  我旁白:“它一直在遊戲,現在要工作了。”

  “像頭大象,”她噘嘴,“誰說這不是一種犧牲!”

  接著向我宣布三條決定:一、她要躺著喂奶;二、孩子滿月後就斷奶;三、夜裏讓保姆帶孩子睡。

  孩子生下來後,她把這些決定忘得精光。

  懷孕兩個月時,雨兒和我遊少林寺,在一座廟堂裏看香客們跪在佛像前磕頭。我驚訝地發現,這會兒是雨兒跪在那裏了,她微微低頭,雙手合十輕輕攏在鼻子前,看去像在捂鼻子,那樣子又虔誠又好玩。她在佛像前跪了很久,大約在許一個長長的願。

  後來我問她許了什麽願,她有點不好意思,但終於悄悄告訴我:“求佛保佑我生的孩子不缺胳膊少腿,不是三瓣嘴六個指頭。”

  真是個傻妞。在我們身罹災難之後,這個捂著鼻子跪在佛像前的傻妞形象一次次顯現在我眼前,使我心酸掉淚。可是眼下,受到祝願的小生命在她肚子裏似乎生長得相當順利。其間隻有一次,在懷孕五個月時,她發高燒住進醫院,小生命陪著受了一番折磨,但這次危機好 像也順利度過了。我們仿佛看見這隻生命小舟在一陣不大的風浪中顛簸了一下,又完好無損地繼續朝我們駛來。盡管後來事實證明這場病的後果是致命的,當時它在我們心中卻隻投下了少許陰影,而這少許陰影也暫時被一個喜訊驅散了。就在住院期間,醫生給她做了一次B超。

  “你猜,是男是女?”她笑問我。

  “女兒。”

  “對了,一個傻大姐。我小時候,人家就叫我傻大姐。”她撫摸著肚子接著說:“真想親親小DADA,她太可憐了,無緣無故受這麽多苦。小DADA,你是個傻妞,媽媽也愛你。”

  “有毛病嗎?”

  “看不出。醫生說我的胎音很有力呢。”她不無自豪地說。

  “是小DADA的。”

  “我們倆不一回事?”

  “你們倆真棒。”

  二

  我盼望生個女兒——

  因為生命是女人給我的禮物,我願把它奉還給女人;

  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溺愛的父親,我怕把兒子寵驕,卻不怕把女兒寵嬌;

  因為兒子隻能分擔我的孤獨,女兒不但分擔而且撫慰我的孤獨;

  因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兒而寬待女兒,渾小子令我們頭疼,傻妞卻使我們破顏;

  因為詩人和女性訂有永久的盟約。

  三

  雨兒站在街心花園裏,肚子奇大,臉色紅潤,像個大將軍。我在一旁按快門。兩個小夥子走過,讚道:“嘿,威風凜凜!”

  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在幾天後的一個早晨醒來,突然大喊一聲:“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喚來住在隔壁的她母親,母親急忙打電話叫車,一時叫不到,慌了手腳。她倒鎮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揮母親和阿珍幹這幹那,不失大將軍風度。露露聞訊趕到醫院,看見她坐在急診室的長椅上,腿上擱著包包,仍在指揮母親和小保姆辦理入院的種種手續。

  當時我在歌德學院北京分院學德語,天天走讀。那天,由於雨兒未到預產期,我也早早地上學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隻有一個念頭:立即到她身邊去!

  可是談何容易,我們已被產房的一堵牆隔開。我隔牆喊話,被護士轟了出來。露露通過熟人和醫生打招呼,醫生讓我回家等電話。

  晚上,醫生打電話讓我去,告訴我:胎膜沒有破,是假破水;由於引產,宮口已開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當機立斷:做不做破腹產?

  我咬咬牙,在手術申請書上簽了字。

  她躺在擔架車上,朝我微笑。

  “好玩嗎?”我問。

  “好玩,像電影裏一樣。”

  二十二時零五分,擔架車消失在手術室的大門後。

  在電影裏,鏡頭通常隨著大門的關閉而懸置,我們看不見大門後發生的事情,隻能看見徘徊在大門外的丈夫的嚴峻臉色。現在正是這樣,無形的鏡頭對準我,我覺得自己也在扮演電影裏的一個角色,但一點兒不好玩。

  人生中有許多等待,這是最揪心的一種。我的目光不斷投向緊閉的大門,知道大門後正在進行某個決定我的命運的過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響它,反而被徹底排除在外。我隻能耐心等待大門重新打開,然後,不管從那裏出來的是什麽,我都必須無條件地接受。這是一種真正的判決。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經向我抱怨,在她被產前陣痛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她的丈夫卻微笑著對她說:“人類幾十萬年就是這麽走過來的。”我知道這個壞丈夫的微笑有多麽無奈。海明威筆下的那個醫生替一個印地安女人做破腹產手術,手術很成功,可是醫生發現,在手術過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經用一把剃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著我。她坐在樓梯口,開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來,在走廊裏來回踱步。

  “二十分鍾夠嗎?”我問頗通醫道的露露。

  “起碼四、五十分鍾。”

  我不斷看表,時間過得格外慢。大門終於打開了。我的女兒誕生於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時製二十二時四十八分。

  手術室大門突然打開的那個時刻是永恒的。這個我一直在等待的時刻,當它終於來到的時候,我仍然全身心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現了終身難忘的一幕。一個小護士從門裏蹦出來,又一溜煙消失在隔壁的育嬰室門後,手中抱著一個裹著紗布的嬰兒。她的抱法很特別,嬰兒豎在她的懷裏,臉朝外,正好和我打個照麵。

  “女兒!”小護士朝我喊了一聲。

  “我的女兒!”我心中響起千萬重歡樂的回聲。

  我的女兒有一頭濃密的黑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著的那隻眼睛炯炯有神。

  這是一個父親和他的女兒相逢的時刻。這個時刻隻有一秒鍾。從此以後,這一秒鍾在我眼前反複重演,我一次次看見那個蹦蹦跳跳的小護士如同玩具鍾上的小人那樣從一扇門消失於另一扇門,在她顯現的片刻間,我的滿頭黑發的女兒一次次重新誕生,用她那一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視。伴隨著這個永恒的時刻,我聽見鍾聲長鳴,宣告我的女兒的無可懷疑的永生。

  小東西是從媽媽敞開的腹壁一下子進入這個世界的。

  她躺在那間柔軟溫暖的小屋裏迷迷糊糊地睡覺,突然被一陣異樣的觸摸驚醒。微微睜開眼睛,眼前一片從未見過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空氣、陽光、聲響一下子湧進了這間一直遮得嚴嚴實實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來,暴露在空氣中了。

  “啊——啊——”她發出了一聲又嫩又亮的啼哭。

  雨兒躺在手術台上,沒有見到她。護士把她抱走後,雨兒突然想起,懊惱地嚷道:“怎麽不給我看看呀!”

  不過,雨兒聽見了她的第一聲啼哭,事後一次次為我模仿,評論道:“聲音真嬌嫩,真好聽,一點兒也沒有悲傷的含義。”

  是的,生命的第一聲啼哭是不夾一絲悲傷的,因為生命由之而來的那個世界裏不存在悲傷,悲傷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產物。

  四

  我曾經無數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終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從媽媽懷了你,像完成一個莊嚴的使命,耐心地孕育著你,肚子一天天驕傲地膨大,我覺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誕生了,世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個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我覺得我已經置身於神秘之中。

  誠然,街上天天走著許多大肚子的孕婦,醫院裏天天產下許多皺巴巴的嬰兒,孕育和誕生實在平凡之極。

  然而,我要說,人能參與的神秘本來就平凡。

  我還要說,人不能參與的神秘純粹是虛構。

  創造生命,就是參與神秘。

  五

  分娩後四十分鍾,手術室大門再度打開,擔架車推了出來。雨兒躺在車上,臉容疲憊而無奈。

  進了病房,那個中年麻醉師指著牆角一張床,命令我:“把她抱過去!”

  “讓我一個人抱?”我驚住了。

  “她是你們家的功臣啊。”

  “我怎麽抱得動?”

  他冷眼看著,不置一辭。

  按照舊約的傳說,女人偷食禁果的第一個收獲是知善惡,於是用無花果葉遮住了下體,而生育則是對她偷食禁果的懲罰。在為生育受難時,哪怕最害羞的女人也不會因裸體而害羞了。麵對生育的痛苦,羞恥心成了一種太奢侈的感情。此刻她的肉體隻是苦難的載體,不複是情欲的對象。所以,譬如說,那個麻醉師便可以用一種極其冷漠的眼光看著這個肉體。在他眼裏,這個受難的肉體不是女人,甚至也不是母親,而隻是與他全然無關的某個家庭的傳宗接代的工具,因而它的苦難似乎隻應該記入這個家庭的收入賬上。這就是他所強調的“你們家的功臣”的含義。

  現在,我的妻子的不受無花果葉保護的肉體無助地展示在我的麵前。她幾乎一絲不掛,腹部搭著薄薄一層襯衣,襯衣下是剛剛縫合的長長的刀口。一隻手腕上插著針頭,導管通往護士在一旁端著的輸液瓶,另一隻手無力地勾著我的脖子。我伸手托住她的軀體。擔架車抽離之後,這個沾滿血汙、冰涼、僵硬、不停地顫抖著的軀體完全壓在我的手臂上了。我竭盡全力,一步步挪向那張指定的床,隨時有堅持不住的危險。在整個過程中,那個強壯的男麻醉師始終冷眼看著。

  雨兒終於落在床上。後來知道,那張床是另一個病人睡過好幾天的,被褥皆未更換,竟然安排給一個剛動了大手術的產婦睡。可是此刻,我總算鬆了一口氣。雨兒躺在那裏,牙齒打顫,渾身發抖,斷斷續續地說冷。

  我不想去回憶雨兒在手術後所遭受的創痛的折磨,也不想去回憶中國普通醫院裏司空見慣的職業性冷漠。在陪床的兩天兩夜裏,我始終想著我的女兒,相信我們身受的這一切是有報償的,這報償就是她的存在。誕生是一輪詩意的太陽,在它的照耀下,人間一切苦難都染上了美麗的色彩。

  手術後第三天,雨兒終於從創痛中恢複過來,擺脫掉身體上下插的各種管子,重新成為一個直立行走的動物。她氣色很好,乳頭開始流淌奶汁。看到同室產婦哺乳歸來時興奮的模樣,她大受刺激,格外想念自己未見過麵的孩子。

  說來不信,她確實沒有見過自己的孩子。我們醫院的慣例是把新生兒隔離起來,在允許喂母奶之前,母親無權看望。若幹天內,新生兒成了沒爹娘的孩子,被編上號,排成行,像小動物一樣接受統一的飼養。不,小動物剛生下來是不會離開母獸的,除非人類加以幹預。沒有比這種拆散母嬰的做法更違背自然之道的了。

  可憐的雨兒隻好躺在病床上,盯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問:

  “她長什麽樣?”

  “都說新生兒醜,是不是?她一點兒也不醜,好像還比較漂亮。”我不太有把握地說。

  “長得像誰?”

  “說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我們的女兒。”

  從育嬰室方向偶爾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雨兒側耳傾聽,自言道:“說不定是她。”

  咫尺天涯,但她在那裏,我們的心是充實的。

  分娩第五天允許哺乳,雨兒終於見到了小寶貝。

  快到規定的時間了,母親們候在哺乳室門口,等護士把孩子送來。一輛長長的手推車,車內躺著一排八個嬰兒,各各裹在繈褓裏,啼得好熱鬧。哺過乳的母親先後把自己的孩子抱起來,雨兒是第一回,站在一旁等。有一個嬰兒靜靜躺在車裏,不啼不哭,仿佛也在等。

  第一次哺乳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小小的柔軟的嘴唇在母親胸脯上探尋,移動,終於裹住了乳頭。這是嬰兒離開母體後與母體的重新會合,是新生命向古老生命源頭認同的典禮。當乳汁從自己體內流進孩子體內時,雨兒仿佛聽見一聲歡呼:“通了!”原是一體的生命在短暫分離之後又接通了!

  每天哺乳三次,每次半小時,雨兒心滿意足。現在輪到我羨慕她了。

  你問她長得漂亮不漂亮?不太漂亮,沒有想象的漂亮。不過很可愛,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個妞妞。眉毛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你。性格也像你,溫溫柔柔的,很安靜。吃不夠奶,別的孩子哭,她不哭,等著喂牛奶。

  第一次哺乳歸來,雨兒如是說。

  接下來,雨兒一次比一次覺得她漂亮。也許不是漂亮,是有特點,完完全全一個妞妞,招人疼愛。放在嬰兒車裏,一眼可以認出她來。別的孩子頭發又黃又稀,看不出性別,她一頭濃密的黑發,一副女孩模樣。母親們圍在嬰兒車旁嘖嘖讚歎,雨兒心中好不得意。

  雨兒不停地絮叨:真是個妞妞,妞味十足……不知不覺地,“妞妞”成了她的小名。

  自從雨兒能下地走動以後,我被剝奪了探視的資格。這是醫院的又一條戒律。一道鐵柵欄把父親們擋了駕,他們隻能耐心守在柵欄門外,等候機會遠遠望一眼經過的嬰兒車。

  我不甘心,決心碰碰運氣。那天晚上,我偷偷溜進走廊,躲在暗處。哺乳室的門打開了,母親們抱著各自的孩子踱出來。我趕緊迎上去,目不轉睛地望著雨兒懷裏的那個孩子。我看見她雙眼微睜,細長的眼線很美,眼珠不停地左右轉動。她明明是在看!不過,那目光是超然的,無所執著的。它好幾次和我的目光相遇,又飛快地滑了過去。我又驚又喜,相信她一定認出了我,父女之間一定有一種神秘的感應。

  “我愈來愈覺得她像你了,神態都像,常常皺眉眯眼,像在深思。”雨兒說。

  我說:新生兒是哲學家,兒童是詩人。新生兒剛從神界來,所以用超然的眼光看世界。待到漸漸長大,淡忘神界,親近人的世界,超然的眼光就換成好奇的眼光了。

  產後第八天,我到醫院接母女倆回家。當我從護士手裏接過裹在繈褓裏的妞妞時,我的心情既興奮,又慌亂。我不敢相信,我的雙手能夠托住如此寶貴的重量。

  打她生下來,不用說抱,我連碰都不曾碰過她一下。她的小身體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聖物。我相信雨兒第一次抱她和哺乳時,一定也很激動,但她擁有我所不具備的自信,因為孩子畢竟曾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她們之間有著天然的親和力。在這方麵,當爸爸的就十分尷尬了,我們的身體彼此是陌生的。我真能把她抱穩在手裏嗎?從醫院到家,其實路程很短,且有汽車接,可是我覺得這中間仿佛隔著天塹似的。當我凝神屏息,戰戰兢兢,一步一頓,抱著這小東西終於踏進家門時,我幾乎感到自己是一個凱旋的英雄了。

  第二章 新大陸(劄記之一)


     
 
  初為人父的日子,全新的體驗,全新的感情,人生航行中的一片新大陸。我懷著怎樣虔誠的感激和新鮮的喜悅,守在妞妞的搖籃旁,寫下了登陸第一個月的遊記。我何嚐想到,當時的妞妞已經身患絕症,我的新大陸注定將成為我的淒涼的流放地,我生命中的永恒的孤島……

  1 奇跡

  四月的一個夜晚,那扇門打開了,你的出現把我突然變成了一個父親。

  在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成為父親是最接近於奇跡的經曆,令我難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麽能從無中把你產生呢?不,必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運作了無數世代,然後才借我產生了你。沒有這種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父親或母親。

  所以,對於男人來說,唯有父親的稱號是神聖的。一切世俗的頭銜都可以憑人力獲取,而要成為父親卻必須仰仗神力。

  你如同一朵春天的小花開放在我的秋天裏。為了這樣美麗的開放,你在世外神秘的草原上不知等待了多少個世紀?

  由於你的到來,我這個不信神的人也對神充滿了敬意。無論如何,一個親自迎來天使的人是無法完全否認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跡般的誕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著一個神聖的來源。

  望著你,我禁不住像泰戈爾一樣驚歎:“你這屬於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2 搖籃與家園

  今天你從你出生的醫院回到家裏,終於和爸爸媽媽團圓了。

  說你“回”到家裏,似不確切,因為你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家。

  不對,應該說,你來了,我們才第一次有了一個家。

  孩子是使家成其為家的根據。沒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場有點兒過分認真的愛情遊戲。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實質和事業。

  男人是天地間的流浪漢,他尋找家園,找到了女人。可是,對於家園,女人有更正確的理解。她知道,接納了一個流浪漢,還遠遠不等於建立了一個家園。於是她著手編築一隻搖籃,——搖籃才是家園的起點和核心。在搖籃四周,和搖籃裏的嬰兒一起,真正的家園生長起來了。

  屋子裏有搖籃,搖籃裏有孩子,心裏多麽踏實。

  3 最得意的作品

  你的搖籃放在爸爸的書房裏,你成了這間大屋子的主人。從此爸爸不讀書,隻讀你。

  你是爸爸媽媽合寫的一本奇妙的書。在你問世前,無論爸爸媽媽怎麽想象,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樣。現在你展現在我們麵前,那麽完美,仿佛不能改動一字。

  我整天坐在搖籃旁,怔怔地看你,百看不厭。你總是那樣恬靜,出奇地恬靜,小臉蛋閃著潔淨的光輝。最美的是你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睛,一會兒彎成嫵媚的月牙,掠過若有若無的笑意,一會兒睜大著久久凝望空間中某處,目光執著而又超然。我相信你一定在傾聽什麽,但永遠無法知道你聽到了什麽,真使我感到神秘。

  看你這麽可愛,我常常禁不住要抱起你來,和你說話。那時候,你會盯著我看,眼中閃現兩朵仿佛會意的小火花,嘴角微微一動似乎在應答。

  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我讀你讀得入迷。

  4 舍末求本

  我退學了。這是德國人辦的一所權威性的語言學校,拿到這所學校的文憑,差不多等於拿到了去德國的通行證。

  可是,此時此刻,即使請我到某個國家去當國王或議員,我也會輕鬆地謝絕的。當我的孩子如此奇妙地存在著和生長著的時候,我別無選擇。你比一切文憑、身份、頭銜、幸遇更加屬於我的生命的本質。你使我更加成其為一個人,而別的一切至多隻是使我成為一個幸運兒。我寧願錯過一千次出國或別的什麽好機會,也不願錯過你的每一個笑容和每一聲啼哭,不願錯過和你相處的每一刻不可重複的時光。

  如果有人譏笑我沒有出息,我樂於承認。在我看來,有沒有出息也隻是人生的細枝末節罷了。

  5 心甘情願的辛苦

  未曾生兒育女的人,不可能知道父母的愛心有多癡。

  在懷你之前,我和媽媽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孩子。甚至你也是一次“事故”的產物。我們覺得孩子好玩,但又怕帶孩子辛苦。有了你,我們才發現,這種心甘情願的辛苦是多麽有滋有味,爸爸從給你換尿布中品嚐的樂趣不亞於寫出一首好詩!

  這樣一個肉團團的小軀體,有著和自己相同的生命密碼,它所勾起的如癡如醉的戀和牽腸掛肚的愛,也許隻能用生物本能來解釋了。

  哲學家會說,這種沒來由的愛不過是大自然的狡計,它借此把樂於服役的父母們當成了人類種族延續的工具。好吧,就算如此。我但有一問:當哲學家和詩人懷著另一種沒來由的愛從事精神的勞作時,他們豈非也不過是充當了人類文化延續的工具?

  6 你、我和世界

  你改變了我看世界的角度。

  我獨來獨往,超然物外。如果世界墮落了,我就唾棄它。如今,為了你有一個幹淨的住所,哪怕世界是奧吉亞斯的牛圈,我也甘願堅守其中,承擔起清掃它的苦役。

  我旋生旋滅,看破紅塵。我死後世界向何處去,與我何幹?如今,你縱然也不能延續我死後的生存,卻是我留在世上的一線扯不斷的牽掛。有一根紐帶比我的生命更久長,維係著我和我死後的世界,那就是我對你的祝福。

  有了你,世界和我息息相關了。

  7 弱小的力量

  我已經厭倦了做暴君的奴隸,卻被你的弱小所征服。

  你的力量比不上一株小草,小草還足以支撐起自己的生命,你隻能用啼哭尋求外界的援助。可是你的啼哭是天下最有權威的命令,一聲令下,媽媽的乳頭已經為你檫拭幹淨,爸爸也已經用臂灣為你架設一隻溫暖的小床。

  此刻你閉眼安睡了。你的小身子信賴地倚偎在我的懷裏,你的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襟。聞著你身上散發的乳香味,我不禁流淚了。你把你的小生命無保留地托付給我,相信在爸爸的懷裏能得到絕對的安全。你怎麽知道,爸爸連他自己也保護不了,我們的生命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不過,對於爸爸媽媽,你的弱小確有非凡之力。唯其因為你弱小,我們的愛更深,我們的責任更重,我們的服務更勤。你的弱小召喚我們迫不及待地為你獻身。

  8 續寫《人與永恒》

  朋友來信向我道賀:“你補上了《人與永恒》中的一章,並且是最奇妙的一章。”

  說得對。

  我曾經寫過一本題為《人與永恒》的書,書中談了生與死、愛與孤獨、哲學與藝術、寫作與天才、女人與男人等等,惟獨沒有談孩子。我沒有孩子,也想不起要談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無,我不覺得我和我的書因此有什麽欠缺。現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親,女人不做一回母親,實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個人不親自體驗一下創造新生命的神秘,實在沒有資格奢談永恒。

  並不是說,養兒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樁義務。我至今仍蔑視一切義務。可是,如果一個男人的父性、一個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實現,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並不是說,傳宗接代是個體死亡的一種補償。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補償。可是,如果一個人不曾親自迎接過來自永恒的使者,不曾從嬰兒尚未沾染歲月塵埃的目光中品讀過永恒,對永恒會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孩子的確是《人與永恒》中不可缺少的一章,並且的確是最奇妙的一章。

  9 孩子帶引父母

  我記下我看到的一個場景——

  黃昏時刻,一對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小河邊玩,興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撈河裏的蝌蚪。

  我立即發現我的記述有問題。真相是——

  黃昏時刻,一個孩子帶著他的父母在小河邊玩,教他們興致勃勃地捕撈河裏的蝌蚪。

  像捉蝌蚪這類“無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帶引,我們多半是不會去做的。我們久已生活在一個功利的世界裏,隻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哪裏還有工夫和興致去玩,去做“無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來了,在孩子的帶引下,我們才重新回到那個早被遺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願地為了“無用”的事情而犧牲掉許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確是孩子帶我們去玩,去逛公園,去跟蹤草葉上的甲蟲和泥地上的螞蟻。孩子更新了我們對世界的感覺。

  10 凡夫俗子與超凡脫俗

  在哲學家眼裏,生兒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為。這自然不錯。不過,我要補充一句:生兒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個行為。

  嬰兒都是超凡脫俗的,因為他們剛從天國來。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決不庸俗。有時我不禁驚詫,這麽天真可愛的孩子怎麽會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當然,這不值得誇耀。正如紀伯倫所說:“他們是憑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但是,能夠成為憑借,這就已經是一種光彩了。

  孩子的世界是塵世上所剩不多的淨土之一。凡是走進這個世界的人,或多或少會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變得可愛一些。

  孩子的出生為凡夫俗子提供了一個機會。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歲月的消蝕而暗淡的心靈又煥發出了人性的光輝,成就了可歌可泣的愛的事業。一個人倘若連孩子都不能給他以啟迪,他反而要把孩子拖上他的軌道,那就真是不可救藥的凡夫俗子了。

  11 忘恩負義的父母

  過去常聽說,做父母的如何為子女受苦、奉獻、犧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這受苦同時就是享樂,這奉獻同時就是收獲,這犧牲同時就是滿足。所以,如果要說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有愛心的父母,愈會感到所得遠遠大於所予。

  對孩子的愛是一種自私的無私,一種不為公的舍己。這種骨肉之情若陷於盲目,真可以使你為孩子犧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其實,任何做父母的,當他們陶醉於孩子的可愛時,都不會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已經忘記了孩子曾經給予他們的巨大快樂,也就是說,忘恩負義了。人們總譴責忘恩負義的子女,殊不知天下還有忘恩負義的父母呢。

  12 做父母才學會愛

  我們從小就開始學習愛,可是我們最擅長的始終是被愛。直到我們自己做了父母,我們才真正學會了愛。

  在做父母之前, 我們不是首先做過情人嗎?

  不錯,但我敢說,一切深篤的愛情必定包含著父愛和母愛的成分。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深愛一個男人,潛在的父性和母性就會發揮作用,不由自主地要把情人當作孩子一樣疼愛和保護。

  然而,情人之愛畢竟不是父愛和母愛。所以,一切情人又都太在乎被愛。

  順便說一點對弗洛伊德的異議。依我之見,所謂戀父和戀母情結,與其說是無意識固結於對父母的愛戀,母寧說是固結於被父母所愛。固結於被愛,愛就難免會有障礙了。

  當我們做了父母,回首往事,我們便會覺得,以往愛情中最動人的東西仿佛是父愛和母愛的一種預演。與正劇相比,預演未免相形見絀。不過,成熟的男女一定會讓彼此都分享到這新的收獲。誰真正學會了愛,誰就不會隻限於愛子女。

  13 報酬就在眼前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養兒育女也如此。養育小生命或許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種體驗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顰一笑都那麽可愛,交流和成長的每一個新征兆都叫人那樣驚喜不已。這種體驗是不能從任何別的地方獲得,也不能用任何別的體驗來代替的。一個人無論見過多大世麵,從事多大事業,在初當父母的日子裏,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麵前突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小生命豐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個奇跡,可是,倘若不是養育過小生命,對此怎能有真切的領悟呢?麵對這樣的奇跡,鄧肯情不自禁地喊道:“女人啊,我們還有什麽必要去當律師、畫家或雕塑家呢?我的藝術、任何藝術又在哪裏呢?”如果野心使男人不肯這麽想,那決不是男人的光榮。

  養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聖時光。報酬就在眼前。至於日後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順,實在無需考慮。那些“望子成龍”、“養兒防老”的父母褻瀆了神聖。

  14 付出與愛

  許多哲人都探討過一個極普遍的現象:為什麽父母愛兒女遠勝於兒女愛父母?

  亞裏士多德把施惠者與受惠者的關係譬作詩人與作品、父母與兒女的關係,用後兩種關係來說明施惠者何以更愛受惠者的道理。他的這個說法稍加變動,就被蒙田援引為對上述現象的解釋了:父母更愛兒女,乃是因為給予者更愛接受者,世上最珍貴之物是我們為之付出最大代價的東西。

  阿奎那則解釋說:父母是把兒女當作自身的一部分來愛的,兒女卻不可能把父母當作自身的一部分。這個解釋與蒙田的解釋是一致的。正因為父母在兒女身上耗費了相當一部分生命,才使兒女在相當程度上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

  付出比獲得更能激發愛。愛是一份伴隨著付出的關切。我們確實最愛我們傾注了最多心血的對象。“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這樣重要。”

  父母對兒女的愛的確很像詩人對作品的愛:他們如同創作一樣在兒女身上傾注心血,結果兒女如同作品一樣體現了他們的存在價值。但是,讓我們記住,這隻是一個譬喻,兒女不完全是我們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發表,也會獲得獨立於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昧於此,就會可悲地把對兒女的愛變成惹兒女討厭的專製了。

  15 親子之愛與性愛

  讓我對親子之愛和性愛作一比較。

  從理論上說,兩者都植根於人的生物性:親子之愛為血緣本能,性愛為性欲。但血緣關係是一成不變的,性欲對象卻是可以轉移的。也許因為這個原因,親子之愛要穩定和專一得多。在性愛中,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是尋常事。我們卻很難想象一個人會因喜歡別人的孩子而厭棄自己的孩子。孩子愈幼小,親子關係的生物學性質愈純粹,就愈是如此。君不見,欲妻人妻者比比皆是,欲幼人幼者卻寥寥無幾。

  當然,世上並非沒有穩定專一的性愛,但那往往是非生物因素起作用的結果。性愛的生物學性質愈純粹,也就是說,愈是由性欲自發起作用,則性愛愈難專一。

  有人說性關係是人類最自然的關係,怕未必。須知性關係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關係,因而不可能不把他們的社會性帶入這種關係中。相反,當一個成年人麵對自己的幼崽時,他便不能不回歸自然狀態,因為一切社會性的附屬物在這個幼小的對象身上都成了不起作用的東西,隻好擱置起來。隨著孩子長大,親子之間社會關係的比重就愈來愈增加了。

  我發現,一個人帶孩子往往比兩個人帶得好,哪怕那是較為笨拙的一方。其原因大約就在於,獨自和孩子在一起,這時隻有自然關係,是一種澄明;兩人一起帶孩子,則帶入了社會關係,有了責任和方法的紛爭。

  親子之愛的優勢在於:它是生物性的,卻濾盡了肉欲;它是無私的,卻與倫理無關;它非常實在,卻不沾一絲功利的計算。

  那麽,俄狄浦斯怎麽說?尊老愛幼公約怎麽說?養兒防老怎麽說?

  跟你們沒什麽說的。

  16 真假親子之愛

  我說親子之愛是無私的,這個論點肯定會遭到強有力的反駁。

  可不是嗎,自古以來醞釀過多少陰謀,爆發了多少戰爭,其原因就是為了給自己的血親之子爭奪王位。

  可不是嗎,有了遺產繼承人,多少人的斂財貪欲惡性膨脹,他們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貴。

  這麽說,親子之愛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種愛了。

  但是,我斷然否認那個揪著正在和小夥伴們玩耍的兒子的耳朵,把他強按在國王寶座上的母親是愛她的兒子。我斷然否認那個奪走女兒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給她一枚金幣的父親是愛他的女兒。不,他們愛的是王位和金幣,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純潔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繼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緩,而這位母親卻擋住前來擁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們說:“我的孩子玩得正高興,別打擾他,隨便讓誰當國王好了!”如果一筆大買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而這位父親卻對自己說:“我必須幫我的女兒找到她心愛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筆買賣倒是可做可不做。”——那麽,我這才承認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愛孩子的母親或父親。

  17 圓滿

  照片上的這個嬰兒是我嗎?母親說是的。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蛛絲馬跡可尋。我隻能說,他和我完全是兩個人,其間的聯係僅僅存在於母親的記憶中。

  我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三歲,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無論我怎麽試圖追憶我生命最初歲月的情景,結果總是徒勞。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是一冊書,那麽,它的最初幾頁保留著最多上帝的手跡,而那幾頁卻是每個人自己永遠無法讀到的了。我一遍遍翻閱我的人生之書,絕望地發現它始終是一冊缺損的書。

  可是,現在,當我自己做了父親,守在搖籃旁撫育著自己的孩子時,我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好象是在重溫那不留痕跡地永遠失落了的我的搖籃歲月,從而填補了記憶中一個似乎無法填補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來萬能的上帝早已巧作安排,使我們在適當的時候終能讀全這本可愛的人生之書。

  麵對我的女兒,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小生命與我的聯係猶如呼吸一樣實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圓滿了。



第三章 禍從天降


     
 
  一

  剛把妞妞接回家的那一天,我們是多麽手忙腳亂啊。全家人圍著這個嬌嫩的小生命,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換了塊尿布,把她在搖籃裏安頓下來。剛安頓好,她突然打了四個噴嚏,然後號哭起來,小臉脹得通紅,小手向空中亂抓。雨兒一籌莫展,急得要掉淚。

  “沒關係。”雨兒的母親說。

  “都到這地步了,還說沒關係!”她喊起來,重重地倒在床上,直喘粗氣。

  我坐在搖籃邊,讓妞妞的小手握住我的一根手指,低聲和她說話。她安靜了,睜大眼睛望著某處,像在傾聽。不一會兒,她又哭。

  “她餓了!”雨兒恍然大悟,跳下床,給她喂奶。她果然止哭了。

  妞妞連連打嗝,她又著急,坐在搖籃旁,邊哭邊數數,傷心地說:“她一連打了九十七個嗝!”

  我笨手笨腳地給妞妞換尿布,把小東西弄哭了。雨兒心疼,責備了一句,奪過來自己換。我是好意,怕她月子裏受累,心裏委屈,頂她一句。她一聽,便躺倒流淚。我把妞妞放回搖籃,也躺到床上哼起來,一邊說:

  “兩個妞,叫我怎麽帶得了呀。”

  她噗嗤笑了。“當時我想,三個人一起哭,多可笑。”後來她告訴我。

  那些日子裏,雨兒沉浸在當媽媽的幸福中,當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變了個人,過去做事丟三拉四的那種勁兒暫時沒了,每天給妞妞喂奶、喂水、洗澡,樣樣安排得井井有條。她這個懶妞,從來生活在無文字之境,連寫信都要我代筆,現在居然堅持寫育嬰日記,一天不漏。她過去愛賴床,睡起來沒個夠,現在睡得極警醒,每夜起好幾回,按時給妞妞哺乳和換尿布。

  她還一心讓別人分享做母親的幸福,我聽見她興致勃勃地勸一個來看她的女友也生個孩子,說道:“養孩子真好,生生地養出這麽一個小生命,有鼻子有眼,會哭會笑,會打嗬欠,放屁倍兒響。”

  從前,她整天懶洋洋,無所事事,她母親看不慣,批評她一事無成。久而久之,我也開始勸她找點有意思的事做了。她半開玩笑地說:“你們人太複雜了,我要回到動物世界去。”我滿意地想,這會兒她終於回到使她如魚得水的動物世界了,同時也找到了最適合於她的事業——做一頭刮刮叫的母獸。

  初為人父人母確實是人生最奇妙的經曆之一。那些日子裏,仿佛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籠罩著我們,小生命的存在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顯示的奇跡。無論走到哪裏,那張像百合花一樣開放的光潔可愛的小臉蛋總是浮現在我眼前,召喚我回家去,立即回家去。事實上,我幾乎不出門,我舍不得離開她。我意識到我生命中有一件極其美好的事情發生了,心中充滿一種最真實的幸福感。我滿以為幸福之路還很長,因為給我帶來幸福的我的女兒剛剛開始她的生命之旅,我的幸福將跟隨她的旭日初升般的生命經曆多彩多姿的風景,何曾想到災難早已潛伏著,我的幸福實際上是一隻金光燦燦的小球停留在懸崖頂端,一眨眼就滾下了萬丈深淵……

  二

  還有三天就滿月了。晚上,和往常一樣,雨兒坐在沙發上,低著頭,給妞妞哺乳,滿意地看妞妞使勁吮吸的樣子。她的奶水一直很足,妞妞吃夠了,鬆開乳頭,亮黑的眼睛凝望著她,仿佛在為自己獲得如此暢快的滿足向媽媽致意。

  突然,雨兒被一股恐懼感攫住。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把妞妞舉起來,拍拍她的小背,讓她打嗝,卻急急抱她到燈下,讓我看她的瞳孔。

  幾天前,在燈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見過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時會呈透明樣,如貓眼一閃。我多麽無知,以為這是正常的,還驚奇嬰兒的眼睛如此清澈見底。

  阿珍叫來了雨兒的母親。老人家仔細看了看,沉吟良久,給她認識的一個眼科大夫撥了電話,約定明天去檢查。

  雨兒放聲大哭。

  夜裏,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懸著妞妞可愛的小臉蛋和那隻突然變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種種推測,想到妞妞一隻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陣陣恐慌。我哪裏想到,事實比這凶險無數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們就抱她去醫院。這是北京最權威的一家眼科醫院。眼科主任讓我們把妞妞放在診床上,透過眼底鏡查看她的瞳孔,又讓另兩名醫生來看,彼此商量了幾句。然後,把我叫到診桌旁。

  “這是一種眼底腫瘤。”她說。

  “是惡性的嗎?”我問。

  “是的,惡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可以動手術,不過預後不良。”

  “再生一個吧。”另一個女醫生同情地望我一眼,插話說。

  “先別這麽說,還沒有查遺傳呢。”眼科主任製止她。

  接著她還在向我交代些什麽,可是,我覺得她的聲音那麽遙遠,她的話全無意義。我隻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長了。這件事如此荒謬絕倫,卻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離開診室,雨兒急切地問我。我如實以告。

  我們抱著妞妞走出醫院大門,站在街上,滿麵淚水。我們不知道該去哪裏,還有什麽必要去哪裏。街上行駛著紙人紙馬。頃刻之間,那個隨妞妞一起誕生的新的世界已經崩塌,那個在她誕生前存在過的老的世界也無從恢複。世界多麽假。

  還是那間嬰兒室,但一切都已經被不祥的咒語改變。那支在月子裏聽熟了的搖籃曲淒涼地重複著,出殯的腳步聲取代新生命躍動的節律,注定要糾纏我一輩子。搖籃上空懸掛著的五彩氣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風裏飄搖。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壽衣,每一條童毯都可能是屍布。從搖籃到墳墓隻有咫尺之遙,從天堂到地獄隻在旦夕之間。

  死亡如同一個卑鄙的陰謀,已經把這個毫無戒心的小生命團團包圍。她依然美麗,健康,寧靜,活潑。但魔鬼玩弄一個簡單得無以複加的乘法,悄悄給這一切加上了一個負號。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歡樂,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懷裏安睡了,突然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

  淚水長流的日子,雨兒的眼瞼哭腫了。楞楞地望著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懷孕時她那寧靜滿足的神態,住院時每次哺乳歸來她那率真的喜悅,回家後見妞妞稍有不適時她那焦急的模樣……現在,她怎麽經受得住這可怕的打擊嗬。

  但她是好樣的。就在當天,從眼科醫院回來後,她流著淚,仍然強忍悲傷,喝下了一大碗雞湯。

  “我一定要保證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療的消耗。”她說。

  她一如既往地給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換衣,一樣不拉。我默默注視著她張羅這一切。

  妞妞對突然降臨的災禍毫無知覺,她安靜如常,躺在我的懷裏,依然睜著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著我,聽我絮叨。我喜歡對她絮叨,仿佛她什麽都能聽懂。可是,我說著說著,再也止不住眼淚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來幾天,連續帶妞妞去醫院,做各種檢查。

  B 超診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長椅上候診。候診的人很多。一個年輕農婦來回好幾次走近我們,怔怔地看我懷裏的妞妞,眼中滿含驚羨之情。她終於說出聲來了:

  “長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沒有說話。說什麽呢?沒人會相信,一個這麽健康美麗的嬰兒竟然患有絕症。我仿佛為發生這種荒唐事感到慚愧。

  那個姓胡的女醫生心地善良,後來始終真誠幫助我們。此刻她啟動儀器,用探棒觸壓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著冰涼的糊劑,妞妞感到不適,一次次伸出小手撥開這討厭的東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夥真靈!”

  但檢查結果是殘酷的:雙眼多發性視網膜母細胞瘤。左眼底有一個大病灶,右眼底有三個小病灶,其一長勢不好,彎向鼻後。這兩天我讀了一些醫書,對這種病已有所了解。在嬰兒中,其發病率為一萬二千分之一。不足萬分之一的厄運,偏偏落在我們頭上,成了我們在劫難逃的百分之百。而在這種患者中,雙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預後尤其不良。已達頂點的厄運,竟然又升了一級。

  “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這種病的孩子,多半長得又漂亮又聰明。”胡大夫說。

  回到門診室,眼科主任簽署醫囑:左眼摘除,右眼試行放療和冷凍。

  沒意義,完全沒意義。世上是有絕望這種東西的!

  一間實驗室,靠牆是擺滿試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橫著一張大桌子。醫生讓我們把妞妞擱在大桌子上,然後到走廊上去等候。為了做遺傳學檢查,他們需要取妞妞的血樣。

  我們給妞妞裹好小被子,滿懷疑慮地離去。

  走廊和實驗室隔著兩道門,側耳傾聽,聽不見屋裏的動靜。我想象著長長的針頭插進妞妞小脖子的情景,仿佛看見可憐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那張祭壇一樣的大桌子上,宛如獻祭的犧牲。既然難逃一死,何必再讓她在死前遭受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讓他們抽!”雨兒好像和我想得一樣,突然嚷道,去推實驗室的門。門已被鎖上。這時屋裏響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聲,盡管隔著兩道門,仍然那麽響亮。這哭聲仿佛持續了很久,伴隨著這哭聲,我覺得那支長長的針頭深深紮進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攪動著,把我的心攪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門終於開了,我們衝進去,從祭壇上搶回妞妞。

  三

  妞妞偎在雨兒胸前,出聲地吮吸媽媽的乳房。她吮吸得既有力,又從容不迫。她時而停住休息一下,發出一聲低低的滿足的歎息,時而暫時鬆開乳頭,轉過臉來,揮一揮小手,悠閑自得地玩一小會兒。

  雨兒袒露著兩隻豐滿的乳房,暫時閑著的那隻乳房不停地滴淌乳汁,低頭凝視妞妞,臉上有一種陶醉的神情。

  此時此刻,分不清母嬰倆誰更快樂,誰更滿足。仿佛合著同一生命的節律,孩子餓了,媽媽脹了,孩子渴望吸取,媽媽渴望給予。當乳汁從媽媽的身體源源流進孩子的身體,她們同時感到了暢快。

  我喜歡聽妞妞歡快有力的吮吸聲,也喜歡聽雨兒一邊哺乳,一邊柔聲說:

  “小妞妞,吃得真好,多多地吃,一口一口地吃……”

  可是,這一回,我聽出聲音不對頭。偷偷看,隻見她臉頰濕了,淚珠一顆一顆掉下來,同時仍在對妞妞微笑。

  妞妞吃得真好,一口一口出聲地吮吸著。

  和往常一樣,育嬰在一絲不苟地進行。雨兒逐日認真記錄每回哺乳喂水的時間,妞妞拉屎撒尿的次數。每天給妞妞洗一次澡,仔細量水溫,怕她燙著凍著。糾正妞妞睡覺的姿勢,不讓她睡扁了一側腦袋。滿月以後,又給她加喂魚肝油和鈣片,天天帶她到戶外曬太陽。

  她沉浸在育嬰的細節中,仿佛這一切仍有無比重大的意義似的。

  即使現在,隻要在妞妞身上發現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小小疹子,一點兒痱子,或者哪裏破了一小塊皮,她還是心疼不已。一旦妞妞便秘或厭食,你仍然焦急不安。而當妞妞終於排便,胃口好轉,她又會由衷地高興。

  有一回,我要給一位認識的兒科專家打電話,她叮囑我問一下,服鈣片和吃奶應該相隔多久。

  “你總是關心細節。”我笑著說。

  “妞妞還活著,是不是?”她解釋,又說:“我管眼前,你管長遠。”

  其實,我哪裏管得了長遠?在父母眼裏,孩子的小小身體是無價之寶,每一個細微變化都牽動心扉。然而,別的父母在育嬰時懷著一個極平凡的希望,知道孩子會漸漸長大,我們卻被剝奪了這個極平凡的希望。作為父母,我們不由自主地關注育嬰的細節,可是關注背後已經沒有了一個目的支撐,這顆心愈是關注就愈墮入可怕的空。也會有忘卻的片刻,因為撫育小生命原本就是一件極能吸引注意力並且使人感到充實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像一般父母一樣也感覺到了這種充實。可是,一旦想起,心裏就突然空蕩蕩的,仿佛一腳踩空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掉下深淵,使剛才那虛假的充實顯得格外可悲。

  出生後第四十天,按照約定,我們帶妞妞去原先接生的那家醫院注射乙肝疫苗。

  在注射室裏,雨兒遇到好幾個一同住院的產友,也都抱了孩子來打針。母親們聚在一起,免不了要逗逗彼此的孩子,拉拉關於孩子的家常。我在一旁直擔心,怕她們發現妞妞的眼病,問長問短,又怕雨兒觸景生情,悲從中來。但我看到,她始終若無其事地談談笑笑。有一個產友生了個八斤一兩重的男孩,她們曾開玩笑要結親,見了這產友,她格外高興,不斷說著妞妞的種種趣事。

  她該怎樣強壓住心頭的哀痛,才能表現得這般輕鬆?

