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錄
一 趕屍人
孔得財雖然姓孔,少年時也讀過幾年書,但是和曲阜聖人家已經毫無關係了,現在他隻是個看守義塚的守墓人,喝了兩盅後倒抱著自己那床油漬麻花的被子倒頭倒睡,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死人活人隻差一口氣。”
義塚就是埋些無家可歸的屍首的墳地。這年頭兵荒馬亂,皇上爺隻知在大都尋歡作樂,和番僧整天弄些“演揲兒”、“天魔舞”之類,全然不顧天下已鬧得水深火熱。在這湘西的偏遠小鎮裏也時常見得到倒斃路旁的死屍,有時是本地孤寡無依的老人,有時是被打了悶棍的過路行商。不管是窮是富,是老是少,死了,都是直條條地一根,也總得卷個蒲包埋了。孔得財的生計,就是把死人拖到義塚埋了,向那兒的人討些賞錢。雖然得財不多,但多少也是財,埋一個死人,兩三天的酒錢也就有了,所以對他來說,人死得多並不是件壞事。
今天大概是個黃道吉日,鎮上的第一大富戶,開酒坊的麻家院牆外居然倒了三具死屍。那三條漢子長相差不多,大概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前世欠了孔得財多少錢,一下子死在一起,孔得財推著那輛小車去裝死屍時,不但從麻家一下子拿到了三份賞錢,還額外地灌了一葫蘆酒。把三具死屍埋成一堆後,弄了點兔頭雞爪子啜了大半宿,帶著陶陶然的醉意躺下,此樂誠南麵王不易也。
睡到後半夜,他被一陣口渴逼醒了,睜開眼,正想到粗木桌上摸一下那把缺嘴的茶壺,灌一肚子涼茶,手還剛碰到冰涼的壺身,他突然聽到了一陣細細的鈴聲。
鈴聲若斷若續,如果不注意,當真還聽不到,可一旦聽到了,那聲音又象把小小的錐子,正不斷從他耳朵裏紮進去,直紮到後腦勺。他有點惱怒,摸索著欠起身,探頭向窗外看去,準備呼喝兩聲。
他的眼角剛抬到超過窗台,看到外麵的景像時,仿佛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月光很亮,照得周圍一片慘白。今天也正是十五。
七月十五。
義塚因為不是家墳,這一片荒地隻是孔得財一個人在看著,而他做的事無非是把來刨墳的野狗趕開,給年久頹圮的舊墳培點土,別的事也不想做,所以到處都長著深可沒膝的草。
現在,在這片荒草中,有個人正繞著今天剛埋下去的那個大墳包走著。
這人穿著一件青布的長衫,頭上是一頂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在他腰裏,圍著一根黑腰帶,腰帶上則掛著一個布包。他的手裏拿著一個小鈴,正在一瘸一拐地繞著圈子走。
雖然看上去是一瘸一拐的,但並不是因為這人是個瘸子,這人走的是禹步。禹步是道士行法時一種特異的步法,因為傳說大禹治水時曆盡千辛萬苦,摩頂放踵,成了個瘸子,才傳下來的這套步法。
這個道士在這兒要做什麽?孔得財膽子也夠大的,看管義塚的人,膽子不大可不行,可是現在他的心頭卻有了一陣陣的寒意,好象背後有人正往他的脖頸裏吹氣一樣。
道士每走一步,小鈴就“鈴”地一聲響。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周圍死寂一片,不知為什麽,連平常的草蟲也一聲不鳴,這鈴聲便顯得極是突兀。
轉了五六個圈子,那道士站住了,手中的鈴卻越搖越急,直如暴雨來臨。頭頂的月亮圓得怕人,月色淒冷,這副景象更顯得妖異之極,孔得財在屋裏,身上雖然還披著被子,可是覺得身上已是冷得象要結冰了,三十六個牙齒都在捉對廝殺。他趕緊捂住嘴,防著被人聽到——其實那道士在屋外相隔有幾十步,根本不可能聽到他牙齒打戰的聲音。
那道士突然彎下腰,伸手在腰間摸出一些粉末往地上灑去,嘴裏喃喃地念著什麽。隔得遠,他念得又輕,也聽不清他在念什麽。
孔得財已是大氣也不敢出,他睜大了眼,盯著那道士的一舉一動。道士的右手一邊在撒粉,一邊一上一下地揚著,好象在提著一根極細的線一樣,突然,孔得財聽到了另一種奇怪的聲響。
就象手裏握著一塊嫩豆腐用力一擠,豆腐從指縫間擠出來一樣的聲音。他正覺得奇怪,突然,他看見隨著道士的手一揚,一個人影直直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差點驚叫出聲。那個人影渾身僵直,就如同是道士用一根線綁在他身上提起來的一樣。這人出現得太突然了,他根本想不到在草叢裏居然還會躺著一個人。
這個人一站起來,兩隻手便直直地伸著,好象要抓什麽東西。那道士伸手一招,這個人隨著鈴聲向前跳了跳,緊接著,從地上又站起了一個人影。
一共有三個。當三個人站在一起時,後一個搭著前一個的肩,三個人站成了一排。三個男人以這樣的姿勢站著,自然是很古怪的,可更古怪的是那三個人卻象是木偶一樣動也不動,月光下,映出那三個人的臉,慘白得發青,正是今天他剛從麻家院子外搬來的那三個。
那是行屍!孔得財隻覺從心頭一陣陣地冒上涼氣來。他也聽人說過,辰州有一種趕屍術,能讓死屍自己行走。隻是這門法術一般是為了將那些客死異鄉的人送回家鄉去,他也想不通這個道士要把那三具屍首送到哪裏去。
月光下,死人直直地站著,那道士摸出了三張符紙,在屍首背後各貼了一張,又搖了搖鈴。隨著鈴聲,那三具屍首直直地一跳,跳上了半尺許。
孔得財再也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聲音甫出口,他才警覺,慌忙掩住口,但聲音已溜出了口。
那個道士轉過頭,看向這間破舊的房子。孔得財嚇得縮了回去,靠在窗下,用被子捂住頭,大氣也不敢出。
可是鈴聲越來越響。那是道士在向屋子走來吧,鈴聲中,還能聽得到“咚咚”的聲音,那是三具行屍在跳動。
聲音突然停了。孔得財等了一會,見仍然沒聲音,他拉開被子。
剛露出頭來,他就看到了月光。
月光是從穿子裏照進來的。孔得財家徒四壁,窗欞也早就爛光了,月光照進來時,在他的床上映著白晃晃一塊。在這一塊象冰一樣的月光裏,有三個人頭的影子映在裏麵,那自然是有三個人站在窗外向裏看了。
他猛地大叫起來,連滾帶爬地向前撲了出去。“嘩”地一聲,支床的磚塊倒了下來,床登時翻倒在地,他也顧不得身上被磕出多少烏青塊,衝到門口,拚命地拉著門閂。隻是一隻手也象在冰水裏浸過了好久,手指都僵硬不堪,在門閂上劃拉著,就是抬不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閂終於被拉開了。他一把拉開門,隨著大門洞開,月光象洶湧的潮水一樣轟然而至,可是孔有德卻一下僵住了。
門口,一個人直直地站著。
這人的兩手平平向前伸出,身體僵直如一根柱子,臉上還帶著點泥土,分明是具僵屍。孔得財驚叫道:“我……我什麽也沒看見!”
他心知這道士做的事定是要瞞著人的,若自己口風緊,保證不說出去,那便沒事。他也沒想到麵前的並不是個活人,話音未落,那具僵屍的兩臂猛地合攏,敲在他兩太陽穴上。僵屍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哢”一聲,孔得財的頭象是落在了一把巨大的鐵鉗裏,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頭便如熟透了的西瓜一般被敲得粉碎,身體也軟軟地倒了下來。
這僵屍兩臂一動,道士手中的鈴便又搖動,但哪裏還來得及。他見孔得財已倒在地上,走了過來,僵屍還抓著孔得財的屍身似要往脖子上咬下,他伸手從腰裏摸出了一道符,手指一彈,符抻得筆直,一直粘在了那僵屍臉上,僵屍也一動不動了。他蹲下身,看了看孔得財那張被擠得不成樣子的臉,歎道:“可惜。”
他的右手向袖子裏一縮,再伸出來時,一道細細的粉末象線一下落到了孔得財那張破碎不堪的臉上。他的手指上指甲很長,將粉末灑出後,他的五指極快地動了動,隨著他的動作,孔得財的身體也在慢慢顫動。
象是提著一根無形的細線,這人的手很快地向上一提,孔得財突然直直地站立起來,兩手也直直地伸向前。隻是他好象喝醉了酒似的,站在那兒有點歪斜。這人站起身,又搖了搖鈴,那三具僵屍聞聲又是一跳,排成了一串,孔得財也跳著站到了後麵。他一邊搖著鈴,一邊不緊不慢向前走去。
月光依然很亮,照得大地一片銀白。道士走出幾步,又回過頭看了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這笑意也如水麵波紋,轉瞬即逝,他的臉馬上又變成了冷冷的樣子,又搖起了手裏的鈴。
才走了兩步,他的手一下頓住,身後的四個僵屍聽不到鈴聲,登時木然不動。道士向四周掃了一眼,喝道:“朋友,快出來吧。”
周圍仍是沒有一絲聲響,秋蟲也寘然無聲。道士站得筆直,在原地轉了個圈,道:“朋友一定要我動手麽?”
仍然沒有一絲聲音。靜默了半晌,道士舉起右手,慢慢地道:“不要怪我無情了。”
他的右手裏什麽也沒有,突然間從掌心吐出了一團火焰,整隻手一下子象蠟燭一樣燒了起來。他猛地往地上一拍,喝道:“疾!”
這一掌在地上拍出了一個掌印,象是打開了一個無形的水閘,周圍立時升騰起一片藍幽幽的火苗。這是屍磷火術,尋常荒墳年久失修,露出白骨時也會有磷火冒出,平常卻是埋在地下的,自然看不到。這道士一掌竟能將方圓數十丈的磷火盡數逼出,功力當真了得。
磷火吞吐不息,象是無數火蛇沿著地麵爬動,一時間連月色也似變成了碧色。草叢中象開了鍋了熱水一樣沸騰起來,那是在泥土中築窩的野兔遊蛇蟲蟻之類被磷火逼得四處逃竄。這裏一直都死寂一片,沒想到還有這麽多活物,但那些動物隻是都跳了兩跳,便又翻倒在地。
那道士的右掌仍然按在地上,兩眼目光炯炯地盯著周遭,看四周有何異樣。磷火並不能燃物,也不能持久,這一陣藍火乍一升騰又漸漸歇了。隨著磷火熄滅,周圍又漸歸平靜,道士歎了口氣,收回掌來,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這屍磷火術極是陰毒,但也大損真氣,他殺了那看守義塚之人,仍然學會有人窺視在側,心頭動了殺機。但屍磷火術用出,卻逼不出那人,知道此人定是在強行與屍磷火術相抗。若是那人功底真個高到能與屍磷火術相抗,那便早就出來了,如今仍無動靜,多半已被磷火之毒蝕骨而死。他現在真氣已損,得趕著將這四具行屍帶走,也不願再久留。
他搖了搖手中的小鈴,四具僵屍聽得鈴聲又是一跳,跟著他而去。鈴聲淒楚,象是女子的哭泣,月光照在這片墳地上,仍是慘白如冰,好象要凝結。
乍看之下,這兒全無異樣。隻是在孔得財的房子外麵,一隻野兔四足朝天地倒在地上,渾身的毛被風一吹紛紛揚起,露出身上的一片青紫。
二 義塚
“道長,他沒事吧?”
一個小道士正襟危坐在床前,正給躺在床上之人搭脈。他這副樣子倒更象是個郎中大夫,高金狗有點不自在地看著他,肚裏還在尋思道:“這道士成不成?都說便宜沒好貨,唉,誰叫我這麽個莊稼人沒多少錢,隻望他不要亂弄一氣,小保才十三歲啊。”他對這兒子愛愈珍寶,前天小保回家說是肚子疼,原先也不當一回事,結果卻是一場怪病,花了二兩銀子請鎮上最有名的大夫出了個診,說是氣血兩虧,非得用大補不可。他隻是個尋常農戶,哪能給兒子頓頓吃人參燕窩,惶急之下,正好碰見這個小道士,說是治不好不花錢,治好了得二兩銀子,才死馬當活馬醫地將他帶來試試。
小道士突然象察覺了什麽,一把拉起了病人的手臂,五指象在彈琵琶一樣從上至下按了一遍,突然又伸出兩指在病人心口一彈,那病人身子猛地一弓,咳了兩聲,嘔出一股黑水。這些黑水粘稠如膠,腥臭不堪,高金狗吃了一驚,叫道:“道長,我可隻有這一個兒子……”
小道士將那個孩子扶起來,又在背上敲了兩下,那孩子還在嘔黑水,連鼻子裏都有黑水流出。他道:“施主,令公子是中了邪,小道已將他體內邪氣驅出,你采點菖蒲煎水,給他內服外沐數日,印堂無黑氣即可。”
高金狗聽不懂這小道士文縐縐地說話,瞠目結舌地不知以對,小道士才省得自己說得太文了點,道:“你采點菖蒲來熬水,給你兒子喝下去,再用這水洗澡,一天一次,到他兩太陽這兒沒黑氣,就成了。”
高金狗連連點頭,道:“菖蒲有,菖蒲有。”他見自己這兒子吐出黑水後,雙眼已經睜開,人也精神得多了,不由大喜過望,一把摟在懷裏,哭道:“小保,快給道長磕頭。”心中卻不住尋思道:“看不出這小道士的本事倒是不小。隻是不知他會要多少錢。”
小道士道:“頭就不必磕了,這個銀子麽……”高金狗一驚,忍痛道:“二兩銀是吧?道長,我是莊稼人,小保又沒了娘,委實難過,能不能再……那個少一點?”原先說好是二兩現銀,足當他數月家用了,高金狗實在舍不得。
小道士臉一板道:“那可不行,說好的價錢,一文都不能少!”
高金狗苦著臉,伸手到懷裏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包碎銀子。這包銀子是他省吃儉用,準備給小保娶媳婦用的。高金狗平時掉了一粒米都要從雞嘴裏搶回來,要他一下子拿出二兩白花花的現銀,實在心疼的不得了。小道士拿了銀子,掂了掂,想了想,從裏麵摸出一塊三四錢的碎銀子,咬了咬牙,把銀包還給他道:“給你兒子買點吃的吧。”
高金狗喜出望外,接過銀包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道長,你心腸這麽好,菩薩保佑你多子多福,日進鬥金。”至於道士是不是由菩薩保佑,而這小道士是不是該多子多福,他欣喜之下,也不多管了。
小道士一怔,連忙扶起他道:“菩薩就算了,多子多福麽,嘻嘻,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的,借你吉言吧。”
高金狗道:“是是是,道長一定能生上十七八個大胖兒子,以後個個高中狀元。”
科舉之製如今雖已重新施行,實已廢止數十年了,可是在鄉民心目中,仍是書生與宰相小姐後花園私訂終生後中狀元那一套。他被小道士扶著,磕不下去,叫道:“小保,快給道長磕頭。”
那個小保雖是鄉裏小兒,人生得倒很機靈,趴在床上給那小道士磕了個頭。小道士倒有些不安,看看手裏那塊碎銀子,狠狠心道:“這點錢你也拿去買糖吃吧。這是我給你的,可不是不收你銀子。”他這一派向來是法不空施,必要收錢,雖然實際上一文錢沒收,這話還得說的,以示不忘祖訓。
高金狗千恩萬謝地送了小道士出去,臨出門時,那小道士忽然轉過頭道:“小保,你是吃了什麽中的邪?”
小保道:“我在後山玩,抓了一隻兔子烤著吃了,結果回來肚皮就痛起來了。”
高金狗道:“阿彌陀佛,那兒是個墳地啊,前一陣子孔得財還拖了三個死人去埋,你這小祖宗怎麽跑那兒去。”
小道士也沒有多說什麽,轉身向外走去,高金狗還在千恩萬謝,待那小道士走遠了,他一拍腦袋,叫道:“對了,道長,還不知道你怎麽稱呼。”
小道士轉過頭,笑了笑道:“小道無心。”
墳地雖然有些邪氣,時常會有野鬼遊蕩,但是上麵長的東西也不會有什麽大礙,鄉民所耕的田間有時也會有一兩個墳包的,可是那個小保所中邪氣甚是厲害,決不會是尋常的妖邪,無心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最好的辦法是到那裏看個究竟。
後山因為是一片義塚,平常也少有人來,雖然是秋天了,草還是很茂盛,遠遠地望過去,那片山坡上象是淹沒在草叢裏,坡上有一間東倒西歪的破房子,屋頂滿是瓦鬆,牆上的石灰也多已剝落,露出的磚縫裏長滿了細草。
他走了過去,剛到門邊,不由皺起了眉。裏麵髒亂不堪,鬼影子也沒一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正待退出去,在門邊時一下站定了。門上原本也有朱漆,如今卻盡已剝落,兩個黃銅的門環都長滿銅綠,隻有一小塊地方油光發亮,想必是常用手摸著的。在已經變成褐色的門板上,沾著幾滴烏黑的漬斑。他摸出腰間的短劍在門板上刮了些下來,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取出一張紙,將短劍擦淨了,又看看四周。這地方看上去也不象能住人的,桌上放著一隻空酒壺和兩隻髒碗,看樣子也有兩三天沒先過了,破床板倒在地上,一床被褥也髒得冒出油光。
住在這兒的那個孔得財多半也已經死了吧。那樣一個人,活著和死了,都一樣沒人關心的。
無心走出門去,看著外麵的草叢。已是初秋,草葉有些發黃,不時有風吹過,卷得草葉左右晃動。象是被風吹縐的湖水。他歎了口氣,向前走去,可走了兩步,卻又站住了。
在他腳邊,是一隻死兔子。這兔子肚破腸流,想是被東西咬過,但身體卻絲毫不腐。他揀起一根樹枝,在死兔上敲了敲,“梆梆”作響,敲上去倒如一段木頭。
無心有些遲疑。他用樹枝撥開草叢四處看了看,才不過數尺方圓,他又發現了幾條死蛇和幾隻死山鼠,全是硬梆梆得象木頭一樣。他將樹枝扔了,不由陷入沉思。
那些兔子山鼠之類,全是中了屍氣而死的,小保抓到的想必也是隻沾到屍氣的兔子。這麽大的屍氣,除非是將數萬人的屍骨全埋在一處才會產生,這義塚裏雖然荒墳林立,卻最多不過數百個而已。
古塚密於草,新墳侵官道。城外無閑地,城中人又老。這首唐時詩僧的詩,他小時候也讀到過,見到這個荒涼的義塚,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從懷裏摸出一支細細的毛筆,又摸出個小圓盒,盒裏裝的全是調成糊狀的朱砂。他將筆蘸飽了朱砂,在一片長長的草葉上龍飛鳳舞地畫了道符。
他收好東西,看著這片樹葉,合上雙眼,捏了個手印低低地念咒,隨著他的念頌聲,那片草葉也在不住抖動,漸漸伸直,象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拉著草尖。等這草葉豎得筆直,無心放下手,低低道:“過往遊魂聽真,吾上太山府,謁拜皇老君,交吾卻鬼語。呼玉女收攝不祥,登天左契,佩戴印章,六丁六甲,神師誅罰,不避豪強,若有不遵者斬付魁剛,急急如律令!”
