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娘(下)

本帖於 2009-06-04 10:45:25 時間, 由超管 論壇管理 編輯

盧氏問槿娘,還記得顧家三哥哥?

  槿娘認真想了想,答,記得的。

  她對婚嫁一事並無太多意見,幾位姊姊如她這般年紀時都已出閣。但似乎也沒有太
多期盼。隻是有一次無意中聽母親念了一首五律,她側耳聽覺得好,便問是誰作的。母
親笑答,把詩箋拿給她,是你顧家三哥哥的詩。話甫出口覺得輕佻了,恐怕阿槿要害羞
作惱。不想她隻是側頭想了一會,說,寫得這麽好,日後我恐怕要被他取笑。

  盧氏一怔,旋即笑,阿槿淨說呆話,休叫旁人聽了去。何況阿槿的詩詞也溫柔清雋。

  槿娘不作聲,接了那箋詩靜靜看,眉頭微蹙。盧氏含笑想,日後他們做了少年夫妻
,筆底繾綣,紙上風流,閨房裏該有無限和睦與清美罷。不由念起往日初嫁,何嚐不是
懷了諸多細密柔軟千回百轉的心思?光陰恍惚一宕,自己最小的女兒也要嫁作人婦了呢。


  這年春天槿娘院裏的花開得早。正月一過就聽小鬟驚喜道:“五姑娘快來看綠柳紅
梅,這柳枝子真好看,梅花苞兒也真可愛!”

  槿娘隨之到院裏走一走,伸手撩過一線兒垂柳,果然見柳芽微綻,青嫩好似春茶。
梅枝上花苞悄然破了蕊,三兩隻鵲嬉戲不去。盧氏過來看,心想真是吉兆。轉目見女兒
端然靜立於花枝下,麵色似乎比去歲多了不少光澤,長眉入鬢,頰畔也添了豐潤。頭發
隻鬆鬆綰了枚髻子,鬢邊獨獨一根雕梅玉簪。夾襖還不曾換作春衫,晨光瀲灩,形影綽
綽,好比這梅樹。

  槿娘出閣是在立夏後兩日,諸事順遂。歸寧時已是新婦的槿娘隨同顧汝瀾一道,端
端正正行禮。看他們雙雙眉目低垂,舉止有度,如同璧人。盧氏心沒來由一酸,麵上還
是有笑。

  盧氏留他們作了場餞春宴。其時絮柳濛濛,盧氏差人置了櫻桃、青梅、稞麥,又有
燒酒、海螄、酒釀、芥果、白筍、蠶豆諸種,是為時鮮,以嚐新味。盧氏取李汁和酒調
兌,斟了一盞給槿娘——吳地風俗,立夏食李可使容顏美好。
  
  卻說槿娘在顧家頗受翁姑喜愛。而顧汝瀾待她則溫淡有禮,不似新婚燕爾耳鬢廝磨
的夫妻。便道花燭之夜,飲了合巹酒,外人散去,他隻微笑:“今天累了,好好睡罷。
”語罷替她取下鳳冠,解了霞帔。槿娘內心驚惶,畢竟是第一次叫男子近了前,有一刻
甚至能覺出他溫柔鼻息掠過額前的細暖。耳聽得心舂磊磊,想起出閣前母親一番雲裏霧
裏有關“男女居室人之大倫”的教導,不由麵紅耳赤。紅燭燁燁,鏡影交輝,鎏金小篆
爐內焚著一縷沉香。內間床帳屏幾,書畫琴棋,綃帳銀鉤,冰簟珊枕,每一樣都潤著熟
糯光澤,叫槿娘不敢抬目細看。她坐在那裏梳發,烏泱泱一頭青絲靡靡披落,襯得她膚
白如雪。他卻隻是微笑著吩咐她就寢,待她遲遲疑疑躺下,牽著錦被覆於胸前,他便解
衣睡下,安安靜靜躺在她身旁。更漏有聲,燭花嗶剝,窗外芭蕉低映。她屏住呼吸,過
了很久也迷迷瞪瞪睡去。