  “不,”她說,“我當時真的感到高興,沒想別的。”

  妞妞也表現出色。打針時,針頭紮進去,她一聲不吭,隻是在推藥水時響亮地啼兩聲,針頭拔出,啼聲就嘎然而止。

  這是妞妞打的唯一一次預防針。我們何嚐不明白,連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幾天前雨兒就念叨要帶妞妞去打針,我未加反對。我知道,至少現在,我們還必須捍衛把妞妞當作一個健康孩子撫養的權利和錯覺。

  妞妞頭發長得真快,一個半月時,一頭濃密的黑發已經蓋住耳輪和脖子,像個小嬉皮士了。天氣漸熱,雨兒一再說得給妞妞剪胎發了。我不吭聲,心想既然她活不長,她來時一頭黑發,也讓她這麽美麗地走吧。損壞她原初的完整,我幾乎覺得是一種褻瀆。

  可是,雨兒已經動手做了,做得小心細致。每當妞妞睡著時,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兒童專用的安全小剪刀,一點一點剪。妞妞醒來,她就暫停。她分幾次才完成這項工作。

  妞妞變樣了。雨兒給她剪了個小平頭,看上去顯得臉蛋更胖,眼睛更大,愈加精神了。

  “哈,顯了原形。”雨兒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後幸災樂禍地說。

  剪下的胎發,我藏在一隻絲絨小盒裏,它成了妞妞小身體留在世間的唯一紀念。

  迄今為止,妞妞身體狀況一直不錯,她幾乎不生病,隻是常常便秘。這一回,已經四天沒有排便了,合家都很著急。

  我正在小屋裏寫作,突然聽得雨兒跑到我的屋門口歡喊:

  “哦——,哦——,拉巴巴了!”

  “沒用開塞露嗎?”我問。

  “沒用!”

  我趕緊跳起來,跟她跑回大屋,共同歡慶妞妞在便秘四天後成功排便。在我們眼裏,妞妞成了功臣。她的確是功臣,聽我連連讚道:“真棒!真棒!”她斜了我一眼,還挺傲呢。

  套一句金聖歎:看見小寶寶便秘多日後忽然拉出黃澄澄的屎,豈不快哉!

  唉,不為人父母者,豈足與言此種快樂?

  唉,我隨後感到的那無底的空,又豈能與天下一切幸運的父母言?

  夜已深,萬家燈火已滅。妞妞的房間也熄燈了。

  每天夜晚,都是雨兒陪妞妞睡。妞妞的搖籃是一張折疊小鐵床,緊靠著雨兒睡的大床,床架四周圍一圈小絨毯,隻在朝大床的方向敞開一個窗口,以便雨兒隨時觀察她的動靜。

  我在隔壁小屋住,習慣工作到深夜,臨睡前總要去大屋看看。多少回,我悄悄進屋,看見雨兒斜躺在大床上,側著身,臉蛋擱在小床的敞口處,正目不轉睛地怔怔望著熟睡的妞妞。這一回,雨兒自己也睡著了,臉蛋仍然擱在小床的敞口處,保持著側身望妞妞的姿勢。

  屋子裏很靜,我站了很久,望著這熟睡中的一大一小。
第四章 哭不是懦弱


     
 
  一

  “想開點,就當我們沒有生她。”

  “可是我們生她了,而且她多可愛。她來世上一趟,一點兒沒讓我操心,還給了我這麽多東西。”

  “這些東西永遠留下了。”

  “這輩子我最感謝的是她。雖然她不能跟我說話,但她一直在和我交流,我覺得我更完全了。過去我的確有欠缺,老那麽沒牽沒掛,以後不會了。”

  “以後我們一起寫小說。”

  “真人是最好的。”

  “人生不過如此,你想想一百年後……”

  “我知道,早去晚去都是去。”

  “活八十年是一生,活八十天也是一生。我們讓她好好活一場,我們和她也好好父女一場,母女一場。”

  “現在我看別人,覺得誰都那麽幸福。哪怕養個病孩,醜孩,弱智孩,也比我們好。”

  “這是命,我們得認命。”

  “我的腦子都木了。我不想別的,隻想一件事:怎麽把她喂好。”

  “這就對了,過一天算一天。這世界上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

  “不饒我呀,上帝對誰都公平,沒有寵兒。從小到大,一向順順溜溜,不知道什麽是痛苦,就給我這麽一個大痛苦。”

  “公平什麽!罰我倒也罷了,你和妞妞這麽天真,毫無戒心,上帝不該對你們下毒手。”

  “我一向幸運,你不該再受苦了。”

  “最不該受苦的是妞妞。不管她能活多久,這些日子我們快快樂樂過,也讓她快快樂樂過,好嗎?”

  “好。”

  “不哭了?”

  “你不哭,我就不哭。”

  她朝我扮了個笑臉,忽然想到什麽,又補充說:

  “咱們照樣買童車,天熱了,推妞妞到戶外散步。”

  “我們還給不給她上戶口?”

  “當然上,她是咱們家的人,是不?”

  “對,我明天就去上。”

  淩晨五時,她披著睡衣到我的小屋來。

  “親,你睡著了嗎?你一定要挺住。”

  “我在想,我們一起經曆了這麽多……”

  “我們更近了,是嗎?”

  “世界又變小了。”

  “我媽說,你是個哲學家,通過這件事,一定會更了解人生。”

  “我隻是更了解你了,你是一個很夠格的媽媽。”

  “你這個爸爸才登峰造極呢,妞妞和你這麽好。”

  “妞妞能活下去該多幸福,她有這麽好的爸爸媽媽。”

  “她還這麽漂亮。”

  “剛出生那會兒,你覺得她哪裏不漂亮,你就說她哪裏象我。”

  “現在她越來越像你了。”

  “像我還能漂亮,妞妞真為爸爸爭光。”

  “你可不能再哭了,眼睛壞了怎麽寫作?”

  “我眼睛本來就不好,咱們家得靠你,你更不能哭。我們還要周遊世界呢。”

  “長這麽大,還是覺得養孩子最有味,比戀愛、出國都有味,叫人沒脾氣。我這個人原來不想結婚,結了婚,覺得結婚真好。原來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覺得有孩子真好。讓我一輩子養孩子,我也願意。夜裏起來喂奶,睡眼朦朧地到搖籃邊抱起她,一點兒也不煩。”

  “要是查出我的染色體有問題,你跟別人生一個。我得讓你當媽媽。”

  “不,我就要你的。妞妞性格像你,她多好。”

  “我有病呢?”

  “我就愛你和諷刺你,說你染色體有毛病,所以有點兒小才氣。”

  “你倒不是個歇斯底裏的小女子。”

  “你可是個多愁善感的小男人。”

  她給了我一吻,含笑離去。

  二

  “我們總得做個決定。”

  “沒法決定,哪種選擇都是最壞的。”

  “就這麽拖著?”

  “都說順其自然,其實這已經是一種選擇了。”

  “我還沒有決定不要她了。”

  “那就動手術。我們守著她,好好照料她,和她相依為命。隻要她活著,我不在乎別的,什麽出國、寫作,都無所謂。”

  “這也是一種生活。生活是多種多樣的,為什麽隻能有一種活法?”

  “我們會有樂趣的。”

  “不行,成了個小瞎子,就不是她了。”

  “我們好好愛她,讓她成為一個快樂的小瞎子。”

  “這會兒我已經聽見別的孩子在罵她小瞎子了。看她遭人欺負,我受不了。”

  “我們也叫她小瞎子,讓她從小就習慣。”

  “太慘了,給強奸了都不知道是誰幹的,我看過一個電影就這樣。”

  “沒法想這麽多。不瞎也有給強奸的。”

  “我們死了怎麽辦?”

  “沒準等不到那一天。動了手術,死於癌症複發或第二腫瘤的可能還很大。”

  “何必讓她再受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遲去不如早去。現在她畢竟還不懂得留戀生命。”

  “在懂得留戀生命的時候死去,這是我們絕大多數人的命運。”

  “人家都說,父母能給孩子的也就是一個健康的身體了。我們連這也做不到,她長大了會埋怨我們的。”

  “如果她現在懂事,她也不會原諒我們放棄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慘。”

  “你決定動手術了?”

  “不。”

  “放棄?”

  “不。”

  “究竟怎麽辦?”

  “不知道。”

  她好像變了個人,瘦了,蒼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一向無憂無慮的她,臉上難得再有從前那燦爛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並未覺察,正若有所思,抬頭對我說:

  “剛才喂奶,她拚命大口吃,一時找不到乳頭,急成那樣。以前她從來沒有這麽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遠忘不了她平時吃奶的樣子,那麽健康,那麽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媽請教一個老專家,那個老專家說,活下來也後患無窮,但還是要盡人道主義責任。我一聽就火了。這麽可愛的一個小生命,就是要盡力救活她,不是盡一盡人道主義責任做到心安理得的問題。”

  “可是我們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說,不是我們欠了她的債,是她欠了我們的債。”

  “什麽債不債,誰也不欠誰的。歸根到底隻是愛。我們愛她,就不能不傷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這種感覺真是異乎尋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來那麽健康。上帝讓我們有與眾不同的體驗。”

  “我寧願做普通人。”

  “這種經曆也相當普通。”

  “我在電視上看到,科學家們預測地球變暖可能導致人類毀滅,心裏就鬆了一下。人類都要毀滅了,妞妞的死還算什麽?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時,我又覺得管它人類毀不毀滅,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們撒了一個美麗的謊,故意逗得我們如癡如醉,然後又把它戳穿。我們看清這個陰謀,就不會悲痛欲絕了。”

  “你看清了?”

  “這會兒好像看清了,一見妞妞又糊塗了。”

  “她是那麽實實在在的一個小生命。”

  “小生命的確是最實在的生命,我們大人的生命就比較虛假,加了許多偽飾。”

  “那麽好吧,現在我要去聞聞她的味兒了,她的味兒真好聞。”

  她回到嬰兒室,向搖籃俯下身去。

  “也許會有奇跡。他說得這麽肯定:吃我幾副藥,瘤就慢慢縮小,沒有了。”

  “他們這些人全這樣。那個氣功師不是更絕?他說他能用意念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

  “我恨西醫,沒有一點人性,隻知道宰人。還是中醫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們也隻好指望奇跡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個上帝。問題是我不願意相信妞妞必死無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點兒希望沒有。我寄希望於西醫。”

  “手術?”

  “一做手術,什麽希望也沒有了。我寄希望於西醫的失誤,這種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醫生討論,把他給鎮了,他還以為你是學醫的呢。”

  “我專挑西醫的漏洞,還不是自我安慰?其實, 找中醫和氣功師也是自我安 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長長的,倒是福相。不是有個說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不死足矣,要什麽後福。”

  傍晚,她悶悶不樂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麽啦?”

  “沒怎麽。”

  “唉,兩個妞,這個妞還不如那個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樓。我們在住宅附近遛達,我找話說,但她始終沉默。返回時,她在樓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

  “跟你說句真話吧——妞妞絕對完蛋!我天天都看見,它就這麽一點點長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憐了,她這麽孤立無助。長在我身上就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心疼一個人。”

  我轉臉看,昏暗的光線下,她臉上淚光閃爍。

  一會兒,她低聲說:“有時我真想早點結束。”

  “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勸慰她。

  “我一直是幸運的。”

  “所以不該讓你一下子遇到這樣的不幸。”

  “不幸隻是開始,我有預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聲了。

  “妞,別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發生什麽,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沒準我還死在前頭。現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可能性越來越小了。這些天老做惡夢,有一回夢見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來後腦子裏一直響著《紅樓夢》裏的好了歌,真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張無我,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兒女。所以要跳出來。”

  “我就不讚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結束了再跳出來。”

  “你媽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這麽些天,我還走?”

  “我怕你到時候拔不出來,現在就應該慢慢拉開距離。”

  “那就沒有牽掛了,有牽掛就不能老想著跳。”

  “陷得太深,到時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瘋唄。”

  回到家裏,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著搖籃,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勸她上床睡覺,她聽從了。她讓我也回小屋睡覺,一邊說:

  “我也顧不了你了,你愛多晚睡就多晚睡,強求不了。我知道什麽事都是強求不了的……”

  說罷,臉埋在枕上又慟哭起來。

  三

  客人走了,那個九歲的女孩長得很漂亮。我們的女兒正發病,整日閉目昏睡。

  “妞妞能長這麽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這麽想。我們失去的不是九歲的孩子,而是幾個月的孩子。”

  “這有什麽區別?我真覺得生活沒有意義了。”她大哭。

  “陷在哪裏,就在哪裏找意義。以後我們還會陷在別處的。”

  “回過頭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義。那些戀愛、調情什麽的,都很輕飄。”

  “人生無非是一堆體驗。比起不育,我們畢竟多了許多體驗。”

  “我寧肯不育。現在這樣,真受不了。”

  “你願意自己根本不出生,還是有生也有死?這道理是一樣的。”

  “不一樣!知道她活不成,為什麽還要讓她受苦?你讓她這樣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現在活著。”

  “這麽活著還不如不活。”

  “她還會有好轉的時候。”

  “那有什麽意義呀!你總說意義在於過程,過程和過程還不一樣呢。別的孩子有明天,她沒有。這樣一天天養著,我心裏空空的。”

  “世界上許多孩子死於急病或意外事故,我們不過是預先知道罷了。你想想鄧肯,兩個孩子一下子死於車禍。”

  “那也總比我們眼看著死神一點一點宰割孩子好些。”

  “鄧肯會羨慕我們有精神準備。自己這裏的死總是最壞的死。”

  “我要這精神準備做什麽?都快把我準備瘋了。打這件事發生後,情況總比預料的壞,越來越壞!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說得對。今天我一個勁兒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說: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終歸慢些。”

  “快些比慢些還好呢,還是早些結束吧!”

  “我舍不得。”

  “讓她受苦有什麽意義?”

  “不讓她受苦有什麽意義?意義已經背叛我們,我們不要再問意義。”

  “我真想和她一起去,早晚都是一個結果。我以後肯定也是死於癌症,到時候我可不想延長痛苦,但願結束得幹脆些。這些天我腦子裏老想著葉賽寧的詩:死並不新鮮,但活著更不希罕。”

  “可是馬雅可夫斯基說:死是容易的,活著卻更難。”

  “難有什麽可炫耀的!”

  “你是對的。但我就是不能放棄她,我們要和她一起艱難地、無可炫耀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仍在自欺欺人,心中暗暗佩服眼前這個徹悟的淚人兒。

  若幹天後,妞妞病情好轉,在我懷裏安睡。她袒露一對乳房,從我懷裏接過妞妞。妞妞閉著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來。

  她朝我微笑,不無滿足地說:

  “什麽是意義?這就是意義。”

  我心想:生活一會兒沒有意義,一會兒有意義,多半取決於當下的境況。人終歸是生活在當下的。

  哺完乳,她把妞妞放在小床上。妞妞睡態安祥,身材修長。

  “多漂亮!”她歎息,“動也美,靜也美。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句話用在她身上最確切了。”

  “她是一朵春天的小花,開在春天,謝在春天。”

  “決不能讓她再受苦了。”

  “現在不談這件事。”

  “她要不病多好,長大肯定是個漂亮妞。”

  “肯定招人疼招人愛。”

  “你真會寵人。”

  “我受不了妞撒嬌,不管是大妞還是小妞。你看她多會撒嬌……”

  “又回到這個問題了。唉,不說了。不知道為什麽,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情,小時候的,上學以後的,一一在腦中閃過。”

  “你長大了。”

  “我想再養幾個孩子,養孩子真好,保不保持體形實在無所謂。不過,沒準我們不會有孩子了。天才都沒有後代,你看貝多芬、莫紮特、蕭邦……”

  “我什麽時候成了天才啦?”

  “我可沒說你是天才,不就是幾個姑娘崇拜你嗎?”

  “我崇拜小妞妞。”

  “可是妞妞……”

  “妞妞走了,我們還會有我們的生活。”

  “你不能走。”

  “我不走。我走了,妞妞回來就無家可歸了。”

  “妞妞還會回來?”

  “我們都不走,妞妞就一定會回來。為了妞妞,我們要守在一起,好好相愛。”

  “我們的愛會結束嗎?”

  “除非我們死了。”

  “那不算結束。我們活著時愛遭摧殘,才是真正結束呢。”

  “沒有什麽能摧殘我們的愛。”

  “包括調情?”

  “對,包括調情和一切。”

  我擱下電話。那是我們的一個熟人。

  “她說什麽啦?”

  “她說,如果這事落在她頭上,她絕對受不了。”

  “什麽受不了!”她嚷起來,“落在誰頭上,誰都得受著,誰都受得了!”

  “妞,你真棒!剛發現妞妞有病那會兒,你爸出差回來,問你怎麽樣。你隻有一句話:受著唄。這話我一直記著。”

  “我媽說她太脆弱,受不了。我說,再脆弱也得受著,當爸爸媽媽的都受著,你有什麽受不了?”

  “人真是什麽都能適應的——最悲慘的,最荒謬的,都能適應。”

  “人是這樣的,要不還叫人嗎?”

  “那叫什麽?”

  “叫天使,天使隻能適應幸福的、理想的東西。”

  “妞妞是天使,所以不適宜在這個不幸福、不理想的世界上生活。”

  “你也有點兒天使的素質呢。”

  “可不,我也有點兒脆弱,真怕到時候挺不住。”

  “那不行,你得控製住自己。精神病怎麽得的?就是控製不住自己。”

  “我都明白。可是,想到有一天她不在了,真叫人發狂。”

  “用你的哲學開導自己。”

  “那是觀念的東西,沒有用。”

  “你是怎麽開導我的?”

  “你真好。如果你是個歇斯底裏的女人,我就完了。”

  “你就好了。總是這樣:兩個人中,一個不冷靜,另一個就冷靜了。”

  “這倒是。你覺得我們能挺住嗎?”

  “我還行,就怕你。你挺不住,我就能挺住了。”

  “我一定挺住,又裝作挺不住。”

  “我看你更可能是挺不住,又裝作挺住。”

  “也行,我盡量裝英雄,沒準就弄假成真了。”

  她穿戴整齊,看樣子準備出門。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想自己去。”

  “還是一起去吧。”

  “不。”

  “好吧。”

  我心中落寞,也上街轉悠,買了幾隻豬爪。她特愛吃豬爪。中午,她回來了,給妞妞買了幾件小物品。

  “你買了什麽?”我微笑著問。

  “你不要笑我。”她有點兒警惕。

  “我不笑你,我愛你。”我認真地說。

  午餐時,我把豬爪擺在她麵前。

  “我不跟你好了,你盡跟我生氣。”她說。

  “我也不跟你好了,你盡對我凶。”

  “我的凶算凶呀,一點兒也不狠。”

  “我的氣算氣呀,一會兒就消。”

  “你經常是大男人鬧小脾氣。”

  我開口回敬,她和我同時說了出來:“你經常是小女人發大脾氣。”說罷,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自言自語似地補上一句:

  “這邏輯也很簡單嘛。”

  這是老矛盾了,我們一起做什麽事,總是她急,我慢,然後她就嚷,我就生氣。今天也是這麽起的頭。

  “愛情和苦難都改變不了急脾氣嗬。”我說。

  “也改變不了慢脾氣。”

  我們都笑了。

  “我和你勢不兩立了。”她仍含嗔宣布。

  “一個是性情古怪的老頭,一個是脾氣暴躁的婦人,當然勢不兩立。”

  她又笑了,但委屈還在。

  “結婚前你不是這樣的。”

  “你也不是這樣的。結婚使人麵目全非。”

  “那就離婚。”

  “外麵陽光多好,我們去曬曬太陽。”我提議。

  “老夫老妻,曬曬太陽挺好。”

  “老夫老妻,除了曬曬太陽,還能幹什麽?”

  “你還想幹別的?”

  “你都不想了?真是老夫老妻了。”

  四

  我們逛西單商場。“你看。”她悄悄說。在熙攘的人群中,有兩個男性盲人互相攙扶著,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著前進。他們在交談,麵露笑容。

  “太慘了,”她接著說,“我決不讓妞妞那樣。”

  “嬰兒即使殘廢也仍然可愛,長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說。

  “你說過,嬰兒和成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動物。”

  “看見一個嬰兒,你完全想象不出他長大了是什麽樣子。看見一個成人,你也完全想象不出他剛出生是什麽樣子。”

  “嫩孩就是可愛,拉屎撒尿都可愛。可是誰會覺得大人拉屎撒尿可愛呢,哪怕是個大美人?”

  “今天我們的見解完全一致。”

  “那麽,不動手術了?”

  “妞妞另當別論。”

  “你讓她這麽活下去,她多痛苦!”

  “首先得有她,才談得上她苦不苦。隻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樂,不會隻有痛苦的。剛才那兩個盲人不是也在笑?”

  “我看你這個人太執著,永遠悟不了。活就那麽重要?”

  “悟了那麽一下,就神氣起來了。”

  “動了手術也活不長呢?”

  “我就擔心這。”

  “還有一個哪種痛苦近在眼前的問題。你想,把她擱在一個陌生環境裏,眼睛被挖掉,蒙上紗布,她怎麽受得了?”

  “想想也怕。她現在還有光感,看見燈光笑得多甜。一動手術,這一點兒快樂也給剝奪了。”

  “所以我說不要動。”

  “不動,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還要遭好多罪:眼病發作,癌症轉移……”

  她不吭聲了,開始翻看服裝架子上的一件大衣。

  “還是動吧。”我繼續跟她商量。

  “這個問題太重大了。”她說,然後沒有了下文,仍專心翻看那件大衣。她的思想一碰到“重大問題”就短路。

  回家後,她主動接上話茬:

  “我不做決定,由你做,怎麽都好。”

  “怎麽都好?”

  “讓她去好,少受痛苦。留下她好,我們就有她了。”

  “怎麽都不好!留下她,她受痛苦。讓她去,我們就沒有她了。”

  “你就像佛經故事裏的那個哭婆婆……”

  “那就讓怎麽都好的人做決定吧,怎麽決定都快樂。由怎麽都不好的人做決定,怎麽決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語,手裏拿著一本《禪說》。

  “難怪一臉禪機啊!”我笑了,“你這個人倒是天生有禪心,永遠隨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讀懂。”

  “禪算什麽佛呀!”

  “反正我聽你的。如果你決定動手術,我就勉強同意,我們陪她走完這個過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麽愛你才好了。”

  “好像媽媽知道似的。”

  “媽媽算開了眼界,沒有像你爸爸這樣的,不停地親呀,說呀,抱呀……”

  “見到妞妞,愛就撲鼻而來。”

  “老爸爸都這樣,愛得直流,控製不住了。”

  “就像老年人口水直流一樣。”

  “好在爸爸還有一顆年輕的心。”

  “爸爸是百分之百愛你,媽媽百分之五十愛你,百分之五十愛自己。”

  “爸爸百分之百流口水。”

  “媽媽百分之五十流口水,百分之五十流別的什麽水,爸爸就不說了。”

  她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妞妞也跟著笑了。

  “要是你沒病,媽媽一定不讓爸爸這麽溺愛,都把你給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媽媽,——像結婚前的你媽媽!”

  她轉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從來不氣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會答應。”

  “真的,妞妞要長大了,準是向著你。”

  “就像你,你也向著我,不讓別的姑娘欺負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歡顧家的男人,最受歡迎的廣告是父親抱著一個嬰兒。”

  “我又趕上了一個時髦。”

  “你是想說時髦又趕上了你吧?”

  “時髦這玩藝兒無處不在,說不定什麽時候撞上了,無所謂誰趕誰。其實父親抱孩子是一個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後地區都是父親抱孩子,母親種田,有什麽時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歡人家說他時髦,爸爸不時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說他時髦,照抱不誤。來,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結了,沒什麽可牽掛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沒什麽。以前我挺在乎,不讓你抽煙喝酒。現在無所謂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隻要你覺得好,怎麽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麽辦?”

  “我也沒意思了。真沒準我死在你前頭。自殺就是一個念頭,很容易。”

  “那是走進了死胡同,一時出不來。”

  “不是出不來。想自殺的時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現在是糊塗的,在乎什麽活長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會自殺,隻會病死老死。你這個人是很戀生的,大事小事都很執著,放不開,不灑脫。”

  “自殺恰恰是因為在某一點上太執著,放不開,而不是因為太悟。”

  “這倒也是。不過,想自殺時,那心境是澄明的,沒有什麽想不開。”

  “物極必反,太執著走向太看透。隻有一個支點,失去了,就空了。”

  “多幾個支點也沒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觀察她,發現她含著淚,但麵帶笑容。

  “不過,說出來了,就不會自殺了。自殺的人不說。”她接著說,“我要死了,大家都會奇怪。事情好像倒過來了:你悲觀,你活著;我無憂無慮,我死了。其實這挺符合邏輯。”

  “生命遲早要結束,用不著我們自己動手。”

  “許多作家是自殺的。”

  “作家另當別論。一個作家寫不出東西了,就會覺得活著沒意思。”

  “妞妞走了,你還有寫作,我什麽也沒有了,不過也沒關係。”

  “你的生活在別的方麵:家庭,愛情……”

  “我沒有愛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還氣我嗎?”

  “不氣了。我最受不了你傷心。你傷心時會變成一個很小的孩子,卻又頓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個孩子看破紅塵。”

  “你會安慰人。”

  “如果我們像別的夫妻一樣,也就算了。但不是這樣的。我們不該這樣,我們完全可以不這樣。”

  “親,我懂。”



第五章 絕望的親情(劄記之二)


     
 
  1 完美的毀滅

  世上如果有完美,也隻存在於孩子身上。嬰兒是神的作品,尚未遭到人手的塗抹和歲月的剝蝕。而你又是神的作品中的傑作,把爸爸媽媽的優點結合得如此完美。毋寧說,在你身上,爸爸媽媽才第一次有了完美的結合。

  如今,不是缺憾,不是美中不足,竟是完美一下子被整個兒毀滅!

  建造得如此精美的一座小宮殿,卻在建造時就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我明明知道它在那裏,可是竟然沒有任何人間的力量能夠把它取出,阻止它爆炸。

  身陷災難的深淵,我已不複理解那些為自己孩子的小缺陷遺憾的父母們。小病小災簡直是福,是與我無緣的人間喜劇。

  2 最荒謬的死

  死是荒謬的,而我所看到的又是世界上最荒謬、最不自然的死——一個健康美麗的嬰兒的預先宣告的、不可挽救的死。

  你的黑眼睛那麽亮,那麽愛看愛笑。可是,死神偏偏在其中築巢,從那裏向周圍編結灰黃色的毒蛛網。

  你的嘴唇在睡夢中彈出一個個無意識的微笑,宛若新月下湖麵掠過的漣漪。可是,致命的惡浪注定要衝決堤岸,吞沒你的小小的生命之湖。

  你的小身體既鮮嫩,又飽滿,噴發出甜柔清新的氣息。可是,不久以後,這一個觸著嗅著都新鮮醉人的小身體竟要歸於塵土。

  新生兒和癌症——上帝嗬,你開什麽玩笑!

  世人頻頻說著“扼殺在搖籃裏”的比喻,唯有守著空搖籃的父母才知這句話的悲慘含義。

  3 爸爸的日記

  從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為你寫日記。我打算在你長大以後,把它送你做最好的禮物。

  可是,你永遠讀不到了。

  在一篇日記裏,我曾寫道:“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長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開的時候,爸爸要離開你,爸爸怎麽舍得嗬。”

  誰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離開你,而是現在你早早地要離開爸爸。

  誰能想到,今生今世由我親手送終的第一個親人竟是我的女兒!

  然而,我仍然天天為你寫日記,不是給你將來讀,而是給你現在讀。每當我單獨和你在一起並且對你喃喃細語時,你那定定凝視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聽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兩個,一個虛假,一個真實。隻是在眼前這個虛假的世界裏,我們才會生離死別。那個真實的世界卻是永恒的,在那裏我們本是一體,未嚐聚散。我的日記就屬於那個世界,所以,每一個音尚未發出你就已經心領,每一個字尚未寫下你就已經讀懂。

  4 在小河邊

  黃昏的時候,我抱著你,穿過街市,去找一條小河。小河裏有魚,有流水。小河邊有風,有晚霞,還有紅花、綠草和低飛的鳥。

  行人詫異地望著我,望著一個父親懷抱一個小小的嬰兒,穿過黃昏的街市。

  我曾經想,我的女兒,等你稍稍長大,會走路了,我要帶你去小河邊,指給你看魚,看鳥,看花,看草。但你不會有那一天了,所以,讓我們今天就出發。

  黃昏的時候,我抱著你,坐在小河邊。夕陽西下,晚風從東邊吹來。我搖著你,給你講小魚和小鳥的故事,你在我懷裏靜靜地睡了。

  5 生活不在別處

  世界離我很遠很遠。我眼中隻有你,我的孩子。

  死亡已經在你的身邊駐劄,無恥地要我把你交給它。我整天抱著你,手酸麻了,汗濕透了,不肯鬆手。

  遠處,生活在照常進行。情人們在親嘴和吵嘴。商人們在發財和破產。政客們在組閣和倒閣。文丐們在歌頌和謾罵。城裏人湧向郊外,把城市的暑熱抖落在山林湖濱的蔭涼裏。可憐的幸運兒們連夜在使館門外排隊等候簽證。

  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放下她,到遠處去吧,她身邊隻有死亡,生活在別處。

  可是,我的孩子,既然你身邊的死亡是真實的,別處的生活豈非全屬虛假?對於我來說,目前唯一真實的生活不在別處,就在你身邊,在死亡和我爭奪你並且終將把我擊敗的地方。我一敗塗地,猶如死了一回,但也因此深入地活了一場。

  6 這一個

  好心人勸我:不要悲傷了,過兩年再生一個,就當是這一個。

  我知道你的誕生純屬偶然,如果不是在那個特定的時刻作愛和受孕,就不會有你。我沒有理由為你未嚐誕生而遺憾,就像沒有理由為未嚐誕生的一切可能的孩子而遺憾一樣。

  可是,你已經誕生了。一個生命一經誕生,就是獨一無二、不可代替的了。我甚至不僅僅是在哲學的意義上這麽說的。我不是一個精神上的父親,和你血肉相連是我的最真實的感覺。對於我來說,以後還有沒有孩子仍然是一件比較次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必須有你,我要的就是這一個。真實的愛是非常經驗的,以對象的存在為前提,我不可能去愛從未存在過的事物。所以,我也不會把從未存在過的事物感受為一種空缺。然而,一旦存在過,愛過,就全然不同了。如果失去你,你留下的空缺將永遠暴露在我心靈的視野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它填補或遮蓋,但你的存在也將因這空缺的無可彌補而繼續無可代替。

  7 不盡責任

  有人說:天災人禍,做父母的隻要盡了責任,也該安心了。

  可是,當地震、空難、瘟疫已經發生,厄運不可逆轉,你的親人必定被災禍吞噬時,你如何盡責任?既然是命運,就不要說什麽盡責任了吧。

  可是,當遭難的恰好是你最親的親人,你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殘酷的事實時,即使你盡了責任,又如何能安心?既然是愛,也不要說什麽盡責任了吧。

  我不盡責任。我所做的一切,都與盡責任無關。我不得不承受命運的打擊,我也不能不愛我的女兒,如此而已。

  8 不是插曲

  他們又安慰我說:事過之後,回頭看,這隻是一個插曲。

  然而,我知道,一個事件是插曲還是完整的樂章,並不取決於它所占據的時間。人生中最難忘的經曆往往是短暫的,最震撼心靈的事件多半帶有突發的性質。心路曆程不服從歲月流逝的節奏,它有時會彎曲,纏繞,打結。誰能計算心靈刻痕的深度和記憶的長度呢?

  我也不想用成敗來衡量一個生命事件的價值,為了減輕痛苦而故意貶低一個不幸經曆的重要性。我寧願把它的痛苦和它的價值一起接受下來,預先拒絕遺忘,決不放棄我的寶貴收獲。

  9 命運之感

  陌生的街市,我坐在街沿上,你在我的懷裏。神色各異的行人從我們身旁走過,為各自的目標奔忙,無暇注意我們。我的臉湊近你的臉,湊得很近很近。你微皺著眉,顯露酷似困惑和悲傷的眼神。你的稚嫩的容顏在我眼前纖毫畢露,稚嫩得令我心驚,使我幾乎沒有勇氣帶你繼續流浪。

  和你單獨在一起時,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命運之感。在茫茫宇宙間,如何會有我,如何會有你,你如何會是我的女兒?我的全部歲月隱入暗處,屏息凝望我和你的相遇。當媽媽也在場時,我感到的更多是一個家庭的悲歡。獨自麵對你,我便好像獨自麵對命運,心裏彌漫著生離死別的哀愁。

  可是,當我對你說話時,你總是解意似地望著我。我不禁想,我的女兒,你來這世上匆匆一行,莫非是為了認一認爸爸,為那永恒的相聚未雨綢繆?

  10 撕扯

  夜晚,當整個中國都聚集在電視機前的時候,我悄悄推開你的門。昏暗的燈光下,你閉目安睡,小臉蛋澄靜光潔,正恬然享受著睡眠。你的毫無戒備的狀態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了,使我一陣陣心疼。

  你媽媽說,像我這樣的爸爸世上少有。我自己也驚奇,這麽一個小東西,竟會讓人愛得不知如何才好。隻要一見你,愛就“撲鼻而來”。這話也許不通,卻是我的真實感覺。你的可愛和可憐總是同時呈現,頓時有一團愛哀交加的濃鬱情緒向我迎麵撲來,刹那間把我緊緊裹住。

  這是一個預先宣告的災禍,在最初的悲傷和最終的打擊之間,綿亙著我們父女三人的完整生活——一個布滿陽光和陷井、備受愛和蹂躪的世界。你的可愛使我們欣喜萬分,最欣喜之時心中又會突然一刺。成長的征兆和死亡的陰影齊頭並進,依戀和恐懼一同與日俱增,老天在上,人的脆弱的心靈如何經得住這般撕扯!

  11 愛的無力

  迄今為止,你一直慷慨地讓我們分享你的小生命茁壯成長的歡樂。現在,當病痛開始猖狂折磨你的時候,我們卻不能替你分擔一絲一毫,你的弱小的身軀獨自承受著成年人也無法忍受的劇痛。盡管你是我們的親骨肉,病痛卻隻在你的身上,我們始終在你的病痛之外,隻能從旁判斷,不能親身感受。所謂“感同身受”,從來不過是表達一種心情罷了。

  我自以為愛你勝於世上的一切,可是,現在我愧於這愛。麵對命運,麵對你的死和死前遭受的痛苦,這愛是多麽無力。

  我聽見媽媽也絕望地哭喊:“為什麽這個病不是長在我的身上啊!”

  聽著你的小動物似的一聲聲慘叫,我的心陷於癲狂,發出了瀆神的詛咒——

  上帝嗬,我決不寬恕!

  12 骨肉相依之感

  我認識一對夫婦,他們的十七歲的獨生女兒患了癌症。開始,他們也痛不欲生。可是,時間久了,他們被拖得疲憊不堪,便盼望女兒早日死去,使他們得以解脫。我完全理解這種境況,長期伺候一個絕症病人是令人心煩的。

  我和媽媽也身心交瘁了。但是,我們不煩。

  當你用小手牢牢抓住我的衣襟,把小身體緊緊貼在我的懷裏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把你摟得更緊了。此時此刻,一種骨肉相依的感覺成了我們的共同安慰,無論我的四肢的酸麻,還是你的身體的病痛,都不能把它淹沒。你在病痛中找到了它,又用它鼓舞我忍受住了一切疲勞。

  13 樂園

  夜已深,我用虔誠的腳步為你催眠,你終於在我的懷裏安睡了。可是,我的腳步仍然停不下來。莫非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的旅程?

  城市和曆史漸漸在背後消隱,四周一片寂靜,隻有你的呼吸聲和我的腳步聲合著同一個節奏,均勻而單調地重複著。

  現在,我的腳步自己停住了。

  一個父親雙手托著他的病危的女兒,兀立在無人的荒野上。

  這裏沒有時間,沒有生命,所以也沒有死亡。這裏是我們的樂園。

  一顆淚珠掉在你的臉上,綻開一朵睡蓮,你在夢中甜甜地笑了。

  14 愛不怕徒勞也決不徒勞

  在可怕的發作之後,你奇跡般地康複了。我知道,這隻是假象,病魔仍在勢不可擋地悄然前進。但是,你又一次爆發出的歡快笑聲決不是假象,它證明你仍然熱愛生命並且有能力享受生命。

  有人勸我,既然你必死無疑,不如讓你早日解脫,何必在你身上徒勞地耗費精力和感情。

  我不是不知道,一切希望都已破滅,你隻是在捱日子而已。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不是在捱日子?我們人人注定要死,但我們並不因此對自己失去耐心,為什麽我卻要對你失去耐心呢?有一千條理由讓你早走,隻有一條理由把你挽留,這條理由勝過那一千條理由,它就是我對你的愛。

  徒勞嗎?愛不怕徒勞。

  我不是不知道,和你相處愈久,愛你就愈深,最後的離別也就愈痛苦。可是,在這個世界上,相愛的人們豈非都是終有一別?既然我們並不因此拒絕分離前的廝守,為什麽我卻要舍棄和你的歡聚呢?這是死神身邊的歡聚,因而彌足寶貴,一分一秒都將永遠珍藏在我的心裏。死神終將把你奪走,但奪不走你留給我的這愛的贈禮。

  徒勞嗎?愛決不徒勞。

  15 永恒的女兒

  你讓我做了一回父親。太短暫了,我剛剛上癮,你就要走了。你隻讓我做了片刻的父親。

  可是,你在我身上喚醒的海洋一般深廣的父愛將永遠存在,被寂寞的天空所籠罩,轟響著永無休止的呼喚你的濤音。

  在男人的一切角色中,父親最富人性。其餘種種角色,包括兒子、丈夫、野心家、征服者,麵對父親角色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愧色,壓低嗓門說話。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旦做了父親,就不能不永遠是父親了。

  你淨化了我看女人的眼光。你使我明白,女人都曾是女兒,總是女兒。愈是愛我的女人,我愈是要這樣看她。

  然而,別的女兒遲早會身兼其他角色,做妻子和母親,你卻僅僅是女兒,永遠是女兒。你是一個永恒的女兒。

  我的永恒的女兒,你讓我做了永恒的父親。

  16 幻滅之感

  我們平時深陷在紅塵之中。盡管親朋戚友的死會引起我們物傷其類的悲哀,但那畢竟是旁人的死,和我們隔了一層。對於我們自己的死,我們隻能想象,沒有一個人能夠親眼目睹自己的死。死,似乎是一件目睹者不可身受、身受者不可目睹的事情。

  然而,自己孩子的死就不一樣了。孩子真正是親骨肉,他的生命直接從我們自己的生命分出。在撫育他一天天生長的過程中,我們又仿佛在把自己的生命一點點轉移到他身上去。不管我們的理性多麽清醒地洞察死後的虛無,我們的種族本能仍然使我們多少相信孩子的生命是我們自己生命的延續。所以,目睹孩子的死,差不多是目睹了自己的死。這是一種最接近於目睹和身受相重合的死。目睹自己所孕育的生命毀於一旦,無常在眼皮底下演出一整出戲,世上不會有比這更可怕的幻滅之感了。

  也許,我的女兒,你的短促美麗的生命是我的真實宿命,而我在人世的苟活隻是一個幻影……

  17 等和忍

  我究竟在等什麽呢?

  在這個世界上,奇跡比美德(所謂善)、甚至比公道(所謂善有善報)更為罕見,我早已不相信奇跡了。

  當然,我不是在等那必將到來的結局。一個父親怎麽會等他的孩子的死呢?

  可是我確實在等。我在等我的患有絕症的女兒的每一次歡笑,她那麽愛笑,我的等待很少落空。

  我知道,總有一天,病痛會迫使她不再歡笑,並且終於奪去她的生命。那時候我將不再等待,隻是咬牙忍受。

  人生無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時是忍中有等,絕望中有期待。到了一無可等的時候,就最後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徹底解脫。

  18 生命的得失

  我問自己:

  一個嬰兒剛出生就夭折了,他究竟一無所失,還是失去了他應該享有的漫長的一生?

  一個老人壽終正寢了,他究竟失去了他曾經享有的漫長的一生,還是一無所失?

  我問自己:

  生命的得失究竟如何衡量?壽命的長短究竟有何意義?

  我對自己說:

  生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因此無論什麽年齡的死都是不可計算和比較的,都是一個完整的生命的喪失。

  我發現我的問題和答案都似是而非,用玄學掩蓋了一個常識的真理:老人的死是自然的、正常的,孩子的死是不自然的、荒謬的。

  麵對死,孩子給人一種實在的安慰:生命是不可阻遏的。

  但是,麵對孩子的死呢?

  19 平庸的父親

  詩人不宜做丈夫。一結婚,詩意就沒了。哲學家不宜做父親。兒女生下來,哲學就死了。

  我可曾發過諸如此類的高論?

  於是有人據此勸慰我:“這是天意,上帝要你做哲學家。”

  可是現在,如果允許我選擇,我毫不猶豫地選擇做父親,不做哲學家。

  一位朋友替我提供理由:在這個時代,平庸的哲學家太多了,而傑出的父親太少了。

  不,我的選擇是:寧可做平庸的父親,不做傑出的哲學家。

  我的理由要簡單得多:我愛我的女兒勝於愛一切哲學。沒有一種哲學能像這個嬌嫩的小生命那樣使我愛入肺腑。隻要我的女兒能活,就讓隨便什麽哲學死去好了。

  然而,我的女兒注定活不了。

  然而,形形色色的哲學注定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我抱著我的女兒的小小屍體,拒絕接受任何一種哲學的安慰。

  由不得我選擇,我骨子裏就是個平庸的父親,做不了傑出的哲學家。

  20 尼俄柏的眼淚

  在西皮羅斯的懸崖上,聳立著一位母親的石像。她全身僵硬,沒有生命,唯有那雙呆滯的眼睛淌著永不幹枯的淚水。

  這是尼俄柏在哭她的慘遭殺害的兒女。

  這位忒拜的王後,曾經是人間最幸福的母親,膝下有七個美麗的女兒和七個健壯的兒子。她多麽天真,並不誇耀她的權勢和財富,卻仗著她有眾多可愛的孩子而傲視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終於遭此可怕的報複。

  當舞蹈家鄧肯的兩個孩子在車禍中喪生時,她覺得她也像尼俄柏一樣變成了石頭。從此以後,不管她又經曆了些什麽,一切都已經外在於她,就像浪花外在於石頭一樣。

  尼俄柏和鄧肯是真正的女人,她們愛孩子遠勝於愛使她們顯赫的王位或藝術。我相信她們的野心是純潔的,因為這野心溫順地聽命於她們的至高無上的母性。

  對於一個母親(我還要加上父親)來說,不可能有比喪子更加慘烈的災禍了。有一項調查表明,在各類生活事件中,子女死亡造成的心理壓力最大。別的事件打擊頭腦或心靈,喪子卻直接打擊人類最深沉的種族本能。

  所以,尼俄柏是一個悲慘的象征。在災禍降臨的那一刻,她變成了石頭,她的一切都死了,唯有她的悲哀永遠活著。隻要天下還有不幸的父母,她的眼淚就不會流幹。



第六章 因果無憑


     
 
  一

  狹長的走廊裏,她被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追逐著,沒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兒跑!”白大褂狂笑。

  她驚恐地站住,發現麵前是一堵巨大的屏幕。

  “開始!”白大褂從背後把她一把攔腰抱住,低聲喝令。

  屏幕突然閃射光芒,上麵映現她的五髒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裏,求求你別照了……”她捂著肚子懇求。

  “你看,哪有什麽妞妞?”