念到“令”字,他駢指向那片草葉一指,草葉突然無火自燃,上麵寫的那些符字灼灼發亮。此時太陽已隱到了雲後,周圍一下暗了起來,象是大雨將至的樣子。
無心將兩指夾住草葉下端一捋,葉片上的火光仿佛有形有質之物被他抹下,還在指縫間燃燒。他將手指往兩眼上一抹,火光應手而滅,他猛地睜開了眼。
這是禁鬼咒。他的眼裏神光如電,掃視著四周。在沒膝的草叢裏,一些螢火一般的亮點正四散紛飛,一蹴即散。那都是些屍居餘氣,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年深日久魂飛魄散後便成了這副模樣。他轉了一圈,仍是看不到一個成形的遊魂。
奇怪。無心抓了抓頭皮,他聽得高金狗說是幾天前還有三個新死的人埋在這兒,魂魄哪會散得這麽快法,難道是有什麽異事發生麽?
在一棵榆樹後麵有個墳包,土色也很新。無心走了過去,蹲了下來,撥了撥墳前的土塊。土塊碎了,裏麵卻還有點濕潤。這兩日並不曾下雨,一些小土塊都被曬幹了,但這裏的土卻還是濕的,隻怕被翻起來還沒多久,不知為何魂魄卻看不到。
難道這墳是空的麽?他搖了搖頭。孔得財隻是個看守義塚的孤老,沒事幹肯定不會堆個空墳玩,一定出過什麽事了。
他正自沉思,突然腰間的摩睺羅迦劍在鞘中低低一響。聲音雖輕,無心卻如同聽到了一聲驚雷,渾身一震,手一揚,已從背後抽出劍來,左手捏了個訣望向四周。
這柄摩睺羅迦劍是他差點丟了性命得了,劍雖小,卻大有靈異。此時劍在鞘中發出鳴響,恐怕周圍是有什麽怪物了。
禁魂咒尚未完全失效,他看了一遍仍未發現有什麽異樣,心頭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這裏太靜了,耳邊隻有風吹之聲,更顯得一片死寂。
看到第三遍,他終於發現在左前方的草叢中有些微不同。他提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了幾步,腳下卻是一滑,象是踩到了什麽東西,圓圓長長的。
是條蛇麽?他掠開腳邊的雜草,一看見腳下的情景,心中猛地一驚。
在草叢裏,有個人正伏在地上。這人的身體已是嵌在泥中,背和地麵平齊,他剛踩上的是那人前伸的手臂。無心大驚之下,向邊上跳出了三四尺,喝道:“好個妖物!”
這人既無魂魄,自非屍首了,那多半便是妖怪。無心隻道這妖怪要伏擊自己,他又全無防備,心中大感驚恐。哪知他跳開後,這人仍是動也不動。無心心道:“奇怪,難道這是個倒伏的翁仲不成?”可這人的姿勢是雙手筆直伸在頭上,若是翁仲,這姿勢也太怪了點。
他小心地走了過去。
三 九柳龜息術
還沒踏上一步,忽然耳邊聽得有人喝道:“兀那道士,你是什麽人?”
這聲音極是響亮,如同打了個旱雷,無心一驚,抬頭看去,卻見有個人站在山坡下。這人也不過十八九歲,手裏拿著一把鐵尺,這是六扇門常用的兵器,這人多半也是個捕快了。
無心道:“是位捕快大人啊,小道是……”他正待報上名來,那捕快已經跑了上來,手上的鐵尺對準了他,喝道:“快把劍放下!你孤身一人在這荒郊野外,已犯了大元律法第……”說到這兒卻卡住了,從腰間摸出一本律書來翻著。
無心笑了笑道:“小捕快,這是我的法劍啊,你看,上麵還是符字的。”
那捕快想必一時翻不到要給無心定的罪名,孤身夜行還是可疑的,現在大白天,一個道士在義塚裏,好象也不曾觸犯大元律第幾條。他將書放在懷裏,仍是緊張兮兮地向無心走來,叫道:“快把劍放下!我是辰州捕役言紹圻,你再不將劍放下,便是違抗公差,拒捕!拒捕你知道吧?罪加一等!”
無心連忙將劍收回背後的劍鞘,道:“小捕快,我是出家人,可不是什麽江洋大盜。”
言紹圻見無心將劍收了起來,才顯得寬了寬心,聽得無心說什麽“江洋大盜”,象是想起什麽來,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看了看。這紙上畫著個人像,長著兩撇小胡子,和無心一點也不象。言紹圻打量了一下無心,又叫道:“把手指放到唇上。”
無心莫名其妙,道:“什麽?”
言紹圻怒道:“手指放到嘴唇上麵,你聽不懂麽!”
無心也不知這個小捕快到底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依言將手指放在嘴唇上,言紹圻又看了看,道:“你真是道士?叫什麽?不象。”言語已緩和了些,說“不象”自是說無心不象那個要犯,而不是不象道士。
無心道:“小道無心。小捕快,你在緝捕江洋大盜麽?”
言紹圻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才勉勉強強相信他不是那個通緝的要犯了。他將那張紙卷好放回懷裏,仍有幾分狐疑地道:“你在這兒做什麽?這是墳場。”
無心道:“這裏有邪氣。除魔衛道,出家人本份,我看看有沒有能做的。”
言紹圻道:“看不出,你還是位道長。”他的話裏有點譏刺之意,想必雖然信了無心不是那個要犯,卻仍有點不信他的話。他走到無心跟前,突然看到地上那個人,驚叫道:“哇!你果然不是好人!”
言紹圻手中的鐵尺又對準了無心,無心急道:“什麽呀,這人在這兒都好多天了。”
言紹圻這才看到,地上那人的衣服上已是沾滿了泥土,這樣子不會是剛才發生的。他半信半疑地又垂下了鐵尺,道:“那他是被誰殺的?”
無心道:“我也是剛發現他的。”
言紹圻蹲了下來,用鐵尺戳了戳地上那人,叫道:“屍身還是軟的,奇怪。”
無心道:“是很怪。等一下,我們把他翻起來。”
他走到邊上的樹旁,抓住了一根手腕粗的樹枝,另一手伸到腰間,隻輕輕一閃,摩睺羅迦劍已然如閃電一般出手,將那樹枝齊根斬下。他又斬下一根,把兩根樹枝的枝杈削掉了,又走回來,卻見言紹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無心把一根樹枝遞給他道:“來,動手啊。”
言紹圻接過樹枝,手都有些發抖,道:“你……你武功這麽好!”他想起方才自己用鐵尺對著無心,若無心真是那緝犯,隻怕自己一條小命已經送掉了。他年少氣盛,隻道自己的武功天下無敵,方才見無心年紀與他相差不多,很有輕視之意,此時才感到實在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無心道:“我這兩手三腳貓功夫可不成,我認識個和尚,那才真正算得上高手。唉,閑話別說了,天好象要下雨,快點幹吧。”
兩人把樹枝插到地上那人身下,齊齊用力,那人一下翻了過來。這人臉剛一朝上,無心和言紹圻兩人都驚叫了一聲。他們隻見這人隻是尋常死屍的臉,哪知一翻過來才發現這人的眼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竟然都糊了個泥團。那泥團一塊塊都是圓圓的,定不會是因為臉貼在地上而沾上的泥塊。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言紹圻搶先道:“他是被殺的!”
鼻子和嘴蒙上泥塊,自然會憋死的。無心卻搖了搖頭道:“不是,這是九柳門的龜息術,這人用泥塊閉住七竅一樣可以用周身毛孔呼吸。看他麵色青紫,隻怕是因為中毒而死。”他又抓了抓頭皮道:“隻是死了的話怎麽會沒有魂魄?”
言紹圻也不知無心說的“九柳門”是個什麽東西,這時天色越來越暗,突然間,一道閃電劃破天空,他叫道:“要下雨了,我們去躲躲雨吧,來,抬他進去。”
無心道:“好。”他看看地上的屍首,屍首身上也全是泥土,他實在不想去碰,道:“放在這兒吧,等仵作來之前我們還是不要動。”
言紹圻道:“也好。”他也不想碰,聽無心還講出理由來,自然是從善如流了。
兩人一躲進破房子裏,雨便落了下來。言紹圻一進門便叫道:“這麽臭!孔得財死到哪兒去了。”
無心道:“多半已經死了。”
“死了!”言紹圻跳了起來,“他一個孤老,怎麽死的?”
無心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你看,門上有些血跡,而這門上的門閂也搭拉著,多半是他在開門時被殺,屍身被拖走了。”
言紹圻聞言也搖了搖頭:“若是拖走,門檻上準會沾著血跡的。可這門檻上幹幹淨淨,準是被人扛走的。”
無心道:“那人要扛走屍體做什麽?”
言紹圻道:“誰知道。說不定孔得財根本沒死,那人是他殺的,他畏罪逃走了,總不會死人自己跑掉吧。”
他隻是順口一句,無心卻渾身一震,道:“對啊,有可能。”
言紹圻叫道:“什麽可能,死人還會走麽?死人是……”
他的聲音突然停下了,眼裏也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無心奇道:“怎麽了?”他還隻道自己臉上有什麽異樣,伸手抹了把臉,言紹圻卻指著他身後道:“死人……死人走了!”
無心回過頭從那破窗子裏看出去,卻見有個人正搖搖晃晃地從草叢裏站起來。他大吃一驚,走到窗邊。此時已看得清楚,正是那具死屍。這死屍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雨淋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他臉上的泥團也已被雨水衝掉,露出的臉青裏透白,根本不象個活人,一站起身,也象喝醉了酒一般搖搖晃晃。
言紹圻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方才乍見死人站起來,嚇了一大跳,此時卻已平靜如常。湘西鄉裏妖異之事傳聞極多,言紹圻雖不曾見過,卻也聽得多了,就算死人複活也不過如此。
無心沉吟了一下道:“看這山坡上死了那麽多野兔老鼠,多半是中了邪氣而死,恐怕有人曾在這兒施毒,這人為了避開危險,用九柳龜息術閉住七竅,哪知施毒那人功力太高,他的龜息術僅能護住心脈,周身已遭毒物侵入,成了這麽個半死不活的模樣。”
若是先前那道士聽到,定會大吃一驚,因為無心說的已是八九不離十了。言紹圻想了想道:“那他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
無心道:“周身已遭毒物侵蝕,連臉色也成了這個樣子,自然是死了。不過這人也算了得,還護著心脈,怪不得魂魄未散。”
言紹圻道:“那他還有沒有救?”
“十停中,大概還有不到一停的機會。”
言紹圻叫道:“那還不快去救他!”
他有點怕死人,活人卻是不怕的,馬上衝出門去,也沒注意到無心還有話說。外麵雨已下得很大了,秋天下這等暴雨已不多見,一到外麵,言紹圻便被雨淋得濕淋淋的,他跑到那人身邊還有五六尺遠的地方,卻又不敢再上前。
這人身上一淋雨,一身的衣服斑斑駁駁的都是泥跡,臉上也有泥痕,整個人都沒有人樣,站在那棵大樹前,隻有三分象人,七分更象個吊死鬼。言紹圻有些遲疑,不敢再靠近,離得遠遠地道:“兄台可好,要幫忙麽?”
這人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兩隻手也在亂抓,聽得言紹圻的話,猛地轉過身來,和他打了個照麵。言紹圻見他的眼睛也變得血紅,不由打了個寒戰,忖道:“這人到底是死是活?”他還沒想通,身後無心已在叫道:“快閃開!”
說時遲,那時快,這人突然搶步上前,一隻手橫掃而過,言紹圻嚇得呆了,隻覺一股厲風襲來,百忙中猛地一低頭,這人的手從他頭頂掠過,一股帶著腥臭的勁風刮得他頭皮發麻,又重重打在邊上樹幹上,“啪”一聲,那棵足有一抱粗的大樹也猛地一震,樹身上被擊出個掌印,滿樹葉子也如天花亂墜,紛紛灑下,這人的手臂已不似血肉之軀,倒如同鐵鑄的一般。一擊之下,這人的手臂又反轉掃來,言紹圻已嚇得呆了,見手臂又掃到跟前,他剛才彎腰躲過一擊,此時正在伸直身子,眼看這人就要掃到他腰間,再彎已來不及了,無奈之下,猛地一提氣,人已拔地而起。
“呼”地一聲,雨珠也被這人掃得四處飛濺,言紹圻躍起了有五尺許,這人一臂已從他腳下掠過,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這人的左手又已猛地向他抓了過來。
這等招術空門大開,言紹圻習武多年,雖然和人動手並不多,但身法已是順極而流,也不多想,一腳已飛出,踢向這人麵門。隻消這人一閃,他這一抓自然抓不到自己了。哪知這人根本不躲不閃,仍是直直抓來,言紹圻的腳先踢到他腳上,“砰”的一聲,如同踢中了一塊巨石,這人渾若不知,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言紹圻隻覺象是被一把鐵鉗夾住一般,下麵的高妙身法再用不出,一下便摔了下來。
此時無數落葉已將兩人裹住,言紹圻眼前隻見一片暗綠色,也根本看不清。他一落到地上,小腿還被這人抓著,心中已是紛亂如麻,暗自道:“這人不知道我是公差麽?”但這人顯是不管他言紹圻是不是公差,抓著他的小腿正向後拖。這人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言紹圻的手在地上胡亂抓著,一把抓住了一截樹根,他兩手攥住再不放手,隻覺渾身骨節被拉得“咯咯”作響,象是馬上便要拉斷。正自驚慌,卻覺身後有一道白光閃過,這人發出了一聲厲叫,聲音也更似一頭異獸。
抓著他的那股大力一下消失,言紹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已經被雨水打濕了,他摔得滿臉都是汙泥,隻覺渾身仍是說不出地疼痛,手足並用地爬了兩步,驚魂甫定,回過頭來,卻見無心提著劍正站在他邊上,麵色凝重,腳下不丁不八,左手提在胸前捏了個劍訣。
四 暗夜之妖
無心麵對著這人道:“小捕快,你不要緊吧?”這人用了九柳龜息術,雖然沒被當場毒斃,但渾身肌肉已被毒素浸潤,已近僵屍,雖然雙臂已被他一劍斬斷,仍是不敢大意。這人的手臂堅如鐵石,尋常刀劍根本傷不得他分毫,無心手中雖然也是柄尋常精鋼長劍,也不曾開鋒,卻是用朱砂在劍身寫過一道符的,恰是這人的克星。
言紹圻翻過身來,抹了把臉上沾著的泥水,見自己的小腿上還抓著一條斷臂。他一把拉下,隻見褲管也已破裂,皮膚上被抓出五條青紫的淤血痕,他心有餘悸地道:“道長,這人到底是死是活?”
這人的手臂已被斬斷,切口中還有鮮血流出,但整個人仍是不象活的。無心道:“他原先用龜息術時以泥團閉住七竅,雖然還沒死,卻已沒有神智。泥團被雨打散後,人是醒過來,但心智全失,現在說他是僵屍也可以。”
這人手臂的斷口處還在流血,卻好象根本不知痛楚,兩截斷臂左右亂揮,隻是他的手臂已被齊肘斬斷,短了一半,抓不到人了,隻把血甩得到處都是。無心連忙退了幾步,拉起言紹圻避開。言紹圻看著這人,又打了個寒戰,道:“那到底是活人的還是僵屍?”
無心道:“僵屍!”他知道這個小捕快有點食古不化,自己將那人的手臂斬斷了,若說那是個活人,隻怕言紹圻又會翻出書來說自己犯了哪一條王法,索性便說是僵屍。其實這人神智雖失,卻因為用了九柳龜息術,並不曾死。
這時那人的動作已越來越慢,忽然“啪”一聲,仰天摔倒。無心知道這人是因為失血過多,他提劍走了過去,言紹圻緊緊跟在他身後。無心心道:“這小捕快膽子倒大,真個少年有為。”其實他的年紀與言紹圻也相差無幾,大得有限。誰知言紹圻剛走出幾步,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他強忍著不吐出來,但肚子裏象是翻了個個,走了兩步便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來。無心聽見聲音,走過來往他背上一拍,言紹圻登時覺得額頭一陣清涼,人好受了些。
無心從懷裏摸出一道符道:“小捕快,你是沾了點邪氣,把這道符帶在身上吧。”他才要說“每道符廉售二百文”,卻見言紹圻麵色不好看,也不多說了。好在一道符也不值什麽錢,這個東他還做得起。
這人躺在地上,一張臉如紙一般白,連青紫之色都沒了,雙眼圓睜,鼻翼卻在微微抽動。無心歎了口氣,將長劍插回背上蹲了下去,言紹圻這時舒服多了,在一邊急道:“道長,小心!”
無心道:“他身上的毒素隨血流盡,現在神智已複,不過也已命不久矣。”剛說出口才省得這話其實是說這人還活著,並不是僵屍,隻怕言紹圻又會來纏夾不清。不過言紹圻卻似沒有在意,也走到這人身邊道:“他活著,那還是救救他吧。”
無心歎道:“他渾身血液都已流盡,要救他,除非是西王母的不死藥。”
言紹圻驚叫道:“那你真的是殺了他了?”他做捕快未久,一直想抓個大案,眼前正是一件殺人大案,但無心是為救自己而動手的,總不能再去抓他吧?
無心伸出手點在這人肘上一點,止住了血流。其實這人身上的血也已大多流光了,止不止都無所謂。這人身上一動,慢慢睜開眼來,喉嚨裏發出了低低的“咕嚕”聲,言紹圻喜道:“他醒了!”