  她以為這是他的珍重憐惜,而一晃過了月餘,閨房光景依舊如斯清明。他每日讀書
功課,出門會友,回來語笑溫春,接過她的茶盞,由她上前換衣,卻照常疏離,最多隻
是牽一牽她的手,問她幾句書中的話。

  好幾次,她近乎羞惱,但不知如何啟齒,無論是麵對他,還是麵對翁姑,又或是麵
對母親。但畢竟相處漸長,話也多起來。六月六曝書日,他同她一道在庭中展開書籍圖
畫,以辟蠹去黴蒸。縹緗並列,古色斑斕,書紙香氣漫漫溢了一院。二人往來其間,偶
或雙目相接,並非沒有溫情。暑月裏珠蘭花開正盛,蓓蕾如珠花成穗,香氣濃鬱。他也
會摘來一簇為她簪戴。日光寂寂,槿娘想,這不就是書中所說的人世清歡麽?麵前這個
人大抵是一塊涼玉,需得溫久了方能趨近。轉念又想,自己何嚐不是如此。

  有一段時日,顧汝瀾隨父親外出。走了好幾天,她忽而覺得室中寂寞,窗下鳥雀無
端絮煩,竟忍不住拿了盤中梅子去擲。繡了幾針蛺蝶,又起身整理書匣。案上有他日常
詩稿文章,她細細品讀,見“生死即難與,名利不得鹹”之句,心裏覺得好,也看得出
神,一頁頁繼續朝後翻。忽而見“人事既非昔,此意將誰傳”一句,便怔怔不語,擱下
詩稿不看了。

  聽婆母說汝瀾就要回來,她居然急急吩咐小鬟灑掃軒室。小鬟是她從娘家帶來,跟
她也沒避忌,吃吃笑道,五姑娘是怎麽了?這屋子窗明幾淨,收拾過幾遍啦。槿娘霎兒
低眉,卻沒言語。

  待他真的回來,槿娘倒靜了,一切如舊。隻是其後有一天,顧汝瀾突然問,那梅瓶
呢?

  槿娘一怔,沒等作答他便四下尋找。槿娘想他平時並不在意這些,吃穿用度都很隨
意,況家中梅瓶有好幾隻,究竟是怎樣一隻令他這般上心?於是也覺愕然。

  小鬟忽而道:“相公可是在找這個——”所指處是窗畔一隻供了荷花的青花纏枝木
芙蓉紋樣梅瓶。小鬟繼續說:“婢子看池子裏蓮花開得好,折來兩枝,想是養在這瓶裏
好看。”

  顧汝瀾靜了靜,含笑道:“這梅瓶插荷花並不合適,你換個瓶子罷。”

  小鬟看相公臉上雖有笑意,目色卻凜然覆冰,戰戰兢兢應了,取出荷花,傾去水,
把梅瓶抱了回來,小心問:“相公說瓶子放哪裏?”

  他雙手掬過梅瓶,置於案上,仔細拭去瓶身水跡。

  “以後不要亂動這些東西了。”他說。這一句也許是他隨口之言,而在她聽來卻是
極重的一句。什麽是“亂動”,什麽是“這些東西”?她是顧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啊
。先前積攢的些許暖意這一刻薄了淡了,她隻微微翕了翕唇角,興味索然。

  顧汝瀾這時也自悔說重了話,想彌補兩句,見她已自顧自對著棋盤打譜,並不理他
。一時也就沉默。

  之後不冷不熱過了三五日,到底是他先開了口,指著書中一句詢問她應作何解。她
垂頭答道,在相公跟前,哪裏敢提詩書。

  其時晚風習習,西窗下蟲唱如雨。偏是此刻小鬟蹦蹦跳跳抓了一隻精巧的蟈蟈籠子
來:“姑娘姑娘,聽這蟲聲——”驀地發現顧汝瀾也在,連忙噤聲。顧汝瀾卻微笑喚她
過去,要了她那籠兒,說是有趣。小鬟冷眼覷這場麵,便輕輕退出。倒是槿娘不大自在
。竹籠內一隻碧瑩瑩的蟲兒,仿佛綠玉雕琢。槿娘脫口道:“這並不是蟈蟈——”

  顧汝瀾也識得:“是螽斯。”

  這一對答叫槿娘低首靜默。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古來以螽斯聚集
一方、子孫眾多寓意繁衍不絕。就是宮中也有一道螽斯門,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
延。

  二人俱是無聲,室中唯餘螽斯振羽。槿娘忽地惱了,喚來小鬟:“誰讓你弄這個來
?”小鬟委屈道:“婢子記得往常姑娘說蟈蟈聲兒唧唧可愛,可消夜永……”

  槿娘打斷:“拿出去!”