  她向屏幕掃視,五髒六腑間果然沒有妞妞的影兒。她把手伸進自己的肚子裏翻尋,裏麵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體。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喚。

  “啊——”背後響起妞妞稚嫩的聲音,很像分娩那天聽到的第一聲啼哭。

  她轉過臉,看見妞妞張開小胳膊,正從走廊那一頭朝她跑來。她掙脫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當她快要觸到妞妞的時候,麵前又豎起了那張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開來。現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個映象,依然朝她跑來,焦急地向前伸著小手,仿佛為自己夠不著媽媽而著急。她大聲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別往前走,可是喊不出聲來。

  “開始!”她又聽見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滿籃光,妞妞向前伸著胳膊的姿勢凍結住了,小身體被照成通體藍色透明。她向前衝去,一心救妞妞,卻撞在一件冰涼的東西上。原來屏幕已經變成一隻密封的大玻璃櫃,櫃裏盛滿暗紅色的類似福爾馬林的溶液,妞妞的小身體如同標本一樣浸泡在其中,漸漸被溶解,終於消失了。她瘋狂地衝撞玻璃櫃的外壁,痛哭失聲……

  我把雨兒搖醒,她仍嗚嗚地哭了好一會兒,突然喊道:“我真後悔,真對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發燒有關。妞妞,小寶貝,我愛死她了……”平靜下來後,又說:“我真後悔,當時我沒堅持住。我有僥幸心,老覺得我這人命好,不會有事的。”

  “你一直躲著他。”我說。

  “躲不過呀,硬拖著我去拍片,一連拍了兩張。”

  “你剛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視。我在透射室找到你們,隻見他興致勃勃,把你擺弄來擺弄去,照了又照,我心裏直發毛。連透視室那個女醫生也覺得過分,一再叫他別照了。”

  “他這個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懷孕五個月了,還這麽幹,連鉛罩也不給你戴。而且有什麽必要呢?給你拍片時,你早已退燒,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擔著心,後來產前檢查,醫生說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檢查的孕婦中數我最強,我這才放下心。”

  “那天檢查回來,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來七斤,一直沒病。”

  “這還沒病?”

  “這不是病,是災。要不是那次發燒……我一定要再生一個。”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媽媽真對不起你……”她又開始流淚。

  “別哭,你也沒有辦法。他是醫學博士,你拗不過他。”

  “我應該更堅決些。”

  “他會比你更堅決,他真他媽的是個有主見的醫生。”

  雨兒坐在急診室的長凳上,羽絨服下麵腹部明顯隆起。她正發高燒,燒得兩頰緋紅,雙眼放光,倒也顯得楚楚動人。發燒是從昨天開始的,因為懷著孕,不敢貿然吃藥,想靠抵抗力抗過去。不料體溫持續上升,到今天中午竟達到了40度,隻好來看急診。

  急診室裏空空蕩蕩,光線很差,使人感到冷絲絲的。隻有一個老護士值班,醫生不知哪裏去了。雨兒坐在那張硬木條凳上等候,不住地喘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濃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塊手帕裏。

  醫生始終沒有來。老護士讓我先去掛號,然後帶雨兒化驗。白血球超過兩萬。醫生仍然沒有來。老護士又讓我去掛耳鼻喉科的號,帶雨兒查咽喉。她說,排除了會厭炎,再回內科。

  當我們從喉科回到內科急診室時,值班護士已換人。醫生總算來了,那是一個中年婦人,此時正在給若幹後到的病人診病。我把雨兒安置在長凳上,然後向她說明就診經過,交上喉科的診斷書。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內科病人,我不管!”萬萬想不到她一口拒絕。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實,特別說明我們一開始掛的是內科急診,而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內科醫生給雨兒看過病。

  “我沒有什麽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診斷書上寫的——咽喉炎!”她衝我叫嚷。

  “這隻是喉科的診斷。你看看她,燒成這樣,她正懷著孕。我希望你至少從內科角度提一點看法。”我竭力抑製怒火,懇切地說。

  雨兒一直可憐巴巴地坐在那張硬木凳上,看著我交涉。這時一陣劇烈的咳嗽,憋得她滿臉通紅,淚光閃閃。可是,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幹脆不再理我,裝出專心給其他病人看病的樣子。

  診桌旁還有一個女醫生,麵露同情。我轉向她:“請你給我的妻子看一下,好嗎?”

  “我是外單位來實習的……”她畏縮地說。

  “那麽,”我又麵對鐵石心腸,“隻有你有權看,是不是?”

  “是的,隻有我!”

  “那我隻好請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給你們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站在那裏,怒視著她,說不出一句話。當文明遇到赤裸裸的野蠻時,語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淚了,那是為我的可憐的妻子流的。這個對重病孕婦尚且如此冷酷無情的東西難道也算是一個人,甚至是一個也會懷孕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這個沒有靈魂的東西拋下一聲喑啞的詛咒,轉身攙起雨兒,悲憤離去。

  回到家裏,雨兒的體溫上升到了40.8度。

  不要去說中國的醫院了吧,它隻會使我對人性感到悲觀。可是,令我永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醫學博士的舉止。他是我家的一個遠親,當他在電話裏聽說雨兒的病情和遭遇後,立即熱情地邀請雨兒到他那裏治病,安排住進他管轄的病房。事後雨兒的母親把他請到家裏吃飯,連連稱他為救命恩人。他確實也當之無愧,若不是他及時搶救,雨兒真可能有生命危險。

  但是,他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懷孕五個月的雨兒身上使用X輻射呢?

  在發現妞妞的病以後,我查閱了大量醫書,了解到醫學界早有共識:鑒於X輻射很可能是導致胎兒染色體畸變和嬰兒癌症的重要原因,不但孕婦在孕期內,而且雙親在懷孕前三個月內,均應避免照射X光。我還了解到,視網膜是人體形成最晚的器官,直到出生後兩個月才最後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後兩個月內都應避免X輻射。

  其實,何必查書呢?妞妞死後不久,我在一家普通小醫院的黑板報上讀到:孕婦切不可照射X光,否則可能致使胎兒患各種疾病,其中就包括視網膜母細胞瘤。

  在遺傳學檢查排除了遺傳致病的可能性之後,我幾乎可以斷定,X射線是殺死妞妞的凶手。

  雨兒剛住進醫院,他就急衝衝地帶她去透視室。透視室的女醫生已經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來。他親自操作,查得很仔細,機器不時地哢嗒一下,熒光屏熄滅複閃亮。“你看這裏。”他亮著熒光屏,對女醫生說。“行了,行了,人家懷著孕呢。”女醫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啟動,真他媽不折不撓。看什麽,不就是肺炎,症狀這麽明顯,根本無需透視。

  天天輸液,葡萄糖摻青黴素。青黴素是唯一不會通過母體進入胎體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兒痊愈了。快出院時,他又拽著她去拍片。她掙紮:“我怕,孩子出毛病怎麽辦?”他拍胸脯:“不會的,出了問題找我!”

  我完全不能設想醫學博士蓄意犯罪。不,這決不可能。但我也完全不能設想他不懂常識,竟然犯醫學界之大忌。他的行為完全不可理解。妞妞是被她出生前的一個不可理喻的行為殺死的,她死得不明不白。

  二

  雨兒在體驗兩件新鮮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頭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頭一回獨居。從小到大,她不是住集體宿舍,就是和家人住。這間病房有三張床,另兩張空著。醫院離家遠,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別重逢那樣高興。

  “妞,你夠悶的,我會講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這裏就行。”

  “你知道嗎,你發燒那會兒真漂亮,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來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麽關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著急。”

  “我得肺癌,你難過嗎?”

  “不準你這麽想。”

  “我喜歡這麽想,體驗一下也好。你愛我嗎?”

  “你知道的。”

  “我要你說。”

  “愛。”

  “特別愛?”

  “特別。”

  “親,我可真是愛你呀。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你。隻愛你一個——現在。將來也——可能。”

  “將來隻是可能?”

  “愛別人愛不起來了……不,我沒去愛。”

  “沒想到你會這麽愛我。”

  “我也沒想到你會對我這麽體貼。”

  “你想到了。”

  “喲,我錯了。”

  “我還不太體貼,要不你不會得肺炎。”

  “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過我喜歡你心疼我。我發高燒時,你哭了。”

  “你看見了?”

  “我身體很難受,可是心裏暗暗高興,因為你哭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災樂禍。”

  “我不在家,你可別睡得太晚。”

  “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幹擾你?”

  “你還不知道你有多纏人?”

  “那就讓我送送你吧。”

  她起床,高高興興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醫院大門。

  深夜,我回到臥室,扭亮台燈,躺在床上看書。我天天很晚上床,她習慣了,亮燈不會驚醒她。我看了一會兒書,也準備睡,忽然聽見她在旁邊發出抽噎的聲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樣,接著放聲哭了起來。我趕忙喚她,撫摸她,給她擦淚。那麽多淚,臉蛋濕透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夢中醒來。

  “告訴我,怎麽回事?”

  “我不說。”她斜瞥我一眼,帶著敵意。

  “夢見大灰狼了?”

  她點頭,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終於開始敘述:“有一個女孩老來找你,要你去白區講演。我不讓你去,你不聽,跟她走了。好像聽眾都是大學生。敵人包圍了你們,你被捕了。你們被分成兩排,站在一棵大樹下,那個女孩也在裏麵。敵人宣布要槍斃你們,你們個個都很從容。女孩說,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你。我說,對不起也晚了。她用頭巾包住了臉。我哭了,哭得好傷心。”

  “那女孩長什麽樣?”

  “沒看清,好像梳根辮子。我沒見過她。”

  “你還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還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過一回了?”

  “還要走。兩個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劇呢。”

  “真正的悲劇是愛的節奏出差錯,一個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後悔了,回來發現另一個人已經走掉,喚也喚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著我。”

  “又提無理要求。”

  “你不會報複我的,是嗎?”

  “你看,我就是在夢裏報複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應我,在夢裏也不走。”

  “好,我答應。”

  “可你已經走了。”

  她邊說邊還在流淚。我摟住她,貼著她的耳朵說:“不走,不走,永遠不走……”

  她坐在沙發上,哄妞妞睡覺。妞妞不想睡,在她懷裏扭動著腦袋,不時格格地笑。她小聲和妞妞說起話來——

  妞妞,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講一講媽媽從前有多蠢。那時候,世界上有一個爸爸,有一個媽媽,還沒有妞妞。爸爸和媽媽相親相愛,生活很美滿。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獎給爸爸媽媽一件寶貝。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寶貝,可是那時候媽媽還不懂,隻是覺得挺喜歡,天天捧在手裏玩兒。有一回,爸爸和媽媽鬧了點別扭,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麽小的事情,媽媽現在都不好意思告訴你。可是那時候媽媽連這也不懂,還覺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氣。要是爸爸好好勸一下媽媽,媽媽的氣也就消了,但爸爸也蹩了一股勁,就是不勸。媽媽氣極了,不知怎麽發泄才好,舉起那件寶貝往地上一摔。爸爸這才急了,趕緊揀起寶貝,已經晚了,寶貝有了裂縫。天上的神仙很不高興,決定收回寶貝。媽媽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麽好的寶貝,隻要能留住這寶貝,她死都願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誰也不能使他改變,媽媽用什麽辦法也不能留住心愛的小寶貝了……

  說到這裏,她已淚眼汪汪,忽然發現我在旁邊,就含淚一笑,接著說:“媽媽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從她懷裏接過妞妞,使勁親那香噴噴的小身體。

  天已大亮,我和雨兒仍然躺在床上。興致好的時候,我們喜歡躺在床上沒完沒了地閑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稱之為小臭事。我們有許多小臭事,她說她最愛和我一起回憶我們的小臭事。

  興正濃,電話鈴響了。電話機就在床頭,她拿起聽筒問話,然後略顯不快地遞給我。

  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對方自報姓名,我想起是一個和我通過信的四川姑娘,不知從哪裏知道了我的電話號碼,便撥通了長話。她原來是學醫的,畢業後不耐煩天天到醫院上班,辭了職,在家寫小說。在電話裏她絮絮叨叨地說起她正在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忽而又說到她剛剛結束的一樁戀愛事件,說了一會兒,停住了,像在等我開口。我看見雨兒的臉色越來越不快,感到狼狽,不知說什麽好。難堪的冷場。女孩還不想掛斷電話,很費勁地找話說,說說停停。最後,她終於有所察覺,問道:

  “剛才接電話的是你太太嗎?”

  “是的。”

  “我這人很懂事的,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她掛斷電話,結束了這場不合時宜的通話。

  然而,已經帶來麻煩了。就在通話時,雨兒已默默穿好衣服,離開臥室,此刻在廳裏踩縫紉機。我走到她身邊,她不理我。電話鈴又響了。仍是那個女孩,在聽到我的冷淡的聲音後,她欲說還休,沉默片刻,然後說:“我忘記我想說什麽了。”掛上了電話。

  我重又回到雨兒身邊,她一下子站起來。

  “不必解釋!是不是當我麵調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沒有調情……”

  “可以調情,我知道我無權幹涉,我們都是自由的。隻可惜我的好心情給破壞了。”

  她真的走了。屋裏空蕩蕩的,我心裏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風流韻事倒也罷了,事實上差得遠。隨著她遲遲不歸,我把我的委屈升華成了一種悲劇感,仿佛我是一個為愛情拒絕誘惑的聖徒,她卻成了用不信任褻瀆我的聖潔的罪人。

  吃晚飯時,她回來了。晚飯後,她早早上了床。我們一直僵著,彼此沒有說一句話。我自個兒在書房裏譯一本德文書,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臥室,內心卻暗暗期待她來向我作一個妥協的姿態。夫婦間長時間的沉默使人極感壓抑,其實要打破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個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為驅散烏雲的陽光。可是,出於賭氣,主動做出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麽艱難。

  盡管我在埋頭工作,我的聽覺始終很靈敏,時刻注意著隔壁臥室的動靜。已過深夜一時,仍然毫無動靜。她今天夠倔的。算了,還是我先讓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後的門終於開了。她穿著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書房門口,無言地望著我。後來她說,她當時發生錯覺,好像聽見我在喚她,所以過來了。見我回頭看到她,她又回臥室躺下了。

  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號。我趕緊擱下筆,也到臥室,在她身邊躺下。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捧起一本書看,仍不和她說話。她突然抱起被子,衝出臥室,把自己鎖在書房裏。我找到了鑰匙。她穿著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發上。我光著兩條腿,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

  隆冬天氣,盡管室內有暖氣,穿這麽單薄仍然很冷。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過折磨自己來迫使對方屈服。我瞥見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麵上,馬上回臥室去。不,我就在這打地鋪。我睡這,你去臥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縮顫抖。不能再爭執下去了。我給她加了一條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臥室。

  突然傳來雨兒淒厲的哭聲,我慌忙下床,衝進書房。她躺在地鋪上,臉埋在枕頭上,哭得那麽傷心,涕淚俱下,枕巾濕了一大片。

  我試圖摟她,她推開,喊道:“不要你,一邊去!走開!”

  “想想孩子,別哭壞了身子。”

  “我不要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個孩子,那麽孤立無助的孩子,那麽單純的孩子。我還是摟住了她,不停地撫摸著、吻著她的臉龐,替她拭去眼淚。我一遍遍喚著心肝寶貝,喚了幾百遍。她漸漸平靜,開始輕聲應答我。

  “你為什麽這樣待我呀?”她傷心地問。

  “我錯了。”

  回到臥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懷裏,歎息道:“我幹嘛這樣愛你呀?問題就出在我愛你太專一了。讓我們換一種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壞。以後我聽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滿誠意。

  在此之前,雨兒的一個表妹來京,投宿我家,正患著感冒,雨兒被傳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裏一凍,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來,她感到頭痛,腹痛,接著就發燒了。我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隻孩子的手。她的臉蛋和小手都燒得燙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會兒,又望我一會兒。

  “能這樣死就好了。”她歎息,問我:“有一天我們會這樣拉著手死去嗎?”

  “我們拉著手好好活。”

  “我隻是在想象中體驗一下。真愛你,沒想到我會這樣。”

  “我也沒想到。”

  “你還說我喜新厭舊嗎?”

  “戀愛那會兒,我真想過,沒準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沒準是你甩我。”

  “還沒準我們能慶祝金婚。”

  “能嗎?你都快四十了,我們結婚才一年半。”

  “我們從戀愛算起,已經九年了。”

  “喲,真的,都九年了,過得真快。”

  “我們誰也甩不了誰。有時候,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始終是兩個人。有時候,兩個人就生長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法再分開。”

  “昨天我真想離開你,不回來了。我走了,你傷心嗎?”

  “你會回來的。我們之間不會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見一個好人,跟了他,就不回來了。”

  “你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我隻好回來。想來想去,你還算一個好人。你是好人嗎?”

  “我不好,盡惹你生氣。”

  “昨夜你說你錯了,錯在哪裏?”

  “我不該和人調情。”

  “你不是說你沒有調情嗎?”

  “潛意識裏想調。”

  “有我,還不夠嗎?”

  “夠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沒夠。我已經想好了,以後我不會再管你。哪個姑娘愛給你打電話,就打吧。你愛跟哪個姑娘來往,就來往吧,怎麽都行。你有才氣,姑娘喜歡你,這是你該得的,我憑什麽不讓?隻要你愛我就行。如果不愛,我也沒有辦法。”

  我很感動,說不出話,隻是緊握她的滾燙的小手。這時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覺得我真是很愛小DADA。你愛嗎?”她撫摸著肚子,有點傷感地問我。

  當時我對她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還完全沒有切身之感,便用調侃的口氣打岔:“小DADA,這個世界不好,你出來幹嘛呀。”

  “小DADA出來和媽媽玩。”她露出孩子氣的笑容,臉頰上兩個小酒渦。隨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著兩條細腿,哪裏敵得過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來你把小DADA當人質。”

  “當時沒想到,我還以為我是把自己當人質呢。媽媽對不起小DADA。”她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是爸爸對不起媽媽。”我也嚴肅地說。

  三

  當我試圖追溯妞妞的病因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鏈,它有若幹清晰可辨的環節,仿佛隻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環,就可避免發生後來的災禍。我對自己說,要是雨兒的表妹沒有把感冒傳染給懷孕五個月的雨兒,要是四川姑娘沒有打來不合時宜的電話,要是雨兒和我互相寬容並不為此賭氣,要是她送急診不是遇到那個蠻橫的女醫生因而延誤治療,要是醫學博士沒有一再用X光對她作不必要的檢查……要是要是,隻要其中一個要是成立,妞妞就不會患上絕症,我們的生活就會完全改觀了。

  如此說來,妞妞是被一係列人性的弱點殺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壇上的一個無辜的犧牲。

  災禍往往有一個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處並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甚至也不是當時便讓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井。不,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土坷垃罷了。你根本沒有覺察你已經失足。你打了一個趔趄,然後又往前走了,卻不知不覺地走上了另一條道。在所謂決定命運的關頭,不會有一個聲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這是決定命運的關頭。直到你的命運已經鑄定,並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會在一種追憶中辨認出那個使你遺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處。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現代人常犯的一種錯誤呢?當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劇的原因歸於人類無意識中的一種本能時,他就犯了這種錯誤。我們已經習慣為一切悲劇指定責任者,通過審判人性來滿足自己的解釋欲。事實上,所謂因果之鏈至多隻是標記了我們投在存在表麵的極為狹窄的視野,而真實的原因卻往往隱藏在我們目力不及的無限廣闊的存在的深處。所以,從荷馬到埃斯庫羅斯的古希臘人從不奢望解釋,而寧願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劇的原因僅在於命運。

  然而,什麽是命運呢?命運這個概念豈不意味著拒絕一切因果性的解釋,麵對業已發生的災難,承認自己不具備解釋的能力和權利,隻有默默忍受的義務?命運是神的意誌的別名,對它既不能說不,又不能追問為什麽。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釋。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裏還是恨,怎麽能不恨嗬,有時候殺人的心都有,殺女醫生,殺醫學博士,殺自己,殺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賜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後,多少有一點兒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該蒙難,天才活該受苦,紅顏活該薄命。可是,一個小小的嬰兒,他嫉妒什麽?莫非他在天國寂寞到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惡作劇?

  你去告他,那個醫學博士,在國外他得賠償一大筆錢。可這是在中國。即使在國外,我也不告。錢怎能抵償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謊言,一個人死了就是死了,別人死不死已經和他沒有關係了。圍繞死人的折騰不過是活人之間的交易,隻使我厭煩。要複仇就自己動手,或者就寬容。

  我隻能寬容,這是我的命運。被我寬容的人終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諒他了。”

  “當然不。”

  “人家那樣做總有那樣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問問他是怎麽想的。”

  “聽說他是怕我得肺結核或肺癌,那樣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狀那麽典型,根本用不著照。”

  “那你說他是為什麽呢?”

  “就是沒法解釋,絕對沒法解釋。”

  “我來給你解釋——這是命。”

  “這等於沒有解釋。”

  “好吧,你給我解釋一下,你從來都讓我,為什麽偏偏那回要跟我僵著?”

  “你的表現也很異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過接了一個電話,你就那麽在乎。”

  “所以我說不要追究了,沒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誰都一反常態,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醫生不是醫生了,全都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支配著,好像非要出點什麽事。這就是命。”

  “信命隻是為了讓自己安心。”

  “也是對別人公正。”

  “我太想對他公正了,絞盡腦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種技術癖,見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別的什麽都不顧。”

  “弄清楚什麽,出院時問他拍片結果,他連片子還沒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這人健忘,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沒準是你記錯了,你這人多疑。”

  “算了,跟你說不通。”

  “當然說不通,因為這是命。命在那裏,誰跟命都說不通。”



第七章 要有光


     
 
  一

  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運行在無邊的黑暗中,渾渾噩噩,實在算不上是一個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開竅——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開了。”

  這是創世的開端。通過創造光,上帝開始了他的創造萬物的活動,從而使自己成為了一個上帝,即造物主。同時,也因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開,晝夜才發生交替,事物才顯示出差別,世界才成其為世界。

  上帝創世的最初靈感來自他對黑暗的厭倦和對光明的渴望,他親手造出的光又激起了他從事進一步創造的衝動。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發現了世界的美麗和自己的孤獨。於是,他又造各種生靈,最後造人,來和他一起賞看這光。

  所以,眾生都有眼睛,連小魚小鳥小螞蟻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雙黑亮美麗的大眼睛。令人感到神秘的是,這雙眼睛常常那樣專注地久久凝望空中某處,目光中略含驚訝,仿佛看見了一個常人看不見的世界。那個時候,她的白淨的小臉蛋便透出一股靈氣,如同一朵露珠晶瑩的小百合花在悠揚的搖籃曲樂聲中靜靜開放。也許,這樣一雙眼睛原本就不屬於塵世?

  於是,即使在她朝露一般短暫的生命中,這雙眼睛也隻是暫時屬於她,她注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牆死死罩住。

  小魚小鳥小螞蟻也有眼睛,妞妞卻沒有。

  人在憂愁時 ,走到窗戶邊極目遠眺,會獲得片刻解脫。妞妞長大了,她憂愁時的窗戶在哪裏呢?

  所以,在這個好人不免憂愁的世界上,妞妞注定長不大。

  妞妞已經回到那個看不見的世界裏去了,那雙神秘凝望的眼睛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塵世的天空,閃爍著悲傷而美麗的幽光。

  二

  上帝看光是好的。妞妞也看光是好的。她的生命,那短暫的一瞬間,如此欣喜而執拗地追逐光明。

  快滿月時,雨兒說,我們該鍛煉妞妞的視覺和智能了。這個年齡的嬰兒,視網膜發育正趨於完成,開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搖籃的上方懸掛了許多彩色氣球。我們哪裏想到,妞妞的視網膜上有腫瘤,使她的微弱的視力對此不可能有所反應了。那些氣球毫無生氣地懸掛了許多日子,始終未在妞妞的視野裏色彩繽紛起來。

  但是,妞妞會看光。她那麽喜歡看光。她滿月了,我們已經知道她的病了,天天帶她上醫院。每回乘車,她總是從我懷裏使勁仰起頭來,看車後窗的光亮,一路上這樣看了又看,樂此不疲。當我抱著她在住宅的走廊裏踱步時,她也總是抬起那雙烏黑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大玻璃窗外布滿霞光的一角天空。我往返轉身,她的小腦袋就立刻隨著掉轉方向,繼續凝望光亮,望著望著,咧嘴笑了,有時還發出一聲輕輕的歡呼。

  一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在她頭頂後方的天花板下懸著一盞吊燈。她抬起眼睛,朝燈的方向注視良久,接著,甜甜地笑了。仿佛回味無窮似的,她咧著小嘴,眯著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歡,笑出了聲。然後,又使勁抬眼看,又笑,又歡呼……

  其實,她看到的不過是普通的電燈罷了。可是,她那麽快樂,仿佛看到了難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對於她,這的確是一個新發現,她不僅看到了光,而且也許看到了形和色。世上有這麽一團桔黃色的圓形的光亮,這個世界多麽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裏,太好了!當她暫停看而自個兒笑了又笑時,她確實在回味,心中追想這一團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覺得有意思,於是遏製不住地要笑。

  從此以後,這盞吊燈成了她的快樂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這個位置上,她格外歡欣愛笑,並不時抬眼去看這團心愛的光。

  趕在失明之前,妞妞從一盞燈發現了一個曇花一現的美麗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後,我們天天給她洗澡。她喜歡洗澡。當初在母腹中,她就生活在水裏,水是她的故鄉,她不怕水。每回把她赤條條提在手裏,她自個兒就抬起雙腿,擺好入澡盆的姿勢。一到水裏,小身子立刻輕鬆舒展開來。

  洗完澡,把她裹在一條大毛巾裏,擱到床上。她的潔淨的小臉蛋神采奕奕。燈光下,合家圍著她,這是一天中最歡樂的時刻。

  “別看咱們有病,咱們還是那樣健康,是嗎?”雨兒一邊給她穿衣,一邊自豪地說。

  每天這個時候,妞妞活潑極了。她的確健康,飽滿的小身體裏充滿活力,飽脹的活力湧向四肢,驅使她歡快地舞動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床上,飛快地輪流伸出兩隻小手,在胸前造成一片歡騰。她不住地咿咿呀呀“說話”,啊啊歡喊。她還常常咧開沒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樣甜;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格格的笑聲,笑得那樣瘋。世上沒有人能抵抗一個嬰兒的笑,我們被她的笑聲帶入忘憂之鄉,也和她一起縱情歡笑。

  “真是愛煞人哪!”雨兒常常禁不住歎道。

  可是,當我們隨她一同歡笑,笑著笑著,便忽然瞥見了那不祥的“貓眼”……

  我站在窗前,俯視樓下,看見阿珍和雨兒推著童車,朝樓宅間那片小花園走去。她們帶妞妞去曬太陽了。

  雨兒的腳步是否有些遲疑?

  那片小花園是母親們的天下,她們喜歡帶孩子們去那裏,白天曬太陽,傍晚乘涼,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熟悉了。妞妞是這些嬰兒中年齡最小的,又長得可愛,每每招來好奇的圍觀。

  “這孩子的眼睛怎麽啦?”

  我仿佛聽見一聲驚問。不,我確實不止一次地聽見有人這麽驚問。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個證據,證明她像別的嬰兒一樣出來曬太陽和乘涼乃是一種僭越,因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經失去了目標和意義,因而也失去了權利。生下一個活不久的孩子,這不僅是一個災難,而且是一個失敗。因而我所感到的不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兒邊走邊和阿珍笑談著,談的一定也是有關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車裏,舞動著小手小腿,轉動著腦袋,東張西望,顯然為戶外的環境而歡欣。

  三

  事實上,我們從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經不是“貓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腫瘤了。六月下旬以來,我們眼睜睜看著左眼內病灶發生變化,以前隻在燈光下從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貓眼”現象,漸漸在任何光線下都能看到,有時還可依稀辨認腫瘤表麵的凸起。接著,腫瘤越來越清晰,我們眼睜睜看著它一天天擴大,腫瘤表麵顯露出密布的細小血管,靠鼻側的局部彌漫著絮狀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開始膨大凸出,常含淚水,眼瞼發紅。我們眼睜睜看著,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死亡的陰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妞,她依然活潑著,笑著,至多不過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難受的左眼罷了。

  一天晚上,來了三個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廳。他們一齊站起來,三顆腦袋形成一個包圍圈,把妞妞團團圍在中間,驚詫的目光匯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燈光下,腫瘤暴露無遺。妞妞在這包圍圈裏不安地扭動小腦袋。

  客人走後,雨兒痛哭失聲:“刺傷我了!像看一個怪物似的!我心裏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見!……”

  夜裏,雨兒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妞妞已經長大,上幼兒園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壓根兒沒有患病這回事。她暗自慶幸:原來虛驚一場。她哼著歌,去幼兒園接妞妞。老師正在教孩子們唱歌,她一眼就從孩子們中認出了妞妞。妞妞看見媽媽,立即離座,張開小手歡快地迎來,可是在半途突然停住了。這時候,歌聲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靜。隻見妞妞使勁兒揉眼睛,鬆開手,眼球從眶裏蹦了出來,掉在地上,直往外射濃汁。她撲過去,揀起來一看,滑膩膩的,是一條小小的死魚。

  炎熱的夏夜,密不透風的小屋,一小群狂信者正在打禪、持咒、發功。我們認識的一位氣功師自告奮勇替妞妞治病,後來感到自己功力不足,便特地把他的同道請來“組場”,一同替妞妞治病。妞妞被放在中央的地鋪上。她睡著了,但很快就醒了,吃驚地望著這些緊挨她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詞的人。她突然哭了起來。也許因為悶熱,也許因為驚嚇,她愈哭愈烈。當那個巫婆模樣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手掌急速敲擊她的頭頂和胳膊時,她哭得幾乎氣噎。“組場”結束後,她還哀哭良久。打她生下來,不曾見她這樣劇烈地大哭過。

  雨兒一直坐在妞妞身邊,緊握妞妞的小手。我看見她緊鎖眉頭,知道她忍無可忍,但仍竭力忍耐。我也是這樣。剛離開小屋,她就含淚道:

  “那個巫婆,手這麽重,妞妞怎麽受得了!”

  妞妞與所謂“佛家功”的緣份就此告終。

  不知是否巧合,在這次“組場”之後,妞妞的病立刻惡化了。從次日起,她哭鬧不安,精神委靡,不進飲食,時常昏睡。接著,三天三夜沒有睜眼,左眼瞼紅腫,流淚不止。

  在雙目緊閉三天三夜之後,這天夜裏,妞妞躺在小床上,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睜開一隻右眼,睜得大大的,明亮有神。但左眼皮紅腫得厲害,睜不開,呈一條縫。三天來一直悲苦的麵容,這時也顯安寧了。

  白天,她仍委靡,軟綿綿地依在大人懷裏,偶爾睜一下右眼,小手鬆弛著,不似往常緊攀大人的衣襟。

  又是深夜,我抱著她,在屋裏走動。她閉著雙眼,左眼皮腫得像核桃。忽然,右眼又睜開了,定定地望著我。睜了好幾回,都這麽凝望著我。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模樣似曾相識,使我想起她出生那天醫院走廊裏的一幕。厄運有時竟有如此可愛的預兆。

  那隻睜不開的眼睛裏正在完成一個可怕的轉變。醫生診斷,一是腫瘤在迅速增殖的同時大量壞死,造成無菌性炎症,二是眼壓升高,出現青光眼症狀。她一定很痛,常常皺著眉頭,緊閉雙目,扭動小身子,像一頭受傷的小動物那樣發出慘烈的嚎叫。

  此時此刻,她的確是一頭小動物,正在被一隻無形的手一刀刀宰割。她的痛苦沒有語言可以傳達,完全被封鎖在那弱小的軀體內。

  醫學所做的唯一事情是朝她眼裏滴幾滴降眼壓藥,朝她嘴裏灌幾匙消炎藥。

  炎症時起時伏。有一天,炎症暫時消退,妞妞忽然睜大兩隻眼睛,那隻左眼已經麵目全非,玻璃體渾濁,瞳孔消失,一隻灰朦朦的眼球泡在日夜不幹的淚水中。

  我看到了地獄。

  即使在這些烏雲密布的日子裏,妞妞的海灘依然有陽光燦爛的時辰。死神玩弄她於掌心之上,但隻要它稍稍鬆手,妞妞又發出了天使的笑。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軟綿綿地閉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體便突然恢複了生機。雲破天開,露出一小塊晴朗的藍天,她睜眼笑了。她的笑眼彎彎的,恰似破雲而出的月牙。

  雨兒給妞妞喂藥,在她脖子上墊一塊紗布,她立刻靈巧地抓起紗布朝地上一扔。再墊,再扔,屢試不爽。她知道墊紗布沒有好事。我們都笑了。她聽見我們笑,也咧嘴笑了。

  雨兒用小毛巾碰妞妞的嘴角,邊碰邊喊:“不給吃!不給吃!”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樣瘋,小身子拚命抖動。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裏送,喊道:“真好吃!真好吃!”她開懷大笑。當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時,她就斜眼注視著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真好吃”,就立刻報以大笑。

  由於腫瘤和炎症的發作,她事實上不能久笑,一久就眼痛難受,瞬息之間笑臉會變成哭臉。可是,她依然愛笑。逗她,觸摸她,和她說話,她都會大笑。有時她自個兒躺著,也會不住地笑,並且故意用她的笑來逗我們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們逗笑,她就笑得更歡了。她的笑純淨,明朗,甜美,沒有一絲陰影和苦澀。縱然臨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樣新鮮。身受她那樣的苦難,沒有一個成年人能夠像她那樣笑。成年人麵對死神也會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勁朝頭頂上方看,看得那樣專注,那樣陶醉。盡管她的渾濁的左眼已經全盲,右眼底也隱藏著腫瘤,她的雙眼依然轉動自如。她的澄澈的心從被漸漸封死的窗戶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勁看嗬看,被她看到的景象迷住了。於是,屋裏響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過一浪……

  我們守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愛模樣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麽?她的右眼,那給了她如許快樂的僅剩微弱視力的右眼,瞳孔中黃光一閃!我驚呼一聲,我的心痛哭起來。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四

  妞妞快半歲了,我想給她買一樣玩具。

  這時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僅餘光感,差不多是個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樣喜歡玩具。舉著絨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動,她從右眼上方看見晃動的影子,會伸手來抓抱,貼在臉蛋上,高興地笑。給她塑料搖鈴,她會握住把柄敏捷地搖動,賞聽響聲。可是,這些玩具都不理想,觸感好的搖不響,搖得響的觸感差。她的視覺漸趨消失,對世界的感知唯憑聽覺和觸覺,我想象應該有一種最佳結合這兩種感覺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場越來越具有現代氣派,裝潢講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櫃台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滿目,鮮豔的色彩,可愛的造型,憨態可掬的動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斷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這些玩具全是為有眼睛的孩子準備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種。

  滯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個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經被排除在這個燦爛的玩具世界之外了。這個世界使我感到壓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為妞妞哭泣,終於空著手走出最後一家商場。

  當我傷感地回到家裏時,妞妞在笑。她才不講究什麽樣的玩具呢,正玩著一隻奶嘴,不停地塞進嘴裏,咬住,又使勁拔出,發出啪啪的響聲,自個兒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讓人心疼。都說順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幾乎是帶著一種樂天知命的安祥承受著厄運。

  多少次,她睡著了,或者我們以為她睡著了,便放心在廳裏吃飯或做事。當我推門進屋,卻發現她早已醒來,睜大一雙近乎全盲的眼睛靜靜地躺著。沒人理她,她能這樣不聲不響躺很久,寂寞時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們湊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閃出笑意,活潑起來。

  事實上,癌症仍在悄悄發展,右眼內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導致眼壓升高。但她依然寧靜快樂,隻是看她時常舉起小手壓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適。她就這麽自己對付那不適,一聲不吭。她帶著這不適仍然不斷歡笑,而在笑得最歡時又會突然中止,小手飛快地捂住右眼。有時候,她把右手掌擱在臉上,一邊吮拇指,一邊按壓右眼。我撥開她的手,替她輕輕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聲地笑了起來。她要得實在不多嗬。在她很難受時,我們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覺得不笑掃人興,笑久又沒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聲叫喊起來,一聲又一聲,悠長,響亮,有力。不是歡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動物的嚎叫。她微皺著眉頭,兩隻小手時而一齊塞進嘴裏,時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達一點什麽。喊叫持續了十多分鍾。

  “妞妞是不平則鳴。”我說。

  “你是想說她向命運抗爭。”雨兒嘲笑我。

  “太準確了,我正找不到恰當的詞。”

  “我還不了解你爸爸?”

  “媽媽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會兒,妞妞又大聲喊叫,這回是歡喊了。

  “現在你爸爸該說這是生命的歡悅了。”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爽,妞妞生平頭一回穿上了長衣,長褲,襪子,鞋子。雨兒替她穿畢,來回端祥她,一臉的新鮮,說:“像變了個人,長大點兒了,多好玩呀。”

  她發育得很好,會坐也會站了。“來,咱們表演給爸爸看看。”雨兒興致勃勃,讓她仰臥在自己麵前,輕輕攙她雙手,一聲令下:“站起來。”她兩腳一使勁,就站了起來。又發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開雙臂,挺著腰板,高興地笑,似乎為自己掌握了一種新本領感到滿意。

  由於目盲,她學步較晚,而且始終走不利落。橫向運動不便,她就來垂直的,常常略彎著腰,揮動雙手,專心致誌地長時間地快速地雙腳並跳,邊跳邊笑,跳得極歡極入迷。

  “像踩了彈簧。”雨兒評論道。

  “有那麽機械?”我反駁。

  “對,再加上一臉的陶醉。”

  七個月的妞妞,已臨近開口言說的邊緣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轉過臉來,麵對我,微笑著,用小手抓我的臉,催促我說出後麵那個“歡”字。

  我抱她到窗戶邊,她抓住窗簾,朝嘴裏送。“妞妞,不能吃。”我奪下窗簾。她又送,我又邊說邊奪。她再抓住,想送,猶豫了,終於放下,揮揮手,身子一轉,示意我抱她離開。此後,隻要觸到窗簾,她就轉過身子,要求離開。

  每當有客人來,雨兒就興致勃勃地讓妞妞表演節目。

  “從前有個小妞妞,小妞妞有頭發,有小耳朵,有嘴巴,還有小腳丫……”

  按照雨兒的講述,妞妞依次摸頭發、耳朵、嘴、腳丫。一開始她摸耳朵老對不準位置,常常摸到後腦勺上去了。

  “小妞妞真聰明,會歡迎,你好,再見……”

  她依次拍手、招手、揮手。

  “媽媽真喜歡。故事講完了,謝謝大家。”

  她作揖。

  重複幾回後,雨兒剛開口,她就摸頭發了。故事才講一半,她已經依次做完了全套動作。

  “妞妞,你可真是可愛大全!”我笑說。

  但是,在表演完之後,我看見她把臉蛋埋在床褥上,小手捂著眼睛,久久地一動不動。

  她使勁揉右眼,把眼睛周圍的皮膚揉得一片紅。我俯身看,禁不住抽泣起來。她聽見我的聲音,把小手挪開,小嘴甜甜地咧開,爆發出了一聲燦爛的笑。

  妞妞躺在床上,自個兒靜靜玩了兩個多小時。她睜大眼,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時換手和調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專心。病眼不適時,她就用手捂一會兒,然後接著玩。

  我走到她的頭頂方向,輕輕發聲。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著,仰起頭笑了。她悄沒聲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轉動脖子,笑盈盈四顧,仿佛在向人們表達她的滿意和快樂。

  她試圖朝我爬來,伸出雙手,但夠不著,小手急切地探尋著,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趕緊湊近她,她歡笑著伸出兩隻小手,久久捧著我的臉。

  我和她說話,她回答了——用小手頻頻拍我的臉頰,撫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唇,又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裏。

  妞妞最親的人是爸爸媽媽,但是,即使在視力最好的時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見過他們。她一輩子沒有看見過和她朝夕相處的爸爸媽媽。在她心目中,爸爸媽媽是什麽樣子的呢?也許是一種聲調,一種氣息,貼在懷裏時的一種感覺,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動的一小片影子。

  當我抱著她時,她會臉朝我睜大眼睛,極認真地端祥我。她聞到我的氣息,聽到我的聲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對不上視線。由於聲音是從耳朵傳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兩側。有時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於是就對著我的臉久久地“凝視”,茫然的臉上露出一線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嬰兒的交際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媽媽的臉上小心觸摸著,一點一點地觸摸,臉上的表情極為專注。她是用身體而不僅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媽媽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親人的橋梁,使她實在地感覺到了親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學家說,觸覺是比視覺、聽覺等等更為本質的感覺。我相信這個論斷,因而也相信妞妞對爸爸媽媽有著最實在的感知。另一方麵呢,我發現父母對孩子的愛其實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著觸覺和嗅覺的快感。所以,譬如說,我才會抱妞妞上了癮,覺得她那胖乎乎、肉團團的小身體散發出的濃鬱的乳香味竟這麽芬芳,抱在懷裏骨肉相依的感覺竟這麽舒服。嬰兒的小手,這無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觸摸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對幼小生命的撫愛在這觸摸中獲得了回報,這觸摸未嚐不是另一種撫愛,是幼小生命對於逐漸衰老的生命的溫柔安慰。子不嫌母醜,小手不嫌棄爸爸媽媽臉上的皺紋。

  五

  早晨,妞妞醒來了。屋子裏很靜,似乎沒有人。已是秋天,氣溫宜人,光線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個兒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種不出聲的笑。她側著小身子,臉朝窗口的方向。每天這個時候,陽光照在窗戶上,她能比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輕鬆愉快地欣賞著這片光亮。

  身邊有了動靜,她知道是爸爸。 每當她長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來。她一醒,我們都像久別重逢一樣高興,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懷裏依然朝窗戶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戶邊,讓她看個夠。她發現那片光亮突然變得又大又亮,高興極了,咧開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個兒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來。

  “妞妞,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動地說。

  亮光是她的視覺世界裏的唯一客人,這客人給她帶來了如許快樂,招手一舉無疑是她對這位可愛客人的自發問候和感恩。

  聽了我的話,她招手招得更歡了。從此以後,隻要抱她到窗戶邊,或者隻要對她說“亮亮”,她就會揮動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裏那種驚訝的神情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可以追溯到醫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後來,這種神情越來越強烈。當她躺在床上時,她總是側身朝窗戶的方向,右眼睜得大極了,眼珠似乎要彈出,長久地瞪視著。我輕聲喚她,她眉毛微微一挑,不理睬,依舊瞪視著窗口。看得出來,她這樣瞪大眼有些吃力,時常舉手揉一揉右眼,然後繼續瞪視。

  如此執著,究竟是什麽使她吃驚?亮光和陰影。亮光越來越弱,陰影越來越濃。最後的亮光,永恒的陰影。她一定覺察到了世界正在發生可驚的變化。

  黃昏,樹木寂靜無聲,做著綠色的夢。妞妞在我的懷裏,有時看天,有時看我。

  天空和父親,這是一個多麽完整的世界。

  夜色漸漸濃鬱,隻剩下天邊一小條光帶,像一隻白帆船,在我的低語聲中輕輕搖晃。

  終於,白帆船也沉沒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吃驚地朝四周環顧。

  孩子,你在尋找什麽?

  爸爸在這裏,他還替你藏著一片永遠鮮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戶邊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頻頻揮動,小手掌一開一合,像在招手問候,又像在揮手告別。

  這天,她揮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急切,小手拚命地揮動,那麽用力,頻率極高。她的臉上有一種焦慮的表情,還不時發出一長串非常複雜的聲音,好像急於想說些什麽。

  妞妞在召喚亮亮。亮亮越來越暗淡,幾乎辨認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趨於消失,即將融為灰蒙蒙的一片。她喜歡亮亮,想讓亮亮知道她的喜歡,相信隻要使勁招手,亮亮就會回來。

  可是,亮亮愈走愈遠,一去不返了。

  “妞妞,亮亮你好!”她聽見爸爸對她說。

  不對,她知道亮亮沒有了。爸爸為什麽還這樣說呢?她垂頭靠在爸爸肩上,不再朝窗戶看,隻把小手敷衍地揮了一揮,表示她聽懂了爸爸的話。

  這是快滿一周歲的妞妞,她完全失明了,她的眼睛在強光直射下也不再有反應。有時她仍抬眼使勁朝上看,但再也找不到一線亮光了。

  我從此不再對她說起亮亮。世上已經沒有亮亮,亮亮死了。

  長餐桌上一隻大蛋糕,蛋糕中央一支大蠟燭,蠟燭四周許多大大小小的客人。今天是妞妞一周歲生日。

  醫生曾經斷定,妞妞隻能活半年至一年,現在她活滿了一周歲,雖然目盲,仍然健康活潑,這是一個勝利。這麽多客人光臨,就是來慶祝這一個勝利的。當然,另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她一輩子很可能隻有這一個生日了。

  “妞妞,吹!”客人紛紛熱心地鼓勵妞妞吹滅那支蠟燭。

  妞妞看不見蠟燭。她有一支小喇叭,每當有人吩咐她“吹”,她就把小喇叭吹響。現在小喇叭不在她手裏,所以她不明白要她做什麽,焦急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手奶油。一個三歲的小客人早已眼巴巴盯住大蛋糕,這時自告奮勇替妞妞完成了吹滅蠟燭的壯舉。

  “你們看,妞妞像不像波斯貓?”雨兒笑著問大家。

  妞妞在我懷裏,瞪著兩隻眼睛,左眼黃白色,右眼黑色,的確像。客人們笑了,但又仿佛覺得不該在這件事上開玩笑,馬上用話岔開。

  作為小主人,妞妞有義務表演節目。她不習慣聽嘈雜的人聲,有點兒疲倦。雨兒向客人宣布:“妞妞開始講故事。”她一聽便知是讓她表演兩個月來的老花樣,提不起興致,但她不想掃大家的興,敷衍了事地做完了全套動作。然後,飛快地把左手拇指塞進嘴裏,把腦袋靠到我肩上,表示她已經完成任務,有權休息了。

  客人們仍然在熱鬧著。我把妞妞抱進臥室,哄她睡覺,給她講波斯貓的故事。我告訴她,波斯貓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貓。

  可是,誰說妞妞瞎了?她依然在看。她常常瞪著那一雙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向一側上方凝視。這是一種內視,她的靈魂通過盲眼出色地傾聽,傾聽這曇花一現的世界上的動人的細微差別。當她這樣傾聽著的時候,她會時而笑一聲,仿佛想起了什麽,也許是很久以前看見過的一片光亮。

  她的小手也充滿看的渴望,觸摸就是她的看。她總是急切地觸摸著周圍的一切,比饑餓更急切。她幸福地彎下腰,那麽細致地撫摸床、桌椅、家具、門窗。地毯,無怨無尤地用小手探索世界,一寸一寸地丈量她的生命的疆界。

  誰說妞妞再也看不見光了?當她隨著樂曲歡快地舞動小胳膊小腿時,她那靈巧的小身子就是一道光。她的靈魂也必定是一片光明,要不她為什麽總是發出那樣亮堂的笑聲?

