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第三部 爭取(1)
第三部 爭取
不管在中文裏還是在英文裏,爭取都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常用詞。
我和奶奶說中文的時候,最常用的句式是“我要……”、“我一定要……”、“我就是要……”這就是我的爭取,蠻不講理又理直氣壯。
從小到大,我總是獲得我想要的一切,我堅信這次也不會例外。
我不會容許例外的發生,因為我是厲嵐新!
三之一 蕭恩
我猜不到嵐新究竟想做什麽,她一直都是出人意表的女子……
嵐新一大早就出去了,沒告訴任何人她去了哪裏,換在平日我會認為她隻是需要一段獨處的時間,但鑒於這些日子來嵐新古怪的舉止,我為她獨自出門感到擔憂,我試圖跟蹤她,但我對這裏的路途不熟悉,她很快甩掉我,我在一個公立醫院附近轉了好久才找到路返回。
也許是我的心境的關係,我總覺得這個夜晚格外的安靜,似乎潛藏著未知的危險,我躺在床上,怎麽也無法入睡,窗外月色很亮,透過窗戶射進屋來,我甚至可以看清一隻小小爬蟲從地板上爬過。我按捺不住,決定起床,嵐新的房間就在隔壁,我到現在也沒有聽見她的屋裏有動靜。時鍾又跳了一格,分針和時針重合在一起,顯示著時間是午夜十二點。
我終於聽到清脆的腳步聲,那是嵐新的腳步聲,我留意過,厲家隻有她最愛穿高跟鞋,除了運動和休息的時候,嵐新時刻都會踩著她那些細高跟很貴也很好看的鞋子,用嵐新的話來說,寧可跌死我也要穿。
我聽見嵐新開鎖的聲音,我急忙快步走出去,我想確定一下嵐新一切安好,我打開房門的時候,嵐新恰巧準備進門,她背對著我,沒有留意我正在看她,我剛準備出聲喚她,我突然留意到嵐新兩隻手裏都提著東西,那是醫用的冷凍箱,我一驚,忘記說話,嵐新一閃身,進了屋,隨手合上門。
我想到今天早上我是在公立醫院門口被嵐新甩掉的,由那兩隻冷凍箱來看,嵐新應該是去了醫院,可是她去幹什麽?她可不是會在公立醫院看病的人。
我正琢磨,嵐新房間的門又響了一下,我也搞不清自己當時在想什麽,總之我後退一步,把我的房門虛掩上,這樣嵐新出門的時候就不會發現我仍醒著,我透過門縫朝外探看,我第一時間留意到嵐新換了一雙鞋,因為她顯得矮了一些,而且足音也喑啞了很多。
嵐新小心地關上門,幾乎沒有弄出任何聲響,她躡手躡腳地再度下樓。
她神秘的行徑困擾了我,我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偷偷尾隨。我不是傻瓜,我可以感受到嵐新這些日子對我的疏遠。但是眼下我也不求別的,我隻求嵐新好好和我完婚,我相信我能做一個很好的丈夫,嵐新散掉的心終有一天會收回來。
但是,嵐新可不是隨便就會讓人如意的人,即使我的要求這麽卑微,我隻希望她履行她的承諾,走進教堂,我的親友都在這裏,如果我的婚禮缺了新娘我該如何麵對他們?
我猜不到嵐新究竟想做什麽,她一直都是出人意表的女子,我想這也就是我這麽為她著迷的原因。
我素來喜歡運動,雖然塊頭很大,但動作還算靈活,所以我跟了嵐新那麽久,她也不曾發現我。當然了,也許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嵐新用來取笑我的,“天啦,你那麽黑,以後關了燈之後不許站在我背後,我會把你當成鬼!”
嵐新對我提過她是鬼巫的事,我不是很能理解,我問她,你是指像伏都教的女祭司?
嵐新想了想,不是啦,不是啦,她們能令死人複活,我可沒那麽大本領。至少我從來沒有嚐試過。
第32節:第三部 爭取(2)
我還想再問,但嵐新又想到別的事情,於是那段談話終止了。
說真的,我對嵐新是鬼語者的事從來都不放在心上,因為嵐新並沒有因此影響她的工作或者我們之間的感情。誰會把女朋友愛逛街這種事情放在心上呢?嵐新的鬼巫身份對我而言和愛逛街這種事是同種性質的。
嵐新走進暖房旁的小屋,我和園丁柳先生交談過,我知道那個小木屋是專門用來盛放園藝工具的。
嵐新很快就走出來,手裏多了一把鐵鍬。
她提著鐵鍬一路小跑前進,我小心翼翼地跟著她,提防被她發現,嵐新又跑進桉樹林,我的心念又是一動,難道嵐新此刻的古怪行徑還是與那個死掉的該睿有關?
我頗為氣惱,更是決定跟下去。
嵐新穿過桉樹林,越過教堂,來到教堂後的墓地。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相信假若此刻有麵鏡子懸在我麵前,我一定可以看到我臉上的表情扭曲到極點,驚懼和疑惑夾雜在一塊兒,像看電影的時候看到一個不期而至的恐怖鏡頭,根本來不及捂上眼睛,徹徹底底被嚇傻。
嵐新開始掘墳。
我根本不用去看墓碑上的刻字,也能猜到她掘的是該睿的墳。
三之二 厲嵐新
我一直是個貪婪的女孩子,但這次我決定不貪婪,我隻求老天爺讓他多活一天,讓他有機會感受我對他的愛,讓我有機會感受他對我的愛。
一天,僅此而已。
我和蕭恩不同,他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會先製定全局計劃,然後籌劃好每一個細節,最後才是正式行動。我則是先幹再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生本來就充滿變數,何必辛苦籌謀?
我想這也就是我接受蕭恩求婚的原因,客觀地說,我天生急躁的個性需要蕭恩這種沉穩的男人在背後支持我在前麵引導我。理智地說,蕭恩是個無可挑剔的好男人,他可以給他的女人麵麵俱到的保護。這可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做到的,不說別人,就說該睿,我相信“保護嵐新不讓她受傷害”這種念頭從來不曾在該睿那顆聰明絕倫的大腦中顯現過。不然,他為何一直不告訴我他喜歡我?
沒錯,我還在生他的氣。
本姑娘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我非挖出他的屍體狠狠抽他幾鞭子不可!哼!
眼下我是喪失理智了,若我沒有,我又怎麽會不要蕭恩這種男人,而為了一個死去的該睿神魂顛倒呢。感情和理智似乎是注定要衝突的,不是有部名著叫做《理智與情感》麽?對,本小姐是沒讀過,因為本小姐是生意人,而且是成功的生意人。
成為成功生意人的必備特質是什麽?要我說,第一,厚臉皮;第二,世故精明;第三,永不放棄。
第一第二我還不敢認第一,但第三項我自認我當之無愧天下無敵。
所以我跑去掘該睿的墳,我管你死掉沒有,隻要我喜歡你,你死掉了我還是喜歡你,我還是要得到你!
昨晚,我有一個美麗的夢。
多美?美到我哭著醒過來。
說到細節呢,那是不折不扣的少兒不宜的春夢。
我轉了個身,床單上有我的體溫,那一刻我好希望那份體溫是該睿的。如果我早一點意識到我那麽喜歡該睿,哪怕僅是早一天,我們依然有機會一起共度夢中的那些美妙時光。
我一直是個貪婪的女孩子,但這次我決定不貪婪,我隻求老天爺讓他多活一天,讓他有機會感受我對他的愛,讓我有機會感受他對我的愛。
一天,僅此而已。
但是,老天爺根本不搭理我。
我縮在床上,該睿,我輕念他的名字。
然後——我聽到一聲歎息。
我很肯定那不是我的大腦幻想出來的聲音。
該睿!我提高了音量。
該睿·戈爾德曼!我幾乎發怒。
出來!出來!出來!
我不明白為何我看不到他的靈體,難道因為前兩天我哭傷了眼睛?我沒空深究這個問題。我跳下床,該睿,該睿,我找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像是尋找一條受到驚嚇的小貓。
你在這裏對不對?我絕望地問,我感覺到我的眼淚從眼眶湧出,一直滴在腳麵上。
第33節:第三部 爭取(3)
你出來不出來?我發誓我會逼你現身!我梗起脖子,氣憤地說。
還是沒有動靜,還是沒有身影。
我取出我的“工具箱”,那是一隻古董木盒,盒麵用玳瑁鑲嵌著一個太極圖案。我埋頭在裏麵翻找,縛魂索?不行!震魂鈴?不行!定魂針?不行!打鬼石?不行!擊鬼棒?不行!十字弓鋼鞭四棱鐧?不行不行不行!這些都是捉鬼打鬼殺鬼的武器,我不能把它們用在該睿身上。
木盒裏還有幾本書,其中一本是梵文書寫的金剛經,這個法力強大,閻王見到也會頭痛,還有一本是太祖奶奶編纂的書,封皮上寫了一長串的字,那是書名,民間鬼怪奇談小考芻議。我仍記得祖母第一次把這本書交給我的時候,我一瞧見那串書名,我就很不敬地哈了一聲,換了我命名,我一定直接命為《鬼論》或《鬼史》,簡潔明了。說真的,太祖奶奶開創家業那麽本事,但她還是避免不了那種老式女人的瑣碎,成天縮手縮腳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些什麽。
當然了,因為我的那聲“哈”,我又被祖母在神主牌位前罰跪。
我又在木盒裏狠狠翻了一遍,朱砂、符紙、道袍、都不能令鬼魂顯形,我急得滿頭大汗,最後終於給我掏出一麵鏡子,那是一麵銅鏡,橢圓形,巴掌大,鏡身後麵有一個五隻蝙蝠繞成的圓圈,圈子裏麵描畫著鍾馗道人的肖像。
我拿起鏡子,站起來,鏡麵捂著肚子,說真的我還是不舍得對該睿用法器,被搜魂鏡照一下,不足以令他魂飛魄散,但足以令他痛苦不堪。
“快點出來,該睿,最後一次警告你!”我威脅。
還是沒有動靜。我一直都是那麽決然的女人,但此刻我婆媽得令我自己都想甩自己一個耳光,我終於還是把鏡子放了回去。
我轉身跑進浴室抓了一盒爽神粉,說真的,這種方法不一定能派上用場,但十分無害,對該睿而言,甚至不會令他想打噴嚏,因為他是鬼,不必呼吸。
我凝神,憑借直覺判斷該睿藏身的方位,我抓了一把細粉,在心裏說了一句,路過神靈保佑,幫個小忙,下次一定謝你們。
我用力張開五指,把那撮粉揮出去。那道粉霧彌漫開來,在落到地麵上之前,古怪地轉折一下,像被風吹了一下,但我臥房內門窗緊閉,沒有風,我又一直屏著呼吸。
該睿!我叫起來。總算逮到他了。他一直站在我麵前。
朝向花園的那扇落地窗的窗簾莫名地拂動了一下,我撲到窗前,我明白該睿又走了。我不甘心,用力推開窗戶,這是滿月的前一天,月亮已經近似於正圓形,很大很亮很團圓。不要走不許走!你不能說死就死,留下我一個人!我很想大聲喊出來,但我的嗓子被我哭啞了,我喊不出來。夜風很大,把我的眼淚一直吹到耳朵後麵,粘濕我的頭發。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跪坐在窗前,用力捶打地麵。
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養屍,我要養該睿的屍,我才不管他死掉沒有,我要他留在這裏陪我,因為——因為——因為我這麽愛他。
我記得太祖奶奶留下的那本書中提到過養屍的方法。
三之三 蕭恩
嵐新推開棺蓋之後麵露驚喜之色,我也見過該睿被燒傷的樣子,嵐新見到那樣一個醜陋的男人躺在棺材裏麵,仍能興高采烈地笑出來,可見她是真的喜歡他。
嵐新奮勇地挖出了屍體。即使隔這麽遠,我也能看到她手上密布的血痕,但是考慮到她剛剛是用如何野蠻的方式撬開棺材,她隻受這麽一點兒輕傷真是算她走運。
除了鐵鍬,她實在應該多帶幾樣工具,嵐新向來不愛多做籌劃,總是想到哪裏做到哪裏,她竟然從來不曾辦砸什麽事情,也真算是奇跡。
嵐新推開棺蓋之後麵露驚喜之色,我也見過該睿被燒傷的樣子,嵐新見到那樣一個醜陋的男人躺在棺材裏麵,仍能興高采烈地笑出來,可見她是真的喜歡他。
“我們回家。”
嵐新聲音不高,但夜很靜,墓園很靜,所以我聽見她說了什麽。她的聲音依然嘶啞,不像平日的圓潤流轉。
第34節:第三部 爭取(4)
嵐新努力想把該睿的屍體從棺材裏麵拽出來,但她連試幾次都不成功。嵐新顯然對自己的力量過分自信,該睿和我一般高,僅比我瘦一點兒,就憑嵐新那種嬌小的身材想把該睿徒步背回家?那絕對是妄想。
嵐新停了下來,似乎在考慮什麽問題,沒一會兒,她咬咬嘴唇,繼續趴在棺木前,試圖把該睿拽起來。
她失敗了很多次,後來大約是累急了,雙肩一垮,嗚嗚哭起來。
我不由心軟,但我還是不準備現身幫手,對,我是嫉妒該睿,我不該嫉妒他嗎?不管嵐新想用該睿的屍體做什麽,我都希望她以失敗告終。
嵐新哭了幾分鍾,擦擦眼睛,揉揉鼻子,她竟然又開始嚐試。
我被她那種不依不饒的倔強打動了,我一點都不懷疑嵐新會在這裏待一整個晚上,如果她搬不出該睿的屍體,然後第二天她會被墓園管理人發現,然後被所有人當作瘋子,預見了這種可怕的後果,我實在不能不管她。
“你在做什麽,嵐新?”
看到我出現,嵐新有點意外,但旋即她驚喜滿麵,叫道:“幫把手,蕭恩!”她此刻滿腦都是該睿,連我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裏這種問題她都懶得問一下。
“停手,嵐新!他的家人可以告你褻瀆屍體!”
我會幫她,不過是幫她把屍體埋回去。
嵐新皺了皺眉頭,我知道她很想罵我是膽小鬼,但她有求於我,不得不忍住,“你幫不幫我?”她睨了我一眼。
“把他搬出來?再抬回去?”我堅決搖了搖頭。
“那你就給我滾開!”嵐新氣道,她又俯身去拽該睿的屍體,但這一次,該睿的頭部還沒有越過棺材麵,她就已經力竭鬆手,“蕭恩!”嵐新蹲在那裏氣喘籲籲又氣急敗壞,“你真的不幫我?你若不幫我,我就不嫁你!”
她開出條件,我心裏一動。
嵐新在商場上信譽不錯,但必要的時候她也會麵不改色地撒謊。我不知道眼下我應不應該相信她。這些天我日夜都在擔心嵐新會突然說不嫁我,她做得出來,她總是這麽任性,我不得不把握這個機會,即使我知道嵐新有可能出爾反爾,但我必須賭一把,賭嵐新不會出爾反爾。
“我幫你抬他回去,你決不悔婚?”
嵐新用力點頭,同時綻放笑容,她笑得那麽甜,我心裏一慌。
她在利用我嗎?
三之四 厲嵐新
我不能僅是嫁給一個很適合做丈夫的男人而已。我不能。我可以背叛一切,但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很壞的事。
在今晚之前,我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對蕭恩說,對不起,我不想嫁你了,我們的婚禮取消。
因為在今晚之前,在我誘哄幫蕭恩幫我抬回該睿的屍體之前,我和他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牽扯,我們在一起是因為純粹的兩情相悅。
但在我開口對他說“你不幫我,我就不嫁你”之後,一切都變質了。
如果我不嫁他,我就是欠他。
而我,必然要欠他。
我並不想著這樣。蕭恩是個十分理想的丈夫人選,他對我而言是個重要的男人,卻不是最重要的,當我必須選擇放棄一個的時候,我隻能選他。
有些時候,你明知你的選擇是錯誤的,但你不得不做,因為這就是人生。
該睿比蕭恩重要,所以我選擇辜負蕭恩,這是一個不能被接受的解釋,卻也是我僅能給出的解釋。
很多女人都可以心平氣和地安然接受此生都不可能找到真心與自己相愛的人,於是她們嫁給很適合做丈夫的男人,生兒育女,一生相守,沒有大喜沒有大悲,她們說服自己說,這就是幸福。但我不是這樣的女人,我不會自欺欺人。尤其在我最終還是找到了自己的亞當自己的王子,那個命定應該給我幸福的男人之後,我不能僅是嫁給一個很適合做丈夫的男人而已。我不能。我可以背叛一切,但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你可以說我自私,我不會辯駁。
我知道我讓自己身處一個十分糟糕的境地,四麵楚歌。我不用想也知道,祖母知道我竟然大膽施用養屍法後會如何的大發雷霆;我偷回該睿的屍體強迫他複活又會觸犯多少條陰陽界的條例和法規;待我養屍成功之後我和該睿應該躲到哪裏;當鬼差傾巢出動圍捕我們的時候,我能抵擋多久?
第35節:第三部 爭取(5)
我很清楚自己正在走向絕境,但我一點都不怕,也不慌,因為隻要這條路上有該睿相伴,絕路我也能大笑狂歌著走完。
“嵐新,你不會反悔,對不對?”蕭恩抓住我的手臂,逼視我。
“當然不會。”我決定騙他到底。我在他麵前關上房門。我知道最後他會恨我入骨,我不想如此,但我隻能如此。
三之五 該睿
在我即將死去的時候,我和嵐新終於找到了彼此,我又一次見識了人生的荒謬。
那天,在桉樹林中,我昏死在嵐新的懷中。其實,當時我就應該死去了,我可以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把我的意識朝我的身體外麵拉扯,但我死賴在那個軀殼裏麵,雖然很痛,很辛苦,但是我想活下來。
那天,我從火海中跑出來,不顧一切地跑向厲家大宅,隻剩一個信念支撐著我邁動我的雙腿,哪怕我能死在接近嵐新的視線的地方也是好的。
但,就在那一刻,嵐新向我跑來,像一朵雲,像一陣霧,像一個被實現的夢想,漲潮的海水一般漫入我的眼中、我的心田。
我幾乎以為那道雪白的影子隻是我劇痛之下產生的錯覺,我寧可相信人類是魚的後代,我也不能相信那個總是背對我的嵐新,總是叫我怪胎的嵐新會低喃著我的名字,飛一般地奔向我所在的地方,她似乎一秒鍾都不肯浪費,那麽拚命地狂奔,婚紗的裙擺筆直地朝後飛揚,像是兩道潔白的翅膀。
那一刻,我們終於找到了彼此。
“我們終於找到彼此”,隻要是相愛的情侶,總會找到機會說出這句話。
或者是在某個月夜,手拉手在桉樹林中的小徑漫步的時候,月色如銀,心隨之安樂而欣喜,於是你說,我多麽慶幸我們找到了彼此,然後她笑,是呀。
或者,是肩並肩躺在青蔥草地上的時候,燦爛的野花在鼻邊散發馥鬱的香氣,流星雨像宇宙的眼淚那樣從蒼黑的天際滑落,你感慨,我多麽慶幸我們找到了彼此,然後她笑,是呀。
或者,無人處你們互相凝視,都是懶懶的,誰也不想說話,但是你默想著,我們多麽幸運找到了彼此,她也默想著,我們多麽幸運找到彼此。
在我昏死前的那一刻,我總是思索過度的大腦中隻剩下這一個念頭,我們終於找到了彼此。
在我即將死去的時候,我和嵐新終於找到了彼此,我又一次見識了人生的荒謬。
可是不管這個世界多麽混亂,我又是多麽厭惡它,我決定留下來,我在醫院彌留了二十四個小時,我不想離開我殘損的身體,因為我不想就此放棄我的人生,我那隻有一抹亮色的人生。
但我做不到,那具因為我的一時意氣而被我投入火海的軀體,實在已經殘破不堪,我不能再留在那裏麵,我必須離開,我必須放棄我的這一世,我必須眼睜睜地看著那抹亮色漸漸褪卻。
不管我多麽不情願,關於嵐新的一切都是注定很快會消失的記憶。
有一條河叫忘川,有一種湯叫孟婆。
我在排隊,等著上輪轉台,上了台,我就必須喝下那種湯、渡過那條河,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再也沒有該睿·戈爾德曼,因此再也沒有厲嵐新,那個該睿心目中的厲嵐新,那個總是那麽驕傲的厲嵐新,總是背對他的厲嵐新,總是美得令他想入非非的厲嵐新,如果該睿沒有了,那個嵐新也就沒有了。
我不知下一世我會成為誰,但是我可以預見我會更加不快樂。因為下一世必然沒有厲嵐新。
我們錯過了,無可挽回。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我的靈體拔地而起,飄在半空,在轉輪台前排隊的鬼魂都轉身看我,鬼差們大驚失色,下一秒,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消失在每條鬼魂的視線中。
我搞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我可以猜到必然與厲嵐新有關。
我心中一喜,轉目間,我看到嵐新的笑。
三之六 厲嵐新
那天在桉樹林,當該睿昏死在我懷裏,我曾經萬念俱灰,喪失所有鬥誌。但我到底還是沒有放棄,所以,最後我還是打敗了命運,我要幸福,我才不管命運為我設置多少障礙,我要我的幸福!
第36節:第三部 爭取(6)
第一袋血已經快輸光了,我手忙腳亂地打開那本太祖奶奶留下來的書名很長的書,那裏有一段很長很長很長的咒語,那上麵每一個字我都認識,但湊在一起是什麽意思我就搞不清楚了,我很仔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念下去,生怕念錯一個字。
根據太祖奶奶的書上記載,每日子午二時用血食供養屍身,七天之後,養屍法成。除了伺食時間不可以搞錯,提供血食的血液必須來自八字較輕者,我的八字很重,不然我就抽自己的血了,一想到我可以用自己的血飼養該睿,我就莫名地開始熱血沸騰,我還蠻變態的,對吧?不過我的血實在不合用,所以昨天我才在醫院裏麵耗費了一整天時間,血庫裏麵的血不可以直接拿來用,因為不知道來源,不可能確定血液擁有者的八字是輕是重,我必須先找到八字合適的人,然後用重金賄賂他們抽血給我。當然了,之前我還強製要求他們去驗血,其實用來伺鬼的血裏麵是否含有什麽致命病菌並不重要,但當你真心喜愛一個人的時候,你不由自主就會變得小心翼翼,這些血我是要拿來喂養該睿的,我怎麽能允許其中含有肺炎病毒或者什麽其他更惡心的病毒?