“這是回光返照,他好象有話要說。”無心麵上仍然極是凝重,他伸手取出一張符,輕輕一抖,符一下燃起。因為在下雨,因此他是手背向下,將符掖在掌心,火燃得極快,一下變成了一撮紙灰,連汗毛也沒燒掉一根。無心將紙灰塞進那人嘴裏,手掌又順著他咽喉一抹,道:“道友,有什麽話快說吧。”他知道自己這護心符隻能逼出這人殘存的一點活力,此人是死定了,借這機會,讓他說出最後一句話。
這人嘴張了張,慢慢道:“龍……龍眠穀中……第……”
說到這兒,聲音越來越輕,無心卻是大吃一驚,將耳朵側到這人嘴邊,急道:“還有什麽?”但這人身子猛地一顫,便不再動,這回是真的斷了氣。
言紹圻看得心驚肉跳,道:“龍眠穀?那裏有妖怪啊,誰都知道。”他隻以為這人會說出個驚天大秘密出來,哪知說出的隻是這麽個無關緊要的閑言。無心拉開這人的衣領看了看,這人的肩頭刺了一個小小的花紋,是一枝柳枝,上麵綴著七片碧綠的樹葉。雖然每片樹葉都隻有指甲大小,刺得卻著實精細,連葉脈都刺出來了,樹葉的顏色有濃有淡,越到梢上便越濃,綴在細枝上,栩栩如生。無心道:“沒想到他還是七葉弟子,怪不得能撐到現在。”
言紹圻道:“七葉弟子很厲害麽?”
“九柳門弟子入門時都隻刺一片葉,隨著在門中地位升高便加刺一葉,門主有九葉,那是最高的。這人刺了七片葉,已是個護法身份了,居然還是難逃一死。”
無心站直了,看著地上的死屍,歎了口氣道:“九柳門也是外道中的名門,現在雖已漸趨式微,還是沒人敢小看他們。這人一死,想必又要大起變幻。”他轉過頭,笑了笑道:“小捕快,你要不怕死,立功的機會到了。”
言紹圻卻臉色一沉,道:“你殺了人,把你抓去就是個大大的功勞。隻是你救了我,再抓你,我也太不算好漢了。唉,隻是這個死人該怎麽辦?”
無心道:“這野地裏,把他埋了便一了百了。”
言紹圻搖了搖頭道:“不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得回去一趟。小道士,你要上哪兒去?”他見無心一口一個“小捕快”,馬上還以顏色,“道長”也改口成了“小道士”。
無心捋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先回到住的地方,烤幹衣服再說。”
言紹圻道:“你住哪兒?”
“如歸客棧。”他馬上警覺道:“你要做什麽?”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回去報案,若有話要問你,你可得留在那兒。”他急匆匆地跑下山去,走了一段又回過頭道:“別跑啊,我不騙你的,我言大捕頭表字剛正,剛直正義,你相信我好了。”
叫剛正就代表剛直正義麽?無心想說現在執國政的那個其實是漢人,卻自認是蒙古人的太平。名字叫太平,天下卻著實不太平。他有些想笑,但心頭卻隱隱地作痛。
* * *
辰州辰溪縣縣尹言伯符這兩天很是煩惱。雖然他算是辰溪縣的父母官,在這一方生殺予奪之權盡在手中,但他也有不如意的事。
他在正廳裏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走來走去,正心煩意亂,言紹圻渾身濕淋淋地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叫道:“二伯父……”還不等他說完,言伯符已急道:“有人來了麽?”
“不是,我在義塚那兒發現一個新死的人。”
言伯符眉頭一皺:“個把死人算什麽,我問你,沒人來麽?”
言紹圻一心以為這是件大案了,哪知這個二伯父卻根本不當一回事。他有點委屈地道:“好象沒來。”
這時一個下人急匆匆地進來,行了一禮道:“大人,有輛車來了。”
言伯符象被蛇咬了一口,連忙撣了撣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臉色一變,道:“來了?”也不知是喜是憂,快步向外走去,又轉身對言紹圻道:“紹圻,你快點回避一下。”
言紹圻待言伯符走出正廳,小聲對那報信的下人道:“是誰來了?”
“聽說是田平章來了。”
湖廣行中書省的治所在鄂州,早年每省置丞相一員,平章二員。後來朝廷怕地方權重,故多不設丞相一職。田平章名叫田元瀚,是左平章,因為蒙古人尚右,而各行省正職例由蒙古人擔任。左平章是從一品的貴官,竟然會到一個小小的縣丞衙內來,言紹圻聞言也嚇了一大跳,道:“真的?”
那下人連忙壓低聲音道:“少爺,別那麽大聲啊,老爺可不想聲張。”
田平章來這裏到底做什麽?言紹圻走出正廳,正好看見一輛馬車緩緩駛到廳前。那是輛黑色的馬車,什麽都是黑的,連拉車的健馬也是一身黑毛,車頂苫著黑油布,四角正不停地淌下水來。車後跟著兩個隨從,同樣是一身黑衣,彪悍健壯。
言伯符之名與三國時威鎮江東的小霸王孫策的表字相同,此時卻誠惶誠恐地跪在簷下,低低地道:“下官……下官言伯符恭迎大駕……”聲音不住發顫,象有說不出的懼意。地上有些積水,將他衣服的下擺都沾濕了,可他卻象絲毫未曾察覺。
馬車停下了,又頓了頓,才算停穩。那兩個隨從跳下馬,一個撐開一把大傘,另一個從車後取下一卷厚厚的油布鋪在地上,才推開門,低聲道:“大人,請下車。”
一個人慢慢走了出來。
和黑色的馬車不同,這人穿著一身白衣。馬車仿佛要溶入黑夜,而這人卻象是從黑夜中跳出的一團白火。他今年四十三歲,但看上去卻好象初過三旬,很是年輕。
這人象是沒聽到言伯符的話,轉過身來,伸出一隻手道:“小姐,下車吧,我們到了。”
從車中伸出一隻白皙纖細的手臂,輕輕放在這人掌中。在暗處,言紹圻一看到這隻手,心口象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呼吸都要停住了,心道:“真有這麽好看的手!若是,若是……”這手五指纖細如春蔥,柔若無骨,宛若蓮花,隻是尾指指甲卻是藍色的。尋常女子常以鳳仙花汁染甲,若是染成藍色也不知用的什麽花。這隻手手形極美,若是走出來的這個小姐長得不那麽好看,他實在要大失所望了。
一個女子走了出來。
言紹圻大失所望,但並不是因為她長得不好看,而是因為她的頭上蒙著一層薄紗,在遠處根本看不到她的樣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女子的身影,心中已如風車般地轉過無數個念頭,隻望她能走得慢一點,這樣便可以多看得一會,但這女子步履輕盈,行走時象是在水麵飄動一樣,一身白色衣裙隨著她的走動蕩起細細波紋。他正在暗處看著,忽然聽得身邊有個古怪的聲音,扭頭一看,卻是那方才報信的下人站在廊下。他雙眼圓睜,眼珠子也鼓鼓著象要脫眶而出,瞪得血紅,嘴裏正發出象是幹渴時的聲音。言紹圻心道:“他也知道這女子好看啊,隻是不知道臉長得怎麽樣……”正自好笑,眼前一花,那下人突然發出了一聲慘叫,雙手捂住臉,蹲在地上。言紹圻大吃一驚,隻見有個人站在了廊下,正是那個攤油布的隨從。這人臉上笑嘻嘻的,這笑容卻象帶著個麵目,手裏抓著個血淋淋的圓球。
那是一個眼珠。見這人出手如電,殘忍陰毒,言紹圻站在暗處,渾身不由發起抖來。這人也不管正在慘叫的下人,將手裏的眼珠扔進嘴裏嚼著,看了看言紹圻,笑道:“小哥,你也留下一個吧。”駢指便向言紹圻左眼戳來。言紹圻大吃一驚,右手一抬,便遮在眼前,隻覺掌心一疼,已被這人的手指戳了一下。這人也沒想到言紹圻還有這等本領,“咦”了一聲,右手一翻,拇指壓在言紹圻掌沿,這一指之力已將言紹圻的手掌撥開了。
言伯符雖然離得甚遠,看不清楚,卻也看到那隨從和言紹圻交上了手,他急得不住磕頭道:“大人,那是舍侄,是舍侄。”急切間也說不了更多,白衣人隻是哼了一聲,道:“五寶,住手。”
此時那五寶的手指已堪堪觸到言紹圻的左眼眼皮,聽得白衣人發話,也不答話,手一下收了回去。他方才挖人眼珠,臉上卻一直帶著笑容,但這笑容卻絲毫不變,沒半點活氣。這人一低頭,也不見他作勢,便已退到了白衣人身邊,畢恭畢敬地站立,右手的手指上還有鮮血滴下。白衣人扶著那個女子一步步向正廳走去,到了門邊,又哼了一聲道:“言大人,借貴地暫住五日。這五日內,不得有人進來。”
言伯符汗出如漿,沒口子答應。看著那兩個隨從將東西收好掩上了門,他才站起身來抹了把額頭的汗,走到言紹圻跟前很小聲地道:“紹圻,你沒事吧?”
言紹圻掌心被那人戳出一個傷口,仍是一陣陣鑽心地疼,眼睛被那人指風所觸,也在不停地流淚。他抹了下淚水,小聲道:“二伯父,這是田大人麽?”他實在沒想到貴為湖廣左平章的田元瀚竟會如此妖異,言伯符卻隻是歎了口氣道:“快走吧,少說話。”
五 殺人無形
無心正圍著個炭爐,從一塊牛肉下切下一片片肉來烤著吃,一隻手正打著把小算盤。他把一塊烤好的牛肉片蘸了些醬汁放進嘴裏,想起若是師傅看到自己這副樣子,隻怕要氣死。
他沿途過來,一路給人驅邪作法,除了能換點好吃好喝,還能小小賺一筆。那件事雖然危險,但如果辦成了,那油水可不小……想到樂處,他差點要笑出聲來。算了一陣,把小算盤放好,收拾了東西準備脫衣服睡覺,忽然門外一陣亂,有人在外麵拚命砸門,他嚇得趕緊把銀包塞進口袋,生怕來的是什麽江洋大盜,正有些擔心,有人已經快步跑了上來,一邊還在喊道:“小道士!小道士!”
那是言紹圻的聲音。這聲音極是惶急,象是出什麽意外,無心翻身坐起,抓著劍走到門口,剛拉開門,言紹圻已衝了進來,叫道:“小道士,出事了!”
言紹圻身上沾著血跡,一見他這副樣子,無心嚇了一大跳,道:“怎麽回事?”
言紹圻的嘴唇都已沒了血色,人還在哆嗦,象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此時張著嘴也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有鬼!”
* * *
正是半夜。雨過天晴,已到了下旬,月亮殘了小一半,在空中,月光仿佛也帶著逼人的寒氣。言紹圻小心推開辰溪縣衙的門,道:“小心點。”
還沒走進去,無心已皺了皺眉。縣衙總被人戲稱為“有天沒日頭”,在這殘夜,更顯得陰森了。他將燈籠提了起來照了照,道:“屍居餘氣很重,是死人了吧?”
“死了好幾個。”言紹圻心有餘悸,但仍是走在前麵,“道長,你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時他倒又改口稱無心為“道長”了。
無心走進門,院子裏仍是很平靜,現在雨停了,地上還是濕漉漉的,燈籠照上去,每一片草葉都象在發光。他們走進偏門,隻見一間屋前已站了一些人。他道:“是誰死了?”
言紹圻道:“好象……好象是湖廣左平章田元瀚。”
無心差點把燈籠都給扔了,他叫道:“什麽?”
湖廣左平章,那可是從一品的高官,如果死在辰溪縣衙裏,便是一件足可通天的大案。他實在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正想找個借口脫身,那邊有人道:“紹圻,這位就是你說的道長?”
言紹圻道:“是。”他捅了捅無心,小聲道:“那是我二伯父,是這兒的縣尹。”
言伯符打量了一下正提著燈籠的無心,一點也不掩飾地歎了口氣。出了這事,他心亂如麻,自己的前程保不住事小,最怕的是上麵怒起來來個滿門抄斬,那言氏一族恐怕也就完了。他聽言紹圻說這叫“無心”的道士道法高妙,還以為是個老道士,誰知也是個嘴上無毛,跟言紹圻差不多年紀的青年,心中登時說不出的失望。
無心也察覺了言伯符的意思,他隻作不知,走過來道:“大人,小道無心,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言伯符道:“道長,你自己看吧。”
他有些冷淡,無心也不以為忤,走到門口,突然道:“死了三個人,都是男子。”
言伯符冷笑道:“是兩個。”他見無心一開口便說錯了,更覺得這小道士定是個裝神弄鬼的騙子。無心搖了搖頭道:“是三個,兩個在此,還有一個……”他掐著手指象算著什麽,突然向上一指道:“在上麵。”
這屋子造得很高大,上麵是些粗大的橫梁。屋裏隻有一個燭台,隻能照亮周圍一片,上麵全是黑糊糊一片,根本看不清。言伯符哼了一聲,道:“上麵還有一個?紹圻,你上去看看。”
言紹圻答應一聲,走到一根柱前,手足並用爬了上去。他的輕身功夫很不錯,身形輕輕巧巧,象是隻狸貓。一上去,隻聽言紹圻“啊”了一聲,道:“果然有個人!”
這人橫躺在梁上,正是先前要挖人眼珠的五寶。此人如此凶狠,但這時卻張大了嘴,臉也變得一片死白,象是看到什麽可怖之極的事。言紹圻也不多管,一扳五寶肩頭,屍身被他推了下來,“咚”一聲砸在地板上。
這具屍身一落下來,言伯符麵色登時大變,他慌忙恭恭敬敬地道:“道長,請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在官場多年,這等見風使舵的本事是熟極而流了。
無心走到五寶的屍身前,用手試了試,忽然道:“屍磷火術!”
言紹圻正抱著柱子滑下來,湊到跟前道:“這是什麽?”
無心抓起五寶的手看了看,道:“黑線已達心髒,下手之人好毒啊。”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麽,道:“是誰第一個開這門的?”
言紹圻惴惴不安地過來道:“是我。我聽得有人慘叫,便過來看看,等了好一陣也不見裏麵有動靜,才推開門的。”
無心道:“是你啊?怪不得。”施過屍磷火術後,屋中毒氣彌漫,若是冒然推門進去,推門之人必定中毒,幸好言紹圻身上帶著祛邪符,才免遭池魚之災。他蹲在地上打量著屍身,又看看周圍,道:“這屋裏沒旁人來過吧?”
言伯符打了個寒戰,道:“當然沒有。”先前五寶挖了一個下人的眼珠,旁人哪裏還敢惹這些瘟神,便是言伯符自己,也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所以出事後還是言紹圻頭一個發現。
無心又看了一眼另兩個死者。一個躺在地上,和五寶打扮一樣,多半也是個隨從,另一個是個白衣的年輕人。他抓了抓頭皮道:“這是田平章麽?”
言伯符一怔,道:“不是啊,田平章怎會到這裏來。”他也不知無心怎麽會認為死者會是田平章,見無心舒了口氣,又小聲道:“他是湖廣行中書省郎中田必正,是田平章的侄子,還好是漢人,不然,達魯花赤大人跟前就不好交待。”
郎中為從五品,比一個縣尹的官職高多了,但畢竟是漢人,就算是一縣之長的達魯花赤,也不把郎中放在眼裏。言伯符自己雖也是漢人,但死個漢人,總比死個蒙古人或色目人好辦。無心心頭卻有點惱怒,低低道:“漢人又怎麽了。”
言紹圻怕他和言伯符說僵了,忙道:“道長,他們到底是怎麽死的?是碰著鬼了麽?”
無心道:“不是鬼,他們是中了屍火磷術死的。房梁上那人想必已有防備,想要逃生,但凶手本事很高,他還是死在了上麵。”
他突然象覺察到什麽,伸手解開那五寶的上衣扣子,露出肩頭來。在肩頭上,赫然刺著一枝柳枝,這柳枝卻是五片葉的。言紹圻“啊”了一聲,脫口道:“這是……”
他還沒說完,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馬嘶,有人在大聲叫道:“言伯符,言伯符快出來!”正值夜半,這一嗓子極是突兀,言伯符心頭火起,尋思道:“這是個什麽人,這等大剌剌的沒一點禮數。”他這縣尹雖然隻是個微秩小官,但在辰溪縣也是個僅次於達魯花赤的“大官”了,這人直呼其名,自是讓他不快。他還沒答應,有三騎馬直衝進來。
這三人一身勁裝,竟是軍中打扮。言伯符嚇了一跳,上前道:“下官言伯符,不知三位大人是……”
當先那人摸出一塊腰牌道:“辰州路總管府判官高天賜,奉田平章之命便宜行事。人還在麽?”
言伯符諾諾連聲道:“在,在,下官已將那人移到內室了。”
高天賜也不多說,跳下馬來大踏步向裏走去。這高天賜想必是軍人,穿著高統皮靴,踏步有聲。他一進來,馬上喝道:“所有人速速讓開。”
死人的屋前圍了不少衙役,聞聲紛紛讓開,無心和言紹圻也夾在人群中退開。高天賜帶著兩人走過來,眼角看到道裝的無心,卻是一怔,喝道:“你是何人?”
無心還沒說,言紹圻上前道:“大人,這位道長是來驅邪的……”
“什麽驅邪,快與我閃開,若有人再逗留此處,格殺勿論。”
他身後的兩人按住腰刀作勢,看樣子若有人還在圍觀,當真要拔刀殺人了。無心和言紹圻連忙夾在衙役中退了出去,等他們一走,高天賜和另兩人馬上取出封條,竟是將門窗都封了起來。
言紹圻一到外麵,隻見言伯符呆呆地站在院子裏,他走到近前,輕聲道:“二伯父。”
言伯符象是從夢中驚醒一般,喃喃道:“怎的會來得這麽快?”
言紹圻道:“到底出了什麽事了?”
言伯符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實在也是莫名其妙,先前接田平章密令,說有人要來,責令他迎接,哪知來了沒多久居然死了那許多人,而這個高天賜消息也得到得太快了點,他連官場上的搪塞功夫還沒使出來便到了,不然還可以報個“突染疾疫,暴病身亡”,這回看來他這個微末前程隻怕真個要保不住。
言紹圻見他驚惶失措,不敢多說,看了看站在邊上也是一頭霧水的無心,悄聲道:“二伯父,無心道長他……”
言伯符揮了揮手道:“你給他一封銀子,讓他走人吧。”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也實在“無心”了。
無心在後門口接過銀子來,隻覺銀子輕飄飄的,有些不快地道:“這兒才兩錢銀子吧?”