  這已經是失態。顧汝瀾見她轉身入簾。幢幢簾影裏是她削肩微顫的形容。他不由上
前扶住她的肩。過了片時,又把她輕輕挽緊了些。耳聽她低低喚了一聲:“相公。”他
心一緊,闔了目。她眼角冰涼。這一夜羅帳緩垂,新婚逾兩月,他們才真做了夫妻。
 
 
  涼秋八月,殘暑初消,溪山清爽。城中士女藉燒香之名以遊衍攬勝。滿山輕衣緩帶
,紅男綠女。初九日顧汝瀾參加秋試。其後顧母提出去虎丘山進香禮佛。於是一家人雇
船出行。是日槿娘戴銀絲鬏髻,簪雙足金銜玉釵,著一領煙碧女衣,白藕絲對襟披襖,
紫綃翠蝶紋裙,繡紋衣帶款款飄曳。顧夫人讚說三娘子梳妝細淨清雅,又不乏風致。船
上有燒鵝、蟹羹、鮮烏菱、鮮荸薺、芡實、煨芋、新藕、雪蒸糕數種鮮果點心,盛在描
彩漆攢盒內。又有茉莉湯並木瓜酒兩甌。眼見就到了虎丘。

  一行人步行登山,桕燭檀香,充盈山道。亦有遠鄉男婦舉“朝山進香”之旗而來。
山中摩肩接踵,香火極盛。衣香鬢影,談笑融融。槿娘拈香禱祝,虔誠膜拜,默默祝福
闔家安康,祝福夫君秋試高中,明年順利進京春試。

  已而出得寺廟,顧夫人囑咐顧汝瀾:“你們夫妻二人燒了香就盡情在山上遊賞一番
,我們先回去。”

  語音方落,便見迎麵一位妝容素淡的妙齡女子——顧夫人微笑道:“陳姑娘也來燒
香麽。”

  那女子綰墮馬髻,戴丁香玉墜,領口一枚琥珀金扣,素綢披襖瘦瘦籠著,底下是一
截深青色襴裙。槿娘望她眉目微垂,麵上淡淡,欠身萬福,這便走過去了。倒是一旁的
顧汝瀾怔忡恍惚。顧夫人眼神一動,含笑牽住槿娘的手道:“你們二人好好看山罷。”
山中木樨初發,其香滃然。他們四處轉了轉,就下山去。槿娘一路都在回想方才的女子
,隻記得她眉眼淡漠,孑然一身。

  不久顧夫人還是同槿娘提起她:“那是陳家二小姐,閨名叫做拒霜。詩文作得極好
,和三兒是從小認識的。”

  拒霜。槿娘驀地想起那梅瓶上的青花芙蓉紋樣。

  “這孩子說來命苦,生母去得早,庶母待她刻薄,父親也不大管她。去歲裏聘了人
家,孰料還未過門夫婿就急病遽忘。那人家說她克夫,鬧了好幾回,要她守寡。年紀輕
輕的女孩兒,又生得這樣聰明,好光景還沒開始,哪裏舍得生生折斷。家人的意思是要
她做姑子。她自己也不表態,寄居姑母家。前番聽說她姑母染病,怕是挨不過今秋。以
後沒了姑母依傍,恐怕真要守寡或是做姑子了。”顧夫人歎息,“可憐她作得那樣好的
詩文,字畫也佳。”她輕輕抹去顧汝瀾與陳拒霜的種種情誼,既然是有情誼,那為何顧
家聘的新婦不是陳拒霜呢?個中周折不難推測,無外乎兩家交情不厚,又或者顧家認為
這樣的女子不適合做三少夫人。槿娘似乎明白了許多,其實有些事並不必說透。