我終於把咒語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因為過於專注,我的頭上冒出一層冷汗。該睿的屍體還是僵直地躺在我的床上,沒有任何移動的跡象。
我不免心急,我以為我剛剛念咒語的時候到底還是念錯了,我急忙翻書核對,但因為太心急,我一時間竟然翻不到我想要的頁數,“人之三魂,天魂,地魂,命魂……”
“天地二魂常在身外,命魂獨住身內,住胎成生命……”
“三魂相合成運,主無形命運……”
“七魄構成命魂,分別為天衝魄、靈慧魄、氣魄、力魄、中樞魄、精魄、英魄,位於人體從頭頂至胯下會陰穴的中脈之上的七個脈輪、七個能量場……”
“天衝、靈慧二魄主思想、智慧、記憶……”
這些字句不斷跳入我的眼簾,我急著找那段咒語,也來不及細看,就在我抱著本書,嘩啦嘩啦翻過來又翻過去的時候,“哎喲!”一道細弱的哀呼直刺我的耳膜。
“該睿!”我衝到床邊,半跪著檢視該睿的屍身。
他的臉大半都是肉紅的顏色,兩隻眼睛上的眼睫毛差不多都被燒光了,不過眼瞼處的皮膚都還算完好,我貼近,我發現該睿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底下輕輕地轉動了一下。
“該睿!”我用力握住他的一隻手。
他的眼球突然停止了轉動,我大失所望,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當口,一道半透明的影子突然從該睿的屍身上浮起,像是光頭的人冬天進屋後脫掉帽子,頭皮上冒出的縷縷熱氣,我終於看到了該睿的靈體,我不由轉憂為喜,嘴角上揚,該睿也偏頭看我,他顯得有些困惑,他掙紮著想改變自己的靈體那種平躺的姿態,但他做不到,他像是被數道無形的線綁在了他的屍身上,他懸浮在他的屍身上麵,他不住地掙動手腳,像是撞進了蜘蛛網的小昆蟲。
我突然覺得十分抱歉,我站起來,試圖把該睿的魂魄壓進他的身體,但我的雙手直接穿過了他半透明的魂魄,落在他的屍身上。
“要命!”我抱怨了一句。
第一個血袋中的血就要全部輸完,我急忙換上第二袋,該睿的魂靈仍懸浮在他的身體上方,久久不能落下,那些緩緩滴進該睿體內的鮮血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慢慢描繪出該睿透明的靈體中的血脈的形狀,待到我發現這點,該睿的魂魄上已經多了數道淺紅色的血脈,由我所在的角度看過去,就像是半空中突然多了幾道很細的電線在輕微顫動,我從沒見過這種景象,不由得看癡了。
該睿的魂靈像一幅等待著色的地圖,慢慢多出了淡青、淡紫的顏色和各種粗細不等形狀不一的線條,最後該睿全身的血脈經絡都成了形。
我從來沒有養過屍,我也搞不清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算不算正常,該睿的由半透明慢慢變得實在的魂魄突然重重墜下,就像重物突然砸破屋頂跌在地上,激起滿室的灰塵,迷了你的眼睛,待你再度張開眼,那重物早已摔定在那裏,不再四處翻滾。
第37節:第三部 爭取(7)
我一眨眼,該睿的靈體和他的屍體已經合二為一,我想到一個成語,天衣無縫,我下意識地尋思我是不是又用錯了一個成語,該睿的喉頭突然咯噔一下,他一直懸垂在床沿的手輕輕動了一下。
“該睿!”我叫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做到了。
該睿掙紮了一下,這才勉強翻身坐起,他靠近我,但我感覺不到他的呼吸,我想起太祖奶奶對於養屍的解釋,養屍可以被理解為介於僵屍和厲鬼之間的靈體,但養屍說到底還是屍,並沒有真正的生命,隻是借助於血食和咒怨的力量而存在。
不過,我盯緊該睿的臉,盯緊他的眼睛,我感覺得到他在回望我,這樣就夠了,這樣就足夠了,我一直都是貪婪的女人,但這次我不做任何貪心的要求,我用力擁抱該睿,他那麽實在,就在我的雙臂間,沒有呼吸又如何?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我把臉埋在該睿的頸窩,我雀躍地說。是的,他的皮膚摸起來很涼很幹很硬,但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眼前這個我可以接觸我可以擁抱的該睿是如假包換的該睿。
那天在桉樹林,當該睿昏死在我懷裏,我曾經萬念俱灰,喪失所有鬥誌。但我到底還是沒有放棄,所以,最後我還是打敗了命運,我要幸福,我才不管命運為我設置多少障礙,我要幸福!
我用力捧住該睿的臉,該睿的眼珠遲緩地轉動了一下,他搞不清我要對他做什麽,我用力親吻他的嘴巴,該睿嚇了一大跳,我放聲大笑。
三之七 該睿
雖然我的手根本感受不到她細潔的頸項的綢緞般的柔滑觸感,但親眼見到我的手指可以在她的脖子上移動,而她不罵人也不避開我,我已經覺得十分激動十分滿足。
我仍然搞不清嵐新對我做了什麽,我突然又回到了那個已經壞死的身體裏,並且我可以運用它,但是我不可以呼吸,我也感覺不到我的體內有生命複蘇的跡象,我感覺我像是穿上了一件十分沉重的鎧甲,一舉一動都十分吃力。
嵐新看到我坐了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似乎我有一張俊美絕倫的臉,但我的臉分明在大火中被徹底燒壞了,她竟然還是這麽專注地凝視我,可見她是真的愛上了我。
我突然不知做何感想。麵對麵地感受嵐新對我的愛,令我不由覺得有些尷尬。
嵐新竟然撲向我,緊緊摟住我,後來更是親吻我,雖然我聞不到氣味,但我知道這具身體已經壞死,充滿了腐臭的味道,嵐新聞不到嗎?
不,她聞得到,她當然聞得到,她隻是不在乎,她笑得那麽開懷,似乎坐擁了一切,她從此了無遺憾。
“哦,該睿,你知道嗎,我以為我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她拉著我的手說長道短,喋喋不休。我可以回握她的手,但我並不能真的感受到她的手,我隻能用想象力來彌補,她的手摸起來一定像看起來那樣又小又軟又柔滑,我一邊想一邊低頭看她的手,我愕然,那是一雙布滿血痕的手,指甲裏滿是汙垢。
嵐新發現我在看她的手,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樣子,似乎很懊悔叫我看到她不美的時候,“人家的手平時都是很好看的,不過……”
不過什麽?我突然想到我的屍體不會憑空出現在嵐新的房間,嵐新應該就是用這雙手掘出了我的屍體。“嵐新!”我不由得捧起她的手貼在臉上,是的,我的臉也感受不到她的手的存在,但是我知道這個舉動充滿愛意,可以用來回報嵐新。
嵐新果然大為感動,她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淚,笑眯眯地說:“我有無窮無盡的計劃等著去實施呢,我們浪費了太多的時候,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彌補回來!”嵐新說到這裏用力捏了捏拳頭。
而我也直到此時才留意到嵐新嗓音的嘶啞難聽,嵐新一直都有一副十分醉人的嗓子,聲音清脆圓潤,像珠落玉盤,即使罵人的話聽著也十分撩人。所以,過去我即使挨了她的罵也覺得滿身舒暢。
我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嚨。說真的,我有點膽怯,這是我第一次觸碰她,呃,秋千架下的那次偷吻,嵐新醉酒熟睡,應該不算。雖然我的手根本感受不到她細潔的頸項綢緞般柔滑的觸感,但親眼見到我的手指可以在她的脖子上移動,而她不罵人也不避開我,我已經覺得十分激動十分滿足。
第38節:第三部 爭取(8)
“哦,這幾天我的嗓子一直都有點痛。都怨你!”
嵐新的口氣半嗔半怨,她是在指責我,但是態度一點都不激烈,我是被她罵慣了,她突然這麽柔情地對待我,你可以想象我受寵若驚的程度嗎?
我已經了然,不需要再去多問一句為什麽,嗓子痛是因為哭得太激烈太厲害,我猜想,嵐新必定不僅嗓子痛,她還頭疼,還心痛。
我更加不需要再去多問一句,她為什麽要哭。
那天,我為何那麽莽撞?不顧一切地把自己投進火海?
嵐新縮在我懷裏,她身體很軟,蜷起來就是小小的一團,像是整個人都被我環住了一樣,我很遺憾我感受不到她,不然此刻的感覺一定是溫香軟玉抱滿懷,幸好我仍看得到,這視覺上的撞擊已足夠令我心猿意馬。
“該睿,你為什麽要死?”嵐新不滿地問,她隨手翻著一本書,並不看,隻是一頁頁地翻。
我心裏很難過,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我隻好說:“我不是故意的。”
嵐新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格格笑起來,“多傻的話!人的壽命是注定的,不是你故意或者不是故意就能改變的。”
我知道嵐新已經原諒我了,我一直以為嵐新是個刻薄挑剔的女孩子,但如今看來她卻是很容易原諒別人的人,如果我不和她接觸我恐怕永無可能發現真相,嵐新其實頗為大度,她絕非隻有外表的美好,她也有內在的美麗。
“啊,我想到了好多個計劃!”嵐新臉上又變得興高采烈,其實仔細看她就能發現她十分憔悴,青黑色的眼圈,幹燥枯裂的嘴唇,暗滯的膚色,但此刻的她在我眼中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光彩奪目,也許是因為她的笑容,嵐新的笑那麽像太陽,可以為萬物鍍上光彩。
“我們可以……”嵐新拍掌笑道,但還沒說完又突然打住,她神色一苦,但沒過多久她又振奮起來,“我們還可以……”她又打住,又麵露苦澀,又振奮起來。
我看著她的表情戲劇性地變幻不定,我覺得好玩,同時又有點心疼她,我知道她一定是突然想到什麽計劃,然後接著又意識到我本質上還是一隻鬼,不適宜做這種事情。
此刻大約是中午時分,但嵐新房間的所有窗戶都關死了,所有窗簾都放了下來,一絲陽光都不能透進屋來,房門那裏更是誇張,不但反鎖,還特意搬了張櫃子堵住,門板上貌似還貼了一幅畫,像是年畫,熱鬧活潑,每個角落都被圖案填滿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我這樣和嵐新在一起,她的餘生是不是就要過這種暗無天日的“穴居”生活?
“我們可以,嗯,要不……”
嵐新還在那裏苦心思量,她真是個永不放棄的小丫頭。她無意識地翻拍手中的書頁,我無事可做,視線不由就落在書上,我大略掃了幾眼,心中大駭。
原來嵐新是使用了一種叫做“養屍”的邪術把我的靈魂釘在我的屍體裏,我的屍體會繼續腐壞,而我也會因為被拘禁而慢慢轉化為惡靈,最後甚至反噬自己的主人,我相信這個主人指的就是嵐新。
我突然很想捏住嵐新的肩膀用力搖晃她幾下,她究竟想如何?難道她真的準備在某日清晨醒來轉身看到身邊躺著一具白森森的屍骸?還有,她明目張膽地當著那麽多鬼差的麵把我帶走,他們怎麽可能聽之任之善罷甘休?我不知道嵐新想過沒有,這種混亂透頂的局麵她該如何收場?她簡直完全沒有機會全身而退。
她為何這麽傻,又這麽倔,毫不猶豫把自己置之絕境。難道僅是為了陪著一個滿身屍臭的醜陋家夥一起腐爛?
“哈,我想到了!”嵐新興奮地跳起來,她拿了一個IPOD,又跑回來,緊緊挨著我,她分了一隻耳機給我,“我們可以躺下來,分享一首歌曲,這是情侶間最常做的事情,我們也可以做!”
啊,是那首歌!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我有點唏噓。
嵐新又說:“該睿,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你喜歡我,並且讓我知道我也喜歡你,我們必然早就開始分享一個耳機,到了今日,我們一定已經一起聽過無數首歌曲。”
第39節:第三部 爭取(9)
如果我可以哭,我相信我聽完了嵐新的這番話後我一定淚流滿麵,但我無法哭泣,我的眼睛瞪得很大,我那麽難過,但我的眼睛仍是幹幹的。
因為我歸根結底還是一隻鬼。
三之八 厲嵐新
其實愛情也可以很偉大,隻要你愛得夠深,隻要你肯犧牲。
“我們可以……”
我們可以一起出去曬太陽,一起躺在被陽光曬得暖暖的草地上,分享一杯紅酒或者一個吻。
我突然又想到,該睿的、該睿的體質不適宜出現在大太陽底下。已經湧到嘴邊的提議又被我給咽進肚子裏。
我有點沮喪,但我很快又振奮起來,我想到我也許可以和該睿一起吃晚餐,不曬太陽就曬月亮好了,“我們可以……”
我又頓住了,我突然想到依照該睿那種特殊的體質,他不能吃五穀雜糧,他隻能吃血食。
我沮喪,但我絕對不會放任自己一直停留在負麵情緒裏,我可是在商場上所向無敵的厲嵐新,我有最堅毅的意誌力,我繼續冥思苦想,“我們可以!”想到這個提議的可行性,我撫掌大笑,一躍而起。
我分了一隻耳機給該睿,我緊緊挨著他,我很怕他會再次突然丟開我,我就像一個守財奴守著一個失而複得的寶貝那樣守著他。我們一起聽那首歌,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我說:“該睿,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你喜歡我,並且讓我知道我也喜歡你,我們必然早就開始分享一個耳機,到了今日,我們一定已經一起聽過無數首歌曲。”
我知道我的這個指責並不是十分公平,可是,我是女的呀,我總有足夠的特權不講道理。
該睿聽完我的話,他沒有吭聲,隻是轉頭看我,那種很靜很深的凝視,該睿常常表現出一種沉靜的洞察力,低著頭,很無害的樣子,但你可清楚地感受他正在觀察,若你不是被他觀察的人,你會欣賞他的這種從容不迫又深不可測的態度;若你恰是那個被他觀察的人,你會驚懼,因為該睿就是那種能把人看透的人,似乎你一生的罪孽,從小到大的缺點,每一樁你苦苦對每一個人隱瞞的秘事,都在他打量你的瞬間,全部暴露。
我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我突然很想捂住他的眼睛,不許他再看,但我又不舍得,我辛辛苦苦做這麽多事情,把什麽都押進去,我為的就是能讓該睿感受我的感受,感受到我的幡然醒悟,感受到我對他的感情,我怎麽可以捂上他的眼睛呢?視覺和聽覺是他如今僅剩的感官。
我拉開外套上的拉鏈。
“你、你、你要做什麽?”該睿大驚。
哈!我笑起來,“你真的不能怪我曾誤會你是個結巴。”該睿在我麵前真的結巴過很多次,鑒於我們之間對話之稀少,我認為他是結巴也不算冤枉他吧?
“做、做、做什麽?”他還在那邊結巴。
我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給你一個全麵清楚透徹地認識我的機會!”我說完又鑽進他懷裏,他的肌膚很涼,不管我怎麽用我的體溫溫暖他,他摸起來還是很涼。
同時,還很臭,不是一般的臭。有鑒於我厲嵐新是那種會把香奈爾5號噴在內褲上的敗家女,我應該對這種味道十分介懷才對。但是實際上,我一點也不。
隻要他是該睿,他擁有該睿的思想、他的意識、他的感情、他的記憶,就算他全身爬滿了蛆蟲,我還是會用力地擁抱他。
如果你見過母親如何給醜陋畸形的病小孩哺乳,你就會明白我的感受。
母愛很偉大,其實愛情也可以很偉大,隻要你愛得夠深,隻要你肯犧牲。
我發現該睿正盯著我的放滿了糖果的玻璃碗看,他緩慢變化的眼神告訴我他回憶起了什麽事情,是什麽呢,是否與我有關?過去,我總是那麽自大,認為一切事情都必然與我有關,但該睿的死教會了我敬畏,人的眼睛永遠看不了三百六十度,你不可能看到一切,你也不可能擁有一切,別人的生活總是和你的一樣,別人不會比你重要,但你也不會比別人重要。
該睿發現我正在看他,他也調回視線看向我,他的眼珠子還是綠色,但不再璀璨,而是頗為渾濁,但我並不敢挑剔,因為這是我必須承擔的損失,誰讓我在這雙眼睛冷銳明澈的時候不懂得去好好珍惜。
第40節:第三部 爭取(10)
“你盯著那兒看什麽?你想吃糖?”
“不,我在想你是多麽喜歡吃糖。”
我大喜,果然他心中轉的念頭都是與我有關的。我跳下床抓了一大把糖果,又跳回來,我緊貼該睿躺好,然後一口氣吃了七八顆奶糖,說真的我一整天都沒吃過什麽東西,不提起還好,一提起我就覺得我都快餓扁了。
“你要嗎?”我瞧該睿看得目不轉睛,我以為他也嘴饞,我一向手快,行動快過思想,我拿起一粒糖隨手拋進該睿的嘴巴裏,該睿不提防,喉頭哽了一下,那粒糖竟被他吞下去,我到此刻才想起該睿是隻能血食的鬼魂,“幹!”我罵了一句髒話,手忙腳亂地扶起又咳又吐的該睿。
除了那顆糖,他還吐出不少別的東西,說實在的,還蠻惡心的,嗯,還有,很臭。我幫該睿擦淨臉,“對不起對不起!”我用我的臉用力貼著他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故意要陷害你!喂,你,我不是過去那個厲嵐新了!”因為該睿老不說話,我有些心慌,嚷起來。
“我知道。”該睿輕柔地吐出三個字。
我立即如釋重負,心情又雀躍起來。我摩挲他的臉頰,我用力說:“該睿,不管這一次我們會走到哪裏,答應我,你不要離開我,我們就這麽一直走下去。”
我是那種任性起來完全不顧後果的女人,我並非不知道後果怎樣,我隻是顧不上去在乎。
我認為人都是活在當下,當下的這一秒,所以必須盡情地喜、盡情地怒,不愧對生命中的每一秒。
我說過這一次我是押上了我人生的全部。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個最黑暗最殘忍的結局。
但這是我選的,我不後悔。
三之九 該睿
我任由很多事在我眼前發生,我隻是坐看,無動於衷,但不是這一件,不是這一次。
我總是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人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認為喜馬拉雅山太高,對於攀爬它的念頭連想都不要想,他們的人生靜如死水,無波無瀾,有一種禪靜的美感;另外一種人,則會無視一切困難,用盡全力去攀爬,即使成功登頂之後立即就要返回,最後還是要回到起點,但對那些拚死想要攀上峰頂的人來說,他們並不想居住在山頂上,他們要的是攀登時的快感和激情。後一種人明知快樂是短暫的是虛幻的,但還是義無返顧地為了追求它付出自己的一切。
我總是相信,人生中所有的嚐試都像石子在水麵上激起的漣漪,不管那個漣漪多大多美,最後還是會消散無蹤,水麵該是如何還是如何,所以不如從一開始就保持原樣,嵐新卻不是,她會為了漣漪擴散時的美麗而孜孜不倦地朝水麵拋擲石頭。當漣漪消逝時,她也會覺得自己勞而無功,她也會感受到挫敗,她會難過,但她不會因此放棄,她會拋下另外一顆石頭。
我不能認同嵐新的人生觀,我想就像嵐新不能認同我的一樣,當初她那般厭惡我,為的就是我們之間的截然不同,如果是她在南極,我則在北極;她是火烈的夏天;我卻是萬裏冰封的雪域。但這並不能妨礙我們之間的心心相印。
因為嵐新突然在我麵前脫掉衣服,我心虛,不曉得把視線擺在哪裏才算妥當,我逃避著把目光送到盡量遠的地方,我看到那個裝滿糖果的玻璃碗。
我突然想到那一年,我偷偷跟著嵐新,她把書包背在前麵,但裏麵裝的不是書而是糖果,她像吃豆子那樣吃糖,左一粒、右一粒,很快滿包的糖果就變成了滿包的糖紙,嵐新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
我當時就在想,若此刻撲過去咬上她一口,她的皮膚血肉大約也像糖果的味道一般甜美。
我當然沒敢衝上去咬她一口,因為嵐新的跟班適時出現了,她們帶來了嵐新的書本和文具,嵐新把書包裏的糖紙抓出來塞給她們,有人討好地遞給嵐新一瓶水,嵐新一邊喝水一邊被那些女孩子簇擁著走向學校,我聽見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嵐新,她的鞋子是在哪裏買的,怎麽那麽漂亮。
嵐新笑笑,說,這鞋子還算普通,我想還是因為我的腳長得漂亮。
第41節:第三部 爭取(11)
嵐新總是喜歡這麽肆無忌憚地誇獎自己,我記得當時我聽見她這麽誇獎自己的腳,我偷偷地捂嘴笑了,但同時我的視線不由落在她的腳上,我看不出她的腳有多漂亮,但我看到她的腳踝,很細很白又很柔韌的樣子,真的很美。
嵐新打斷了我的回憶,貼近我,問,你是不是想吃糖?