言紹圻委屈地道:“三錢還不止呢,我都怕二伯父會罵我浪費。唉,要是我升了官,給你三兩銀子都行。”
“你這麽想升官?”
“自然。”言紹圻脫口而出,但馬上想起言伯符的臉色。連言伯符自己的官職隻怕也要保不住,他這麽個小捕快還談什麽升遷,登時一臉沮喪。
無心把銀子放進懷裏,仰麵看著天空道:“這事真有點奇怪。小捕快,你要是能辦好這案子,說不定還真能升官。”
“真的麽?”言紹圻已是躍躍欲試,馬上又泄氣道:“總管府的人接上了手,哪還輪得到我辦案。”
無心笑了笑,也不多說話。剛出門,耳中聽得言紹圻還在喃喃地道:“是為了那個女子麽?”他轉過頭道:“什麽女子?好看麽?”
言紹圻道:“是那個田郎中帶來的一個女子,蒙著臉,對了,指甲還塗成藍色,可現在好象不見了。”
無心渾身一震,道:“你為什麽不早說?”他搖了搖頭,象是被嚇著了似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麵。言紹圻道:“怎麽了?”
無心卻象根本沒聽到他的話,呆呆地道:“難道他們打的這個主意?”言紹圻拍了拍他的肩,道:“喂,小道士……”無心的身體又是一震,道:“小捕快,你當我沒說過,不要打靠這事升官的主意了,能保住性命便是萬幸。”
言紹圻急道:“到底有什麽古怪?”
無心看了看他,歎了口氣道:“小捕快,你我也算有緣,我便宜點賣你道符吧,一錢銀子,以後你就生死各安天命。”
“什麽呀,到底出什麽事了?”
無心喃喃道:“竹山教的人終於出現了。”
六 行屍乍現
辰溪縣地處偏遠,西北一帶更是群山連綿,人煙稀少,隻有鳥獸出沒。龍眠穀是縣西北的一個大山穀,據說戰國伍子胥率軍破楚,楚王有一支殘軍誤入龍眠穀,驚起毒龍,全軍盡喪,故得此名。穀中四季雲霧繚繞,也看不清有多深,每逢陰雨天常能聽到穀中隱隱傳來的怪吼聲,土人稱為“鬼哭”,更沒人敢接近了。前朝覆滅時,阿術將軍領兵南征路過此地,曾派一隊人馬入穀探查究竟,結果一去無回。
無心在穀口的一棵大樹下定了定神,仍是感到有些害怕。他膽子雖大,但一站到這穀口,不自覺地便有扭頭便跑的念頭。看過去,這山穀便如一個深不可測的洞穴,風從裏麵吹出來,霧氣不時翻湧而出,象是冬天人口中吐出來的一般,可這山穀卻好像有一股奇異的吸力,讓人一靠近就會被吸進去。
穀口長著一棵柳樹,雖然這裏陰暗潮濕,這棵柳樹倒長得很好。無心正要往裏走去,在門口突然停住了,他折了一根柳枝,折成七根半尺長的小條,一根根在地上插成了一個北鬥形。
這是北鬥玄靈咒。無心布好了這個陣勢,咧嘴一笑,正待走進去,突然又站住了。
從山穀裏有風吹出來,遠遠地能聽到一些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無心極快地閃到一邊,將身一縱,躍上了邊上一棵大樹。穀底陽光不足,樹木長得並不高,這樹足有合抱粗細,卻隻有一丈多高,樹葉倒是長昨茂密異常。
過了一陣,前麵的霧氣一陣翻動,有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見到這個人,無心不由皺起了眉。
那是個女子。
這女子神色張惶,路麵崎嶇不平,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跑著,跑得並不快,不時回頭看一眼,突然一腳踩住了裙子下擺,她身子一歪,登時摔倒在地。無心正待跳下去,突然卻聽得有人驚叫道:“是什麽人?”
那竟是言紹圻的聲音。無心不由抓了抓頭皮,有點惱怒。他倒也不是惱怒言紹圻搶了先,而是惱怒言紹圻跟在他身後,他居然一直沒發現。雖然風是從穀中向外吹的,身後的足音不容易聽到,但是言紹圻的聲音已在他身後幾丈開外了,這樣的距離他居然還沒發現,實在讓他覺得丟了麵子。
那女子聽得人聲,抬起頭驚叫道:“救救我!”
言紹圻聽得是個女子的聲音,大為興奮,他的武功不見得如何,輕功卻著實高明,腳下一緊,身形如飛而至,幾乎足不點地,在地上的石塊土圪上一掠而過。走到那女子身邊,忙不迭扶住她道:“姑娘別怕,我是辰州捕役言紹圻,本事很大的……咦,是你麽?”他抓著那女子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心中綺念頓生,卻突然看見她的右手尾指指甲塗成了藍色,登時想起那天晚上所見的人了。那個女子麵貌雖不曾看見,但手上與這一般無二,多半就是同一個人。
那女子抬起頭道:“大人,快救救我!”她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言紹圻登時覺得豪氣橫生,喝道:“姑娘放心,我言紹圻依王法辦事,那歹人來一個抓一個,來兩個……”
他剛說到這兒,從穀中突然傳來“叮”一聲鈴響,他抬頭看去,穀中濃霧彌漫,隱隱約約有幾個人出來,他雖然說得嘴響,說什麽“來一個抓一個,來兩個抓一雙”,沒想到竟然有好幾個,不由也覺遲疑。
這幾個人行走的姿勢極怪,一個接一個,後一個的雙手前伸,搭在前麵那人肩上,也不是在走,而是一步一跳,女子“啊”了一聲,一下暈了過去,言紹圻急道:“姑娘,姑娘!”試了試她的鼻息還是正常,竟是嚇暈過去。他抬起頭,衝那那幾人喝道:“某家辰州捕役言紹圻,兀那*****還不與我束手就擒!”他以前隨伯父去鄂州城時也上勾欄見識過,雖然被別人笑作“莊家人不識勾欄”,但也看了個飽。勾欄裏演的公案戲中做公的常這麽斷喝,他一直也想如此威風凜凜地大喝一聲,此時為了救這女子,一聲斷喝更是神完氣足,威風八麵。可惜這一片空地太大,他的喊聲象是扔進深潭中的一塊小石子,轉瞬即沒。
濃霧中,有個人吃吃地笑道:“是個小捕快啊。”
這人的聲音不陰不陽,帶著一股輕蔑,言紹圻大不受用,怒道:“你是什麽人?在此做甚不公不法之事?”雖然前麵有好幾個人,但他氣惱之下,凜然不懼。哪知他剛出口,突然有個什麽東西破空而至,直刺言紹圻麵門,言紹圻本就全神貫注,一見有暗器,手一抬,鐵尺已護住麵門,“當”一聲,那東西正撞在鐵尺上,震得他手臂一陣發麻,定睛一看,卻不是什麽利器,隻是一隻筷子。他心中更怒,罵道:“混蛋!”
那幾個人越來越近了,已能看清是四個人。言紹圻將女子放在地上,道:“姑娘莫怕,有我在呢。”雖然這女子暈過去,這句戲台上英雄救美時常說的話卻仍是要說的。
那聲音哼了一聲道:“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在濃霧中又是“叮”的一聲鈴響,那四個人突然一躍而起,一下散開,排成一排,雙手卻依然向前。見此情景,言紹圻心頭一驚,叫道:“你們可是僵屍拳的人麽?”
僵屍拳是辰州一個小門派,正名是“鐵門閂”,這一門的拳術最大的特點是從不用膝肘等關節,動手時手臂雙腿都是直直掃出,好似不會彎曲,才被取了這麽個綽號。僵屍拳與別的門派大不相同,學成後威力極大,一拳擊出,足以洞穿牛腹,隻是難學難練,姿勢又難看,所以學的人不多。言紹圻雖然知道,但也沒見過,沒想到眼前竟然有四個之多。
那人道:“是為不是,不是為是。”
又是“叮”一聲,那四個人本來筆直站著一動不動,突然同時躍起,向言紹圻撲了過來,八條手臂交織成一片天羅地網,言紹圻本可閃避到一旁,但身後有那個女子,若是閃開了,這幾人便要撞到那女子身上。他斷喝一聲,提刀迎上前去。
這幾人雖然同時躍起,卻是有先有後,當先一人一掌向他肩頭搭來,後麵三個還沒過來。這人拳術極是古怪,兩臂前伸,一動不動,中門大開,言紹圻見他大違拳理,心下一寬,心道:“僵屍拳也沒什麽厲害。”他手中鐵尺一橫,向那人手臂刺去,這原是個虛招,本是攻敵之必救,厲害的還是後來的兩個變招,哪知這人根本不閃,言紹圻的刀收勢不及,一下刺中那人手臂。鐵尺雖是捕快常用之物,並無鋒刃,但可夾可擋,可封可別,是專破刀劍的利器,鐵尺前的尖也磨得很是鋒利,終不是血肉之軀能擋的,誰知“禿”的一聲,象是刺進一截木頭一般,入肉足有三四寸,卻連血也不流出一滴來。他大吃一驚,正待拔回鐵尺,那人的手已一把抓住他的左肩,言紹圻隻覺一陣鑽心疼痛,這人的力量大得竟似要將他骨頭都捏碎,他的手臂一抖,骨節一錯,肩頭已脫出那人把握,還要將鐵尺拔出來,不料這把鐵尺竟似被鐵鉗夾住了,根本拔不動。
這時從一邊突然又有一掌推來,言紹圻再躲不開,重重擊在他的前心。這掌力量極大,言紹圻隻覺心口一悶,五髒六腑也象翻了個個,氣息一滯,接連退了五六步,才算將這股大力消去,胸口仍是難受之極。他猛一抬頭,卻見那四個人如影隨形,相距五六尺,已將他圍在當中。這四人臉上象是塗著白粉一般木無表情,有一個臉上似受了極重的傷,帶著血跡,赫然正是那個看守義塚的孔得財。他暗自叫苦,心道:“沒想到孔得財竟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孔得財平時常來扛死人,言紹圻也見過他幾次,隻知這人酒癮甚大,人也猥瑣不堪,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有這種本事。
這時,有個人走出濃霧。
這人穿著一件青布的長衫,頭上戴著頂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左手拿著個銅鈴。這銅鈴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通體已成黃褐色,他的左手食中二指夾住鍾舌,舉在胸前,右手拿著一把削尖了的筷子。
言紹圻喝道:“你是什麽人?”這人卻似充耳不聞,仍是向地上那女子走去。言紹圻心中大急,他被打了一掌,此時胸口仍在疼痛,原本以為憑他言大捕頭的武功,江洋大盜都是手到擒來,不消說幾個裝神弄鬼的小*****,哪知隻是一招便被擊倒,卻意氣頓消,若不是被那四個人圍著,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道士走到那女子跟前,將筷子往地上插去。這些筷子一頭削尖,被插得與地麵平齊,插了兩支,這人突然一怔。
在邊上,是一根方才無心插下的柳枝。
他手下仍不鬆動,筷子一根接一根,繞著那女子插了一圈,才站起身道:“小捕快,怪不得你膽子這麽大,原來是正一道的傳人。”
言紹圻也不知那“正一道”是何物,正待說自己不是那一派的人,這道士突然揚了揚手,手中的小鈴又是“叮”一聲。那四個人象是接到了命令,突然向言紹圻撲了過來。言紹圻沒想到這人居然說動手便動手,還沒來得及動手,已被人一把按住了肩頭。直如萬鈞巨石壓了上來,言紹圻腿彎一軟,人被壓得一下跪倒在地,他倔強之極,向前一彎腰,右手已握成拳,反手向後擊出。這一招“飛流直下”使得甚是精熟,身後那人根本閃不開,言紹圻一拳正中他小腹,隻道定能打得他鬆手,誰知一拳觸體,卻象是打在了石頭上,那人隻是晃了晃,腳下卻不動分毫,言紹圻肩上的力量卻更大了,被壓得連上半身都俯在地上。他驚駭莫名,心道:“這些人的金鍾罩功夫竟然這等強悍!就是太臭了。”
那四個人也不知有多久沒洗澡,身上有一股臭味。本來離得遠還不是很聞得到,此時近了,隻覺雖然並不如何濃烈,卻是中人欲嘔,難聞之極。他將身一伏,正待再出拳反擊,側臉已看到那隻落在他肩上的手,登時如遭雷殛,一下呆住了。
他隻覺看到的多半是隻因練拳而生滿老繭的手,入眼之下,卻見那手上的皮膚皺得象塊破布,幾成黑色,指關節處也已磨破了,露出裏麵白生生的骨頭來。他駭異之下,回頭看了看那人的臉,此時那人的臉與他相距不過兩三尺,一張臉也看得清清楚楚,臉上確是塗著白粉,粉也已剝落,露出下麵皮膚的本色也與手上一般。
這哪是個活人,分明是具僵屍!
言紹圻嚇得叫道:“你們……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一邊的道士插下了最後一根筷子,站起身冷冷地道:“竹山教鹿希齡,小捕快。”
他的話音象是一塊冰,寒意逼人。言紹圻被按得頭都要碰到地麵,他拚命掙紮,可是那僵屍招式笨拙,力量卻是大得異乎尋常,哪裏掙得脫,耳中還聽得那鹿希齡喃喃道:“原來這麽不濟事。”他大不服氣,叫道:“胡說!你們用的是什麽招式,快鬆手!”按住他的是個僵屍,他雖然害怕,但一聽鹿希齡話中有輕視之意,大為不服。其實這四人如果不是僵屍的話,以如此拙劣的招式,也根本製不住言紹圻的。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破空利響,鹿希齡正看著趴在地上掙紮的言紹圻,聽得聲音大吃一驚,猛地向邊一跳,那東西打了個空,插在了地上。
那是一枝柳枝。
柳枝輕而且軟,這支柳枝隻有半尺長,卻有二寸多沒入了泥土。鹿希齡伸手拔起柳枝,沉聲道:“朋友,既然來了,為何還不露麵?”
穀口已漸漸陰了下來。雖然時值正午,但這一片空地上隻怕從來都沒有陽光照進來,到處一派陰暗潮濕,不時有風吹過,霧氣被吹得四散,沾在人身上象無數小蟲,又細又粘。
鹿希齡見仍沒有回答,舉起了左手,食指和拇指分開,成了個“八”字形,右手的食指在當中一勾,對準了言紹圻的頭,那個小鈴掛在他左手尾指上,突然象被狂風吹動,響成一片。
這是竹山教的玄冥無形箭。鹿希齡大聲道:“朋友,不管你是九柳門還是正一道,再不出來,不要怪我無情。”
七 鬥智鬥勇
鹿希齡前兩天在義塚起屍時便覺察有人窺視在側,雖然不知何人,卻知道那多半便是九柳門中人物。如果發出這柳枝的正是在義塚不曾現身之人,此人竟能躲過他的屍磷火術,功力已是駭人聽聞了。鹿希齡自恃術法高強,但一想到有這般一個強敵在側,也不由中心惴惴。他們所謀之事重大,不能走漏一點消息,無論如何也要滅了口。這人為了救言紹圻才現身,自然絕無坐視言紹圻受死之理。
那人到底躲在何處?鹿希齡雖然對著言紹圻,眼角卻已在掃視四周。柳枝飛出不會太遠,那人也一定在周圍兩三丈之內。這一片地方長著幾顆大樹,那人多半便是隱身於樹上。
他喝了一聲,卻仍不見回音,臉上浮起一絲冷笑,右手食指又往回勾了勾,便已對準言紹圻。言紹圻隻覺這鹿希齡身上似有一股陰寒之氣,心頭發毛,叫道:“雜毛,老子可是辰州府現役捕快,達魯花赤大人也認得我的,你不怕麽?啊,不要過來,道長,我做東,一塊兒去喝兩盅如何?”他見鹿希齡一臉陰沉,雖然不見手裏拿著利刃,也知道定無好意,威脅眼見無用,便想誘之以酒食。
鹿希齡自不去理睬他的胡說八道,道:“朋友再不出來,這個小捕快就要一命嗚呼了。”
話音剛落,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綠光,鹿希齡本就全神戒備,身子猛地一側,左手已對著了那道綠光,右手一鬆,也不見有實物,卻隻聽得似有什麽東西從他手裏飛出,象是從他兩指間射出一個無形的彈子,“啪”一聲,那道綠光在空中炸得粉碎,飄飄揚揚灑了開來,竟又是一支柳枝。鹿希齡臉色一變,喝道:“你不是九柳門!”
一個人影突然從樹梢上落下,手中是一柄寒氣逼人的長劍,刺向鹿希齡的前心。鹿希齡的玄冥無形箭被那枝柳枝引發,待要再引弓發射,一時之間哪裏還來得及,他腳下一錯,身體猛地轉了過來,象是在地上旋過一般,一掌正待拍出,不料腳下忽然一疼,竟象踩在了燒紅的鐵塊上,不由驚叫一聲,身子一縱,一腳踏入先前在地上用筷子圍成的圈中,單掌往地上便是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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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紹圻還在拚命掙紮,他被那個僵屍按著一動也不能動,但那僵屍力量更大,已將他的臉按得碰到了地麵,幾乎要把他塞進泥土中一般。他側眼看去,心中一喜,叫道:“道長,是你!”
