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清末民初,是段改朝換代的動蕩年月,綱常敗壞,法紀弛廢,綠林盜賊多如牛毛。僅在京津兩地,就先後出現過四個比較有名的飛賊劇盜,做下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案子,為禍不小。
但無論什麽大事小情,隻要在民間流傳開來,就免不了會被改頭換麵、添油加醋,關於這四個賊人的傳說也是如此,他們成為了當時大街小巷、酒樓茶肆裏紛紛談論的熱門話題,更從中衍生出許多評書、唱曲、戲文,加之各種小報上連篇累牘的不斷報道,幾乎是家喻戶曉、老少皆知。可實際上,這四賊並沒有傳說中那樣富有神秘色彩,但是能有如此作為,總有些出眾之處,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可比的。
四賊之首,也就是最早成名之人,還要屬康小八。這位康八爺其實算不上飛賊,此人家中極窮,本是個遊手好閑的地痞無賴,居住在京東康家營一帶,因為機緣巧合,被他從英國公使身邊偷了柄轉輪洋槍在手,從此狂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到處殺人劫財。
康小八心黑手狠,看誰不順眼就對誰開槍,身上不知背了幾十條人命。單說有一回康小八去剃頭,剃著半截他問剃頭匠:“聽說過康八爺嗎?”剃頭的順口答道:“知道,那小子不是個東西。”康小八心中暗暗動怒,又問:“怎麽不是個東西?你認識他?”剃頭匠說:“不認識,聽說他淨胡來。”康小八說好:“好,今兒就讓你認識認識。”說著話就掏出六響洋槍來,把那個剃頭匠當場打死了。
康小八殺人如麻,積案累累,但他膽小心邪,殺的人越多,就越是疑心有人要暗算報複他,黑夜裏走路,聽見後邊有腳步聲比他快,也不問來人是誰,立刻回頭就是一槍。後來康八爺耍到頭了,終於被五城練勇拿住,給剮在了菜市口了。
民國時有不少好事之徒,為了嘩眾取寵、聳動視聽,硬把康小八歸入綠林盜賊之中,為他寫了新戲,茶樓書場和三流傳奇小說裏也多有講他的,想不到在戲文評書裏,竟然將此人演義成了武功高強的江洋大盜,都能和竇爾敦、趙四虎之類的綠林豪傑相提並論了。
四賊中排在第二位的是宋錫朋,此人成名的時間,與康八爺大鬧北京城的年代相去不遠。不過宋錫朋並不是北京人氏,他祖居在天津衛南大寺附近,自幼跟個老回回習武,天生氣力過人,能夠單手舉起百斤石鎖,圍著場子走上一圈,也照樣麵不改色,更有一身橫練的硬功夫,刀砍一道白印,槍紮一個白點,人送綽號“石佛宋”,曾經在鏢局子裏做過幾年鏢師。後來山東鬧義和團的時候,各路拳民打著扶清滅洋的旗號北上進京,石佛宋也憑著一身真功夫入夥做了大師兄。
庚子年剿滅拳匪,義和團遭到殘酷鎮壓,許多人都被官府捉去砍了,宋錫朋逃亡在外,做起了土匪草寇,他又聚集了一夥水賊,到天津劫奪鹽道船艙裏裝運的官銀。這種銀子舊時稱為“皇杠”,都是一百兩一個的大元寶,十個裝一鞘。宋錫朋精於用鏢,百發百中,甩手鏢底下打死了五名官軍,一劫就劫了三十萬兩“皇杠”,自知惹下了彌天大罪,當即與同夥分掉贓銀,潛逃到滄州隱蹤逆跡。
一年後,宋錫朋以為風聲過去了,便暗中回天津尋親,沒想到剛一露麵,就讓“采訪局”的人盯上了。這回他再想走可走不脫了,隻好當街亮出家夥動起手來,終因寡不敵眾,被緝盜捕快一湧而上按翻在地,來了個生擒活捉。
這件大案驚動了朝庭上下,紫禁城裏的慈禧太後正閑得難受,聽說在天津鼓樓拿住了使鏢的巨賊,於是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樣一條英雄好漢。李總管就命禦前侍衛給宋錫朋戴上手拷腳鐐押到殿前,請太後老佛爺一觀。不過您想想,惹下重罪的囚徒落到這個地步,他還能精神得了嗎?所以慈禧看後很是失望,隻是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敢情就是這麽一個人啊。”沒過幾天,宋錫朋便被斷成“斬立決”,解到法場內梟首示眾,人頭在城門樓子上懸掛了整整兩個月。
四賊之三,是民國初年,在北平城裏做案的燕子李三,據說李三爺幼年貧苦,曾遁入空門出家為僧,藝成後才還俗,平生以擅長輕功著稱,可以施展“蹬萍渡水”等獨門絕技,飛簷走壁,高來高去,不留蹤跡,堪與江南神偷趙華陽齊名。他僅用一個晚上,就接連偷盜了八大商號,並在現場留下“燕子鏢”為憑,一時之間,名聲大噪。
事實上燕子李三未必有此神通,不過他也的確有幾分真本事,此賊慣能攀爬,躥房越脊不在話下,作案時腳上要穿五六雙襪子,為的是輕而不滑,落地悄無聲息,而且他素有賊智,機巧過人,官府雖然圍捕多次,卻始終都沒能將他擒獲。
但李三爺身上染有煙癮,每天都要吸足了上等“芙蓉膏”才有精神,有一回也該著他倒黴,尋思著“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穩妥”,夜裏就躲在偵緝隊辦案的房頂上歇著,後半晌煙癮發作難熬,便用洋火點起了隨身帶的煙槍。
結果不巧被街上巡邏的偵緝隊發覺了,那偵緝隊長看見一片漆黑的夜晚,房頂上忽然亮了一下,顯得極不尋常,料定是有飛賊藏身,立刻在暗中布置人馬,從四麵八方圍住房屋,來了個甕中捉憋,燕子李三畢竟不是能飛的真燕子,隻好束手就擒。
天剛蒙蒙亮,偵緝隊就將人犯押送至南城監獄,官府擔心李三用“縮骨法”逃脫,就挑斷了他雙腳後根的兩條大筋,又拿鎖鏈串了琵琶骨,使他變成了殘廢人,又加之煙癮折磨,還沒等到臨刑,李三爺就先屈死在了獄中。
四賊中的最後一位,其實是對同胞兄弟,兄長是人稱“滾地雷”的田化星,二弟是“坐地炮”田化峰。那時正好有大批軍閥盜掘皇陵,軍閥部隊挖到康熙皇帝的景陵時,炸開了墓門,卻不料地宮裏湧出大量陰冷的黑水,怎麽排也排不空,工兵們無法進入,隻得暫時放棄。
誰成想這件事被一夥山賊草寇知道了,土匪頭子正是田化星,他是旗人出身,得過“十三節地躺鞭”真傳,常自詡膽大包天,世間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大概是深受舊時說書唱戲等民間曲藝影響,田化星知道以前有段“楊香武三盜九龍杯”的故事――據說康熙皇帝有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喚作“九龍杯”。那是個玲瓏剔透、雕琢精湛、巧奪天工的玉杯,每當在杯中倒滿瓊漿玉液,杯底就會顯出九條蛟龍,活靈活現的旋轉翻騰,曆曆在目,越看越真,世人稱此奇景為“九龍鬧海”。
田化星聽族中老人們說起過,真正的玉杯雖然沒有傳說中那樣離奇,但玉質潔白無暇、細膩透明,雕鏤工藝精湛非凡,教人歎為觀止,也絕對是一件稀世的皇家珍寶,而且景陵裏確實藏有九龍杯陪葬。他對此動了貪心,跟手下弟兄們商量要去盜墓,並且說:“眼下這空子,正是個發橫財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咱們兄弟盜得了景陵珍寶,別的東西我全不要,隻要康熙爺身邊的九龍杯,其餘的你們大夥隨便分。”
眾人一拍即合,當晚趁著月明星稀,群盜各帶器械闖進陵區,這夥人遠比軍閥熟悉當地的地形,沒廢多大力氣,就找到位置截斷了水脈,隨後冒死潛入陵寢地宮,打算把皇帝和嬪妃的棺槨一一撬開,以便搜尋明器寶貨,誰知田化星剛撬開一塊槨板,借馬燈照進去,就見那棺中躺著的死人衝著他發笑。
有道是:“做賊的心虛,盜墓的怕鬼”,或許是自己嚇唬自己,可那時燈燭恍惚,誰也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反正田化星吃這一驚,非同小可,被嚇得雙腳發軟癱倒在地上,臉色慘白,牙關打顫,抖成了一團,三更裏被幾個同夥抬回家中,連口熱湯也灌不進去,不等到五更天就一命歸陰了。
田化星雖然兩腿一蹬“嗚呼哀哉”了,可他二弟田化峰仍是不顧死活,轉過天來再次夜探景陵地宮,終於盜得了“九龍杯”,但在打開內槨的時候,忽然從槨中冒出一股綠色火焰,將他的眼睛灼瞎了一隻,麵容也給毀了大半,從此落了個“鬼臉”的綽號。
不出半年,包括“鬼臉”田化峰在內的這夥盜賊,便都在河北保定被官府擒獲,就地執行了槍決,賊人所盜珍寶盡數得以追繳,但景陵中的寶物,隨後竟在官庫中全部下落不明了,至今查不到去向,留下好大一個謎團。
前邊所說的這四個盜賊,雖然俱是綠林出身,惹下的案子也曾一度震動天下,但要論起資曆和本事來,最多僅屬三流腳色,隻不過他們的事跡流傳廣了,在民間傳說中增添了許多傳奇和演義成份,都被看成是俠盜之流。
然而這綠林手段,可大可小,上者盜內府寶器,中者盜大院珍物,下者盜民間財貨。真正有本事有作為的人物,卻往往埋沒於草莽塵埃之中,未必能在曆史上留下蹤跡。以前在湖南洞庭湖裏就有是一路字號稱為“雁團”的盜賊,始於清朝末年,首領姓張,排行第三,人稱“賊魔”,曾在軍中為官,據傳此人有神鬼難測之術,可與古代“白猿公、紅線女、昆侖奴”之類的人物相提並論。
到了民國之時,舊姓張家傳到了張葫蘆這輩兒,由於前人數代積藏,家底殷厚,早已收拾起手段,不再輕易使用,而是遷回祖籍,在平津等地開了幾家當鋪,做起了正經生意。
以前大戶人家都有家廟,裏麵供著“宅仙”,這宅仙是各種各樣,根據各地風俗不同,供什麽東西的都有,有供五通神的,也有供奉金珠寶玉的,而張家供的是一隻“銅貓”,是件靈驗異常的古物。但沒想到的是,張葫蘆在搬家的時候,竟把家中供養的“宅仙”給遺失了,結果難免有禍事找上門來,家道漸漸衰落。
有句老話說得好――同行是冤家,當初北平城裏最大的是“盛源當鋪”,東家姓穆,為人貪得無厭,與官府多有勾結,把同開當鋪的張葫蘆視為了眼中釘肉中刺,而且他還無意中得知,張家地窖裏藏有許多罕見的古董,都是從古墓山陵或皇宮內苑裏盜取出來的稀世奇珍,便起心要謀占這份產業,千方百計害掉了張家好幾條人命,兩家為此結了很深的梁子。
那時的張葫蘆年輕氣盛,受欺不過時,竟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作起了“暗行人”,潛入穆宅,殺了仇家老少十一口,統統割下人頭,又順路把警察局長的腦袋也給剁了下來。隨即施展祖傳絕技蠍子倒爬城,將這一十二顆血淋淋的首級,拴成一串,全部懸掛在了城樓子的簷角上。最後張葫蘆還覺得不解恨,一把火燒毀了“盛源當鋪”總號,才肯罷手。
這回案子作得太大了,天底下再無容身之所。按以往的綠林慣例,在惹下如此大禍之後,也隻有遠走高飛,才能躲得過海捕通緝。那時僅有的幾條出路,無非就是“下南洋、走西口、闖關東”。張葫蘆不得不舍了家產,背著老娘來到山東地麵上,漂洋過海逃到關外,從此隱姓埋名,改用了母親的姓氏,是複姓“司馬”,同時為求生計,仍舊重操祖業,上山做了“馬達子”。
後來到了東北實行土改,民主聯軍剿匪的時候,張葫蘆和他的弟兄們棄械投降,被部隊收編,參加了三下江南、四保臨江等戰役,跟著大軍自北而南,入關後直取兩廣。
這其間哪怕沒有功勞,也有十分的苦勞,但因為張葫蘆出身綠林,底子不清,在軍中始終得不到重用,解放後被安排到長沙工作,並且安家落戶,娶妻結婚,1953年得了個兒子。可張葫蘆對舊事從不敢提,惟恐說出來牽連甚大,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給兒子起名時,戶口本上寫的是“司馬灰”。
因為綠林中人,大多是作觸犯官禁的舉動,常年在刀尖子上打滾,說不定哪天就把身家性命賠進去了,對能夠推測吉凶禍福的“金點先生”格外信服,所以張葫蘆特意從老家請人來給兒子批了八字,按早年間的說法,命是死的,運卻是活的,人的名字是一個人的終生代號,必須要合著命裏格局,才能夠助漲運勢,其後代雖然是隱姓埋名,那也得有些講究才對。