是的,我想,想了很多年,尤其是她這種味道的糖果,但是我很懷疑此刻的我還有能力品嚐人世間的美味。說到底,我是一隻鬼。
嵐新莽莽撞撞地塞了一粒糖果給我,我大咳大吐,嵐新也不嫌髒,隻是慌裏慌張地在旁邊道歉,她怕我誤會她是故意為之。
她是真的在乎我,所以這麽小心翼翼。
其實嵐新一直都是標準的大小姐脾氣,她對待人生的態度就像那次吃糖,對於美好的東西她很貪婪,不懂加以節製,更深一點說,這種不知節製造就了她的任意妄為,比如此刻,她不管不顧地把我從陰間帶回來,用邪術令我複活,令我留在她身邊陪伴她,至於後果,她滿不在乎。
所謂性格決定命運,一點都不錯的,嵐新自小就這樣,她家的園丁抱怨她的嬌氣和暴躁,被玫瑰花刺了一下,她就能把滿園剛剛盛放的玫瑰花全部拔光,但是第二天又開始後悔,想盡辦法要把那些花再栽回去;她家的廚娘抱怨她挑嘴,哪樣菜略微做得差一點兒,她就拒吃,而厲老夫人又太寵愛她,總是先把她教訓一頓,又吩咐人給她另做……其實我和嵐新小時候很隔閡,為何我能知道關於她的這麽多秘事?因為我總是豎起耳朵捕捉關於她的每一個信息,唉,當年我花了多麽大的精力去喜歡她。
按照大眾標準,嵐新絕對不是可愛的女孩子,她不溫柔、她不乖順、她不體貼人。如果你討厭厲嵐新,你大可以說,厲嵐新是天底下最可惡的女人。
但是我就是喜歡她,她的不溫柔,不乖順,不體貼人,嬌氣與暴躁。
嵐新緊緊貼著我,她摩挲著我的臉,小心翼翼地說:“該睿,不管這一次我們會走到哪裏,答應我,你不要離開我,我們就這麽一直走下去。”
“嗯。”我應了一聲。
那一刻,我自己也十分困惑,我不知道我是真的答應她這麽留下來陪她;還是我隻是虛應她,隻是為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我知道,我給了嵐新這輩子最沉重的一次失望,當我昏死在她的懷裏,再也不能活過來的時候。
她笑起來就如一枚小小的太陽,我知道,她的那種亮麗的光芒總有消失的一天,如同人總有長大的一天一樣,但我絕對不要去做那個熄滅她的光芒的人。
眼前的嵐新沉浸在我終於“複活”的喜悅中,她希望這一刻可以凝固靜止,像每一個癡心妄想的小孩祈禱聖誕節永遠不要結束那樣。
我不能對嵐新說,不,我不能留下來,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受傷害而我什麽都不做。
我知道嵐新在做一件錯到極點的事情,她會因此付出無比沉重的代價。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任由很多事在我眼前發生,我隻是坐看,無動於衷,但不是這一件,不是這一次。
嵐新又問到我關於那天晚上她夢到我的事,她認為我的靈體登門拜訪了她,而她這個鬼語者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無法看到我,於是她撒了一把爽身粉,試圖證實我的存在。
“那晚你在這裏!”嵐新十分肯定,“你在做什麽。”
我在,我在看她,看她旖旎的睡姿還有……
我其實並不是故意要騷擾她,隻是身隨意轉,我剛想到她,我人已到了這裏。我死後經曆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情,當我在醫院苦苦掙紮了二十四個小時後,我被宣告死亡,然後我就進入了一片白亮虛空的世界,那是一個很亮很亮的地方,照理這種強度的光線會令人雙目刺痛,但我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不適,那裏的味道很甜很香,像是牛奶和蜂蜜以某種完美的比例調和在了一起,我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美麗的花園,那些花很美很鮮豔,但我都叫不出名字,花園上空有鳥兒飛來竄去,那些鳥兒很美很輕靈,但我也都叫不出名字,我正在困惑,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說了一段奇怪的話,我不懂那段話是什麽意思,但那種音節和頻率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我曾經聽過。我轉身,想看一看是誰在和我講話,但待我轉過身,我的身後空空如也。我有些困惑又有些驚訝,但我不想深究,我從來都是那種對什麽都提不起多大興趣的人,我盤腿坐在原地,我又想到了嵐新,如果說我還有什麽興趣的話,那麽無疑嵐新就是我的興趣所在。
第42節:第三部 爭取(12)
我一想到嵐新,就出現在她的臥房,她睡得很安穩,身體在蠕動,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詞。之後,我又去了一個很混亂的地方排隊,我搞不清大家熙熙攘攘地在那裏排什麽隊,但既然大家都排,我排一排也無妨,於是我安然地隨著隊列移動,就在這時嵐新把我的魂魄帶了上來,到了這裏。
“我在……”我不想麵對麵地對嵐新撒謊,但當麵承認這件事令我覺得尷尬。那晚,我看著她的在床單下起伏的身體,我的腦中有了一些不好的幻想。
嵐新洞悉了我的心思,壞壞地衝我笑。
“不許這樣對我笑!”我試圖說得凶狠一點,但我做不到。
嵐新再也忍不住了,格格笑出聲來。
我覺得通體舒泰,我又想起了那個總是令我困擾的甜蜜疑問,嵐新到底是從哪裏找到的那麽多快樂。
我們又閑聊了一會兒,嵐新問我為何對流浪樂此不疲,難道我喜歡在野地上解決生理需要更甚於在抽水馬桶上。說實在的,我並不是很適應她這種近乎於粗俗的直率,但是我喜歡,真的,當她故意說一些淑女不該說的話的時候,我會心旌搖蕩。
我告訴嵐新我喜歡在中部荒原流浪,是因為澳大利亞是一個最奇異的大陸,世界上所有的大陸中隻有這裏沒有猴子、猿、猩猩這類的動物,這裏唯一的靈長動物就是人類,由此我又談到人類的遷徙和進化過程。嵐新聽得津津有味,我不由在心中想,我和嵐新確實是截然不同的人,但我們之間可以相處融洽,我們之間可以成就幸福。
不要說嵐新不舍得我們兩個就這樣錯過彼此,就連我這種如此淡性的人,我也不舍得。但是我已經死了,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我不經意地提到一個笑話,嵐新笑得東倒西歪,我停下來等她笑完,她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像新月。嵐新又開始玩我的手,然後她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哎呀,該睿,原來人死了之後指甲真的還會繼續生長,你瞧瞧我長了多麽大的一個見識,真是謝謝你,你是我的百科全書。”
我不曾料到嵐新是這麽詼諧的人,但轉念再想,她到哪兒都能交到很多朋友,難道不是拜她的幽默感所賜嗎?還有她那種格外爽朗的笑,她總是擅長於在生活中發現趣事,然後更用力地熱愛生活。
“我真想用強力膠把自己粘在你的身上,這樣誰也不能再分開我們,除非——”嵐新頓了一下,“除非用刀子把我們割開。”她笑,笑得那麽牽強。
我想,她自己也知道她剛剛說了一個異常不好笑的笑話。而我的心情立即變得十分低迷,我會任由別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宰割嵐新?不,絕不。
這時,門外傳來厲老夫人嚴厲之極的聲音:“嵐新,開門!”
我大驚,繼而大慟,我知道嵐新不惜一切爭取的我們之間相處的時間,至此,到了盡頭。
如果我還可以哭,我相信,這一刻,我會流淚。
嵐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鎖死的門,她披衣而起,她也把我拉起來,她四處張了一下,“窗簾後麵,該睿,過去!”她迫切地囑咐我。然後她深吸一口氣,迎著門走過去,那模樣,那麽英姿颯爽。那是準備戰鬥的姿態。
第43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1)
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
奶奶告訴過我,有個成語叫海枯石爛,可以用來形容愛情之深切。
“哇!那得愛出多大的重力才能把石頭給壓爛了?”年紀很小的我嬉皮笑臉地說。
奶奶橫了我一眼。
那時我太小,所以不懂得,人是因為自身生命的脆弱所以才說這些不可能的狂話,如同一個肚子很餓的人在幻想中享用一頓盛宴,如同一個口渴的人想象口中多了一粒酸梅,然後口水洶湧。畫餅充饑的人,不是蠢人,而是可憐人。
我還知道有塊石頭叫“三生石”,我很想到它,當然了,我不是想砸爛它,而是想在它上麵刻上我的名字,一百遍一千遍,我的名字旁邊就是他的名字……
四之一 厲媚寧
“……一會兒我領白陰帥去看看,或者有合眼緣的寶物也說不定。”有錢能使鬼推磨,鬼當然也受賄賂,隻不過不能用錢去賄賂。
卸好妝,梳好頭發,我走到床邊,坐在床沿,又彎腰把拖鞋擺擺整齊,做完了最後一件小事,我終於可以放鬆自己,我舒了一口氣,準備躺下。
眨眼間,鬼差繞著我的床團團把我圍住。
因為我的女兒中沒有一個繼承我的天賦,所以我連頭帶尾做了近五十年鬼巫,直到嵐新接班,但眼前這種大陣仗我也未曾經曆過。
這群有數百之眾的鬼差,全副武裝,目露凶惡之光,像關久的野獸突然被放了出來,迫不及待要大開殺戒,這樣的來意不善,這樣的殺氣騰騰。
我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室內似乎霎時間就降到了冰點,我的手指很快就凍得發麻。
我拿起毛毯,披在身上,緩緩站起來,我不能露出絲毫的恐懼之意,不然那些等著食血食精氣的惡鬼還不一擁而上把我生吞活剝了。
嵐新這回到底闖下了怎樣的彌天大禍?竟然惹得鬼差傾巢出動?她是否意識到她的舉動可能牽連到厲家滿門?這個不知輕重的孩子,這一回我再不能回護她了!
我鎮定自若的態度果然起到了必要的效果,那些鬼差沒有輕舉妄動。
“所為何來?”我隻問了四個字,就緘口不語,那些鬼差果然麵麵相覷,沒有誰敢強出頭和我打話。
“厲老夫人。”終於有人出聲,不過那人並不站在床邊,我剛剛太慌張沒有留意到他,此刻我尋聲望去,這才看到他站在距床大約十步遠的地方,和那些鬼差保持著距離,同時保持著他自己的尊貴。他揮了揮手,那意思似乎是要那些鬼差讓開,不要阻著我的路。
鬼差讓開路來,我不敢猶豫,立即抬腳走到他跟前,“怎麽稱呼?”
“鄙人姓白。”
“白陰帥。”我點了點頭,既然他尊我一聲厲老夫人,那麽我敬他一聲陰帥也不為過,並不是要諂媚他,此刻我唯一不能犯的錯誤就是失了自己的身份,陰界可比陽界更講究身份等級。
“我也是公務在身,迫不得已夤夜叨擾。”白無常十分謙和。
“我想我大致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故作高深。
“哦?”白無常果然怔了怔。
“嵐新年幼無知,該睿是她幼年同伴,該睿英年早逝,她一時不忍,這才扣住他的魂魄。”我輕描淡寫地說,一邊說一邊在心裏大罵嵐新,該睿上了轉輪台,連我都不敢動他,嵐新是不是瘋了,在那種公共地方拘走該睿,她簡直是不怕陰差上門找她算賬。
“哦。”白無常點點頭,“原來如此。”
“我這就叫她交還該睿的魂魄!然後請出家法狠狠罰她。”我一邊說一邊朝外走。
“厲老夫人!”白無常阻止我,“我來,並不是要看老夫人如何教導子孫。”
果然是個角色,“麻煩這麽多位勞師動眾地趕來,嵐新實在該死,莫若這樣,我們厲家傳到現在,也少有積攢,一會兒我領白陰帥去看看,或者有合眼緣的寶物也說不定。”有錢能使鬼推磨,鬼當然也受賄賂,隻不過不能用錢去賄賂。
“夫人的好意,我就心領了。”
我一怔,不知這位白無常是欲迎還拒呢,還是真的正直廉潔。
“若厲家小小姐隻是拘錯了魂魄,那本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但她違規施用養鬼術,我不拿她回去實在不好交差。”
養鬼?我的頭一下就炸開了。嵐新這次真的是罪無可恕!
留意到我失常的反應,白無常陰陰一笑,說:“原來老夫人並不知道我們的來意。”
白無常又打了一個手勢,鬼差迅速朝我身邊聚攏。
我挺直脊梁,抬高下巴,“好了,我現在知道了,又如何?我的孫女兒養鬼,是犯了錯,但天大的錯也有補償的方法。”
“哼!”白無常冷笑一聲,“我倒要聽聽老夫人所謂的補償的法子!”
“不如這樣,”我假笑,“厲家獨門的禦鬼術傳到我手裏雖然已經不成個樣子,但勉強還是可以用一用。不如我們今天就擺開場子練一練,白陰帥也知道,我平日也找到這麽多鬼魂來練手。”是時候撕破臉了。
白無常的臉上陰一陣陽一陣,我知道他肚子裏都快氣炸了,但表麵上不敢輕舉妄動,我不由在心裏感激我的祖母,禦鬼術是她一手獨創,威名遠播,到了今日還能令陰間的大帥裹足不前。
第44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2)
其實,認真算起來,也算我們厲家運氣,今日來拿人的若是黑無常,估計我那番話一出口,雙方就打得不可開交了,但白無常行事穩重,他拿捏了一下我的那番話,雖說他並不怕厲家的禦鬼術,但若真的跟我硬碰硬,那些鬼差勢必大有傷亡,他回去不好交代。“老夫人不必動怒。”他又開了笑臉。
“我也不想傷了和氣,不如你去查查我的陽壽,看看剩下的夠不夠替我那個不肖的孫女兒抵數!”
白無常聞言大驚。活人誰不畏死,有幾人能這樣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的壽命,活人最喜歡的都是錢,最不喜歡的都是死,我能為了給孫女兒抵罪情願折壽,這份慈愛以及處事的果決都令白無常頗為歎服,“隻要小小姐立即停止養屍,並且交還該睿的魂魄,那麽一切都有商量。”白無常網開一麵。
“白陰帥隨我來,”我聞言大喜,“我立即責令嵐新收手。”
白無常卻不肯跟來,他似笑非笑,說:“小小姐的房間用了天師符,我不想硬闖,這才來叨擾老夫人。”我一口氣差點兒提不上來,這個嵐新當真是要氣死我她才肯罷休,她原來並非不知道濫用養屍術的後果,她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提前做了防備,在門板上畫了天師符,她很清楚她的舉動會把大批的鬼差引到這裏,但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用厲家滿門的安危來冒險!這個撞了南牆都不回頭的死丫頭,她這次絕對是罪無可恕死不足惜!
四之二 厲嵐新
該睿就願意被我這樣養著,他很願意很願意,因為我們是相愛的。
“我給你三十秒鍾的時間,”祖母的聲音冷冰冰地透門傳進來,像把無形的劍一樣,“你若還是不開門,我立即找人拆掉我麵前這堵牆。”
如果說我厲嵐新是言出必行的人,我的祖母就是令出如山,絕對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無奈地搬開櫥櫃,打開門。
祖母走進來,她站在屋子正中央,目光冷冷掃了一圈,她看到血袋,看到醫用的手提冷藏箱,看到我淩亂的床鋪,她給了我一個了然於胸的表情,她的目光在正對花園的落地窗前的窗簾上停留了兩秒鍾,“你也大了,”祖母涼涼地扯起一絲笑容,用那種極盡嘲弄之能的口吻說,“若你的屋中真藏了一個羅密歐,我也不會多麽生氣,隻要那個羅密歐不是死的。”
該睿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我有點生氣,卻又不好怪他,任何有點血性的男人聽了祖母的話都會按捺不住。
祖母本來還能將滿腔的怒火暫時性地留在肚子裏,但一見到該睿,她立即像被點燃的火藥桶那樣爆發了。
“我知道你為什麽要誘惑嵐新做這種事!”祖母劈頭就是這樣一句。
“不是的,奶奶……”我想為該睿解釋,我做這些事都是出於我自己的意願,和該睿毫無關係。
“這麽多年,該睿·戈爾德曼,幾乎是你的大半輩子,嵐新總在輕視你,她對待你就像對待一攤泥,她連正眼都不要看你,也許連自己都數不清你積攢了多少對於嵐新的怒氣和怨氣,你一直都是心胸狹隘自私自利的男孩子,其實每個人都狹隘都自私,這不能算是多大的缺點,但你比每一個人都聰明,所以當你決定報複的時候,你可以做得了無痕跡,甚至令嵐新相信你回應她的癡心是因為你也喜歡她,而不是因為你要報複她!”
我聽著聽著,傻了眼,祖母都在說什麽呢?她怎麽能如此臆測該睿?她把他說得像個化為人形的魔鬼。
該睿沉靜地凝望著我的祖母,他沒有立即出聲為自己辯解,說真的,我希望該睿狠狠地反駁祖母的指控,而不是這樣一言不發,似乎默認了祖母對他的栽贓嫁禍。我聽過他的演講,呃,他在那次演講比賽中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該睿是個說服能力十分強大的人,隻要他肯開口為自己辯護,他可以把他自己說得像耶穌一樣聖潔偉大。
“還有什麽報複能比操縱嵐新一步一步走向絕路更能令你得到滿足感呢?”
該睿還是沉默以對。是的,我知道他是那種不喜歡多費唇舌的人,但此刻我希望他說兩個字:不是。要不是因為祖母鐵青著臉的盛怒模樣把我嚇得不輕,我想我早就跑到該睿跟前用力搖晃他的雙臂,“快點跟我奶奶說,不是,不是,不是的!”
第45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3)
“好吧,眼下我也不想與你多講什麽廢話。”祖母深吸一口氣,似乎正在極力克製自己的衝天怒氣,她瞥了該睿一眼,那一眼充滿了鄙視、充滿了厭惡、充滿了激憤,如果用成語來表述,那麽應該是深惡痛絕,殺之後快。
其實該睿哪裏有那麽討厭,我心中為該睿抱不平,好吧,我承認該睿此刻的形象不佳,OKOK不是不佳,是慘不忍睹!除了燒傷的地方,他略微完好的皮膚上都布滿了屍斑,整個人又散發惡臭,祖母已經不止一次把手抬起來想捂住鼻子,但是考慮到這個動作有損她的威嚴,她隻好放棄不做。但是,你問問自己,若你死掉個好幾天,還給人裝棺埋了,你還能保證你自己是個口氣清新沒有眼屎的大帥哥大美女?反正我認為該睿此刻的樣子就是正常水平左右,沒有什麽可挑剔的。但顯然祖母和我的想法迥然不同。
“我隻問你一個問題,該睿,你不知道嵐新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會為她惹來多大的麻煩?”祖母用那種輕蔑之極的口吻問,似乎和該睿講話會汙辱她的發音器官。
我急忙給該睿使眼色,千萬不要回答這個問題,擺明是個陷阱呀,祖母大學的時候學的是法律,但她從來沒有當過律師,一畢業就開始接管家族產業。
“知道。”該睿開口,緩緩吐了兩個字,然後他的臉輕輕一偏,對著我挑起嘴角。
那是冷笑,不以為然的冷笑,就像一個職業賭徒贏光了某個傻蛋的錢之後會露出的那種笑容,他一邊掏空了她的口袋,一邊還要輕賤她,我是個頗為喜歡賭博的人,有時間就去賭場,沒時間就上網賭,小賭怡情嘛,OK,我再也沒有心情插科打諢了,眼下,我隻想揪住該睿的領口,質問他,他為什麽要那樣笑,他又是對誰在笑?!
“好!”祖母大喝一聲,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掉了我貼在門口驅鬼的天師圖。
鬼差一擁而出,像即將沉沒的海輪上的老鼠,成群結隊。
“奶奶,你出賣我!”我大喊。
就在這時,該睿竟然走到了奶奶的跟前,“我一直等著你們來帶我回去。”該睿說。
他竟然這樣說!我一陣頭昏眼花,差點兒站立不穩。
鬼差裏三層外三層地把我圍住。
“不管你正在做什麽,此刻停手,也許我還能既往不咎。”奶奶說,她一邊說一邊看了看站在門邊的一個氣度不凡的靈體,那家夥衝奶奶點點頭,奶奶繼續苦口婆心,“讓該睿走,給他一條生路,也給你自己一條生路。誰願意被人當僵屍一樣養著?”
不,不是的,該睿就願意被我這樣養著,他很願意很願意,因為我們是相愛的。
“是的,我不願意。”該睿道,他像與奶奶唱雙簧似的,配合無間,突出同一個主題:該睿耍了厲嵐新。“哈!我才不信呢!”我用力地笑,我相信該睿是在演戲,至於他為什麽這麽演我還沒搞清楚,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為了維護我,該睿心中所轉的每一個念頭都是關於我的,對於這一點,我極端自信。
我花了這麽大力氣才能把該睿搞到我身邊,我會因為這麽一點疑慮就對他心生猜忌?進而拒他千裏?別開玩笑了,我厲嵐新是那種小雞肚腸沒見過大世麵的居家女人麽?
我正努力給自己打氣,該睿已經走到那名氣度不凡的陰差跟前,那鬼客氣地衝該睿點點頭,對他十分禮遇的樣子,該睿掃了我一眼,對那位陰差說:“我們可以走了嗎?”
幹!該睿不像是玩假的呀!一時間我不知道做何感想,隻知道我不能放該睿離開。就像桉樹林中那一次,他昏死在我懷裏,而我什麽也做不了,除了哭!不,那樣丟臉的懦弱行為可一不可二。但眼下我被鬼差團團圍住,他們還個個對我虎視眈眈,我兩手空空,半件法器也沒有。
四之三 厲媚寧
我欠該睿一句謝謝。
說我一點都不感激該睿,那是假的。
嵐新一打開門,我立即對該睿發動了一番激烈的言辭攻擊。知道嵐新大膽養屍之後,我勃然大怒,嵐新這個死丫頭我自然不會輕輕放過她,但眼下我亟需發泄我滿腹就要爆炸的怒氣,我並非不知道我說該睿的那些話有詆毀的嫌疑,什麽他故意驅使嵐新養屍,什麽他心懷叵測,什麽他要報複嵐新,如此種種都是我的猜測,我無從求證,換在平日,我斷然不會讓這些話輕易出口,但此刻隻要能夠阻止嵐新繼續犯傻,繼續糟蹋自己的人生,我會毫不猶豫把該睿說成天下第一號大魔頭。
第46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4)
我知道我的話起不到立即震懾嵐新的作用,但我知道越是濃情蜜意的小男女越容易互相懷疑,因為太在乎對方,神經過分緊張。我隻期望嵐新能對該睿起一點疑慮,然後不再拚死保護他,眼下我所能做的隻是控製局勢,而非製止事態的發展。
但,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該睿竟然站到我這邊,幫了我一把。
當我用疾風驟雨般的誅心之語詆毀該睿的時候,該睿僅是默默地凝視我,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揣摩我的用意。
我曾形容過該睿的眼神的可懼可畏,像兩束可透穿人的身體的強光,給人造成無形的疼痛和巨大的心理負擔。
我也知道該睿猜透了我的用意,當一個人表現得格外卑鄙的時候,要麽因為極度憤怒,要麽因為極度害怕,我則兩者皆具,我憤怒,我更害怕。我不希望我最心愛的小孫女兒受到任何傷害。
“我隻問你一個問題,該睿,你不知道嵐新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會為她惹來多大的麻煩?”我是在給該睿設圈套,一個徒勞的圈套,該睿比我不知聰明多少,他又豈會上了我的當?