  在這個世界上,凡上帝創造的一切,決不會完全消亡。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妞妞是光的孩子,從光中來,又回到光中去了。

 



第八章 尋常的苦難(劄記之三)


     
 
  1

  迄今為止,關於苦難,我知道些什麽?我經曆過困頓、挫折、痛苦、失望,但不曾經曆過苦難。直到我身陷苦難中了,我才省悟這一點。可是,關於苦難,我仍然知道些什麽?

  苦難似乎是一個偉大的詞眼。在古典時代,苦難被頌揚為一種英雄業績,希臘人差不多是用“曆盡苦難”來定義英雄這個概念的。荷馬史詩的主人公之所以成其為英雄,就因為他是“曆盡苦難的奧德修”。在浪漫時代,苦難被頌揚為靈魂淨化的必由之路,“不知道苦難”差不多就是沒有靈魂的同義語。所以青年羅曼.羅蘭敢於以無比輕蔑的口吻寫道:“我們必須憐憫那些不知道苦難的人,假如真有那種可憐蟲的話!”

  這樣的苦難與我無緣。

  我的苦難沒有慰藉,也沒有補償。它不會給我帶來光榮和偉大。一個父親守著他的注定夭折的孩子,這個場景異乎尋常,但也極其平凡。我也許挺得住,也許挺不住,無論在哪種情形下,我都成不了英雄。我隻是一個忍受著人間平常苦難的普通人。一個人隻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麽浮誇,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麽做作。

  2

  不要對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縱然苦難真有淨化作用,我也寧要幸福。常識和本能都告訴我,歡樂比憂愁更有益於身體的保養,幸福比苦難更有益於精神的健康。

  縱然苦難已經臨頭,我已經身陷悲劇,我也無意奢談淨化,自許崇高。對人生的覺悟來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難然後開悟,慧根也未免太淺。我真正要留意的是在苦難中自衛,保護心靈的健康。我自知能夠超脫,倒是要防止過於看破,從此不能夠執著。

  縱然苦難終於把我壓垮,悲劇終於把我毀滅,我也隻好自認倒黴,無需有人來安慰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

  3

  西塞羅說:“不但幸運本身是盲目的,而且使享用它的人也成為盲目的。世上沒有比交好運的傻瓜更不可容忍的了。”

  這話說得很漂亮。不過,傻瓜不交好運,甚或交了惡運,是否就會不是傻瓜了呢?

  其實,人生在世,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難,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交好運就得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使他們變得深刻一些。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煉意誌,也可以摧垮意誌;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煉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能兼毀於兩者。

  4

  智慧使人對苦難更清醒也更敏感。一個智者往往對常人所不知的苦難也睜開著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體悟到日常苦難背後的深邃的悲劇含義。在這個意義上,智慧使人痛苦。

  正因為如此,中國的哲人說:“絕學無憂。”外國的哲人也設問:“為了能夠幸福,人最好是否對自己無知呢?”

  然而,由於智者有著比常人開闊得多的視野,進入他視界的苦難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個單獨的苦難所占據的相對位置卻也因此縮小了。常人容易被當下的苦難一葉障目,智者卻能夠恰當估計它與整個人生的關係。即使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由苦難的表象洞察人生悲劇的底蘊,但這種洞察也使他相對看輕了表象的重要性。

  由此可見,智慧對痛苦的關係是辯證的,它在使人感知痛苦的同時也使人超脫痛苦。

  5

  麵對社會悲劇,我們有理想、信念、正義感、崇高感支撐著我們,我們相信自己在精神上無比地優越於那迫害乃至毀滅我們的惡勢力,因此我們可以含笑受難,慷慨赴死。我們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這個劇場裏的觀眾全都渾渾噩噩,是非顛倒,我們仍有勇氣把戲演下去,演給我們心目中絕對清醒公正的觀眾看,我們稱這觀眾為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麵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麽呢?這裏沒有舞台,隻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隻是朝生暮死的眾生。任何人間理想都撫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災人禍麵前也談不上什麽正義感。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岩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麽慰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症……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麵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親手降下。我們憤怒,但無處泄憤。我們冤屈,但永無伸冤之日。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注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咬牙挺住。我們挺立在那裏,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尊嚴——人在大自然(=神=虛無)麵前的尊嚴。

  6

  我們總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生活將照常進行下去。

  然而,事實上遲早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打斷我們業已習慣的生活,總有一天我們的列車會突然翻出軌道。

  冥冥中仿佛有一支神筆,早已畫好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的地圖,隻有極少數人掌握或自以為掌握破讀這地圖的密碼。

  我不屬於預感敏銳的先知之列,但審慎使我對命運始終懷著一種不信任,何曾料到命運比我能夠想象的更其詭譎。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輕易相信明天。“天有不測風雲”——不測風雲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禍福”——旦夕禍福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任何人不可心存僥幸,把自己獨獨看做例外。我仍然讀不懂我的命運的地圖,但是,即使明天我的日內瓦沉入海底,我的維也納毀於火山,我也不會驚慌失色了。

  7

  身處一種曠日持久的災難之中,為了同這災難拉開一個心理距離,可以有種種辦法。樂觀者會盡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過天晴的未來,看到災難的暫時性,從而懷抱一種希望。悲觀者會盡量居高臨下地“俯視”災難,把它放在人生虛無的大背景下來看,看破人間禍福的無謂,從而產生一種超脫的心境。倘若我們既非樂觀的詩人,亦非悲觀的哲人,而隻是得過且過的普通人,我們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無意地掉頭不看眼前的災難,盡量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尚存的別的歡樂上,哪怕是些極瑣屑的歡樂,隻要我們還活著,這類歡樂是任何災難都不能把它們徹底消滅掉的。所有這些辦法,實質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們驕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麽辦呢?

  剩下的唯一辦法是忍。

  我們終於發現,忍受不可忍受的災難是人類的命運。接著我們又發現,隻要咬牙忍受,世上並無不可忍受的災難。

  8

  古人曾雲:忍為眾妙之門。事實上,對於人生種種不可躲避的災禍和不可改變的苦難,除了忍,別無他法。忍也不是什麽妙法,隻是非如此不可罷了。不忍又能怎樣?所謂超脫,不過是尋找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從而較能夠忍,並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徹的哲學解說都改變不了任何一個確鑿的災難事實。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並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無論怎麽看透,身受時還是得忍。

  當然,也有忍不了的時候,結果是肉體的崩潰——死亡,精神的崩潰——瘋狂,最糟則是人格的崩潰——從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毀於災難,就隻能忍。忍是一種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種自尊。以從容平靜的態度忍受人生最悲慘的厄運,這是處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9

  命運是一個沉重的詞,幸運兒是不會想到命運的,唯有身陷苦難時,我們心中才會奏響起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

  命運所提示的苦難常具三個特征:不可思議,令人感到神秘而又荒謬;不可違抗,如同出於神的意誌;不可輕視,擁有震撼乃至摧折人生根基的力量。

  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可改變的隻是對命運的態度。一則古斯拉夫祈禱文如此說:“主啊,請賜我力量去改變可以改變的事物,請賜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變的事物。”麵對命運,忍似乎是唯一法門。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隸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殺父娶母的可怕命運,但終未能逃脫,於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這個舉動既是對命運的無奈接受,又是對命運的憤怒抗議。他仿佛說:既然命運本身如此盲目,不受人的理性的指引,人要眼睛何用?從今以後,就讓命運領著我這個瞎子走吧,隻有作為一個瞎子,我才能跟從它。他的忍是英雄之忍。

  上帝為了考驗虔信的約伯,連連降災於他,毀掉了他的全部兒女、財產和他自己的健康。約伯雖然對此大惑不解,卻虔信如故,依然讚美上帝的仁慈。他的忍是奴隸的忍。

  “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太簡單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總是被領著也被拖著,抗爭著但終於不得不屈服。

  10

  由於世事無常,命運莫測,梭倫便說:“無人生前能稱幸福。”這差不多是古希臘人的共同看法。盡管俄狄浦斯的厄運是極其特殊的,索福克勒斯仍把它視為人類普遍命運的象征,讓歌隊唱道:“誰的幸福不是表麵現象,一會兒就消滅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

  確實,當我們回顧往事尋找幸福時,至多隻能找到一些斷片。一切幸福的故事都沒有結尾。它沒法有結尾。“運氣是鏡子,照得最明亮時便碎了。”不碎又怎麽樣?它會陳舊,暗淡,使人厭倦。一切幸福故事的結尾或是悲慘的,或是平庸的,所以被小說家刪去了。

  人死後就能稱幸福了嗎?針對梭倫的說法,亞裏士多德合乎邏輯地推論:對於死者來說,世俗意義上的命運仍是多變的,於是他將隨著子孫的興衰榮辱時而幸福,時而不幸了。蓋棺也不能論定。

  為了證明幸福的存在,哲學家們便重新定義幸福。語言是哲學家的魔杖,它能化有為無,也能無中生有。但是,此時此刻,所有這些討論未免太複雜了。

  一個苦難中的女人對於幸福的理解十分簡單:“現在我看別人,覺得誰都那麽幸福。”別人的孩子活著,我的孩子卻要死,幸福與不幸的界限涇渭分明。

  有一回,我做一個小手術,麻醉劑使我暫時失去了排尿功能,尿憋得極難受卻不能排出。這時候,當我聽到身旁有人暢快地嘩嘩排尿時,我確實覺得那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麽,世上還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們業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價值。在病人眼裏,健康是福。在受難者眼裏,平安是福。可是,在我們尚未失去它們時,我們卻並不引以為幸福。人心固重難而輕易,舍近而求遠,所以幸福是難的。

  11

  一個孩子患了絕症,她的父母曾經為此哭得死去活來。可是,此刻,她的母親眼睛盯著電視機,被一出喜劇小品逗得笑出了聲。孩子聽見媽媽笑,也笑了。她的父親坐在桌旁,一支煙,一杯茶,讀一本買了很久尚未開讀的書,享受著午後的寧靜。

  我心裏突然一驚。我為人們包括我自己對於苦難的冷漠感到震驚。

  我的女兒不久於人世了。隨後,無需太久,她的父母也會死去。歲月流逝,世代更替,總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災的小家庭將在世上消失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事情就這麽簡單。我為事情這麽簡單感到震驚。

  當我感到震驚時,我是抽身出來,做了一個旁觀者。對於人生的苦難,也是旁觀者清。隻要痛苦有間隙,而最後的結局尚未臨頭,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傷。倒是在旁觀者眼裏,苦難永遠直接呈現,一眼望到了頭。

  在一刹那間,我用旁觀者的眼光異乎尋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難,於是感到震驚。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樣?這種清醒除了絕望還能帶來什麽?那麽,冷漠豈非生命本能的一種自衛?

  對於一切悲慘的事情,包括我們自己的死,我們始終是又適應又不適應,有時悲觀有時達觀,時而清醒時而麻木,直到最後都是如此。說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適應力是驚人的,幾乎能夠在任何境遇中活著,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適應的。到死時,不適應也適應了,不適應也無可奈何了,不適應也死了。

  正是這一點使我感到分外震驚。

  12

  一個過程突然失去了目的,人會感到荒謬。荒謬是清醒的人的感覺。這個失去了目的的過程長久延續下去,人就會疲乏,麻木,而荒謬感也就被無聊感取代了,僅在某些清醒的片刻浮現出來。

  然而,什麽是無聊感呢?它豈不就是打著磕睡的荒謬感?

  表麵上一切正常,僅僅是表麵上。

  我們不可能持之以恒地為一個預知的災難結局悲傷。悲傷如同別的情緒一樣,也會疲勞,也需要休息。

  以旁觀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會想象他們無一日得安生,其實不然。因為,隻要想一想我們自己,誰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無聊感麻痹我們對於災難結局的注意力,阻斷我們的悲傷,驅使我們在眼前的過程中尋求消遣,從而疏通和保護了我們尚存的生命力。

  13

  習慣,疲倦,遺忘,生活瑣事……苦難有許多貌不驚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學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類和個人曆盡劫難而免於毀滅,各種哲學和宗教的安慰也無非是人類生存本能的自勉罷了。

  許多民族的宗教都規定了為死者哀悼的期限。其實,沒有這些規定,哀傷也不會無止境地延續下去。荷馬告訴我們,尼俄柏在她的七子七女被殺盡之後,也曾經停止慟哭,饑餓使她端起了飯碗。

  人都是得過且過,事到臨頭才真急。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來,隻要不死,好了傷疤又忘疼。最拗不過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產生的日常生活瑣事,正是這些瑣事分散了人對苦難的注意,使苦難者得以休養生息,走出淚穀。

  “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該忘就得忘,難道要記一輩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這一段對話,不禁微笑了。如果生命沒有這樣的自衛本能,人如何還能正常地生活,世上還怎會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來,天災人禍,留下過多少傷疤,如果一一記住它們的疼痛,人類早就失去了生存的興趣和勇氣。人類是在忘卻中前進的。

  14

  麵對苦難,我們可以用藝術、哲學、宗教的方式尋求安慰。在這三種場合,我們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從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離出來,立足於一個安全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看待苦難。

  藝術家自我對肉身說: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難,都隻是我的體驗。人生不過是我借造化之筆寫的一部大作品,沒有什麽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時也許寫得很投入,但我不會忘記,作品是作品,我是我,無論作品的某些章節多麽悲慘,我依然故我。

  哲學家自我對肉身說:我站在超越時空的最高處,看見了你所看不見的一切。我看見了你身後的世界,在那裏你不複存在,你生前是否受過苦還有何區別?在我無邊廣闊的視野裏,你的苦難稍縱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為之動心。

  宗教家自我對肉身說:你是卑賤的,注定受苦,而我將升入天國,永享福樂。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無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對苦難的貶低甚於不能忍受苦難,於是怒喊道:“我寧願絕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象都沉默下來了。

  15

  人生的終點是死,是空無,在終點找不到意義。於是我們隻好說:意義在於過程。

  可是,當過程也背叛我們的時候,我們又把眼光投向終點,安慰自己說:既然結局一樣,何必在乎過程?

  著眼於過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為背景,一切苦樂禍福的區別都無謂了。因此,當我們身在福中時,我們盡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敗壞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難臨頭,我們又盡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脫當下的苦難。

  生命連同它的快樂和痛苦都是虛幻的——這個觀念對於快樂是一個打擊,對於痛苦未嚐不是一個安慰。用終極的虛無淡化日常的苦難,用徹底的悲觀淨化塵世的哀傷,這也許是悲觀主義的智慧吧。

  然而,我終究是過程中人,除了過程一無所有,我不能不執著於過程。人生如夢,卻不是夢,誕生和死亡竟都沾滿著血汙,這血汙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回避得了的。

  16

  世上一切宗教和哲學中,佛教最徹悟人生的真相。它看破有,安於無,謂之空。

  西方人始終沒有達到空的境界。基督教執著於有,強以無為有。西方虛無主義求有不得,但不安於無,故充滿焦慮。

  流俗中的佛教已經與佛的本義南轅北轍。佛要破除對是非利害禍福的執著,俗眾卻要借佛的法力求是舍非,趨利避害,乞福去禍。佛以無製有,俗眾卻以有製有。佛以出世法斷禍福之因果,俗眾卻祈求以福補償禍,從而埋下新的禍根,永被因果所困。

  用佛理看我遭受的苦難,百惑皆消。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小生命,因緣送來,因緣帶走,何至於悲痛欲絕?我自己也隻是一個隨緣生滅的空相,如何執著得了?空空世界裏的一陣風,一片雲,聚散無常,笑什麽,哭什麽?

  然而,畢竟身在因緣之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來的。無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塵緣難斷。我自知太愛人生,難成正果,寧願受苦,不肯悟入空境。也許終我一生,佛隻是一門學問,不能成為我的信仰了。

  17

  愛是痛苦之源。愛得越深,痛苦也越烈。於是,佛指點滅苦之道:斷絕愛欲,看破紅塵。

  然而,我不能不愛,不願不愛。我的愛不理睬佛的教導。

  大愛者大痛苦,有的人肩負著大痛苦前行。小愛者小痛苦,有的人被小痛苦摧毀了。可見愛者必痛苦,痛苦者卻未必毀滅。

  佛的智慧把愛當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棄絕,扼殺生命的意誌。我的智慧把痛苦當作愛的必然結果而加以接受,化為生命的財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隻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18

  我設想,一個人隻要對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距離,始終堅持自己對它們的獨立性,在內心深處做到不動心,那麽,世上就沒有任何苦難能夠傷害他了。

  這個我愛得如癡如醉的女人要棄我而去了?好吧,讓我冷靜地想一想,在茫茫人海中,她與我的相遇純屬偶然,我們完全可能在不同的人群中漠不相幹地生活一輩子。既然如此,我有何必要為她的離去痛不欲生呢?

  我的某個親人快要死了?好吧,讓我冷靜地想一想,無論配偶、父母還是孩子,他們成為我的親人也都是純屬偶然,我完全可能同另一個人結婚,父母完全可能不生我,我完全可能不生這個孩子,如此等等。既然如此,我為喪失這樣偶然的一種關係而悲痛欲絕,豈不癡愚?

  這樣想時,除了直接施於我的肉體的打擊之外,一切皆成為身外遭遇,我就可以做到刀槍不入,風雨如磐了。

  可是,這樣想時,我也就成為一個沒有親人、沒有愛、沒有心的東西,不再是人,而是一塊石頭了。

  事實上,我哪裏做得到。到頭來我總發現,我所愛的人使我如此牽腸掛肚,我們之間的悲歡離合決非我的身外遭遇,而恰恰是我的生命的基本內容。除去它們,我的生命便成了一個空殼,我也就不複是我了。

  那麽,就讓我繼續為愛而受苦吧,也勝似做這樣一個任何苦難傷害不到的空殼。

  19

  黃昏,沿小河散步,看見情侶們依然纏綿,孕婦們依然安閑,牽著孩子小手的父母們依然快樂。正當災禍籠罩著我的時候,他們頭頂上的天空依然絢麗。在不幸者四周,生活在照常展開。

  當然,這是正常的。

  對於別人的痛苦,我們很容易藉移情作用而發生同情,有時候旁觀者的想象甚至會超過當事人的身受。但是,移情畢竟不是身受,所以真同情是很難的。

  我們最愛的還是自己,最怕的還是自己的死。於是我勉勵自己:就把我所愛的人的死當作我自己的死來對待吧,隻要我能懷著自尊平靜地麵對自己的死,也就能平靜地麵對這個悲劇了。可是,我立即發現,我的自尊包含著自欺,因為這終究不是我的死,我無法真正感受這個即將死去的小生命的可怕解體。如果我真做到了平靜,也隻是對另一個生命的疾苦業已麻木了而已。

  人們愛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絕症,注定要死,人們也就漸漸習慣了,終於理智地等待著那個日子的來臨。

  然而,否則又能怎樣呢?望著四周依然歡快生活著的人們,我對自己說:人類個體之間痛苦的不相通也許正是人類總體仍然快樂的前提。那麽,我的災難對於親近和不親近的人們的生活幾乎不發生任何影響,這就對了。

  20

  幸運者對別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僥幸:幸虧遭災的不是我!

  不幸者對別人的幸運或者羨慕,或者冷淡,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委屈:為何遭災的偏是我!

  不幸者對不幸者又會如何呢?

  一個喪子的母親獲悉另一個曾與她比鄰而居的母親不久後也喪了子,同病相憐的悲憫敵不過幸災樂禍的歡欣,她在屋子裏又笑又鬧,接著警覺到自己的失態,便大聲問道:“盡管我很同情她,但我還是感到高興,我不應該嗎?”

  可憐的女人,當然不應該。不幸者理應互相同情,要不你們還能從哪裏獲取同情呢?何況別人的苦難並不能消除你的苦難,她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難道能因此複活?

  不對,即使殺死她的孩子就能救活我的孩子,我也決不肯這樣做。但我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感到高興。我是一個壞女人嗎?

  你不是壞女人。我明白了,不幸者需要同伴。當我們獨自受難時,我們會感到不能忍受命運的不公正甚於不能忍受苦難的命運本身。相反,受難者人數的增加仿佛減輕了不公正的程度。我們對於個別人死於非命總是惋歎良久,對於成批殺人的戰爭卻往往無動於衷。仔細分析起來,同病相憐的實質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災樂禍。這當然是愚蠢的。不過,無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權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21

  我總是羞愧地躲開那些遭了不幸的人,因為我知道他們的悲傷不該受到攪擾,也因為一旦相見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對於我來說,沒有比向不幸者說同情話更難堪的了。

  現在,我自己遭到了不幸,那些和我性情相似的人也躲開了我。在這小心翼翼的回避背後,我能感覺到那一份體貼和窘迫。

  有一天,我把他們請到家裏。

  “什麽也不用說,或者隨便說些什麽。”我微笑著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漸漸活躍起來,說著平時關心的種種話題。

  送走他們後,我感到一陣輕鬆。我終於把他們在沉默中分擔的我的不幸全部收歸己有了。

 



第九章 妞妞小詞典


     
 
  一

  妞妞醒了。她側著臉,睜著眼,一動不動。陽光照在窗戶上,屋子裏很明亮。她是個小盲人,已經看不見這一切。但是,這無礙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謐的快樂。她靜靜躺著,品味著複蘇的愉悅,如同一朵花慢慢開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起來。

  孩子醒來的第一陣話語,恰似早晨的第一陣花香,多麽清甜。我常常虔誠地守在她的床邊,惟恐錯過這個珍貴的時刻。妞妞覺察到我在場,輕聲喚:“爸爸。”然後甜甜地笑了。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間,她感到高興。

  妞妞說話比較早。八個月,她會喊“爸爸”。九個月,會喊“媽媽”。一周歲,會自呼“妞妞”。一歲一個月,會說二、三十個詞,包括若幹雙音節和三音節詞。一歲二、三個月,會說包含二至四個詞的完整句子,會說“不”,因而能夠相當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了。一歲四個月,會準確地使用人稱代詞“你”、“我”、“他”和疑問代詞“誰”,幾乎能自由地表達她想表達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體現在語言中。”對妞妞來說,當代解釋學的這個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實的生存境況。她一無所有,隻有語言。生活在一個沒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裏,她從語言中聽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鮮豔的色彩,最生動的形象,最豐富的表情。每當她聽到一個新詞的時候,她是那樣興奮、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對語言的這種不尋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幾乎過耳不忘的記憶力。平時大人不經意說的話,她往往不知不覺地記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個被她掌握的詞都和她息息相關,牽動著她的情緒,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裏,詞不是概念,而是實體。她對詞的這種關切和敏感比她的語言能力更使我吃驚。

  我是一個貪婪的收藏家。從妞妞咿呀學語開始,我就時時守在她身邊,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揀起來,藏進我的保險櫃裏。在追蹤她的語言發展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所謂大人教孩子說話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方麵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對語言的感覺。對孩子來說,每一個新學會的詞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觸摸得汙跡斑斑、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詞,一旦經孩子咿呀學語的小嘴說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複活,重新閃放出了生命潔淨的光輝。

  就在妞妞視力趨於消失的時候,她的語言能力覺醒了,這使她的終被封死的屋宇透進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個詞,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戶。許多詞,許多窗戶。當我看到她越來越能夠自由地表達她的意思時,我確實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於常常忘記了她是一個盲人。也可以說,每一個詞是她的一盞燈,當她自得其樂地哼唱著“燈燈亮了,燈燈滅了”這支她喜歡的歌謠時,她確實是沉醉在她的萬家燈火的美麗世界中呢。

  一歲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經敞開許多窗戶,點亮許多明燈。她生活在這個被語言之光照亮的世界裏,自由快樂。我們走進她的歡聲笑語的屋宇,流連忘返。可是,就在這所屋宇被照得通體明亮之時,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隻活了十八個月。一歲半的妞妞,永遠閉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經沒有妞妞,沒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燈燈亮了,燈燈滅了……

  二

  親人們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詞典裏的第一個詞,並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個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個最賣力地巴結她的人,一個從她出生開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稱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會說的詞是爸爸,這並不稀奇。

  妞妞八個月。那些天裏她和我格外親,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嬌喚,迫不及待地朝我懷裏撲來。在她的嬌喚中,“爸”這個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許是無意的吧。可是我終於不能不相信了,隻要我抱她,往往一聲接一聲,一連十來聲,她喊我應,其樂無窮。

  若幹天後,雨兒抱著她,靠在沙發上。我進屋,她似有覺察,身子動了一下。雨兒問:“妞妞,爸爸在哪裏?”她朝兩邊張望。我剛從雨兒懷裏接過她,突然一聲清晰的“爸爸”脫口而出。接著又喊了一聲,格格笑了起來。

  聽到自己的孩子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聲“爸爸”,這感覺是異乎尋常的。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對你的父親資格的確認,麵對這個清純的時刻,再輝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裏甜得發緊,明白自己獲此寵賞實屬非份。

  “妞妞,花褲子是誰買的?”

  不管怎麽教她是媽媽買的,她的回答永遠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歡快起來,手舞足蹈,接著抓住我的手,一連喊了十幾聲“爸”。我怕她興奮不再睡,故意不應。她毫不氣餒,沒完沒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歡呼她的勝利。

  醒來後,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實在困極了,有點兒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說: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話音剛落,響起她的清晰嬌嫩的聲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緊緊摟在懷裏。她在我懷裏又連聲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邊總是回響著妞妞喊“爸”的嬌嫩的聲音。她一喊總是一長串,每天要喊一百聲,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湊近她,隻見她睜大一雙盲眼,炯炯有神。覺察到我,她眼中閃過笑意,說:“爸爸,小心肝。鏡,鏡!”說著伸手抓去我的眼鏡。我說:“真可愛。”她馬上接上:“喜歡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朧中,她臉朝我,仿佛在凝視,然後突然連聲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歡不喜歡爸爸?”我問。

  “喜歡,”她答,又斷斷續續說:“爸爸,喜歡爸爸。”

  她穩穩地站在大床上,我對她說:“喂,妞妞真棒!”她一邊笑喊:“不得了!”一邊朝我走來。我要去漱洗,說:“等一會兒。”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畢回來,學她:“找爸爸!”她隨即應道:“找到啦!”

  她連連唱:“給爸爸吃,給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說:“真香,真香。”她從容答:“給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著藥。她摸著了,說:“爸爸疼。”我問:“怎麽辦?”她答:“妞妞哭。”接著馬上說:“好爸爸。”

  “妞妞,媽媽抱,爸爸手疼。”雨兒說。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說。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讓她下來,她偏說:“上!”阿珍說:“你到爸爸身上

  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後來她在我身上眺,我喊疼,她說:“爸爸疼死了。”

  這些天她老說:“爸爸疼。”說著就伸出小手來摸我。打她的小屁股,問:“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說:“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發病,疼得無法入睡。我徹夜抱著她,在走廊裏徘徊。

  已是深夜,靜極了,我們沿著走廊來回走嗬走,父女倆都不吱一聲。她躺在我懷裏,睜大著眼,時而轉換一下視線,仿佛在深思著什麽。好久,她輕聲告訴我:“磕著了。”我說:“爸爸心疼妞妞。”她說:“心疼爸爸。”又過了好久,她仍用很輕的聲音說:“回家家聽音樂。”我抱她回屋,聽著音樂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靜。“磕著了,”她又告訴我。我說:“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說:“爸爸辦,辦好了。爸爸想辦法。”她相信爸爸永遠會有辦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而又無用的謊言。

  “找爸爸,找爸爸……”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妞妞的聲音,時而是歡快的,時而是哀切的,由遠及近,飄蕩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妞妞常說的一句話,一開始是遊戲,後來成了病中對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在夢中也說著這句話。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遠的哭聲,爸爸是永遠的疼痛。

  [媽媽]

  妞妞說話的興致似乎有起有伏。在會說“爸爸”之後,她有一陣子不愛開口了。然後 ,又一個詞在她的混沌語言中清晰起來。

  當然是“媽媽”這個詞。

  她在床上玩,拱著小屁股,竭力想爬,但還不會挪動手,一不小心,向一側翻倒,變成了仰臥。她真著急,嘴裏直嚷嚷。一會兒,她又趴著,說了一串又一串話,最清晰的便是“媽媽”,還有誰也聽不懂的非常複雜的音節。

  深夜,妞妞醒來了,把臉側向睡在她旁邊的媽媽,伸出一雙小手,一聲聲呼喚:“哦,哦!”

  這是四個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達和交流。輕聲對她說話,她會靜靜望著你,時而動動小嘴,似乎也想說什麽,時而發出一聲短促的呼應。她還經常“啊啊”獨語,顯然從自個兒發聲中獲得了快樂。

  雨兒摟著妞妞,彼此開始用沒有字符的聲調交談,你來我往,談得十分熱烈。她是一個和孩子說話的專家,擅長我所不懂的無字童語。她不像我,並不媽媽長媽媽短的。我相信這是妞妞喊“媽媽”比喊“爸爸”晚一個月的一個合理解釋。

  妞妞在床上翻滾,忽然自己玩起了組詞遊戲。這時她的詞典裏暫時還隻有“爸爸”和“媽媽”兩個詞。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媽媽!”她一定覺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癮。“PA”是什麽意思呢?我替她翻譯:破爸爸,胖媽媽。

  後來,妞妞真的特喜歡說“胖媽媽”,一遍遍大聲說,臉上往往還帶著狡滑的笑容,露出一種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兒對我說:“我真累,又瘦了好幾斤。”

  話音剛落,隻聽見妞妞大叫一聲:“胖媽媽!”

  她是否從媽媽的一串話中辨別出了“瘦”這個詞,並且知道“瘦”和“胖”是反義詞呢?當然不可能。由於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這個詞的含義。但我相信,她從我們常常對這個詞報以嘻笑而領會了它所具有的嘲謔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過來,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媽媽。”以前她摸到過媽媽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為凡肚子必是媽媽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對於妞妞來說,媽媽是更肉體的。她常常摸著媽媽的身體做語言練習:“頭發,鼻鼻,小嘴,丫丫……”她對我並不這樣,我身上使她感興趣的東西隻是一副眼鏡。

  這是雨兒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時年一歲三個月。

  雨兒:“從前有一隻貓,它的名字叫——”

  妞妞:“貓咪。”

  雨兒:“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兒:“有一天她們去花園——”

  妞妞:“玩。”

  雨兒:“花園裏有——”

  妞妞:“樹—草。”

  雨兒:“貓咪玩得真高興,它走丟了,妞妞——”

  妞妞進入角色了,瞪著盲眼,用焦急的聲調嚷道:“真著急!”

  雨兒:“她喊——”

  妞妞:“貓咪!貓咪!”

  雨兒:“貓咪聽見了,回答——”

  妞妞:“咪嗚,妞妞,咪嗚。”

  雨兒:“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兒:“她們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歡這個編故事的遊戲,每次講完,總是要求:“再講,再講!”於是重來一遍,仍然興致勃勃。

  妞妞躺在床上,她拉著雨兒的衣服說:“找媽媽,媽媽在這兒呢。”雨兒說:“寶貝。”她問:“幹嗎呀?” 雨兒坐起來,喂她吃西瓜。她吃得高興,突然說:“媽媽好。”

  後來,雨兒極困,把她放到床上,想走。她連連說:“媽媽壞!”

  阿珍說:“讓媽媽休息,媽媽太累了。”她說:“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媽媽身邊跳得歡。阿珍催她:“妞妞走。”她邊跳邊說:“不走,不走。”說著突然停止跳躍,爽快地大喊一聲:“走吧!”讓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兒拌嘴,對妞妞說:“爸爸不理媽媽了。”

  她喊起來:“理媽媽!”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裏,除我和雨兒外,阿珍便是最親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農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總是有說有笑,妞妞詞典裏的好些語匯來自她。在她麵前,妞妞又乖又淘氣,有時甚至是任性的。

  “妞妞,你很久沒有叫我啦。”阿珍對妞妞說。

  妞妞正躺在床上,這時便轉過身去,背朝阿珍。我看見她竊笑了一陣,然後,又轉過身來,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問:“妞妞,我叫什麽呀?”她認真地盯著阿珍,說:“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一下。”她嚷起來:“叫珍珍幹嗎呀!”

  阿珍在廚房做飯,讓妞妞坐在臥室的地毯上,說:“妞妞,不要動。”她立即答應:“妞妞坐好不動。”直到阿珍做完飯回屋,她果然一動不動地等著。

  阿珍準備喂飯,她自言自語∶ 吃——吃幹幹——珍珍喂——撒嬌——小心摔跤——坐好不動——梨,蘋果,誰愛吃呀,妞妞愛吃,珍珍愛吃……

  阿珍用手絹替她擦嘴,她抓過去,含一小角在唇間,說:“手絹,不咬,擦擦嘴。”

  阿珍喂飯時,她用玩具敲阿珍的胳膊,一邊說:“給妞妞吃,珍珍疼……”阿珍問:“誰幹的?”答:“當然是妞妞幹的羅。”語氣維妙維肖是阿珍平時逗她的腔調。阿珍假裝哭,她勸:“不哭。”阿珍說∶“偏哭。”她罵∶“瞎說八道。”

  “瞎說八道”是她常用來反擊阿珍的一句話,多半是因為阿珍常用這話逗她,她隻是給以還報罷了。

  阿珍要喂奶,妞妞說:“不喝奶奶。”阿珍說:“瞎說八道。”她反問:“誰瞎說八道?”

  阿珍在廚房裏幹活,和我開玩笑說:“你們家一個老壞蛋,一個小壞蛋。”妞妞正站在廚房門外的學步車裏自個兒玩,這時插話說:“瞎說八道!” 我問她:“珍珍壞不壞?”答:“壞,不理她!” 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理——理妞妞——講——聽懂。”

  她對阿珍可真有點唇槍舌劍的勁頭呢。

  洗澡時,她抓住毛巾不放。阿珍說:“妞妞,給我毛巾。”她答:“不給,不理你!”

  阿珍問:“妞妞,要不要媽媽抱?”答:“要。”雨兒抱她,她卻說:“不要。”阿珍說:“你騙人。”她說:“騙珍珍。”我追問:“妞妞騙誰?”回答仍是毫不含糊:“騙珍珍。”

  阿珍抱著她打電話,她不耐煩了,說::“不聽——不打電話。”

  阿珍不慎把水滴在她臉上了,她說:“下雨了。”阿珍說:“不是雨,是水。”她責問:“誰幹的?”

  [妞妞]

  妞妞剛滿一周歲。她躺在我的臂灣裏,合著眼。“爸爸最喜歡誰呀?最喜歡——”她忽然睜開眼,領會地一笑,笑得那樣甜,然後嬌嬌地說:“妞妞。”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自呼“妞妞”。

  自從她會自呼“妞妞”後,每次發病,她總是哭呼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一長串,仿佛知道哀憐自己似的。

  三樓人家養了一條狗,我抱她下樓,經過三樓時,她必說:“狗狗。”這些天她自我中心大發展,“妞妞”不離口,而且老把自己和狗聯在一起,老說“狗妞妞”。有一天,終於把“狗妞妞”的含義闡明了,說了一個相當完整的句子:“看妞妞狗狗。”意思很清楚,就是帶妞妞去看狗。

  她喜歡自造詞組:“雞蛋妞妞”,“小狗妞妞”……把她寵愛的東西和自己的名字聯在一起,以此將之占為己有。

  雨兒教了她許多歌謠,她都能填空說出每一句的尾詞。當她自言自語時,常常帶出歌謠中的詞句,還自己加以改造:“喔喔啼”,“眯眯笑哪”,“握握手——朋友妞妞”。

  飯後,我帶她外出。每回下樓梯,我們總要做數字填空遊戲,我從1數到10,其中故意空缺若幹數字,讓她填上。每當她填出最後一個數字10時,她總是那麽快活地笑起來,大聲歡呼:“10妞妞!”我誇她:“真棒!”她立刻自豪地補上一句:“聰明。”

  後來,她已能自己從1數到10,我誇她聰明,她表示讚同:“聰明妞妞。”我問:“誰聰明?”答:“妞妞。”

  阿珍逗她:“妞妞不香,不香。”她不滿地哼哼,喊道:“香!”阿珍說:“好,好,妞妞香。”她滿意了,不哼哼了。可是,吃飯時,她自己突然說:“臭妞妞!”

  半夜,她尿醒了,自言自語起來:“臭妞妞,好妞妞,胖媽媽!”說完就朝躺在大床上的媽媽爬去。

  我抱著她,故意罵一聲:“臭妞妞!”她扭了扭身子,又不滿地哼哼。我說:“好好,妞妞不臭,妞妞香。”她滿意了,小身子服帖了。

  是不是聲調引起的呢?我試著用罵人的聲調說:“好妞妞!”她沒有反應。我又用平穩的聲調說:“臭妞妞。”她立即哼哼抗議了,然後自己說:“香。”好像是領會了詞義的。

  看她低著頭專心玩的模樣,我忍不住說:“小寶貝,爸爸真喜歡。”她說:“小心肝。”我說:“小臭臭。”她說:“瞎說八道。”

  她一邊拉屎,一邊自言自語:“真臭,臭極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和拉屎之間的聯係。

  不過,她大約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床上,逐個點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就瀟灑地舉手輕輕一丟。“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盤不要了。”她說。給她一本書,她又是一丟,“啊”地叫一聲。我笑了,罵:“臭妞妞!”她接茬說:“臭妞妞臭死了!”

  雨兒和妞妞在床上玩,妞妞話語不斷。刮風了,下起了陣雨,我進屋關窗。妞妞覺察到,便朝我爬來,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不要出去,外麵冷。”雨兒囑咐。

  “出去!出去妞妞!”妞妞叫。

  “妞妞,跟媽媽在床上跳跳。”雨兒又說。

  “不跳妞妞!”

  她玩我的手表,說:“給爸爸。”我從她手裏取,她卻又不肯,嚷道:“不給妞妞!”於是我明白了她說的是倒裝句,“給爸爸”即“爸爸給”,“不給妞妞”即“妞妞不給”。

  我們爭著親她,邊親邊說:“再親一個。”她大笑著呼應:“再親!再親妞妞!寶貝妞妞!”

  問她:“妞妞乖不乖?”答:“乖極了,乖乖。”

  我抱她下樓,她一路歡語不斷。她下令:“去買西瓜,寶貝吃西瓜。”我問:“寶貝是誰?”答:“妞妞。”一會兒又想起來,告訴我:“寶貝是妞妞。爸爸疼,妞妞哭。”她知道爸爸疼她與她是寶貝之間的聯係。

  我準備喂她吃西瓜,雨兒怕她不消化,說:“寶貝不吃。”她喊:“寶貝吃!”我問:“吃什麽?”答:“吃瓜。”說完哈哈大笑。

  我第一回注意到妞妞明確使用第一人稱代詞,是在她一歲四個月時,比常規早了將近一年。

  她坐在地上,喊:“積木!”我拿給她,她說:“給我,給妞玩,給妞妞玩!”

  她知道了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我”就是妞妞。

  妞妞拿著那隻帶喇叭的搖鈴,說:“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陣歡呼。於是,握著這隻搖鈴,她做起定語練習來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鈴鐺,妞妞的房間。”其時她確實站在自己房間的床上。

  她拿著我的眼鏡,自個兒說:“給爸爸——謝謝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開響的玩具衝鋒槍,說:“大槍。”問:“要不要開響?”她喊:“不開,聽妞妞的!”接著說:“謝謝你合作。”

  三

  妞妞的世界

  [音樂]

  “音樂”是妞妞學會的第一個非重疊雙音節詞,“聽音樂”是她學會的第一個三音節詞。

  妞妞和音樂有一種緣份。早在開口言說之前很久,隻要聽到“音樂”這個詞,她便會立刻安靜下來,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們打開音響。

  她通常是不肯讓生人抱的。有一回,一個女友來我們家,抱起她,她又是號叫又是掙紮。“妞妞,聽音樂。”雨兒說。她平靜了,但仍然使勁向後挺身子,盡量拉開距離,瞪著眼,像在審視抱她的這個人。音樂聲起,女友隨樂曲跳動,她的身體很快服帖了,越來越親昵地偎進了女友懷裏。

  還有一回,她在我懷裏不安地躁動,身體不馴地朝後挺,腦袋和手一齊向地麵伸。我不明所以,就讓她伸,看她究竟要什麽。她忽拉又起身,撲在我懷裏,不滿地苦笑,哼叫,皺眉。如是者再三。我以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開錄音機!錄音機位置較低,每回抱著她開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身體朝地麵使勁的動作來向我示意。

  “噢,妞妞,爸爸開錄音機,聽音樂。”我說。

  她果然馬上安靜了。抱著她在樂聲中跳舞,始終是她狀態最佳的時刻。她全身放鬆,臉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專注又陶醉,時而滿足地歎息,時而歡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隨音樂的節奏頻頻揮舞,小腿十分瀟灑地擺動。她的小身體那麽微妙地律動著,仿佛在指揮我跳舞。

  常給妞妞放一盤兒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從她會喊“爸”以來,每聽到“我要找我爸爸”這句歌詞,她就不斷喊“爸”。後來,隻要序曲一響,她就開始喊“爸”了,顯然聽懂了曲子。

  她是否還保留著對亮光的記憶呢?一聽“燈燈”、“亮亮”、“太陽”這些詞,又使勁招手。有一回,聽著歌曲,她突然揮手,原來是從歌詞中聽出了“太陽”這個詞。

  妞妞發病了,雙目緊閉,軟綿綿地依在我肩頭。

  “妞妞,聽不聽音樂?”我試探地問。

  她睜開了右眼,睜得大大的,說:“音樂。”

  我打開錄音機。樂聲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腦袋,睜著右眼,專心地聽,不住地喃喃自語:“音樂。”而這時她的左眼部又腫又亮,像一顆熟透的杏子,滲著水。有時候,她轉過臉來,使勁“瞧”我,突然喊一聲:“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氣,輕輕地拍我、撓我,仿佛在和我交流聽音樂的快樂。她真的笑了幾聲,很用力,但臉上沒有笑容。她實在喜歡音樂,音樂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給妞妞做放療。開始幾天,她眼瞼發紅,眼淚鼻涕不斷,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睜不開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淚糊了一臉。可是,隻要響起音樂,她便會歡快起來,硬是睜開被腫瘤和放療毀壞的眼睛,咧嘴笑出聲來。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經不是眼睛,裏麵充塞著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嗬,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麽純那麽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樂,喊叫著:“音樂!”迫不及待地撲向我,仿佛一分鍾也不能耽擱。於是,我抱起她,打開錄音機,合著樂曲起舞,進入一個令她最為愜意的天地。她頻頻揮手,喃喃自語,時而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時而滿足地輕聲歎息:“音樂。”

  深夜,她睡意朦朧,似將入睡。我悄悄關掉音量本來開得很小的錄音,她還是覺察了,立即怒喊:“音樂!”我隻好再打開。她受睡意折磨,頗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腦袋快伸出床外了。我關掉錄音,以示懲罰。她又抗議:“音樂!”阿珍說:“妞妞回來,給開音樂。”她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鄰居,盡量把音量開得小。她聽不見,便喊:“音樂!”我問:“來了沒有?”她有時聽見,就答“來了”,有時聽不見,就答“沒來”。音量畢竟太小,聽不見的時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達:“大點兒!”示意我把音量開大。

  她自個兒玩著,突然說:“奶!喝奶!快點!”果然餓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時,她說:“好聽極了。”我問:“什麽好聽?”答:“音樂。”接著命令:“下!音樂!”意思是把她放下,帶她開錄音機。聽著音樂,她輕輕歎息:“好聽。聽聽音樂,喜歡音樂,好聽極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沒了,沒了!”這時她正從籃子裏往外拿玩具,籃子裏還有玩具。阿珍說:“妞妞騙人,還有!”她仍喊:“沒了!”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音樂聲停止了。我這才悟到,她是指錄音帶快放完了,示意我們準備翻麵。果然,她接著說:“音樂沒了,找音樂。”我問:“怎麽辦?”她答:“辦!爸爸辦!”