時下雖然是新社會了,但張葫蘆畢竟出身草莽,觀念比較陳舊,對這路會算命的金點先生格外信服,而且這種信服是根深蒂固、滲入骨髓之中的,怎麽改朝換代也難轉變,
隻見那老先生搖頭晃腦地掐指算了半天,最後算出這孩子的八字屬土,是個“土命”,按照八門命格來講,這“中央戊己土”剛好列在第八,若以動物八仙的排位順序,第八家恰是灰家,也就是老鼠。以前戲班子裏都供“灰八爺”,為的是防止耗子把箱中道具服飾啃壞了,民間俗傳“灰八爺屬土”,所以得叫“司馬灰”。
張葫蘆乍舌不下,他說“司馬灰”這名字倒是響亮,但別人初聞此名,必然會以為司馬灰的“灰”字,用的是“光輝顯赫、輝煌燦爛”之輝,誰也想不到竟是以“灰暗、灰燼、骨灰”的灰字為名,這個灰字可……可真是取得太有門道了,但盼他將來能有一番作為才好。
張葫蘆畢竟出身於綠林舊姓,總覺得新式學校裏教的東西沒多大用處,也不想讓祖宗的手段失傳,於是幾年後就把司馬灰送到北京,跟著本家一位隱居在京的“文武先生”學藝,從此下苦功,起五更、爬半夜,熬過兩燈油,頗得了些真實傳授,直到他十三歲時師傅去世,葬在京郊白馬山,這才算告一段落。
在《謎蹤之國――考古工作者的詭異經曆》第一部裏,是說的是司馬灰年輕時,跟隨一支境外探險隊,從原始叢林中死裏逃生的經過。有道是“人無頭不走,話無頭不通”,至於司馬灰是怎麽混進考古隊的,必須從此說起,就權且充為開場的引子,做個得勝頭回。
第一部 霧隱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寶 第1話 黑屋
正如司馬灰經常所說的一句話:“倒黴――是一種永遠都不會錯過的運氣。”
十五歲那年,司馬灰的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先後在學習班裏因病去逝,走得匆忙,甚至連句話也沒來得及交代。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告訴司馬灰應該去哪上學、到哪裏吃飯,也沒人理會他是死是活,等到把家中能夠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從裏到外再也一無所有,才知道今後隻能靠自己了。他為了找條活路,隻好跑到以前連做夢也夢不到的“黑屋”去謀生。
“黑屋”並不是一間黑色的房屋,而是遠郊一個小鎮的別名,鎮子恰好位於兩片禿山夾襠,風不調雨不順,人窮地瘦,非常偏僻。戰爭時期,這裏曾經遭受過飛機轟炸,隨後又發生了一場大火,房倒屋塌,遍地狼籍,濃烈的硝煙把殘垣斷壁都熏黑了,所以當地人以“黑屋”相稱。
直至十年動亂,“黑屋”地區也未得到重建,這麽多年以來,從沒有任何正式居民回來居住。但是由於黑屋廢墟當中有條鐵路貫穿,每天都有數趟運送貨物的火車經過,所以吃鐵道的人多來投奔此處,久而久之,就逐漸演變成了社會底層人口的聚集之地。
當然這裏邊免不了是龍蛇混雜、泥沙俱下,其中包括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四處流浪的拾荒者、從鄉下跑到城市裏的農民、在鐵道上撿煤渣的、在江邊碼頭上抗大包的、賣烤甘薯的”,甚至還有“受不了在邊遠地區插隊之苦,私自逃回來的知識青年”。
他們在“黑屋”裏結成幫派,大多依靠掏窯挖洞,以及在黑市上做些小買賣為生,沒有正經職業,當然其中也不乏擰門撬鎖、扒火車的賊偷,更有“平地摳餅、抄手拿傭”的地痞無賴。
在“黑屋”地區出沒之輩,幾乎都是被排斥在社會體係以外的人,政府不讓做的事情他們全做,但是外界正進行得轟轟烈烈的政治鬥爭,卻始終與此地絕緣,就連帖大字報的都不到這裏來。每當有外人來驅趕搜查之時,黑屋幫便一哄而散,等到風聲過去了,便又會重新聚集。各方勢力都對他們無可奈何,隻好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隻要別捅出大漏子來,誰又會去理會這些被拋棄在城市邊緣的“社會渣子”。
司馬灰所在的團夥裏,都是一群年齡在十四五歲左右的半大孩子,其中有男有女,他們大部分都是父母受到衝擊的右派子女,當兵插隊都還不夠年齡,在社會上東遊西蕩,即沒工作也沒學上,更找不到親戚朋友可以投奔,真可以說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仗母娘見了踹三腳,連狗都嫌。”
這群半大的孩子,雖然有些人可以領到生活費,但那點錢根本不敷使用,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們組成團夥殺向社會,因為時下流行的口號是“毛澤東思想如同春風吹遍大地”,故此號稱“春風戰鬥團”,並且都在毛主席像前莊嚴地發了誓:“今後要團結起來,同甘共苦幹革命”。事實上隻不過是以此為借口,明目張膽地到處搗亂、惹禍,攪得一個地方上雞犬不寧,城裏的革命群眾見了他們,沒有一個不相罵的。
“春風戰鬥團”的性質,有幾分近似於曆史上盤據在英國霧都倫敦的“童黨”,成員年齡普遍偏低,並且都對社會具有一定的危害性質。最後這夥“春風戰鬥團”在城裏混不下去了,於是便成群結隊地流躥到“黑屋”附近,先後與地痞們打了幾場群架,雖然吃了不小的虧,但所謂“不打不成交”,最後雙方竟奇跡般地達成了諒解和共識,經過反複談判磋商,終於明確劃分出各自的地盤,混亂的局麵暫時穩定了下來。
司馬灰在“春風戰鬥團”中,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名叫羅大海,也是一身英武氣質,其父羅萬山在是個從軍隊轉業到地方法院工作的幹部,後來由於工作調動,舉家從東北遷到湖南,砸爛工檢法的時候,羅萬山被押去蹲了牛棚。剩下羅大海舉目無親,隻得混跡街頭,這小子仗著體格魁梧,相貌堂堂,身高和體力都超出同齡人許多,又愛管閑事,專要打抱不平,所以在同夥中很有號召力。隻是他小時候在東北把嘴凍壞了,造成說起話來口齒不太清楚,可偏偏話多,因此上得了個綽號“羅大舌頭”。
由於司馬灰自幼拜過“文武先生”,學了些綠林本事在身,他不僅身手敏捷利落,膽色出眾,而且能言善道,又懂得解放前那套江湖辭令,知道“行幫各派,義氣為先”。占據在黑屋地區的市井之徒中,有不少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隻有司馬灰才能與他們搭得上話。所以司馬灰和羅大海就成了“春風團”的首領,帶領著數以百計的少年男女,整天在廢墟鐵道旁呼嘯來去,席卷城郊,猶如一股驟起的颶風。
“春風團”雖然與“黑屋幫”商量好了以鐵道為界,互不相侵,但羅大海等人的生存問題,並未就此得以解決,他們自居身份,絕不甘心去鐵路上拾煤渣,或是從事下等的體力勞動。幸好司馬灰心眼多,腦子來得快,還是由他想了個點子,他讓眾人將家裏剩下的家式都搬回來,納入棚屋臨建,以此作為活動的據點,並且讓年紀小的孩子們利用家庭背景之便,回到各自所屬的機關食堂“順手牽羊”。這是個苦肉計,即使被人發現了也不要緊,因為派出去的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工作人員又大都與其父母是相識的同事,誰也不能忍心去抓他們,多半還會把自己打來的飯菜分給這些小孩。
如此試了幾天,各個食堂果然都肯把剩飯留給這些孩子,司馬灰見此計可行,就在破牆根裏搭了幾個爐灶,並偷來幾口大鍋,食物不夠的時候就再加些爛菜葉子,幹的上屜蒸,稀的下鍋煮,混成大雜燴,因為裏邊包括了諸多食堂不同口味的殘羹剩飯,燉熱了之後倒也香氣四溢,所以美其名日“六國飯店”。
不過司馬灰等人可不想吃這種東西,而是轉賣給鐵道另一邊的“黑屋幫”,那些人都是常年累月從事著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肚子裏沒什麽油水,而且這輩子從來就沒吃過機關大院食堂,看見“六國飯店”的鍋子裏食物豐富,漂著一層油花,遠比自己的夥食強過許多,便肯紛紛掏腰包買上一大碗,連幹帶稀吃得就別提有多香了,沒錢的則用東西作為交換,司馬灰發明的“六國飯店”,每天都要賣個鍋底朝天,供不應求。
他們的這一舉動,極大緩解了鐵道分界線兩側的相互敵視情緒,而且也得以獲取利潤囤積物資,維持自己這夥人的生活所需。
如此過完了整個春天,白晝越來越長,轉眼間就進入了酷暑季節。這些日子以來,始終沒有降雨,驕陽似火,風幹物燥。快到中午的時候,也是黑屋地區一天裏最清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去幹活掙飯了,隻有幾個女孩子,在忙碌著拾柴燒水,準備煮些昨天的剩飯,給留下來的人吃。
當天早上,羅大海在野地中布下繩套,套到了一頭拱地亂撞的半大野豬,帶回黑屋裏宰了,開膛扒皮,收拾了下水,全都血淋淋地用鉤子釣住,剁下來的豬頭順手扔在了木板子上,準備晚上燒鍋肉給大夥改善夥食,等中午忙活完了,就坐在木棚前的青石板上歇息乘涼。
這會兒“羅大舌頭”早已熱得汗流浹背,但仍然歪扣著一頂搶來的破軍帽舍不得摘下來,嘴裏叼著跟煙卷,一邊抽煙一邊對司馬灰誇誇其談,話題無非就是等他爹官複原職重新參加工作之後,他是要如何收拾當初給他老羅家帖大字報的那些雜碎。
司馬灰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經曆的坎坷已不算少,使得他對社會的逆反心理格外嚴重,對此早已不抱任何希望,隻是順口答音,跟羅大海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
正這時,就見由打路口走來一個老頭。司馬灰耳目敏銳,有什麽風吹草動都躲不開他,稍加打量,就覺得來人有些古怪。
再仔細一看,隻見那老頭是個拾破爛的打扮,顯得土裏土氣,而且十分麵生,應該是從黑屋廢墟外麵來的,看樣子大約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生得賊眉鼠眼,嘴邊留著狗油胡,脖子上掛了串打狗餅,頭上頂著八塊瓦的一頂破帽子,手裏拎把糞叉子,肩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身穿老皮襖,前襟係著一排疙瘩栓,長褲子長襖,腳蹬一雙踢死牛的厚底黑布鞋,鞋口露著白襪邊。眼下正是下驕陽似火的三伏天,看他這身不知冷熱的打扮也是反常。
那拾荒的老頭,兩眼賊溜溜地在街上東瞧西看,等走到司馬灰所在的木棚前,忽然停下了腳步,假意蹲下來提鞋,同時伸頭探腦地向棚內張望。
他這舉動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司馬灰。司馬灰見此人的行為和打扮全都十分詭異,立刻警覺其來,同時開口問了一句:“看爺們兒臉生,是打哪來的?”
那拾荒的老頭聞言趕忙站直了身子,他拿眼角一掃,已看出司馬灰和羅大海是這片廢墟棚屋裏的團頭,馬上咧著嘴擠了些笑在老臉上,對二人說道:“爺們兒可不敢當,俺姓趙,老家是關東的,從來也沒個大號,相識的都管俺叫趙老憋,解放前流落到此,這些年就城裏城外混跡各處,靠著撿荒拾茅籃度日。今天來到貴寶地,是想在黑市上換些生活必需品。”
司馬灰聽他說得還算通明,心中卻並未減輕戒備之意,再次盤問趙老憋道:“趙師傅穿的這叫什麽?大熱的天,你就不怕捂壞了身子?”