  “好孩子,這些就不要往心上去。”顧夫人含笑,輕撫她手背道,“你們的歲月還
很長。”

  槿娘獨坐在房中,那梅瓶就落在眼裏。她前後思量了許久,想婆母說得極對,他們
的歲月還很長。她不必同那梅瓶上的芙蓉紋樣過不去。但心頭畢竟悵悵,想起他寫得那
麽多好詩文,原來都是為了另一個人。“人事既非昔,此意將誰傳”。想來陳拒霜是極
聰慧剔透的罷,能與他心意相通。自己則不同,他大抵在心中也嫌她詩文不好、字畫不
佳罷。這就想遠了。小鬟持了一束爛漫菊花進來:“姑娘看開得好不好?”

  她回過神,一壁理鬢一壁笑答:“很好的。”

  
  顧汝瀾秋試得中,開始準備來年京師春闈。一晃到了歲末,又至元夕。吳中燈市繁
盛,顧夫人說不妨賞燈去。

  向晚時分千燈萬影,琉璃照眼。顧氏一家包了街衢酒樓一室雅間,隔簾觀望。檻外
語笑盈盈,火樹銀花,笙歌繞耳,星流光璨。市聲人語紛雜相亂,那邊廂紅氍毹上還有
歌兒樂女執檀板按笙笛清歌曼吟。花燈雖是好看,但槿娘隻覺外間吵嚷太過,煙冪塵籠
,略感昏眩。顧夫人瞧見,便說早些回罷,府裏也有不少琉璃燈。下樓時槿娘步履踉蹌
,十分站不穩的樣子。顧汝瀾扶著她小心行走,她微微將身攲住,強忍胸中翻滾,一手
默默攥緊他的衣袖。

  回去後她早早歇下,顧汝瀾陪侍榻旁,問她要不要瞧大夫。她發髻解開,一頭青絲
披落枕畔,搖頭微笑說不礙事。又說,相公去看看琉璃燈罷,聽外麵好熱鬧。

  顧汝瀾不去,就在簾外看書。她身體很倦,心頭融融生暖,很想說些什麽,但很快
睡熟了。
  

  很快槿娘有孕的消息傳到錢家,盧氏歡喜極了,開始準備做嬰兒衣裳被褥。張氏也
來幫忙——她自己沒有兒女,總是很喜歡小孩子的。

  顧家人也很高興。此時顧汝瀾即要啟程上京,對新婦多有不舍。少年夫妻的分別,
在旁人眼裏好不溫柔繾綣。

  “阿槿凡事少操勞,需多靜養。”

  “嗯,相公安心。”

  話不多,彼此隻是微笑。顧汝瀾離開後槿娘才想起,他方才似乎喚了自己的閨名呢。
  

  聽說那陳拒霜後來還是做了姑子。槿娘曾暗示,或許可以接她到顧府來。他不置一
詞。想來也是,這其中有諸般不妥。又聽說陳拒霜不久病逝,葬於城外孤山。槿娘私心
裏想去拜祭她,也算是為他了卻心願。悄悄差人打聽了幾次,都是無果。
  
  ——他們的歲月果然長久。她順利誕子,他中貢士、得功名,後來他也納了幾房妾
,都一件一件地經曆了。她知道他們還有更多的經曆,離合悲歡,生老病死,跌宕沉浮
。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仿佛她抬頭看見窗外海棠初發,低頭的一瞬,花就謝了。
再舉目時,新一春又來了。

  (完)

所有跟帖: 

這個其實很好看,怎麽沒人頂啊?我先頂一下吧 -我最虛心了- 給 我最虛心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04:33:41

不錯,就是太短了,意憂未盡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10:02:24

比挖個坑爬不出來好,那個來自火星坑最深,到現在還沒完呢 -我最虛心了- 給 我最虛心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10:14:49

惜緣 -毛毛小雨- 給 毛毛小雨 發送悄悄話 毛毛小雨 的博客首頁 (21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20:19:32

喜歡最後一句 -梵居士- 給 梵居士 發送悄悄話 梵居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9/2009 postreply 15:37:14

很平實的感覺,唉,沒有YY的空間~~~ -亂世桃花- 給 亂世桃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05/2009 postreply 19: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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