  電視在播放廣告,樂曲和語白交替。她也交替著一會兒興高采烈地歡呼:“有音樂!”一會兒惋惜地歎道:“音樂沒了。”

  廣告播放完畢,接下來是新聞節目。她懊惱地說∶“聽聽音樂——音樂沒了——就是沒了——就是沒了嘛。”

  妞妞在我懷裏,錄音機播放著兒童歌曲。她點節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太有把握地換一盤磁帶,剛放序曲,她高興地喊道:“是《找爸爸》!”當然是的,她對音樂幾乎過耳不忘,新買回的磁帶,聽一、兩遍就能記住。每曲未完,她便預報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詞,還常常加以發揮:“調皮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對於她喜愛的歌,她會要求:“倒回來!”讓我倒帶重播,有的甚至連聽十幾遍才肯罷休。

  一會兒,她說:“換音樂。”我給換了一盤西洋進行曲。問她:“是不是這個?”她說:“要拍小手。”我又換《小手拍拍》,問:“是不是這個?”答:“是這個。”邊聽邊說:“真好聽,好聽極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覺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勁兒,她渴望說出她腦子裏的這句話。“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個兒又連貫地重複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著她讓媽媽給她彈琴,說:“彈一個《生日快樂》。”聽媽媽彈了一會兒,她又想回自己屋裏聽音樂,便向媽媽告別:“晚安!”

  然而,這個受她祝福的夜晚卻是多麽不安嗬。就在當天夜裏,她徹夜不眠,被突發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掙紮。從她整夜張開的嘴裏,我發現了可怕的異常腫塊,次日便被確診為癌症擴散。

  [外外]

  晚飯後,妞妞向我發出指令:去——門(出門)——走走——下(下樓梯)——外外。她要我帶她去戶外。

  出樓門,我問:“妞妞,去哪裏?”她答:“河。”那是離我家不遠的一條運河,我帶她去過一次。我問:“我們去花園,行嗎?”她說:“行。”我抱她向宅際花園走去,一路上她不斷地說“園”。

  “園裏有什麽?”

  答:花——草——樹——狗狗。她在花園裏曾經撫摸過一隻小吧兒狗。

  我給她摘一片樹葉,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這陌生的觸感。我說:“這是樹葉。”她重複:“葉。”不怕了,緊緊攥在手裏,一直帶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兒,我坐在床沿,她一點點蹭到我身邊,伸手摘去我的眼鏡,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沒有眼鏡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鏡還給我,勾住我的脖子,繼續發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裏轉悠。她不滿地哼哼,仍然說著“走”。

  “去哪裏?”我問。

  “去!”

  “去什麽地方?”

  “方!”

  終於,她說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聽到汽車馬達聲,她就說:“車。”可是,夜晚,當我抱著她在戶外散步,附近有一輛車啟動時,我問她:

  “妞妞,什麽響?”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響”聽作“香”了。她沒有看見過花,也未必聞過花香,一定是從大人的話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說的對,花是香的。”我誇獎她。

  每回帶她去戶外,一出樓門,她就不住地自語:“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麽?”我問。

  “人。”

  “還有什麽?”

  “人。”

  幾乎總這樣重複。我們沒有教過這個詞,僅僅給她講過故事:“從前有一家人……”可她對“人”卻有這麽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腦瓜裏,“人”究竟是什麽東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說話聲,是除爸爸媽媽和家裏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還有什麽?”我堅持問。

  她想了一會兒,說:“河。”

  “對了,有河。還有什麽?”

  她想不出來了。我提示:“樹。”她低聲重複,立即欣喜地大聲補充:“草!”

  妞妞說話越來越連貫了。她要求:“去外外。”一會兒又說:“聽音樂。”我問:“聽音樂還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說:“不聽音樂了,快點去。”

  我笑著罵她:“小搗亂!”她問:“為什麽?”

  阿珍在一旁說:“天黑了,下雨了。”她說:“想辦法。”

  戶外有風。“涼快嗎?”我問。她答:“涼快——舒服,舒服極了。”

  院子裏在演節目,許多人圍觀。我說:“他們幹嗎呀。”她應道:“幹嗎呀,討厭!”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問。“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對應起來,並表達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來時,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樹枝碰了一下。轉悠了半天,返回時,經過這個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樹枝。

  到了家門口,她說:“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進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說:“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驚奇她把副詞用得這麽準確。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裏散步。蟈蟈在叫,我問她:“什麽叫?”她遲疑了一下,答:“狗。”顯然她不熟悉這種聲音,或者說,不知道相關詞,於是作了一個自己明知沒有把握的判斷。她是熟悉狗的叫聲的,想必也知道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因為她總得給我一個回答呀。

  “不是狗,是蟲。”我說。

  “蟲。”她說,像往常一樣重複著這個新詞。

  白天,在公園裏,樹林裏響起一片蟬聲。我又問她什麽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蟲。”

  來到另一處樹林,樹上掛著鳥籠,鳥語婉囀。我再問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蟲叫。“妞妞,這是鳥。”我告訴她。此後,她一聽鳥叫就連連說“鳥”,一聽蟬鳴就連連說“蟲”,自豪地向我表明她會辨別。

  “妞妞,摸摸,這是什麽?”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樹。”

  幾步外,芍藥盛開。我抱她走去,邊說:“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麽。”

  她轉身扒在我肩頭,說:“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願摸。她對花瓣的那種濕潤柔軟的質地始終抱有戒心。

  一個普通的秋夜。

  深夜兩點,宅院裏樹影幢幢,涼氣襲人。四周靜極了,隻聽見一片蟲鳴聲。妞妞在我的懷裏,微皺著眉,目光閃爍,久久不作聲,似乎在沉思什麽。我也不作聲,低頭凝視著她。這真是我的女兒嗬,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兒,從她的神態,我感到一種無言的溝通。

  她終於開口了,用極輕的聲音說:“你聽,聽……”

  遠處依稀傳來急救車悠長尖銳的笛聲,然後又歸於寂靜。

  妞妞在我懷裏依然目光閃爍,若有所思。過了很久,她仿佛回來了,輕聲告訴我:“蟲,蟲。”

  “蟲叫好聽嗎?”我問。

  “好聽,好聽妞妞。”

  她確實回來了,開始不停地自言自語,說著:“蟲,蟲。”四周不同調子的蟲鳴聲此起彼伏。

  在一個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們沉浸在清涼的夜色中。我們醒著,而周圍的高樓都在沉睡,隻有上帝和我們同在。

  四

  詞與物

  [水—雨]

  古希臘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說∶萬物都從水中來。

  “水”是妞妞會說的第一個普通名詞。那時她剛滿一周歲,她的詞典上還隻有“爸爸”、“媽媽”、“妞妞”這三個詞。

  我到廚房開水龍頭。“妞妞,這是水。”她學:“水。”一會兒,我又抱她去,開水龍頭。她聽見水聲,立即說:“水。”她學會了一個新詞,那樣入迷,自個兒不斷地重複:“水,水……”

  有了相應的詞,她對水更感興趣了,洗臉時總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體會水是怎麽回事。可是,她怕水管裏流下的水,抱她去夠,她必定怯生生縮回小手。

  我帶她下樓,外麵下著雨,我在樓門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著了幾滴雨,趕緊縮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說,想了一想,補充說:“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種東西。

  水從天上來,那水是妞妞控製不了的。她看不見,也摸不著,不知它何時來,來自何方,所以對它滿懷疑慮。但她喜歡親近摸得著的水,置身於其中。洗澡時,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極了,連連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從澡盆裏出來可是一件難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絕。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擊,然後,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罵道:“討厭!他媽——的!”口氣是怒衝衝的,完全領會了這兩個詞的感情色彩。

  “爸爸帶你去外外。”我勸誘她。

  “不去!”

  “帶你聽聽音樂跳跳舞。”

  “不聽!”

  簡直一籌莫展。最後,阿珍說帶她去找小妹妹,她猶豫了一下,也許因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麽。乘她猶豫,終於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對水的各種聲響有極精細的分辨能力。

  抱她經過廚房門口,她忽然喊:“水開了!”一看,果然。聽見灌開水的聲音,又說:“水,是水開了。”

  廁所裏傳來衝馬桶的水聲。她說:“水,衝尿,臊極了。”一會兒,雨兒在廁所洗手,又傳來水聲,問她什麽響,答:“水,媽媽洗小手。”能區分不同的水聲尚可思議,不可思議的是她怎麽知道媽媽正在洗手,比親眼看見還真切。

  [窗—門—風]

  我抱著妞妞去開陽台的窗,一邊說:“爸爸開窗。”她重複:“窗。”一會兒,我抱她到走廊裏,她大約感覺到了開著的窗戶,不停地說“窗”。

  後來,她自己對“窗”和“窗口”作了區分。我忘了什麽時候對她說過“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開著的玻璃窗,說:“口,口,窗,窗—口。”但是,隻要摸到關閉著的窗戶,她仍然說“窗”,幾乎不會發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門旁,她說∶“門。”我把著她的手打開門,她說:“開門。”我把門關上,說:“妞妞開。”她立即把門拉開。開走廊門,迎麵一股風,她說:“風。”

  傳來狗叫聲。“小狗餓了,怎麽辦?”她想了想,答:“餓—飯。”

  起風了,走廊的門嘭的一聲。“妞妞,是什麽?”“風。”

  抱她到戶外,風真大。“風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說罷就把臉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裏有許多房間,有許多門。她看不見任何一扇門,卻知道每一扇門的位置。抱她在各個房間轉,她能分別說出“客廳”、“廚房”、“廁所”、“妞妞的房間”、“爸爸的房間”、“爺爺的房間”等,方位感極好,從不出差錯。

  [雷]

  雷聲隆隆。我怕嚇著妞妞,忙告訴她:“妞妞,這是雷。”

  “雷。”她跟著說,興致勃勃地重複了不下十遍。果然,憑借這個她掌握了的詞,雷聲已經屬於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聲,反倒要我帶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現在沒有,等一等。”

  後來,又響了一串雷,她立刻說:“雷。”

  “妞妞,告訴媽媽,剛才打什麽了?”

  “雷。”她很驕傲地回答。

  [信—書—紙—本—報紙]

  “信”也是妞妞最早學會的詞之一。有一天,我給她一個信封,告訴她:“這是信。”她不斷重複:“信。”以後,隻要給她信封或折疊的紙片,她就說:“信。”

  在我居住的小區,信件是由值班的電梯工負責分發的。抱妞妞出入電梯多了,她便知道了,隻要一進電梯,就朝電梯工喊∶“信,信。”可是,總有不來信的時候呀。好心的電梯工便準備了一些廢信封,免得讓她失望。

  後來,她的頭腦裏有了與“信”相關的成組的概念,能夠準確地區分“信”(信封)、“紙”(單張的紙片)、“書”(有一定厚度的書本)和“本”(雜誌一類較大較薄的本子)了,很少發生混淆。

  接著又知道了“報紙”。她以親自從電梯取回報紙為榮,她總是舉著報紙,自豪地告訴人們:“妞妞拿報紙回來了。”

  [玩具之類]

  這些詞無法歸類。對於妞妞來說,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邊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們統稱為玩具。

  這裏所舉的例子表明,妞妞對於語詞是多麽認真。

  很早的時候,妞妞玩一隻裝膠卷的圓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訴她這是“盒”,她記住了。以後,不論摸到什麽形狀、什麽質料的盒或盒形的東西,她都名之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門鎖,我教她:“鎖。”她跟著說了幾遍,然後,因為門鎖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後,摸到門鎖她必喊:“鎖—盒!鎖—盒!”

  她自己會給事物命名。在汽車裏,她站在座墊上四處摸索。摸著車窗的玻璃,她說:“玻—門。”摸著座後窗台上的一個蓋狀物,她說:“蓋。”摸著一個泡沫紙質的盒狀物,她說:“盒。”

  雨兒遞給她一隻塑料小瓶,說:“盒。”她糾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卻極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讓她自己玩。她坐著,腰板挺得直直的,麵前是一籃子玩具。“籃,”她說。從籃裏往外拿玩具,一邊自語:“車,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電話,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著玩具,報著名兒。那麵帶小鑔的手鼓,她說“鑔”,我一時不明白,教她說“鼓”,她自個兒重複了好一會兒。玩第二輪時,她拿到手鼓便說:“鑔—鼓”。我忽然明白了,“鑔”一定是雨兒或阿珍教她的,她不願放棄,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結合起來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財富,是不容丟棄的。

  籃裏有許多積木,她最不喜歡那兩塊三角形的,每次摸著就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興地重複:“角角。”知道了名稱,她興趣陡增,竟然愛不釋手了。我不止一次發現,一樣東西有了名稱,她便多半會對它產生濃厚的興趣。

  每當籃子空後,她就等我放進玩具,然後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這樣,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個兒玩了很久。她略微低著頭,眼睛盯著籃子,從側麵看去,幾乎要忘記她是個小盲人了。最後,終於玩厭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進籃子後,她拎翻籃子,把玩具統統倒出來,說:“倒了。”以此宣告遊戲結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隻會走會叫的電動狗,還有一隻不會走不會叫的絨毛貓。這是她喜歡的兩樣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後者是貓。電動狗壞了,我們買了一隻機製和形狀相似的電動貓,放在她手裏。

  “妞妞,這是什麽?”

  “狗。”她答。

  打開開關,電動貓動了,叫了。告訴她,這也是貓。她立即把手縮了回去,不敢再碰,因為它不符合她對貓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絕它為貓。

  她喜歡吃糖,可是,當我把一根棒糖塞進她手裏,告訴她這是糖時,她也縮回手拒絕吃了,因為它不符合她對糖的概念。

  阿珍在廚房裏做飯,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等阿珍回來。我趴在她麵前,她覺察了,伸手摸我的臉,摘走了我的眼鏡。

  “爸爸戴眼鏡。”她說。

  “對了,爸爸戴眼鏡。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鏡給爸爸,好嗎?”

  “不給!”

  “爸爸給妞妞拿妞妞的眼鏡,好嗎?”

  “不鏡!”

  她愛玩我的眼鏡,就是不喜歡特意給她買的玩具小眼鏡。

  前些天答應給她買手表,她老記著,常常突然提起:“走,買表去!”有位朋友便給她買了塊玩具電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說:“買手表。”我說:“叔叔不是給你買了嗎?”她說:“瞎說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認那塊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風鈴由許多玻璃片組成,妞妞拿在手裏,玻璃片叮叮當當,發出悅耳的聲音。

  “鈴。”她說。

  我暗暗驚奇,她以前從未接觸過類似的東西,隻玩過手搖塑料鈴,形狀和聲音完全不同,真不知她是怎樣由此及彼地推理出來的。

  她坐在那裏,低著頭,表情專注,小手極其急切又靈巧地把摸風鈴上的一片片玻璃。

  阿珍抱著她,發現她一隻腳光著。“妞妞,鞋呢?”“鞋……妞妞拿在手裏。”一看,果真是。

  雨兒給我買了一雙新皮鞋。她坐在床上,撫摸其中一隻。雨兒問:“妞妞,什麽?”沒有回答。一再問,她始終沉默,隻是專心地撫摸。雨兒忍不住了,告訴她:“是鞋呀。”可是她依然沉默和撫摸。她無法把這麽一個龐然大物和自己穿的那麽小的鞋統一起來。我把另一隻鞋穿到腳上,伸給她,讓她摸。她摸到了我的腳髁和穿著的大鞋,終於承認了,說道:“鞋。”

  屋裏響著音樂。雨兒問:“音樂好聽嗎?”答:“告訴媽媽,好聽極了。”《生日快樂》過門有叫喚聲,她說:“哦哦,蟲叫。蟲蟲多極了,討厭極了。”有一支歌唱到“小小禮物”,她便向雨兒要“小小禮物”。雨兒把玩具一件件遞給她,她都不要,不承認是“小小禮物”。最後,雨兒拿一隻她從未玩過的麻編茶杯墊給她,她接受了,同時也就接受了一個命名。我悲哀地想,她對命名如此認真,而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和機會來糾正這個錯誤的命名了。

  [否定詞]

  剛剛學話的妞妞。

  “妞妞,渴不渴?”

  回答永遠是“渴”,哪怕並不渴。她不會說否定詞,永遠肯定,肯定一切。

  有一回,阿珍問妞妞:“行不行?”妞妞答:“行。”

  初學話時,她喜歡摹仿大人問話的尾詞。仍是這樣嗎?好像不是。因為打這以後,她表示同意就說“行”,不同意則不吱聲,或者背過臉去。

  半夜,妞妞醒來,我抱她。“娃娃,”她指示。雨兒小聲說:“不要給她拿,又該睡不著了。”她立即叫起來:“拿!拿!”

  她顯然是知道自己的意願的。

  妞妞一歲三個月。

  去醫院途中,在汽車裏,她突然心煩,要我帶她下車走路,不停地喊:“走,走!”雨兒哄她:“車在走呀。”她喊:“沒,沒!”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使用否定詞。

  十天後,她在澡盆裏。問她:“起不起?”答:“不起妞妞。”在我的印象中,這大約是她第一次使用“不”這個否定詞。

  雨兒喂她吃酸奶和餅幹,她更愛吃餅幹,酸奶送到她嘴邊,她叫:“吃幹!”吃飽了,說:“抱抱妞妞——要狗(玩具)——去外外。”雨兒想先把她拉了屎再走,她喊:“不拉!”

  遞給她一隻玩具喇叭,對她說∶“妞妞,吹一個。”她答:“不吹妞妞。”幾次要她吹,回答都是“不吹”。她果真不吹,隻是拿在手裏玩。

  準備喂藥,阿珍讓她躺在懷裏,她不幹,連說:“不喝妞妞。”我想起有一天喂藥,她是皺著眉頭乖乖地咽下了,我們以為萬事大吉,沒想到她等候了一會兒,便嚷起來:“糖!糖!”原來是帶著期待才乖乖地咽下那口藥的。於是安慰她:“吃了藥吃糖。”她答:“不吃糖妞妞。”阿珍仍要灌藥,她忙說:“抱抱妞妞,走!”阿珍終於又跳又按地把她放倒在懷裏了,她倒也乖乖地咽下了藥。然後,給她吃糖,她當真不想吃,說:“不吃糖。”

  自從學會說“不”,她能夠越來越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了。難怪哲學家們說,人的自由是從會說“不”的那一天開始的。

  她的雙腳並跳真是一絕,跳得那麽輕鬆、靈巧、陶醉,往往一跳就是一、二十分鍾,好幾百下,而且不喘一口氣。

  “妞妞,停一會兒吧。”阿珍看她出汗,勸道。

  “不行,停不好呢,不停。”她答,繼續跳下去。

  五

  1 尋找表達

  妞妞七個月。我把她舉起來,騎到我的脖子上,帶她到處轉悠,名曰“看世界”。這是她喜歡的一種遊戲。可是這回,當我像往常那樣舉起她,說:“妞妞,舉高高。”她卻亂蹬著兩條小腿,死不肯往我脖子上跨。我隻好放下她,一摸尿布,原來尿濕了,她是怕弄濕我的脖子。換了尿布再舉,她就高興地騎上了。

  妞妞一歲兩個月。雨兒困極了,一邊拍她,一邊自己睡著了。她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會兒,她連聲喊:“媽媽,媽媽。”雨兒聞聲醒來,看她,還在身邊安安靜靜地躺著。雨兒抱起妞妞,準備把尿,發現尿布裏兜著一包屎,這才恍然大悟妞妞為何喊她,喊完為何又躺著不動。

  妞妞一歲四個月。她躺在小床上,阿珍在廚房裏聽見她喊:“抱抱妞妞!”便趕緊過來,對她說:“來,珍珍抱。”她說:“不抱,拉臭!”阿珍說:“好吧,珍珍把妞妞拉臭。”她說:“不把,拉臭了!”一看,果然已經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歲四個月。我把她抱到沙發上,她俯躺著,腳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說:“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著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會兒,她終於找到了表達:“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歲五個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櫃子抽屜,雨兒坐在她身邊。“起!”她要求。雨兒把她扶起來。“媽媽起!”她明確她的要求。雨兒把她抱起來。我們誇她聰明。她聽見我的聲音,要我抱,然後下令:“走!”我問:“去哪裏?”答:“去找抽屜。”我抱她到抽屜邊,剛坐下,她立即說:“起!爸爸起!”原來是故意要重演剛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聰明。

  2 詞趣

  一個朋友和我討論哲學問題,我們爭論起來,我談自己的看法,剛說完,妞妞發表意見了,拖長音調說:“是——呀!”說畢自個兒大笑起來。

  我抱妞妞站在樓前空地上。有人從三樓窗口探頭朝下麵喊道:“小梅,別拿了,我們自己去。”

  妞妞哼起來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對一切都有反應,世上沒有不和她相關的事情。每一個她掌握了的詞都屬於她,不管從誰嘴裏說出來。

  “好吧,拿,我們拿。”我隻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歡快地雙腳並跳,嘴裏咿呀說個不停。我攙著她,一邊和客人們聊天。正說到妞妞和一個小洋人會麵時羞羞答答的模樣,她突然叫起來:“羞羞答答!羞羞答答!”邊叫邊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時雙腳仍跳躍著。她一定覺得這話逗人。她的笑極爽朗,極嘹亮,極痛快,完全放開,連續從她體內爆發出來,很像她媽媽。客人們都笑了。

  若幹天後,我逗她 :“媽媽是屁。”她笑了。我再說:“媽媽是——”她竊笑一小會兒,然後接上:“屁!”馬上加重語氣說:“媽媽是屁答答!”又一個生造的詞。她把“屁”和前幾天聽到的“羞羞答答”組合起來,想必是因為她覺得這兩個詞都具有可笑的性質。

  “是寫文章好,還是和妞妞玩好?”雨兒問我。

  妞妞立即搶著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沒羞!”

  她抗議:“哼——羞!羞!”

  “妞妞,我是誰?”

  答:“不是誰。”

  她喊:“小弟弟!”我說:“給你生一個。”她說:“快點!”我說:“快不了,得九個月。”她說:“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兒問我∶“你還不去睡,在這兒閉著眼睛幹嗎?”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說。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問。

  “知道。”妞妞答。

  “想什麽?”

  “想小許。”

  小許是住在樓下的一個姑娘。我說,妞妞真會開玩笑。我們一齊大笑,妞妞也大笑,邊笑邊跳邊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說:“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說:“不抱拉倒!”她反擊:“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壞蛋。”

  “不是小壞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屁。”

  她竊笑不語。

  我說:“妞妞叫——”她報我的名字。“爸爸叫——”她報她自己的名字。我糾正:“周靈子是妞妞。”她說:“知道!”

  她舉起玩具小熊,一鬆手,掉在地上。我揀給她,她一邊笑著說:“謝謝合作——謝謝妞妞合作。”一邊又舉起扔掉。我說:“真調皮!”她聽了轉頭四顧,臉上有一種含蓄的得意表情,接著放聲哈哈一笑。

  她邊說:“不吃手!”邊把兩隻手的食指一齊塞進嘴裏,對著我極為得意地笑了。

  “開大點!”她命令。我把音量擰大了點兒。“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電梯工給她報紙,她大聲說:“謝謝!”電梯工正高興,她接著喊:“謝謝妞妞!”電梯工一怔,隨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濕了褲子,懊惱地說:“他媽的!”

  她站在小屋的床上,阿珍抱起來,她不樂意,在阿珍懷裏掙紮。阿珍訓她:“你淘氣,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進停在屋門口的學步車裏。剛放下,隻聽見她氣憤地罵道:“他媽——的!”

  她午睡醒來,用手摸摸光腳丫,說:“鞋掉了。”想一想,又糾正:“襪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邊的阿珍,說:“拍拍妞妞睡覺覺。”又說:“珍珍愛妞妞。”阿珍逗她:“不 愛!”她罵:“他媽的!”玩著那隻襪子,自言自語:“不愛,不給,瞎說八道……”



第十章 紫色標記


     
 
  一

  我帶妞妞去醫院做CT掃描。掃描室是一座簡陋的水泥平台,中央有一口井。一個穿黑衣服的蒙麵修女把妞妞放進一隻鐵桶裏,然後吊到井下,置於一個密封裝置內。按照程序,妞妞將隨同這個裝置被傳送帶送往另一個出口。我趕緊奔向那個出口,一個猥瑣的小老頭把守著不讓我進,而我也不見妞妞出來。我突然想到,那個密封裝置在傳送過程中要經過冷熱處理,妞妞必死無疑。我知道自己受騙了,心急如焚,沒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這時我發現我是在一間停屍房裏,妞妞已經死了,擱在屍床上。她模樣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著,但已僵硬,像剝製的標本。雨兒穿著平時常穿的那件綠色鴨絨衣,正扒在妞妞的屍體上,握住僵硬的小手,傷心慟哭。她看見我走進,突然大聲尖笑,抓起身邊一隻鐵桶朝我甩來,我認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隻鐵桶。我也大笑著把鐵桶甩回。我們倆瘋狂大笑,互相對甩。周圍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熱鬧的孩子,我發現妞妞也在其中,站在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額上缺了一塊皮,淌著鮮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圍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時逃跑,她就會和屍床上的那個妞妞合為一體,一塊兒死去。同時我又惦著屍床上的妞妞,因為屍體一旦腐爛,我懷裏的妞妞也同樣會死掉。我就這樣跑幾步,又返回去看屍體,往返不已。屍體無可避免地腐爛了,我和雨兒哭成了一團。

  醒來後發現,我的淚水濕透了枕巾。妞妞嗬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兒從來不問天下事,這些天卻熱心地牽掛著海灣戰爭會不會打起來,這牽掛又和對妞妞的牽掛攪在了一起,幻入夢中——

  我們在伊拉克旅遊,打仗了,飛機狂轟爛炸,遊人四逃。空襲過後,我發現我已經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處找你們,在路邊看見一張布告,畫著你和妞妞的頭像,頭像上打了叉叉。這表明你們已經被捕並判處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繼續奔走,見人就出示布告上的頭像,打聽你們的下落。一個士兵模樣的人看見布告,便隨手一指,我順著這方向望去,隻見一輛軍用卡車在馳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綁並排站在車上,正被押往刑場執行槍決。我拚命追趕,一心追上你們,和你們一同就義。

  “我真著急,生怕追不上你們。”

  “追上了沒有?”

  “快追上時,夢醒了。當時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心想總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結。”

  那個又髒又瘸的小老頭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條蛇從他手中滑脫,正向妞妞爬來。我急忙抱起妞妞,沒有看清蛇是否咬著了她。回到家裏,她的小臉蛋漸漸變青而透明。我把嘴貼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覺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睜開眼,天已蒙蒙亮。那邊屋裏傳來妞妞短促的哭聲,夾雜著雨兒的歎息。我一躍而起,推開那邊的屋門,卻發現妞妞好好地睡著。雨兒躺在妞妞身邊,睜大眼,質詢地望著我。

  我又推開門,屋裏黑著燈,沒有人,隻有妞妞。她大約醒了一會兒了,趴在床上,抬著腦袋,正嗚嗚地哭。我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裏。

  妞妞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五髒六腑,因為她輕易不哭,也因為她命太苦。

  這是除夕之夜,無數家庭聚在電視機前興高采烈地百無聊賴。我獨坐在黑屋子裏,懷裏是妞妞。她小手緊勾著我的脖子,小腦袋緊偎著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摟著她,也似睡非睡。在這朦朧中,我忽然異常清晰地感覺到歲月正飛快流逝,帶走妞妞,也帶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盡頭。我自己的喊聲把我驚醒:人生真是一個騙局!

  新年的鍾聲響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覺到沉重的打擊接二連三地落在我的頭顱上和臉上,但分不清是棍棒還是拳頭,好像兩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擊,隻覺得頭顱內翻江倒海,像打開了閘門一樣,鮮血從嘴和鼻孔湧出。恍惚中還感覺到,一種鐵器生生插進我的嘴裏,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彎曲的粗鐵條,建築工地上常見的那種。一顆門牙被撬落了,另一顆被撬斷,掛在牙齦上搖搖欲墜。還在打,血還在湧。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並無太大的恐懼或悲哀,主要的感覺是窩囊,完得太窩囊。

  一個春日的夜晚,我無端地倒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後是一堵斷牆,斷牆後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汙濁的市場。千裏之外,有我的那個正在遭災的小小的家,現在活著但很快會死去的女兒,明知徒勞卻仍然全神貫注地撫育著女兒的妻子。

  我倒在牆腳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個凶手,圍著我。燈光幽暗,我隻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臉。他們都很年輕,像是郊區的農民。那張露在微弱燈光中的臉不斷地用陝西話罵罵咧咧。他們的毆打和吆喝仿佛離我很遠很遠,此時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已被世界拋棄。我腦中閃現勞倫斯筆下的那個被黑人活活獻祭的騎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筆下的那個被柬埔寨流氓殺死的法國數學家。一個孤零零落在野蠻人手中的文明人隻好任憑宰割,沒有任何語言和法則可以解救他,甚至連恐懼和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當然,我不無遺憾地想到了雨兒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裏將失去父愛,這父愛對她是很寶貴的,雨兒將獨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後苦難,這負擔對她未免太沉重。不過,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臨頭時,人是很冷靜的,冷靜得不存絲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麽簡單的一件事,死簡化了一切,結局反正都一樣。

  然而,盜匪們終於住手了。他們開始搜身。收獲實在不大:一塊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錢。從我的褲袋裏搜出一包紅梅牌香煙。

  “你就抽紅梅?”一個暴徒不屑地問。

  “窮書生嘛。”

  “我們完全可以把你剮了,看你是個窮書生,饒了你。”

  “你們還算有點兒良心。”

  不知是在演戲,還是真動了惻隱之心,那個蹲在我左邊的家夥責備道:“幹嗎把他打成這樣?”接著要我把臉上的血擦掉,我沒帶手絹,他又讓右邊那個臉蛋暴露在燈光裏的家夥把自己的手絹給我。

  “你坐在這裏不準動,三十分鍾後再走。”

  他們跳上一輛出租車走了。

  其實,無需他們威脅,我也不想馬上起來。隻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牆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濕軟的泥地涼涼的,真舒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麵上,也曾體味到了這種冰涼的快感。那個時刻我心明如鏡,看清了周圍行人腳步匆匆的無謂。當一個人倒下的時候,他便獲得了一種新的眼光。

  自從妞妞出生以後,整整一年了,我沒有一日和她分離過。這次有一個方便的機會到西安,雨兒力勸我出來散散心,說好飛機往返,連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來了。沒想到大難未了,又遭此小禍。真的是小禍。人倒黴到了極點,也就懶得去和命運斤斤計較了。

  撥通了北京的長話,那頭是雨兒的聲音。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刻覺得自己不是孤兒了。聽說我被打掉了兩顆門牙,她驚叫一聲,隨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她想象不出,我沒有門牙是什麽模樣。她還讓妞妞從電話裏聽我的聲音,妞妞聽了高興得連聲歡呼“爸爸”。

  飛回北京,雨兒在機場接我。回家的車上,她溫情脈脈,春風滿麵,還不斷轉過頭來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裏,好像這件事整個兒是喜劇。她告訴我,阿珍聞訊評論道:“大哥就這兩顆門牙漂亮,還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們的反應令我心曠神怡。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個親嗬,撲到我的懷裏,緊緊摟著我的脖子,笑個沒完,喊爸爸喊個沒完。

  三

  妞妞死後,雨兒還常常念叨那位李氣功師,一再說他是好人。李的確是好人,他與我曾有一麵之緣,當他聽說妞妞的病時,便托人轉告我,說如果我真想救女兒,就該誠心誠意去找他。我們聞訊,立即抱著妞妞登門。

  李氣功師年屆中年,麵容和善。他見了妞妞,喜歡極了,連連說妞妞與他有緣,並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觀音身邊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災,但有貴人相助,可保無虞。當即他就點燃一支香,麵壁肅立於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詞。禱畢,他坐在椅子上,雙目微合,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成兩個圓圈,懸在胸前。

  “我看見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過,我也看見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術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我清清楚楚聽見一個來自三維世界之外的聲音告訴我∶無礙。”他睜開眼睛後平靜地說。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兒興奮地喊道。

  在場還有另一個氣功師,李的一個年輕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裏看了許久,然後發布驚人之言:“那是腫瘤嗎?不,那是她的業,從眼睛發出來。她在觀音身邊犯了錯誤,被罰到下界,這就是她的業。我看她的眼睛與眾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將來一定有特異功能。”

  歸途上,雨兒心情很好,笑著對我說:“妞妞真是不凡,帶爸爸媽媽遊曆奇境,進入四維空間。”

  李氣功師上門給妞妞治病。他念咒,焚香,對著一尊觀音瓷像默禱,然後一邊放大悲咒的錄音,一邊施行法術。在施行法術時,他讓在場的我、雨兒以及雨兒的母親也閉目靜坐。

  事畢,他問我們∶“你們看見了什麽?”

  雨兒說,她看見妞妞在笑,一邊徐徐從眼睛裏朝外扯著什麽東西。

  雨兒的母親說,她先後看見四個圖象∶黃瞳孔;許多黑點;白色的矩形;最後是水天一色。

  我什麽也沒有看見。

  “我知道你什麽也沒有看見。”李說,“她倆頭上都有光。你頭上沒有光,天目未開。”

  他說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見的東西∶“妞妞的病非同尋常,關係到一段因緣。她的左眼裏黑煙彌漫,其中盤著一條金色的小蛇。剛才我想把小蛇調出來燒死,馬上覺得我的左眼一陣劇痛。我知道不好,這小蛇非同小可,萬萬燒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請到東海,放了它一條生路。伯母看得是對的,看到了妞妞病的發展過程。白色的矩形是觀音,有觀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後看見的也是水天一色的大海。”

  接著,他攤開左手,把掌心對準妞妞的頭頂,給她發功。發功時,妞妞很不安。功畢,她安靜了,雨兒發現她的小臉蛋無比光潔,為前所未見,驚喜地歎道:“多像小童女!”

  可是,我的確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裏熄了燈,隻有窗外透進的微光,若明若暗。錄音機放著南無阿彌陀佛咒。我抱著已經入睡的妞妞,站著觀音瓷像前,突然淒涼地感到,麵對主宰命運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懷裏的小女兒是多麽弱小無助。

  那個四川人是氣功協會特邀來京的,據說功力極高,三天前向六百名企業家作示範表演,當場把一個病人的結石擊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擁下,他走到妞妞身邊掃了一眼,立即說:“左眼,圓形的瘤。”說罷,彎曲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

  我悄聲向他解釋,圓形是瞳孔的形狀,不是視網膜上腫瘤的形狀。他撇一撇嘴,臉露不快。

  然後,他左手端一碗水,右手蘸水在空中又劃又甩。片刻工夫,他再看妞妞,得意地說:“你們看,小了,小多了!還是有緣呀!”

  雨兒怯生生地問:“你看有希望嗎?”

  他嚷起來:“明明好多了,還說有希望嗎!”

  北京南城的一個獨門獨院裏住著一位老中醫,治癌很有名氣。一進門,但見滿牆錦旗字匾,都是他治愈的癌症病人敬獻的。桌上擺著病人登記冊,翻開看,多為慕名而來的海外華僑,足見名聲遠揚。

  老中醫是個和藹的老者,見了妞妞,不住地誇她長得可愛,然後說:“母細胞瘤,是吧?我開個方子,吃我幾副藥,瘤就慢慢縮小了,沒了。”

  接著他用拉家常的口氣說出了一個可驚的事實:兩年前他治好過一例這種病的患者!

  “得這種病的孩子都很聰明,”老中醫繼續拉家常,“那個孩子才兩歲,就能認幾百個字了。治好後,還常來我家玩,把我的葡萄幹都吃啦。”

  “我們這孩子是不是很嚴重?”雨兒擔心地問。

  “有什麽嚴重的?那個孩子更嚴重,兩隻眼睛都是貓眼,腫瘤覆蓋了一半。”

  “現在那孩子在哪裏?”我問。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閑談中知道,老中醫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學學西醫,畢業後又師從某名醫學中醫。

  “中醫理論是胡說八道,中草藥是好東西。”他如此總結自己的經驗。

  此公好像胸中頗有見識,談吐不俗。對於妞妞的病,他至少說了些在行的話。多少天來,雨兒臉上第一回有了笑容。

  妞妞病情穩定,雨兒打電話向李氣功師報喜。李說他已經知道,他在自己家裏行法術時看見妞妞通體透明,左眼裏的黑煙已經消失,縮成了一個小黑點,說明病在好轉。他還說,他已在妞妞身上鋪滿了蓮花。

  北京某大學教師,新聞媒介譽為神醫,在京郊辦了一個氣功診所。他給妞妞望診,第一個判斷:“右眼有病。”第二個判斷:“智力也有問題。”第三個判斷:“神經係統、心血係統都有問題。”然後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別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顯然比右眼嚴重。

  我對妞妞的智力充滿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惡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氣功師說∶“別擔心,這是發功把病氣發了出來,證明病在好轉。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後的情形,看見她劄了兩個小刷把,正向觀音磕頭。她會活得好好的。”

  老中醫沉吟半晌∶“天氣太熱,暫時不要吃中藥了,等天涼再說。”

  各種氣功和中醫治愈絕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斷傳來,可望而不可即,奇跡永遠在別處。

  雨兒終於也失去了信心,罵道:“操,還是毛主席說得對,唯心主義最省力氣。”

  四

  妞妞睡在小床上,一直未醒。小床緊挨大床,其間用壘起的被子和枕頭阻隔著。屋子裏有一小會兒沒有人。當我再進屋時,發現她已醒來,自己越過了障礙,爬到大床上,正趴在被垛上哭。我趕緊把她抱起來。

  她軟軟地偎在我身上,雙手摟著我的脖子,病眼流著淚。我對她說:“爸爸心疼。”

  她仰起頭,應了一聲:“疼。”然後把臉湊近我的臉,分明在“看”我。由於湊得很近,她的小臉蛋仿佛拓寬了,五官清晰極了,眉宇間有一種既專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會兒,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見爸爸了嗎?”

  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掠過她的臉上,但她馬上又垂下頭,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發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閉著眼睛,不進飲食,扒在大人肩頭嗚咽不止。有時哭得渾身抽動,來回變換姿勢,卻擺脫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爾蹦出幾個她學會的詞:“發”,“水”,“信”,“飯”……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連成串。

  “妞妞疼,是嗎?媽媽還從來沒有這麽疼過呀……”我聽見雨兒對她說。

  六一兒童節,街上很熱鬧,父母們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帶他們出遊。我騎車穿過鬧市,到醫院去為我的女兒取藥。當別的孩子享受著節日的歡樂時,我的女兒正躺在病床上,經受著癌症的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麽藥啊,無非是止痛藥消炎藥之類,甚至不能真正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我當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難都絲毫無損人世間歡樂的總量。哪怕皇上駕崩,領袖逝世,黎民百姓該樂還是樂。一個小生命的病痛和毀滅,對於這個世界真是什麽也不算。可是,當我揣著這幾片治頭痛腦熱的藥片往回騎時,心中還是充滿委屈,仿佛受到了愚弄。滿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臉,妞妞正在一點點死去,我揣著幾片無用的藥片奔波其間,這世界是怎麽回事。

  我們決定給妞妞補過兒童節。這天風和日麗,我們帶著妞妞,沿小河朝公園走去。妞妞在我懷裏,把臉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這是什麽地方?”

  她頭不抬地回答:“河。”一會兒,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說:“草,草。”我在路邊折了一片草葉遞給她,她緊緊握在手裏。

  公園裏,夕陽無限美,西邊的湖麵和天空一片鮮紅。麵對這景色,我心中充滿哀愁。我該怎樣向我的女兒講述大自然色彩絢爛的故事呢?

  兒童樂園,形形色色的娛樂設施,孩子們在縱情嬉戲。雨兒抱著妞妞,坐在一條石凳上歇息,興奮地放眼環顧,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顯然被這歡樂氣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會兒,她的眼光暗淡了下來。

  我們來到一個娛樂設施前,那是兩個同心園,內圈是一口盛滿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張富有彈性的繃網。孩子們玩得多歡,一會兒在繃網上蹦跳,跳得老高,一會兒躍入大盆,深深埋進小球堆裏。

  雨兒癡癡地看著,我的耳旁響起她的聲音,宛如在說一個美麗的夢:“趕明兒我們給妞妞也做一個這樣的網,讓她在上麵跳。”

  “那她該高興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雙腳並跳時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裏始終攥著那片草葉,已經被她攥得皺巴巴了。

  出門前,雨兒給妞妞戴上粉紅色小絨帽,穿上粉紅色披風。妞妞靜睜杏眼,頗有風度地領受我們的誇獎。汽車裏,我輕輕扶著她,她穩穩地站在我的腿上,轉動腦袋,向前後左右車窗外張望,顯然對光亮和街上的聲響感到新奇。

  如果我們是帶妞妞去遊玩,該多快樂。可惜不是,一次次出門,都是朝醫院跑。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帶她到胡大夫那裏作一次B超檢查,不是查看病情有無好轉(絕無可能好轉),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發展。當然在發展,每次檢查,腫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實不查也知道,何苦來的,幹嗎要清醒地測量死亡的距離。

  妞妞在玩一張硬紙卡,紙角戳到了眼瞼,她馬上用小手捂住眼睛,沒有哼一聲。

  “妞妞真堅強。”我說。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談不上什麽堅強。”雨兒反駁。

  “人有天性,天性就是有不同……”我和她爭了起來。

  妞妞嫌煩,拚命揮動兩隻小手,哇哇叫著,表示抗議。

  “讓你一說,反正妞妞什麽都好。”阿珍把妞妞抱走後,雨兒對我說,“不過,現在她聽得懂我們的話了,我們說話得注意。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當她麵討論動不動手術,我說不動,動了也活不長,這以後她整整一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隻要說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讓我們說。”

  “我們立個規矩:當她麵不要再說她的病。”

  “一言為定。”

  “這幾天她老從睡夢裏哭醒,醒來還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好像有預感。”

  “嬰兒沒有這麽複雜吧?”

  “那可沒準,潛意識裏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神秘。”

  “妞妞是個小人精。”

  “也許嬰兒都是小人精,糊塗的是我們大人。我們滿以為能糊弄孩子,其實隻是糊弄了我們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說,給我表演妞妞吃東西的樣子,一邊津津有味地鼓動腮幫,一邊悠然自得地搖頭晃腦。

  “她愛享受,上午吃蛋羹,吃著吃著笑出聲來,噴了我一身。這可像你。”

  “她平時的神態倒像你,太像了,做什麽事都那麽專注。真是奇了,神態也會遺傳。她看不見你,沒法模仿。”

  “瞎子都是這種神態。”

  “你也是瞎子?”

  “我這人做什麽事都專心,目不旁視,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愛起人來也這樣,好像全世界就這一個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會愛得更專一。眼睛是一個壞向導。你看妞妞,摸那張折疊凳,彎著腰,順著次序,把凳子的正麵、棱角、邊沿、反麵和反麵的每個構件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那麽仔細,一邊摸,一邊口中還念念有詞,像在給摸到的每一樣東西命名。我們能這樣細心地對待一個人,一件東西?”