趙老憋微微一怔,隨即答道:“你們後生不懂,咱穿的這是英雄如意氅,四通八達,到處有風涼。”
司馬灰一聽這倒象是些跑江湖的話,現在哪還有人這樣說話?不由得更加奇怪了,便又問道:“看您老說話不俗,腿腳也挺利索的,但走在破磚爛瓦的廢墟裏,就不怕崴了腳、迷了路?”
趙老憋聽出對方話裏有話,但他似乎不太相信這些話能從司馬灰的嘴裏說出,他也是有意試探,就把腳按前後叉開,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答道:“咱這腳底板兒厚實,站得牢,踏得穩,走路走的是逍遙快活步。”
二人之間的這番對答,全都合著《江湖海底眼》裏的暗語,把一旁的羅大舌頭聽得暈頭轉向,但趙老憋和司馬灰卻都已暗中有了些分寸,各自不敢小覷了對方。
那趙老憋似乎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說赤日炎炎,路上走得又乏又渴,想跟二位“團頭”借個地方歇歇腳,再討口水喝,他嘴上這麽說著,也沒等任何人答應,就自己蹲到了棚子跟前。
司馬灰想看看此人到底想做什麽,所以並未推阻,還遞給趙老憋一個海碗,裏麵是早上新沏的“老蔭茶”。
趙老憋說了個“謝”字,接過碗來一口氣喝個淨,把碗底朝天一亮,讚道:“還是這生了茶蟲的老蔭茶最解渴。”說完就掏出煙袋鍋來,在底上磕了幾磕,又填滿煙絲,劃根火柴點燃了,叭噠叭噠地抽個不停,還沒話找話的跟司馬灰和羅大海聊了幾句,最後總算將話頭繞到了正題。
這個趙老憋自稱早年間跑江湖謀生,熟悉人情世故,現在跟城裏有些特殊渠道,不僅能走後門,而且還可以在黑市上搞到許多好東西。經過剛才的交談,他發現司馬灰年紀雖輕,卻頗懂些昔時規矩,想必也是從舊姓人家裏出來的,很是難得。俗話說得好“光頭的進廟、戴帽的歸班”,這內行人碰上內行人,就算是進家了,所以他願意讓司馬灰和羅大海跟著自己沾點光。
趙老憋說著話,就象變戲法似的,從他那個破麻袋裏,翻出三條高級香煙來,嘻皮笑臉地擺到地上。
羅大海家裏底子深,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種煙是僅限於供應高級幹部的,普通老百姓根本見不到,即使在黑市上也不好找,有錢都難買。這家夥出手不凡,一亮就是三條,羅大舌頭頓時雙眼冒光,忙伸手去拿,嘴裏還說:“咱今天畢竟是萍水相逢,頭一回見麵您老就這麽大方,真讓我們受之有愧,您是哪個單位的?回頭我們一定要寫封表揚信,感謝您對我們慷慨無私的援助。”
趙老憋攔住羅大海剛伸到香煙上的手:“且慢,俺這東西也來得不易,但不管咋個說,咱爺們兒能見著都是有緣,今後就交成個朋友來往,彼此之間互通有無。兩位團頭,你們看看,能不能讓俺用這三條好煙,換你們棚子裏的一件……一件東西?”
羅大海哈哈一笑:“老趙啊老趙,不瞞你說,我們兄弟現在可真是‘黃鼠狼子被人剁掉了尾巴尖兒――周身上下再沒半根值錢的毛’,隻要你不嫌棄我們棚屋裏這堆破爛,看什麽東西合適就盡管拿走。”
司馬灰見此情形,不禁暗暗稱奇,雖然也想留下那三條香煙,但他頭腦還算比較清醒,在旁攔住趙老憋說:“先別急著成交,你得先說清楚了,到底想換棚屋裏的哪件東西。”
趙老憋似是急不可耐,他眼珠子一轉,又從麻袋裏摸出一大包鹵豬耳朵,還有四聽牛肉罐頭,都堆在地下說道:“究竟想換哪件東西,還得進棚去挑挑看看才知道。但俺趙老憋也提前把話撂在這,這些個吃的和紙煙,僅換一樣就夠了,絕不多拿。”
司馬灰已看出趙老憋大有勢在必得之意,哪還沒到哪呢,他就自己主動把籌碼越開越高,有道是“一趕三不買,一趕三不賣,上趕著的,從來不是買賣”,肯用這麽多緊俏稀缺貨品來換的,絕非等閑之物,怎能輕易答允。
並且司馬灰還想起一件事情,他當初在北邊,曾聽過“蠻子憋寶”的傳說,凡是風水好的地方,都有寶物埋藏,那可全是天地造化的奇珍異寶,暗中受鬼神所護。倘若隨便觸動,難免要招災惹禍,必須以奇門古術攝之,才能到手。所以對外從不能說是盜寶、掘藏,而是要說“憋寶”。
據說“憋寶”之術起源於江西地區,想學這套本事,必須是由小練起,打嬰兒剛一降生落地,就得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窨子裏,等到一百天頭上才抱出來,從此這孩子的眼力就異於常人,能夠無寶不識,他們管這叫“開地眼”,至於此類傳說的真假,外人就難以得知了。
司馬灰見這趙老憋的裝扮和舉動格外奇特,顯得神秘莫測,與聽過的種種傳說不謀而合,看來多半就是個身懷憋寶異術的奇人。隻不過自己居住的這座棚屋裏,箸長碗短,桌椅板凳都不完整,全然不似過日子的人家模樣。也確如羅大海先前所言,棚內連個囫圇的茶碗也找不出一隻,哪裏會有什麽寶物?趙老憋想要的到底是件什麽東西?何況他初來乍道,又是如何發現此地藏著珍異之物?
正當司馬灰胡亂猜測之際,趙老憋早把腦袋探到棚內,盯住了一個木頭樁子,那是個古舊糟腐的屠案,平時被用來切肉剁菜,油膩醃65533;,十分的腥穢,毫不起眼。誰知趙老憋卻偏偏看中了此物,貪婪的目光落在其上,再也移不開來。
第一部 霧隱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寶 第2話 憋寶
司馬灰見那趙老憋行事格外出人意料,竟然願意拿值錢的香煙和罐頭,換取一個汙糟腐舊的屠肉案板,愈發覺得此事不同尋常了。
黑屋廢墟裏到處都是無主之物,誰撿到就是誰的了,棚中這塊屠案,本是一段通體的朽木樁子,約有一抱多粗,周圍用三道麻繩箍住,常年被血汙油膩浸潤,木案的顏色早已變了,被撿來後就當作菜板使用,現在沒人知道它的具體來曆,但看起來除了使用的年頭非常多之外,也別無它異。平白無故的,怎會有人看上此物?
司馬灰一尋思:“這肉案肯定是個什麽寶物,我倘若此時被蠅頭小利所動,輕易將它換給了趙老憋,不管換多少東西都是吃虧,得先找些借口顯得奇貨可居。”於是他順口胡說:“老趙師傅,你有所不知,其實我們家本是在北京城裏開肉鋪的,專以屠豬宰羊為業,這朽木案板雖然普通,卻是家裏留下來傳輩兒的東西,不僅我用著十分順手,而且‘見鞍思馬、睹物思人’,一看見它就想起我們家去世多年的老太爺來了。那還要追述到光緒年間,義和團圍攻東郊民巷,引來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這夥洋鬼子都是蠻夷化外之地來的,哪有半個好鳥啊,到了咱中國自然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打瞎子、罵聾子、踢寡婦門、挖絕戶墳、專揍沒主兒的狗,你就數吧,凡是缺德的事,沒有他們幹不出來的,結果一路就搶到我們家來了,幾個洋兵瞅見我們家養的大花貓不錯,就想搶回去獻給他們的女王陛下,惹得我們家老太爺是衝冠一怒,說想當初慈禧太後老佛爺看中了我們家這隻貓,拿仨格格來換,都沒舍得給她,你們那位番邦老娘們兒又算老幾?他盛怒之下,就跑到街上就去扶清滅洋去了,抱著塊屠肉案子見著外國人就砸,僅在這塊木頭板子底下,也不知放翻了多少洋兵洋將。後來傳到我爹那輩兒,落在江西參加了工農紅軍,一直將它保留至今。在別人眼裏也許這木頭疙瘩不值什麽,但對我來說,它簡直就是我們家經曆中國近代革命史的見證,是個割舍不開的念想,每天擺在眼前早請示晚匯報,看不見它我就心裏發慌,連北在哪邊都找不著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倘若三日不見,著急上火那還都是輕的,我說這些話可沒有半句虛言,掉地上能摔八瓣,你要是不信,就找塊豆付來,我一腦袋撞出腦漿子來給你瞧瞧。”
羅大舌頭在旁聽得好笑,也趁機跟著起哄抬價,躥叨趙老憋最少再拿三條高級香煙出來,才能將東西換走。
趙老憋聞言目瞪口呆,還以為是自己走眼了,他又盯著屠板納納地看了半晌,搖了搖頭表示不信,並且抖開麻袋讓那二人看看,裏邊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了:“不可能再給你們加碼了。”
司馬灰見事已至此,索性就把話挑明了:“咱是水賊碰上了鑽艙的,還使什麽狗刨兒啊?幹脆就誰都別糊弄誰了。你這套我們全懂,以前沒少見識過,說話也不用藏著掖著再兜圈子了。我們早就看出來你趙老憋是個憋寶的,否則哪有好端端的活人,會在自己脖子上掛串打狗餅。”
“打狗餅”這東西,是種藥餅子,可以用來驅趕貓狗。在早年間,農村死了人,停屍的時候,往往會給屍體頸中掛上這麽一串,以防餓狗啃壞了屍首,或是野貓爬過來讓死人乍了屍。憋寶的人常在深山老林或荒墳野地裏出沒,為了驅避毒蛇和野獸,也都有攜帶“打狗餅”的習慣。
趙老憋也看出這司馬灰雖然不過十五六歲,卻是個鬼靈精,知道的事也多,輕易唬不住他,但絕沒料到這小子竟能窺破自己行藏,不禁暗自吃了一驚,佩服地說:“這位團頭好眼力,想不到現在這年月,還會有人知道咱憋寶的行當。”
事到如今,趙老憋也隻好坦言相告,承認自己確實是憋寶的,今天也是撞大運,無意間在黑屋廢墟發現了這塊屠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功夫”。最後他告訴司馬灰和羅大海:“咱爺們兒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有啥說啥,你們這塊屠肉的舊木頭案子,確實是個罕見之物,但這天下雖大,除了俺趙老憋之外,卻再沒有第二個人還能識貨。今天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就此別過,你們二人好好合計合計。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俺也就不能讓你們太吃虧,俺在城裏還藏著一件好東西,明天也帶過來。你們到時候要是認準了還不肯換,俺也就別無二話了,抬腿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有句老話咋個說的來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到時候你們倆別後悔。”
司馬灰和羅大海點頭同意,二人目送趙老憋離開“黑屋”,便立刻回到棚內,舉著煤油燈,把這塊糟爛油膩的案板子擺在地上,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但他倆翻來覆去,也沒從中瞧出什麽子醜寅卯,滿肚子都是疑惑。當晚思前想後,徹夜難眠。
轉天一大早,趙老憋果然又尋上門來,這回在他的麻布口袋裏,多出了一件油光毛亮的皮袍子,皮毛黑中透紅,有幾分象是貂皮,卻更為輕薄。不過司馬灰和羅大海兩人別說貂皮了,長這麽大連貂毛也沒見過半根,便不懂裝懂地問趙老憋:“這是什麽皮子?溜光油滑的瞅著還真不錯,牛逼皮的?”