來的人正是無心。他一招逼退了鹿希齡,卻也不敢衝上前去,左手早從懷裏摸出了幾張符心,隨手一擲。符紙又輕又薄,擲出時卻象鐵板一樣插進泥土。言紹圻人雖不能動,聲音卻不小,叫道:“道長,快救我出來!”他對無心的術法頗為佩服,心知隻要無心在這兒,便不會有什麽大礙。哪知無心如臨大敵,長劍突然向前刺出,象是在攪著什麽無形的東西一般,隻聽得“叮叮當當”的聲音不斷,言紹圻站穩了定神看去,隻見無心劍尖上似有個東西,倒象是一隻燈蛾正繞著燭火飛舞,正要覓隙而入,無心的劍勢卻象一麵鐵盾,擋得水泄不通。言紹圻又吃了一驚,心道:“這小道士,劍術也高明得緊。”口中已讚道:“好劍法!”心想那個鹿希齡縱然不怕,嚇嚇他也是好的。
劍尖上的那個東西還在飛速轉動,倒象是劍頭上裝了個風車。鹿希齡露出一絲微笑,左手又舉了起來,拇指和食指分開成八字形,右手又虛虛一勾。他玄冥無形箭被無心的柳枝引發,再次發射已來不及,幸好方才已經布下了這個四陰屍羅陣,他生怕這小道士會趁勢攻來,馬上發動四陰屍羅陣阻住無心,此時得空,便又要射出玄冥無形箭了。竹山教的術法本屬旁門,大多陰毒殘忍,最狠毒的便是屍磷火術,而玄冥無形箭在竹山五技中列名第二。
他的右手食指剛一屈起,還不曾拉開,無心右手突然放開了長劍,右手已拔出腰間的摩睺羅迦劍,身子向右側著踏上一步,摩睺羅迦劍沿著長劍劍身一掠而過。這把摩睺羅迦劍吹毛可斷,“嚓”一聲,繞著劍尖轉動的那東西被一下切成兩截,卻是一支筷子,那邊的鹿希齡卻突然慘叫一聲,人蹲到了地下,左手握住了右手,地上,卻有半截手指。他抬眼看著無心,眼中充滿怨毒之意。
無心出劍之快,直如電閃雷鳴,馬上又退回原位,右手往腰間一插,收回了摩睺羅迦劍,又一把握住劍柄。他脫手、拔劍、出劍、收手,隻是一瞬間的事,長劍竟然還不曾落下,仍在原位。長劍甫一入手,無心盯著鹿希齡,臉上突然露出一點笑意,道:“鹿兄,承讓了。”
鹿希齡隻道無心已被他的四陰屍羅陣纏住,略一大意,哪知無心方才竟是在施展射影大法,將那支筷子與他的手指合二而一。這射影大法乃是厭勝術的一個旁支,古來傳說射工含沙射影,能致人病,厭勝術正是將人的精氣攝入一物中,斬物即如斬人,與之相類。隻是厭勝術向來都屬邪術,無心先前所用明明近似正一道,當是正派,怎會用這等法術?他的右手食指被斬斷,十指連心,疼得額頭不斷冒出汗珠,傷口的血從他指縫裏湧出,染得袖子上都是。他喘了口氣,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無心笑了笑,舉起劍來,劍身上用朱砂所畫的那道符咒正灼灼發亮。他慢慢道:“小道無心。”
無心?鹿希齡默默念著這個名字,猛地站起身來,喝道:“好,今日我就鬥鬥你這個雜毛道士。”他自己雖也是道裝打扮,但竹山教實非道士,罵無心是“雜毛道士”也不算犯諱。
無心將劍往身上左右一分,劍風所及,先前插在地上的那幾張符紙無火自燃。他道:“鹿兄,我勸你不要用屍磷火術。”
鹿希齡此時已舉起手來,聽得無心這麽說,卻是一怔,手也落不下去。一邊的言紹圻驚道:“他會用屍磷火術?那這個姑娘怎麽辦!”那個湖廣行中書省郎中田必正死時的慘狀他還記憶猶新,知道屍磷火術之下,必無噍類,最可惜的就是這個還昏迷不醒的女子。他自己被按在地上,卻沒想到若是鹿希齡用屍磷火術,自己定也難逃性命。
無心慢慢向後退著,每退一步,劍尖在地上淩空劃動,地上已畫了一道符咒。他道:“你隻知四陰屍羅陣遇物即殺,卻不知道北鬥七殺咒的厲害。”
北鬥玄靈咒卻非陣法,天上的北鬥總是繞北極轉動,這北鬥玄靈咒也是讓人在深山荒野中辨別方向而布的,無心知道鹿希齡對這類正一道術法知之不詳,故意按了個凶惡名字。果然鹿希齡一陣遲疑,哼了一聲道:“小道士嚇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無心“嗤”地一笑道:“鹿兄左道中人,還不知道中了我的北鬥七殺咒,一發千鈞,一擊七殺,看看你的腳底吧。”
鹿希齡半信半疑,抬起一隻腳看了看。無心憑空斬下他一截手指,這話也已不敢不信。方才他感到腳下一疼,已是信了三四成,哪知抬起來腳一看,卻不見靴底有什麽異樣,不由一怔。
正當他一怔的當口,無心的身影突然鬼魅一般疾閃而至,鹿希齡所布的四陰屍羅陣本已發動,可是無心在地上畫下的符咒竟然移了過來,一下便已突破了陣勢邊緣。四陰屍羅陣是由十幾隻筷子組成,若無鹿希齡引發,便隻是尋常筷子,鹿希齡心知又道了這小道士的道兒,此時再反擊已經來不及,心中後悔莫及。他的竹山教異術原本還略在無心之上,卻偏偏老是上他的當,竟至縛手縛腳,反被無心克製住了。此時無心已突破了他的四陰屍羅陣,再以屍磷火術反擊,便是個兩敗俱傷之局,他也不敢再用,右手兩指一彈,先前插進泥裏的竹筷登時冒出了半截,叫道:“小雜毛,死吧!”左手的小鈴突然響成了一片。
穀中濃霧彌漫,這一塊地方因為還算開闊,霧氣並不濃,但無心的剛欺近鹿希齡跟前,眼前突然一花,竟是白茫茫一片。他嚇了一大跳,百忙中睜了睜眼,卻仍是不能視物,駭道:“我眼睛瞎了不成?”馬上發現原也不是眼睛瞎了,而是麵前突然起了一陣大霧。他知道這鹿希齡絕非易與之輩,剛才能占了上風,全是上了他的當。若鹿希齡不顧一切反擊,也是難以應付。
他長劍一伸,向鹿希齡刺去。無心本不願多殺生,但鹿希齡的竹山術著實厲害,若不先下手為強,自己定要遭殃,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可是劍尖一探,卻隻刺入個空,鹿希齡的樣子也漸漸淡了起來。
是隱身術!
隱身術各門各派都有,無心學過幾家的隱身術,發現其實都隻是障眼法而已,並不能真個隱身,學起來也就索然無味。對竹山教的隱身術無心知之不多,眼見鹿希齡的身影漸漸淡去,便知道其實是留下殘影。此時身周都是濃霧,若是鹿希齡隱身在霧氣中暴起發難,那可就糟之糕也。驚駭之下,身形疾退,已向後閃出了七八步,睜大了眼看著。
霧氣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竟似無窮無盡。但無心知道這定是竹山教的旁門奇術製出,絕不會持久。他生怕鹿希齡惱羞成怒之下,會從霧氣中撲上,橫劍於胸,一手又摸出一道符來,雙手一彈,這張符紙如飛鳥般衝天直上,霧氣中,突然閃現了七個亮點,正是先前無心在地上所插的柳枝。
這才是北鬥玄靈咒的用途。無心胡說什麽“北鬥七殺陣”,全是嚇嚇鹿希齡的。濃霧中那七個光點似有似無,越來越亮,無心左手捏了個訣,突然喝道:“光射鬥牛,法象雌雄,旁輝九醜,肅清提封,上盤雲漢,嚴攝罡風。神靈景震,倏忽西東,雷部天君急急如律令!”
喝畢,左手伸上一升,五指猛地張開,那道符本如飛鳥般在空中飄,無心左掌一升,符紙一下燃起,地麵上的七點亮光也同時射出異光,象是一瞬間開了七個噴水口一般,霧氣刹那間消失無蹤,周圍又是清清朗朗一片。這是正一道五雷破,
言紹圻被那僵屍摁得久了,掙紮了半天也掙不脫,隨著無心念咒之聲,身上突然一鬆,人一下翻到空中,便是一個空心跟鬥。他的輕功本就頗為高明,又是蓄力待發,這個跟鬥翻得又高又飄,大有高手風範,一落到地上,猶自驚魂未定,看看四擊,卻隻有無心站在麵前,鹿希齡和那個女子都已不見。若不是身周還有那四個僵屍,真要以為方才做了一場大夢。他定了定神,也顧不得半邊臉沾了泥土,叫道:“道長,你真厲害啊!”
他以前一直總有點以為無心是在裝神弄鬼,嘴裏雖稱“道長”,心裏卻一直叫道“小道士”,直到此時才對這個與自己年紀年仿的小道士佩服十足。走上前去正待阿諛兩句,卻見無心麵色仍是凝重之重,左手攤在麵前也不知看些什麽,又看了看天。兩邊高山聳立,這兒已是穀底,雖是白天,仍是陰風惻惻。言紹圻隻道還有些異樣,惴惴不安地道:“道長,還不曾脫險麽?”
無心搖了搖頭,也沒說什麽,隻是說:“小捕快,我從沒見過象你這麽不要命的。”
言紹圻根本不會道術,居然也敢闖到龍眠穀來,無心對他也頗有些佩服了。言紹圻道:“道長,你為什麽不救那個姑娘?妖人已然伏誅了麽?這四個僵屍是怎麽回事?”
※ ※ ※
龍眠穀長達兩裏有餘,最裏麵是一堵峭壁,足有百丈高,直插雲天,下麵是個深潭,因為從無人至,這深潭也無名字。潭水寒氣逼人,因為太暗了,看上去水竟是漆黑如墨。
十來個人正圍在潭邊,盯著潭水,也不知看些什麽。最前麵的兩個人都是道士裝束,前麵一個相貌奇古,三絡長須,清俊不凡。這人身後是個比他要短半個頭的漢子,坐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塊石頭上。這漢子一臉的虯髯,頭上胡亂挽了個牛心髻,背後背著個大葫蘆,葫蘆上塞著的是高粱秸,裏麵裝著多半是酒。葫蘆裝酒,塞子最好的便是高粱秸,若是尋常木塞,酒在葫蘆浸到木塞便會有異味,高粱秸無味而鬆,既能塞緊,又不會奪了酒味。這漢子雖然滿麵於思,看年紀也並不很大,不過二十出頭而已。
無心以五雷破震散濃霧,雖然遠隔二裏有餘,那個長須人卻渾身一抖,好象目睹一般,回過頭看了看。但穀中濃霧鬱積,隔得十來步便什麽都看不見了,當然也看不到什麽。那虯髯大漢見他神色有異,道:“鬆師兄,有什麽不對麽?”
長須人左手伸出,拇指掐著另四指指節。他的指甲留得很長,指甲縫裏卻是幹幹淨淨,拇指指甲上下如飛,突然抬起頭道:“有人在施五雷破。”
“五雷破?”虯髯大漢眉頭一揚。
“正一道的人來了。”
虯髯大漢舒了口氣,從背後拿下葫蘆,拔出高粱秸來喝了一口道:“張正言那雜毛有甚打緊,定是被教主跟鹿師兄打發了。隻消九柳門不曾殺過來,便沒大礙。”
長須人眉頭一皺,道:“高翔,獅子搏兔,猶用全力,正一道立教近千年,絕不是好相與的,我兄弟三人深受師恩,此事絕不能有甚差錯,你去看看吧。”
虯髯大漢將葫蘆塞住了,跳下石頭,向那長須人行了一禮。石頭生在峭壁上足有一人高,但那大漢跳下來時卻輕如鴻毛,直如一片落葉,隻發出了輕輕一聲。他落下地來,束了束腰帶,大踏步向前走去。這大漢雖然身形魁偉,但腳步卻輕巧之極,地上盡是亂石土塊,他走得卻如登萍渡水,地上的小石子都沒碰動一個。
八 返魂
穀口的霧氣散了,穀中的霧卻象更濃。無心將劍舉到眼兩,兩個手指沿著劍一抹。他的劍身原也沒什麽異樣,這般一抹,卻在指縫裏留下了一絲淡淡的血痕。
那是鹿希齡的血。方才鹿希齡與他電光石火般過了一招,鹿希齡因為落了下風,身上帶了傷,隻是這傷勢很輕,劍上隻留下些許血沫而已。無心在樹上已端詳了半天,這一招又是偷襲,他本以為一擊定能將鹿希齡打得潰不成軍,誰知鹿希齡卻及時閃開了,而且還能有反擊的餘地,無心的心中不由大為驚駭,直至此時才知道鹿希齡還是受了傷。
竹山教三子,鹿希齡是第二個,聽說也是法術武功最差的一個,居然已經如此厲害,要對付另外兩個,能有多少勝算?無心前往龍眠穀時原本信心十足,此時卻不由得大為躊躇。一邊言紹圻還在喋喋不休地問道,無心抖了抖長劍,手一拋,劍插回背上,道:“我哪兒知道。”
言紹圻大吃一驚,急道:“道長,那位姑娘你明明看見的,這妖人要把她抓回去,你難道不管了麽?”
無心象是沒聽見,隻是盯著穀中。言紹圻不敢再說,拍拍衣服上沾著的泥巴,走到那僵屍跟前,從臂上拔下鐵尺。鐵尺如同插在腐木中,拔出來很是費勁。受鹿希齡操縱,這四具僵屍不異活人,此時卻硬梆梆地躺在地上,連關節都不會動。他收好鐵尺,心道:“小道士定是因為本事不在家,讓那妖人帶著姑娘逃走,正在自責。”他走到無心身邊,道:“道長,進去看看吧。”
無心象是被蛇咬了一口,轉過頭道:“什麽?”
“我說進去看啊。”
無心喝道:“你真嫌命長麽啊,那是竹山教的人物。竹山教五技,屍磷火術、玄冥無形箭,你都見識過了,他們又是殺人不眨眼的,你一點都不怕麽?”言紹圻膽子不算大,剛才差點被那個僵屍掐死,現在卻象根本沒那回事。
“當然怕。”
“怕你還要去。”
言紹圻笑了笑道:“跟在你後麵就不怕了,我還可以幫幫你的忙。”
無心搖了搖頭:“沒見過你這麽死皮賴臉的。”
言紹圻涎著臉上前,拍了拍無心的衣服。無心方才鑽在樹叢裏,後背沾了幾片樹葉,言紹圻伸手把樹葉拿下來扔掉,笑咪咪地道:“道長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有你在,準出不了亂子。”這話倒是說得情真意切,在義塚見到無心後,直到方才戰退那鹿希齡,言紹圻已是對無心佩服得五體投地。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無心心頭也頗為受用,笑道:“這趟差事可是危險之極,我要保住你也難,你當真要去?”
言紹圻臉上露出笑意:“那個高判官一通鳥亂,把我二伯父衙中鬧了個雞犬不寧,要是我言大捕頭破了這案子,到時便是達魯花赤大人,也要對我叔侄二人另眼相看了。”
他口中的“達魯花赤”自然是指辰溪縣達魯花赤。能破了這樁案子,湖廣行省左平章田元瀚自然會嘉勉辰溪縣辦事得力,不用說是辰溪縣的達魯花赤了。無心搖了搖頭,歎道:“人說捕快是鷹犬,你也真是鷹犬習性。”
言紹圻訕笑了笑道:“道長,這世上若無鷹犬,豈不是會狐兔橫行?”
無心又是一怔,呆呆地站著。言紹圻本就是順口解嘲,沒想到無心居然會這樣,他生怕會惹惱了無心,忙道:“道長,我可是胡說八道的。”
無心搖了搖頭,道:“你說的也沒錯。唉。”
他又深深歎了口氣。
※ ※ ※
鹿希齡背著那女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想不到那個道士的道術如此蕪雜,竟然什麽都會,而且每一種都不隻是皮毛而已。他心中憤憤不已,若非因為這個女子,定要放出手段與他大鬥一場,但投鼠忌器之下,這個虧吃得不小。
他每走兩步,就往地上擲下一支竹筷,再補上一腳,將筷子踩得與地麵平齊。現在雖不能再布四陰屍羅陣,布下這個陰鬼臨歧陣便也足以抵擋一陣了。
走了一程,前麵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極是輕巧,若非他耳力靈便,隻怕要聽不到。鹿希齡不敢再走,將背後的女子放在地上,手上抓了一把竹筷。他中了一記五雷破後大傷元氣,現在玄冥無形箭已用不出來,若前麵這人仍是敵人,隻怕便要折在這兒。
霧氣開始翻動,那是有人在走近了。鹿希齡的手掌也握得更緊。突然,從前麵傳來一個人聲:“二師兄,是你麽?”
聽到這個聲音,鹿希齡隻覺渾身都是一鬆,叫道:“三師弟。”
龍眠穀綿延二裏有餘,當中又是曲曲彎彎,分支眾多,幾同百足之形,他實在不知前麵會不會另有埋伏,聽得這個聲音,才算舒了口氣。
有個人衝破霧氣過來了。那人腳下極快,方才還在數丈外,隻是一眨眼,倒已掠到鹿希齡跟前,正是那個背著酒葫蘆的虯髯漢子。他到了鹿希齡跟前,臉色一變,道:“二師兄,你受傷了?”
鹿希齡本是提著一口氣才衝到這裏,這口氣散去,渾身也象散了架一般酸痛。他苦笑道:“二師兄沒用,铩羽而歸。”
“你沒事吧?”
“總還打不死我。”鹿希齡又咳了兩聲,隻覺喉頭一陣發甜,似有一口血湧上來。他回過頭看了看那女子,道:“快把她帶回去吧,隻怕敵人馬上會追來了。”
虯髯漢子眉頭一揚:“又發病了?”
“是啊。”鹿希齡歎了口氣,“快點把她帶到大師兄跟前,及早將這事辦完。”他又咳了一聲,罵道:“該死的正一道,不知什麽時候出了這麽個邪門高手出來。”
虯髯漢子象是吃了一驚,道:“不是張正言?”
“若是折在張正言那老雜毛手上也算不枉,那隻是個二十來歲的小雜毛而已。三師弟,你快走,我來擋著。”
虯髯漢子卻沒有動,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二十出頭?有趣。”
鹿希齡知道這個三師弟本身也不過二十出頭,最是好勝,他道:“你要和他動手?”
“不錯。”他滿麵於思,眼中卻開始發亮:“正一道得享大名已垂千年,現在卻沒什麽好手,我倒要看看這個小雜毛有什麽本領。”
鹿希齡知道這虯髯漢子一旦打定主意便不肯更改了。他道:“也罷。隻怕正一道會有不少人,你可要當心。”
虯髯漢子笑道:“九柳門隻怕還在辰溪縣城裏無頭蒼蠅一般瞎撞,隻消他們不來,我怕他們做甚?”
竹山教與九柳門勢不兩立,相爭已有數十年,互相都是知根。此番九柳門投靠了官府,勢力更大,上次教主犯病被他們擒去,此事差點就無疾而終,幸好教主的病及時已愈,九柳門卻因不知教主的這種怪病,門中三個高手因而被殺,元氣大傷,也已無法追蹤他們了。雖然正一道仍是陰魂不散地追著,但正一道與官府無涉,而且正一道的道術雖然厲害,教中卻除了教主張正言外,別無了不起的高手,倒是不必多慮。
這時一邊忽然“嚶”了一聲,那女子悠悠醒轉。她剛一睜眼,看到麵前兩個奇形怪狀的漢子,嚇得驚叫道:“你們……你們是誰?”