  “今天給她穿上花衣服,紮上小辮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樣了。”

  “也是女孩性情。那天阿珍喂她吃飯,阿珍坐著,她站著。每喂一口,她就把臉蛋伏在阿珍腿上一會兒,嗚嗚假哭,等阿珍撫摸她的小胳膊,然後抬起臉來再吃一口。還有一回,她和阿珍都坐在大床上,她為什麽事生阿珍的氣,背朝著阿珍,目光下垂,一動不動。阿珍求她,她就是不理。”

  “我拍她睡覺,她也總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睡覺。”

  “她這麽可愛,我們還是得想想辦法。這回發病,我以為是腫瘤穿破了角膜,幸虧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沒看見書上那張照片,腫瘤從眼裏穿出十幾公分,像一根香腸掛著。我們不能讓這樣惡心的事情在妞妞身上發生。”

  “有什麽辦法嗎?”

  “我想試一試,把‘天仙’膠囊的量增加一倍,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響她的胃口。”

  “你這是二重標準,一麵認定她必死,一麵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為你的藥能救她不死?你可真是浪漫啊。”

  “那就試一試放療吧,我問過胡大夫,她說放療可以促使腫瘤縮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長。”

  “給妞妞做放療,她能好嗎?”

  “好就別指望了,最多延長幾年生命吧。”

  “那我們還做不做?”

  “我就怕並發症。”

  “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

  五

  北京醫院放療科,來這裏求治的都是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癌症病人。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帶著紫色油墨的印記,標示出需要接受放療的區域。那些暴露在頭顱、臉頰、頸項等部位的標記格外引人注目。一個穿粉紅色長裙的少女,剃了光頭,光頭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紫色方框。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那個紫色方框畫在鼻粱正中,宛如小醜的化裝。

  在旁人眼裏,這個紫色標記不啻是死亡標記。可是,所有這些病人似乎都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命運,或者因相同的命運而緩解了個人的悲傷。所以,他們在走廊上或候診室裏三五成堆,互相交談著各自的病情,平靜得如同交談天氣和物價。

  在這些就診者裏,年齡最小的是一歲兩個月的妞妞。在她雙眼兩側的太陽穴上,畫著兩個醒目的紫色方框。這麽一個剛剛來到人世的鮮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來了她的同誌們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帶著這個標記在這裏出現,就會顯得自然多了。

  一個多月裏,每周五次,我們抱著妞妞到這裏來接受放療。當醫生第一次把這個紫色標記印在她臉上時,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裏,我用心給她洗臉,想把這個標記洗去。然而徒勞,隻要它稍稍變淡,第二天醫生就會給她重新印上。這個標記始終鮮明奪目,無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門一樣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無論我們抱她走到哪裏,人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個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療科主任一邊用油墨在妞妞的臉上畫記號,一邊告訴我們,她曾在大街上見到一個病孩,腫瘤垂掛幾乎及地,一個乞丐用他作乞討的工具。她免費收留了他,經過烤電,腫瘤縮回了眼內。不過,由於治療過晚,病孩還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談中從不說“放療”,隻說“烤電”,還說“烤烤電就舒服了”,說時帶著很親切的意味,給人一種溫暖無害的感覺,仿佛聞到了剛出爐的烤麵包的香味。

  給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藥水,她已入睡。但是,為了把她擺成所需要的姿勢,還是費了一些勁兒。一開始,主任讓人搬來一隻木盒,形似小棺材,是從前某個病孩的家長特意製作,用後棄留的。我們在木盒裏鋪上妞妞的被褥,一邊鋪,我一邊想到那個病孩一定已經死去,這隻為放療製作的木盒的真正含義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將死去,而我們如同那個病孩的家長一樣也必須經曆眼前這個步驟,就像執行一種死亡的預備儀式。然而,當我們試圖把已經入睡的妞妞安置在這個木盒裏時,她突然掙紮反抗,繼而大哭起來。我們隻好放棄這隻她所拒絕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療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夢中仍然不安動彈了一陣,但終於躺成所需要的正臥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後,低喊了聲:“快跑!”大家便跟隨她跑步從現場撤離。

  一次又一次,隻有妞妞獨自留在那間空曠的放療室裏。從熒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X射線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樣孤立無助,充滿淒涼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始終懸著一顆心。她稍一動彈,這顆心仿佛就要從喉嚨滾出。我怕輻射會照偏,怕她那沒有遮攔的小身子會從放療台上翻落。照射隻持續了幾分鍾,可是我覺得那麽漫長。照射一結束,我便飛奔回她身邊,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如同經曆了一回生離死別。

  北京醫院對麵有一個公園,放療期間,我們經常帶妞妞在那裏逗留,有時是放療前等她入睡,有時是放療後等車來接。

  這天放療完畢,我們又帶妞妞在公園裏玩。她大約感覺到了樹香、鳥鳴和新鮮的空氣,漸漸從治療的委靡中活潑起來。為了逗她高興,我抱著她沿小山坡的石階奔跑下來。她喜歡由此產生的快速的墜落感,那樣快活,格格大笑,還不停地喊叫:“跑,跑!”

  我們正這樣高興地嬉玩著,我聽見一個母親對她的孩子解釋道:“那是個瞎子,你沒看見她一隻眼睛全是白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懷裏的妞妞,臉上畫著紫色標記,由於輻射的傷害,睫毛已漸漸脫落,兩隻眼睛明顯縮小,模樣兒整個變了。我想起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樣,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窩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一件件摸索玩具,的確完全是盲人的神態了。

  六

  黃昏,我們從下榻的臥佛寺飯店出來,沿山間小道散步,在一片水泊旁停住了。這是櫻桃溝上遊的一個小水庫,堤壩一側有一個小平台。一年前,我們帶妞妞來玩,我和雨兒下水遊泳,阿珍帶著妞妞就坐在這個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療後不久,妞妞瘦了,臉色發黃,但病情穩定,精神很好。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出遠門,在外麵過夜。本來擔心她不適應陌生的環境,結果吃睡都順當,平安無事。她顯然喜歡野外,很興奮,在雨兒懷裏話語不斷,大用最高級,山穀林間回蕩著她的甜亮的嗓音:“舒服極了!”“好吃極了!”“好聽極了!”“好極了!”……

  雨兒指一指小平台,說:“真像夢一樣。”

  有兩個人在平台邊垂釣。我轉過身,把目光投向堤壩的另一側,那裏溝壑幽暗,綠蔭濃密。

  做完放療的日子,正值炎夏,天氣異常悶熱。夜裏,妞妞睡在鋪著涼席的大床上,枕著低溫藥枕,仍出汗不止。雨兒整夜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汗搖扇。我不停地用冰箱製作冰塊,一塊接一塊,盛在盆裏,放在她的頭側給她降溫。我的眼前出現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個少年沿著狹長的弄堂跑來,他隻穿褲叉,光著的胳膊上汗水淋漓,腳下的木屣踢踏踢踏響了一路。到了弄堂口的小店鋪,他急衝衝抓起公用電話的聽筒,那邊傳來他的一位消息靈通的同學的聲音,向他報告了他被北京大學哲學係錄取的消息。我看見這個少年朝我跑來,他的年輕的日子如同一片片枯葉飄落在他的身後,此刻他就在我的麵前汗流浹背地忙碌著。頃刻間,我忽然疑惑床上睡著的患了絕症的幼女同這個向我跑來的少年有什麽關係,她如何會是他的女兒。我也不明白我是誰,我身在何處。這時我的耳邊響起了雨兒憂心忡忡的話音∶

  “妞妞第一次發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這麽熱,不知道她能不能熬過。”

  這些日子裏,妞妞半夜總是從夢中大哭而醒,傷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嬌嫩的聲音在黑夜裏令人倍覺淒涼。

  她獨自在房裏,我在客廳,聽見她突然懊傷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什麽,什麽掉了?

  她一次次帶著焦急的表情喊道:“A-NA-XI-DI!”這句神秘的隱語究竟是什麽含義?

  為什麽她一聽到“小世界”這句歌詞就傷心大哭,哭得淚眼汪汪?我趕緊換磁帶,但她依然自言自語說著“小世界”,說著說著,又垂下眼簾,噘起小嘴,哀泣起來。在她的小腦瓜裏,“小世界”究竟是一個怎樣悲傷的世界?

  她常聽的磁帶中有一支兒童歌曲,前奏中有敲擊聲。每聽到這裏,她就不滿地抗議:“不敲門!”可是,敲門聲依然不止……

 



第十一章 無可選擇


     
 
  一

  妞妞死後,我心底時常翻起一股強烈的悔恨。我後悔沒有及早給妞妞動手術,否則她至少現在還活著,也許能活很久。她開朗,聰明,體質好,雖然盲了,照樣會活得快快樂樂的。

  悔恨的前提是假定有選擇的自由。一個人在可以作出正確選擇的情況下,卻作了錯誤的選擇,並且身受其禍,便會感到悔恨。如果無可選擇,即使禍害發生,感到的也不是悔恨,而隻是悲傷。悲傷麵對的是單純的事實,悔恨卻包含著複雜的推理,它在事情發生之後追溯其原因,審視過去的行為,設想別種可能性,而它的全部努力就在於證明已經發生的事情原是可以避免的。

  再進一步,當一個選擇的後果不僅關涉到自己,而且關涉到他人尤其是自己所愛的人的命運時,悔恨中必定還包含著內疚,並且被這內疚強化。內疚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對於選擇及其後果的倫理責任而感到的痛苦。如果隻是自食其果,與他人無幹,就隻會悔恨,不會內疚。

  我的情形正是這樣:因內疚而更悔恨,因悔恨而更悲傷。一個錯誤的選擇使我失去了妞妞,妞妞失去了生命。承受最悲慘後果的正是妞妞。我活著,妞妞卻死了。我對妞妞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不斷自問:為什麽一開始我沒有果斷地下決心給妞妞動手術呢?我竭力回想她的病確診那一瞬間我的真實想法。當時,眼科主任簽署了醫囑:“左眼摘除,右眼試行放療和冷凍。”然後讓我去向有關部門詢問,一個月的嬰兒能否承受住手術所必需的全身麻醉,以及能否承受住放療。我立刻到手術室找麻醉師,答複是肯定的。可是,我到此止步了,沒有接著向北京醫院詢問放療事宜。醫囑的執行被無限期地拖延了下來。

  為什麽呢?唯一的解釋是我並不當真想給妞妞做放療和手術。事實正是這樣!當我從麻醉師那裏返回時,我並未受到鼓舞,毋寧說我本來暗暗希望答複是否定的,使我得以免去選擇的煩惱。捫心自問,在確診那一瞬間,我的潛意識中已經作了放棄的決定。

  我說潛意識,倒不是為自己開脫。當時我並未意識到我作了這樣的決定。直到後來,當我不顧一切地癡戀這個小生命時,我才反省到一開始我對她的愛還遠未到不顧一切的地步。我是有所顧忌的。我不肯接受我有一個殘疾女兒的事實。小生命畢竟出世不久,放棄她似乎並非不可思議。在我內心深處回響著的是一個我自己沒有勇氣說出口甚至沒有勇氣諦聽的聲音:全或無!或者要一個十全十美的寧馨兒,或者一無所有!

  全或無——一個多麽簡明的公式,又是一個多麽幼稚的公式!在這個非此即彼的公式中,生命固有的缺陷、苦難、辛酸被一筆勾銷了。一個自命對人生有相當覺悟的人怎會有這等幼稚的信仰呢?“全”隻是理想,現實總是不“全”的,有缺陷的。凡不能接受這缺陷的,自己該歸於“無”,為什麽我仍在世上苟活?

  所以,全或無表麵上是一個多麽驕傲的公式,其實是一個多麽自私的公式。在這個貌似英雄氣概的公式中,我始終是出發點和中心,而一個有缺陷的小生命的生存權利卻被徹底剝奪了。它的直截了當的表達是:既然我得不到“全”,那麽就讓她“無”!更有甚者:讓她“無”,以成“全”我!結果,我活著,妞妞卻死了。

  那時我確實不懂得,一個殘疾的生命仍然可以有如許美麗,如許豐盈。隻是後來,妞妞已經成了一個小盲人,卻以她的失明使我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我以往的淺薄和自負,也看到了一個縱然有缺陷但依然美好生動的殘疾人世界。妞妞本來可以成為這個世界中出色的一員,是我把她擋在了這個世界的門外,擋在了一切世界的門外……

  悔恨是一種事後的聰明。在悔恨者眼裏,往事是一目了然的。他已經忘記了當初選擇時錯綜複雜的困境和另一種可能的選擇的惡果。此時此刻,已實現的這種選擇的惡果使他成了那種未實現的選擇的狂信者。他相信,如果允許他重新選擇,他將不會有絲毫猶豫。

  如果現在讓我選擇,我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給妞妞動手術。這是因為我親身經曆了不給她動手術的後果。但是,我沒有也不可能親身經曆給她動手術的後果了。選擇的困難在於,一個人永遠不可能依靠自身的經驗來對不同的選擇作比較。無論當時,還是事後,比較都是在想象中進行的。一旦作出一個選擇,即意味著排除了其餘一切可能的選擇,從而也排除了經驗它們的可能性。在作出選擇之後,選擇的困境絲毫沒有消除,遲早會轉化為反省的困境再度折磨我們。關於這一點,克爾凱郭爾說過一句很準確的話:“在反省的海洋上,我們無法向任何人呼救,因為每一個救生圈都是辯證的。”所以,當一個人麵臨不可逃脫的厄運時,無論他怎麽選擇,悔恨已是他的宿命。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這輕重怎麽衡量?隻要你取了,受了,那身受之害永遠是最重的!

  二

  摘自《眼科腫瘤》一書:“視網膜母細胞瘤約有10%病例為遺傳所致,屬顯性遺傳疾病,主要見於早發性雙側患者,預後不良。即使摘除雙眼,在30歲前仍有50%患其他癌症的概率。加上癌細胞未消滅幹淨導致的轉移的可能,放療造成的發生第二腫瘤的可能,這個概率還要增大。”

  來自某醫學權威的忠告:“不要動手術,活下來後患無窮,後悔也來不及!”

  一位眼科專家的答複:“冷凍和放療往往不能根治,試一試吧,不行就再做摘除手術。”

  各方朋友熟人紛紛報告見聞:某甲、某乙、某丙有一個孩子,也是患這種病,動了手術,無一例外都是活到二十幾歲死了。

  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我所麵臨的不是全或無、好或壞之間的選擇,甚至也不是最壞或次壞之間的選擇,而是要在兩個最壞之間作選擇:或者讓妞妞早早夭折,或者讓她在經受手術、失明、癌症複發之苦後仍在青少年時代夭折。既然都是最壞,選擇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你不作選擇,選擇被拖延下來了。你給這種拖延找到了一個表達,叫做順其自然。這當然是自欺,因為不作選擇已經是一種選擇,拖延意味著喪失手術機會,順其自然就是聽任疾病一點點發展並終於奪去妞妞的生命。

  這就是說,我實質上已經作了選擇:放棄手術,讓妞妞在命定的時刻死去。其實這是唯一正確的選擇。與其讓妞妞在懂得留戀生命時死去,還不如讓她在未諳世事時就離開人世。長痛不如短痛,好死勝過賴活。

  可是,這是另一種自欺,因為你事實上仍在逃避選擇。選擇是意誌的主動行為,而你的意誌卻始終是被動的。你甚至不曾真正拒絕選擇,因為斷然的拒絕也是意誌的主動行為,因而不失為也是一種選擇。選擇的兩難困境使你的意誌極度緊張而疲憊,把你置於毫無作為的被動狀態中了。

  凡是在命運重大關頭逃避選擇的人,自欺是必有的心態。他既不能承認自己放棄了選擇,因為他的命運處在千鈞一發之際,他必須相信他正在作出重大決定。他又不能承認自己已經作了選擇,因為他麵臨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險,他必須相信事情尚有回旋的餘地。他在不同的選擇之間遊移,甚至究竟是否作了選擇也始終是模棱兩可的,藉此保持一種自由的幻想,如果這幻想破滅,則保留向決定論撤退的權利。

  事實上,在逃避選擇的同時,你一直在為自己製造一種正在作出選擇的假象。

  例如,一開始,你拒絕手術的理由是暗懷一種僥幸∶難道萬分之一誤診的可能也沒有嗎?你對自己說∶既然上帝擲了一回骰子,把萬分之一的厄運降於我,那麽,現在讓我也擲一回骰子,把萬分之一的僥幸抓在手上。可惜的是,你抱著妞妞,跑了一家又一家醫院,求了一位又一位專家,診斷無情地一致,你的希望迅即破滅了。

  於是你又盼望奇跡。奇跡是苦難之子的夢幻,絕望者的希望。當科學無能為力時,人們隻好相信奇跡。你對自己說:醫學是落後的,生命是神秘的,所以奇跡是可能的。一個多月裏,當你帶著妞妞走遍大街小巷,到處尋訪氣功師和中醫師時,你便仿佛覺得自己正在試探一種比手術更可取的方案,盡管成功的希望極小,但一旦成功,就會出現奇跡,妞妞不但能保住生命,而且能保住眼睛了。

  隨著妞妞病情惡化,你不再相信奇跡,可是你仍然帶她尋訪氣功名師,並堅持給她服中藥,這又是為了什麽呢?原來,盡管希望已經破滅,自欺的需要依然存在。哪怕治療是無效的,你仍然需要維持一個正在治療的假象。你不能什麽事不做,坐等妞妞死。做著什麽事,就不是坐等了嗎?在感覺上似乎不完全是了。回過頭看,其實你一開始就在這樣自欺著了,隻是這種自欺被希望掩蓋著罷了。希望僅是自欺的浪漫形態,自欺還有其不浪漫的形態——習慣。當一個人不懷任何希望地延續著一個明知毫無意義的習慣時,他便如同強迫症患者一樣,仍是在以自欺的方式逃避現實。如果說希望的自欺是逃向未來,那麽,習慣的自欺就是逃向過去,試圖躲藏在一個曾經含有希望的行為之中。

  三

  給妞妞動手術始終是我的一個時隱時顯的念頭,在妞妞八個月時一度試圖付諸實現。

  某雜誌報導:上海癌症俱樂部裏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小時候患視網膜母細胞瘤,現雙目失明,但仍健康活潑。

  來自上海的電話:“我們去她家啦。她爸爸說,她三個月時就發現單眼病灶,立即摘除。十個月時,另一隻眼又出現病灶,用放療、中醫等方法保守治療,到三歲時近於失明,才又摘除。後來沒有作任何治療,至今安然無恙。小姑娘長得很漂亮,可活潑了,在家裏走動自如,假眼可以亂真,看不出是盲人。她在讀盲校,擅長朗誦,還在學英語,準備最近去美國上學。性格很開朗,她說,爸爸說她苦,有什麽苦呀,她一點也不覺得……”

  我大受鼓舞,得到消息後立即帶妞妞去做CT掃描。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妞妞睡著了,小小的身軀擺在鋪著白布的長長的檢查台上,沒有一絲生氣,像一具小屍體。檢查持續了二十分鍾,我一直守在她身邊。檢查結果表明,右眼腫瘤已經侵蝕到球壁外側。這意味著如果動手術,右眼必須做眶內容剜出術,妞妞將嚴重破相,而結果仍是凶多吉少。胡大夫沉吟良久,又一次規勸我們放棄手術。

  走出醫院,雨兒泣不成聲:“我們總是後悔!早動手術就好了。這麽可愛的小妞妞,今天上午我抱她,她貼我這麽緊……”

  可是,當我和她商量是否還動手術的問題時,她足夠冷靜:“我傾向不動,動了她還會死。”

  若幹天後的一個晚上,我抱著妞妞在鋼琴前坐下。我忽然想讓她玩玩鋼琴,看她有什麽反應,便把著她的小手按琴鍵。她注意到琴聲了,立刻自己用手敲打琴鍵。一開始,她敲打不力,琴未發聲,我就配合她的動作按琴鍵,使她以為是她敲出聲來的。她笑了,敲打得越來越有力,真敲出了聲。她興奮極了,一會兒敲打琴鍵,一會兒異常急切地撫摸鍵盤,直向上撫摸到打開的琴蓋,不停地大笑,還常常抬起頭來看燈,仿佛在尋找聲音的來源。

  我也極為興奮,立刻把雨兒叫來。雨兒見狀,脫口說道:“明天就去聯係住院!”

  在此之前,盡管CT掃描顯示腫瘤已向眼外侵潤,我仍不肯死心,已經悄悄開好了住院證。所以,第二天很順利就帶妞妞住進了醫院。

  讓我們在這裏停留一下。妞妞乍接觸鋼琴就表現出了不尋常的興趣,我們不妨假定這是音樂天賦的一個征兆。你在動不動手術的問題上猶豫了整整八個月,一發現這個征兆,就立即結束猶豫,豈不證明你事實上是把才能的價值置於生命的價值之上?如果一開始就有人擔保她將是一個音樂天才,你是否會不失時機地挽救她的生命?

  我當然懂得,才能僅是生命的一種可能性,唯有在生命的過程中才可得以展開。可是我還是這樣做了,我說不清楚……而且我仍然在猶豫……

  我仍然在猶豫。小小的病房裏四張床,母女倆擠在一張小床上。妞妞睡著了,小身子可憐地蜷屈著。我心中暗下賭注:鑒於腫瘤已擴散,手術難度很大,成功與否取決於執刀醫生的水平,那麽隻要請不到那位在眼外科領域負有盛名的眼科主任執刀,就仍然不動手術。

  我馬上找到眼科主任,向她提出請求。她十分冷淡,責備我下決心太晚,貽誤了手術時機,又說她不管病房,不能答應我的請求。

  我決定打退堂鼓。和雨兒一說,她也有此意。我們在病房裏靜候事態發展。一會兒,來了兩個年輕的女醫生。未待我們開口,她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開了。

  “都到眼外期了,還動什麽手術呀,動了也活不到五年。”

  “動了手術也是不死不活,你們有的是罪受,那時候想不要也不成了。”

  她們說,沒見過我們這樣的,到這地步還不死心。有的家長來就診,把孩子扔在門診處,自己一走了之。有的家長把病孩送到鄉下,花錢雇人照看和送終。她們勸我們也采取類似辦法,以免受精神折磨。

  我喃喃說:“我們要自己承受。”

  既然她們力主放棄手術,我們正好順水推舟,當天下午就叫出租車回家。斷了動手術的念,心裏反而平靜了,並無悲劇感,倒有喜劇感。妞妞精神也很好,一路上笑聲不斷。

  可是你的平靜多麽短暫嗬,因為你無法擺脫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術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後悔沒有及早手術。

  是的,懷著這深深的悔恨,我給眼科主任寫了一封信,請她最後一次認真考慮手術的可能性。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說,她與眼科病理專家商量,結論是:“現在即使右眼做眶內容剜出的大手術,亦難避免轉移而喪生,並不能延長生命,因此不主張手術。”幾乎與此同時,我曾托朋友請教天津一位眼眶內腫瘤權威,答複也來了:“百分之百不能救活,無必要動手術。”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注定要遺恨終生。

  接踵而來的一個消息在悔恨的天平上加了最後一個沉重的砝碼。拖延了整整一年的遺傳學檢查結果終於揭曉了,在妞妞和我們身上均未發現基因異常。當初不敢下決心手術,不正是怕妞妞的病是遺傳所致,因而後患無窮。不說了,不說了,一步步由不得我,一步步全是我自己走出。妞妞的生存權利被一係列偶然因素剝奪了,而使這些因素起作用的正是我自己。

  妞妞死後,我在報紙上讀到,上海那個十九歲的女孩已經順利地赴美國留學。

  公共汽車上,一個雙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站在車門口,微仰著臉,仿佛正在凝望遠方。盡管他的眼窩深陷,但是鼻梁輪廓端正,嘴唇線條細膩,神態十分高雅。雨兒示意我看他,悄聲讚道:“真美!”

  下車後,我說:“妞妞要是能長他這麽大,一定也很美。”

  雨兒忽然堅決地說:“不能讓她長大!”她提起做放療的那個穿粉紅色長裙的姑娘,接著說∶“妞妞長大了會比這姑娘更慘,她是個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現在她小,有我們的愛護,長大了不定怎麽受欺負呢。”

  在妞妞由生到死的整個過程中,雨兒所經曆的苦難決不比我少,但她的思路是一以貫之的,並不像我陷於反複的猶豫和悔恨之中。

  那麽,悔恨是否一種源於性格弱點的情感,而這種弱點在男人身上更為常見?

  我確實發現,在麵臨人生災難和重大抉擇的時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們同樣悲痛難當,但她們能夠不讓感情蒙蔽理智。這也許是因為,男人的理智是邏輯,與感情異質,容易在感情的衝擊下潰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覺,與感情同質,所以能夠在感情的洶湧中保持完好無損。

  也許可以說,男人站得高些,視野寬些,所以容易瞻前顧後,追悔往事,憂慮未來。但是,女人的狀態是更健康的,她們更貼近生命的自然之道。當男人為親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時,女人嘹亮地撫屍慟哭,然後利索地替屍體洗浴更衣,送親人踏上通往天國的路。

  四

  在孩子生下來之前,要是有人對我說:“你將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我一定會喊道:“不要,一萬個不要!”

  孩子生下來了,她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注定要瞎。我多麽愛她,但我心中仍有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勸導我:“這孩子不能留。”

  現在,孩子已經雙目失明。可是,如果再有人對我說:“這個盲女將跟隨你一輩子,你要終身照看她,伺候她,為她犧牲你的一切享樂和事業。”我該如何喜出望外,毫不遲疑地回答:“願意,一萬個願意!”

  孩子出生前,我想要一個十全十美的寧馨兒,我的所求是抽象的,隻是一串形容詞。孩子剛出生時,我的態度還多少是客觀的,實際上把她看作我可能有的孩子中的一個,一個普通名詞。隻是到了現在,她對於我才真正成了不可代替的專有名詞,不管她怎樣殘疾,我要的就是這一個。愛她愛得刻骨銘心了,就無論如何要救活她,絕對不能坐視她走向死亡。愛把我們的生命融為了一體,我不是為她考慮,她就是我,她的求生本能在我的軀體裏發出了不容置疑的呼喊。

  總是在同一個地點停住。然而,場景已經改變,岔路漸漸重合,選擇越來越沒有意義了。

  讓她瞎,還是讓她死?

  事實上,無論摘不摘除眼睛,她都必定失明。無論動不動手術,她都難保性命。

  死是可以想象的,因為我們人人都難逃一死。可是,我不能想象我的女兒被剜去雙眼,仍不免受盡病魔摧殘,最後悲慘地死去。與其讓這種特殊的厄運漸漸展示,還不如一下子接受人所共有的命運。

  不,我已經適應她的殘疾,卻不能適應她的死,那萬劫不複的永別。

  可是,她必瞎,她必死。

  既然上帝蓄意要奪去她的眼睛,就讓上帝自己動手吧,無需醫生代勞。既然醫生不能挽救她的生命,就讓醫生休息吧,且待上帝動作。

  再堅持一下,一切終將過去,連同我自己。

  五

  死亡如同一個卑鄙的陰謀,一步步向妞妞收緊羅網。人人知道這一點,惟獨妞妞自己不知道。看她如此毫無戒心,我時常會產生一種罪惡感。也許,從發現疾病那一天起,我一直無所作為,坐視疾病一點點奪去她的生命,實際上是充當了這場陰謀的同謀犯?

  是的,你是同謀犯。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無權替別人決定生死,哪怕那是自己的孩子。你麵臨的情況有些特殊,妞妞太小,她自己不能選擇,這個決定隻好由她的父母來作。可是,你真有這個代她選擇的權利嗎?

  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權利,但她自己又不能選擇,決定究竟由誰來作呢?

  盡一切可能挽救她,讓她活下去,活到她自己能作選擇的年齡。這是你義不容辭的義務。如果她長大了,有一天不堪目盲或疾病之苦,決定自殺,那是她的事情。這個決定應當留待她在經曆了一番人生之後由她自己來作,你無權提前推斷。

  不,那豈不更加殘忍?讓她在豆蔻年華遭遇死亡,其痛苦遠甚於幼年夭折!

  但是,死在渾然不知之時,死就不是不幸了嗎?或者說,與清醒的死相比,糊塗的死就是較小的不幸嗎?我們人人都注定要在某一天死去,並且多半不是無疾而終,而是病死,在病後死前將經曆一番肉體和精神的磨難。然而,有誰因此寧願趁早在睡夢中被不知不覺地殺死呢?

  再說,疾病的最後發作,嬰兒和成人一樣要遭受肉體上的痛苦。而且,我們沒有理由不設想,精神上的痛苦,那瀕死的恐懼,生命解體時突然墜入深淵的恐怖,嬰兒同樣會感受到,隻是說不出來而已,——成人也說不出來。

  最後,即使晚死要經受更多的痛苦,也不能得出晚死更加不幸的結論。用大限的眼光看,活長活短當然是一回事。但是這眼光在衡量一個具體生命時未免大而無當。站在一個具體生命的立場上看,早死總是更大的不幸。就算妞妞動了手術也活不長,譬如說隻能活二十年,你有什麽權利不讓她活滿這二十年,而是隻讓她活一年半呢?難道活到青春歲月不比幼年夭折更是一種人生?

  那個健壯的東北漢子躺在手術台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上手術台。醫生打開他的腹腔,把他的脾髒切下五分之四,移植到了他的兒子腹中。他的九歲的兒子從生下來就受著血友病的折磨,身體各個部位經常流血不止,九年來一直靠輸進這位父親的血活著。他不肯聽從醫生的勸告,放棄對患有不治之症的兒子的治療。現在,兒子生命垂危,唯一的希望寄於這個活體親屬脾移植手術。這是一個雙重的冒險,很可能他的兒子並不能因此獲救,而他自己卻死於手術引起的大出血。但是,他毅然躺到了手術台上。

  結果怎麽樣呢?十天後,他的胃發生大出血,被切除三分之一。一個月後,他的兒子死去。

  可是,他不後悔,因為他與死亡作了寧死不屈的鬥爭,而沒有做死亡的同謀犯。

  我是在妞妞死後讀到這個故事的。

  麵對死亡同謀犯的指控,我無言可辯。

  六

  人生有種種選擇。對於幸運兒來說,選擇是麵對諸多機會的主動進取。對於冒險家來說,選擇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對於苦難者來說,選擇卻是不可自拔的困境。

  山穀裏的路分成幾股,每一股都通往一座寶山,區別隻在於寶藏的多少。在這種情況下,我選路時也許頗費斟酌,也許不假思索,我的心情也許興奮,也許放鬆,都談不上選擇的困境。

  我站在懸崖上,對麵是一座寶山,中間隔著無底深淵。懸崖離寶山隻有一箭步之遙,如果縱身一躍,可能跳上寶山,也可能跌下深淵。在這種情況下,我也許冒險一試,也許轉身走開,仍然談不上選擇的困境。如果背後有追兵斷了我的退路,我不跳必死,跳有一半希望躍上對麵的山頭獲救,則我多半會跳。這已是一種困境,但不甚嚴重,選擇畢竟是容易的。

  我仍然站在懸崖上,背後是追兵,麵前是深淵,但並無可供我冒險一跳的另一座山。我要逃避追兵,就隻有葬身深淵。我若拒絕跳崖,就隻有死於追兵之手。這時我才真正陷入了兩難之境。

  由此可見,選擇的困境包含兩個要素:第一,選擇不可逃避;第二,可供選擇的方案均不能接受。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既不能逃避又無法進行的選擇。欲作選擇,進退維穀,欲不作選擇,又騎虎難下。由於諸方案在同等程度上不可接受,使選擇失去了實際意義。然而,不作選擇則意味著諸方案之一仍將自動實現。在這樣一種困境中,命運的概念便油然而生。由於選擇的權利是虛假的,人們就拒絕承擔選擇的義務,聽天由命,把選擇的困境還原為一種命定的厄運了。苦難者不再擺出選擇的誇張姿勢,寧願神情麻木地站在受難的高岡上,因為麻木就是他的本來麵目。

  大衛王獲罪上蒼,耶和華便命他在饑荒、瘟疫、戰禍三種災難中選擇一種。仁慈的耶和華並不直接降災於他,而是先把選擇作為一種更嚴厲的懲罰強加於他。選擇意味著責任,耶和華藉此把本該由他自己承擔的責任轉嫁給無辜的人類了。聰明的大衛王拒絕承擔這個責任,他說:“我很為難。我寧肯落在耶和華手裏,因為他有豐盛的憐憫,不願落在人手裏。”他用謙卑的奉順堵住了耶和華的嘴,巧妙地把選擇之球拋回給了耶和華,即拋回給了冥冥中的命運之神。於是,有著豐盛的憐憫的耶和華便降瘟疫於以色列國,使七萬人死於非命。當然,這七萬冤魂是沒有理由責備他們的國王的,因為這災禍乃是天命,而非大衛王的選擇。

  事實上,大衛王還是作了某種選擇,他不願落在人手裏,從而排除了戰禍。《聖經》以此諷刺人類的殘忍往往要超過無常的大自然。一個恰當的例子是《蘇菲的選擇》。法西斯匪徒抓住了一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孩子,決定當著她的麵殺死兩個孩子。在行刑前最後一刻,匪徒突然允許她留下其中一個孩子,命她作出選擇。她當然無法選擇。但這個選擇是不允許拒絕的,如果拒絕,兩個孩子都要被殺死。於是,選擇轉換成了這樣的形式:是喪失一個孩子,還是喪失兩個孩子?對於任何一個有清醒理智的人來說,在這兩者之中作出選擇都並不困難,保存一子總比兩子皆死要好一點。可是,選擇喪失一子的前提是必須決定喪失哪一個孩子,問題又回到了前麵的那個兩難選擇。這位母親出於本能死死抓住兩個孩子的小手,一個也不肯放棄。槍響了,兩個孩子應聲倒斃。可以想象,這位母親事後會悔恨不已,懊悔自己當時不夠冷靜,否則至少可以保住一個孩子了。事過境遷,她忘記了那個絕對無法選擇的困境。

  讓妞妞瞎,還是讓她死?一個父親的本能的反應是:不,都不!他緊緊摟住他的女兒,既不肯交出她的眼睛,也不肯交出她的生命,結果是兩者俱失。他的確極不明智,可是讓我原諒為人父母者在這種情境中唯一可理解的態度吧。苦難者有權拒絕荒謬的選擇。



  一

  妞妞感到疼。嘴裏,鼻子裏,頭顱裏,到處都疼。右側臉蛋疼成一片。盡管她的嫩小的生命已經飽受病痛折磨,還是不曾這樣疼過。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時感興趣的事,可是她發現她現在並不感興趣,因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屜,不找抽屜,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聽小晶晶,不聽小晶晶……”她不知怎麽是好,沒有一樣東西能使她不疼不難受。

  “磕著了!”她一遍遍哭訴。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媽媽一邊撫慰她,一邊問:“妞妞磕著了,是嗎?”她記住了這個詞。 她不明白她的疼是腫瘤造成的,這腫瘤在她出生時就已經埋伏著,現在正凶猛地向整個頭部和身體擴散。她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認定她又是被什麽東西磕疼了。絕大多數成年人至死也不曾經曆的癌症的劇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隻會說:“磕著了!”

  也許她的理解並不錯。打一生下來,她就是一頭受了致命傷的小鹿,被拋在懸崖上,在嶙峋的岩石堆裏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懸崖,向深淵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隻小鳥飛來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隻被毒箭射中的小鳥。她撲閃著稚嫩的翅膀,渴望飛向藍天,卻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發作,最後的跌落。

  生命從無中來,通過這個世界,又走向無。脆弱、敏感、稍縱即逝的生命,堅硬、冷漠、亙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麽不同的東西。當生命通過世界時,怎麽能不被磕著呢?愈是純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著,愈遭到這個世界的拒斥。妞妞不明白為什麽世界總是磕著她,磕得越來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為什麽有爸爸媽媽領她通過這個世界,還總是讓她被磕著。她太疼了,緊緊抓住爸爸的胳膊,忽然想起爸爸說過想辦法,於是哭喊道:

  “妞妞磕著了,好爸爸想辦法,想想辦法!”

  我摟著她,無言流淚。麵對她的無法解除的疼痛和無可逃避的毀滅,我羞於重複這謊言。

  二

  放療之後,妞妞的病情隻穩定了兩個月。從九月中旬開始,她越來越頻繁地哭訴:“磕著了,磕著了!”

  這天夜裏,她幾乎通宵不眠,剛睡著就立刻哭醒,不停地喊:“磕著了!”雨兒覺得她有低燒,想給她量體溫。她掙脫,喊道:“不行!”然後仍訴說:“磕著了。”皺著眉,閉著眼,神情極為痛苦。有時使勁揉鼻子。

  第二天仍是這樣,不肯喝奶和進食,哭叫著:“磕著了,誰幹的!他媽的!”時而安慰自己:“磕著了,沒事——沒關係。”“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肝妞妞。”

  中午有一小會兒的平靜,吃了幾片桃。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夾著“勇敢”、“真棒”、“高興極了”等詞語。可是,馬上又喊“磕著了”,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著她,她輕聲對我說:“爸爸疼,妞妞哭。”

  她好幾次喊:“怕!怕!”我說:“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凶了:“怕!妞妞怕!”我不禁也放聲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

  此後,她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仍是伶牙俐齒,笑聲歡語。但是,隔四、五天便要發作一次,哭喊“磕著了”。經過放療,眼睛的情況一直穩定,因此我們無法判斷她哪裏疼。有時候她自訴:“肚肚疼。”我們懷疑是腫瘤轉移到內髒所致。帶她去請眼科、兒科、腫瘤科專家檢查,卻又均沒有發現轉移的跡象。

  我的可憐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著鼻涕,哭得那麽傷心。我抱著她,她把小身子緊緊貼在我身上,聽著我的溫言細語,漸漸平靜了,忽然有了呼應,自憐地說:“嬌。”我說:“是嗬,妞妞嬌,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聽到“命根子”這個新詞,笑了,連連喊“命根子”,高興了一小會兒。

  我們倆帶著妞妞CT掃描的片子,登門拜訪一位退休的老專家。盡管CT室在診斷書上明確寫著“未見擴散跡象”,我們仍不放心,希望聽取更加權威的意見。老專家非常仔細地看了這些片子,然後告訴我們:“已經全部鈣化,看不到活的腫瘤組織了。”

  多麽高興嗬,一出老專家的家門,雨兒笑,我也笑,妞妞能夠活下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疑慮。這些日子來妞妞總哭喊“磕著了”,是怎麽回事呢?

  當天晚上,我在妞妞左側脖子後摸到多個腫大的淋巴結,堅硬而不可推動。我知道,這是癌症轉移的典型征兆。

  兩天後的那個不眠之夜,我從她始終張開號哭的口腔裏發現了大塊的隆腫,上有白色的覆蓋物。翌日驅車去醫院,她在車裏極不安,自個兒哭喊:“一二三四五,站起來!”硬要雨兒抱她站起來,走出這輛正在飛駛的汽車。我抱著她在醫院的院子裏踱步,等候宣判檢查的結果,她仍然極不安,不停地扭動身子抽泣。

  希望徹底破滅了,破滅得不留一絲一毫。醫生診斷,癌症沿顳下向口腔內大麵積轉移。

  善良的胡大夫遠道而來,給妞妞作檢查,診斷同樣確鑿無疑。

  視網膜母細胞瘤的轉移和致死可有三種方式:腦組織受累;腫瘤侵犯鼻咽腔引起吞咽困難和窒息;向遠處轉移到肝腎和骨骼。其中,第二種在外觀上最慘不忍睹,事實上也最受折磨。

  妞妞的命真苦。

  此刻她緊鎖眉頭,閉著眼,軟綿綿地躺在雨兒懷裏。屋裏響著音樂,她在聽,斷斷續續輕聲說著短句。有時是報節目:藍精靈——生日快樂——鳥叫了——草地上。有時由歌詞產生聯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傳來汽車喇叭聲,她說:“車響。”立刻想起了什麽,說:“陽台,舒服極了,暖和極了。”雨兒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抬高聲調說:“去陽台!”雨兒抱她到陽台上,她欣慰地說:“太陽,舒服極了。”向窗戶的方向使勁招手。

  胡大夫走後,雨兒哭成了淚人兒。

  “現在隻能想,她活著也是受苦……”我試圖開導她。

  “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還熱的哪,抱在懷裏,牢牢抓住你,怎麽也不能想象就涼了。”

  那邊,阿珍守在妞妞身邊,也在流淚。妞妞卻坐在床上玩著玩具貓和狗,忽然叫了起來:“咪嗚,汪汪!”

  三

  在疼痛的間隙,妞妞仍有生動活潑的時候。阿珍抱她來找我,我聽見她的聲音由遠及近:“找爸爸,找爸爸……”

  在我麵前站定。阿珍哄她:“爸爸不在家。”她脫口而出:“珍珍瞎說八道!”

  我一把接過來,問:“是不是爸爸?”她驕傲地說:“這是爸爸。”又搖搖手裏的書,告訴我:“妞妞的書。”然後要求:“出去走走。”我抱她到走廊上,自言道:“天涼下來了。”她馬上搭話:“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燈燈亮了。”

  又想起了音樂。我抱她回屋,一進門,她立即說:“妞妞的房間。”拿著磁帶盒,自問自答:“誰的音樂盒呀?妞妞的盒。”邊聽音樂,邊預報節目,還隨時插入對自身感覺的通報:“放屁了,妞妞放的屁。”突然細聲細氣地喊起來:“是呀,太高興了!”原來是《小晶晶》曲首的誦詞,她預先說了出來,語氣維妙維肖。

  我把音量開大了點,她出聲地笑了,然後說:“喜歡,喜歡開大點!”我歎她聰明,要去告訴雨兒。她馬上說:“告訴媽媽,喜歡開大點。”我問:“聽不聽彈琴?”她答:“聽,給妞妞去彈琴。”

  這時候的妞妞,右側臉蛋已經明顯膨大。由於鼻咽腔內充塞著腫瘤,呼吸艱難,總是張著小嘴。喂一口健兒粉,往往要喘一、兩口氣,方能下咽。說話也艱難,話音吐出來,氣接不上,又重新說,有時一句話要開好幾次頭才說出來,分幾次才說完。盡管如此,隻要疼得不太厲害,她仍然興致勃勃地說呀說。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時用小手揉右側的耳朵、鼻翼、腮幫。有一回,她正玩得高興,突然舉手使勁揉鼻梁右部,臉上表情陡變,哭了,喊道:“癢,鼻鼻磕著了!”