趙老憋頗為得意,有幾分賣弄地說:“俺這件皮袍子的來曆可是不凡。”隨即給二人講起了來曆,說是解放前他到長白山裏挖參,晚上就借宿在木把的木營子裏。那木營子中養了一隻老貓,斑斕如虎,肥大憨健,更是靈動非凡,上樹能掏鳥窩,下樹能逮耗子。
趙老憋在林場子裏住得久了,也就與它廝混熟了,常常給這老貓喂些吃食。可後來每天早上進山時,都會看到那隻貓趴在樹上,氣喘籲籲,顯得筋疲力盡,連貓尾巴都懶得動上一動,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趙老憋心說這可怪了,憋寶的人眼賊,一看之下,料定此貓必是有所奇遇,就打定主意要看個究竟,於是暗中跟蹤觀察,發現隻要天一擦黑,這隻老貓就去山神廟,從門縫裏鑽進去就躲在牆角的黑暗中,潛伏起來一動不動。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山神廟的房梁上便發出一陣響動,旋即有隻體大如犬的巨鼠,兩目閃爍如炬,自梁上而下,爬到神位跟前,將鼠尾伸進燈盞裏,偷喝供奉在那裏的燈油,並且抱著牛油蠟燭亂啃,發出“嘁嘁嚓嚓”的聲音。
這時那老貓突然從角落裏躥出,與碩鼠相互激鬥,但那巨鼠雖大不蠢,而且極其凶殘猛惡,絲毫不懼天敵,老貓雖然矯捷,卻也奈何它不得,兩個翻來覆去鬥個不休,真是你死我活、各使神通,難分高下。
趙老憋借著月光窺得真切,才知此貓每晚必來與這巨鼠相爭,所以天亮後累得脫了力。他偷看這場宿敵之間的惡戰看得入了神,也跟著全身發緊,無意間碰倒了一扇破門板。
那巨鼠正自全神貫注的與老貓惡鬥,忽聽身後傳來異響,受著驚嚇,隻不過稍稍一分神,便露出些許破綻,被老貓撲倒咬斷了喉管,頓時血如泉湧,將廟堂地上的石磚都染遍了,掙紮了好一陣子,終於翻出白眼,咽氣而亡,這正是“到頭分勝敗,畢竟有雌雄”。
趙老憋是博物識寶的行家,知道這巨鼠積年累月的吃油啃蠟,成了些氣候,道行畢竟不淺,便摸出刀子剝掉鼠皮,回去加些材料,做成了一件皮襖。到了寒冬臘月裏,關外滴水成冰,但隻要穿上這老鼠皮襖,哪怕是裏邊光著脊梁板兒,在三九嚴寒當中,額頭上也會熱得冒汗。隻不過他對外人,從不肯說這是百年老鼠皮,而是稱其為‘火龍駒’。”
趙老憋對司馬灰和羅大海說,別看現在酷暑炎熱,但等到秋風起,樹葉黃,天上大雁“嘎兒嘎兒”叫著往南飛的時候,你們仍住在黑屋破棚子裏,可就難保不會受到陰冷潮濕之氣侵害,身上遲早要落下病根,到時必定離不開這俺這件“火龍駒皮襖”。
司馬灰心知這件皮襖已是趙老憋出的“底牌”了,反正憑自己的眼力和見識,根本看不出那舊木墩子是個什麽寶物,不如就換給此人罷了,當即答允下來。但他又對趙老憋說:“這樁生意跟你做了倒也無妨,可老師傅您得敞亮點,別讓我們吃糊塗虧,應該把這塊屠肉木案的來龍去脈,全都說清楚了,以及你究竟是如何發現此物有異,拿去了又有什麽用途?如果有一處講不清的,我司馬灰豁著把它當堂劈碎了燒火,也絕不肯讓你白撿這天大的便宜。”
趙老憋十分為難地說:“司馬團頭,你的理岔了,古話咋說的――‘繡取鴛鴦憑君看,莫把金針渡與人’,咱們兩下交易,是以物換物,又不曾虧失了你半分一毫,咋能硬要套問俺的底細?”
司馬灰和羅大海雖然在社會上闖蕩了幾時,卻畢竟都是少年心性,好奇心重,凡事都要查個水落石出才算完,不打聽明白了,連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二人軟磨硬泡,死說活求,非逼著趙老憋交底不可,並且發了誓,事後絕不變卦反悔,也不會當叛徒出首告秘。
趙老憋碰上這兩位也隻好自認倒黴了,不得不交出幾分實底:世間都說憋寶的蠻子眼尖,事實也確是如此,他昨天中午路過黑屋廢墟,一眼瞥過去,發覺有片棚戶不同尋常。
識寶的眼力是門功夫,更是經驗,怎麽講呢?其實真要說穿了,也沒有民間傳言中的那麽邪乎,並不是還離得好遠,就已看見木棚子裏金光閃閃,而是憋寶的人極善觀察,往往能夠發現常人難以察覺的細微之處。
趙老憋由打跟前一走,就發覺這座木棚附近,存在著許多反常的跡象。照理說,這麽炎熱的天氣,黑屋地區垃圾堆得都成了山,羅大海又剔剝了一頭野豬,弄得遍地都是血腥,周圍該當是蚊蠅盤旋,嗡嗡擾亂不休才對。可是司馬灰與羅大海身後的棚屋周圍,不見半隻飛蠅,這不是怪事嗎?
趙老憋料定這附近可能藏有寶物,當即停下腳步,謊稱討碗水喝,趁機坐在木棚門前,向四處仔細打量起來,最後把目光落在了剁肉的朽木案板之上。那肉案是截老木頭樁子,四周拿麻繩箍著,案上擺著死不閉眼的一顆豬首,鮮血滴落在案麵上,也不見血水向外流淌,竟都緩緩滲到木樁的縫隙中去了。
趙老憋一眼就斷定在這汙糟油膩的木案之內,必然有些奇異。這塊作為肉案的木頭墩子,當年定是取自一株大樹,在那株樹木在被人砍伐之前,樹身上已生有蟲孔木隙,恰巧裏麵鑽進去了一條細小的蜈蚣。因為它在樹裏住得久了,體形漸大,難以再從先前進來的窟窿裏脫身,以至被困在樹內,木性屬陰,經絡中含有汁液,養著蜈蚣多年不死。
後來經人伐樹取材,把藏有蜈蚣的這段木頭,削作了肉鋪中屠肉放血的案板。樹中蜈蚣得以不斷吸噬豬血,年深日久,在體內結出了一枚“定風珠”,因為據說蜈蚣珠能治痛風,才得此名,倒不是取西經三調笆蕉扇時用的那枚珠子。而後這段肉案木墩被屠戶拋棄,不知怎麽就遺落在了黑屋廢墟,裏麵的老蜈蚣早已餓死了,但珠子應該還在。這定風珠是陰腐血氣凝結為丹,才使得周圍蚊蠅莫近,趙老憋所求之物,正是此珠。
司馬灰一時未敢輕信,哪有這麽準的?他當即找來斧頭,劈碎了肉案,見其中果然蜷曲著一條遍體赤紅的大蜈蚣,已被斧刃截作了兩段,但是雖死不化,須爪如生,在蜈蚣口中銜著一枚珠子,白森森圓溜溜的,沒有任何光澤,倒像是個可以渾珠的“魚目”。
司馬灰和羅大海麵麵相覷,到這會兒才算是真正的心服口服了,怪隻怪自己眼拙,空伴著寶物許久,竟然視而不見,如今再後悔也來不及了,晚上就等著喂蚊子吧。
趙老憋嘿嘿一笑,心中得意非凡,卻假意勸解他們道:“那個老話咋講的……‘命裏八尺,難求一丈’。兩位團頭英雄年少,雖與這珠子無緣,但來日方長,而且還得了皮貨、香煙,更有許多好嚼頭,又有啥可不知足的?咱兩下是各取所需,誰都不吃虧,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了。”說罷捏了定風珠在手,轉身便走。
司馬灰和羅大海正在興頭上,怎肯善罷甘休,他們急忙攔住趙老憋:“底還沒交全,怎能說走就走?這魚眼般的肉珠子到底有什麽好處?你拿去了又打算用來做什麽?”
趙老憋稍顯遲疑,本不想再往下說了,但他看司馬灰和羅大海都是膽大妄為不忌鬼神之輩,自己進山憋寶正缺幾個幫手,如能得他二人在旁相助一臂之力,豈不平添幾分把握?趙老憋想到此處,眯著眼看了看天,然後低聲說:“看這黑屋古鎮形勢不俗,本應是一塊‘鳳凰展翅、玉帶出匣’的風水寶地,可這麽多年以來,為啥土地貧瘠、民物窮盡?”
司馬灰和羅大海極為不解:“風水地理這些舊事我們不明白,但聽說黑屋自古就窮,荊棘雜草叢生,土地拔裂,種什麽莊稼都難活,怎麽看都不會是一塊寶地。”
趙老憋道:“俺先前說啥了,怪就怪在這上,本處地理雖好,可是山川之間,缺少了一股風水寶地所獨有的靈氣,所以咱就敢斷言了,在地脈盡頭的荒山野嶺,人跡不到的所在,肯定埋藏著一件陰晦沉腐的千年古物,被它耗盡了天地精氣,才害掉了這一方水土。但有道是‘眼見方為實’,至於那山裏邊究竟有啥,現在還不好妄加揣測。”
趙老憋自稱千方百計謀取走屠肉木板中的“定風珠”,正是想要借此挖掘藏匿在山裏的寶物,他臨走時留下話:“兩位團頭,你們要是夠膽量,就在今夜子時,到黑屋後的螺螄橋下等候,到時俺讓你們開開眼界。不過你們千萬要記住了,這件事跟誰也別提起。”
(注:木營子――林場)
第一部 霧隱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寶 第3話 螺螄橋
趙老憋把事情交代完了,約定深夜十二點整,在螺螄橋下一同憋寶,便揣了“定風珠”,匆匆忙忙地自行去了。
司馬灰和羅大海卻再也坐不住了,二人躍躍欲試,覺得晚上這事肯定夠刺激,說不定還能分到許多好處,當下摩拳擦掌地準備起來。
二人先是把香煙和罐頭等物事,都給大夥分了,然後找了隻還能用的煤油燈,又擔心遇到意外,便分別藏了柄三棱刮刀在身。這種三棱刮刀是三麵見刃,有現成的血槽,如果紮到人的髒脾上,根本就收不了口,即便送到醫院裏,也往往會因流血過多而死,可在黑屋一帶的盡是此類凶器,並不希奇。二人收拾得緊趁利落了,隻等入夜了,就去橋下跟趙老憋碰頭。
好容易盼到日落西山了,倆人正要動身出發,卻有個叫夏芹的女孩找上門來。在學校停課之前,夏芹是司馬灰和羅大海的同班同學,她雖然談不上太漂亮,但身材勻稱,五官得體,學習成績也不錯,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家中政治條件很好,早晚都要去參軍,有著光明的前途,很少跟著羅大海等人在外惹事生非,她今天突然來到“黑屋”,使司馬灰和羅大海都感到十分意外。
夏芹沒帶帽子,額前剪了齊刷刷的留海,紮了兩根細長的麻花辮子,穿著一件貨真價實的斜紋軍裝,藍色卡基布的褲子,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從城裏一路趕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她似乎有些極其重要的事情想說,但看到司馬灰和羅大海兩個提眉橫目、吊兒郎當的無賴模樣,感到很是失望,無奈地歎了口氣,原本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隻是責怪了二人一番,說他們不該自甘墮落,應該找機會多學習,免得浪費了青春年華。
司馬灰最不愛聽這套說教,心中暗道:“這丫頭片子成天事兒事兒的,都什麽年代了還學習?”他嘴上不以為然地敷衍說:“你當我們願意這樣?人為什麽要學習呢?當然是為了實現自我價值。但又有位哲學家曾經講過,人生在世,應該有五個依此遞增的指標,一是生存,二是安全感,三是愛欲歸宿,四是尊重,第五個才是自我實現。我們現在吃了上頓愁下頓,日子過得有今天沒明天,連第一個指標都快達不到了,哪還顧得上學習。”
夏芹自知說不過司馬灰,鬼知道是哪個哲學家對他說過這些話,還是他自己隨口編出來的,隻得說:“司馬,咱們同學一場,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好。”她又見司馬灰和羅大海兩人勁裝結束,手上拎著煤油燈,皮帶上插著凶器,還以為這倆家夥又要出去跟誰打架,忙問他們要去哪裏?