“知道。”該睿說。他乖乖跳進我的圈套。
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麽做,又或者說,我明白卻不想承認。養屍法被嚴禁是因為這是一種傷天害理的法術,把某人的魂魄拘禁在已經死去的身體裏,不給其超生,被拘役的鬼魂終有一天會變成惡靈。該睿心甘情願讓嵐新養他的屍,若他不是心疼嵐新,極力想成全她的心願,他又怎麽會犯這種傻?白無常對該睿的異常禮遇也被我盡收眼底,還有地府這次勞師動眾派出這麽多鬼差尋回該睿,除了懲戒嵐新違規,未必沒有別的原因。我幾乎可以肯定該睿是很有來曆的靈體,他剛死就被破例安排立即進入輪回,可以預見他的下一世必然十分隆重,若他真的像我所說那麽自私自利無情無義,他大可以撇下這一世與嵐新的糾葛,瀟瀟灑灑去投他的胎。
我想我真的欠該睿一句謝謝,謝謝他如此配合地與我合演這場戲,絕了嵐新的癡念,令她不至於犯下彌天大錯,賠上自己的終身。
四之四 該睿
愛她就說不愛她。
我看到嵐新被鬼差團團圍住,她身形剛動,數百名鬼差整齊劃一地張開血盆大口,似乎有誌一同地要把嵐新連皮帶骨頭吞噬幹淨,鬼差們張開大口的時候,空氣中回蕩著一種像是一千隻老鼠和一千隻蝙蝠一起嘶鳴的聲音,那種情形之可怕,簡直沒有語言可以形容。
我急忙說:“嵐新,你不要傻了,為何你就是看不明白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是的,眼下我們會相愛,因為互相忍讓所以做什麽事情都很合拍,但我們很快還是會分開,你會以我為恥,所以你連想都不要再想起我,而我呢,我會認為自己曾經愛上你是荒謬的事情,一笑置之。等到那時,我們再度相遇,甚至連多望對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你真的希望事情如此發展嗎?你不覺得保持著這種將愛未愛的狀態其實更加美好嗎?我會一直渴望你,而你也會一直懷念我。”
“我……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嵐新的雙唇顫抖著。
我暗暗下了決心,又說:“我承認眼下你的美貌對我而言勝過世上的一切,但我終有一天不再眷戀你香甜柔軟的雙唇,當我對你柔滑如絲的肌膚感到厭倦的時候,當我終於受不了你熱烈的性格開始懷念獨處時的寧靜悠然的時候,我會搶先離開你,你會唾棄我,我們會彼此憎惡,以恨收場。”
嵐新嘴唇上的顫抖蔓延到她的整個臉上,她的眼睫劇烈地抖動,似乎強忍著不想哭出來。
“你承認眼下我的美貌對你而言勝過世上的一切?”她用古怪的語調重複我說過的字句,“你會搶先離開我?”她淒楚的表情在一瞬間全部消失,她柳眉倒豎雙目圓瞪,“我恨你,該睿·戈爾德曼!”她終於勃然大怒。
而我鬆下了那口氣。白無常和厲老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的神色都變得釋然。
當厲老夫人夾槍帶棒地指著我的鼻子說了我一通之後,我並不憤怒,隻是覺得奇怪,厲老夫人並非什麽偏聽偏信的無知老婆子,而是自尊自重的貴婦人,她竟然毫無憑據地把我講成一個惡棍,一個流氓,一個會不擇手段報複女人的無恥之徒。
第47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5)
之前我隻是可以感覺到嵐新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不然她不會和我說:“該睿,不管這一次我們會走到哪裏,答應我,你不要離開我,我們就這麽一直走下去。”
我知道嵐新會為她錯誤的舉措付出沉重的代價,至於沉重到什麽程度我並沒有概念,直到厲老夫人不由分說把我狂罵一通,似乎我是她最大的敵人,我很快搞清楚厲老夫人為何突然表現得這麽卑鄙,毫不猶豫地在嵐新麵前抹黑我,因為我聽見她的心裏另外有一個聲音,那是一個可憐的老婦人的驚懼的聲音,她說,求求你,該睿,不要再害嵐新了。我明白嵐新這次要付出的代價是她的生命,也許更多,所以厲老婦人如此緊張,如此無所不用其極地對付我。
如果說你認為你可以傷害你心愛的人,為著某種或者高尚或者迫不得已的原因,那麽我隻能說,你並不愛那個人。愛情之所以這麽美好,因為它令人毫不猶豫地犧牲自我。
所以我對嵐新說了那番可笑的話,什麽“我會搶先離開你”之類。
我並不是非常在意嵐新會因此恨我,但我還是很在意嵐新會因此抹煞掉我在她心目中曾經留下的一切美好的印象和情懷。我知道嵐新會的,她會抹煞掉我,因為她是如此烈性的女子,當她認定我是個唐璜之後,她隻會惱恨我竟然不是死在她手上,然後徹底把我拋到腦後。
如果嵐新真的這麽做了,那麽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這也就是我能給予她的最大的愛了。
四之五 厲嵐新
我已經不顧一切地爭取,為何他還是轉身離去?
當該睿說什麽“我會搶先離開你”、“眼下你的美貌對我而言勝過世上的一切”的時候,我有種被人連捅了二三十刀的感覺。
奶奶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什麽該睿其實一直都憎恨我,因為我對他的輕視?該睿一直冷眼等待此刻的發生,他就是要看到我一步一步走向絕境?他太聰明了,他在報複我卻毫無所覺,而我還傻傻地相信,他肯讓我養屍是因為他也愛我?
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自信,我的心好痛。
“該睿,你好狠!”
我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在屋內回蕩,該睿衝那個很有氣派的陰差點了點頭,那陰差打了個手勢,圍著我的鬼差開始迅速朝門那邊退去。該睿也開始朝外走,祖母明顯地鬆下一口氣來。
我說過的,對不對,我一直都是那種行動快過思想的人,連我自己都搞不清在那一個瞬間我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我趁所有鬼差都沒有防備的時候,猛地撲向我的“工具箱”。
“嵐新!”祖母厲聲叫起來。
“嵐新,不要!”該睿也失了控。
我蹲在工具箱前迅速地抓起各種捉鬼殺鬼的法器,靠我最近的幾個鬼差飛撲到我的身上,我感覺到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後背上一陣陣地劇痛,它們在啃噬我。我強忍著劇痛,抓起震魂鈴猛然搖晃,除了門口和該睿站在一起的陰差,所有的鬼差都捂耳狂叫。我乘勢起身,奮力舞起鍾馗鞭,同時把背後畫有五瑞圖前襟寫有驅鬼符的青色道袍拋擲出去,我為自己開出一條道,我竄到該睿跟前。
“該睿,我知道你在演戲,我知道!”我根本不給該睿回答我的機會,我繼續飛快地往下說,“你答應過不管我們最後走到哪裏,你不會再離開我!我知道你會辜負所有的人,但不會辜負我,你會欺騙所有的人,但不會欺騙我!我知道!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你放心我能擺平這些人,我們還可以在一起,你也要相信我,該睿!”我用最大音量說,我的手腕被一個鬼差狠狠咬了一口,我吃痛,手一鬆,鋼鞭掉了。
一直站在該睿旁邊的那位陰差似乎不屑於和我動手,他拉著該睿後退,我急了,什麽也不管不了,雙手齊上,抓緊該睿胸口的衣服,那位陰差冷哼一聲,該睿的身體突然倒向我,我被壓倒,我知道那鬼差又把該睿的魂魄奪去了,此刻壓住我的僅是該睿死去的軀體,我不由又想起桉樹林中那一幕,那一刻,我很想哭,數不清的鬼差一擁而入,啃噬我的每一寸皮膚,我痛極,大喊。
第48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6)
該睿的靈體猛然回身,他雖然沒有朝我移動,但他的上半身明顯地朝我傾來。他說他並不喜歡我,哈,騙鬼去吧!哈!我又開心起來,精神大振,我捏住裝在口袋裏的一把定魂針,揚手撒出去,我又傷了一大票鬼差,我爬起來,全身上下包括臉上都鮮血淋漓。
“停手,嵐新!”祖母嘶聲叫道,“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她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該睿在那位陰差的護送下朝外急退,我奮起直追,又有幾個鬼差趕上來阻止我,我捏起一張驅鬼符,隨手朝一個鬼差的臉上刺去,我的手穿透他半透明的臉,他發出慘烈之極的叫聲,痛得蜷縮在地上,那張驅鬼符化為一股青煙消失在我的手心中。
我終於追上該睿,那位看起來是個大頭目的陰差準備出手製止我,我知道他恐怕是今天到場的最厲害的角色,我飛快掏出梵文金剛經,直點他的咽喉,他大驚,一動不敢動。
“住手!”奶奶氣喘籲籲地趕上來。
我的手懸在空中,手裏的經書沒有真的插下去,“奶奶,求求你,我是真的喜歡該睿……”我還沒有說完,奶奶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光,我被打懵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當然知道……”
奶奶反手再給我一個耳光,“閉嘴!這裏還有你說話的餘地嗎?”奶奶打完我立即對那個被我製住的陰差堆起滿臉的笑容,“白陰帥,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厲嵐新你還不給我撤手?!”奶奶厲聲吩咐我。
以往,麵對盛怒的奶奶,倔強任性如我也不得不夾著尾巴向她妥協,但不是這一次,“放了該睿!”我把手裏的金剛經又朝那位白陰差的脖子推進一點,“放開他!”
“嵐新?”奶奶沒預料我會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她怔了怔,然後死命地捶打我的手臂,“奶奶,我真的會殺了它!”我不得以威脅祖母,“如果你再逼我!”
白陰差受不了金剛經的威力,臉上開始抽搐,其他的鬼差看我製住了它們的頭目,紛紛縮在一旁觀望,不敢再上前一步。
“奶奶,該睿是真的喜歡我,他剛剛隻是演戲而已,說什麽他不喜歡我,其實他……”我仍試圖尋求祖母的諒解。我承認我愛該睿愛到可以不惜一切,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傷了祖母的心。
“不是的。”一直沉默著的該睿突然出聲。
我呆了呆。
“我不是在演戲。”該睿耐著性子和我解釋,“白陰差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白無常看我正在發愣,他緩慢移動他的脖子,試圖避開我手中的經書。
“不是的!”我用力叫起來,我逼視著該睿,“它不能帶你走,我發誓我會宰了它!”
該睿看著我,像看某種笑話,“請便。我反正總是要走的。”他露出那種疏離的表情,似乎萬事萬物都不關他的事,包括我,我對他而言從來不是特別的一個。
他在演戲他在演戲他還在演戲!我用力對自己說,但我漸漸開始不信。我和他,認真算起來幾乎不算是朋友。他活著的時候,我們幾乎形同陌路,我真的了解他嗎?或者,我隻是自以為自己了解他。
他為什麽不是在報複我?在戲耍我?在引誘我一步一步走向絕路?他為什麽不可以這樣待我?我對他而言真的那麽重要那麽特別?難道他對我的愛不是我自己的幻想?我憑什麽這麽肯定他是愛我的?我憑什麽?
“我會殺了它,你記好,該睿,是你讓我下地獄的!”我忍著淚,我決定用這本法力強大的經書令眼前這位白陰差魂飛魄散,我知道我麵臨的處罰很可能是永生永世都經受地獄烈火的炙烤,“該睿,你記好,是你讓我下地獄的!”我捏緊那本金剛經,指節泛白。
“若你不怕你厲家滿門下一刻全部變成死人,並且死後都不得安生,你就動手吧!”白陰差叫起來。
“住手,嵐新!”奶奶也叫起來,她哭了。
奶奶哭了,她最愛我,但我隻是厲家子孫中的一個,當我不管厲家滿門的安危的時候,我知道奶奶的心碎了。
第49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7)
我承認我太狠了,“該睿!”我最後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我要永遠背負滿身血債,我要拉著他與我一起分享。
“隨便你吧。”該睿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轉身自去了。
他是真的不在乎我,他竟然是真的不在乎?!我還需要再賭嗎?我如今殺掉白陰差還有任何意義嗎?經書跌在地上,我也軟軟地順著牆癱倒。
奶奶泣不成聲,用力捂住胸口。
白陰差冷森森地說:“厲夫人,我想我們商量好的條件必須再議!”
奶奶抬頭,滿臉驚懼。
該睿就這麽在我的視線中慢慢遠去,他的步態那麽從容,就像一個真正的看客一樣,別人在舞台上用盡心力地表演喜怒哀樂,對他而言不過都是一個淡淡的笑話。
他怎可如此對我?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該睿!”我再度爬起來,竄到他跟前,白陰差猝不及防,它定然十分意外,天底下竟然還真有人像蟑螂似的,如此頑強,“你說,你不愛我!”
我死死地盯住該睿的眼睛,靈體都是半透明的,該睿的眼睛不再是美麗的綠色,但那眼神一點兒沒變,那麽靜那麽沉那麽冷。
奶奶也追上來,她已經無力再端起大家長的架子來製止我,她隻是抓住我的手臂,“嵐新,奶奶求你,這次換奶奶求你,算了,讓他去吧。”
我置若罔聞,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該睿,我不信他會當著我的麵說他不喜歡我。他喜歡我!之前他是在演戲,是的,就是這樣的!
在我逼視該睿的過程中,該睿的眼神始終沒有變化,“何必呢。”他冷笑,然後他說,“我不愛你,厲嵐新。”
四之六 該睿
我這一世隻有一抹亮色,就是嵐新。
爭取是一個很簡單的詞,大家都會說,大家都會用。但不是每個人可以把這個詞淋漓盡致地付諸實際。但嵐新從來不是“每一個人”,她總是這麽特別,她令我真正明白了什麽是爭取。
當嵐新鮮血淋漓地突破鬼差的包圍奔向我的時候,我這種十分淡性的人也不由得熱血沸騰,我突然很想和嵐新並肩而戰,為了捍衛我們的感情和整個世界為敵。如果說我的一生是靜思的一生,嵐新的一生就是爭取的一生,她總是不斷地嚐試,不斷地努力,不斷地爭取,不斷地製造喜怒哀樂,製造恩怨情仇,令她的人生紛亂又豐實,我不能認同她的人生觀,但我不能否認某些時候嵐新這種癡頑的態度充滿了蠱惑的力量,令人不由相信人力定能勝天這種愚蠢透頂的想法。
我也差一點就被嵐新蠱惑,差一點就相信如果我們並肩而戰我們會得到我們想要的幸福。就差那麽一點,我不知道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知道嵐新已經下定決心和整個世界為敵,如果我在從旁鼓勵她,我可以肯定她會做出最可怕的事,然後令她自己萬劫不複。
嵐新並不是無情的人,所以她不是真正自私的人,要她令自己的祖母心碎,要她犧牲自己所有家人的性命,她雖然為了留住我毫不猶豫就做出選擇,但並不代表她沒有痛不可言。
說真的,看到嵐新這樣不惜一切地為我爭取,我不禁自問,我真的有這麽好,值得她如此付出和犧牲?
嵐新是那種行動快過思想的女孩,我想在她下定決心死都要留下我的時候她並沒有細想過我是不是值得。
如此莽撞又如此可愛的態度。
我這一世隻有一抹亮色,就是嵐新,我卻連僅有的這抹亮色都把握不了,因為我想得太多,卻什麽也不肯去做。
嵐新口口聲聲說她相信我,即使我表現得如此冷酷如此絕情。嵐新是個異常執著的女孩子,當她選擇相信某些事某些人,她就會一門心思地相信下去,再無旁騖,什麽力量也不能真的改變她的信念。
她是個獨特的女孩子,我從來沒有愛錯她,所以眼下我必須表現出更絕情更冷酷的樣子,當嵐新逼視我,說,你說,你不愛我。
我不愛你,厲嵐新。我說。
我這麽說,因為愛她。我說得那麽逼真,因為我很愛她。
第50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8)
四之七 厲嵐新
我真的快要相信他不愛我……
他竟然可以直視我的眼睛說,我不愛你,厲嵐新。
他怎麽可以?他怎麽忍心?
我為了他情願放棄一切,隻做一個養孤魂的人。如同那個又癡又傻的人魚公主放棄永生的特權,變成海上的一攤泡沫,而最可笑的是,即使她犧牲這麽大,也沒能真正得到她心愛的王子殿下。
我為了他不惜滅掉白無常,不惜把厲家變成人間修羅場,不惜搭上我所有親人的性命。
我做了這麽多,他還是說,我不愛你,厲嵐新,用那種倦倦的調子,嫌我煩似的。
四之八 厲媚寧
我對該睿說了謝謝。
我想,即使白無常回去不減我的壽,我的壽算也會因為嵐新忤逆的舉動減少好多年。
當白無常威脅嵐新說:“若你不怕你厲家滿門下一刻全部變成死人,並且死後都不得安生,你就動手吧!”嵐新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令我傷心欲絕。
嵐新呀嵐新,枉奶奶一再為你辯護說,你並不是真正自私的人,其實你很願意為別人做犧牲,但如今你的行為不是自私又是什麽?
當嵐新不死心地攔住該睿,不給他走,逼迫他說,你說,你說你不愛我!我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我知道如果該睿說,不是的,或者他幹脆不說話保持沉默,嵐新又會繼續發瘋,她那副死倔的脾氣到了黃河也不會死心的,她因為該睿已經完全入了迷著了魔變得不可理喻。
我看向該睿,我用眼神懇求他。
當該睿說出“我不愛你,厲嵐新”的時候,我在心裏叫了一聲阿彌陀佛。
“你騙我的!”嵐新從嗓子眼裏擠出這幾個字,她看起來那麽可憐,我又忍不住心疼她。
該睿轉開視線,看都不看她,該睿的視線無意中落在了我的身上。
“謝謝你。”我無聲地做出這個口型,然後老淚縱橫。我很清楚該睿在撒謊,他是為了嵐新好所以撒這個彌天大謊,算起來,我老太婆欠他一個很大的人情,厲家滿門都欠他這個情,他用一句謊話平息了這場混亂,消弭了一場即將臨頭的大禍。
該睿的目光又在我的臉上停留了一秒鍾,“我們走。”他低低地對白無常說。
“不要走,該睿!”嵐新竟然不顧尊嚴地挨近該睿,她踮起腳尖。
四之九 厲嵐新
我奪了該睿的一縷命魂。
我用了我的整個少女時代等待一個穿越生死的吻,甚至到了我成年之後我還是滿懷信心地等待著,等待著我的奇跡般的幸福。
還有什麽是我沒能做到的?我掘墳我養屍我背叛我的親人我欺騙我的未婚夫我令一手養大我的奶奶傷心,我幹盡了罪大惡極的事情,為何我還是不能留住我的幸福?
在我耗盡我的力量還不能達到我的目的時候,我不得不借助奇跡。我想親吻該睿一下,我想試試看,我的吻能不能令該睿複活,能不能留住我的幸福。
他那張半透明的晶瑩的臉孔在我的視線中慢慢放大,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慢慢急促起來,我差一點就碰到他的嘴唇,但他在那一刻偏開了他的臉。
白無常輕蔑地在我臉上掃視了一眼。該睿沉默地隨他轉身。我知道我做了一件令自己顯得低賤的事情,而最可笑的是,我竟還沒能做成,因為該睿在最後一秒避開我,我隻是徒留一個低賤的罪名而已。
“該睿·戈爾德曼!”我厲聲喊起來,我根本不給他機會轉身,我將右手插進他的後腦。
四之十 該睿
我實在太習慣於放棄,這次也不能免俗,我離開了嵐新……
我感到腦中一陣劇痛。我聽見細微的碎裂的聲音。我轉身,一道透明的光線被嵐新緊緊握入手心。光亮在她的手掌合攏之後遽然消失,像午後拉緊了百葉窗,室內的陽光一下被抽空,一片的陰暗。
“怎麽了?”白無常也飛快轉身查看。
嵐新目不轉睛地瞪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正在等著我告發她。
我忍著頭疼,不在意地說:“沒事。”
白無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對嵐新說:“你好自為之吧,這事還沒完。”
第51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9)
嵐新依然死死盯著我,她似乎完全沒有聽到白無常剛剛說了什麽。
我再度轉身準備離開,就在我快要把我的視線從嵐新身上完全調開的時候,嵐新突然把手心裏那點晶亮的東西拋進了口中,她用力吞咽了一下。
“該睿·戈爾德曼,我不相信你。”她說。
這是我聽到嵐新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並不能確定她的這句話的確切意思,她是指她不相信我剛剛說的,我不愛她,還是指她不相信我一直深愛她?
也許我不是不知道她話中的含義,隻是我不想懂而已,嵐新說得很明確,她不信我,不信自然就不愛了,若非嵐新不信我深愛著她,她又怎麽會放任我離開?
我隨著白無常一步一步走向陰間走向輪轉台走向我的下一世,我的心裏很痛。痛到茫然。我沒有機會搞清楚嵐新究竟從我身上拿走了什麽東西。
總之,她把它吞了下去。
四之十一 厲媚寧
“我會幸福的。”嵐新的聲音又變得很輕很輕。
我一確定白無常他們已經徹底離去,我立即卡住嵐新的脖子,強迫她,“吐出來!”
嵐新倔強地看著我,她又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像個正在賭氣的小孩,故意做一些違禁的事情。
“你究竟想怎麽樣,嵐新!你告訴我!你強留下他的靈慧魄,你告訴我你能用它做什麽,你說!”
嵐新的臉上慢慢露出茫然之色,她怔了好一會兒,突然雙手掩麵放聲哭出來。
嵐新留下該睿的一縷命魂,隻是做最後一次徒勞的爭取而已。她就像個輸不起的小孩,輸急了眼紅要去搶人家的獎杯,即使她明知那根本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算搶到手,也不是自己的。
我沒有留下來安慰嵐新,因為我精疲力竭,因為還有一個爛攤子等著我收拾,該睿的屍體還躺在嵐新的房間,今夜的爭鬥早就驚動了在家裏留宿的蕭恩的幾個至親。
該睿的屍體被發現陳列在嵐新的閨房,帶來三個後果,一個直接的,兩個間接的,性質同樣嚴重。其一、老戈爾德曼對此不能善罷甘休,別人也就罷了,但該睿是他最心愛的幺孫,又英年早逝,老戈爾德曼滿腔傷心,他如何能允許別人把該睿的屍體掘出來,為了什麽理由都不可以!
我不得不親自登門拜訪老戈爾德曼,厚著臉皮哀懇老戈爾德曼網開一麵。我隻能說:“你舍不得該睿,同理,我也舍不得嵐新。”
真沒料到我臨老了,還要做這種丟人丟到家的事情,在一個男人麵前裝可憐。
看我老淚縱橫,老戈爾德曼隻得作罷,然後不知所雲地說了一句:“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誰還敢有下次呢?