虯髯漢子看了看她,歎了口氣,身形一晃,單指在她後腦玉枕穴輕輕一彈,那女子又一下暈倒。鹿希齡卻驚得麵無人色,道:“三師弟,你……”
“事急從權,教主也不會怪我的。二師兄,你快背她走吧,我給你押陣。”
鹿希齡身上仍是發了寒熱一般不住發抖。他法術高明,此時卻嚇得幾乎不成人樣。虯髯漢子單臂攬住了那女子腰肢,道:“二師兄,你還能背著麽?”
鹿希齡將女子背在背上,卻又惴惴不安地道:“真沒事麽?”
虯髯漢子歎道:“二師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教主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怪我的。”
鹿希齡背著女子向裏走去,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有些遲疑地道:“三師弟,你可要當心啊。”
“高翔理會得。”
等鹿希齡一走,虯髯漢子揀了塊幹淨石塊坐下,又從背後拿過酒葫蘆來,晃了晃,還是喝了一口,喃喃道:“來吧,小道士。”
“你為什麽不救那個女子?”
言紹圻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在無心身後,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無心心不在焉地道:“小捕快,你是見色起意了是吧?”
言紹圻臉“騰”一下紅了,道:“胡說!人家一個閨中弱質,被那妖人劫走,多可憐啊。”他想起死在言伯符衙中那湖廣行省郎中田必正一行三人,心頭不由一震。田必正三人死狀很慘,正是中了竹山教的屍磷火術而死,那女子當時也一定嚇得暈了過去。想到那個纖細如一穗蘭花的女子,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微笑,可又想到她遭到那麽大的驚嚇,言紹圻又感到一陣心疼。
“看你笑得那副色迷迷的樣子,還說沒壞心眼!”
無心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言紹圻一陣局促,訕訕道:“哪有的事……除暴安良,原本就是捕快之責。”無心這一句話簡直有種剝去他衣服的不安。
無心淡淡一笑,突然道:“不過那女子可真漂亮,真不知是什麽來路。”
“還有什麽來路,定是被那妖人擒來,要施什麽邪法的!”
辰州地勢偏僻,再過去便是苗人聚集之地,也時常有妖人出沒的消息傳出,前兩年便出過一件案子,說有個行腳的妖僧來此,取了三個孕婦的紫河車。那件事鬧得人心惶惶,辰溪縣城裏弄得天一黑便各家各戶房門緊鎖,沒人敢外出。當時言伯符還剛來不久,那時的捕頭名叫孫普定,帶人在山中追查了十餘天,最終將那妖僧擒獲。言紹圻還記得那次孫普定回城時,全城歡聲載道,迎接的人從城門口排出一裏地外,孫普定也因此案辦得漂亮,被達魯花赤大人點名調到鄂州為官。那時言紹圻便大為豔羨,也立誌要做捕快,隻是做了年把,抓到的盡是些無關緊要的穿窬小竊,不用說行省的達魯花赤大人,便是辰溪縣達魯花赤大人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這號人物。這次雖然案情撲朔迷離,卻已是件直通平章大人的要案,如果能破了的話,隻怕……
言紹圻越想越美,卻聽得無心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
“道長,你還讀過書?”
無心突然站定了,也沒回答。言紹圻正跟著他在走,差點撞在無心後背,他連忙站住,道:“怎麽了?”
“這地方剛才我們好象來過。”
無心指著邊上的一株小樹。穀中因為常年積霧不散,這裏的草樹大多長得又低又矮,這棵樹也不例外,隻有及膝高,樹枝上開出的稀疏幾朵花也透著蒼白,如同死人的皮膚。言紹圻隻跟著無心在走,根本沒注意周圍,他看了看,道:“來過的麽?”
“這是一棵鷹巢木,在這裏很少見,能在這兒開花的更少了,不會有兩棵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樹的。”
這鷹巢木若是生在山巔,足可長到十餘丈高,故得此名,但是生在龍眠穀裏,卻和尋常的灌木差不多了。無心反手握著長劍,掌中已涵勁力,隨時都可拔出來。他審視著周圍,嘴角突然浮起一絲冷笑:“原來是陰鬼臨歧陣。”
陰鬼臨歧陣在竹山教的符陣中是最低的一種。平時有人走夜路,走過墳地時常會發現走熟的路突然間變得一點都不認識,以至於轉來轉去都走不出來,那是因為墳地陰氣太甚,人一踏入其中便不辨方向,便是俗稱的“鬼打牆”。陰鬼臨歧陣正是此理,隻不過一是偶合而成,一是有意為之。龍眠穀中陰氣也很重,加上滿是大霧,無心方才竟然也身入其中而不知,直到此時才驀然驚覺。
言紹圻也已覺得有些不對,他伸手按在腰間的鐵尺上,道:“道長,該怎麽辦?”
“陰鬼臨歧陣不算厲害,不用慌。”
無心嘴上說“不用慌”,但神色卻是如臨大敵。陰鬼臨歧陣本身是不算厲害,但如果有人方才突施暗算,隻怕早就吃了大虧。要破這陰鬼臨歧陣,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竹山教在龍眠穀中到底意欲何為?
無心的背上已經隱隱沁出汗水。周圍的濃霧象是要凝結一般,越來越厚,穀中雖然不時有風吹過,卻連一絲一縷都吹不散。
※ ※ ※
“大師兄!”
長須人正背著手看著潭麵,猛地回過頭來,看見鹿希齡背著那女子跌跌撞撞地過來,他腳下一錯,如風行水上,已掠到鹿希齡身邊,伸手一把托住那女子的手臂,道:“又出事了?那四具法體呢?”
“丟……丟了。”
長須人皺起眉頭:“是不是張無言那雜毛?”
鹿希齡搖了搖頭道:“是個二十上下的小道士。這人的本事雜得很,什麽都會,不會最主要的還是正一道道術。”
“小道士?真是正一道?”
“他的正一道道術十分純正,定是龍虎宗嫡派。”
長須人又一陣遲疑。正一道下一輩弟子中,實無出色人物,他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原來符籙派原先支派林立,主要有茅山、閣皂、龍虎三大宗,大德八年成敕宗封龍虎宗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為正一教主、主領三山符籙後,三宗合一,由龍虎宗執掌,合稱為正一道。此後三宗雖各自仍有流傳,但俱已式微。三宗所領符籙各各不同,茅山稱上清籙,閣皂山稱靈寶籙,龍虎山則稱正一籙,此時歸並入正一道,因此正一道的符籙也主要有此三種之別。長須人聽得那小道士竟是龍虎宗嫡派,不由一陣茫然。當今執掌符籙的第四十一代天師張正言因大受恩寵,門下弟子大多不思進取,加上正一道的道士稱“火居道士”,不忌婚嫁,人數雖多,高手卻已屈指可數。
長須人將那女子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這女子仍是如在夢寐,任他擺布,他將那女子坐正了,手一揚,椅子前登時插了三支短香。他的手指又輕輕一彈,也不見有明火發出,香頭卻已一下點燃。這三支香雖短,香味卻是馥鬱異常。
鹿希齡心中惴惴不安,道:“大師兄,高翔他……”
長須人一擺手,低低道:“別說話。”
女子聞得香味,在椅子上突然一下坐直。她原本渾身發軟,此時卻如同有一根無形的細線吊著,整個人也同木偶一般。
從潭上不時有風吹來,但香煙嫋嫋升起,升高到一尺許後又聚結在一起,卻不吹散。短香燃得很快,隻不過短短一刻便已燒完,此時升起的煙氣已結成一個拳頭大的乳色圓球,竟然象是個裏麵充滿煙氣的水泡。長須人站在女子跟前,雙手十指在飛轉變幻,突然單手一揚,這圓球向那女子飛去,象是溶入她體內一般,一下消失無跡。
那女子突然睜開了眼。
九 水火劍
無心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言紹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又不敢多嘴,他也拔出鐵尺,站在無心身後。如果有人突然出現,他定會大喝一聲“辰州捕快言紹圻在此,還不束手就擒”,但這龍眠穀中竟似連什麽活物都沒有,周圍一片死寂。
照理,這龍眠穀如此陰暗潮濕,定是蛇蟲滋生之地,可是言紹圻再怎麽聽,隻聽得有些微風聲,周圍也是一片緩緩流動的霧氣。他越看心中越是發毛,隻覺頭發也濕漉漉地,他自然知道那是被風吹來的霧氣沾到頭發上,卻總是隱隱以為身後站著一個人。
他走上一步,小聲道:“道長,又出什麽事了?”
無心閉上了眼,喃喃地道:“這裏有人。”
有人?言紹圻看看四周,仍然沒有半個人影。他正待說沒人,突然一陣陰風撲麵而來,他打了個寒戰,眼睛也一下直了。
在前麵霧氣中,依稀出現了一個人影。
這人影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但一時又說不出有什麽古怪,在霧氣中看不出遠近,好象已隻不過丈許遠,卻又仿佛還在十餘丈開外,連大小都看不清,但看樣子,四肢靈活,絕不會是僵屍。言紹圻壯了壯膽,喝道:“辰州捕快言紹圻在此,來者何人?”
這一聲斷喝果然響亮,但那個人影卻卻在靠近。言紹圻怒道:“沒長耳朵麽?”他正待向前踏出一步,身邊微風倏然,無心突然從他身邊閃過,卻是到另一邊的。他正待跟無心說方向弄錯了,無心喝道:“身外化身,雕蟲小技,快給我現形!”
他手中長劍已一橫一豎劃了兩道,劍頭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燃著的符咒,而濃重的霧氣象是有形有質,被劃出一個十字形的缺口,劍鋒到處,濃霧盡被劍頭那一點火光吸去,眼前突然現出一片空明,在幾丈外,赫然有個人正站在那兒,左手劍指向上,右手握拳托在左手腕下,捏了個訣,方才那“身外化身”自是他在施法了。
那是個滿麵虯髯的人。言紹圻一見這人的大胡子,象是想起什麽,從懷裏又摸出那張海捕文書,對照了一下紙上的畫像,不禁有點失望。
雖然都有胡子,一個是大胡子,一個小胡子,可兩人的臉型完全不一樣,這人是張國字臉,兩眼炯炯有神,就算把胡子剃光了再裝兩撇小胡子上去,也不象那文書上的江洋大盜。言紹圻有禁有點失望,轉頭再看看另一邊,那時哪還有人影,隻是一片濃霧而已。
那虯髯漢子也已看到他們,象是一愕,馬上又露出一絲微笑:“果然有點門道。”
無心手頭的符紙已經燃盡了,霧氣重又聚攏過來,那虯髯漢子漸漸又模糊。他沉聲道:“小道無心,閣下是誰?”
那漢子笑道:“某家就是雁高翔,小道士記著了。”
“雁高翔?”無心茫然地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以後就會聽說了。”
霧氣突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奔湧而至,霧氣太濃,言紹圻隻覺身周盡是粘糊糊的濕氣,霧點打到臉上時已有一陣生疼。言紹圻不由伸臂掩住臉,隻是眼前一花,隻聽得“叮”一聲,霧氣已起了個旋渦,從上而下卷來。他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哪一派的招式?”睜眼一看,卻見無心站在一邊,正自喘氣,道袍的下擺已多了個破口,象是被利器撕裂,雁高翔卻已不知在哪裏了。
一片濃霧中,隻聽得雁高翔突然“嗤”地一笑,道:“小道士,你真是正一道的?”
無心仍在喘息,左手的拇指正在掌心劃動,也隻是一瞬間,氣息已平複如常。他象是想著什麽,道:“雁兄,你為何不趁機下殺手?”
雁高翔笑了笑道:“你是為了救那小捕快才會著我的道兒,雁某好男兒,不趁人之危。”
言紹圻怒道:“你竟然來偷襲我,還說是好男兒!”他這才知道方才雁高翔竟是衝著自己來的,不由又驚又怒。不說那雁高翔的道術,單以武功而論,自己就實在不是對手,連他用什麽招都看不到。但他生性倔強,就算明知不敵,嘴上也不肯服軟。
無心忽然道:“那你又為何不趁機殺了他?”
雁高翔怒道:“小雜毛,你當我雁某是下作小人麽,這小捕快不是術門中人,我豈能濫殺無辜。”
原來那雁高翔見無心與言紹圻在一處,他也知道言紹圻道術較弱,準備先向言紹圻下手。無心本在全神貫注防備他的進攻,哪知雁高翔竟是殺向言紹圻的,大驚之下,出劍幫言紹圻擋了一招,隻是這麽一來身形已亂,雁高翔若是變招向他下殺手,無心慌亂之下,頂多是個兩敗俱傷之局,哪知雁高翔隻是一招便收手不攻,他也不知其用意,原本是雁高翔一招試過,發現言紹圻什麽道術都不會,便不趁人之危。
聽雁高翔這麽說,無心也不由一怔,他本覺得竹山教是個邪教,教中人物定是陰狠刻毒,罪不容誅,但這雁高翔雖然用的法術盡是嫡派竹山術,為人卻大是光明磊落,他自稱“好男兒”,倒也庶幾近之,不是吹牛,心中不由有些遲疑。
雁高翔又已大踏步走上前來。此時離得近了,已能看清他的樣貌,他手中拿著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長刀,足有三尺許,也不知是什麽材質做的,竟然透明如琥珀。無心見他上前,長劍又提起來,喝道:“好,你隻怕不在無辜之列。”
雁高翔笑道:“然也。雁某所殺已不下十人,若是死在小道士你劍下,倒也不枉,來吧。”
這一招已是正麵相對,無心暗暗叫苦。他劍術雖高,但這雁高翔刀法不凡,絕不在他之下,而法術也與他相伯仲,這般打下去不知何時才是了時。他提起劍來喝道:“那便試試雁兄刀法。”
無心扭頭對言紹圻道:“小捕快,快讓開點,小心別誤傷了你。”他原本一心以為敵人會用竹山術攻擊,可是雁高翔偏生卻是硬碰硬地用刀法殺來,實在是以己之短攻人所長。他右手握劍,左手又已握了一張符紙。言紹圻聽無心說什麽“小心誤傷”,心中大不服氣,正待說自己也算一把響當當的好手,眼前突然又起了一道厲風。這陣風急掠如刀,逼得他眼都睜不開,腳下也已立足不穩,連連向後退去。
無心見雁高翔又和身撲來,長劍一引,已使了個“粘”字訣,劍尖碰到雁高翔的刀尖,隻一觸之下,隻覺掌心如握住三九天氣的一塊寒鐵,冷得渾身都是一抖,他大驚失色,一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如陀螺般轉了起來,左手的符已脫手擲出。
這道符一脫手,突然分成十餘張,竟象從他手中擲出了一根長長紙條,已纏在雁高翔身周。此時雁高翔的刀已被他的長劍引開,再回刀攻來準已來不及,他口中極快地念道:“唵吽唎吒唎喧轟火雷大震攝!”
原來這是玉霄太素天轄咒,又稱成德耀星宮咒,本是神霄派的雷咒。這神霄派是符籙宗的一個旁支,此名來源於《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經中有謂“神霄之境,碧空為徒。不知碧空,是土所居。”又說“況此真土,無為無形。不有不無,萬化之門。積雲成霄,剛氣所持。履之如綿,萬鈞可支。玉台千劫,宏樓八披。梵氣所乘,雖高不巍。內有真土,神力固維。太一元精,世不能知。”此派創自北宋道士王文卿,王文卿道號衝和子,自稱早年在揚子江遇火師汪真君,授以飛神謁帝之道,後遊清真洞天遇電母授以噓嗬風雨之文,再經汪真君指點,乃能役鬼神,致雷電,因此神霄派專工雷術,後世道家符籙書《道法會元》卷七十六便有《火師汪真君雷霆奧旨》一卷,便是王文卿所傳。此時神霄派已納入正一道,正一道的五雷大法大多都出自於此。
無心這玉霄太素天轄咒也是五雷大法的一係,屬五雷混合咒,雁高翔突然退後一步,身形疾轉,那一列符咒繞著他飛舞,倒象是貼在了一個透明的大壇子上,而雁高翔正在壇中,動作也一下慢了起來。無心知道這玉霄太素天轄咒一旦發動,直如附骨之蛆,雁高翔縱然法術精深,一時半刻也脫不了身。隻是玉霄太素天轄咒雖然纏住了他,威力卻也不大,要當頭再給他個五雷破方竟全功。一想到雁高翔方才出手放過了言紹圻,對自己也留了一次情,便不由略略一怔,但馬上又接著念了下去。
他隻道雁高翔定脫不開,五雷咒當頭擊下,雖不至要了他的命,也打他個七葷八素,哪知雁高翔退後幾步,臉色已然變更,突然一聲斷喝:“破!”
隨著喝聲,他手中的刀猛然化成一團烈火,劇烈燃燒起來。烈焰直衝而至,玉霄太素天轄咒雖然阻住他的身形,卻擋不住這等熊熊火焰,一列正在飛舞的符紙立時燃起,火勢不絕,已衝到無心跟前。無心也沒料到還會有這等變化,隻覺鼻中滿是酒香,也不知哪裏來的,胸前已被火舌燎到。火勢雖是有形無質,但衝過來的火舌卻似有刀鋒之利,若是衝到胸口,隻怕會有穿胸裂腹之厄,無心大吃一驚,長劍已橫到胸前,向那火舌斬去。他的劍上用朱砂畫著符咒,遭火舌一燎,掌心又覺火燙,仿佛這劍剛從熔爐中取出來,火舌居然會斬成兩截。無心左手的拇指已屈在掌心,自上而下抹去,那一段切下的火勢被他抹在掌中,收作一團,竟在掌心燒了起來。
無心抬掌看了看,道:“火化刀!”
火勢來得快也去得快,此時已消失無跡,無心掌中那一團火也已瞬時熄滅,他掌中全無傷損。雁高翔微微一笑道:“正是,小道士倒也識貨。”
無心看了看雁高翔,心中懊惱不迭。方才已用玉霄太素天轄咒困住了他,若不是遲疑片刻,雁高翔定難逃五雷轟頂之厄。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此時心中後悔,實無以言表。
言紹圻在一邊也看得目瞪口呆,他從來沒見過別人居然如此相鬥,那已不止武功了。這兩人棋逢對手,不相上下,好看是好看,可被他阻住了,還談何破案立功。他見雁高翔已手無寸鐵,叫道:“道長,他沒兵器了,快上!”