羅大海腦子遠沒司馬灰轉得快,隨口就說:“我們去螺螄橋……”話到一半,自知語失,趕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夏芹曾聽說過遠郊的“螺螄橋”,那是一座廢棄已久的舊石橋,過了橋都是荒山野嶺和大片墳地,根本沒有人煙,大晚上到那裏去做什麽?不由得更加起疑,認準了他們是要出去闖禍。
司馬灰連忙解釋,絕不是定了局去跟人打架,而是……而是去捉鵪鶉。“螺螄橋”附近都是半人多高的雜木野草,草窩子裏藏有許多“鵪鶉”。
他這也並非完全是講假話,因為外來者想要在黑屋站住腳,不與那些地痞無賴們打出個起落來是不成的,除去械鬥群毆之外,最有效的方式便是“鬥鵪鶉”。
“鬥鵪鶉”是從明末開始,在民間廣為流行起來的一種賭博活動,如同“鬥雞、鬥狗、鬥蟋蟀”,當初正是由司馬灰找到了一隻滿身紫羽的“鐵嘴鵪鶉”,三天之內,接連鬥翻了黑屋幫的十五隻鵪鶉,這才打開局麵,為同伴們搏到了這片容身之地。
事後每當雙方有所爭執,都會以“鬥鵪鶉”的方式解決,但是鵪鶉養不長,所以司馬灰經常要千方百計的去野地草窩子裏捉,不過在深更半夜卻是捉不到的,現下如此說,隻是拿這借口搪塞而已。
夏芹對這種解釋將信將疑,非要同去看看才肯放心,司馬灰勸了她一回也沒起作用,眼看天色已黑,現在也沒辦法再把她趕回城裏了,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當天夜裏,滿天的星星,沒有月亮,空氣裏一絲涼風也沒有,悶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三人提了一盞煤油燈,悄然離了黑屋,在漫窪野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許久,就見一座塌了半邊的石橋,橫架在幹枯的河床上。這地方就是“螺螄橋”了,橋對麵更是荒涼偏僻,丘壟連綿起伏,其間都是漫無邊際的荒草,是千百年前就有的一大片亂葬墳地,也沒有主家,地下埋的都是窮人,甚至幾口人共用一個墳坑的也有,鬧鬼鬧得厲害,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之後來此行走。
入夏後,橋底下的河道裏積滿了淤泥,生有大量蒿草,深處蛙鳴不斷,水泡子裏蚊蟲滋生,有的飛蛾長得比鳥都大,撲楞到麵前真能把人嚇出一身冷汗。但司馬灰和羅大海在外邊野慣了,全然不以為意,看看時間還早,索性就蹲到橋底下,熄滅了煤油燈,一邊抽煙一邊等候。
司馬灰見事到如今,恐怕是瞞不住了,就把遇到趙老憋的事情給夏芹說了一遍,讓她回去之後切莫聲張。
夏芹低聲答應了:“你放心我肯定不會當叛徒,但你們兩個如此胡作非為,早晚要惹大禍。前天我聽我爹說,公安局已經決定要徹底鏟除黑屋幫了。你們要是不想被關進看守所,還是早些回到城裏為好。”
司馬灰聽了這個消息,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通過這些日子的接觸,發現其實所謂的“黑屋幫”,都還是些很樸實的人,無非是些賣烤甘薯和蔥油餅為生的小販,再不然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全是吃鐵道的,裏麵並沒有什麽罪大惡極之輩,如果真讓他們離開這片廢墟棚屋,又到哪裏才能容身?
羅大海倒不太在乎,他說黑屋要是待不下去了,就讓司馬灰跟他去東北,他老子以前在部隊的底根兒在哪呢,要關係有關係,要路子有路子,說不定等歲數夠了,還能安排咱們參軍,強似留在這裏整日受些窩囊氣。
夏芹說:“東北有什麽好,到了冬天冷也冷死了,你的舌頭不就是小時候在那凍壞的嗎?”
羅大海撇著嘴道:“你懂什麽?女流之輩,頭發長見識短。”他又轉頭問司馬灰:“司馬,你爹也是後來進關的吧?你說關外那地方怎麽樣?”
司馬灰雖已隱約感覺到自己這夥人前途渺茫、命運難料,但他向來隨遇而安,也不以此為意,聽羅大海問起關外的事情,就說:“我從沒到過東北,隻是以前聽我爹講過一些,那地方到了冬天,確實是冰封雪飄,萬物沉眠,有些人都把鼻子給凍掉了。可那深山老林子裏,怪事也特別多,僅在木營子裏聽老把頭講古,聽上整個冬天可能都聽不完。”
為了打發時間,司馬灰就把他爹張葫蘆在關外遇到的稀罕事,給羅大海和夏芹講了一件,說是關外深山裏有座廢寺,有一天來了個老道,在山下收了個道童做徒弟,並且募緣修建了一座祖師殿.師徒兩個一住就是數載,那殿門前峰巒密布,盡是怪木異草,經常能看見有兩個小孩在山門外戲耍。老道每次碰見了,就會隨手給那倆孩子一些糕餅、果子,時間一久,相互間也就漸漸熟悉了。但那兩個小孩子,卻從不敢進殿門一步。
如此過了數年,始終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老道從山下帶回來幾枚鮮桃,頂枝帶葉,個個飽滿肥大,都擺在殿內香案上供奉祖師,老道士趕了一天的路,又累又困,神情萎頓,就坐在殿內扶著桌案沉沉睡去。
這時一個小孩在門外扒著門縫往裏看,看到了桃子鮮潤,忍不住悄悄溜進殿內偷吃,誰知那老道突然大喝了一聲,跳起身來,伸手抓住那小孩,更不說話,狠狠夾在掖下,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後殿積香櫥,手忙腳亂地將那小孩衣服剝個精光,用水洗淨了,活生生扔到一口大鍋裏,上邊蓋上木蓋,並且壓了一塊大石頭。
老道又叫來徒弟小道士,命他在灶下添柴生火,千萬不能斷火,也不能開鍋看裏邊的東西,然後這老道就跑去沐浴更衣,祭拜神明。
小道士心想出家之人,應該以行善為本才對,怎麽能如此殘忍要吃人肉?隻怕師傅是要修煉哪路邪法了。他耳聽那小孩在鍋裏掙紮哭嚎,心中愈發不忍,想揭開鍋蓋放生,但又擔心師傅吃不到人肉,就要拿自己開刀,根本不敢違令。
隨著火頭越燒越旺,鍋內逐漸變得寂然無聲,想來已經把那小兒煮死了。小道士擔心鍋裏的水燒幹了,微微揭開一點鍋蓋,正要往裏看看,忽聽“嘣”的一聲,那小孩鑽出來就逃得沒影了。
老道士正好抱著一個藥罐子趕回來,見其情形,忙帶著徒弟追出門外,結果遍尋無蹤,隻得揮淚長歎:“蠢徒兒,你壞我大事了!我居此深山數年,就為了這株千歲人參,如果合藥服食,能得長生。看來也是我命中福份不夠,升仙無望。不過那鍋裏的湯水和小孩的衣服,都還留著,煉成丹藥吃下去,也可得上壽,而且百病不生。”說完,師徒兩個趕緊回到殿中。
可當他們回來尋找衣服的時候,發現已失其所在,而鍋中的水,卻早被一條禿毛野狗喝得涓滴無存了,老道士大失所望,一病不起,沒過幾個月便鬱鬱而終。據說那條野狗則遍體生出黑毛,細潤光亮絕倫,從此入山不返。
山上隻剩下了那個小道士,守著空蕩蕩的祖師殿,後來他窮困僚倒,無以為計,便被迫落草為寇,跟隨張葫蘆去當胡子了,這些事都是他親口對張葫蘆講的。
羅大海和夏芹二人,聽司馬灰說得言之鑿鑿,仿佛煞有介事,也分辨不出是真事還是他胡編出來的。
司馬灰解釋說:“既然是故事,就別問是真是假,可我剛才為什麽要講這件事呢?是因為我總覺得憋寶的趙老憋,跟那個想捉人參精的老道差不多。”
羅大海深表讚同:“都他媽不是好鳥!你看這都什麽時間了,趙老憋怎麽還不來?我看他多半是把咱們給誑了。”
司馬灰點了點頭,大言侃侃地道:“是人就必然會具有社會性,而社會又是時刻都具有尖銳矛盾的複雜群體。這些年的經驗告訴咱們,無論如何都應該相信這樣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什麽樣的操蛋人都有啊。”他說著話,就站起身來,想看看趙老憋來了沒有,不料抬眼望遠處一張,卻是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目中所見的情形,連忙揉了揉眼睛再看。
此時天上有雲,遮住了滿天的星光,四野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下,唯獨在“螺螄橋”對麵,那片黑65533;65533;的曠野盡頭,竟有一座燈火通明的城池,廣可數裏,能容得下上萬人,規模著實不小,隻是夜色朦朧,視界被墳丘和亂草遮掩,草間荒煙薄霧繚繞,看過去有些明暗不定,更顯得城內鬼氣沉重,聳人毛骨。
羅大海和夏芹也都發現了異狀,三人隻覺頭皮子一陣發緊,可從沒聽說荒墳野地裏有什麽城鎮村莊,此處雖然人跡罕至,但白天總還是會有人途徑路過,卻都不曾見到墳地裏有人居住,怎會突然冒出一座大城?看那座城子裏陰森異常,莫非是座鬼城冥府不成?”
司馬灰和羅大海都不信邪,很快就鎮定下來,重新點起煤油燈,拔了三棱刮刀在手,對準那片鬼火般忽明忽暗的城池走了過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麽作怪。夏芹雖不想去,但她更懼怕獨自留在橋下,隻好拽住司馬灰的衣服,緊緊在後邊跟住。
三人遠遠望著“鬼城”所在的方向,摸索著在墳塋間撥草前行,雖然走出了很遠很遠,但越走越是感覺不妙,不論他們怎麽朝前走,卻始終不能接近那座燈燭恍惚的城子。
羅大海心中不免有些發虛,勸司馬灰說:“我看咱還是先撤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再不走可就棋差一著了。”
司馬灰見夜色實在太黑,也感覺到力不從心,隻好決定先撤出去再說。三人便又掉頭往回走,誰知荒野茫茫,黑暗無邊,煤油燈那巴掌大點光亮,隻能照到眼前三兩步遠,放在這荒郊野地裏,還不如一盞鬼火。三人眼中所見,全是墳包子連著墳包子,走了許久,仍沒回到“螺螄橋”下的幹枯河床,再回頭望望那座鬼火飄忽的城池,與他們相去的距離似乎從來都沒有改變。
天上已瞧不見半個星星,根本就無法分辨南北方向,失去了參照物,空間感蕩然無存,在悶熱的夜晚中,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住了。
羅大海額上冒出冷汗,不免嘀咕起來:“這不是見鬼了嗎?聽人說冤死鬼在夜路上引人,專在原地繞圈,最後能把人活活困死,俗傳“鬼巷子”的便是,難不成今天讓咱們撞進鬼巷了?”
司馬灰還算沉著:“大不了就在此地耗上一夜,明天早上雞鳴天亮,什麽孤魂野鬼的65533;眼法也都消了”。他又晃了晃手中的刮刀:“有這件殺人的家式在手,甭管這墳地裏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它也得怵咱們三分。”
話雖這麽說,但此刻就好似與世隔絕了一般,每一秒都過得異樣漫長,完全感覺不到時間流逝,三人都難以抑製唯心主義作祟,擔心果真是落在“鬼巷子”裏了,大概剛才在墳地中亂走的時候,已經無意間踏過了“陰陽路”,有道是“人鬼殊途”,鬼走的道人不能走,萬一誤入其中,恐怕就再也等不來雞鳴天亮的時刻了。
羅大舌頭猛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告訴司馬灰和夏芹,按照東北民間流傳的說法,倘若是一個人在山裏走“麻答”了,往往會誤入一座古城,那城中肯定沒有半個活人,僅有一位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枯瘦老者,見了你便會自稱:“頭頂黃金帽,身穿琉璃裟;本是墳中一大王,騎著玉兔巡山來。”
這種情形之下,遇上的絕不是人,而是撞著山裏的黃鼠狼子了,也就是“黃大仙”,你要是想活著走出鬼巷子,必須立即給它下跪磕頭,求它帶路出去。
第一部 霧隱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寶 第4話 鬼巷子
深更半夜,司馬灰三人在荒墳野地間走迷了路,越來越是發慌,三轉兩繞之下,心中早就毛了,再也辨不清東西南北。
羅大海平時膽子很大,但是要分什麽事,論起闖禍打架,他都敢把天捅一窟窿,牛鬼蛇神也多是不在話下。但他小時候曾去雞窩裏偷雞蛋,不料裏麵恰好鑽進去了一隻黃鼠狼子,可巧一把被他揪了出來。當時那黃鼠狼子剛咬死了母雞,滿嘴都是雞血,兩眼通紅,當時可把羅大海嚇得不輕,從此心裏上留有陰影,至今念念不忘。所以他唯獨最怕狐仙黃仙之說,以前在這方麵表現得無所畏懼,多半都是硬裝出來充樣子的,一旦遇到些超出常識範圍以外的恐怖情形,難免會往其上聯想,果真是比兔子膽還小。他曾在東北聽到過不少此類民間傳說,認定是被藏在墳地裏的黃皮子迷住了,想到此處心底生寒,竟連腿肚子都有點轉筋了。
夏芹聽他說“鬼城”裏住著隻老黃鼠狼子,想想都覺毛骨聳然,也不由自主的怕上心來,嚇得臉色都變了。
司馬灰卻不相信這種說法,他知道東北地區崇信“黃仙”之風極盛,但在滿清以前,關內迷信此事的民眾並不太多,甚至可以說幾乎是沒有,直到八旗鐵甲入關以後,滿漢文化之間相互影響,關內才逐漸開始有了拜黃仙的習俗。關於“鬼巷子”形成的原因有很多,那些田間地頭的說法不見得都能當真,這片墳地裏未必會有野狸等物作怪,隻是眼下遇到的情形實在太過詭異,難以用常理判斷,縱然是他膽氣極硬,又擅長隨機應變,畢竟還是年輕識淺,此刻也難免覺得束手無策。
這時司馬灰發現手中所拎的煤油燈光亮漸弱,眼瞅著就要熄滅了,心中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對羅大海和夏芹說:“這條路算是走迷了,怕是輕易也難出去,我這燈盞裏的煤油所剩無幾,看來也維持不了多久了,有道是‘燈滅鬼上門’,咱們要想活命,必須盡快想點辦法往外走。否則再過會兒完全失去燈光,落在這墳地裏兩眼一抹黑,更沒有機會逃出去了。”
羅大海無奈地說:“我算是徹底沒招了,平時就屬你小子的餿主意最多,依你說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司馬灰絞盡腦汁地想了想,他當初在北京,師從“文武先生”,頗知道一些綠林典故,響馬這個詞,本來是專指:“山東路上、跨馬掛鈴、自作暗號之綠林盜賊,多重俠義之氣,難識其歹,莫辨其非,圖財於至秘,謀命於無形。”發展到後來,不論是“關東的胡子、關西的盜馬賊、江南的雁戶、兩湖的船幫”,凡是自居“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並尊關聖,拜十八羅漢為祖師爺的盜眾,也都被歸為響馬之流了。
以前的響馬常會鑽進山溝裏躲避官兵追捕,那些終年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生得比人還高、一望無際的荒草甸子,不摸底的人一進去就會立刻被“海蚊子”叮成幹屍;還有沼澤、雪穀、瞎子溝,都是響馬藏身避禍以及擺脫追兵的“寶地”,他們跟官軍一打就散,逃進人跡罕至的老林子裏躲藏起來,等風聲一過才重新聚集。
正因如此,世人才說“響馬子擅能識路”,即便是逃入地形複雜的深山窮穀,遇到迷失路徑之事,可以通過觀看星鬥來辨別方向,天陰看不見星星的時候,就找水源水脈,隻要跟著水走,也一定能走出去,可眼下既沒星星也沒溪水,哪還有什麽法子可想?”