其二、就連嵐新的親姑姑親叔伯都開始懷疑,嵐新是不是真的瘋掉了!莫論當晚留宿的蕭恩近親。
其三、蕭恩的家人開始對這樁婚禮產生疑慮,蕭恩一個大好青年,為何要娶一個瘋女人回家?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我也不能指責他們自私,蕭恩的奶奶撞見該睿的屍體被搬出去,差點兒昏倒;蕭恩的母親最近對嵐新頗有意見,因為嵐新對蕭恩的頤指氣使,再加上這種磨破嘴皮也解釋不清的盜屍事件,蕭恩母親斷然決定阻止蕭恩迎娶嵐新。
蕭恩是很注重家人意見的好男兒,與嵐新不同,她全當她的家人不存在,唉,那晚白無常威脅她要用我們厲家滿門給她抵罪,她竟然眼都不眨一下,什麽樣的孩子能如此心狠?我到底還是把她寵壞了,都是我的錯。
我相信如果蕭恩來和我說想取消婚禮,我一點也不會怪他,因為從頭到尾都是嵐新的錯。不過,我實在忍不住要惋惜,惋惜嵐新錯失了一個這麽好的丈夫,惋惜自己錯失了一個這麽好的孫婿。
但,蕭恩顯然比我以為的更愛嵐新。
那晚白無常領著大批鬼差護送該睿離去,蕭恩第一個出來維持場麵,把想出來一探究竟的各位全部又請回房間去,嵐新仍蹲在那個角落裏嗚嗚地哭,我留意到蕭恩看嵐新的眼神,雖然充滿了惱怒和責備,但依然十分眷念,當時我就想蕭恩可能不會就此離開嵐新。果然蕭恩走到嵐新跟前,說:“還沒有天亮,回房再睡一會兒吧?過幾天婚禮,才是真正累人的。”第52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10)
我聽完很震驚,嵐新就更震驚了,“你……”她抬起頭,一時間沒了主張,不知道到底說什麽。
“你忘了昨晚我們講好的,我幫你,你必然嫁給我。”
蕭恩顯得比嵐新更急的樣子,似乎他反倒怕嵐新不嫁給她,我覺得好笑,熱戀中的人果然都比較不可理喻。還有蕭恩提到的什麽“昨晚我們講好的”,我猜想蕭恩參與了這件事。蕭恩因此更加難得,嵐新在這個事件中的表現可謂窮形盡相,連我這個奶奶都不認為她還有半點可愛可言,但蕭恩對她仍是一如既往,“除非你又要反悔!”蕭恩急切地道。
“我……你、你還願意娶我?”該睿那麽絕情地離去給嵐新的打擊很大,眼下她像個溺水的人,蕭恩呢,就是那截浮木。
“我當然肯!我當然肯!”蕭恩一邊說一邊抱起嵐新。
我當時就想,嵐新到底是哪輩子修來的?得到蕭恩這樣的男人的垂憐,自始至終對她嗬護備至不離不棄,似乎老天爺可憐她從小沒有雙親,特意給她一個蕭恩作為補償。
我以為嵐新這次會珍惜,隻要她還有一點點理智。
但婚禮上發生的事情證明,嵐新連那麽一點理智都沒有了。
該睿主動和白無常離開之後,嵐新顯然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敗和最大的刺激,她突然變得很乖,一點個人主張都沒有了,像團麵泥,任人捏扁搓圓,整個兒不像她了,我不由在心裏想,這嵐新明明硬留了該睿的一縷命魂,還任性地吞進肚子裏,但怎麽反倒是嵐新變得像被人勾去了魂魄一般?
當證婚人問,厲嵐新,你是否願意嫁給蕭恩·布萊克,不論富貴貧窮疾病……嵐新突然深吸一口氣,雙目大張,茫然四顧,像個夢遊的人突然醒過來一樣。
婚禮是中西合璧式的,我也沒有強迫嵐新婚後不許冠夫姓,我們厲家的所有的女婿和孫婿都必須入贅,孩子必須隨我們厲家的姓,但我對嵐新和蕭恩的要求卻是,隻要他們的遺傳鬼語天賦的孩子姓厲,其他的都隨便他們自己,我對蕭恩格外優待,因為我實在喜歡這個年輕人,我實在搞不懂為何嵐新就是不能對他鍾情。
“我不……我不要!”嵐新把手上的花球砸在地上,提起裙擺就要朝外跑。
我差一點就張手捂住麵孔,我真的覺得無地自容,蕭恩家那邊的親戚群情激奮,炸開了鍋一般,他們本來就不讚成蕭恩迎娶嵐新。我也算是見慣大場麵的,但一時間我也不曉得如何處理這個局麵。
倒是蕭恩,一把拉住嵐新,“我知道你還忘不了他,不要緊,我給你時間,我不會強迫你,隻是不要丟下我不管,我——我求你!”
那一刻我都被蕭恩感動了,我這個當祖母的都開始嫉妒嵐新竟然得到了一份如此完整的愛,而且還來自一個如此無可挑剔的好男人。
“對不起!”嵐新是選定了立場就不會變的女人,這種決斷力常令她顯得十分無情。
後來蕭恩徹底消失在嵐新的生命中,我對此始終覺得惋惜,這樣的男人就算當不了夫妻,做朋友也是百益無害,可是嵐新就是不肯再去巴結蕭恩,蕭恩的事業後來發展得極快,沒多久就變成億萬富翁,可是嵐新提起他,仍隻有那樣一句話:“確實是我對不起他。”
婚禮的事情過去之後,我決心要嚴懲嵐新,我絕對不能準許我的孫女兒用那種輕慢的態度對待她的家人。我要嵐新一輩子記得這個教訓:永遠不能背叛出賣你的家人!
就在我準備付諸實施的時候,陰府的人捉走了嵐新,助了我一把力,當嵐新被放回來之後,我立即明白我再也不用費神去懲戒嵐新了。
經過白無常帶隊上門拿人的那晚的惡鬥之後,嵐新身上留下不少皮外傷,雖然流了不少血,但傷勢並不算嚴重,嵐新被從陰府放回來之後,她卻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立即檢查她全身,她的身上神秘了多了很多道已經痊愈的巨大傷痕。嵐新緩了口氣,跟我說:“奶奶,我和那個白無常談過了,我讓他取消掉你們之間的約定。減壽,奶奶你瘋了?”她一邊說一邊喘。
第53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11)
我反手給她一個嘴巴,“什麽時候輪到你給奶奶做主了?”我一邊說一邊潸然淚下。
嵐新並不是不愛她的家人,但她是個目的性太強的人,她會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做一切事情,應該的不應該的,這是她的天性,改不了的。我也討厭她的這種天性,但我不能因此不愛她。
“奶奶已經活到頭了,活夠了!你傻不傻?”我不減壽,嵐新必然受更多的罪。我明白,白無常看起來很好說話,但嵐新那晚在他的手下跟前製住他,還差點兒叫他魂飛魄散,他絕對不肯善罷甘休的。
嵐新後來足足休養了半年,才大致恢複健康。我一直想搞清楚嵐新在地府到底經曆了什麽。嵐新不肯說,隻打岔,說什麽,做生意失敗了總要承擔損失,有什麽好講的?
有時候嵐新被我纏不過了,也裝模作樣地敷衍我,說:“他們講我是百年,哦,不,千年難得一見的烈性女子,所以他們十分欽佩,決定對我網開一麵,小懲大戒。”
“小懲大戒?你自己數數你在床上躺了幾個月不能下床!小懲大戒!”
我相信嵐新在地獄那一整夜經曆的事情極端可怕,一般人哪怕看看都會精神崩潰,莫論親身經曆,但嵐新最後還是挺過來,恢複健康,我最心愛的孫女兒就是如此的頑強和堅毅。
她臥床的時候,我們娘兒倆閑聊,她問我:“奶奶,是不是有句詩叫作‘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說:“是。”
“多麽美!”嵐新慨歎,然後望向窗外,說,“奶奶,我想去看看該睿那個混蛋的墳。”
我鼻子一酸,故作鎮定,說:“好呀,你是需要多出去走走。”
果然,她依然忘不掉他,在他為她帶來那麽多苦難之後,她還是元氣充沛地繼續愛他,我一時間百感雜陳,說不清內心是悲是喜。
我又想到該睿小時候寫的那首詩“誑語絕卿念,汝非意中人”,我回憶該睿那天晚上的反應,他一再地說出或者表現出他對嵐新的不在意,他用那麽逼真的表情說,他不愛她,但我卻因此拋開了對他的一切成見,真心實意地相信他愛嵐新,一點也不比嵐新愛他少。
也許因為該睿實在太聰明了,所以我打心眼裏不肯相信他是正直高貴的人。我的邏輯就是,一個太聰明必然太會為自己打算,他還如何正直如何高貴?但該睿那晚的言行處處透著正直處處透著高貴,他處處都為嵐新著想,甚至為我這個老婆子著想,為我們厲家著想,真正是愛屋及烏呀。
我也說不清為何之前我那麽篤定該睿不愛嵐新,至少不是什麽純粹的愛,我把他想得很壞,什麽報複嵐新呀,迷戀嵐新的美色呀,我不明白我的那些奇怪的念頭都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也許,也許,也許——因為我從來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愛情。我和老戈爾德曼之間的一切沒有發生就全部結束了,我隻隱隱約約聽說我結婚那一天滴酒不沾的他醉倒在大馬路上,然後我們各自過自己的生活,生兒育女,麻木地讓生活繼續下去,如今我麵對他時心境十分坦然,因為我已經差不多全然忘記我曾經愛過他。
嵐新叉腰站在該睿的墓碑前,她已經中氣十足罵了二十多分鍾,但還是一點結束的意思都沒有。
“……等我找到你,我一定毀了你生活,我會想辦法讓你不能人道,我會刺瞎你的眼睛,讓你再也不能用那雙眼睛勾女人的魂……”
嵐新越罵越開心,並不像是真的生氣的樣子。
我聽著好笑,嵐新憑什麽就那麽肯定該睿轉世後一定是男身,一定仍擁有那樣清銳的綠色眼睛?嵐新的態度仍像一個任性到家的小孩,堅決地相信月亮是可以摘下來當玩具的。嵐新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但是她積極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一點沒有受到損傷,我為此大覺欣慰。
“我一定要強迫你娶我,然後讓你身邊所有的人都笑話你娶了一個老太婆!你也不用怪我對你太心狠,因為你真的從你的上一輩子就開始欠我!”
那晚該睿一再表示他不喜歡嵐新,我感覺到嵐新似乎相信了,她傷心失落,但並沒有準備放棄,很顯然她一從打擊中恢複,就立即決定再接再厲,我認為嵐新心裏是這麽想的,好吧,這輩子沒能讓你愛上我,是我本領不夠,而且我確實有態度問題,不過既然你都轉世投胎了,那麽我們就開新局再來過!
第54節:第四部 借我一縷魂(12)
嵐新死纏爛打的本領真的是天下無敵。
我相信任何有責任感的家長都不會告訴自己的孩子,不懂得放棄是一項良好的品質。人必須學會放棄,悲觀一點說,人生就是由一場又一場的放棄書寫的,適時地放棄是避免受傷害的唯一方法。而且人的天性都是好逸惡勞的,當你明白並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獲得回報,即使你花費所有的力氣不惜一切地爭取,大多數人都會選擇不去爭取,或者早早地放棄,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人生也許因此平淡,因此不夠快樂,但至少達到一種無得無失的平衡。
嵐新不同,她格外自信,這應該是我過分寵溺她的副產品,自小不管她想要什麽,最終都會要到手,這給了嵐新一種十分飽滿的自信力,她堅定地相信自己可以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她可以一直勇氣十足的爭取,絕對不放棄。
我並不讚同她這種偏執的態度,但我很喜歡,因為給人一種很有希望的感覺。
“嵐新!”我忍不住打斷她的墓前演講,“你知不知道該睿曾經寫過一首詩。”
“奶奶,不是吧,你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念叨該睿的中文水平比我好?”嵐新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我被她逗樂,笑著說:“我認為他是為你寫的,其中有兩句是,誑語絕卿念,汝非意中人。”
“嗯,然後呢?”嵐新的神色變得頗為凝重,我知道令她安靜下來的不是那兩句詩,因為她很可能還沒搞懂那到底是啥意思,令她突然靜默的是我說“那是他為你寫的”。
“誑語絕卿念,就是我故意說謊要你斷了念頭,汝非意中人,你不是我心愛的人。”我一句一句拆開來解釋。
嵐新眨了眨眼睛,先是困惑後又是不太敢相信的樣子,“奶奶,你是說,他說他不愛我、不在乎我,都是說出來騙我玩玩的?”
我點點頭。
“幹!該睿!”嵐新拔腳踢在墓碑上,然後又蹲下來對著墓碑又摟又親又抱。
我被她情緒化的舉動再度逗笑。
“我會找到你的!混蛋!”嵐新把臉頰緊緊貼在墓碑上,“我會找到你的!”她突然又跳起來,張開雙臂,對著天空狂喊。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會幸福的。”嵐新的聲音又變得很輕很輕。
我笑容變得有點酸楚。我一直認為我的不幸福是因為我的祖母訂立的那條不近人情的家規,但此刻對著嵐新,我突然發現我的不幸福是因為我沒有用力爭取。即便很多年後,嵐新仍然要麵對一個令她失望的結局,但至少她可以拍著胸口對自己說,我真的盡了全力,我沒有留給自己遺憾的餘地!我可以嗎?我不可以!
我想到嵐新曾經對我設定的那些淑女準則不以為然,她嚷嚷著,拜托,奶奶,我可是要踩著三寸高跟鞋和西裝男搶出租車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好好的女孩子為何要跟人搶東西,而且還是在打扮得很漂亮的時候,我更不能理解那些男人為什麽不能讓著小姑娘們。
但看到嵐新張開雙臂對著天空大聲地叫喊,我不由在腦海中描繪嵐新和西裝男搶出租車的畫麵,我仍然認為那種姿態有悖淑女形象,但同時我又覺得那種樣子的嵐新非常的彪悍,非常的威風,也非常的美麗。
嵐新說,她會得到她的幸福。
她會的。我這麽想。這不僅是一個祖母的祝福,也是一個女人的祝福。
第55節:尾聲 我要的幸福(1)
尾聲 我要的幸福
嗨,大家好,我是厲嵐新,最近我挺忙,孜孜不倦地研究各種美容資訊,不但從各類時尚雜誌,也從各種古老的書籍中,我開始相信祖母的話:老祖宗都是最有智慧的。
雖然我早就結束了我的生意,但我還是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當然了,一如既往地鬥誌昂揚。
如果說我現在算是有個職業的話,我相信我的職業就是學生,就是那種被認為是無法適應社會的靠著不斷拿學位來度日的失敗群體“職業學生”。
失敗這兩個字與我厲嵐新無疑是絕緣的,我這麽求知若渴,為的是祖母的一句教誨,“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研究各種駐顏方法,最後得出一條真諦,隻有心境年輕的人才能顯得真正的年輕,而讀書無意是令心境保持純潔的最好的方法。於是我斷然結束我的事業,發誓此生都不再做生意人,不再與人勾心鬥角,不再成天算計如何把別人賬戶上的鈔票轉到我的賬戶上。雖然與奸商打交道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令我熱血沸騰激情昂揚充滿了成就感,但是舍得,有舍才有得,我必須抓大放小,因為我有更想得到的東西。
大約是做職業學生做得太久了,我越來越懶散,越來越喜歡發呆,常常就是素麵朝天紮著馬尾穿著棉質的休閑衣服在沙發裏窩上一天,看完一本或者幾本書,然後感慨地抬眼看著天花板看上一兩個小時。
祖母取笑我,說我越來越像該睿,我不明白祖母為什麽要這麽講,難道因為我越來越不喜歡在人前出風頭,越來越喜歡選個安靜的角落無所謂地觀察來往的過客和在不知不覺中溜走的歲月?
祖母一針見血地說,因為你模仿他,也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
人會因為太想念一個人而模仿他嗎?我不知道,我不認為我在模仿該睿,但我承認我一直那麽想念他。
如今祖母提起該睿,態度越來越寬容,雖然我至今保持單身令她一想起來就要發急,然後就會順便提到蕭恩,蕭恩時不時還會致電祖母,問候她的身體情況,祖母因此對蕭恩更加讚不絕口,她依然認為蕭恩是我最該嫁的人。
“他最小的孩子都上了小學!你呢?”
“哦,我把我下的蛋冷藏保存了,放心。”
祖母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我說的“蛋”到底指的什麽,不可避免的,她又口不擇言地把我訓了一頓,似乎我仍三歲大。
“放心啦,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我一邊說一邊佩服自己的思慮周詳,雖說厲家人有長壽因子,我的太祖奶奶生最小的孩子的時候是四十九歲,但我還是應該防備我的生理警鍾提前敲響對不對,“隻要時機到了,奶奶你還抱得上小嵐新啦!”也許是個小該睿呢!我偷笑起來。
“你為什麽如此自信?”奶奶問,問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沉痛。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但我知道奶奶在問什麽。我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奶奶才能不讓她傷心。
我不否認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深夜失眠,因為懊悔因為空虛因為無能為力而失聲痛哭,但是,這並不代表我第二天起床後就不能夠繼續笑臉做人。
奶奶說我在模仿該睿,其實她說的不算全對也不算全錯,我為他保持心境的年輕,我為他冷藏我的卵子,我為他始終不嫁,我確實讓該睿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生活,我總是那麽癡心妄想又真心誠意地等待命運給我第二次機會把他帶到我身邊。
“奶奶,你幾時見過你的孫女兒我不自信的樣子了?”我笑嘻嘻地拿起一包軟糖,走到太陽最熾烈的地方,眯著眼睛,快樂地大嚼起來。
如果我想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那麽我必須很快樂,始終很快樂。
我知道這樣等待該睿是無望的,但我不允許自己絕望,所以我從來不絕望,我的生活很充實很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
每當許久不見的朋友問我,最近如何,我總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
很巧地,我從左邊這個車門上了出租車,那個男孩子從右邊,同一時間,我們坐進車廂,然後不可避免地麵麵相覷起來。
“我先上來的!”我先發製人。難得回一趟紐約,果然一下子就碰上和女人搶出租車的無恥西裝男,嗯,好吧,他沒有穿西裝,但他絕對是男的!OK OK,男孩兒。
“你去哪裏呢?女士,也許我們同路。”小男孩很客氣地說,他的英文帶著一點點歐洲音,聽起來著實性感,OK OK,他看起來不足二十歲,我這樣形容他有調戲的嫌疑。
“不可能!”我幹脆利落地終結他的癡心妄想,想和我拚車?其實也不是不可能,我厲嵐新畢竟離開商場很多年,早就不再那麽斤斤計較,但是搶出租車這種遊戲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玩過了,所以,對不起了,小天使,“下去!”我又擺出當年的厲嵐新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羅刹麵孔。
小男生果然嚇了好大一跳,畢竟像我這麽凶神惡煞的女人相當之少見,而且我打扮得像個自由藝術家,理應十分好講話的樣子,最重要小男孩甜甜的麵孔告訴我他是那種蜜罐子裏泡大的小孩,從他的外婆奶奶到他的媽媽姑姑嬸嬸阿姨到他的女老師到他的女同學到他的姐姐妹妹,他就是那種被女人聯手寵大的小孩,小時候被人搶過來搶過去地又親又抱,大了就被無數女人放在夢裏想入非非,被女人這麽直白地拒絕和打擊,對他而言恐怕是破天荒頭一遭,他漲紅了臉,手忙腳亂,開車門開了半天,我還不死心,加了一句:“需要我下去幫你開車門嗎?”
第56節:尾聲 我要的幸福(2)
他狼狽地下了車,站在車窗邊,我吩咐司機開車,然後從車窗中探出頭,“我要去紐約大學,你呢?”
小男孩的眼神微微一凝,我立即明白他要去的地方果然也是紐約大學。惡作劇成功,我樂壞了,直衝他揮手。
小男孩傻乎乎地誤以為我是讓他再上車,拔腿追了幾步,直到他看清我臉上可惡的笑容,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會錯意,雪白的臉漲得更紅,訕訕地收住腿,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我笑到肚子疼,我不禁想到祖母早年的擔憂,她怕我真的丟下一切滿世界去找該睿,她也不怕別的,她就怕我在該睿幾歲大的時候找到他,然後幹一些不該幹的事情,最後被人以猥褻兒童罪抓進牢中,令我們厲家蒙羞。
奶奶的想象力之豐富令我聽完她期期艾艾的提醒之後,當場把一口熱茶噴在她臉上。
幸好,時光飛轉,奶奶不知所雲的擔憂終於可以完全放下,掐指算算,該睿已經過了十八歲。
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嚐試過去找該睿,我承認我是為該睿做了很多昏頭的事情,比如拿厲家全家的安危來冒險,雖然奶奶最後原諒了我,但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每次憶起,我都十分愧疚,當然了還有蕭恩的事,我承認當年我為了留住該睿確實無所不用其極,但後來我沒想過去找該睿,天啦,我該怎麽找,我並不知道他轉世後是在哪個國家那個省份,性別如何,相貌如何,人海茫茫,我能怎麽找?我又不是西藏的喇嘛,他們至少有那個盆,所以才敢去找那個轉世靈童,我可什麽工具都沒有。我和陰差的關係因為那場血腥打鬥而搞得很差,就算我大力賄賂,它們還是守口如瓶,所以我能做的隻是等待緣分再度把我們牽係到一切。
這是一個虛妄的等待,我知道。但是除了等,我別無他法。同時我無從怨恨,因為這是我種的因,我必須收這個果,該睿一直在我身邊,是我不懂得珍惜。最無助的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和該睿有過一次親昵接觸,隻要一次,我也許就能孕育一個他的孩子,然後我就真的可以讓過去的事過去,不必這麽苦心等待。
雖然我嘴硬,但這種等法,真的很苦。
如果真的可以有這樣一個孩子,那麽到了今天他大概也就是那個天使般的小夥子的年紀。
我一路胡思亂想著,下了車,一抬眼,那個男孩雪白又精致的臉撞進我的視線。我心想,還真是巧了。
“哎呀,我認得你!我記得你!”他像發現新大陸那樣大聲嚷嚷起來,“我記得你!我記得你!”
我斜了男孩一眼,怎麽樣呀,想報複,想打架呀?我開始戒備,同時十分懊悔自己沒有穿上高跟鞋,那可是一種十分好用的武器,踹踢踩都可以,鞋尖鞋跟都有無窮妙用,最妙的是脫下來拿在手上還可以釘錘敲打,當之無愧的萬能武器。
“我記得你!”男孩伸手要捉我的手臂。
“哈!”我斷喝一聲,我對自己的音量之渾厚嘹亮感到十分滿意,我果然還是寶刀未老呀,小男孩那張雪白的臉嚇得更白了,那層因為激動而起的淡淡紅暈像被人一下子用卸妝棉抹掉了一樣。我再斜他一眼,抬腳準備揚長而去。
“我……”他還不死心。
我用力瞪他,他開始臉紅,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幹,紅得我都忍不住跟著他麵紅心跳起來。要命了,我落荒而逃,然後開始檢討自己,難道因為我近年約會太少的關係?沒有約會不是因為沒人追我,開玩笑,我可是美豔無敵的厲嵐新,而且我這麽擅長於保養之道,看上去不足三十歲的模樣,心態就更加年輕可喜,追我的人依然多如過江之鯽,我又是不折不扣的現代女性,絕對沒有一丁點兒牌坊意識,守活寡這碼子事絕對和我無關,而且這些年我也遇到過不少令我興致盎然的約會對象,但問題是,這麽高昂的興致總會在一餐飯的時間內冷卻如冰,待我起身離開餐廳的時候我的內心隻有一個想法,索然無味。於是乎,我在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過起了清心寡欲的修女生活,而且一過過了很多年,雖然過了很多年,但是我自己仍然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夜夜笙歌物欲至上的厲嵐新竟然可以沉溺在純粹的精神戀愛中,將柏拉圖進行到底。
第57節:尾聲 我要的幸福(3)
“我記得你!”