  磕著了!磕著了!這一聲聲喊叫如同節日晚宴上響起的喪鍾,清楚地提示著歡宴即將結束,死神正在破門而入。

  妞妞醒了,靜靜地躺在小床上,伸著小手把玩床欄。她自言自語:“啊呀,小寶貝。”揉一揉腦袋,說:“癢,磕著了。”雨兒湊近她,她聞到氣息,說:“媽媽抱。”雨兒抱起她,她說:“聽音樂。”一邊聽,一邊念念有詞:“妞妞太不得了了……世上,世上有媽媽好。”話音剛落,響起《世上隻有媽媽好》。“媽媽唱,”她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兒說:“妞妞真好。”她說:“喜歡。”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她告訴媽媽:“車叫了。”她還無端地笑了幾回,笑出聲來。雨兒說:“笑得真好。”她衝著媽媽又哈哈一笑。

  趁著暖和,阿珍張羅給她洗澡。自發病以來,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我擔心她不肯洗,沒想到她的狀態好極了,坐在盆裏玩積木、碗、毛巾,不停地說話。她知道是阿珍和媽媽在給她洗澡,便說:“晚安,珍珍晚安,媽媽晚安。”我照相,閃光燈哢嚓一聲,她說:“照相機。”洗完澡,她漂亮極了,白淨的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個健康孩子了。可是,給她穿衣時,我摸到了左側頸部的腫大的淋巴結和右側臉頰的硬塊。

  下午,阿珍帶她,她自個兒在床上玩。忽然,她彎下腰,腦袋頂著床,小身子弓在那裏,一動不動。阿珍一個勁兒問:“妞妞幹嗎呢?”她不理,繼續弓身子,接著又趴下,臉蛋埋在被褥裏,久久不動。阿珍以為她要睡覺,不再理會。突然,她大哭起來。我衝過去,抱起她,隻見她的鼻孔外滿是夾帶著血絲的鼻涕。

  “磕著了!”她哭著告訴我。

  夜裏,雨兒帶她,我被她的哭聲驚醒,從雨兒手中接過她。她流著鼻涕,大哭,喊:“疼,疼,疼死了!”又喊:“想辦法!”還夾雜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她張大著嘴,我看見上頜的腫瘤長得更大了,呈烏青色,令人毛骨聳然。

  妞妞在我懷裏睡了一夜。她側著身,一隻小手始終攀在我的胸前。燈光下,我端祥她的半邊膨大的臉蛋,發現右鼻孔內側已經明顯增厚。難怪她呼吸越來越艱難,吃力地張開小嘴,屋裏響著她的重重的呼吸聲。

  親骨肉嗬,我的親骨肉。爸爸的至親至愛的骨肉。我的骨肉正在被大塊大塊地銷蝕。多麽好的妞妞,疼得死去活來,卻在爸爸懷裏放心安睡了。好妞妞,病成這樣還常是高高興興的。誰幹的呀?妞妞幹的呀!珍珍瞎說八道,妞妞也瞎說八道!給爸爸吃,不吃算了吧!阿珍說,妞妞實在太好,這病不該妞妞得。

  這麽好的妞妞,馬上要走了。可愛的聲音,轉瞬就會沉寂,再也聽不到了。最後的生命歡樂,連同那不可忍受的劇烈疼痛,都將同生命一起結束。人生真他媽的是一個夢,甚至連疼痛也是虛幻的。當生命消失之後,這曾經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疼痛又在哪裏?既然如此,它有什麽要緊,忍受它又有什麽必要?磕著了,磕著了!妞妞磕著了,爸爸磕著了,媽媽磕著了,我們一家都他媽的磕著了!誰幹的呀,他媽的誰幹的?妞妞那麽信賴地躺在我的懷裏,我卻不能救她,我是他媽的什麽爸爸?這麽好的妞妞非死不可,這是他媽的什麽世界?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下來了!咪嗚,汪汪,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妞妞要進來。開大點,妞妞喜歡開大點。找呀找呀找呀找,找爸爸,爸爸在這兒呢。喂,喂,妞妞給爸爸打電話,妞妞給爸爸寫信。太不得了了!妞妞哭,爸爸疼,爸爸心疼妞妞。好爸爸想想辦法,快點想!去外外,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就是不去嘛!爸爸抱抱小妞妞!抱緊點!好妞妞,不怕,爸爸抱著呢,誰也奪不走。奪不走,誰他媽的也奪不走!奪不走,死了,奪不走,死了,死了,妞妞死了,爸爸死了,一具大屍體摟著一具小屍體,白色的雙桅船,飄起來了,飄起來了。爸爸和妞妞在一起,誰他媽的也奪不走,奪不走了……

  四

  我穿上那雙著名的紅舞鞋,抱著妞妞從早到晚跳個不停。妞妞喜歡。這是她最後的快樂時光。我能給她的隻有這個了。

  伴隨著西洋進行曲的音樂,我踏著節奏明快有力的步伐。妞妞坐在我架起的胳膊上,靜靜地享受音樂和身體的律動。一會兒,她躺了下來,臉蛋枕著我的手臂。“躺在娃娃身上。”她要求。我把娃娃給她,她說:“妞妞的娃娃。”摸著娃娃的腿,說:“娃娃的尾巴。”她枕著娃娃,躺在我的臂灣裏,四肢隨意地蕩悠著,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

  換放一盤西洋古典名曲。近來妞妞特別喜歡聽樂曲,勝過聽歌。她聽得很專注,很投入。有一段華彩,她每聽必笑,連連說:“真好聽。”雨兒說,一個飛躍。不過,無論聽音樂聽得多麽入神,遠處傳來車笛聲,她都不放過,必自言:“車。”

  跳累了,我抱她坐下彈琴,彈了一個《找朋友》。她又點《小機靈》,我不會,亂彈一氣。她說:“不聽彈琴了。”我問:“爸爸彈不好,是嗎?”她說:“彈不好,妞妞不彈鋼琴,妞妞喜歡聽音樂。”

  好吧,再聽音樂。突然喊:“磕著了!”但不哭,喊一下就算。常咳嗽,訴說“打嗝了”,想必是咽喉部難受。我看見她口腔內腫瘤已經遮住了一半以上的喉孔。她在我懷裏不住地喘氣。漸漸磕睡了,吃小手,把本來已很狹窄的通道堵住,呼吸更艱難了,帶著重重的擦破音。好像已經睡著,正準備把她放到床上,她閉著眼不滿地喊起來:“趕快去換音樂!”果然,那盤音樂已到尾聲……

  一覺醒來,那邊房裏傳來妞妞嬌亮的嗓音:“小狗叫汪汪……”我進屋,看見她正和媽媽玩。雨兒坐在地毯上,她站在雨兒麵前,活潑極了。一會兒彎下腰,摸雨兒的腳和拖鞋,說:“鞋,丫丫。”一會兒朝後蹺起腿,跨到小椅子上,終於踩了上去。雨兒逗她:“啊,幹什麽呀!”她也調皮地拖長調子“啊”了起來。

  我湊近她,她抓住我的頭發,說:“頭發。”雨兒問:“誰的?”答:“妞妞的——媽媽的。”抓著我的眼鏡了。雨兒又問:“誰的鏡?”仍答:“妞妞的。”雨兒說:“再想一想。”她答:“知道爸爸戴鏡。”然後雙手摟住我,說:“不要鏡盒,爸爸抱。”每回她抓去眼鏡,我都用鏡盒換,她不想換,所以先發製人說不要鏡盒。

  我抱起她,她故意把身體朝後仰。我說:“好家夥!”她模仿我的語氣說:“壞家夥!”然後大笑。

  放到床上,她並腳蹦跳起來。床板不響,我說:“怎麽搞的?”她跟著喊:“怎麽搞的!怎麽搞的!”挪個地方,床板響了,她越跳越歡,欣賞床板的震響。阿珍進來了,問她:“妞妞,什麽響?”答:“小肚皮響。”

  “要玩的!”她下令。給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著玩具手表,她邊摸邊說:“小熊戴手表。”眼中笑意盈然。靈巧地搖響手鈴,自個兒說:“妞妞搖搖鈴響。”抱著玩具兔,說:“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終於睡著了。現在她越來越難以入睡,服了鎮靜藥,也隻能睡一小會兒,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著了”。

  雨兒打亮手電,讓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頜腫瘤日日見長,快塞滿口腔了。右鼻孔被腫瘤堵塞,隻剩下了一個小孔。由於使勁用嘴呼吸,上嘴唇開裂,滲著鮮血。

  小寶貝多能忍嗬,別的孩子不定怎麽哭鬧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媽媽玩,還那麽快樂,笑得那麽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聲,狡獪地一笑。隨即疼痛就發作了,不停地喊“磕著了”。我說:“沒關係,跳跳舞就好了。”她跟著說:“磕著了,跳跳舞。”我伴隨音樂跳舞,她笑了,笑出聲來,立即又轉成哭聲,喊“磕著了”。我趕緊誇她,說她乖、好、可愛,爸爸喜歡極了,她吃誇,漸漸安靜下來,自己說:“吃吃小手睡覺覺。”我抱她到走廊裏踱步,直到她睡著。

  我外出半天,去醫院取藥。妞妞在家裏不停地喊:“找爸爸,帶妞妞找爸爸!”時而對自己說:“找爸爸,爸爸沒有,不在。”我回到家,她聽見動靜,又喊:“帶妞妞找爸爸!”我悄悄進屋,不作聲,她從床那頭爬過來,摸到我,一轉身撲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興嗬,雙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懷裏驕傲地挺直身體,四處張望。我連連說,寶貝,真是爸爸的小寶貝啊。她把臉轉向我,盲眼盯著我的臉,一字字清晰地說:“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頭肉。”然後放聲而笑。

  “心頭肉”是昨天才聽到的詞。當時她剛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訴“磕著了”,流了許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漸漸平靜了,不時輕聲說:“跳跳。”看她這麽乖,這麽能忍,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大串誇獎她的話。她躺在我懷裏,“望”著我,靜靜聽著。我說,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嬌嬌,小寶貝,小心肝,心頭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獨重複了一個詞:“心頭肉。”這個詞新鮮,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記住了。

  “撒嬌嬌,妞妞撒嬌嬌。”她告訴我。

  我問雨兒:“阿珍呢?”雨兒答:“在看電視。”妞妞立刻說:“妞妞也看電視。”我抱她到廳裏,電視裏正演歌舞,她說:“唱歌,真好聽。”跟著唱起來:“跳啊跳啊。”話特多,不斷出聲地笑,真是高興嗬,因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樓都沉睡著。大樓的正中,十八層樓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盤旋而上。我懷抱妞妞,氣喘籲籲,爬上一級級梯階,然後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裏雨兒帶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極了。她的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肩,哭得喘不過氣來。口腔裏的腫瘤已經有鴿蛋那麽大,使她幾乎不能合嘴。由於哭喊和掙紮,幹裂的嘴唇流了許多血,一排整齊的小牙齒浸在鮮血中。

  她聽見了我的聲音,哭著對自己說:“爸爸在這裏呢。”在我懷裏,她漸漸止哭了。她實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裏。

  “下,下!”她在我懷裏不停地喊。

  她馬上就要進入不醒的長眠,在長眠之前,還必須痛楚萬分地走過這些不眠的長夜。當我抱她奔下樓梯的時候,也許有一種輕盈欲飛的感覺轉移和緩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願這樓梯永無止境,可是它在底層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聰明!然而妞妞再也沒有精力數數了,我也不數數,隻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層樓梯上,像一條長長的氣管裏的一塊咳不出來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麵冷,我停在底層大門內,哄她:“已經在外外了。”

  她知道沒有,重複說:“去外外。”

  我隻好真的抱她到外麵,但外麵實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樓裏。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氣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鎮痛。我聽從。她靠在我肩上,頭不抬地說:“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風了。她抬了一下頭,說:“風,風大,真大呀。”我問:“回家好嗎?”她同意:“回家家聽音樂。”

  她軟綿綿地躺在我懷裏,眨巴著眼睛,靜聽音樂。半晌,輕聲說:“唱歌,妞妞愛唱歌。”又半晌,輕聲歎道:“真好聽。”連歎三次。

  一麵的錄音快放完了,她說:“音樂沒了,知道沒了。”有一種自豪感。雨兒翻麵。她說:“又響了。”我沒有聽懂,她可真著急,說了又說。雨兒聽清了,向我複述一遍,她才滿意。她是這樣渴望交流,每回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複,直到我們聽懂了,複述出來,或作出應答,她才鬆弛下來。

  正聽著音樂,她又被一陣劇痛襲擊,哭喊起來:“磕著了!頭頭磕著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這樣,她仍關注著音樂和外界的各種聲響,不斷有所反應。正哭著喊著,她會突然停一下,預報下一個節目,提示某一句歌詞,或者告訴你:“車響”,“門響”……

  真的,大街上車笛聲多了,走廊裏傳來了門的開關聲,天亮了。我們和妞妞一起度過了又一個淒苦的不眠之夜。

  五

  “我們得想個辦法。”我對雨兒說。

  “我想過了,還是不給她做放療吧。”

  前些天,我們已經帶妞妞去過北京醫院,詢問再次放療和作化療的可能性。醫生認為,放療隻起局部控製的作用,化療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會長,力勸我們放棄。但我沒有完全死心。也許有一天,我們回顧往事時會說,當初妞妞癌症擴散,我們都絕望了,沒想到她放療化療全抗過來了,活到了今天……然而,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幻想太離奇,沒好意思說出口。

  “她還那麽可愛。”我說。

  “可愛是可愛,但你不能看不清總的形勢。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幾天。你想想,有這幾天沒這幾天,過後看都是一樣的。”

  “我是想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這一關是躲不掉的,現在減輕了,以後還會重。我們遲早得麵對這一關。”停頓一會兒,她輕聲說:“還是讓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學家了,我隻是詩人。”

  “有時候你是哲學家,而我們是——市民,不是詩人。”語氣極平靜,可是我看見她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的妞,一個頂好頂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地說:“往後她會越來越痛苦。我們不能不做任何治療,又拖著,讓她帶著最悲慘的記憶到那個世界去。”

  雨兒哭出聲來了:“作決定是最難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們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點點頭。

  音樂沒了,爸爸想辦法。爸爸辦,辦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辦法。妞妞磕著了,爸爸想辦法。好爸爸,趕緊想想辦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說過“想辦法”,他就一定會有辦法的。她在劇烈的疼痛中記起這個詞,抓住這個詞,多次重複這個詞。這個詞給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辦法。爸爸對媽媽說:“我們得想個辦法。”這辦法已經有了,它在那裏,人人心裏都明白。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擺脫疼痛的辦法。這個辦法將使她再也不會被磕著,同時再也不會有音樂了。妞妞哪裏知道世上還有這種所謂辦法,她的好爸爸竟會想出這樣的辦法。

  六

  妞妞站在床上,雙手緊貼牆壁,屏息合目,一動不動。無論誰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讓。

  一會兒,她自個兒躺下,仍然不讓人碰她動她,像在使勁兒。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兒問。

  她仍不吱聲。雨兒要給她上開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兒給她上了開塞露,很費勁地從她肛門裏摳出一個帶血的屎塊。她不願再受這個罪,於是自己使勁兒,終於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塊硬屎。

  這些天來,由於口腔內病變,吞咽困難,她隻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幹結和排便困難。其實,她還是有食欲的。有一回,我們吃飯,她聽見碗筷聲,聞到菜香,便說:“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兒趕緊把扁豆剁碎,拌在糊裏喂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經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麽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過去爺爺經常剝瓜子給她吃,她很愛吃,病中又想了起來。又幹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麽受得了?我隻好把瓜子放進自己嘴裏,咀嚼成糜,然後喂她。沒想到她愛吃極了,不停地說:“還吃,還吃。”我靈機一動,把蔬菜、筍片、瘦肉都咀嚼成糜喂她,她也都愛吃。我們一直很注意她的飲食衛生,但現在還有什麽可忌諱的呢,她的生命已經短促得不可能從我這裏感染任何疾病了。

  “還吃,還吃,還吃……”我擔負起了給妞妞喂食的工作,陶醉於她這一聲聲富有節奏的呼喚,這如歌的呼喚證明她依然熱愛人間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該還有許多享受,但都來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見效。兩天後的傍晚,她坐在我的腿上,我照例吐脯喂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說,接著閉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艱難,一定感到疼痛,不時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終於成功了,拉出許多先硬後軟的屎來。

  妞妞醒了,在和雨兒說話:“燙奶奶給妞妞吃。”我坐在書房裏,豎起耳朵聽她的嬌嫩的話音。這種時候,我的心總是疼得厲害,鮮明地感覺到這個招人疼愛不已的小生命正在離我遠去,不久以後,那間屋子將不再傳出可愛的童語。

  有人開寓所的門。我聽見妞妞說:“開門。”接著是雨兒的歌聲:“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接著又是妞妞的嗓音:“快點兒開開,讓媽媽進來。”

  我已經悄悄站在她們的屋門口。妞妞正在玩一隻小球和一隻小圓盒。她把小球塞進圓盒,用手擋住圓盒開口的一麵,搖晃起來,欣賞小球滾動的聲音。球滾落了,雨兒“啊”了一聲,妞妞馬上說:“珍珍幹的呀!”雨兒問:“是不是妞妞幹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補充說:“媽媽幹的呀!”

  阿珍進屋,抱起她。她說:“找爸爸去。”然後又加上一句:“看爸爸幹嗎呢。”我笑了,開口應道:“爸爸在看妞妞幹嗎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絆了一下。她罵道:“他媽——的!”告訴我:“罵人了。”我問:“誰罵人?”答:“妞妞罵人。”問:“怎麽辦?”答:“打小屁屁。”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三下,她不滿足,說:“還打。”

  在鋼琴前坐下,彈了兩支老曲子。她又點《小機靈》,立刻想起來了,說:“爸爸不會彈。”我問:“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極了。”

  她坐在我懷裏,右眼奇大,說明眼內腫瘤已經死灰複燃。病灶正在勢如破竹地朝各個方向擴展,頭顱後側、右眼上方都出現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變使她流涕不斷,因為疼,她不讓擦臉,鼻下結了厚厚的涕痂。她必定很難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懷裏,打起精神和我玩。這麽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決心治療,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極了。”我含淚說。

  半夜,妞妞不斷哭醒,在阿珍懷裏哀哀切切地說:“找爸爸。”她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心嗬,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她在我懷裏漸漸入睡了,還說了句夢話:“爸爸疼妞妞哭。”一會兒,又突然懊傷地說了句:“音樂沒了!”我忙打開音響,她立刻又睡著。就是放不下,隻要我有放的意圖,她就使勁抓住我。

  又醒了,說:“吃豆沙。”我想讓她繼續睡,不理睬,她就執著地重複說,語氣平靜,態度堅決,說了十多遍。隻好喂她。她真餓了,邊吃邊不停地說:“還吃,還吃。”吃了不少。嗆了一下,我說:“嗆了吧?”過一會兒,她自己說:“又嗆了。”說完故意咳一下,用動作複習一個新詞。

  吃完豆沙,她說:“聽音樂,輕輕地走走。”近來她常說“輕輕地”這個詞。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隻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話語中包含著一份體貼。

  阿珍想讓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著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說帶她去看大花貓。她睜開眼,想了想,咪嗚咪嗚地叫了起來。阿珍趁勢抱了過去,帶她去走廊,她一路還咪嗚咪嗚叫著。

  還是不行,她在阿珍懷裏哭個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癢,不住地抓摸右耳、右腮和腦袋。全身奇癢是晚期癌症的症狀之一。可憐的妞妞,我幾乎不敢朝她口腔裏看,那灰黃色凹凸不平的癌塊越來越大,敗壞了齒根,原來雪白的牙齒正在變質發黑。她的聲帶可能也已受累,說話聲和哭聲有些嘶啞,音量明顯減弱。可是,盡管如此,到了我懷裏,她還是漸漸止哭,平靜下來了。

  她告訴我:“妞妞難受了。”我含淚說:“爸爸知道。”她跟著說:“爸爸知道。”明顯有放心的意思,仿佛爸爸知道了,她的難受就有希望解除。我抱她在走廊裏走,她好像睡著了,突然又說話:“喂,喂。”我不理,她喂個沒完了,我隻好搭腔:“是誰?”答:“是妞妞,給爸爸打電話。”問:“做什麽?”答:“回家家聽音樂。”好吧,幹脆來一盤興奮的。我放她近來愛聽的那盤探戈曲,她說:“好聽,真好聽。”邊聽邊說出她的理解,不時告訴我:青蛙叫,貓叫,炮響了,打雷了,下雨了,狗叫,鳥叫,鈴鐺,鼓掌……我驚訝她形容之貼切,我自己是想不出來的。
第十三章 艱難的訣別


     
 
  一

  持續的劇痛,妞妞大哭,嗓子哭啞了,哭不出聲了。爸爸抱她下樓,在院子裏走。她伏在爸爸肩上,緊閉雙目,皺著眉頭。爸爸疼,妞妞哭。要爸爸不疼,妞妞不哭。可是,就是疼嗬。她輕聲說:“回家家聽音樂。”也許聽聽音樂就好了。爸爸快步朝宿舍樓走去。剛上台階,又是一陣劇痛。

  “不回家家,回家家,不回……”她哭喊起來。

  爸爸硬著頭皮衝上樓,然後不停地進屋出屋,快速走動,想藉此轉移她的注意力。

  毫無用處。妞妞大哭不止,夾雜著一聲聲喊叫:“幹嗎!寶貝!磕著了!幹嗎!”

  媽媽給她灌下一勺溶開的止痛安眠藥,她嗆了。不,不是嗆,咽喉的病變已使她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她惡心,哮喘,撕心裂肺地嘶叫著。媽媽哭了,爸爸也哭了,母女三人哭成一片。

  屋裏響著那盤探戈曲。妞妞大哭著喊:“真好聽!”又大哭著模仿樂曲中類似貓叫的聲音:“咪嗚,咪嗚……”那模樣可愛極,可憐極。她聽見爸爸也在哭喊:“妞妞啊,爸爸心疼死了!”

  由於安眠藥的作用,她終於睡著了一會兒,醒來告訴爸爸媽媽:“妞妞磕著了。”然後讓媽媽彈琴,用喑啞的嗓音點節目,偶而還唱一句。突然咳嗽了,不停地咳,每咳必至於惡心和哮喘,發出嘶鳴聲,氣管和喉嚨裏呼嚕不止。可是,她不哭,也許是沒有力氣哭,也許她覺得不值得再為這點小難受哭。在劇咳的間歇,她自個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咳嗽了。”

  磕著了,咳嗽了,如此而已。她盡量忍。從出生三個月開始,她就學習忍受身體的病痛。她相信象以前一樣,忍一忍就會好的。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死這回事。

  可是,我們知道。我們不但知道妞妞已經死到臨頭,而且,事至今日,還希望她適時而死,不要在死前遭受太多的痛苦。

  對於身患絕症而又不堪忍受長時間臨終折磨的人來說,安樂死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我甚至要說,它是一顆定心丸。不管最後是否實施(這要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有了這個後備方案,病人及其親屬便會感到一種放心。事實上,自從妞妞癌症擴散以來,這個方案便已不言而喻地存在著,我們在沉默中對此心照不宣。

  然而,作為後備方案容易,真正付諸實施卻何其困難。由於缺乏有關的立法,醫生們都視此為畏途。盡管他們一致斷定妞妞的生命不可挽救,任何治療手段均已無濟於事,但是,一談及安樂死,無人願擔當幹係。當然,這完全可以理解。這也無大礙,我們可以自己承擔。自己承擔就不牽涉所謂複雜的法律問題了嗎?報紙上曾披露這樣的事例:一個肝癌晚期病人實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懇求他的妻子為他施行安樂死,妻子照辦了,結果這個為喪夫悲痛欲絕的可憐女人竟被判了刑。據說法律以此維護了生命的權利。可是,當生命的延續已經成為純粹的痛苦之時,結束這種痛苦豈非也是生命的權利?我在這個案例中看到的,與其說是法律對生命的權利的維護,不如說是法律對生命的權利的嘲弄和剝奪。我們麵臨的是一個最直接的事實:妞妞正在遭受無法忍受的痛苦,而且由於不存在一絲複元的希望,遭受此痛苦已經毫無意義。麵對這個事實,做父母的因為怕承擔責任而袖手旁觀,不是太自私了嗎?

  至少對於我們來說,真正的困難並非來自法律,而是來自情感。癌症正在肆意破壞她的各個感官,但尚未徹底毀掉她對這個世界的感覺。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希望她早走。可是,隻要她不死,痛苦總會有暫時緩和的時候,盡管曆時越來越短。在那樣的時候,她又有了聽、說、交流、活動的願望,即又有了生的願望和樂趣,於是我又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誠然,早走晚走對她來說區別不大了,尤其是對那個不久以後不再存在的她。對我們來說區別也不大了,尤其是對不久以後必定要失去她的我們。然而,人生豈非隻是早走晚走的區別嗎?延長她的生命,縮短她的痛苦,這兩個動機水火不容。要確定一個讓她走的準確時間是多麽難嗬。而最難的是,做父母的對自己的親骨肉如何下得了手!你不能救人活命的醫學,難道不能教我一種使人真正安然死去的方法,當我的女兒醒來痛苦太甚而快樂太少時,讓她多睡少醒,而當她醒來隻有痛苦沒有快樂時,就讓她不再醒來?如今我隻剩下了一個卑微的願望,唯求我的女兒能以最平和的方式逐漸進入不醒的長眠……

  妞妞把臉蛋埋在床褥上,俯身躺著,一動不動。剛才她又有一陣劇烈的發作,拚命咳嗽,喘不過氣來,嘶啞喊叫,想把咽喉裏的痛澀喊出來,清除掉,可總也清除不掉。媽媽默默流著淚,她在媽媽懷裏哀哀地哭,哭聲微弱。她已經沒有力氣哭了。最後,她從媽媽懷裏掙脫,自個兒趴下。她覺得這樣好受些。她一動不動,俯躺了很久。

  屋裏響著音樂,她在聽。聽到一段吹奏樂,她笑了一笑,自語:“蟲叫。”她繼續俯身躺著,但把臉蛋轉向了錄音機的方向,更專心地聽。她開始按照她的理解低聲解說音樂:“青蛙,呱呱呱——貓咪叫,咪嗚,咪嗚——拉臭臭,給貓吃……”她真的想拉屎了,翻過身來,仰躺著。媽媽在旁邊嗯嗯地助威,她使勁兒,慢慢地拉出了十來顆屎粒。出了一身汗,她自己說:“濕透了,出汗了。”

  現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願望。她逐個點玩具的名,讓媽媽給她拿,都玩了一遍。抓到一張紙條,把它撕碎,說:“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襪子,說:“襪。”忽然喊癢:“丫丫癢,手癢,貓咪癢,小狗癢,媽媽給撓撓。”

  終於又難受起來了,喑啞地哭,喊著:“要玩的——小圓板!”那是從一件玩具上掉落下來的一個綠色的塑料小圓片,成了她的寶貝,幾乎等於賈寶玉的通靈寶玉。每當她難受時,她就會想起它。睡覺時,她也要它,握在手裏,就容易安心入睡。現在她要得很急,一聲聲嘶喊:“你們快點!快找!”還有一塊形狀質地完全相同的黃色小圓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區別來,隻有那塊綠的是寶貝,而這塊黃的隻是一件普通玩具罷了。媽媽和阿珍一陣好找,終於在媽媽的衣袋裏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圓板,漸漸平靜。她閉目躺著,不時舉手把小圓板從床欄上方扔下,掉落在媽媽手中的玩具上,發出碰擊聲。她重複著這個動作,靜聽那響聲。

  爸爸在一旁久久望著這個場麵,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書上讀到的一句話:“看病孩在臨終前仍然依依地玩著手中的玩具,這是何等淒楚。”

  二

  “你看她口腔裏的腫瘤長得飛快,吞咽越來越困難,再往後,安眠藥也喂不成了。”

  “我們是得果斷些了。”

  “我怕她一下子過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這太荒謬……”

  “誰都說想開些,其實,我們所經受的,隻有我們自己知道,旁人決不可能體會到。”

  “從現在起,讓我們做木頭石頭,把感情擠幹淨,一滴也不要剩。”

  “這事有我們兩人撐著,就好多了。以後你去了,我一個人再遇到事情怎麽辦呀。”

  “再生一個孩子。有孩子,你會好得多。”

  “我們一起經曆了這一場,真是刻骨銘心,別的都是浮光掠影罷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還是破腹產的呢。”

  “喲,我都忘了。不過,主要還是你倆,你和妞妞。她那麽小,你又那麽敏感。”

  “我學了一輩子哲學,就這一點好處,使我這個敏感的人也能達觀起來。”

  “你是敏感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說了,我們一定要邁過這個坎……”

  三

  深夜,萬家燈火已滅,這間屋子照例亮著燈。妞妞沉睡著,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燈光下萎縮了,顯得可憐巴巴。牆上掛滿她的活潑可愛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個妞妞了。她的鮮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徹底玷汙,使她生機委靡,膚色灰暗,毒瘤從頭臉各個部位接二連三地竄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內,腫瘤已把下排牙齒頂得移了位,腫瘤表麵潰瘍,散發著一股惡臭。

  妞妞嗬,我的香噴噴的小寶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著眼前這個麵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讓她走的時候了。聽任她繼續遭受這樣醜惡的摧殘,簡直是她的奇恥大辱。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生命是多麽無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著的軀體,哪怕這軀體是自己的親骨肉。無論你怎樣愛戀你的親人,為她即將死去悲痛萬分,可是一旦她事實上處於垂死狀態,而你又不準備立刻與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會促使你撒手讓她離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拉開距離。我無意指責這種十分自然的態度,就象有朝一日當我彌留之際,我也不該指責愛我的人們采取相同的態度一樣。

  可是,正因為如此,我的妞妞嗬,此時此刻她是多麽孤立無助。醫學——這個世界關於生死問題的權威——已經判定她死,沒有人出來反對這個判決。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隻等待著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個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這個世界一邊,加入了遺棄她的統一行動。如果說我尚可寬諒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遲早也要被這個世界遺棄,因此我已經預先接受了懲罰和救贖。我活著是暫時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暫時的,歲月之流終將蕩盡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劇。

  四

  “還吃,還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閉著眼,不停地說。爸爸把咀嚼過的豆沙裹上溶開的安定,一口口塞進她的嘴裏。盡管吞咽困難,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確餓了。有時爸爸的動作有些遲疑,她便會著急地抬高聲音喊“還吃”。

  “給了。”爸爸流著淚說。

  “給了。”她也說,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來,她的胃口從未這麽好。吃完後,她的精神也是多日來從未有過的好,在床上興致勃勃地玩了三個半小時。

  “打牌。”她要求。爸爸遞給她一塊麻將牌。“和爸爸打牌,和媽媽打牌。”她說。

  音樂在響。她要求:“媽媽唱,爸爸唱。”自報曲名,說:“妞妞唱。”笑著重複一句歌詞:“都愛我。”媽媽聽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掙紮著站起來,在床上跳,跳了幾下,倒下了,說:“爸爸疼。”

  “要報紙。”揮舞報紙,欣賞那響聲。然後撕揉,撕成好幾塊。

  “玩抽屜。”抱她到抽屜旁,小手真有勁,把抽屜開開關關,玩了好一會兒。

  “鞠躬。”媽媽把她扶起,她邊鞠邊自己報數:“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籃給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邊,最後揮舞空籃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著了,找著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裏,用指甲摳盒麵,聽摩擦聲,雙手不停地摸索各個棱麵,然後舉起來揮動。

  “要球。”一手握一個,邊敲擊邊說:“兩個球球。”把小球放進小圓盒,搖嗬搖。

  “拿小圓板。”這時她有倦意了,握著心愛的小圓板,在爸爸懷裏漸漸入睡。爸爸噙著淚,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臨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後的告別……

  可是,三小時後,她半醒了,睡意朦朧地說:“拿玩的,聽音樂。”六小時後,完全醒了,又有了玩興和食欲,但身體的不適感覺也漸漸恢複了,開始喊癢喊疼。

  一萬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頭大象,二百七十個成人。妞妞得到的卻是許久未有的長達十個小時的安適。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媽的有什麽不可能!你們全都瞎了眼,看不見最明顯的事實: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終閉著眼,不讓人抱,也不讓人碰。她感到渾身乏力。有時候,她自個兒低聲哀哀地哭泣一會兒,但並不呼喚爸爸媽媽,仿佛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能救她。

  現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裏摻入一些安眠藥,以求減弱病痛的發作。但是,這同時也損害了她的生機。事到如今,還能怎麽樣呢?

  這天,剛喂完食,她仍然沒有睜眼,但輕輕喚了聲:“媽媽。”

  “媽媽抱抱好嗎?”媽媽問。

  “不抱。”

  媽媽真想抱嗬,兩、三天沒有抱了,老覺得懷裏空空的。媽媽伸手試探,她挺小身子拒絕。

  “癢。”她說。

  媽媽伸手想給她撓,她用小手撥開。一會兒,她又哀哀地哭了起來。

  “妞妞怎麽不舒服,告訴爸爸。”爸爸湊近她耳邊問。

  “磕著了。”

  “爸爸抱抱好嗎?”

  “不抱——啊?”她哭著說,聲音微弱,口齒不清,卻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終於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兩隻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鏡,握一會兒,丟開。爸爸含淚逗她:“啊——”她欲呼應,但太難受,哭把她的應答噎住了,於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懷裏艱難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陣劇咳,掙紮著躺回床上。

  安靜下來後,她又喚:“找爸爸。”爸爸應答。“找大象。”她說。聲音含糊,爸爸聽不清,她吃力地重複,被一陣劇咳打斷,然後堅持說:“找大象。”爸爸聽懂了,拿給她。“皮球。”爸爸給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複:“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說:“爸爸疼。”說完挺幾下小肚子。

  開始有玩興了,馬上又被劇咳打斷。咳得精疲力盡,剛止,忽然說:“音樂沒了。”話音才落,音樂聲果然停止。這盤搖籃曲是她初生時常聽的,後來幾乎不聽,卻依然記得。她乏力地哭泣著。

  “爸爸抱抱,行嗎?”

  她側身躺著,但爸爸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行。”

  爸爸抱她,換音樂。樂聲一起,她止哭,說:“探戈。”

  的確是那盤探戈曲。許多天前媽媽告訴過她一回,她記住了。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她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來了一些度冷丁,以備不時之需。人人都覺得,這不時之需已經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這種時候,妞妞的生命力就會出現暫時複元的跡象。

  全家人正在吃飯,妞妞醒了,輕聲自言自語:“貓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邊。

  “吃。”她說。爸爸沒聽清,她又重複。

  “吃菜行嗎?”

  “行,趕緊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愛吃,不停地說“還吃”,後來簡化為“還”。吃得真不少,幾乎恢複了發病前的食量。吃完,掙紮著站起來,想跳躍,搖搖晃晃地跳了幾下,畢竟無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嗎?”

  “抱抱,快點。”

  爸爸抱她,她聽著音樂,不滿意,下令:“換音樂!”音樂裏有敲擊聲,她解說:“敲敲門,誰呀?”

  由於皮膚觸痛,好些天沒有洗臉洗手了。趁著她精神好,阿珍給她洗,小臉蛋重現光潔。接著,阿珍又替她紮辮子,問:“妞妞,我在幹什麽?”答:“紮辮辮。”

  要甜麥圈,那是一種比戒指小的嬰兒食品,她不吃,握在手裏玩,兩隻小手靈巧地互相傳遞,玩了一會兒,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麥圈掉地上啦?”媽媽逗她。

  “媽媽掉的呀!”她也逗媽媽。

  一會兒要求:“看書書。”媽媽遞給她一本書,她動手撕,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勁,撕下一頁,又把這頁三下兩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張較大的碎片一撕為二,一手拿一片,說:“兩個。”用動作表明她懂一變為二的道理。

  她不但愛說話了,而且嗓音也在恢複,又變得響亮。呼吸道症狀似也有所減輕,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況更好。“聽彈琴。”她要求,並且點了節目。聽了一會兒,竟自告奮勇:“妞妞彈琴。”坐在媽媽腿上,小手拍打琴鍵,興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麵對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幾支度冷丁藏了起來。

  五

  屋裏靜極了,隻有我和妞妞。她側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著床架上端的鐵欄,鐵欄是涼的。有時手鬆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從鐵欄空檔伸出,擱在床側。我坐在她身旁,輕輕撫摸她那隻攀在床欄上的手。

  她始終一動不動。靜極了,在這靜中有一種憾人心魄的東西。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兩隻手,一齊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臉頰,停在一側耳朵上。

  “癢。”她輕聲說。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輪。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閉目靜靜躺著。有時候,她輕輕喊一聲“爸爸”,我也輕聲應答,然後又是寂靜。輕微的一呼一應,宛若耳語和遊絲,在茫茫宇宙間無人聽見,不留痕跡,卻愈發使我感到了訣別的分量。人間一切離別中,沒有比與幼仔的訣別更淒苦的了。無論走的是自己還是孩子,真正被棄的總是這幼小的生命,而絕望的憐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強烈感覺到了自己麵對上蒼的被棄。這也是最寂寞的訣別,生者和死者之間無法有語言的安慰、囑托和紀念。

  可是我又聽見了妞妞的輕聲呼喚:“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臉和嘴唇,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裏。

  “爸爸心疼。”她說,聲音很小,但我一字字聽得分明。我流著淚舔吻她的小手,那隻沾滿我的淚水和唾沫的溫柔的小手。

  六

  妞妞睡著了,我守在床邊磕睡,朦朧中看見一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後麵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走到藏度冷丁的櫃子旁,開鎖,取出藥劑。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劃破小玻璃瓶,把藥水吸進針管裏。我忽然明白他們想幹什麽,驚恐欲喊,卻喊不出聲來。雨兒滿麵淚水,褪下了妞妞的褲子。一隻大手哆嗦著把針頭插進小屁股裏,針管裏的藥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聲,嘎然而止。接著,她開始抽搐,挺身子,艱難地大口吸氣,咽喉部發出尖銳的擦音。她接不上氣了,嘴唇霎時發白又變烏,小手也呈灰白,很快變成了一具小屍體。

  我終於喊出聲來了:“不,不要!”

  “不要什麽?”雨兒的聲音。

  我睜開眼,她正站在我身邊,披著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著,有點兒醒了,小手動彈了一下。

  “不要安樂死。”我說。

  “你怎麽還不明白?安樂死是最好的,那樣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沒有安樂死。”

  我想起剛才看到的妞妞臨死前掙紮的慘狀,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樂的,也拒絕讓她變成那樣一具小屍體。盡管疾病已經把她摧殘得麵目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溫熱的,抱在懷裏還能勻貼地偎依,她的血管裏仍流著活的血,使她還有生命的顏色和光澤。一旦死去,這一切都沒有了,她會變得冰涼、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與死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我看不得屍體,尤其看不得我的親骨肉變成一具屍體。我也看不得我自己變成一具屍體,幸虧我是不會看見的。人生如夢,卻又不如夢那樣來去輕盈潔淨,誕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滿著血汙。為什麽生命不能像一團氣瞬息飄散,一束光刹那消逝,偏要經曆從肉身中強扯出來的過程?隻要這個過程無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樂的。

  “我到時候肯定安樂死。你自己肯不肯,還是個問題。”遠處傳來雨兒含有批評意味的話音,我漠然地點了點頭。

  七

  妞妞病情急劇惡化。口腔內右側腫瘤奇大,左側也隆起了腫瘤,那顆被腫瘤擠歪的牙齒不知何時已脫落不見,腫瘤在流血化膿。她躺在那裏,張大嘴,鎖著眉,緊閉的雙眼糊滿分泌物,鼻下結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痂。

  最可怕的是疼痛,發作起來真是令人萬般無奈,心碎欲狂。發作越來越頻繁,使她無法入睡。事實上她已經沒有真正的睡眠,隻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發作後的疲憊和衰弱。每日大多數時間都醒著,而醒著便隻是痛苦,不複有快樂。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嗬,她總是鎖緊眉頭忍著那必定是持續的疼痛,隻在忍無可忍時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癢死了!”“磕著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變得格外洪亮,仿佛是她那可愛的聲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病成這樣,她仍不忘音樂。“聽探戈。”她要求。音樂聲起,她說:“探戈來了。”爸爸趕緊不停地誇她聰明,每誇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實她幾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臉部肌肉已被腫瘤繃緊,但她仍然努力動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領會和接受了爸爸的誇獎。

  有時候,她甚至還想像往常那樣逗一逗爸爸媽媽。“小圓板。”她要求。遞給她,她一鬆手,然後喊一聲:“啊——”語氣不乏往常那種調皮的意味,但臉上卻是皺眉閉目的痛苦表情,這種怪誕的結合愈發令人斷腸。

  由於腫瘤堵塞,進食越來越困難。連日來,隻是用吸管往她嘴裏滴一點兒湯水,藉以維持生命。服藥當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藥也已止不住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劇烈的疼痛,也許是到動用那幾支度冷丁的時候了。

  “我們還是找人幫忙吧。”

  “這個忙誰也不好幫,還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們都沒有打針的經驗,我怕打不好。”

  “總有一個第一回。現在我練練,以後你生病時沒準還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細,還是讓我來吧。”

  “光心細有什麽用?還需要膽大和靈巧。你那麽優柔寡斷,那麽笨拙。”

  “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時候你最好回避。你不在旁邊,事情就好辦得多。”

  “你也別太小看我了,我能經受住,說不定還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這天深夜,在一次劇痛即將爆發之時,她給妞妞打了第一針。打完針,妞妞使勁朝她懷裏鑽。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給她穿衣,妞妞又站起來撲向她。她禁不住流淚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顯的,妞妞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早晨,全家人圍在她身邊,她逐漸醒來。

  “誰?——小心肝。”這是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不久,藥效過去,她又開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媽媽,快去!趕緊去!”又喊:“到哪兒去啦?去哪兒啦?在哪兒?”變換著句法表達同一個意思。她仿佛知道媽媽能給她止痛。媽媽趕來,又給她打了一針。

  珍珍要下樓,她聽見媽媽對珍珍說:“順便把晚報拿來。”就跟著喊:“拿來,拿來!”媽媽問:“拿來什麽呀?”她答:“報紙。”

  藥性發生作用,她睡著了,小手始終舉著珍珍拿給她的那張晚報。這可憐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還留戀著世上的一張紙片。

  你們著什麽急呀,背著我又弄來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進了妞妞的小身體裏。你們瞞不了我,你們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經暴露了一切。你們怕我發現,把用畢的小玻璃瓶都扔進了那條小河裏,我嗅到了從那個方向飄來的刺鼻的藥味。可是你們再一次失敗了,妞妞隻死過去了五個小時。正當你們以為她這次必死無疑,準備料理後事時,她輕輕地說了聲:“爸爸。”又醒來了。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們是鐵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電話,查醫書,要尋找新的萬無一失的藥物。盡管你們把嗓音壓得很低,我還是聽見了,你們在說著什麽苯巴比妥。沒用,全都沒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們就別想再下手。

  八

  妞妞在睡夢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顫動,笑得很艱難,時常酷似抽泣狀,但的確在笑。她夢見了什麽?