最後司馬灰記起綠林中還有種“推門術”,也就是通過迷信的方式推算生門,那是“先天速掌中八卦”其中一種,一般都是狗頭軍師來做的。司馬灰根本不知道這路手段是否有用,也從來沒有具體實踐過,但為了死中求活,也隻得照貓畫虎、按著葫蘆畫瓢,效仿前人相傳下來的古法,在墳前堆起三塊石頭,搭成祖師府,又撮土為爐,插了幾根野草作香。
這時本該念一遍“推門令”,但司馬灰早就都給忘了,不得不臨時拚湊了幾句,隻聽他口中念念有詞:“有請關夫子降壇、李老君臨世、列位祖師爺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總司令三老四少在上,快來顯真身救弟子脫困……”說完抬手摘下羅大海的帽子,一把拋上天空,看那帽子落下來掉在哪個方位,便是“生門”所在,朝著那個方向走就有活路。
羅大海完全不懂這套東西,他隻是心疼自己的軍帽,大叫道:“你小子瘋了,這種封建迷信的糟粕也能信?”說著話就去找他那頂落在地上的帽子,但是墳塋間到處漆黑一團,長草過膝,帽子從空中掉進荒草叢裏就沒了蹤影,又上哪裏去找。
羅大舌頭急得鼻涕都流到了嘴裏,正不住口地埋怨司馬灰,卻聽草叢深處“悉挲”有聲,他還以為是黃皮子從墳裏鑽出來了,不禁被唬得半死,張著大嘴一屁股坐倒在地。
司馬灰想不到扔帽子這招還真管用,心下也覺詫異:“莫非祖師爺當真顯靈指路來了?”他將夏芹擋在身後,舉起光亮如豆的煤油燈尋聲一照,就見在夜霧籠罩下的荒草叢裏走出一人來,那人提著一盞馬燈,口中低聲哼哼著賭徒們平日裏慣唱的小曲兒:“財神今日下凡塵,天下耍錢一家人;清錢耍得趙太祖,混錢耍得十八尊;千山萬水一枝花,清錢混錢是一家;你發財來我沾光,我吃肉來你喝湯……”
荒腔走板的俚曲聲,在黑夜中由遠而近,直待那人走到近處,司馬灰才看清楚,來者正是趙老憋。
原來趙老憋依時來到螺螄橋,沒看見司馬灰和羅大海的影子,又發現墳野中有燈光晃動,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當下一路尋了進來,他一見到三人就說:“讓你們夜裏子時在破橋下等著,咋敢擅自撞到來這片墳地裏來,還多帶了個丫頭片子,都不要小命了?萬一掉進墳窟窿裏被野狸拖去,隨你天大的本事也別想再爬出來。”
羅大海總算盼來了救星,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嘴上兀自用強:“老趙,你先前可沒告訴我們這片墳地不能進,到這時候就別小諸葛亮脫褲衩――給大夥裝明燈了。”
趙老憋也沒理會羅大海胡言亂語,他指著夏芹問司馬灰:“這丫頭片子是誰?”
司馬灰見趙老憋衣衫有縫,身子在燈底下也有影子,就知他是人不是鬼了,便把夏芹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夏芹此前已經知道了趙老憋是司馬灰和羅大海的朋友,雖然此時驚魂未定,仍是保持了應有的禮貌,過來握手說:“老趙師傅您好。”
趙老憋沒有理會她,轉臉對司馬灰皺起眉頭說:“俺們提前講好了別帶外人來,咋都忘了?”
司馬灰道:“這件事回頭再說不遲”,隨後簡單告之了目前的處境,這地方很是邪門,倘若能有人在河邊挑燈接應就好了,可如今四人都進了墳地,不等到天亮時分或者是雲開月現,絕難脫身。
趙老憋眯縫著小眼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其實在深山野嶺間趕夜路,難免遇著鬼巷子,隻要別讓孤魂野鬼跟你回去,也就沒啥大不了。隻是走黑路不能閉口,咱按古時流傳下來的法子,撞進鬼巷就唱戲,一正能壓百邪,一吼一唱就闖出去了。”
司馬灰等人聽得滿頭霧水:“這事我們還真是頭回聽說,在鬼巷子裏走麻答了要唱哪一出戲文?《紅燈記》還是《杜鵑山》?趙師傅你會唱這戲?”
趙老憋也不做回答,隻囑咐道:“你們隻管跟在後邊走就是了,不過千萬別回頭去看那座燈燭閃爍的城池,否則就別想再離開了。”
司馬灰不解其意,又問道:“這話怎麽講?”
趙老憋說:“那座鬼火般的城子,在雜木林中荒煙衰草之間若隱若現,忽遠忽近,詭變難測,越看越是迷糊,咱無論如何都不能以它的方向作為指引,萬一陷入其中,那可就萬劫不複了。”說完了這番話,趙老憋引著三人望前便走,同時用他那副破鑼嗓子唱道:“黑夜裏走路我心不驚,我生來便是銅手鐵指甲,身上還有七杆八金鋼,我挑起火龍照四方……”,原來他口中所唱,竟是種民間失傳已久的“腔簧調”,曲聲雖是嘶啞,但在中夜聽來,卻顯得粗獷蒼涼,有股激烈昂揚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心理作用,這幾嗓子一吼,司馬灰等人也不覺得心裏再發虛了,趕忙抖擻精神,埋頭向前走出一程,竟然就此走出了墳地,又重新回到了那座破敗不堪的“螺螄橋”前。
三人見終於脫身出來,也都鬆了口氣,司馬灰到了此時,更覺得趙老憋是個深不可測的奇人,別看他土得掉渣,但可真應了“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難以鬥量”之言,就同他請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遇著鬼巷子,一唱戲就走出去了?這戲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趙老憋適才走得急了,蹲在地上歇氣,又點起了他那杆老煙袋,閉上眼貪婪地吸了兩口,一陣噴雲吐霧之後,才慢條斯理地答道:“為啥?隻因――夜行千裏都姓虎!”
這話是什麽意思?原來所謂“夜行千裏都姓虎”,其中提到的“虎”姓,是指山神爺,走山的迷了路,自然要唱“走山腔簧”。
羅大海也在旁邊問趙老憋,遠處那片燈火輝煌的城池究竟是什麽地方?裏麵有沒有住著老黃鼠狼?
趙老憋說那地方是“枉死城”,城裏住著“含冤、負屈”二鬼,還有浩浩蕩蕩的五千陰兵把守,活人難近。隨後他又掏出那枚“定風珠”來,說隻要有此物在手,當可冒死進城一探,你們敢不敢去?
羅大舌頭聽說那邊沒有成了精的老黃鼠狼子,立刻就來勁了,他把挑了挑眉頭,抹去臉上的鼻涕說:“我還真就不信這個了,咱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的人,你也沒比我多長了一個腦袋,隻要你趙老憋敢去,我羅大海有什麽不敢去的?”
趙老憋雖然確實有些本事,但他為人氣量很淺,見羅大海出言無度,當即冷笑著伸出左手說:“其實在俺眼裏,你們也就是群半大的毛孩子,所以你們還是且慢誇口吧,你看俺這左手是個六指,可不是比你多長了一根指頭,有本事你手上也多長點啥,給俺見識見識。”
羅大海一看趙老憋還真是個六指,隻好渾辯道:“這還值得顯擺?別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個六指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實不相瞞,我羅大海剛生下來的時候長了三條胳膊,可我爹為了響應毛主席勤儉節約鬧革命的偉大號召,不願意為我浪費布料做三條袖管的衣服,就硬拿菜刀給我哢嚓下一條去,現在那條胳膊還在我們家鹹菜缸裏醃著呢,不信你可以跟我回家看去。”
趙老憋這才發現對羅大舌頭這號人沒理可講,隻好閉了口不去接話,他轉過頭又看了看司馬灰和夏芹,問二人是如何打算。
司馬灰同樣不相信趙老憋的危言聳聽,世界上哪裏會有什麽“枉死城”存在,他也決定過去看個究竟,而夏芹不敢獨自留下,不得不再次選擇跟隨他們同行。
趙老憋見狀“嘿嘿”一笑,就地磕滅了手中的煙袋鍋子,站起身來在前引路。
四人從河床邊繞過大片的墳地,兜了很遠的圈子,但說來也怪,隨著腳步的移動,這次竟離那座鬼火閃動的城池漸行漸近,待得離到近處,趙老憋忽然停住,熄掉了馬燈,並且打個手勢,讓司馬灰等人都蹲下來,伏在草窩子裏,向前方悄然窺視。
司馬灰揉了揉眼睛,凝神細看,就見墳塚荒草之間,有一團團火光吞吐閃爍,竟是難以計數的螢火蟲,成群結隊的在荒野間盤旋,密密麻麻地凝聚成牆壁屏障,隻見螢光燭天,變幻莫測,遠遠望過去,蔚為奇觀,宛如一座流動的火城一般。
第一部 霧隱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寶 第5話 燈籠蟲
那無數螢火蟲成群結隊的漫天飛舞,幻光聚合,恰似深埋地下的“枉死城”重現人間。
三人躲在趙老憋身後,直看得目為之眩,這才知道原來先前在荒草叢中看到遠遠有座“燈籠城”,竟然是這許多飛螢聚合而成,若不是今夜親眼所見,實難想象世間會有這等奇觀。
司馬灰想起曾聽人說過“腐草為螢”,螢火蟲都是腐爛的荒草所化,大量集結在一處時,必然凝聚陰晦之氣,遇著活人的陽氣即退,而且“螢火城”始終在緩緩移動,此前三人在墳地裏迷了路,以遠處的螢火作為參照物,不論你緊趕慢走,是進是退,遲早都會失去方向感,漸行漸迷,猶如撞進了“鬼巷子”。
但是為何此時能夠離得“螢火城”如此之近?司馬灰心中稍加思索,已然醒悟過來,肯定是那枚“定風珠”的陰腐氣息更重,遮住了四個活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生氣,隻是他並不知道趙老憋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地接近“螢火城”。
這時就聽趙老憋把聲音壓得極低,對著司馬灰三人說:“那些鬼火般的燈籠蟲,都是枯草腐屍所化,想來那螢火幻聚為城,本不該是人間所見的景象,這事足以說明地底下埋藏著一件極其陰沉的東西,才引得大量飛螢成群結隊,聚而不散。俺趙老憋這輩子從關東尋到關中,又打關中找到湖廣,足跡半天下,耗費了無數心血和時間,所求者正是此物,但是孤掌難鳴,你們如能在旁相助,自然最好。事成之後,必有答謝。”
原來趙老憋精通古術,除了憋寶博物的本事之外,更是受過異人傳授,深得柳莊妙訣,比如象什麽奇門遁甲、八卦五行一類,也都了如指掌。平日裏到處走村串寨,尋訪奇珍異寶,無意間得知螺螄墳附近有座“螢火城”,此城變幻無方,僅在特殊年份的仲夏之夜才能一遇。
據說那些螢火蟲都是枉死城中的鬼火磷光所化,這座鬼影般的火城子,明滅不定,並非時常都能見著,隻有逢著災劫之年,陰曹鬼府門關大開,要往裏邊收人的時候才會出現,並不是什麽好兆頭。
趙老憋推測“螢火城”附近必定埋藏著奇異之物,而且此物吸盡了日月精華、天地靈氣,使整條地脈都已僵枯了,絕對非同小可,隻有找機會尋蹤覓跡,看清這座“螢火城”的根源究竟出在什麽地方,那時才可施術憋寶。
長沙城方圓數百裏之內,皆是“九龍歸位”的風水地,共有九條地脈,九龍形勢各異,而且貴賤也不相同。附近古墓舊塚極多,上至春秋戰國,下至明清兩代,埋葬著無數王侯將相和達官顯貴。通過古墓所在的地形,可以大致區分判斷――葬於平壤者多儉率,埋藏山陵者多堅奢。
但趙老憋並不是盜墓人,他所要找的是條窮脈,也就是從“黑屋廢墟”到“螺螄墳”一帶,“螢火城”隻在這附近出沒。他先後多次探查,發現“螺螄墳”是數片墳塋相聯的漫窪野地,有無數墳丘古塚,民國以前是埋死人的亂葬崗,大部分墳頭都沒有墓碑,起伏的地形都被荒煙衰草所籠罩,野狸喜歡以陰冷的墓穴棲身,所以墓草之下,到處都是被狸子掏出的墳窟窿。
這些窟窿和洞穴有深有淺,星羅棋布,外麵都被長草遮掩,絲毫也看不出來。倘若有行人經過,隻要有一步踏錯,陷到窟窿裏,就算當時走運沒把腳崴斷了,可等到好不容易把腿抽出來的時候,也早就被墳窟窿裏藏的野狸地鼠等物,將腳上皮肉啃個幹淨,抬腿一看,足底隻剩下血淋淋白森森的骨頭了。
這地方即便在大白天進來也容易迷路,何況“螢火城”僅在夜晚現形,而且遇到活人接近就會移開,想借此追根溯源又談何容易。如果盲目地在墳塋間亂找亂挖,那就如同是在大海裏邊撈針了。
世上萬事都講個緣份,緣就是機會,所以也稱“機緣”,機緣這東西,最是可遇而不可求。趙老憋在各地找尋了許多年月,窮盡了無數心智,終於找到了黑屋屠案中的“定風珠”,他是萬事具備,隻欠東風,如今所要等待的,就是接近“螢火城”的時機。
趙老憋估計自己要找的這件東西,個頭肯定小不了,想從墳地裏運回家去可不太容易,就拉攏司馬灰三人幫忙,並且許以重酬。但是按照以往舊例,在事成之前,跟著相幫的人,絕不能打聽具體細節。
司馬灰和羅大海本就想跟著看個究竟,又見有利可圖,自然答允。夏芹知道這司馬灰一旦決定了要作什麽事,天王老子出來也阻攔不住,事已至此,有進無退,隻好表示願意在旁相助。
趙老憋還有些不放心,又低聲對司馬灰說:“咱把醜話講在前頭,事成之後,隻要俺趙老憋有的,啥都能給你們,可唯獨不能要俺今天晚上找到的這件東西。”
司馬灰很不屑地說:“想我司馬灰畢竟出身於綠林舊姓,早年間我們家府上什麽樣的奇珍異寶沒有?就連後院牲口棚裏拴驢的索子,還是楊貴妃在馬嵬坡上吊用的那根麻繩兒,糊窗戶紙都是北宋的乾坤地理圖。我能稀罕你從荒山野嶺裏刨出來的東西?”