我跑開很遠了,還能聽到那個小男孩在我身後喃喃低語,幸好他膽子太小不敢追上我,不然我可就……不能想,不能想!其實今天我來這裏是為了參觀一下這所學校鼎鼎大名的電影係,我已經讀過園藝景觀、服裝設計、英國文學、歐洲曆史、東亞文化、宗教學,有的讀完拿到學位,有的則是讀了一兩年就走開了。反正我過去的積蓄絕對夠我花到死,我又是天生的千金大小姐,就算我僅僅依附家庭我也可以一輩子豐衣足食活得無憂無慮,所以我可以這麽任性地讓自己的生活保持在這種極端不負責任的狀態,不事生產,不結婚不組織家庭,對整個社會而言,我可算是一隻蛀蟲。
其實,我絕對沒有我自己所以為的那麽積極。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從該睿離世的哀傷中解脫出來。其實,我這麽多年活得就像個幽靈,那晚,我搶走該睿的一縷命魂,但這麽多年來,真正失魂落魄的那個人卻是我。
我沒有立即去電影係,而是找了張長椅,坐下來,緩緩精神。
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我沒有回頭求證,我猜測還是那個小男孩,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膽戰心驚地走到長椅前。
“我可以坐下來嗎?”他很有禮貌地問。
“不可以。”我繼續延續我的粗暴無禮。這個小男孩有古怪,我提醒自己要和他保持距離。不是因為他不可愛,而是因為他太可愛,這麽多年我都心如止水,卻因為他一次臉紅而破功。
後來我回想我當時的心態,我發現我當時的心理可以用一個成語來形容:近情情怯,其實當時我的下意識中已經感受到一些事情,但我不敢承認。
“不,你一定要聽我說!”小男孩激動無比,臉蛋更是漲得通紅。
“拜托,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臉紅!”我急了。
他更急了,又急又愧,“對不起,女士。”
“女士你個頭!”我對那個稱謂十分介意,“有話快講!”有屁快放,我好不容易把後麵那句給忍住了。他急急開始敘述,雖然說得很快,但並不混亂。他先是自我介紹,說他叫布蘭特,在英國出生,在瑞士長大,父親是公爵,他智商217,閱讀速度一秒鍾300字,他是絕對嚴格意義上的天才,下個學年開始他會加入加州的腦科研究中心,成為該中心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研究員,今天他來紐約大學是為了探訪他讀博士時的同學,那位同學在研究選擇性失憶方麵又取得重大突破,而他自小就被選擇性失憶困擾,他記憶能力超群,讀書過目不忘,但是他從來記不住“人”,他的父母一度為此傷透腦筋,他直到今日為止每天早晨起床之後都必須翻看一本隨身攜帶的相冊,認清他的每一個家人和朋友。不過——這是一個極端重要的轉折,他從來記不住“人”,但他記住了和他搶過一趟出租車的我,這是他有生以來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一個念頭從我的心頭一閃而過,但我立即把它剔除。
“這不是很奇怪嗎?女士。”他殷切地看著我。
“女士你個頭!”我手快,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
他被我打傻了,一聲不吭,但是並沒有露出不快的樣子。
我感覺自己像是虐待了一隻無辜的小狗。
“我一定要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何別人都不能在我的腦中留下記憶,獨獨你不同。”
為何獨獨你不同?他問。
“好笑,我怎麽知道!”我嘴硬。我真的不知道嗎?不,不是的。但我不敢承認,我真的不敢承認。我一直都是膽大妄為的女人,這麽多年從來不曾變過,但我絕對不敢對自己說,呀,我可能找到該睿了。
我寧可承受永生永世都找不到他的痛楚,我也不能承受可能錯認他的失落。
“求求你,女士!”布蘭特漲紅了臉,同時眼圈泛紅。
“女士你個頭啦!”我尖聲叫起來,同時跳起來就想跑,“不許再跟著我!”我的聲音越來越尖利,說真的,很像氣急敗壞的巫婆。
我真的決定就這麽逃開算了。
第58節:尾聲 我要的幸福(4)
“求求你……”布蘭特不敢再追,他留在原地,可憐地捏著拳頭,他開始記事起就受到選擇性失憶的困擾,有關父母親友的記憶總像中了病毒的文件一樣頻繁的被強力刪除,他永遠記不得父親曾為他舉辦了一次百萬美金的豪華生日宴,他永遠記不住母親為了他的失憶夜夜以淚洗麵一度精神失常,他一直積極配合治療,甚至後來自己也選擇腦科,但他的病似乎全無治愈的希望,今天他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記住某個人的臉,某個人的言行,布蘭特就像一個以為自己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的走失的小孩突然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頂一樣,但我粗暴地拒絕幫助他,布蘭特悲從中來。
我逃開了足有二十米遠,說真的,我也不曉得我為何又轉身跑回去,似乎真的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當然了也要感激我那種行動快過思想的行事風格,“你最喜歡聽哪首歌?”我頓了頓,選擇了這個稱謂,“小屁孩!”
布蘭特揉揉眼睛,急匆匆地答:“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你。”
我感覺我像中了彈,“那麽古老的歌?”其實我已經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肯定眼前的這個叫布蘭特的少年究竟是誰。
“對呀,不知為何,一聽見就喜歡,有時一天要聽上十幾二十遍。”
聽到這裏,我放聲痛哭。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何一下子哭得那麽慘,也許內心深處我認為我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該睿。有的機會,一輩子隻能有一次,當我在年幼無知的時候選擇輕視該睿,我就失去了我這個唯一的機會。
“女士……”布蘭特嚇得手足無措。
“女士你個頭啦!”我一邊哭一邊嚴厲地挑剔他。
布蘭特噤聲,過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張紙巾,我的眼淚流得那麽快,我並不是故意的,但其中還是有幾滴濺在了他的手背上,然後——我們兩個都看到了,其中一滴淚滲入他的皮膚,同時一道白光一閃而過。
我抬頭,瞪眼;布蘭特也抬頭瞪眼,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問他:“你知道我是誰?”
“嗯,嵐新。”
祖母常常說,嵐新呀,人家問你最近如何的時候,你能不能謙虛一點,隻說,
托福,還過得去。
我說,好呀。
但等到下次又有熟人問我,嵐新,怎麽樣呀?我還是迫不及待地大聲說,好呀,我好得不得了。
我並不是不想低調做人,但我實在做不到,因為,我實在太幸福了,我好希望每一個人都知道。
第59節:楔子 溪嶴的夢
許一個天堂
楔子 溪嶴的夢
兩歲大的小孩子才懂得做噩夢。溪嶴卻相信,她剛剛出生就會了,甚至,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甚至,她還沒有被孕育的時候,甚至,她站在地獄或者天堂的門口的時候,甚至,在她的前一世還沒有死去時候。
夢裏沒有妖魔鬼怪,沒有嘴巴能夠吞下一顆人頭的毒蛇,沒有變形的哥特式尖角建築,沒有骷髏頭行走在暗黑的石橋上,隻有一片軟弱的灰紅色,視線盡頭太陽的光輪竟然是薄薄的白色,似乎是個陰天,又似乎是輪快要沉落的太陽,那真是一片無精打采的景象,好像被水浸泡過的紙人一樣的農夫農婦以各種扭動的姿態收割葡萄,遠遠的還有一片靛藍色的樹。
每次,溪嶴都會被夢中的壓抑景象逼得哭出聲來。小小的她無法麵對這種由生命深處湧發的孤獨的痛感,那是專屬於成年人的痛感。
每次,夢裏都會有一個聲音問她:溪嶴,你願意一如既往地照看他嗎?
溪嶴說,我願意。
溪嶴,你願意一如既往地愛護他嗎?
溪嶴說,我願意。
溪嶴,你願意一如既往地傾聽他,令他燃燒的靈魂不那麽苦楚寂寞嗎?
溪嶴說,我願意。
夢裏的聲音又說:溪嶴,你甚至願意代他身受他的苦、他的罰?甚而至於代他經曆他的死亡?
溪嶴還是說,我願意。
那時,溪嶴並不知道那個夢裏綸音所說的“他”是誰,但溪嶴被那股神秘的強烈的無從解釋的衝動主宰了,她要去保護!她要去守候!溪嶴說不清理由,但是溪嶴可以感覺,那就是她的生命意義。
全部的意義,全部的真諦,全部的全部。
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
溪嶴·唐卡的童年在波士頓北部的一個房價低廉的老城區裏度過,父親在離住處最近的街角的雜貨鋪裏上班,母親則待在家裏料理家務和照看溪嶴。
唐卡家的房子是不用付租的,溪嶴勤儉的老祖父老祖母買下了這座兩層的小公寓並且留給了兒子,也就是溪嶴的父親,斯圖鎮上的人都稱他為“唐卡老爹”,他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沉默寡言,隻有看見小孩子的時候才會展露笑容,顯得無比親切。唐卡老爹還有一手爐火純青的木匠活。唐卡夫人,也就是溪嶴的母親,曾是紐約城裏大戶人家的女兒,雖然嫁給了貧窮的丈夫,過了這麽多年勤儉的生活,但雍容的氣度仍令她在這個人數不足三萬的小鎮上鶴立雞群,總有些愛美的婦人和臨近成年的女孩子上門請教衣服的做法、穿法。唐卡夫人總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溪嶴呢,也是規矩聽話又活潑可愛的好孩子。唐卡一家是斯圖鎮上的模範家庭,人人羨慕的對象。
唐卡老爹雖然賺得不多,但唐卡夫人極善持家,孩子又那麽聽話,從來不向父母提任何過分要求,故此,唐卡家的生活蠻過得去,雖然算不得富足,但心足,一家人總是那麽喜樂和睦。
“溪嶴,你的球鞋又爛底了?”唐卡夫人雙手抱胸,審視溪嶴。
溪嶴低下頭,吐了吐舌頭。
“小女孩,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好好走路,而不是又蹦又跳又竄又跑呢?”唐卡夫人俯下身子捏了捏女兒玫瑰色的臉頰,“瞧瞧你,又把雀斑曬出來了!餓了沒?”唐卡夫人貼在女兒耳邊,柔和地問。
溪嶴扁起嘴巴模仿放屁的聲音:“咕咕叫呢。”
“天啦,你這孩子,這麽粗魯!”唐卡夫人笑著抱怨,“快去洗手,我做了藍莓餡餅。”
溪嶴歡呼一聲,丟下書包,飛跑進屋。
“親愛的,你的腿腳也是可以用來走路的!”唐卡夫人無奈地望著女兒跨動雙腿舞動雙臂的跑姿,雖然充滿力度,但對一個女孩子而言實在太難看了,“女孩子家,怎麽可以跑起來像隻正在逃命的火鶴鳥?”“老爹,你覺得我們是否有可能搞錯了女兒的性別?”唐卡夫人轉問丈夫。
“我一點都不希望有一個這麽漂亮的兒子,別人會疑心他是個同性戀,一定的。”唐卡老爹不動聲色地說。
唐卡夫人愣了一會兒,笑得前仰後合,她愛透了丈夫的冷幽默。
唐卡老爹身材健壯高大,唐卡夫人常常昵稱他為“棕熊”,而唐卡老爹則深情款款地回應一聲“公主”。溪嶴繼承了母親秀美的輪廓和湛藍的眼睛,溪嶴一直滿心渴望也能長得像父親那麽高那麽壯,這是溪嶴唯一一個父母雙雙表示反對的心願。溪嶴的童年夢想是做一名消防員或者一名交通警。溪嶴常常忘記自己其實是個女孩子。
溪嶴已經洗好手,興高采烈滿臉期待地坐在餐桌旁邊。
唐卡夫人立即走上去為溪嶴抹幹雙手,“溪嶴,我說過多少次了。”
“對不起,媽媽,我忘記了。”溪嶴的眼睛緊盯著烤箱。
唐卡老爹背著唐卡夫人衝溪嶴做了一個鬼臉,並且用唇語說,媽媽很麻煩對不對?
唐卡夫人留意到溪嶴擠眉弄眼的樣子,立即轉身,質問道:“棕熊,你在幹什麽?”
“沒啥,沒啥,公主。”唐卡老爹走過去幫忙打開烤箱,取出餡餅。
溪嶴雀躍歡呼,忘記了要取笑老爸又叫老媽公主,全副身心朝那塊圓形巧克力色散發蓬勃香味的餡餅撲過去,動作太猛太急,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
“溪嶴,沒人和你搶。”唐卡夫人忍著笑,說。
溪嶴一邊猛吞口水一邊說:“天啦,媽媽,為什麽今天這麽好,給我吃藍莓餡餅呢?今天並不是星期天呀!”溪嶴小心地將餡餅分成三份。唐卡老爹連說了幾次他不要,溪嶴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父親的那份撥回自己的盤子裏。
“我聽人說——”唐卡夫人故意賣了個關子,“你在學校幹了一件大事情。”
第60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1)
溪嶴心裏一驚,今天打籃球的時候她不小心把傑克的鼻子撞破了,但她不是故意的,傑克也發誓不會報告老師和家長,這小子竟然毀約!太叫人生氣了!溪嶴用力咀嚼口中的餡餅,她很想發火,但當著媽媽的麵她可不敢,如果隻是爸爸在這裏就好了,她一定要跳起來把傑克那小子狠狠罵一頓,“媽媽,其實……”溪嶴不知道怎麽同媽媽解釋,她瞄了瞄還剩一大半的餡餅,心想她應該盡快把它們吃完,不然待會兒媽媽罰她不許吃餡餅,她就太不劃算了。
“你得了你們學校拚字比賽的冠軍是不是?”唐卡夫人滿臉驕傲之色,“我的女孩兒,你是天底下最棒的。”
唐卡老爹正低聲勸溪嶴慢點吃,聞言也大吃了一驚,“是嗎,溪嶴,我的天啦,你實在太棒了!”唐卡老爹興奮得差點兒打翻手中的咖啡。
原來他們指的是這件事情,溪嶴鬆了口氣,用力吞下口中那一大口餡餅,滿不在乎地舞動叉子,說:“他們太差了!我覺得我不夠好呢。”這場比賽贏得太輕鬆了,所以溪嶴以為這並沒有什麽。
“你有資格代表學校參加市級的比賽對不對?”唐卡夫人雙手摟了摟女兒的肩膀,“還有州級的,甚至全國的?對不對?”
“媽媽,那是多麽遙遠的事情?”溪嶴忍不住笑起來,心想大人都是這麽可笑!才拿到一個雞蛋就想開養雞場了,“我看我連市級的比賽都贏不了。”溪嶴滿不在乎地說,反正贏不贏都無所謂,她身邊的朋友都不喜歡拚字遊戲,光她一人玩得好,那還有什麽意思?
“不許這麽說!”唐卡夫人捧起溪嶴的小臉,“答應媽媽盡力去贏!”溪嶴還太小了,不明白如果她能贏得全國拚字比賽的冠軍,對她將來的求學有多大的助益,他們是普通的藍領家庭,他們很難負擔得起溪嶴的大學費用,尤其如果她申請的是私立性質的大學,溪嶴必須自己考到獎學金才行。溪嶴是很聰明的孩子,功課一直不錯,但精力過分充沛,又長得過分漂亮,唐卡夫人認為她必須一直為女兒把好關才行。
“媽媽!”溪嶴皺起眉頭,“好吧,我盡力。”她可不想令父母失望。
“天啦!”唐卡夫人走過去擁抱丈夫,“我們就要在電視直播上看到我們的小女兒了!”
“媽媽!”溪嶴實在受不了了,八字還沒有一撇好不好?
唐卡老爹也是興奮得滿臉放光,突然撇開她們跑出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手裏提著一雙嶄新的球鞋,走到溪嶴身邊,立即俯身為女兒換上。
溪嶴又是興奮地大笑大叫。
唐卡夫人含笑抱怨了一句:“你太寵她了!”
唐卡老爹則親了親女兒的額頭,“隻要爸爸支付得起,爸爸願意為了可愛的溪嶴買一切的東西。”
溪嶴是鎮上的孩子王。她活潑開朗聽話卻又自有主張。
附近的小男孩都愛和她一起玩,她不像其他女孩那麽假模假樣,而且有許多人所不及的地方,比如她跑得飛快,誰也別想追上;比如她壘球打得極棒,籃球也不錯;比如她很會講故事,而且都是很恐怖的故事,已經不止一次有人被她嚇得尿了褲子;比如她功課很好,隻要你哀求得當,一般她都肯答應幫忙做作業。
女孩子也愛和溪嶴一起玩,因為溪嶴比她們每一個都更漂亮。和溪嶴一起玩無疑是件很有麵子的事情。而且溪嶴爽朗大度,就算你弄壞了她最心愛的洋娃娃,她也不會怎麽生氣,最多說,哎呀,我要生氣了,然後又笑了。
鎮上的叔叔阿姨伯伯嬸嬸爺爺奶奶都喜愛溪嶴,她對每個大人都極有禮貌,當然溪嶴內心對成年人還是頗有看法的,她認為他們有時太幼稚,有時太虛假,但她總是尊重他們的意見,當他們說,溪嶴不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的時候,溪嶴會耐心地聽取,不會調頭走開。孤獨的老人家更加鍾愛溪嶴,隻有溪嶴肯放棄一個下午的玩樂時間給老人家讀書念詩,做他們希望她做的任何事情。
溪嶴一直都是很快樂的女孩子,因為父母寵愛珍視她,周圍的人都重視喜愛她。溪嶴以為快樂是理所當然的,直到她遇見文森特。
第61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2)
那是個天氣很晴朗的下午,溪嶴關於童年的記憶中的每一個下午都這麽陽光燦爛充滿花香。
文森特·默頓挨在母親腿邊,他的父母並肩立著。溪嶴本能地不喜歡默頓夫婦,也許因為默頓夫人抹了太濃的口紅,也許因為默頓先生穿了一雙擦得太明亮的皮鞋。
文森特是一個瘦弱佝僂的小男孩,穿著髒兮兮的,還拖著鼻涕。他站在衣著豔麗的母親身邊——似乎不習慣麵對陌生人,害怕得臉色發白,他試圖去拉母親的手——第一次,他媽媽不動聲色地避開了;第二次,她又避開了;第三次,她卻尖聲叫起來,並且把文森特搡出老遠。衣冠楚楚的默頓先生也轉過頭去威脅文森特,要他乖一點,不然晚上不給他吃飯。
文森特驚惶地抬頭仰視身前的大人們,溪嶴的父母克製有禮地和默頓夫婦寒暄,雖然他們也看不慣默頓夫婦虐待自己的小男孩,但他們保持了沉默。
溪嶴第一次在心裏批判起父母老好人式的做人方式。如果她也是個大人,她一定要教訓默頓夫人和先生的,至少警告他們一下。
“默頓夫人,默頓先生,我帶他去玩好不好?”溪嶴指了指文森特,又看了看默頓夫婦。
默頓夫婦呆了呆,從來沒有小孩主動搭理他們這個又難看又討厭又膽小的兒子。
溪嶴一蹦一跳地跑到文森特身邊,“我叫溪嶴,你呢?”
“文森特。”文森特戒備地看了看溪嶴,突然低下頭,羞澀地笑了笑,又說,“你可以叫我文思。”文森特說完又抬頭看溪嶴,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到底隻是個不足八歲的小孩子,所以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愛就能令他徹頭徹尾地溫暖起來。
“別動!”溪嶴突然喝了一聲。
文森特嚇了一大跳,他又做錯了什麽?他的眼睛驚惶地顫動,鼻子一酸,他又想哭了。
哪知,溪嶴隻是摸出了手帕,猛地按在文森特的鼻子上,“用力擤一下!再一下!”溪嶴滿意地收起手帕,“你這個小髒鬼,多麽惡心!”溪嶴笑嘻嘻地說。
文森特也跟著溪嶴傻笑起來。
不遠處的溪嶴的父母不由相視而笑,齊齊露出寬慰的神色,他們很高興女兒如此富有俠愛之心。
“這樣好多了,不是嗎?”溪嶴捏了捏文森特的鼻尖,又拉起他的手,“你要和我一起玩嗎?”
文森特用力點點頭。
“那我帶你到處參觀一下?”溪嶴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看父母,溪嶴父母一起點頭,表示同意,溪嶴對默頓父母打了個手勢,“再會,默頓先生默頓夫人。”溪嶴拉著文森特飛快地跑開,“我們會回來吃晚飯的!”
默頓夫婦一起露出驚詫的神態,勉強笑道:“文森特一直很難交到朋友……他是個很令人討厭的小孩子,你知道,真是令人厭煩透頂!啊,我們聽說過你的女兒,她已經拿到麻薩諸塞州拚字比賽的冠軍是不是?真是太厲害了!”默頓夫婦不勝歆羨地說。
溪嶴的父母都是很寬厚的人,但他們怎麽也無法強迫自己喜歡上眼前這對自私做作的夫妻。這對新遷來的鄰居,如果他們隻能負擔這個街區的租金的話,他們怎麽會有錢穿得這麽考究?溪嶴的父母得出了一致的結論,這是一對虛榮的人。
轉角處,文森特被鬆開的鞋帶絆倒了,他扁扁嘴,差點哭出來。
溪嶴左臂一提,把他拎起來,胡亂揉了揉他的額頭,“沒有破,隻是紅了一點。”
“你騙人,一定流血了!”文森特覺得自己的額頭上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不僅鮮血就連腦漿都會流出來的,文森特嚇得瑟瑟發抖。
“沒有沒有沒有。”溪嶴幫文森特綁好鞋帶,“天啦,你多麽蠢?”溪嶴揉揉文森特的頭發,把他摟進懷裏,溪嶴感覺到文森特在發抖,“天啦,你怎麽了?”溪嶴嚇了一跳,心頭頓起一股壓抑難言的情緒,溪嶴不由把文森特抱得緊緊的,“真的沒有流血,不然我會告訴你的,而且,就算真的流血了,我在這裏,我會幫你止血,你什麽都不用怕!”溪嶴用力地說。
“我流血了,我好害怕,我好痛!我不要走了!我走不動了!”文思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第62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3)
溪嶴從沒見過這麽賴皮難纏的小孩。
“文思?”她用力去拉他的肩膀。
文思尖叫:“我好痛,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他恐懼得臉色灰白。
溪嶴不住口地安慰:“文思,那隻是你想象出來的,你沒有流血,真的,你不會死!”