可是無心呆了一樣動也不動,雁高翔卻露出笑意,道:“捕爺,你真是門外漢,還不知我這美酒所化水火刀的妙用。”
他的右手伸出來,竟然隻是個高粱秸。言紹圻莫名其妙,心道:“難道那把刀是這高梁秸變的麽?”他見雁高翔渾身上下也沒個刀鞘,方才這刀都不知從哪裏來的,隻道是藏在別處,哪知雁高翔右手反著伸到身後,按在葫蘆口,看著無心道:“道長,你既然也不趁勢攻上,那我便不用火蜂釘了,便用水火刀來好生鬥鬥。”
他的手一按到葫蘆口,又慢慢拔出,赫然從葫蘆中拔出一把刀來。言紹圻吃了一驚,心道:“原來他是把刀藏在葫蘆裏。”但細細一想又覺不對,這葫蘆口子甚小,刀身卻足足有一拃寬,而且刀長三尺,葫蘆卻隻有一尺長短,難道這刀竟是軟的,折疊在葫蘆中麽?
他越想越覺不可思議,雁高翔的一把刀已拔出葫蘆,喝道:“小道士,來吧。”剛說話,突然又笑道:“痛快,真痛快。”他的刀術在竹山三子中是第一的,隻是大師兄看不起刀法,他也沒辦法多用。此時有個無心,道術武功皆可匹敵自己,這兩句“痛快”倒是說得全無虛假。
言紹圻見他手中的刀與先前那把一般無二,明晃晃地竟有些透明,仍然不知所以,卻見無心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立著動也不動。他有心上前,但方才雁高翔手中的刀突然化成烈火,這副景像猶在目前,若是自己冒冒失失上前,還不會燒成一團焦炭?想了想仍是不敢走過去。
無心突然道:“雁兄客氣了,那便請教。”
他轉過身,向言紹圻喝道:“小捕快,你管住腳下,別有閃失了。”
言紹圻被他一喝,不由一怔,心道:“這小道士,怎麽大剌剌的。”他隻道無心順口呼斥,心中正有些不快,突然看到無心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是猛然一怔。
十 毒龍潭
無心方才所站的地方,有個淺淺的葫蘆形狀,那是他站著用腳尖所畫。言紹圻心思靈敏,登時明白了無心之意。
雁高翔的水火刀是從葫蘆中抽出的,雖不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若是能將他的葫蘆擊破,這水火刀定能破了。他想到此節,登時興奮莫名,心道:“小道士,原來你還是要靠我的。”
無心大概也怕雁高翔發現,此時走上幾步,按劍道:“雁兄,此番想必要以性命相搏,隻是不知你們在此到底要做什麽?”
雁高翔微微一笑道:“雁某若是敗在道長手下,自是知無不言,若雁某僥幸勝了,道長也請退出龍眠穀。”
他與無心二人一番惡鬥,大起惺惺相惜之意,說話也客氣了許多。無心道:“一言為定,雁兄小心了。”
他右手持劍,左手已在身後向言紹圻做了個手勢。雁高翔腳下一錯,水火刀已是雙手握著,猛地衝上前來,兩人一交錯間,霧氣也被攪動,竟然繞著他們不住打轉。
無心隻覺雁高翔的水火刀越來越沉重,白霧原本隻是無數極微細的水珠,但一沾在水火刀,馬上凝結在上麵,每次刀劍相交,寒氣便如利刃,要撕開他的皮膚。此時這股寒氣已漸漸侵入他的手腕,一隻右手已快要麻木,他一咬牙,長劍突然交到右手,右手虛空點了數點。
他的左手沒有右手力大,劍剛交到左手,雁高翔的水火刀已在劍身上連斬三下,劍身發出“嗡”的一聲響,他的左手馬上如握堅冰,五指登時僵硬,此時右掌心突地跳出一團火焰,他又將劍交到左手,劍身立時成了紅色,仿佛剛從火爐中取出。他左右兩手換劍極快,但劍勢隻是這一滯,水火刀已突破劍招,掠過他耳邊。
刀與皮膚還有數寸之距,但是寒氣如有形有質,無心隻覺耳垂一麻,象是三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天氣遭了凍一般。
糟了!他原本計劃周詳,但沒想到雁高翔的刀勢竟然銳利如此,水火刀的刀鋒自然及不上精鋼長劍,但刀上密布真氣,加上寒冷徹骨,這一刀下來,便能卸掉他一條手臂。無心右手自下而上翻上,人已一側,長劍出招也快得不可思議,劍上已附了火咒,劍身與水火刀一交,竟是如擊腐木,一下水火刀斬為兩斷。但隨著刀劍相擊,劍身又一下褪回原來顏色,結了一層白霜。
雖然一劍破了水火刀,但火咒也已被破。水火刀本非真正的刀,實是雁高翔背後葫蘆裏的酒化成,雁高翔以內力將酒自葫蘆口逼出,在口處結成堅冰,便成這水火刀,刀身寬窄便要看人的功力了。雁高翔的水火刀有一拃之寬,已非同小可,他隨時都可再拔出一把來,但火咒被破,一時半刻卻無法再布。無心本想以火咒與雁高翔水火刀相敵,但沒料到僅僅一招便已被破,雖然斬斷水火刀,心中卻更是驚恐。
雁高翔水火刀被破,手腕一轉,半斷殘刀又幻作火焰。他的水火刀是烈酒化成,遇火即燃,但隻有小半截,火勢已大不如前。他也並非要以火刀迫人,半截殘刀燃盡,人退出一步,又反手極快地探向那個葫蘆口。無心此時長劍已冷得難以把握,方才水火刀欺近臉旁,半邊臉都已凍木了,雁高翔雖然退後一步,自己運功祛寒都來不及,哪裏還能上前追擊?
雁高翔的手已離開了葫蘆口,水火刀也已抽出一截來。他看著有些手忙腳亂的無心,正自得意,突然身邊黑影一閃,他大吃一驚,正待變招,卻聽得無心喝道:“東方風雷使者蔣剛輪速到,唵縛日嚕呢啼薩婆訶!”眼前一花,手腕上也覺一麻,象是被蚊蟲叮了一口,身後卻傳來了葫蘆破裂之聲,手上又是一鬆,水火刀已拔了出來,卻隻有小半截,哪裏象是三尺三刀,倒象把半尺的菜刀。
言紹圻一鐵尺刺中了葫蘆,自己也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他不會道術,武功也遠不及雁高翔,但若以輕功而論卻比雁高翔高出一截,雁高翔被無心纏著,根本沒防到這個小捕快會暴起發難,而且無心若是刺向他身上,雁高翔自會及時反擊,偏生又是刺他的葫蘆,但醒覺了,哪裏還來得及。言紹圻的鐵尺一刺就是三個窟窿,雁高翔偏偏又將葫蘆裏的酒喝了大半,葫蘆中登時空了,水火刀已是無本之木,自然便拔不出來了。言紹圻見一招便已見功,登時樂不可支,叫道:“道長……”
他還沒喊完,雁高翔身形一抖,左掌已向他當胸擊來,言紹圻正在歡呼,突然氣息一滯,大吃一驚,忙不迭將鐵尺去擋,雁高翔左掌一勾,兩根手指已勾住他的鐵尺,右掌早挾風雷之勢當胸擊來。言紹圻鐵尺被他鎖住,眼見這一掌勢不可擋,喉嚨裏的半截歡呼便已吐不出來,要逃又已來不及,滿腔歡喜早扔到爪哇國去了。
雁高翔恨他偷襲,這一掌之力直如狂風暴雨,但甫到言紹圻胸口,見言紹圻臉上盡是驚恐,掌勢已是一緩,心道:“此人可不是術門中人。”隻緩了這一緩,隻覺背心一麻,知道定是無心出手,他猛一咬牙,正待回掌打向無心,好歹也兩敗俱傷,誰知身前的言紹圻雖然驚恐,出手卻也不慢,一指直進,已中胸前膻中穴。他身前身後同時受製,人登時軟了下去,百忙中叫道:“卑鄙!”
言紹圻看著雁高翔軟倒,一時還不相信自己竟然打倒了這個如此強悍之人,看著一根手指,叫道:“道長,真是我打倒他的麽?”
無心收回指來,抹了把額上的汗水。雁高翔橫倒在地,他的啞穴倒沒被封住,喝道:“呸!雁某堂堂好男兒,哪會被你們兩個卑鄙小人打倒!”
他滿麵虯髯,罵得吹胡子瞪眼,倒是比方才更加威風。言紹圻怔了怔,看向無心道:“道長,我們真的卑鄙麽?”他想想方才情形,也覺得有點不講信義。雁高翔對自己手下留情,若是最後一掌不留手,自己隻怕已吐血身亡了。
無心道:“什麽叫卑鄙,能勝就是好的!”他說得振振有辭,心中也暗叫僥幸。與鹿希齡一番惡鬥已經消耗了他不少體力,若是再與雁高翔拚鬥下去,隻怕真會敗在他手裏,還好言紹圻平時沒甚用,這時卻一舉建功。他走到雁高翔跟前,道:“雁兄,現在你可說了吧?”
“不說!”
無心一怔,叫道:“你竟然耍賴!”
“是你們不講信義在先,居然偷襲,破了我的水火葫蘆!”
雁高翔雖然一臉虯髯,看上去足足有四十多歲,其實也不過二十出頭,先前說得豪邁,此時的話卻透出一分稚氣來。無心手上捏個劍訣道:“你真不說麽?”
“雁某好男兒,你殺我可以,要我說,絕對不成!”
無心一瞪眼道:“好,我可是火居道士,連老婆都可以娶的,不用說殺個把人了。雁兄這麽說,那就殺了你吧。”
他伸劍便要刺向雁高翔,雁高翔卻眼都不眨一眨,直直瞪著他,言紹圻在一邊急道:“道長,那個……不要殺他了!”
無心本就沒有殺雁高翔之意,聽得言紹圻在一邊勸,連忙收了劍道:“做什麽不殺他?”
言紹圻生怕無心會生氣,嚅嚅地道:“道長,他好象也沒犯死罪吧,我們饒了他可好?”
雁高翔怒道:“誰要你這兩個卑鄙小人饒,快快殺了我,老子好往生極樂。要我說,一個字沒有!”
無心怔了怔,歎了口氣道:“不殺就不殺吧,反正殺了你也沒用。”可是看雁高翔一副火冒三丈的樣子,要是放開他,隻怕會暴跳如雷地跟自己拚命。他想了想,道:“小捕快,過來吧。”
言紹圻收好鐵尺,過來道:“道長,怎麽辦?”
“把他放到一邊吧。穴位三個時辰後自己解開,那時事情總也辦完了。”
言紹圻奇道:“三個時辰就準能破了這案子麽?”
無心發覺自己失言,忙道:“快走吧,要是天一黑,那這兒就更不好走。”
他們將雁高翔扶到一邊幹燥處放下了,雁高翔還在破口大罵,無心順手又點了他的啞穴,輕聲道:“雁兄,對不住了。”
※ ※ ※
“鬆仁壽,雁高翔還沒過來?”少女站在潭邊,也不回頭。長須人有些不安,行了一禮道:“稟教主,似乎有些麻煩。”
雁高翔太過好勝,隻怕與人動上手,鬥發了性,一時還回不來。他垂下頭,眼睛根本不敢抬。九柳門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平時看上去千嬌百媚的少女竟然就是竹山教的教主,就是他自己,有時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比他熟習的竹山教奇術更不可思議。
少女掃了一眼鬆仁壽身後的鹿希齡,鹿希齡隻覺身上寒意大增,連忙垂下眼去,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少女臉上仍是木無表情,道:“不管他了,先派個法體下去探探路。”
鬆仁壽道:“好。”他招呼了鹿希齡過來,兩人手上已同時取出一個小鈴,隨著鈴聲一振,原本直直站在他們身後的一排人齊齊一跳。
那十來個人,居然都不是活人,全是一排排的僵屍!
鬆仁壽的右手食中二指搭上左手脈門,小鈴登時發出一陣蜂鳴之音,一個最前的僵屍越眾而出,站到潭邊,鬆仁壽從袖子上取下一根針來,這針是鄉裏納鞋底用的,針鼻上掛著一根極長的紅色絲線,他拿著針一把刺入那僵屍後頸,左手又將小鈴舉了起來一搖,那具僵屍應聲向前一跳,“撲通”一聲,便跳進潭中,水麵激起了陣陣波紋,漸漸散開,隻有一根絲線正慢慢被拉下去。
“有何異樣?”
鹿希齡蹲在潭邊,用一根筷子在水皮上畫了個圈,另一隻手又從懷裏摸出些藥粉灑了上去,右手的筷子往圓心一插,嘴裏輕聲念著幾句咒,那根筷子搖搖晃晃,突然象是釣魚的浮子般豎了起來,那一圈的水色也驀地發白發亮,象是麵鏡子。
少女走到潭邊,看著潭水,慢慢道:“向左三步。”
鬆仁壽也不答話,絲線拿在右手上,左手在線上彈了三下,水麵那塊鏡子般的圓光裏慢慢出現了一副景像,便真如鏡子照出的一樣。
那是幾個大石洞。太暗了,也看不清,有一兩個黑影掠過,少女皺了皺眉道:“那是什麽?”
鬆仁壽又撥動了兩下絲線,那黑影近了,竟是幾條奇形怪狀的遊魚。他道:“不是。”
一邊鹿希齡突然指著一邊叫道:“是這兒!就是這兒!”
洞口上刻著幾個篆字,已被水流磨得快要平了。鬆仁壽臉上也露出喜色,道:“不錯,正是這兒。”哪知他剛說出口,隻覺一股大力湧來,線立時一鬆,水皮上那根筷子一下倒了下來,浮在水麵上,圓光登時消散。
鹿希齡驚道:“怎麽了?”
鬆仁壽還沒說話,少女冷冷道:“毒龍出穴。”
水麵原先一平如鏡,浮著一絲絲白霧,有風也隻微微吹皺,此時卻已在晃動不休,不時有水泡翻上來,當中還隱隱夾著些黑氣。鬆仁壽收起線來,臉色已變了:“教主,是毒龍!”
那根紅線末端沾上一些黑糊糊的東西,觸鼻是一股惡臭的腥羶之氣。鹿希齡驚道:“真個有毒龍守護麽?那怎麽是好?”
少女的臉上也沒一點表情。她手一揚,右手上已出現了一個小小銅鈴。她的手如菡萏乍放,美麗之指,尾指甲卻是鮮紅色的。她的鈴聲一振,剩下的幾個僵屍又是一跳,列到了她身後,竟是排得整整齊齊,同時跳進潭裏,連聲音也隻有一聲。
鬆仁壽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轉瞬間變了數變。他雖知教主是竹山奇術深不可測,卻也沒料到一高至此。那少女轉過頭來,喝道:“動手!”
此時潭中突然發出一陣巨響,潭心翻了個花,水珠四射,象是突然間下了一場暴雨。鹿希齡隻覺迎麵一股惡臭襲來,差點閉過氣去,那些僵屍身上也不是好聞的,可是和這股味道比起來,簡直是“其臭如蘭”。他聽得少女的呼喝,答應一聲,從懷裏摸出一把筷子,正待擲出去,耳中卻聽得一聲巨吼。
這聲吼叫響得驚天動地,後來方知大半個辰溪都聽到了,有人說是雷部四天君下凡才有這等巨聲,也有說是共工撞倒不周山方有這等威勢,爭論了好久也讓人淡忘。鬆仁壽縱然功力高絕,也被這聲吼叫震得氣息一滯,連氣都透不過來。
十一 人心有邪
鹿希齡眼前一黑,幾乎要昏過去,耳中還在“嗡嗡”作響。他強撐著抬頭看去,隻見水麵上探出一個巨大的頭顱,也說不清象些什麽,巨口鋼牙,金睛長鬣,竟是個黑色的龍頭。他心膽俱裂,嚇得魂不附體,叫道:“大師兄,教主……”
毒龍終於出現了!
龍口中還銜著半截僵屍的身體。這僵屍下半身已不見了,兩隻手仍在摳著龍唇,鹿希齡知道這僵屍的力量極大,但是在毒龍口中,直如柴草紮的一般。眼角卻掃到那少女,她一手正在揮動,口中正喃喃念著什麽,雖然潭水將她的衣服都打濕了,這少女渾若不覺。
毒龍又探出了小半個身子,此時已可看到那毒龍身上到處都攀著僵屍,象是一大群螞蟻咬著條大青蟲,在毒龍身上又撕又咬,那毒龍負毒之下,在水皮上不住翻滾,震得潭水象是煮開了一般,水不住打上岸來,又如山洪般流回去,匯於潭中,一時風雷大作,金鼓齊鳴,便如天河倒瀉,山崩地裂。
鬆仁壽看著那少女的身影,心中又是佩服,懼意也更甚,還夾雜著幾分嫉妒。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實在不知她是如何練成這些竹山派奇術的,功力竟比數十年苦修的鬆仁壽還要高。
在這個纖細的身軀裏,該是隱藏著何等樣的一個妖魔啊!
鬆仁壽隻覺身上一陣徹骨奇寒,忽聽那少女叱道:“還不動手!”
這毒龍已是數百年的妖物,鱗甲間的粘液都有奇毒,也隻有僵屍才可以到那洞中去。隻是僵屍已少了四個,本來他們可布成大四陰屍羅陣,此時卻隻有三組,威力大減,毒龍翻滾之下,不時有幾具僵屍被甩出去,有些一撞上石壁便被打成如同齏粉。鹿希齡答應一聲,左手兩指一扣,右手已搭上一根筷子,對準了毒龍,喝道:“破!”