趙老憋不僅眼孔小,心思更窄,他又常常以己度人,聽了此言,還不敢信,追問道:“此話當真。”
司馬灰心想:“老子是何等樣人,說出來的話豈能不算?”便賭海咒道:“朝庭有法,江湖有禮,光棍不做虧心事,天下難藏十尺身;有十八羅漢祖師爺在上,我如若口出半句虛言,必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趙老憋點頭道:“這話說得夠份量了,看來司馬團頭果然是言下無虛。現在時辰不早了,咱們要趕緊著手行事。”隨即帶著司馬灰三人伏在草叢中,悄悄跟隨著“螢火城”在荒野間不斷移動。
此時夜色正濃,隻見有許多零星的飛螢,都從草窩子深處飛出,不斷聚入“螢火城”中,萬千螢65533;結成的火牆,散發出團團光霧,看過去燦若霄漢。
由於距離極近,目中所見,唯有流螢漫天疾竄,卷著一波波光霧盤旋不定,司馬灰和羅大海、夏芹這三個人,看見到螢燭倏然幻滅,直教人眼花繚亂,恍然置身於夢境之中,覺得眼睛都已經不夠用了。
趙老憋觀察了好一陣子,終於看出流螢大多是從一座荒墳後邊飛出,能使枯草化蟲,肯定是腐晦最為沉重之地,看來那地底必然有些古怪,當即帶著三人摸到跟前。
那草叢間是片低窪的深坑,相其形勢,猶如鍋底,裏麵生滿了雜草。撥開一人多高的亂草,就見草蓋下有條地裂,狹長數米,寬處剛可容人。兩側陰冷的土壁上草根盤結,裏麵密密麻麻,伏滿了還未成形的“燈籠蟲”,最深處涼風颯然,黑漆漆的看不到底。
“螺螄墳”一帶土質鬆散,加之天旱少雨,使得地裂極多,深淺不一,加之許多田鼠和野狸的活動,形成了許多地下洞隙,但這些洞隙很不牢固,隨時都會隨著土石滑動而崩塌,沒有任何人敢輕易鑽進去,除非是活膩了。
趙老憋帶著兩捆長繩,他先用繩子縛住了馬燈,一點點放下去,借著燈光窺探洞底的情況。
繩子放出十幾米,在晃動模糊的燈影下,隱約可以見到地縫中有塊黑石,石表凹凸不平,露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窟窿,質地光潤似玉,量米的米鬥大小,估計大約有數十斤的重量,在燈下泛著妖異的寒光。
趙老憋趴在地上拽起長繩,探著身子不住向下張望,他一見此物,激動得手都有些發顫,連說:“老天爺開眼。”
司馬灰等人卻似墜入了五裏霧中,此前他們還以為趙老憋要找什麽驚天動地的寶物,原來隻不過是塊毫不起眼的黑石頭。
趙老憋看準了方位之後,就把馬燈拽上來,解開繩索綁在自己腰間,他要親自下去取寶,而讓司馬灰三人留在上邊牽引繩子。
夏芹看得好奇,忍不住問道:“老趙師傅,這是塊礦石嗎?”
趙老憋掩蓋不住內心的得意之情,嘿嘿笑道:“啥?礦石?你這黃毛丫頭乳臭未幹,真沒見識,莫非你看俺趙老憋象是找礦藏的?”
羅大海可不吃他這一套,繃起臉來說:“別跟我們賣關子,念在咱們相識一場,我奉勸你可千萬不要錯誤估計了你當前麵臨的形勢,你要是現在不給我們交代清楚了,信不信等你爬下去之後,我們立刻就把你給活埋了。”
趙老憋吃了一驚,他相信羅大舌頭這號人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忙服軟說:“可別,爺們兒,就算俺剛才錯誤的估計了當前的那啥形勢成不成?你可千萬別給俺使那損招。”
羅大海不耐煩地道:“什麽叫就算?你他娘確實是錯誤的估計了當前形勢,趕緊說這塊石頭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趙老憋隻好暫且交底,他煙不離口,再次蹲下來填滿了煙袋鍋子,邊抽邊問羅大海等人:“你們可知這東西是從何而來?”
羅大海和夏芹哪裏知道,立刻被問得張口結舌,接不上話來。羅大海怒道:“廢話,我們知道還用得著問你?”隻有司馬灰見趙老憋將這毫不起眼的黑石視為至寶,想必定有非同一般之處,他稍加思索,就答道:“這是荒無人煙的曠野墳塋,若非天然所生,就是古人埋藏,但不知到底是個什麽來曆。”
大凡有真本事的人,都不願意把話說得太透了,可能那樣顯得自己太膚淺,趙老憋也有這毛病,他得意地笑了笑:“這東西可太稀罕了,連當年慈禧太後也隻有指甲蓋大小的一塊。你要問它是什麽來曆?”趙老憋說到此處,故弄玄虛地抬手一指天空:“從天而降!”
司馬灰心下一片茫然,仰起頭來看了看夜空,隨即恍然醒悟,問道:“這是……雷公墨?”
趙老憋點頭稱是:“這東西名頭甚多,根據地區年代不同,官俗兩路的稱謂非止一個,也有稱它是‘雷公石’或‘霹靂堪’的,其實啥雷公墨、雷公石,說穿了就是一塊從天而墜的‘隕石’,按照史書記載,當年有塊雷公石帶著天火落在了鹹陽城,把附近觀看的人群都燒成了灰燼,雷公石質地猶如黑玉,經得住異常灼熱的烈焰焚燒,又是從天外而來,所以被古認視作至寶,更說是天地之秘,都在其中。”
趙老憋又道:“非止如此,故老相傳,石能鎮宅,這雷公墨更是可以做為‘宅仙’,山西、山東等地的大戶人家,都有祖廟祠堂,將雷公墨供奉在其中,便能保得家門平安,榮華富貴,不求自得,收聚天下的金銀財寶,再也不廢吹灰之力。”
“螺螄墳”是九龍歸位中的一條龍脈,這塊雷公墨恐怕就是龍口裏的“珠子”了,雖然世間的隕石算不得罕見,但無非是石、鐵之屬,也隻有這黑玉般的質地才能稱為“雷公墨”,墨屬極陰之物,它腐化衰草,引得山中流螢聚集如城,端的是件稀世寶物。
但是根據古書所載,想供“雷公墨”做宅仙,也並非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稍有些許差錯,就會招災引禍,因為“雷公墨”石性太陰,生人莫近,唯有找來一枚老蜈蚣體內結出的肉珠,將其養入雷公墨內,時候久了,就會在墨石表麵逐漸生出一層肉繭,籍此才能消去墨中陰腐之氣。
不僅如此,家中還要每日宰殺烏雞、白犬,把滿腔的雞血狗血,都淋到裹著“雷公墨”的肉繭上,隻有如此供養,才留得住“宅仙”。從此以後,老趙家就是富貴無邊,榮華無限,有發不完的財,享不盡的福。可是隻要有一天斷了“宅仙”的香火,各種各樣的倒黴事便會立刻找上門來,非止令你傾家蕩產,更有滅頂之災,躲都躲不過去。
羅大海聽了並不相信,插嘴說:“要是真這樣,豈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提心吊膽?看來還是沒產沒業最舒服,咱無產階級把灶王爺糊到鞋底子上,一抬腿就能全家上路,這輩子四海為家,活得無牽無掛。”
司馬灰也猜趙老憋所言不實,上什麽地方才能每天找一對烏雞白犬?此人挖掘“雷公墨”,肯定還有別般企圖,但他明知再追問下去趙老憋也不會吐露真相,隻好就此作罷。
這時趙老憋已經抽足了煙,也把該說的話都說透了,就起身鑽入地縫,其餘三人合力牽扯繩索,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到“雷公石”旁。
趙老憋用手扒住草根,以腳撐住土層,撥開一層層65533;蛹,通過附近的跡象,可以看出應該是先有隕落,後有地裂。如今那塊漆黑異常的“雷公墨”,就那麽不上不下的懸在地縫當中,與兩壁相接的位置,僅有拳頭大小,似乎稍微一動,它都會順勢滾落深淵。
趙老憋可不想讓這到嘴的鴨子飛了,他格外小心謹慎,讓司馬灰放下第二根長繩,輕手輕腳地將“雷公墨”捆縛起來,看看係得牢固了,就舉著馬燈,在半空中虛劃了幾個圈子。
司馬灰和羅大海、夏芹三人見到信號,立即使盡全力拖拽長繩,不料隨著外力牽動,突然從黑暗中湧出一股幽藍色的鬼火,頓時將整個地縫裏映的慘亮,趙老憋在旁躲閃不急,被火焰燒個正著,疼得連聲慘叫,雙腳不住在壁上亂蹬。隻在一瞬之間,那幽靈般的火焰就將兩條長繩燒灼斷了,趙老憋和那塊“雷公墨”同時跌落,泥沙土塊紛紛崩塌脫落,將他活埋在了地底。
第一部 霧隱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寶 第6話 蠍子倒爬城
城郊的墳地墓穴附近,藏有許多“火窯”,那都是死屍腐爛消解,混合了地底“烷沼”,從而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可燃性氣體,被長年封閉在洞穴裏,一旦突然暴露,與外界空氣接觸,就會產生劇烈的燃燒現象。
該著趙老憋倒黴,他要找的“雷公墨”,恰好緊挨著一個充滿沼氣的“火窯”,他命人以長繩牽引石塊,立刻使洞壁崩塌,“呼”地湧出一串火球,燒得趙老憋在地縫裏掙紮翻滾,“爹一聲、娘一聲”的慘叫,而他身上縛著的繩索也因此斷裂,連人帶石頭,一同跌進了地縫深處。
司馬灰他們三個人,見出了意外,急忙俯著身子去看下麵的情況,就看壁上泥土沙石紛紛滾落,那盞馬燈也摔滅了,底下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
幸好“雷公墨”附近是螢65533;滋生的巢穴,有無數受到驚嚇的“燈籠蟲”,都從草根中飛出,沒頭沒腦的到處亂躥亂撞,地下的裂縫中螢燭流轉,稍微亮了起來,借著一層層暗淡陰森的光霧,隱約可以看到趙老憋的身影,他落下去之後,在距離地麵三十幾米深的地方,被一團凸起的岩層擋住,垂著頭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司馬灰在上邊喊了趙老憋幾聲,沒有得到回應,他心中起急,便打算冒險下去救人。
羅大舌頭急忙勸阻道:“這地縫是個土殼子,隨時都可能塌窯,爬下去肯定得被活埋在裏邊。你小子腰裏掛條死耗子,就敢冒充打獵的了?我告訴你現在可不是逞能的時候。”
夏芹也十分焦急,但她比羅大海更沒主意:“這可怎麽辦?要不然咱們趕緊回去找人來幫忙……”
司馬灰雖然知道此事危險異常,但他覺得趙老憋是個有本事的希奇人物,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螺螄墳未免太過可惜,自己絕不能眼睜睜袖手旁觀。眼看救人要緊,顧不得再多說什麽。他摸了摸自己腰上紮的武裝帶,腦中一轉,心中有了計較,立刻要了羅大海和夏芹兩人的皮帶,並讓那二人留在上邊接應,隨後探身爬入了地縫。