“你保證!”文思揉掉了眼睛裏的淚水,“你保證?”溪嶴無疑是文思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可以任他揉圓搓扁的人,雖然文思也覺得這樣不對,但他還是忍不住壞心腸地駕馭她。
“我保證!保證!”溪嶴右手擺在耳邊,做發誓的姿勢,“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溪嶴哀求,天啦,真是哭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好,但是你要保證我不再摔倒。”
“我保證!”溪嶴脫口而出,轉念一想,不對呀,她怎麽能保證他不再跌倒呢?腿可長在他自己身上呀,“文思,那個……”溪嶴想對他解釋,但一觸及文思驚惶的眼色,溪嶴心裏又是一酸,這個小男孩已經被他父母粗暴的態度嚇得神經失常了,溪嶴認為她應該無條件地原諒他的一切古怪行為,溪嶴不得不改口道,“我保證,我會一直看著你!我會!我保證不會再讓你跌倒!”溪嶴抱了抱文思,“天啦,你可真瘦!”溪嶴說,“你真的決定一直坐在這裏?”
文思在溪嶴探尋的注視下羞澀地垂下眼簾,隔了一會兒他抬起眼睛,指著遠方說:“太陽就要落山了!”
溪嶴轉身望出去,“怎樣呢?”太陽每天都會落山呀!
“真美!”文思深深吸了一口氣,慨歎道。
溪嶴從來不是一個敏感的小孩,但此刻她被文思的語氣打動了,她重新審視司空見慣的落日,“真的……好美!”溪嶴緩緩地說。溪嶴的心裏湧動起一股古怪的感覺,她覺得她今天看到的夕陽不是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而是通過文思的眼睛看到的。今天的夕陽多了一層瑰麗神秘的色調。溪嶴隱約覺得,她似乎遇到了一個可以令她改變她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的人。
“夕陽最美,因為它離我們越來越近,似乎竭盡全力地試圖溫暖地麵上的每一個人,雖然它終究要落下去,但它曾經那麽努力地和我們接近。”文思說。
溪嶴嚇了一跳,這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子能說得出的話嗎?
溪嶴轉臉打量文思,突然發現他瘦弱稚嫩的臉上閃現過一種詭異的成熟的表情,“文思!”溪嶴用力抓住文思的肩膀。
文思像從夢中被驚醒一樣,又恢複惶恐的神態,像被人捉住等待宰割的小兔子一樣,“什麽?”
“你剛剛說什麽?”
“我什麽也沒說。”
“不,你說了!”溪嶴重複了文思的話。
“什麽?”文思一臉的懵懂,“你在說什麽?”
“這並不是我說的,這是你說的!”溪嶴有點著急,推了推文思的肩膀。
文思“哇”地哭了,無比委屈地說:“不,我沒有說過,我沒有說過。”
溪嶴再度手足無措,“是我弄錯了,對不起,是我弄錯了。”
文思抽了抽鼻子,笑起來,“算了。”他努力做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說實在的,不太像,“你背我回家吧,我走不動了。”
溪嶴愣了一下,旋即說:“好。”
文思嫻熟地爬上溪嶴的背,似乎他曾做過無數次一樣。
文思很輕,溪嶴並不覺得背上加了什麽負擔,“我們出發!”溪嶴恢複頑皮的本性,嘴巴裏嗚嗚做聲,模仿火車進站的聲音,“下一站,文森特·默頓的新家!出發了!”溪岱輕快地跑起來。
文思感受到溫暖的清風拂麵而過,他也開心得“格格”直笑。
到了默頓家門口的時候,溪嶴準備把文思放下來,文思剛剛打了個瞌睡,雙手摟緊溪嶴的脖子不肯鬆開,溪嶴開始覺得呼吸有點困難。
“文思,到家了。”
“溪嶴,”文思半夢半醒,心裏隻牽掛一件事,“你保證不會讓我再摔倒嗎?”
“我保證!”溪嶴背著文思跑了這麽久,雖然文思很小很輕,但溪嶴還是覺得有點累了。
“你保證?”文思還是追著這個問題不放,還是賴在溪嶴的背上不肯下來,還是摟緊了溪嶴的脖子不肯鬆開。
第63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4)
溪嶴呼吸困難,越來越覺得背上負重如山,“文思?”
“你是不是會一直保護我,溪嶴?”文思嫩聲嫩氣地問。
溪嶴覺得一陣頭暈眼花,她努力支撐著不讓自己跌倒,“我保證,文思你下來吧。”
“不,我不要下來,一下來你就不再保護我了。”
“文思!”溪嶴突覺眼前一片漆黑。
溪嶴雙腿一軟,翻倒在地上,文思尖叫一聲,終於徹底醒過了。
溪岱覺得脖子上一鬆,呼吸又變得舒暢了,立即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你還好,文思?”
“還好。”文思戀戀不舍地離開溪嶴的背。
“明天見!”溪嶴揉了揉文思的頭頂,“我們可以一起去上學。”
“真的嗎?”文思又雀躍起來,“可是,你跑得那麽快,我可能跟不上你。”
“我背你好了。”溪嶴想也不想就說。
“真的嗎?”
“真的!”溪嶴用力點點頭。
唐卡夫人發現了溪嶴膝蓋上的擦傷和脖子上的紅痕,驚叫一聲:“如果不是我親眼見到你是和一個隻有一米高的小男孩一起出去玩,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和某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在外麵幹架了!”唐卡夫人冷著臉,“說!怎麽搞的?”
溪嶴嬉皮笑臉地聳聳肩膀,“一言難盡!”
“你真的那麽喜歡那個小男孩?”唐卡夫人麵露困惑之色,那個麵孔黃黃的小鬼,實在一點都不可愛呀。
“唔,他很可愛,很乖巧,很聽話,很聰明!”溪嶴一連讚了一大串。
唐卡夫人不由正色道:“溪嶴,你覺得媽媽是不是應該再給你添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呢?”唐卡以為獨生女是太寂寞了。
“噢,當然不要,我才不要別的小鬼來分享你們的愛!”溪嶴惡狠狠地做了個鬼臉,又正色道,“當然好,隻要你和爸爸想要。”
唐卡夫人不由拍拍女兒的臉,“就屬你嘴乖。不過,我和你爸爸都覺得你已經是上帝的恩賜了,做人不能太貪心了對不對?”
溪嶴拱進媽媽懷裏,“噢,媽媽你總是這麽愛我。”溪嶴再一次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女孩兒。
因為溪嶴的保護,文森特再也不用做那個他足足做了八年的人見人厭的可憐鬼。
第一天來到這個新的學校的時候,文森特回答出了一個班上的同學都不會的問題,路易莎小姐十分開心,連聲誇獎文森特,文森特暗自高興,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眾怒。
午休的時候,有人過來取笑他簡陋的午餐,後來又有幾個男孩在男廁所門口攔住他,他們取笑他像個妞兒,應該去上女廁所。
“嘿,你是同性戀吧?你一定是的,天啦,你們瞧,他的胳膊比小妞還細!”肥大的安小子張狂地大笑。“嘿,安,今天可是溪嶴背他來上學的。”有人扯了扯安,有點害怕地提醒。
安立即收住了刺耳的笑聲,四下張望了一通,確定溪嶴不在附近,這才又朝文思逼近幾步,“叫我爺爺,我就放你去上廁所!”安覺得自己已經法外開恩,說實在的,他也不敢得罪溪嶴,不過就這麽放過文思未免太丟麵子了。
文思倔強地閉緊嘴巴,一向溫柔怯懦的灰藍眼睛裏迸射惡毒的光芒,這令他的麵孔猙獰起來,看起來頗為嚇人。
“不許你這麽瞪著我!”安有點怵文思,不由叫得更加大聲。
文思還是瞪著安,那雙眼睛越來越怨毒,再也不像一對孩子的眼睛。
“媽的,你叫我一聲爸爸,我就放你上廁所!”安威脅性地舞動拳頭,“不然我非讓你拉在褲子裏不可!”
文思眼睛不再圓瞪,而是微微眯了起來,像一個壞心腸的大人正在籌劃害人的惡計時那樣,看起來陰森森冷颼颼的。
安覺得心裏一陣發毛,這個瘦鬼文森特怎麽這麽古怪?為了證明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害怕文森特,安一直舉在文森特頭頂上的拳頭重重地砸下去。
男孩子們歡呼一片。女孩子紛紛走避。
文思覺得自己的眼睛被打瞎了,放聲尖叫起來。圍觀的男孩子叫得更歡。
溪嶴打開餐盒,發現裏麵有自己最喜歡的番茄雞蛋三文治,不由雀躍地輕輕叫了一聲,剛準備大塊朵頤,卻發現傑克正微笑地盯著她不放。
第64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5)
溪嶴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你的鼻子?”昨天打球的時候她不小心把傑克的臉當作籃筐了。
“你知道的,我其實一直希望它能扁一點。”傑克按了按自己漂亮的希臘鼻,“介意我坐下來?”傑克指了指溪嶴旁邊的空座。
約書亞好笑地推了推傑克,“你似乎隻有對溪嶴才會這麽彬彬有禮。”約書亞率先坐下來。
傑克紅著臉跟著坐下來。
“和溪嶴一起吃飯是最好的。”約書亞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笑笑。
“為什麽?”溪嶴不解,因為她胃口好,所以別人也跟著胃口好?怪不得爸媽吃飯的時候總愛時不時地瞥她幾眼。
“因為傑克光看著你就飽了,可以把他的午餐完整地省下來。誰說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嘿!”溪嶴這才反應過來約書亞是在取笑她和傑克,急忙一掌拍過去。
“很痛!”約書亞怪叫起來。溪嶴的手勁幾乎比男孩子還要大呢。
“活該!”傑克哈哈笑起來。
學校裏很少有同齡的男孩子高得過溪嶴,傑克和約書亞是兩個例外。傑克很帥,工整的臉,綠色眼睛,金色的頭發。約書亞相貌不及傑克那麽搶眼,但幽默風趣,是學校冰球隊的隊員。他們三人都還有半年就要升入鎮上唯一的中學,斯圖中學,附近七八個小鎮的適齡學生都在這個中學讀書。
溪嶴的肚皮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對不起,我要開動了,你們都知道,我是餓不得的。”溪嶴一點也不覺得尷尬,抓起三文治,張大嘴巴,正要咬下去。
“溪嶴,”有個低年級的小女孩走過來,扯了扯溪嶴的裙擺,“溪嶴!”
“嘿!”溪嶴低頭一看,“海瑟?怎麽了?”學校裏幾乎每個小孩都認識溪嶴,溪嶴也幾乎認識他們每一個,“被人欺負了?我去幫你出氣!”溪嶴立即起身,摩拳擦掌,“我最討厭欺負女孩子的小男生了!”
“這次不是我!”海瑟細聲細氣地報告,“是你今天早上背他來上學的那個文森特,安他們不給他尿尿,要他叫爺爺。”
“啥?”溪嶴以為自己聽錯了。
“誰?”傑克則皺著眉頭看了約書亞一眼,“溪嶴背誰來上學?”
“一個小男孩,也許是她的表弟吧。”約書亞聳聳肩膀,必然是親戚呀,不然溪嶴為何對那小子那麽好。
“你是說安欺負文思?”溪嶴問海瑟。
海瑟用力點點頭,“對,是安領頭的。”
溪嶴突然心頭火起,轉頭衝傑克嚷:“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看好你弟弟!”溪嶴說完就奔出去。
“我……”傑克百口莫辯,隻好也跟上去,約書亞想了想也跟上去。
安捂著耳朵放聲尖叫:“我要叫我哥哥捏碎你的脖子,你這該死的,還不放手!”安努力轉臉去看是誰偷襲他。
“傑克,你弟弟說要你捏碎我的脖子呢!”溪嶴冷笑道。
傑克漲紅了臉,走過去提起安另外一隻耳朵,“又欺負新來的同學?”
安一瞧大勢已去,連哥哥都不幫他,立即放聲大哭,“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溪嶴放開安,把瑟瑟發抖的文思摟進懷裏,“你還好?”
文思用力搖搖頭,“我想我的眼睛要瞎掉了!”
溪嶴立即審視文思的麵孔,這才發現文思的左眼有點紅腫,“你還看得見?”溪嶴在他麵前揮了揮手。
“看得見一點點。”文思小聲地說,“是那個大胖子打的,就是他!”文思指望溪嶴立即為他報仇。
溪嶴站起來,捏了捏安的鼻子,“嘿,小胖豬,我說文森特是我的好朋友,你以後能不能對他手下留情呢?”
安還要嘴硬,傑克狠狠瞪了他一眼,安立即乖覺地點頭。
“這樣最好了。”溪嶴拉起安的手,又拉起文思的手,“現在,你們是朋友了。”溪嶴把安的手疊在文思的手上麵,“好朋友可不要打架哦!”
“你最好留神一點!”傑克惡狠狠地威脅弟弟。
安立即用力握住文思的手,叫起來,“我和他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溪嶴滿意地笑了。
第65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6)
文思努力把手抽回去。
“文思?”溪嶴不解。
文思怨毒地看了看溪嶴,“你都不幫我!”
“文思!”溪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俯下身低聲下氣地問他,“你還要我怎麽幫你?”
“揍他!”文思果決地說。
“文思!”溪嶴笑不出來了。
傑克和約書亞都是一臉錯愕,這是什麽樣的小孩呀?
“揍他!”文思第二遍說。
“不。”溪嶴努力做出嚴厲的樣子。她才不要被一個小毛頭牽著鼻子走呢,更何況他提出的要求根本是不合理的。
“你不揍他?”文思帶著哭腔,淚水盈盈。
“我不能……”溪嶴抓抓亂七八糟的短發,“拜托你不要哭!拜托!”
傑克看不下去了,跨步上前,搡了文思一下,“小子,你到底想幹什麽?”
溪嶴以為傑克要動手揍文思,不由反應過度,一拳擊在傑克的臉上,正中他的鼻子,溪嶴打完了才意識到自己打錯了,“天啦!”溪嶴滿臉愧疚,她已經是第二次害傑克流鼻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傑克捂著鼻子,剛想發作,但看到溪嶴懊悔不已的樣子,不覺怒火全消,“算了,又不痛!”他硬撐。
“我陪你去醫……”溪嶴剛要說陪他醫務室,文思突然把小手塞進溪嶴的掌心,“怎麽?”溪嶴分神關注文思。
“我跟你在一起,他就不敢欺負我。”文思貼在溪嶴的腿邊,指了指安。
“嗯。”溪嶴想了想,把文思抱起來,“傑克,我陪你……”
溪嶴話還沒說完,文思突然貼在溪嶴耳邊小聲地說:“我討厭醫務室。”
溪嶴看了看文思,他的目光正落在傑克臉上,傑克也正看著他,兩人都眼神不善,像兩隻互相看不順眼的公雞那樣。溪嶴皺了皺眉頭,她不喜歡看到文思展露這種像陰冷的沼澤邊的霧氣一樣的眼神,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齡。八歲,不該是無憂無慮的嗎?
溪嶴歉然地對傑克微笑,“約書亞,你陪傑克去醫務室好不好?”
約書亞道:“看在他實在流了好幾滴血的分上,溪嶴,你就走一趟吧。”約書亞認為溪嶴是應該去的,別提傑克了。
溪嶴為難地笑著,探詢地看看文思,小聲問他:“我隻離開一會兒?”
文思把頭搖得像個波浪鼓。
不等溪嶴說什麽,傑克拽起約書亞就走,“還有你,”因為鼻子被捂著,傑克的聲音轟轟的,“臭小子,別再找他麻煩知道嗎?他可是溪嶴的新寵物呢!”傑克陰陽怪氣地警告弟弟安。
溪嶴大覺尷尬,“她的寵物”?傑克怎麽能這樣說文思呢?
“文思,你到底想幹什麽?”溪嶴並不嚴厲地瞪了他一眼,他剛剛表現得太不寬容了。
文思轉動灰藍色的眼珠,“我想撒尿。”他非常認真地說。
溪嶴怔了一下,哈哈大笑。
文思剛剛跑進廁所,忽然又轉回來,抓住溪嶴的手,認真地問:“等我出來,你還會在這裏,對不對?對不對?”
溪嶴心裏一酸,又一熱,又一軟,“當然。”
文思這才點點頭,放心跑回去。
“洗過手了嗎?”溪嶴不自覺地扮演小媽媽的角色。
“洗過了。”文思配合地攤開手給溪嶴檢查。
“很好,我們去吃飯。”
“我……吃過了。”文思瑟縮了一下,剛剛有人取笑他的午餐是豬食,那是昨晚的剩飯,亂七八糟的一堆。
“是嗎?”溪嶴留意到文思的異樣,轉念想到,默頓夫婦對文思一向那麽刻薄,“文思,你是不是還沒有吃飽?”溪嶴小心翼翼地問。
文思用力地點點頭。
溪嶴在心裏把那對不稱職的花哨父母罵了十七八遍,“我們一起吃,我帶了很多,很多很多。”
接連幾天唐卡夫人都發現溪嶴在晚餐時不同尋常的胃口大增。
“溪嶴,艾米嬸嬸說瞧見你背默頓家那個小男孩來著。”唐卡夫人不動聲色地探查理由。
“他要我帶他去郊外看夕陽。媽媽,你不知道那裏風景有多美。”溪嶴吃得津津有味的。她的很多女同學都開始學著節食減肥了,溪嶴覺得不可理解,她可是連一口都不能少吃的。溪嶴率直,她並不知道已經有幾個壞心眼的小姑娘等著她膨脹成醜陋的大胖子。
第66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7)
“這個季節哪裏不美呢?”唐卡夫人不覺笑起來,“溪嶴,親愛的,告訴媽媽,你常常這麽做嗎?”
“什麽?背文思?”溪嶴哽了一下,察覺到媽媽用意不善,“沒有常常呀。”
唐卡老爹起身把水杯注滿,擺到溪嶴手邊,轉而埋怨了唐卡夫人一句:“讓她好好吃飯。”
“媽媽,文思會畫畫哦,而且畫得很好,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能畫出來的哦,文思很棒。”溪嶴試圖令媽媽對文思改觀,“你瞧我,就不懂得怎麽畫畫,我相信我能畫出那種世界上最苗條的大象,最溫柔的老虎。”溪嶴做了一個鬼臉。
唐卡老爹也被逗笑了,“倒是瞧不出來。不過,畫畫可不能當飯吃的。”
“誰說不能?”溪嶴頂了爸爸一句,“很有名的畫家的畫可以賣很多很多錢呢,我想至少可以把‘希望’頂下來。”希望,就是唐卡老爹打工的那家雜貨鋪,老爹一直希望把它頂下來,唐卡夫人和小溪嶴都極力支持,並且戲稱那家小鋪為“希望”。
“那很棒不是嗎?”唐卡老爹指了指溪嶴的盤子,“你沒有爸爸吃得快哦!”
溪嶴立即埋頭食物。
眼見溪嶴盤中的食物又要見底,唐卡夫人無奈又心疼地給女兒又加了滿滿的一堆,“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最近晚餐吃得這麽多?好胃口小姐?”唐卡夫人心裏已經猜到了幾分,“你總不可能施舍給流浪漢了,流浪漢可不會出現在校園裏。”
溪嶴為難地轉動叉子,她當然不敢對媽媽撒謊,但她也不敢說實話,她怕媽媽因此更加討厭文思。其實並不是文思的錯呀。任何一個八歲大的小男孩都有權利吃一頓營養豐富的午餐,“我想,最近準備全國拚字比賽太累了,所以胃口大開?”溪嶴希望“全國拚字大賽”這幾個字能夠轉移媽媽的注意力。
媽媽的注意力果然轉移了,唐卡夫人拍了拍腦門,溪嶴的英文老師路易莎小姐下午來了一通電話,說溪嶴忘記了來上她的特別輔導課,“我準備晚餐之後再和你說的!”唐卡夫人怒氣衝衝地說。
“親愛的?”唐卡老爹不明就裏,“讓溪嶴先把飯吃完。”
“她缺席了路易莎老師給她準備的專門輔導課,你知道,就是為了準備全國拚字大賽的輔導課。”
唐卡老爹也跟著沉下了臉,“溪嶴?”這可不像溪嶴的作風。
溪嶴心想,完了!“我……我隻是忘記了。”
“什麽令得你這麽健忘?哦,對了,你剛剛說了你要背默頓家那個小鬼去郊外嘛!”
“溪嶴!”唐卡老爹也覺得女兒這次過分了,“是這樣嗎?”
“不是的,我隻是忘記了,如果我記得我一定會去的!”溪嶴爭辯。她撒謊了,她不想爸媽把過錯歸咎在文思的頭上。實際上她是準備好去上那節課的,但是文思不樂意一個人先回家。
“你保證再也沒有下次。”唐卡夫人寒著臉。
“我保證。”溪嶴急忙說。
“不然,我就罰你,再也不許搭理默頓家那個小男孩!”唐卡夫人道。
唐卡老爹不解地看了看妻子,怎麽給這樣的懲罰?有用嗎?唐卡老爹看了看女兒,隻見她已經嚇白了臉,唐卡老爹立即明白還是老婆厲害,這招絕對管用,“那個小子叫文森特對嗎?”唐卡老爹困惑地回憶起那個看起來病弱又傻氣的小男孩,實在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呀,為何溪嶴這麽看重他呢?也許因為他太可憐了,所以溪嶴同情他?“你是不是把你的午餐分給那個小子了?”唐卡老爹福至心靈,大聲問道。
溪嶴勉強笑道:“其實他吃得很少。”實情是,他吃掉了一大半。
“你怎麽發現的?”唐卡夫人驚訝失笑。她的丈夫她還不不知道嗎,是結結實實的木頭一根。
“那家人對他們的兒子並不好。”唐卡老爹臉上閃露輕蔑的表情。
溪嶴則在心裏謀劃起來,看來她得吃掉文思的那份“豬食”才行,因為她以後晚餐的時候也必須克製食欲,可是一想到她真的要去吃那份“豬食”,溪嶴哀愁的腸子都打結了。溪嶴正在為難,唐卡老爹突然發話:“公主,多準備一份午餐吧?我相信那個小不點還吃不垮我們唐卡家。實在是呀,不作興那麽對孩子的,孩子有什麽過錯呢?”
第67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8)
溪嶴歡呼一聲。
唐卡夫人笑道:“蘋果不會落在離樹太遠的地方,你生的女兒十足的像你!”
唐卡老爹驚惶地擺手,“我不要,我可不要,女兒像我就完蛋了,一點也不美了。”
溪嶴和唐卡夫人笑得前仰後合。
第一次發現文思在繪畫上的驚人天賦是文思挨在溪嶴身邊看夕陽的時候。
溪嶴見文思蜷成一小團,以為他冷,脫下外套想給他披上。
“天啦!”溪嶴看到了沙地上的圖形,那是一片由大小不同的圓形、螺旋形的曲線組成的畫麵,畫的左下方有一棵火焰形狀的樹,“多麽可愛!這是什麽?”