  那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舉著針管進來了,身後依然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小聲商量了一會兒。雨兒接過針管,開始注射。妞妞沒有完全醒,她蹶著屁股,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饒。

  雨兒拔出針頭,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抱起她。她說:“跳跳舞。”我的耳旁響起搖籃曲,不由自主地隨樂曲蕩漾起來。我發現我是在一間寬敞的白色房間裏,屋裏排著一隻隻精致的小搖籃,一律罩著白紗。原來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醫院的育嬰室,真漂亮嗬,我還從來沒有進來過呢。我在搖籃之間的空地上舞蹈著,妞妞在我懷裏,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輕輕摳弄我的身體。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則妞妞就會死去,於是越來越狂熱地跳著。可是妞妞摳弄我的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終於停住了。我也停下來,低頭看,發現懷裏已經沒有妞妞。一陣風吹開窗戶,掀開牆角那隻搖籃的白紗罩,妞妞的小屍體躺在裏麵,蒼白透明如同一具小蠟人。

  音樂仍在響著,但搖籃曲已經換成安魂曲。

  牆角那隻搖籃離我最遠,中間還隔著許多隻搖籃,它們的白紗罩遮得嚴嚴實實的,紋絲不動。我越過這些搖籃,朝妞妞的搖籃跑去。在我快要到達的時候,搖籃忽然升悠起來,向窗戶的方向飄蕩。我猛撲上去,一把抓住搖籃。這時我發現我仍在自己的家裏,妞妞也仍在我的懷裏,她已經睡著了,呼吸十分微弱。

  走廊裏的電話鈴毫無必要地響了,我把妞妞放到床上,毫無必要地去接。返回時,卻找不到屋門了,原來是屋門的地方已被厚厚的牆壁代替。我一頭朝這牆壁撞去,牆塌了,我撞在雨兒身上。她使勁擋住我,大聲哭喊:“你出去!你出去!”我把她推開,衝到床邊。妞妞仰躺著,已經停止呼吸。

  雨兒扒在妞妞身上慟哭:“我幹嗎要生她呀,幹嗎要生她呀……”

  我從她身下奪出妞妞,抱著這小屍體衝向陽台,縱身跳入窗外的暗夜中。

  一片寂靜,沒有安魂曲。

  九

  我把那些度冷丁鎖進櫃子裏,自己把著鑰匙。隻在妞妞劇痛發作時,我才開鎖拿出一支,讓雨兒注射。

  “好吧,我聽你的。”雨兒淚光閃閃。

  一次注射時,她不小心把妞妞的屁股紮出了血,傷心地哭了。她竟然覺得這個小過失比妞妞正在死去的事實更為嚴重。

  又一次醒來時,我發現妞妞說話已經極為艱難,她的頭腦仍然清醒,但已經力不從心。

  “要WA……要WAWA。”她低聲說。我知道她想說要爸爸媽媽,但這兩個音都發不出來了。

  我抱她到琴房,她說:“彈——”就是發不出“琴”這個音。我彈一個曲子,問她是什麽,她動一動嘴唇,算是回答。我趕緊說:“妞妞真聰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個房間,問她是哪裏,她也都動一動嘴唇,說不出話來。

  一次次發作,一次次注射,藥力遞減,對機體的破壞卻在積累。與此同時,腫瘤仍在發展,終於堵塞住食道,無法再進任何飲食。妞妞逐漸進入了衰竭狀態。

  每回她深睡過去之後,我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數著她的脈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對她輕輕耳語,希望她聽見我的叮嚀,安心離去。可是,看到她終於慢慢醒來,我又如釋重負,大舒一口氣。

  現在,人人都在等待那個注定的結局,心中交織著冷靜、焦慮、期待和恐懼。惟獨妞妞沒有等待,她隻是昏睡和疼痛,忍受著疾病和藥物的雙重消耗。然而,那個結局卻正是她的、惟獨屬於她而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結局。

  結局終於到來了。

  妞妞已經兩天沒有醒來。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縮得很小,麵色蒼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兒晝夜守在小床邊,不時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溫熱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攪擾,她那衰竭的身體已經無力感受疼痛了。

  屋裏靜極了,隻有街上不時傳來的汽車聲打破這寂靜。窗戶遮著簾子,光線幽暗。人人踮著腳走路,仿佛怕驚醒正在沉入永恒睡眠的小生命。其實她是不會被驚醒的了。毋寧說,人人都意識到了死神已經來臨,此刻它是這間屋子的唯一主人,而一切活著的人反而成了理應消聲匿跡的影子。

  時近黃昏,妞妞忽然動了動嘴唇,我和雨兒同時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開開……”

  沒錯,她想說“開開音樂”。我去打開音響,把音量調到最低限度,屋裏回響起搖籃曲的旋律。

  妞妞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挨近她的雨兒的手腕,輕輕歎了一口氣。接著,她的手鬆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汽車毫無必要地向醫院飛馳。妞妞在我的懷裏,她的小腦袋無力地垂到了一側。

  妞妞死於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時。

 
第十四章 應該有天堂(劄記之四)


     
 
1
  疼痛突然消失,你的身子變得出奇地輕盈。你發現你坐在爸爸的手臂上,麵朝無礙的空間。爸爸像往常一樣抱著你跳舞,但比任何時候跳得出色。往常,爸爸也能揮動手臂,把你送到半空,停留片刻,你便快樂地格格大笑。現在,爸爸的手臂像一對翅膀,載著你盤旋飛翔,愈飛愈高。這是你從未有過的感覺,你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隻覺得非常舒服。
  “妞妞,飛吧,飛吧……”你聽見爸爸在你耳旁低語。
  原來這就是飛。你知道小鳥會飛,那麽,你是變成一隻小鳥了。做小鳥多快活呀,一點兒也不疼了。你聽見過小鳥唱歌,你就唱了起來,還讓爸爸也唱。歌聲真美,比你聽過的任何音樂輕柔,像一朵朵白雲,飄在你四周。
  “妞妞,去吧,快到家了……”你又聽見爸爸低語。
  你睜開眼睛,看到一團明亮的光。很久以前你見過它,知道它叫“亮亮”,後來就找不到了。原來它在家裏,家真好,你咧嘴笑了。
  可是,就在這時,你眼前一黑,亮亮沒了,爸爸也沒了,你突然從爸爸的手臂上跌落,墜入無底的深淵。
  你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坐在黑暗中,怔怔地盯著窗外的夜,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後悔沒有把你抱緊,千古之恨化作永遠的沉默,豎立在我和世界之間。
2
  你穿一身天藍色的毛衣褲,靜躺在醫院的白色床單上。濃密的黑發勻貼地披向一邊,天庭光潔飽滿,額際的小茸毛清晰可辨。一切痛苦都已從你的臉上消失,你合著眼,眉字清秀,神態安詳,仿佛沉人一次深酣的睡眠。唯在你的左眼角,隱約含著一顆小小的淚珠。
  我最後一次撫摸你的小手,它仍是柔軟的,但已經逐漸變涼而鬆弛,不再能用靈巧的抓握應答我的觸摸。
  媽媽流著淚歎息:“看她多美!”
  我在心裏默念:孩子,你多好!在給了我們這麽多快樂,又獨自忍受了這麽多痛苦之後,你就這樣靜悄悄地離去了。有人說,你是天使,回到上帝身邊了。有人說,你是玉女,回到觀音身邊了。我不相信上帝和觀音,但是,為了你,是應該有一個天堂的嗬。
3
  你的小小的軀體,曾經承擔了成年人也不敢想象的痛苦,現在竟又承擔起老年人也不肯接受的死亡。
  你痛時,我感到的隻是焦慮,疼痛仍然落在你的身上。你死了,我感到的隻是悲傷,死亡仍然落在你的身上。
  為什麽一切都落在你的身上,都要你的無辜的小身軀受著?
  他們說,現在你解脫了。可是,為什麽別的孩子正在陽光下快樂地嬉戲,你卻必須解脫?
  他們來慰問我,因為作為你的父母,世上沒有人比我們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們的哀痛算什麽,既然我們還活著,死去的是你,僅僅是你?
  有誰能告訴我,為什麽世界還在,我還在,而你卻不在了?
4
  世界曾經充滿你的甜亮的聲音,現在沉寂了。但我分明聽見它仍然在某處飄蕩,一聲聲那麽急切:“找爸爸,找爸爸……”
  爸爸在這裏呢。
  可是,我的孩子,你又在哪裏呢?我舉目尋視,不見影蹤,伸手欲抱,抓了一空。
  你的聲音撲閃著折斷的翅膀,一次次徒勞地撞在世界的玻璃窗上。這窗戶無人知道所在,無人能夠開啟,卻確然存在,無情地隔絕了陰陽。
  於是我在寂靜中枯坐,絕望地傾聽你的呼喚。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循著這呼喚奔你而來,那時我一定會聽到你像從前那樣寬慰地自語:
  “找到了,爸爸在這裏呢。”
5
  櫃子裏藏著你的相冊、錄像帶和錄音帶,有一天打開它們,我還能看到你的形象,聽到你的聲音。可是,我如何還能觸到你的溫暖的小身體,聞到你的噴香的氣息呢?在一切感覺中,唯觸覺必須來自活生生的接觸,最不可複製。
  你在時,我抱你抱不夠,因而覺得時間太少。你走了,我的懷裏空了,突然發現時間毫無用處,我不知道拿這麽多時間來做什麽。也許時間隻有一個用處,它會幫助我——不是幫助我忘卻,而是幫助我一天天向你走近。
  從今以後,死還有什麽可怕?由於曾經擁有你,一個比我好無數倍的小生命緣我而存在過,我的生命已經圓滿了,不再有什麽缺憾。由於失去了你,我生命中最有價值的珍寶已經丟失,使我的生命成了一個空盒,卻也因此不會再遭受更嚴重的損失。
  我承認我是一個非常戀生的人,一切哲學或宗教的理念都不能使我完全超脫。那麽,命運給我安排如此殘酷的悲劇,莫非是為了徹底清算我對人世間的眷戀,割斷我的太纏綿的塵緣?想想生命是如此虛妄的東西,我竟活到了今天,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呢。
6
  我當然知道,我曾經有過一次誕生,所以現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對於那次誕生,我是什麽也憶不起來了。
  我當然知道,我遲早會有一次死亡,所以現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對於這次死亡,我是什麽也想不明白了。
  世上的神秘,莫過於生和死。每個活著的人,都有過一次誕生,終有一次死亡。然而,沒有一個人能親眼目睹自己的誕生和自己的死亡。上蒼把兩個神秘都向我們隱瞞著,隻把中間的一小截平凡展示給我們。我是活在兩個神秘之間的一個糊塗,除了知道自己此刻活著,我還知道什麽呢?
  你來了,目睹親骨肉的誕生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誕生,我好像再生了一回。
  你去了,目睹親骨肉的死亡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死亡,我好像已死了一回。
  在短短的時間裏,你使我重溫了誕生,又預習了死亡。為了前者,我感謝上蒼。為了後者,我詛咒上蒼。
  上蒼對我的感謝和詛咒均沉默無言。
  於是我慚愧地自問:對於把我的孩子送來又帶走的神秘,對於我和我的孩子由之而來又向之歸去的神秘,我究竟知道些什麽呢?
7
  做父母的都知道,世上沒有比孩子更讓人牽掛的了。現在我又成了一個沒有孩子的人,又好像回到了無牽無掛的歲月。
  對於死者,我們不複牽掛,隻是懷念。
  然而,我怎麽能把你想象成一個死者,我對你的懷念多麽像一種割不斷的牽掛。
  那天夜晚,是我親手抱著你的小屍體,給它裹上殮屍布,放迸了醫院太平間的冰櫃裏。在踏上歸途的瞬間,我突然驚恐地想到,你被孤單單地遺棄在永恒的黑暗中了。你那麽弱小無助,從未離開過爸爸媽媽,我們竟讓你一個人出遠門,你那雙還沒有學會走陽間的路的小腳丫,竟要獨自去走那條陰森的冥路了。
  這些天,媽媽連日不眠,流著淚對我說:“妞妞不知怎樣了,我們去看看她,好嗎?”
  我明白了,世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割斷父母對孩子的牽掛,連死亡也不能。這牽掛的線團係在你的遠逝的小軀體上,穿透生死的壁壘,達於另一個世界。我們明知你不複存在,仍然惦記你猶如惦記一個失蹤的遊子。
8
  小床空了,屋子空了,我逃向外麵的世界。可是,無論我逃到哪裏,籠罩我的總是無邊的空。
  世界也空了。
  這個世界曾經是我所熟悉的,其中充滿著我追求和我唾棄的事物。自從你出生後,我淡忘了這一切。我沉浸在你的世界裏,不追求而已經滿足,不唾棄而已經潔淨。你走了,我被拋回到從前的世界,卻發現自己在其中成了一個陌生人。
  曾經因為你的存在而相形見絀的一切,由於你的不存在而更加微不足道了。
  人生的路是不可逆的。我不可能再回到未曾生你的那種生活中去,想回也回不去了。你不是一個插曲,你永遠改變了我的生命的旋律。
  那麽,就像從前守住你帶來的歡樂,讓我守住你留下的悲哀吧。我不再逃避,我的心因此而平靜了。
9
  媽媽和珍珍在低語,悄悄商量給你穿什麽衣服,仿佛是要帶你去作客。
  過了幾天,她們又埋頭整理你的玩具和衣物,收拾得整整齊齊,藏進你專用的櫃子。於是我覺得,你隻是出了一趟遠門,等你歸來,我們就會打開這個櫃子,裏麵的玩具和衣物將重新派上用場。
  我在屋裏低頭讀書,突然聽見媽媽在客廳裏喊珍珍。刹那間我想,一定是你醒了,媽媽讓珍珍給你穿衣,你餓了,媽媽讓珍珍給你喂飯,你尿了,媽媽讓珍珍給你換尿布。
  遠處傳來孩子的話音,可是我覺得,這話音就在近旁,是你在隔壁屋裏說話。
  媽媽路過平時給你買食品和用具的商店,不由自主地往裏走,想著叉該給你添點什麽了,卻猛然停住,怔怔地站在商店門口。
  電話鈴響了,我衝過去,怕尖銳的鈴聲把你吵醒。準備接電話的手又縮了回來,讓它響吧,如今你不會再被吵醒,而我也沒有非接不可的電話了。
10
  在未嚐有你時,我曾經問自己:有孩子和沒有孩子,孰利孰弊?每一回我都答道:各有利弊。這問題和這答案都是抽象的,因為那個尚不存在的孩子是抽象的。
  自從有了你,事情變得具體而明確:有你是多麽好,沒有你簡直不可思議。你的活生生的存在已經和我的生命融為一體,成為我不可或缺的呼吸和脈搏。
  現在,我又沒有了你。人們勸我:再生一個吧。我無動於衷,仿佛又重新麵臨從前那個抽象的選擇。對於我來說,有沒有孩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有你,不能沒有你,而你卻永遠不會死而複生了。
  可是我聽見媽媽哭著說:“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妞妞,我知道代替不了,但我就當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我要讓妞妞在今生今世複活,雙眼明亮,看一看世界……”
11
  我對自己說,你是上帝向我許下的一個美麗的謊言,命運給我設下的一個致命的陷階。你的曇花一現的生命隻是一個夢幻,我不能為了一個夢幻毀掉自己。
  可是,父親的本能在我的胸中呼叫:不,你的活生生的存在是絕對的真實,如果我們之間的骨肉之情是虛幻的,人生中就再沒有真實。
  我對自己說,天下父母都偏愛自己的孩子,這種偏愛原是一種狹隘的生物性。我應該有更廣闊的愛心,去愛普天下的孩子。
  可是,我心裏明白,我對你的愛遠遠多於父親本能,別人的孩子誠然不同於自己的孩子,自己再生一個又豈能填補你留下的空缺?我的愛心如同夜空包容無數孩子的星辰,每一顆星辰都像你卻又不是你,從眾星背後看不見的深處傳來你的永久的歎息。
  我對自己說,就讓我帶著這永久的創痛活下去吧,或遲或早,我將步你後塵,和你同歸一個地方。
  可是,真正使我絕望的是,即使在那之後,我也見不到你,無論天上地下,我們都絕無重聚的可能,因為你不是到一個地方去了,你是根本不存在了。
  我對自己說,在這世界上,苦難和死亡是尋常事,人人必須接受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讓我接受苦難,接受死亡,接受人生慘痛的真相。
  可是,宿命的解釋豈能塗抹掉你在我心中刻下的栩栩如生的記憶。正是你的不可混滅的可愛,使得你的永不存在成為一種不可接受的荒謬。
12
  你和春花一起綻開,和秋葉一起凋落。在大自然的永恒循環中,你的生命隻是一個美麗的悲慘的偶然。
  於是他們對我說:“詩人嗬,她的確屬於你,就像你的詩句,因為你的詩句是美麗而悲慘的。”
  我喊道:不,你不是我的詩句,你是我的命運!
  於是他們又對我說:“詩人嗬,她的確屬於你,就像你的命運,因為你的命運是美麗而悲慘的。”
  我喊道:不,我不是詩人,我不想要美麗而悲慘的命運,我隻想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父親!
13
  周忌的日子,我們把一束鮮花放在你的像片前:六支玫瑰,三支康乃馨。
  像片是在紫竹院公園照的,萬綠叢中,你的粉紅色小臉就像一朵鮮花。媽媽說,那朵含苞欲放的粉紅色玫瑰就是你。
  你知道世界上有花朵,並且用小手撫摸過花朵柔軟的葉瓣。可是,失明使你從來沒有看見過花朵絢麗的色彩。
  有人說,孩子是直接升天堂的。在地上失去的,在天上一定能加倍獲得。我相信天堂是一片花的海洋,當你在這花海裏熔戲時,你的明亮的眼睛一定滿含驚喜。而此刻,你瞥見了一朵粉紅色的玫瑰,若有所憶,停住腳步,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惆悵,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花瓣上。
  在同一個時刻,爸爸媽媽在你的像片和花束前慟哭。
14
  我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創傷仍然是創傷。我知道隻要死亡尚未來臨,生活終歸是生活。
  所以,我不拒絕朋友的熟悉麵孔。在朋友麵前,我的沉默是自然而然的,我裝作忘卻的樣子和他們談笑也是自然而然的。
  然後我又表現出一副在廢墟上重建家園的氣概,狠狠地掃除積塵,布置居室。
  一切準備就緒。嬰兒床已經撤除,我回到比嬰兒床大許多倍的寫字台旁,拿起了筆。
  我知道文字與一個孩子的生命和死亡毫無相似之處,它僅僅表明一個成年人的歲月的貧乏和多餘。可是,除了文字,我能支配什麽呢?除了寫作,我能做什麽呢?
  於是我向你許下謊言和諾言:我要為你寫一本書。我迫使自己相信,你將收到這本書,那時你會像從前隨手抓起一本什麽書那樣自豪地喊道:“妞妞的書!”



第十五章 讓妞妞再生


     
 

  法雨寺坐落在普陀山的後山坡上,寺內古樹蔥鬱,廟字恢宏,盡管時值盛夏,依然涼風習習,自有一派靈秀的氣韻。大雄寶殿前,香客絡繹不絕,香煙繚繞。和尚們正在殿裏做法事,我和雨兒坐在殿外一側的台階上休息。忽然,我們同時注意到,大雄寶殿前,在眾多的香客中,出現了兩個年輕的殘疾人。其中一個是跛子,另一個畸形得全無人樣,皮包骨的腚尖戮在半空,身軀和腦袋垂地,活像一隻在塵土中爬行的醜陋的甲蟲。從他們的襤樓衣衫看,必定是專程遠道而來的。那個跛子費勁地把一捆香插入大殿前的香爐裏、然後帶著他的夥伴朝殿門匍匐而去。
  我心中一下子黯然,感覺到了生命欲求的卑賤和無謂。
  可是,雨兒嗖地站起來,奔跑過去,扶著那個佝僂症患者無比艱難地翻過佛殿的高門檻,進入殿內,又等著他進香拜佛,隨後協助他翻出殿門,目送他離去。“
  我走進殿堂,雨兒神色莊嚴,對我悄悄耳語:“我們每人也許一個願。”
  離開法雨寺,走在山路上,她問我許了什麽願。
  “願我能在另一個世界和妞妞團聚。”我說。
  “我和你不同,”她說,“我要妞妞在今生今世再生,這是我許的第一願。”
  “還有呢?”
  她遲疑了一下,說:“第二願你心胸開闊,健康長壽。第三願愛我的人永遠愛我。”
  我笑了:“難怪不肯說。這兩個願是互相聯係的:我心胸開闊了,愛你的人就可以放心愛你了。”
  我嘴上同她調笑,心裏卻想著她的第一願。我回避評論它。我知道,對於她來說,妞妞的死是這個世界裏發生的一件事,因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這個世界裏發生的另一件事來加以補償。譬如說,隻要再生一個女孩,就不妨看作是妞妞的複活。對於我來說,妞妞死了就是永遠不存在了,這個世界裏無論再發生什麽事都和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了。我當然並不相信有另一個世界,所謂團聚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虛無是一個比上帝更費解的概念,而隻要一個人不曾喪魂落魄地領悟過這個概念的可怕內涵,死者便會在他的想象中繼續活著。這對生者未嚐不是一種安慰,我願雨兒保有這樣的安慰,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它,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讓妞妞再生是你頭腦裏反複出現的一個動機。
  妞妞彌留之間,我們守在旁邊。你端詳著妞妞靈氣猶存的臉容,對我輕聲說:“是你的種嗬,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個,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這麽想。”我點點頭,心裏卻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隻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連幾天,我把自己關在小屋裏,一支接一支吸煙,不理任何人,不理這個世界。我感到一種深深的隔膜。你好幾回推門,我都沒有回頭看一看。
  “我不能安慰你了嗎?”你問。
  我仍然沉默。我隻覺得自己已經跟隨妞妞去往那個空空世界,塵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麽蒼白。
  你在我背後痛哭失聲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們倆也隔開了,你的我不能分擔,我的你不能分擔,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可留戀的!”
  你突然衝出屋子。
  這一哭一衝把我從空空世界裏拉回來了。我在走廊裏追上你,把你摟在懷裏,也慟哭起來。
  “親,我知道世上沒有人比你更愛妞妞了……我做事從不後悔,就這件事後悔。我真是愛你,你這麽傷心,我心疼。叫我怎麽辦呀,我也想妞妞嗬,沒有一刻不想,簡直要瘋了
  頓了一頓,你繼續哭訴:“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女兒,我就當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
  一個月後,我到郊外的住宅,想在這裏獨處幾天。自從妞妞死後,我始終渴望獨處一陣,就像一個憂鬱症患者渴望他的海島療養地。可是,當天深夜,電話鈴響了,你在電話裏泣不成聲:
  “妞妞,想妞妞……真是的!真是的!……”
  我放下電話,立即騎上車,飛速回家。
  你躺在床上,淚痕未幹,看見我進屋,含淚一笑,問:“親,這麽遠的路,累吧?”
  “不累,救妞要緊。你不能離開我了,是嗎?”
  “你能離開我嗎?”
  “我也不能。”
  “不,你喜歡一個人獨處,你獨處慣了。”
  “一個男人,心疼你,不放心你,就是不能離開你了。”
  你點點頭。
  “剛才怎麽也睡不著,腦子裏一幕幕全是妞妞,真覺得什麽都沒有意思了。”
  第二天,你堅持讓我仍去郊外住,保證不再打擾我,又挽著我的胳膊,送我走一段路程。
  “你真是我的老伴了。三年前,你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丫頭,才多久呀,變化真大。”我說。
  你含笑承認,說:“不過,我覺得老伴的感覺挺好,平平靜靜的,沒有了那些騷動。”
  “其實,找個好伴,生個好孩子,此生足矣。其餘一切,都是過眼煙雲。”
  “我是個好伴嗎?”
  “當然。”
  “我也覺得意義不是那麽縹緲的,孩子就是意義。我看普通人家都忙著照料孩子,為孩子操心,和孩子玩,過得挺有意義。”
  說到這裏,你降低聲調,補充一句:“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什麽了,年齡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淚光,不禁惻然,忙說:“我都不覺得自己老,哪輪得上你?你永遠是個孩子。”
  “那麽好吧,”你的確是個孩子,臉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他說,“我好好練身體,咱們明年懷孕,後年再生一個妞妞。”
  妞妞死後,我們都有好長時間感到眼睛脹痛,視力急遽下降。每當眼痛時,你就會想起妞妞眼病發作的情景,苦歎不止。
  後來,你牙痛,醫生用激光治療,造成牙齦經久不愈的潰瘍,痛得更厲害了。一天夜裏,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來,愈哭愈傷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時候她多痛嗬……”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擴散到口腔時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體感覺相聯係,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著時所遭受的肉體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熱水燙了一下,哇地叫了起來,馬上說:“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燙了一下,這麽嫩的小屁屁,多疼呀。”
  你在向女伴說妞妞的往事,說著說著,扯起女伴的衣服問:“你這衣服真好看,什麽料子的?”
  我一再發現,你說起妞妞來就好像妞妞還活著一樣。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對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憑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對於不存在是無法有任何感覺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經是一個鮮明地作用於我們感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傷總是越過妞妞的死而執著於妞妞的病痛,呈現為栩栩如生的回憶,甚至是肉體的回憶。我對不存在同樣無所感覺,可是,正是這感覺的空缺如同一個巨大的深淵始終暴露在我的意識中,足以吞沒任何生動的回憶。反過來說,當妞妞活著時種種生動的小細節從我的記憶中突然閃亮時,它們的光芒把妞妞不複存在的深淵照得更加觸目驚心了。譬如說,現在我一聽到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就會頓生淒涼之感,這固然是因為勾起了對妞妞病痛時哭聲的記憶,但更是因為清晰地意識到了妞妞的哭聲已經永遠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經如此淒慘無助地不複存在。總是這樣,無論憶起什麽,立刻就響起同一句畫外音:妞妞不在了,永遠不在了!天外飄來她的脆亮的聲音,如同孤鴻一樣在我的頭頂上空盤旋,無處著陸,刹那間又飄走了,飄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風怒號,我從夢中突然驚跳起來:妞妞怎麽辦?馬上又明白:沒有妞妞了。妞妞已經藏身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災人禍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這個地方在哪裏?天上地下,何處是死亡的空間,何處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謬,人怎麽能不為自己發明天堂和地獄呢。

  寬闊的馬路,妞妞在我前麵走,甩著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勢很像我們一個鄰居的孩子。那個小男孩比妞妞小一個月,很早就會走路了,我心中一直為妞妞而羨慕他。我真糊塗,怎麽就沒有發現妞妞學步也學得這麽好,還以為她沒有學會走路就死了呢。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見了,立刻又在別處出現。我明白自己有了特異功能,能用意念移物。這麽說,妞妞沒有死,我隨時可以把她移回來。
  我又抬手,可是,這回妞妞不但沒有移位,反而緩緩地轉過身來,站住不動,盯著我看。我意識到妞妞的確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後是什麽樣,仔細端詳她,發現她還是活著時的模樣,但我同時能感覺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覺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撲倒在地。我衝過去,把她抱起來,發現她臉上蓋了厚厚一層土,麵容模糊。我失聲痛哭,哭醒了……
  我買了一塊地,準備給妞妞蓋一座房。一位朋友帶我去看地,一路上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論房屋的設計。我聽著聽著,突然想起妞妞已經死去,便痛哭起來:“妞妞死了,蓋這房有什麽用嗬!”朋友說,他今天還在托兒所裏看見妞妞,樣子非常可愛。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個特別的托兒所去了,那是死亡托兒所。這麽久了,她一直遠離爸爸媽媽,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傷心,朋友便帶我去訪問一個奇人,問他有沒有辦法把妞妞從死亡托兒所救出來。那人不說話,隻是搖頭。我哭喊道:“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事的呀,怎麽會有這種事的呀!”哭醒了,滿麵是淚.醒後還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嗬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妞妞死後,我常常夢見她。夢見一個死去的人的感覺是異樣的:夢見她活著,同時也隱約知道她已經死去。當後一種意識變得清晰時,就是夢醒的時候了。我夢見許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親時,也總是在夢中就明晰他們已死。複活是短暫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陰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夢中始終是活著的,但必定會可怕地發病。有一回,你夢見自己在睡覺,床緊挨著一麵牆,牆上有兩隻貼牆扁花盆,每隻花盆裏蹲著一隻可愛的小貓。它們忽然跳到床上,鑽進你的被窩,和你逗玩。你抓住它們的爪子,發現是嬰兒的小手。再一看,兩隻小貓變成了兩個妞妞。原來是雙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夢也想要一對雙胞胎女兒,沒想到夢想成真。兩個妞妞親呢地偎著你,用小手撫弄你。正在這極其幸福的時刻,你突然發現兩個妞妞的眼睛都變成了貓眼,很快化膿腐爛,成為不愈的傷口。你伸手到傷口裏往外拉,拉出長長的蟲子,四個傷口輪流拉,拉出一條又一條蟲子,怎麽也拉不盡。你邊哭邊拉,又惡心又傷心,哭醒過來了小
  早晨,我已醒來,躺在床上。你還在睡夢中。突然,你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
  “妞,不要傷心。”我不住地喚你,拍你。
  “妞妞,妞妞,夢見妞妞了。”你說。
  我已經猜到了。
  你繼續哭訴:“她又長大了一點兒,像個三歲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麽又犯了,知道壞了,這病還在,這回躲不過了。”
  說著說著,你又慟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場,因為心疼你,也因為想妞妞。
  平靜下來後,你說:“還會遇見的,隔一段日子遇見一次,每次都長大一點。她還在長。”
  “是的,她還在,一定還有一個世界。”我表示讚同。
  可是,我心裏明白,再也沒有妞妞了。為此我欲哭無淚。

  從普陀山下來,天色已晚,我和雨兒吃過晚飯,散步到海邊的一座亭子裏,坐在那裏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綴著黝黑的雲影、島影和點點帆影。
  “以後我有了孩子,一定經常帶她出來玩,讓她在大自然中成長。”雨兒說。
  我凝望著朝港口方向緩緩移動的帆影,沒有說話。
  “妞妞活著該三歲多了。不過,不讓她活下來是對的。”她又說。
  我仍然沒有說話。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見的那個殘疾人,突然意識到我們兩人的態度中都有一種奇怪的不合邏輯。她那麽同情那個怪物,卻不能忍受妞妞作為一個盲人活下來。我鄙視那個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論妞妞怎樣殘廢,我都不願她死。
  “你說我還能不能生孩子?”她問我。
  “當然能,你還年輕。”
  “我這胃病老不好怎麽辦?我吃的那些藥都是孕婦禁服的。”
  醫生囑咐,剖腹產後三年內不宜懷孕。好容易等到這期限快滿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潰瘍。
  “不要急,會好的,我們還有時間。”
  沉默了一會兒,她低聲說:“我有一個心病,我一直沒有對你說。”
  “現在告訴我,好嗎?”
  “我覺得自從妞妞死後,我們之問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繼續說:“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實我天天想妞妞,隻是不說罷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來找你。不過,我這人簡單,不願在痛苦裏陶醉。我自己結束痛苦,離開這個世界比別人容易,眼睛一閉,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把她摟在懷裏,輕聲說:“我怎麽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隻是不說罷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接著說:“人家都說共同受難的經曆會加深感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擔的,說到底,每人都隻能承擔自己的那一份。你對妞妞的思念和哀傷,我不能幫你緩解,反過來也一樣。”
  “你說得對。有人統計,喪子夫婦的離婚率高於百分之五十。苦難未必是紐帶,有時反而是毒藥和障礙。所謂共同受難其實是表麵的,各人所感受的內在的痛苦都是獨特的,不但不能分擔,而且難以傳達。期望對方分擔,落空了,期望就會轉變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擔,而是對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對對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別把它們攪在一塊。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這就好了,不會發生太大的危機了。
  “那會兒你躲起來寫作,我真的覺得很孤單,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我寫妞妞不也是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為我不會寫。我覺得我一無所有。”
  “你這樣想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一直以為,我能寫出我訂〕倆的共同體驗和懷念,作為我們對妞妞的共同紀念。可是,寫著寫著,我就發現,我至多隻能表達出一個天性悲觀者的憂思,卻無法測量出一個像你這樣的天性快樂者的傷痛,這傷痛往往是隱藏得更深的。歸根到底,我們都隻能站在不同的祭壇前,各人獨自麵對已經死去的妞妞。”
  “你畢竟還有一個文字的祭壇,我什麽也沒有。”
  “其實我心裏明白,文字也隻是自欺,象征的複活和一切複活一樣是虛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麽辦法安慰自己呢?”
  “你真的不覺得我們倆疏遠了?”
  “當然不,鬆動一下是必要的,否則我們都會喘不過氣。”
  “我一直偷偷想,沒準你覺得我多無情呢,因為我反對給妞妞動手術。”
  “我仔細想過,全部分歧在於我們對死的態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賴活,你是賴活不如好死。還是我想不開。”
  “你這人連生死都想不通,還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還會和你廝守?”
  “我看你來不及實現這英雄壯舉,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實現。”
  “還生什麽孩子,沒有爹的!”
  “我離全通還早著呢,急什麽?”我有意改變話題:“你在法雨寺許的第三願,那個愛你的人是誰,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猜你要琢磨。其實很簡單,也包括你,我不是單指哪個人。年輕漂亮時被人愛是很容易的,可我很快就會老了,我希望到那時愛我的人仍然愛我。”
  “我以為你心中真有個什麽人呢。”
  “嗨,有也罷,沒有也罷,好也罷,壞也罷,到頭未還不都是一個空,什麽也留不住。”
  我驚詫她今天盡放悲聲,忙提議回旅館休息。夜幕己降,海麵一片漆黑,隻有港口方向散射著模糊的燈光。起風了,好像要下雨。
  “我知道說這些沒用。其實誰都懂,有什麽辦法呢?還不是洗腳,睡覺,第二天早早起床,刷牙,擠車,急急忙忙上班去。”說完這話,她站起身,順從地跟我向山腳旁的旅館走去。一路上,我挽著她,默然無語。零星的雨點飄打在臉上,真的下雨了。
 



第十六章 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醒來了,揉一揉眼睛,發現自己坐在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地上。草地真美,鮮花盛開,無邊的綠中鑲嵌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紅橙黃紫諸色。天空如藍寶石閃爍,天地問布滿奇異的光亮。姐妞望著眼前的景象,甜甜地笑了。
  這美麗的光和色是她熟悉的。這就對了,原來是一個夢。她收住笑容,臉上呈現嚴肅的神情,竭力回想夢中情景。真糟糕,什麽都是模模糊糊的。她隻記得,在夢中,一開始她還看見光亮和顏色,後來漸漸看不見了,眼前總是灰蒙蒙的。這是她從未遇到過的事情,她想不通,到處尋找心愛的光亮,可就是找不到。當時她還真有點不高興呢。
  “妞妞,看亮亮,亮亮你好!”我抱妞妞走到窗前,對她說。
  妞妞垂頭靠在我肩上,小手敷衍地揮了一揮。她不朝窗口看,哪裏也不看。她知道亮亮沒有了。
  原來亮亮還在,在這裏呢。妞妞又笑了。在這個光明普照的世界上,從來沒有黑夜,更不存在失明這回事。她歡欣地朝四周張望,發現草地上還有許多像她一樣裸著美麗小身體的可愛的孩子,他們有的還沒醒來,正趴著睡覺,有的也是剛剛醒來,正坐著揉眼睛,更多的在快樂地嬉戲和輕盈地飛翔。她不知道,有些孩子也曾經做過或正在做著不愉快的夢,例如夢見自己成為瞎子瘸子聾子,醒來後也都是好好的,一個個都歡蹦亂跳目明耳聰了。
  忽然,從四麵八方飄來一陣非常美妙的聲音,仿佛是藍寶石的天空在奏嗚,所有的草葉和花朵在吟唱,嬉戲著的孩子們紛紛載歌載舞,如許多浪花在聲和光的波濤上蕩漾。妞妞凝神傾聽,脫口說出一個夢中依稀學過的詞:“音樂。”
  妞妞出生第十天,她躺在搖籃裏,睜眼望著空中.臉上有一種專注期待的表情。屋裏很靜,她仿佛有點寂寞,開始啼哭。媽媽打開錄音機,播放一盤外國名作曲家創作的搖籃曲。音樂聲起,妞妞立刻止哭,瞪大了眼睛,眼神略含驚訝,顯然在聽。她就這樣在音樂聲中靜靜躺了很久,小臉蛋異常光潔,似乎沐浴著一種神奇的光輝。我怔怔地看著這美極了的小生命,對自己說:嬰兒的世界裏一定充滿著純淨的音樂,大人們聽不見,隻好用搖籃曲來猜度和模仿。
  這是真正的天籟,聲與光渾然一體。無人演奏,卻有音樂。沒有日月照耀,卻有光明。在這裏,聽到就是看到,人能用耳朵聽見最美的奇景,用眼睛看到最妙的聲音。妞妞格格笑出了聲。她又回想起了夢中的一些事,太古怪的事。有一些時候她明明聽見了音樂,卻沒有看到光。這怎麽可能呢?她不相信,隻要音樂聲一起,她就使勁看,果然叉漸漸看到了很美的光亮和圖景,盡管腺隴,也足以使她興高采烈了。可惜的是,音樂聲一停,眼前又重歸黑暗。現在好了,永遠有音樂,也永遠有光明。她情不自禁地歡跳起來,加入了孩子們載歌載舞的行列。
  妞妞坐在床上玩玩具,音樂聲起,她那玩著玩具的小手霎時停住,臉上呈現極專注的神情。她的左眼緊閉,滲著淚,眼圈紅腫,右眼睜得大大的。我跟她說話,她不理。她沉浸在音樂裏了。
  “音樂沒了!”她忽然焦急他說。
  我趕緊換磁帶。她立即露出寬慰的神色,輕聲說:“跳跳舞。”我抱起她來。伴隨著音樂和舞蹈的節奏,她時而輕揮小手,哺哺自語,時而手舞足蹈,頻頻大笑,絲毫不像備受病痛折磨的樣子。此時此刻,她的心靈的確已經擺脫患病的軀體,進入了一個我所不知的神奇世界。
  妞妞在音樂聲中輕盈地舞蹈,她的小身體觸到各色奇異的花朵和碧綠的葉片,它們也無不發出美妙的樂音。她高興極了,在花草叢中旋轉著,不停地觸摸這些會唱歌的植物,自己也笑著唱著跳著。
  八個月的妞妞,她坐在我的腿上,第一次觸摸鋼琴。如同久別重逢一樣,她異常欣喜,張開小手急切地撫摸鍵盤,敲打琴鍵,不停地大笑,還常常抬頭凝望空中,仿佛受琴聲觸動,回憶起了很久前聽過的某種極美妙的聲音。
  妞妞且歌且舞,來到一棵樹旁,樹上長著圓圓的碧玉一樣閃光的葉子。她發現自己手裏也握著這樣一片葉子,便想起這是她最喜歡的一種植物,她在不久前摘下這片葉子就睡著了,沒想到醒來時仍握在手裏。她正想著,看見樹下有一個小男孩趴著睡覺。那小男孩大約在做惡夢,一臉痛苦狀,頻頻抽泣。她俯下身,伸手抹去小男孩臉上的淚水。小男孩動彈了一下,哭得更傷心了,忽然哭出聲來:“妞妞
  這裏的孩子都沒有名字,妞妞也一樣。可是,小男孩的這一聲哭喚勾起了她的朦朧的記憶。在夢中,她好像被這麽稱呼過。她依稀記起了那呼喚她的慈愛的聲音,那衛護她的溫暖的懷抱。她略微感覺到了一種類似憂鬱的情緒,但這情緒很快就連同回憶一起消散了。眼前這個小男孩是誰?她不知道。她隻是那樣地同情他,不住地替他擦眼淚,又把那片綠葉塞進他手裏。她相信,她那麽喜歡的寶貝一定也能使小男孩轉悲為喜。
  小男孩漸漸醒了,目不轉睛地望著妞妞,果然破涕為笑。他做了一個多麽可怕的夢,夢見自己長大了(隻有不幸的孩子才會夢見自己長大),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女兒死了(一切不幸中最可怕的不幸)。他不甘心,出發去尋找這個名叫妞妞的女兒,終於精疲力竭地倒在路旁。臨終時,他哭喊著”妞妞“,為自己今生今世未能重見女兒而哀位。現在俯身替他擦著眼淚的這個小女孩不正是妞妞嗎?接著他又發現手裏的那片樹葉,便高興地遞給妞妞,說:“妞妞的小圓板!”
  妞妞對這話似懂非懂,她越來越回想不起夢中的事情了。即使她回想起來,她也不會認識眼前這個剛剛從惡夢中醒來的小男孩。在夢中她有一個爸爸,但她隻聽見過爸爸的聲音,沒有看見過爸爸的模樣。即使見過,爸爸也是一個戴著古怪眼鏡的大人,與眼前這個小男孩毫無共同之處。她的模樣倒是與小男孩夢中的那個妞妞非常相像,所以小男孩一眼就認出了她。小男孩沉浸在與妞妞重逢的喜悅中,不過,頃刻之間,這喜悅也隨同他對惡夢的記憶一起煙消雲散了。他不再是妞妞的爸爸,而回複到了他本來所是的那個小男孩。妞妞拉著他的手,他們一起唱著歌,朝花的海洋深處輕快地跑去。
  在所有的玩具中,妞妞最寵愛這塊不起眼的綠色小圓板。直到彌留之間,她一直把它握在手裏,不肯舍棄。
  妞妞死後,我把它藏入一隻精致的小盒裏,放在書架的最高一層。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小圓板不翼而飛了,隻留了空盒。找遍家裏每一個角落,不見蹤影。問遍家裏每個人,無人知道下落。
  “別找了,一定是妞妞帶走了。”雨兒說。
  “這怎麽可能?”
  “你想,妞妞那麽喜歡,能不帶走嗎?”
  我想了一想,承認她說得有理。
  後來,有一個小女孩也從夢中醒來了,她曾經夢見自己是妞妞的媽媽。不過,她很快也忘記了這一切,加入了無憂無慮嬉戲著的孩子們的行列。現在,在這些孩子中,你再也分不清誰是妞妞,誰是夢見做妞妞的爸爸的那個小男孩,誰是夢見做姐妞的媽媽的那個小女孩了。
  在這個無邊無際的美麗的大花園裏,孩子們快樂地玩著,歌唱著。當他們疲倦時,他們就躺下做夢。那些同時入睡的孩子的夢境可能會出現交叉和重疊,於是,一些孩子便成為另一些孩子的夢中角色,由此編織出了許多曲折感人的人間悲喜劇。但是,一旦醒來,夢中故事就很快被遺忘。事實上,每一個孩子必定都已經做過無數的夢,然而,除了最後一個夢在乍醒時還殘存一點印象外,其餘的夢早已不留痕跡地消失了。這裏沒有時間,所以孩子們永遠長不大。無論夢中故事是悲是喜,醒來隻有快樂。任何一幕人間悲喜劇都隻是自然之子的小憩一夢,而夢醒本身便證明了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死了。毋需太久,我和雨兒也將死去,世上知道我們的悲痛故事的人都將先後死去。終有一天,妞妞的生與死,我們每一個人的生與死,都將在這個世界上不留一絲痕跡。
  上帝向我神秘地眨眼,悄悄說:
  “死是不存在的,因為……”
  我不想聽因為什麽。
  當然,死是不存在的。




後記


     
 

  1992年底,在妞妞死後一年,我把自己關在屋裏,開始寫這本書,於1993年 7月寫出初稿。1994年7 月,完成第二稿。此後,我便把稿子擱了起來,一擱又是快兩年。我對它不滿意,想再改一改。然而,我終於發現我無法把它改得使自己真正滿意了,決定隻作必要的刪節,便立即交付出版。
  我不知道這本書該怎樣歸類。它不像小說,因為缺乏小說的基本要素——情節的虛構。它也不像散文,因為篇幅太長。它好像也不能歸入報告文學一類,因為它的主角隻是一個僅僅活到一歲半的嬰兒,並無值得報告的事跡。最後我對自己說:就讓它什麽也不像吧,它隻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曆程,這段如此特殊的曆程本來就是無法歸類的。
  這本書第二稿完成後,應《中國婦女報》一位編輯的要求,我從書稿中摘選出了很小的一部分,在她供職的這家報紙上連載。我為摘登寫了一個小引,比較準確地表達了我寫這本書的動機,現抄錄在此:
  我為妞妞寫了一本書。這本書就叫《妞妞》,還有一個副題:“一個父親的劄記”。妞妞隻活到一歲半,而離開我已經快三年了。姐妞活著時喜歡玩書,抓到隨便一本書便會快樂地喊叫:“妞妞的書”這聲音一直在我的頭腦裏盤旋,叮囑我寫出了這本真正屬於她——至少是關於她——的書。
  當然,這本書也是為我自己寫的。一個曇花一現般的小生命,會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對於我和我的妻子來說,妞妞的故事卻是我們生命中最美麗也最悲慘的故事,我不能不寫。妞妞出生後不久就被診斷患有絕症,帶著這絕症極可愛也極可憐地度過了短促的一生。在這本書中,我寫下了妞妞的可愛和可憐,我們在死亡陰影籠罩下撫育女兒的愛哀交加的心境,我在搖籃旁兼墓畔的思考。我寫下這一切,因為我必須卸下壓在心頭的太重的思念,繼續生活下去。
  如果有人問,這本書對世界有什麽意義,我無言以對。在這個喧鬧的時代,一個小生命的生和死,一個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麽意義呢?這本書是不問有什麽意義的產物,它是給不問有什麽意義的讀者看的。
  意想不到的是,在我今天把這本書交付出版時,不但書中講述的這個小生命已死去四年多,書中講述的這個小家庭也不複存在了。
  我和雨兒分手了。
  直到現在,仍然常有不知情的好心人關切地打聽我和雨兒是否又有了孩子,我不知所對。
  不可能再生一個妞妞了。那唯一的妞妞因此而永恒了。
  我當然相信,不管今後我和雨兒各自將走過怎樣的生活道路,我們都永遠不會忘記妞妞,不會忘記我們和妞妞一起度過的日子。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大多。既然活著,還得朝前走。經曆過巨大苦難的人有權利證明,創造幸福和承受苦難屬於同一種能力。沒有被苦難壓倒,這不是恥辱,而是光榮。謹以這一信念與雨兒共勉,並祝願她從此平安。
1996.3.16

所有跟帖: 

是唯一本看不完的書,每次都哭得不行 -sweetheart001- 給 sweetheart00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7/2009 postreply 20:01:56

我恨這個作者!!!他為什麽不給孩子治病?還在這賺取讀者的眼淚 -小迪媽- 給 小迪媽 發送悄悄話 (419 bytes) () 05/28/2009 postreply 08:35:38

回複:我恨這個作者!!!他為什麽不給孩子治病?還在這賺取讀者的眼淚 -mafalda- 給 mafalda 發送悄悄話 (54 bytes) () 05/28/2009 postreply 17:22:36

The pain of a father losing his baby to cancer -whoiswhat- 給 whoiswhat 發送悄悄話 (180 bytes) () 05/28/2009 postreply 17: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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