羅大海和夏芹本來還想阻攔,但一看司馬灰的攀爬姿勢,都給嚇了一跳,如果是正常人,無論是攀上還是爬下,都必然是“頭頂朝上、腳心朝下”,可司馬灰卻完全相反,隻見他“頭頂向下,雙膝彎曲,用腳尖勾住岩縫,張開的雙手交替支撐重心,猶如一隻倒立的壁虎,貼在壁上遊走而行”,二人以前從來都沒見過這種詭異手段,直看得目瞪口呆,把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原來司馬灰這路攀牆越壁的本事,是他祖上所傳的綠林絕技“蠍子倒爬城”,又喚作“倒脫靴”。據說“蠍子爬”本是民間雜技中的一門,中國最有名的雜技之鄉“吳橋”,上至九十九,下到剛會走,不論男女老少,都會幾樣絕活,趕上年景不好,就成群結隊到外鄉賣藝為生,這是他們當地從古代就有的傳統,也說不清這是從哪朝哪代開始形成的風俗了。前不久在吳橋附近出土了一座魏晉時期的古墓,墓中壁畫上就描繪了“肚皮頂碗、蠍子爬、火流星”等古老的雜技項目,這說明此類絕技自古已有,曆史非常之悠久。
雖然在近幾百年的雜技項目中,古代絕技“蠍子爬”早已失傳,但在舊時的軍隊裏,卻得以將其繼承並且保留了下來,在軍中會使這套本領的,大多是受朝庭招安的綠林盜賊,他們偷城踹營的時候,能夠倒立起來,以雙腿抱住城牆邊角,快速攀行而上,見者無不吃驚,故稱“蠍子倒爬城”。
其實這形同“蠍子爬”的倒行攀登之技,更加符合人體力學,隻不過沒人敢輕易嚐試,甚至頭腦正常的人連想也想不出這種姿勢,司馬灰祖上曾是清末軍官,又是綠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實有通天徹地之能,使得這一脈至今仍有傳人,司馬灰自幼就隨“文武先生”練過這項絕技,但火候不足,從未在人前使用。
這時司馬灰提住了一口氣,貼著地縫不住向下移動,沒幾下就爬到了趙老憋身前,借著附近團團飛舞的螢火蟲,發現趙老憋口鼻中都在流血,早已摔得人事不省了,雖然身上那件厚實的皮襖算是救了命了,燒傷卻極為嚴重,再伸手一探,發現鼻息尚存,背回去說不定還能有救。
司馬灰立刻反轉過來,用一條皮帶纏在趙老憋腰間,另一條與他自己的皮帶相連,將趙老憋綁在背後。幸虧趙老憋是個皮包骨頭的幹瘦身子板,加上部隊裏的武裝帶足夠結實,司馬灰勉強還可將他拖住,眼瞅這土殼子底下極是脆弱,說塌就塌,再也不敢多作停留,正要在從原路攀回去,卻聽趙老憋忽然伸吟了一聲,已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有氣無力地抬手指了指地縫深處。
司馬灰低下頭,順著趙老憋的手指一看,見地縫裏的螢65533;層層疊疊,光霧圍裹著漆黑如玉的“雷公墨”,正好落在下方半米之處,距離不遠,幾乎是觸手可及。
趙老憋的意思,似乎是讓司馬灰先把“雷公墨”帶出去,因為地縫深達數百米,土殼和岩層隨時都可能崩塌,將地底裂縫填埋得嚴嚴實實。趙老憋雖然身受重傷,但他腦中貪念更重,實難舍棄這塊千載難遇的“雷公墨”,還妄想據為己有。
司馬灰身後背著趙老憋,爬在壁上已覺吃力,而且受力太重,地層內側的土石崩落更為劇烈,他見勢頭不對,心知活命要緊,哪裏還去理會“雷公墨”,當下深吸一口氣,施展“蠍子爬”迂回攀向地麵。
羅大海和夏芹在上邊,看到土殼子大塊大塊地不斷蹋落,有好幾此都險些將司馬灰活埋了,不由得俱是心驚肉跳,終於見他接近地麵了,忙伸出手連拉帶拽,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司馬灰和趙老憋拖了上來。他們也就是剛剛脫身出來,就聽得“轟隆”一聲,大量剝落的泥土沙石已把地縫埋了個密不透風,“雷公墨”和無數燈籠蟲,都隨之壓在了地底,再也難以重見天日。
司馬灰已是汗流浹背,坐倒在地喘著粗氣,他剛才逞得一時血勇,現在想來也覺後怕,隻要再晚上一步,此刻就已埋屍地下了。
羅大海見司馬灰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他又去看了看趙老憋的傷勢,看完一抖落手,歎道:“連燒帶摔,這人可沒救了,恐怕現在送醫院也來不及了,趁早刨坑埋了為好,要不然攤上人命官司,咱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司馬灰定了定神說:“好不容易才把他從墳窟窿裏拖回來,你好歹也得想點辦法給搶救搶救再開死亡證明,這還帶著活氣呢,哪能說埋就埋?”
羅大海無可奈何地說:“咱又不是醫生,怎麽搶救?不信你自己看看,這個老趙現在真是出氣多進氣少,半邊臉都燒沒了,人也摔成血葫蘆了,很快他就要兩腿一蹬聽蛐蛐兒叫去了。”
司馬灰忽然想起一件事:“夏芹的母親是軍區醫院的醫生,她受家庭環境熏陶,多少也應該懂些醫術。”於是趕緊讓夏芹先給趙老憋采取點急救措施,然後再想辦法送醫院。
夏芹不滿十六歲,哪裏經曆過這些事情,她雖然懂些醫學常識,但現在看到趙老憋全身是血,臉頰燒沒了一半,兩排牙床暴露在外的可怕樣子,心中就隻剩下一個“慌”字,哪裏還能施救,何況她母親的確是醫生不假,可卻是位“婦科醫生”。
司馬灰實在不想看著趙老憋就此死了,即便隻有一線希望他也不肯放過,躥叨夏芹說:“婦科醫生也是醫生,你別有太多顧慮,死馬當成活馬來醫就是了,何況老趙他一個將死之人,根本不會在乎你醫生前麵掛的是什麽頭銜。”
夏芹經不住司馬灰和羅大海一通央求,隻好大著膽子去檢查趙老憋的傷情,除了臉部的燒傷很嚴重,肋骨也可能折斷了好幾根,刺破了髒器,造成了內出血,所以嘴裏邊全是血沫子,呼吸斷斷續續,神智時有時無。這螺螄墳地處荒郊,根本來不及送去醫院,即使及時送去了,也肯定救不活。
夏芹雖然忙活了半天,但她既沒經驗也沒醫療器械,終歸是束手無策,急得流下淚來。
這時就聽趙老憋咳嗽了幾聲,竟然再次從深度昏迷中醒了過來,羅大海還以為是夏芹真有起死回生的醫術,連讚她本事高明。
但司馬灰卻看出趙老憋是回光返照,性命也隻在頃刻之間,不禁心下黯然,低聲問道:“老趙頭,你還有什麽親戚朋友嗎?想讓我給他們帶什麽話?”
趙老憋望著司馬灰看了看,搖了搖頭,又斷斷續續地說:“想不到俺趙老憋……這輩子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到螺螄墳這小河溝裏翻了船,看來這就是命啊,唉……命裏八尺,難求一丈,這話說得果真是不假。但俺更沒想到……你司馬團頭年紀輕輕,竟會施展‘蠍子倒爬城’這門絕技,你是跟誰學的本事?”
司馬灰見趙老憋隨時都會咽氣,覺得也沒什麽必要再對他加以隱瞞,就簡單說明了自家的出身來曆。
趙老憋略顯驚訝,但他也感覺到自己命不久長,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俺趙老憋在世上無親無故,念在咱們爺們兒多少有些交情的份上,你們就幫忙把俺這把老骨頭埋在螺螄墳裏,活著看不到‘雷公墨’,死後作了鬼守在旁邊也好……”說到這,他顫微微指著那地底下,有氣無力地說:“黃石山上出黃牛,大劫來了起雲頭……”
司馬灰向其所指之處看去,正是剛才塌方埋住了“雷公墨”的地方,他又聽趙老憋最後幾句話說得很是古怪,忙問道:“你說什麽?”
可趙老憋忽然間目光散亂,不等把話說完,就一口氣轉不上來,死在了司馬灰麵前。
司馬灰三人雖然都與趙老憋相識不久,但畢竟患難一場,親眼目睹他死於非命,都不免有些難過,守著屍身沉默良久,直到荒野間的“螢火城”四散消失,才用石片在地下挖了個淺坑,將他葬在其中。
司馬灰心想“雷公墨”已經被埋入了地縫最深處,今後世界上恐怕再也不會出現“螢火城”的奇觀了,又尋思著要等到清明節前後,再來給趙老憋祭掃一番。
三人別過了趙老憋的葬身之地,緩緩走回“螺螄橋”,一路上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等走到橋下的時候,羅大海才想來問司馬灰:“趙老憋臨死時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司馬灰搖頭說:“我也沒聽明白,大概是彌留之際的胡言亂語。”他心中卻尋思,死人的口中問不出話,如今這趙老憋的身世來曆,還有“雷公墨”裏隱藏的秘密,都已變成了一串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司馬灰心事重重,他抬起頭來,發現此時的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回想這一夜發生的事情,真跟作了場噩夢似的,伸展了一下周身酸疼的筋骨,對夏芹說:“你整晚上都沒回家,你爹非瘋了不可,這時候多半正帶著人滿世界找你呢,你趕快回去吧。”
羅大海也趕緊囑咐說:“千萬別跟你爹提我和司馬灰,我們倆的名聲可向來都是很好很清白的。”
夏芹搖頭說:“沒關係,我提前跟他說過我在姨媽家過夜。”
羅大舌頭笑道:“司馬,你看看人家小夏對咱多好,她從她爹那聽說最近要清洗藏汙納垢的社會團夥,就特意跟家裏編瞎話夜不歸宿,大老遠從城裏趕過來給咱通風報信。”
夏芹又搖了搖頭,表示並非如此,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其實我這次來找你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我很擔心你們知道了之後,又會闖出什麽大禍來,所以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說。”
司馬灰和羅大海聞言都是一怔,忙問她究竟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反正在人民群眾眼裏我們生下來就是禍頭,如今從城裏到城外,凡是能捅的摟子也都捅遍了,還能再惹什麽大禍?卻不知:“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無風波。”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