他是以筷子附上玄冥無形箭之力射出,雖不如玄冥無形箭一般無形無臭,無色無相,威力卻大了好幾倍,哪知那筷子一彈上毒龍的身體,便被堅愈金鐵的鱗片彈開,哪裏射得進去。他正在吃驚,忽然聽得鬆仁壽叫道:“教主!”他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心道:“教主有難麽?我潑出命也要救她出險!”哪知後頸處突然一陣鑽心巨痛,身體也是一輕,竟如騰雲架霧般飛了起來。
那個少女見僵屍已製不住毒龍了,身形一晃,到了鹿希齡身後,一根針紮入了他後頸,隨之一掌便將鹿希齡推了出去。她出手快得形同鬼魅,鬆仁壽雖然看到了,但待要叫出聲來,鹿希齡已被擲了出去。
這是竹山術中的生屍術。行屍術雖然奇詭異常,但屍身終是屍身,受鈴聲控製,遠不如活人如意。不過這生屍術實在太過陰毒,竹山教雖是邪派,上代祖師也嚴令不得動用此術,免遭天譴,鬆仁壽雖知此術,卻從不敢試,沒想到這少女長得清麗溫婉,使出生屍術來,竟連腰都不變一變。
鹿希齡在空中還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隻覺毒龍越來越近,心道:“這可是做夢不成?”眼前也真如做夢,他竟然淩波而行,隻一眨眼間便到了毒龍跟前,可惡臭卻象已淡不可聞了。他更在詫異,突然覺得後頸象被什麽一扯,又是一陣鑽心地疼痛,人已不由自主地鑽天而上,隻這一錯,那毒龍猛地已張口咬下,正掠過他的腳底,將水麵激得騰起數丈之高。
少女的手中也拿著一根細線,細線另一頭便是接在鹿希齡後頸。她見鬆仁壽呆呆地看著自己,喝道:“快施術,不要延誤了!”伸手一拉,鹿希齡應手又是飛了起來,便如在放個紙鳶一般,此時毒龍又張口向他咬去,堪堪隻差了一線沒能咬上。
鬆仁壽咬了咬牙,不說什麽,一手又開始振鈴。此時毒龍身上有僵屍攀著,鹿希齡被那少女提著線控在手中,隻在毒龍口邊翻舞,有時一手觸到龍身,那些鱗片如快刀之利,將他的手臂割得都是傷口,鮮血淋漓,但是他毫無知覺,隻覺身上力量倒是遠超曩日,兩臂似有無窮無盡的力量,身形輕盈如風,便是後頸的疼痛也似有說不出地舒適。
毒龍屢咬不中,反而鱗甲縫裏被鹿希齡插了幾支筷子,負痛之下,怒火勃然而發,將潭水翻得衝天而起。那少女麵色陰冷,肌膚如玉之白,也如石頭一般毫無血色。
※ ※ ※
言紹圻見到潭中有毒龍衝起時,差點驚叫起來,無心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言紹圻掙脫了,小聲道:“她……她是什麽人?”
無心也小聲道:“她就是竹山教的教主。”
言紹圻象被當頭一個霹靂,他怎麽也無法將那個溫柔美麗的少女與竹山教教主聯係到一處,可是眼前卻由不得人懷疑。他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無心也沒有理他,一手握在長劍劍柄,卻是一動不動,茫然地看著四周,眼中已略略有點懼色。
※ ※ ※
鹿希齡在毒龍頭邊飛上飛下,毒龍甲縫裏已被他刺入了十來根筷子,一個龍頭也滿是鮮血,漸漸沒了當初的威勢,突然有人在後麵喝道:“無恥小人,你們在哪兒!”
那正是雁高翔的聲音。那少女手忽地一抖,手中絲線緩了緩,空中鹿希齡身形一滯,毒龍猛撲而上,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半身。這一口已將他的兩腿齊根咬斷,鹿希齡卻全無知覺,見那龍頭就在眼前,一支筷子猛地紮入那毒龍的左眼。
雁高翔剛過來,還隻道是無心與教主和師兄動上了手,哪知看到的竟是這副慘像,失聲道:“這……這是……”
鬆仁壽反應卻快,猛地衝過來,駢指點中雁高翔要穴,叫道:“教主,快用他!”他知道鹿希齡被毒龍咬中後,那少女定會再找一個人,若不快點下手,說不定找的便是自己。雁高翔此時過來,那真是雪中送炭,天賜的奇珍。
雁高翔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大師兄居然會朝自己出手,還莫名其妙,卻聽得龍口中鹿希齡一聲慘叫,卻是少女將他後頸的針收了,他直到此時才感到一陣難忍的疼痛,登時昏死過去。毒龍的一目被他刺瞎了,也疼得拚命一擺,鹿希齡縱是鐵人也經受不住,登時被咬得粉碎。
少女的臉轉了過來,看著她如同鬼魅的臉,鬆仁壽心中一凜,有種說不出的懼意,心道:“幸好有三師弟頂缸。”哪知他還未及慶幸,卻覺後頸一疼,竟是自己淩空飛了出去。他嚇得魂飛魄散,叫道:“為什麽是我?”猛然想起竹山術這門禁術用的乃是生人,雁高翔被封住穴位後,就算用了生屍術,也與行屍術無二。自己隻想逃脫性命,沒料到作法自斃,反倒是惹禍上身。此時距毒龍已近,他明知進是死退也是死,絕望之下,還是一掌擊去。
※ ※ ※
雁高翔一被封住穴道,言紹圻再忍不住,從一邊的樹叢裏跳了起來,正要大叫,突然眼前一黑,便全無知覺了。
無心見言紹圻跳起來,心知不妙,跟著站起身,哪知眼前一道黑影橫來,他出手卻快,一劍已然出鞘,橫劍架去,哪知一架之下,直如泰山壓頂,兩腿也是一酸,單腿登時跪在了地上。
到底出來了!無心此時倒長籲一口氣。他隱約覺得有人一直跟在身側,但又總是發現不了,這時此人終於出現,他的心頭倒象放落了一塊巨石。
這人站在他身後,手中的劍隻有二尺四寸,竟是桃木製成,上麵刻著細細的雲篆紋,正是正一道的斬邪威神劍。
這人輕輕道:“無心,別來無恙。”
木劍自然遠非鋼劍之敵,原本一觸即斷,但這把桃木劍壓在劍身上,不觸鋒刃,無心的精鋼長劍上象是壓著千鈞重物,被壓得彎了下去。他的喘息也漸漸粗重。這把小小的桃木劍毫不起眼,卻似有神靈守護,從劍身上發散出一股不可一世的力量。他吐出一口氣,勉強地道:“伯……伯父。”
這人的聲音仍是溫和平易:“你倒還認我是伯父。”
無心已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額上的汗涔涔而下。這人歎了口氣道:“自從你破教出門,倒也沒誤入魔道,我念著香火之情,一直不曾找你。你現在來這兒做什麽?也是為了那一函《神霄天壇玉書》麽?”
原來神霄派另一個開派祖師林靈素遊西洛時曾遇一趙姓道人,與之交遊數載。一日道人去世,遺囊中有書三冊,名曰《神霄天壇玉書》,寫明“付與林某”。林靈素得此書後,道術精進,政和六年,林靈素因徐知常引薦,被徽宗召見,深受寵信。據說後來林靈素複見趙道人,告之曰:“予乃漢天師弟子趙升也。向者所受《五雷玉書》,謹而行之,不可輕泄,即日為神霄教主雷霆大判官。”金兵入寇後,林靈素也不知所蹤,五雷法雖由神霄派傳承下來,此時已歸正一道,但此書世人卻未曾見。此書是正一道雷法至寶,五雷天心大法隻有天師與法官方能修習,旁人皆不能梁指,正一道也以此雷法震懾外道,原本竟是收藏在此處。竹山教與九柳門相爭,為了扭轉弱勢,便要拿到這一函《神霄天壇玉書》。
無心隻覺渾身力量都已被汗水一滴滴逼出去,若是汗水滴完,隻怕人也要油枯燈燼而死。他掙紮著道:“侄兒……小人不敢,小人想要的隻是林靈素留下的那堆金珠。”
這人沉默了片刻,突然“嗤”一聲笑了起來:“你真想麵團團地做富家翁麽?”
無心被劍上傳來的力量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另一條腿也慢慢彎了下來。他倔強地道:“如今各處烽火連年,又屢受天災,有個朋友起意放賑,小人想到這些前朝遺寶取不傷廉,才找到這兒來的。”
“你那些狐朋狗友一個個跟你一樣隻在錢眼裏打轉的,還要騙我!”
無心手上長劍已被壓得成了彎弓一般,但他還是勉力支撐,道:“是宗真大師!”
劍上力道突然輕了一些,那人“咦”了一聲,道:“真是龍蓮寺宗真大師?他怎會是你朋友?”
“小人貪財好色,本不是正人君子,但伯父你也知道,我從不說謊。”
這人又沉默了一會,似是在尋思這話的真偽,半晌才道:“我會向宗真大師詢問,若你有半句虛言,定要將你擊得灰飛煙滅。”
無心聽得這人話中已有鬆動之意,忙道:“伯父,小人知道自己學了外道邪術,無臉回山了,但從未有一日敢忘自己本是正一出身,還望伯父成全。”
又是半晌,這人歎了口氣道:“你秉性聰明絕頂,原是我教中難得的良材美質,可惜心中卻多邪念,更兼拜錯師門,以至誤入歧途,唉。”
這一聲歎息中有惋惜,有期盼,無心也不由得一陣感動,心道:“我以為伯父向來嫌我是外支出身,原來……原來他對我有如斯期望。”隻是那柄木劍卻全無收回之意,他也實在不知這劍上的力道會不會仍然不斷加大。
“這女子是田元瀚的次女,自幼就身負異稟。”這人的聲音很輕,一如耳語,無心渾身一震,也看向那個女子。此時那女子正牽著鬆仁壽與毒龍相鬥,鬆仁壽的法術武功都遠過鹿希齡,那條毒龍本已受了重傷,已被打得威勢全無。隻是毒龍就算死在鬆仁壽手上,鬆仁壽遭此重創,也是活不了的。而這個女子居然會是田元瀚的次女,這更讓人想不到。
“她生來便有兩副麵目,有時端坐靜室,修習女紅,一如尋常女子,有時卻倏隱忽現,直如鬼魅。”
在她和身體裏,有著兩個人吧,一個溫婉可人,一個凶狠陰毒。無心垂下了頭,也說不出話來,他聽得言紹圻說那女子尾指指甲塗成藍色後,便已知道多半便是竹山教中人物,後來她被僵屍追趕昏倒時自己也隻道那都是做作,其實,那些都是真的吧,在竹山教教主變成田元瀚家的二小姐時,見身自己身邊居然都是僵屍,那自然會害怕得昏倒。
頭頂的劍氣突然一卸,無心身體陡然一輕,人也向前跌去。他撐在地上,喘了兩口氣,卻聽得這人輕聲道:“無心,助我一臂之力吧。”
※ ※ ※
鬆仁壽在空中如蝴蝶般上下翻飛,此時渾身上下所借之力僅僅是後頸的一根絲線,但他的身體卻如同一張最輕盈的風箏,輕巧自如,雖然身上已被毒龍割破了無數傷口,但傷口無一疼痛,反倒極是受用。他知道隻消生屍術一解自己便難以活命,此時手上卻仍不敢慢下來,心中暗暗怒罵:“這妖女……便是做鬼也不饒你……”
這女子是他偶爾在田平章宅中看到的。看到第一眼時便大吃一驚,那時她雖然尚是個雙鬟稚女,鬆仁壽卻已發現了隱藏在這女子體內的另一股力量。那時隻想將這股力量引發出來,但他也萬萬沒想到這竟是引火燒身。
也許在這女子身上,真的有上古的惡鬼附著吧,將那惡鬼放出來,也該付出代價了。他手上還在與毒龍交鋒,不知不覺地想著,他發現直到此時才明白了“作法自斃”這四字之意。
少女突然呼喝一聲,手一抖,鬆仁壽隻覺後頸又是一緊,身體竟是飛向那毒龍嘴裏。這少女與毒龍鬥了一陣,此時竟是要自己與那毒龍同歸於盡,雖然知道自己定已難逃大限,但這般死法,鬆仁壽縱然渾身都無知覺也是不願的。但他在空中毫無落腳之地,隻能隨著這一陣絲線擺布,看著毒龍口那口白生生的利牙,他嚇得魂不附體,一隻手卻似不長在自己身上一般猛地拍落下去。
那條毒龍身上受傷極重,實也已奄奄一息,也已無法剛開始一般翻江倒海地撲起來,但隻是張了張嘴,這潭水仍是一層晃動。鬆仁壽一掌已變作拳,正想一拳擊在毒龍的下頜之上,哪知拳頭還沒碰到,後頸後又是一陣緊,拳鋒已沒了準頭,倒成了打向毒龍喉頭。這毒龍腹上的皮膚也是堅硬異常,打上一拳便如隔靴搔癢,鬆仁壽拳法雖高,終不能摧金破玉,他不由一怔,心道:“教主要我打這做什麽?”
這一拳正中毒龍喉頭,毒龍被打得一翻,鬆仁壽第二拳早到。這兩拳倒不是道術,乃是少林派推山拳,鬆仁壽別的兵刃所學不多,這路推山拳卻已浸淫數十年,拳力也可圈可點,毒龍連吃兩拳,登時翻了起來,奮起餘力便要來咬鬆仁壽。鬆仁壽吃了一驚,心道:“這回該如何是好?”還沒想好,突然眼前一黑,竟是一下浸入潭中。一到潭裏,冰冷徹骨的潭水便往他口鼻中灌去,鬆仁壽方才明白那少女竟是要將他當行屍用,讓自己深入洞中。此時毒龍受傷極重,已難追蹤而至,可人入水中又哪裏活得了?臨死之前,鬆仁壽百感交集,也不知想些什麽,口鼻裏卻因潭水激蕩,血不斷湧出。
那條毒龍似也知道有東西進了自己洞府,顧不得再在水麵糾纏,一頭遊了下去。這頭妖獸大得異乎尋常,受傷之下動作也慢了許多,那少女在潭邊看著絲線忽鬆忽緊,臉上卻一如平時。
突然,從水中翻了幾個泡,線也一下拉緊了。直到此時這少女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伸指一勾,“嘩”地一聲,鬆仁壽破水而出。
隻是出來的,也已不是鬆仁壽了,他的胸口以下盡已消失,想必是被毒龍一口咬去,兩條手臂倒是完後,死死抱著一個玉匣。一張臉也已破損不堪,看上去似憂似喜,卻也不知真是憂還是喜。
少女手一提,鬆仁壽的半截殘屍登時飛了起來,她看著那玉匣,臉上已露出喜色。經過千辛萬苦,這一函《神霄天壇玉書》終於到手,竹山派得到五雷大法,那更是如虎添翼,縱是正一道亦可勿論,更罔論其他了。
她伸出手便要去接那一盒玉匣,鬆仁壽的半截殘屍雖然可怖,她卻如熟視無睹,一隻手潔白如玉,尾指指甲上的一點鮮紅更是如三秋紅葉,雪裏寒梅,嬌豔欲滴。
手指眼看要碰到那玉匣了,突然身邊一陣厲風掠過,有個人已搶在了她的前頭。
那正是無心。他輕功極佳,又是有備而來,竟然比那少女還快了三分。手剛從鬆仁壽殘屍中挖出玉匣,人還不曾落地,隻覺背心處微微一疼,眼角處看到那少女一躍而起,竟已迫到了他身後。她的五指纖纖,尾指上那一滴鮮紅更是燦然奪目,但這隻手觸到自己便是穿心裂腑之厄。他嚇得魂不附體,叫道:“伯父……”
那少女已搶到了他懷裏,一手也已觸到了玉匣,無心隻覺一陣大力湧來,竟似不可阻擋,他心中一寒,正待出掌硬敵,卻突然覺勁力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少女突然閉上了眼,“嚶”一聲靠在了他懷裏。
此時兩個人同時摔倒在地,無心因為正要與這少女對敵,摔了個四腳朝天,那個玉匣也摔了出去,少女仍是伏在他身上,人事不知。她身上幽香陣陣,縱然隔了一層衣服也感覺得到她如同緞子一般的肌膚,無心卻呆了一樣坐在地上,看著這個女子。
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極快地將一道燃著的符塞入女子嘴裏,桃木劍一敲,這少女登時咳了兩聲,似要睜開眼來。這人低低一笑,揀起了地上那玉匣,道:“她心中邪念已斷,世上從此再無竹山教了。無心,金珠你是拿不到手,不過你若能將她送回給田元瀚,賞賜也不會少,要是殺了她以絕後患,那就一文錢都拿不到了。”
無心呆呆地坐著,聽著這人的話,心中亂作一團。這人走到言紹圻跟前,木劍一豎,便要向昏倒在地上言紹圻胸口插去,無心忽然念道:“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這是《華嚴經》中的一副偈子。所謂三界唯心,萬物唯識,眾生流轉六道,都是生滅妄心所造成。《華嚴經》中又說:“心如工畫師,造種種五陰,一切世間中,無法而不造。”人一生妄心,眼前妖魔鬼怪無不畢集,所謂一念上生天,一念墜阿鼻,也是此理。無心當年曾聽密宗高僧誦過此偈,如醍醐灌頂,別的話都忘了,這兩句卻銘記在心。
佛道兩家,殊途同歸,這人本是個絕頂聰明之人,道術也精深之極,但心中實隱隱也染著一絲邪念,乍聞這兩句,身形猛地一震,臉上忽嗔忽喜,似是若有所思,木劍一下頓住了。
半晌,這人手一收,木劍已隱沒在袖中,忽然一笑,這笑聲也已有了些如釋重負之意,身形頓時消失不見。
※ ※ ※
那女子已醒了過來,睜開妙目,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個陌生年輕男子懷裏,這男子居然還是道裝打扮,臉登時漲得通紅,喝道:“你是誰?竟敢如此無禮!”
她的右手尾指已是藍色,此時這女子又已成了尋常不出閨門的千金小姐。無心隻覺一陣氣苦,心道:“方才若不是她恰好變了個人,隻怕……隻怕……”這隻手五指纖纖,如剝春蔥,但方才正是這隻手差點要將無心撕成兩半,無心幾乎都不敢想了。
其實以伯父的本領要製住這少女,雖非舉手之勞,也是頗為容易的。伯父一直不曾出手,其實想的是要借竹山教的邪術取出這《神霄天壇玉書》,自己若能和這女子同歸於盡,便是最好的結果。
他雖已破教出門,但自幼對這個伯父視若天人,此時舊時的一切幻想都在刹那間崩潰,心中有如翻江倒海,什麽都說不出來。
少女見這小道士臉上忽陰忽晴,不由暗自害怕,心道:“這是個瘋子麽?”她看看周圍,觸目見到鬆仁壽的殘屍,嚇得伸手掩住臉,指縫裏卻另一邊有個虯髯大漢,另一邊還有個捕快打扮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嚇得魂不附體,人一晃,差點便要摔倒,猛然間覺得有人扶住她的肩頭,有人笑著道:“小道無心,田小姐。”
少女一時也不明白這小道士為何會認識自己,她指著地上的殘屍,也不敢看,道:“那兒……那兒有死人……”
無心道:“田小姐莫怕,我送你去見令尊,這些事便什麽都忘了。”
少女隻覺無心的雙臂堅實有力,身上也似在發抖,心道:“這道士到底是好人還是歹人?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心中不由打鼓,也沒個主意。
她卻不曾注意到無心看著遠處,眼裏隱隱地閃著一絲淚光,有些茫然,也有些欣慰。
《辟邪錄》作者:燕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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