文思慌亂地用手把圖案抹去。
“怎麽了?”溪嶴阻止不了,隻得把文思的兩隻手都提起來。
“很可恥對不對?”文思難過地垂下長長的睫毛,鼻子一聳,就要哭出來。
“什麽?這和可恥有什麽關係?”溪嶴不明白。
“爸爸媽媽說,畫畫很可恥,我很可恥。”文思的手指胡亂在地上畫圈圈,畫得那麽重,幾乎要磨爛他柔嫩的指尖,文思渾身顫抖,突然爆裂般地仰首大叫起來,“我很可恥很可恥很可恥很可恥!”一聲比一聲尖銳。
溪嶴覺得自己耳膜都要被刺穿了,“天啦,文思,停止!”溪嶴把文思抱進懷裏,高高地舉起來。
文思眨著眼睛俯視溪嶴,像隻被舉起的小貓,乖順柔和。
溪嶴幾乎有點害怕文思大起大落的性格,“你畫得很好,太好了,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妙的畫!”
“真的?”文思眼中迸射月圓時的光芒。
“我發誓!”溪嶴把文思放下來,“再畫一個給我看!”
“你要看什麽?”文思認真地問。
“隨便什麽都好,隻要是文思畫的就好。”
“那麽……”文思想了想,伸出右手細嫩的食指,“我要——要畫——畫一個——溪——嶴。”寥寥幾個圖形,兩個小的圓圈是溪嶴的眼睛,那道美麗的曲線是溪嶴的嘴巴。
溪嶴就被幾個簡單的圖形組合震撼了,溪嶴立即明白文思是那種真的懂得繪畫的小孩,他可以賦予每一根簡單的線條以靈魂。
“文思,你知道嗎,你是天才!”溪嶴用力親了親文思的額頭,文思興奮的小臉發紅,蒼白瘦弱的臉上突然有了熠熠的光彩。
在斯圖鎮每一個人眼中,文思都是個怯懦難看毫無前途的小男孩,像隻灰色的小兔子,他唯一的前途就是長成一隻灰色的大兔子。
但在溪嶴眼中,文思是神秘的,是令人敬畏的。文思的第一本速寫簿,第一盒蠟筆,第一盒顏料,第一塊畫板都是溪嶴用自己的零花錢幫他買的。
鼓勵文思持續的作畫是很困難的事情,可惡的默頓夫婦已經把“作畫是可恥的”、“學畫畫的文思是可恥的”這樣的概念深深地刻進文思稚嫩的心靈。
為了令文思擺脫他的自卑感,克服他的畏難情緒,溪嶴使出渾身解數,無所不用其極,她幾乎答應了文思每一個無理的要求,隻為了他能拿起他的鉛筆搖動幾下。
溪嶴到底也還隻是個不足十二歲的小女孩兒,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助長了文思的惡習,令文思肆無忌憚地對她頤指氣使。
溪嶴並不知道自己寵壞了文思。
文思呢,為了得到溪嶴給的甜頭,終於願意克服心底那種空洞的恐慌,慢慢畫出了似乎上一輩子就已經埋藏在那裏的極度絢麗的色彩和圖案。
“我是為你才畫的。”文思這麽對溪嶴說。這是一句徹徹底底的實話。
溪嶴輸掉了她的全國拚字比賽,她是倒數第三個被淘汰出場,用唐卡夫人的話說,距離冠軍隻有一步之遙。唐卡老爹對女兒表現極端滿意,就算女兒第一輪就被淘汰,她依然是他最大的驕傲。唐卡夫人卻不這麽想,她以為是文思那個臭小子占據了溪嶴賽前太多的時間,溪嶴準備不足,這才會落敗。
令媽媽失望讓溪嶴十分惶恐和難過,她覺得自己盡了全力,但題目太難,對手太強,她隻能做到這樣了。
唐卡夫人幾乎開始憎恨那個默頓家的小男孩了,但她不敢表露出來,她本能地察覺那個小文森特在女兒心目中已經占據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溪嶴已經快要進入叛逆的青春期,唐卡夫人提醒自己必須十分小心處理與溪嶴之間的母女關係。
第68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9)
“棕熊,我突然希望女兒早戀才好。”臨睡前,唐卡夫人一邊卸妝一邊惡狠狠地說。
“什麽?”唐卡老爹的睡意全被嚇跑了。女兒拿不到冠軍,也不用就全然放棄她吧?州級拚字比賽的冠軍也非常了不起呀!
“至少,她不用成天記掛那個默頓家的小鬼頭!”唐卡夫人把刷子摔在一邊。
唐卡老爹皺皺粗重的眉毛,“我想,溪嶴隻是太想有個小弟弟了。她一直隻是一個人呀。”
“我也這麽想。”唐卡夫人無奈地說。
唐卡夫婦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解釋。
“我告訴過你不能一直盯著太陽看的!”溪嶴在學校體育館後的草坪上找到了文思,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真的會瞎掉的。”
“又逃體育課?”溪嶴揉了揉文思的頭發。他的頭發又細又軟,摸在手裏溫滑極了。
體育老師是個和氣卻冷漠的人,他不會隨便報告文思逃課的事,他也不關心文思為什麽那麽怕上體育課。
“小心長大變侏儒!這麽矮!這麽瘦!”溪嶴逗文思。
文思還是不吭聲。他是班上個頭最矮的男生,不用別人取笑,他自己都羞愧死了,而每節體育課都要排隊!排隊!
“唔,我還指望你長大之後能背我呢,看來是毫無希望了。”溪嶴笑道。
“你真的這麽指望?”文思瞪著溪嶴,認真地問。
“當然!我背了你那麽多回,不讓你背背我,我很吃虧不是嗎?”
“是。”文思狡猾地笑了笑,“但是我小哦,很輕,等我背得動你,你是大人,很重。我才吃虧呢。”
溪嶴被說得啞口無言,抓抓短發,“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發現其實你這個小家夥鬼得很呢?”
“因為他們都瞎了。”文思冷冷地說。
溪嶴嚇了一跳。文思還不滿八歲,怎麽會說出如此憤世嫉俗的話來?他是如何學會仇恨人群的?或者,他生來就會?太可怕了。
“我去上體育課,以後我每一節都上。”文思用力捏起了小拳頭。
溪嶴明白文思是希望自己將來長得又高又大,能背得動她,溪嶴心裏一陣感動,把片刻前不悅的感覺拋到九霄雲外。
“好,拆了溪嶴姐姐送的生日禮物再走不遲。”
“這是什麽?”文思興奮的小臉發紅,溪嶴相信這個連父母都不在乎他的小孩一定很少收到什麽禮物。
“畫冊!”
文思歡呼:“van gogh!”文思準確地發出這個荷蘭人名的發音。
“原來文思也知道,文思真厲害。”
“一定很貴吧!”文思愛不釋手。
“還好啦!”溪嶴在心裏說,再貴我也會買給文思的,“知道嗎,他的畫可值錢了,據說,1978年3月30日,在倫敦拍賣行,他的一幅畫賣到了四千萬美金哦,四千萬哦!”溪嶴抬起文思的小臉,“所以,畫畫也是一件很棒的事哦!”
“啊,那天是我的生日!”文思也叫起來。
“對哦。”都是三月三十號,“瞧你和他多麽有緣,說不定你以後比他還要成功呢!”
“我會嗎?”文思困惑地捧起畫冊。
“當然!”溪嶴不假思索地說,“當然的!一定的!好了,快去上體育課。”
文思抱起畫冊跑了一半,又轉身,“今晚我們一起看畫冊好不好?”
溪嶴麵露為難之色,她答應媽媽陪她去理發的,“我一定想辦法來。”但是,今天是文思的生日,看來隻好叫媽媽自己一個人去了。
文思笑容燦爛地跑開。
媽媽去理發了,爸爸留在希望小鋪盤賬,溪嶴把文思“偷渡”來家裏。她心想如果她在媽媽回家之前把文思哄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再早起偷偷帶他去學校,那麽這件事就完全不會被媽媽發現了。默頓夫婦那裏,她打過招呼了,他們根本不在乎,溪嶴心想就算是個變態要把文思帶回家過夜,默頓夫婦也不會在乎,他們隻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個討厭蟲、礙事鬼。
一想到文思可惡的父母,溪嶴就又心痛又憤怒。
“好吃嗎?”溪嶴請文思品嚐她親手做的藍莓餡餅,她試圖讓媽媽做一個留給她當夜宵來著,但媽媽說今天太忙了,而且有剩下的法式麵包做溪嶴的甜點,所以不做了。溪嶴不敢勉強媽媽,怕她發現破綻知道原來是要拿給文思吃的,“我知道一定不好吃,但是我第一次做哦,給點麵子吧。”溪嶴真希望自己的手藝和媽媽一樣好,畢竟今天是文思的生日呢,可惜她的零花錢都用來買畫冊了,不然可以給文思買一個生日蛋糕。
第69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10)
“不,很好吃。”文思乖巧地說。
“不,我媽媽做的才真正叫好吃呢。”
“不,溪嶴的更加好吃。”文思狡猾地擠擠眼睛。
“小滑頭。”明白文思是刻意說好話討好她,溪嶴覺得很快樂。
“我今天又畫了一個溪嶴哦。”
“又給溪嶴畫了一幅畫。”溪嶴笑著糾正他的語法,這是文思第一次不需要溪嶴催促主動畫畫。
“就是這樣的。”文思打開速寫簿。
溪嶴叫起來:“這個是我嗎?嘩,原來我自己都不認得我自己!多麽神奇!對不對?”那是一張被變形處理的臉,眉梢眼角還有嘴邊都畫了好多小小漩渦,溪嶴明白那代表笑容,“嘿,我其實沒有這麽醜,好嗎?”溪嶴忍不住抱怨。
文思頗覺困惑地皺皺眉頭,“可是溪嶴笑起來那麽燦爛,除了笑容,臉上什麽都沒有了。”文思說著孩子氣的傻話,“每次溪嶴笑起來,我就隻能看到溪嶴的笑容,別的什麽都看不到了,就好像我正在看著太陽。”
溪嶴被文思的話打動,“不,我很喜歡這個被‘醜化’的我!”溪嶴傻笑兩聲,“送給我哦,我要把它裱起來!”
“真的嗎?”文思歡呼一聲,“是把它放進鏡框然後掛起來嗎?會掛這麽高嗎?”
“你瞧,文思,”溪嶴抓緊機會鼓勵文思,“如果你一直堅持這麽畫下去,總有一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願意用大大的鏡框把你的畫裝進去然後掛到家裏最高的地方!”
文思眼睛裏閃過閃電般的光芒,可是旋即又黯淡了,“不要,我隻要溪嶴掛我的畫就好了。”
溪嶴暗暗歎了口氣,“吃完了嗎?我們一起上樓看畫冊好不好?”
文思乖巧地把髒盤子送去水槽。溪嶴心想文思被他的父母訓練得相當之好呢。文思擰開水龍頭,還打算自己洗盤子。
溪嶴急忙上前阻止,“這可不是你該做的事,文思!現在,上樓去,我馬上就來。”
“嘿嘿,嘿,瞧這幅!”溪岱指著畫冊中那幅名為《星夜》的畫,螺旋形的星雲下麵是火焰般的樹,“那天你在沙地上畫的就是這個對不對?你曾經見過這幅畫對不對,文思?”
“不,我沒有。”文思困惑地搖搖頭。
“不,你一定見過。”溪嶴心想,文思你並不需要對我撒謊,再說這也不是需要撒謊的事情呀。
“我沒有!”文思憤怒地堅持,他是個極端敏感的小孩,他感覺得到溪嶴正在懷疑他。
“當然你沒有。”溪嶴不敢再與他爭執,安撫地摸摸他的頭頂,“我們看下一幅!”書頁嘩啦翻過去,溪嶴的手剛離開書頁,正準備再度放下壓平微拱的頁麵,卻突然僵在了半空,“啊!”溪嶴緩緩地驚呼了一聲。
“你怎麽了?溪嶴?”
“沒什麽。”溪嶴想一笑了之,但她的嘴角隻是抽搐了兩下就再也動不了了,這幅畫,這幅名為《紅色的葡萄園》的畫和那個困擾她多時的夢中的景象如此雷同,幾乎令溪嶴膽戰心驚起來,這是溪嶴生平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我並不喜歡,這並不是他喜歡的顏色。”
溪嶴的腦袋仍是一團糨糊,她不明白文思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念那行注解給我聽。”文思剛上二年級,閱讀起來還有點困難。
溪嶴定了定神,“這是van gogh在生時賣出的第一幅畫,也是唯一的一幅,那時在1890年布魯塞爾的20人展覽會上,傳聞買者為他的弟弟西奧,西奧一直是畫者在生時唯一的知己和保護人,此畫當年的售價為4英鎊。”
“那很少不是嗎?”文思小聲地說,他的神情驀然哀怨起來。
“不,沒有什麽比一件傳承給後代並且影響他們的藝術品更加珍貴的了。”
“是這樣嗎?”文思更加小聲地問。
“是的,是的!”溪嶴用力地點頭,“一定是這樣的!”
唐卡夫人輕輕推開女兒臥房的門,她隻是想看看女兒睡得好不好,從溪嶴出生開始,唐卡夫人就癡迷上了呆呆地凝望女兒的睡顏,那絕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風景。
第70節: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11)
門被輕輕推開了,唐卡夫人看到女兒擁著默頓家的小男孩,一大一小兩個小孩歪七扭八地睡在床角,一本畫冊攤開放在床沿,文思微微打鼾,溪嶴因為睡姿不妥的關係嘴邊掛著一道細細的口水,這本是一幅溫馨的畫麵,但卻令唐卡夫人勃然大怒。她討厭默頓家的小鬼,發自內心地討厭!
“溪嶴!”唐卡夫人捏著拳頭尖叫。
溪嶴和文思同時被驚醒了。
唐卡夫人猛地按亮燈,大步走到溪嶴身邊,“你在做什麽?”
從沒見過母親如此暴怒的溪嶴嚇得話都不會講了。
唐卡夫人從溪嶴臂彎搶下文思,像拎起一隻小灰兔那樣拎起他,“我送他回家,你給我待在這裏,我們還沒完呢!”
唐卡老爹聽見動靜,趕過來,“怎麽了?”
文思嚇得直掉眼淚,他知道唐卡夫婦可不同於溪嶴,所以他連哭出聲來都不敢。
“我送他回去!”唐卡夫人用力把文思挾在肋下。
“可是這麽晚了……”唐卡老爹覺得這個時候還把默頓夫婦吵醒似乎不妥,“溪嶴,你和默頓夫婦說過了嗎,關於文思會在這裏過夜?”
溪嶴手指扣著床沿,用力點點頭,她希望父親出麵把文思留下來。
“算了,明天再讓他回去吧。”唐卡老爹解勸道。
“門都沒有!”唐卡夫人仍是大怒。
“夫人,請不要送我回去,不要現在。”文思哭著哀求,如果他的爸爸媽媽因為這樣被吵醒的話,他們一定會聯手揍他的,他們總是揍他,從他還是幾個月大的嬰兒開始,揍得並不厲害,但極端可怕,文思開始不斷地打嗝。
“媽媽,你嚇壞他了!”溪嶴跳起來尖聲叫道。
“哦,是嗎?”唐卡夫人冷笑。
溪嶴猛地朝母親撲過去,她的舉動那麽突然,唐卡夫人,唐卡老爹,包括溪嶴自己都不曾料到,她竟然襲擊自己的母親,溪嶴的手指甲在母親的手背上抓出幾道血痕。唐卡夫人負痛鬆開手,文思還沒跌落之前,溪嶴已經動作敏捷地抱住他。
唐卡老爹無法置信地看著老婆手上被女兒抓出來的傷痕,他本能地舉起手要教訓女兒,但手掌僵在半空,怎麽也落不下去,唐卡夫人發現丈夫的意圖,連聲叫道:“不要!別!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唐卡老爹終於動了怒,猛地搶下文思,丟了一句:“我送他回去!以後沒有我的準許,他不許再進我的家門!”
溪嶴放聲大哭起來,“我恨你們!我恨死你們!”溪嶴蠻不講理地嚷嚷,“我永遠都不原諒你們,你們是天底下最壞最壞的父母!”溪嶴滿心記掛的就是今天是文思的生日,結果爸爸媽媽還要趕他出門,她知道她現在說的話很傷人,但她還要說更加傷人的,因為他們竟然傷害文思。
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同時臉色煞白。他們一直視為人生最大的驕傲的好女兒,那個乖巧聽話令所有街坊所有親友都羨慕的好女兒,那個為取悅父母不惜勉強自己做任何她其實根本不願意做的事情的懂事的好女兒,竟然衝他們嚷出如此可怕的話來。
唐卡老爹不知不覺地鬆開手,文思立即趁空跑到溪嶴身後。文思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不想被送回家,“溪嶴,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文思把臉埋進溪嶴的胸口。
溪嶴感覺他的小身體劇烈地顫抖,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憎恨她的父母。
溪嶴和父母冷戰了一周。唐卡夫婦知道他們的女兒有驚人堅韌的意誌力,她從來沒有運用她的意誌力反抗她的父母,這是第一次,唐卡夫婦祈禱這也是最後一次。
“親愛的,”唐卡夫人怯怯地喊了一聲,“藍莓餡餅烤好了。”
溪嶴剛想頂嘴說她不想吃,但唐卡夫人卻接著說:“你說我送去默頓家好嗎?”
溪嶴身體一僵,麵色大變,過了很久,她才不怎麽自然地笑道:“我認為這樣不好,媽媽,你不覺得默頓先生和夫人會在文思有機會品嚐之前把它給吃光嗎?你為文思準備午餐,他們可從來沒說過謝謝呢,似乎那是理所應當的。他們太糟糕了,不是嗎?”
第71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1)
“是呀,我也這麽覺得。”唐卡夫人幹巴巴地說,“要不,放學後你帶文思來家裏做功課?”
溪嶴從嘴唇中間擠出一個“好”字來。
唐卡夫人用錫紙把蛋糕封好。
溪嶴悄悄走到母親身後,從背後環抱她,“媽媽,我是如此幸運,你們這麽愛我!”
唐卡夫人控製不住,泣不成聲,猛然轉身抱緊女兒,“我的乖女兒又回來了。”她不斷重複這句話。
雖然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都想不通溪嶴為何那麽看重文思,但他們不得不接受“溪嶴看重文思”這個事實,如果他們希望女兒不再像上次那樣失控,那麽他們必須學會好好地對待文思。
這是一個非被接受不可的事實,如果他們在乎他們的寶貝女兒,他們必須學會在乎他們的女兒在乎的那個人——文森特·默頓。
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
很多人在青春期都有這樣那樣的煩惱或者麻煩,但是幸運的溪嶴半個都沒有。她還是那麽快樂,那麽美麗,那麽聰明,那麽善良。
唐卡夫人在溪嶴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溪嶴長得過分漂亮,這當然是一件令母親覺得驕傲的事,但對一個女孩而言這無疑也是危險的天賦,所以唐卡夫人和老爹達成共識,不對溪嶴的美貌多加誇讚,相反他們不斷地讚揚她的聰明,她的正直,她的大度,在唐卡夫婦刻意營造的這種家庭氛圍中,溪嶴明白了對一個女子而言最重要的絕對不是美貌而是美德。
溪嶴最終成長為一個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毫不在乎的好姑娘。
文思小的時候很愛用“毛茸茸”這個詞語形容溪嶴的眼睛,溪嶴有極密極長的睫毛,上下扇動的時候就如同兩把小小的羽毛扇子。
我的眼睛不是毛茸茸的!溪嶴屢次聲明她討厭這種說法。
“總之,它們是美麗的。”文思放下鉛筆,盯著溪嶴不放。
文思今年十三歲了,他變得更加蒼白,幾乎接近病態的慘白,淡淡的肉色的嘴唇也常常煥發病態的透明的光澤,他長高了許多,幾乎快趕上溪嶴,也要接近五英尺七英寸了。大約因為特別瘦弱的緣故,小時候顯得含混不清的五官如今都凸現出來,他有一張漂亮的臉,修長優雅的臉型,兩道斜飛的劍眉,挺直的鼻子,最漂亮的還屬他的眼睛,幼年的文思眼睛裏還有一抹微微的藍色,但此時已經完全消失,隻剩下明亮銳利的冰灰色。文思是一半墨西哥血統一半日耳曼血統,他的頭發和眉毛都是很濃膩的黑色,如同被墨色極濃的炭筆一根根地描繪過。
文思還是不太習慣直視別人,總是壓低細長的脖子躲藏什麽一樣,偶爾一抬眼,未語人先笑,就怕得罪了誰,“真想和你一樣有藍色的眼睛,這是大海和天空還有宇宙的顏色。”文思多愁善感地感慨。
文思曾經很喜歡畫溪嶴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還有她橢圓形狀的完美的臉。文思曾經對溪嶴的長相五官有不竭的興趣,似乎那是他找到的小小的寶藏,但這一兩年,文思更喜歡描繪溪嶴身體的曲線,文思說溪嶴的身體就像銀河那麽流暢那麽美。
“這是個糟糕的比喻,”溪嶴哈哈大笑起來,“你知道,我是固體,但銀河,銀河應該是流動的感覺。”溪嶴捏了捏文思的臉頰,“文思,我想你還有寫詩的天賦呢!”
“我在寫。”文思低下頭淺淺笑了笑。
“是嗎?給我看!”溪嶴興奮地尖叫。
文思輕輕抬起頭,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在這裏。”
“你真滑頭!”溪嶴說著又要去捏文思的臉,文思猛然側頭避開了。
溪嶴撲了個空,不甘心地把文思的腦袋拽進懷裏,用力搓了搓他頭頂的頭發。
“溪嶴,我可不是你的寵物!”文思嚷起來。
溪嶴跳起來,跑開幾步,“我保證下次再也不了!”溪嶴在心裏頗覺遺憾地想,為什麽小文思也會長大呢,好像就在昨天她還可以輕鬆地背他去上學,踩著腳踏車送他去郊外寫生,但現在他竟然學會禁止她摸他的頭發。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真正的大男孩,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真正的男人,那個會緊緊抱住她的膝蓋怎麽也不鬆開的小男孩再也回不來了。溪嶴悵然了片刻,“我要走了。”
第72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2)
“溪嶴?”文思敏銳察覺溪嶴惆悵的情緒。
“我要去參加啦啦隊的彩排,早上和你說過的呀。”溪嶴拽起背包就出門了,“留在這裏,我們一起晚餐!”溪嶴頭也不回地囑咐了一句。一個禮拜七天倒有六天文思會呆在溪嶴家裏做功課。
文思目送溪嶴修長健美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當他聽到啪嗒大門被合攏的聲響,他飛快放下速寫簿,跑到窗戶旁邊,溪嶴跨上了腳踏車,臀部懸空離開坐墊,雙腿用力地踩了幾下,待車輪飛速旋轉,這才坐定。
文思目不轉睛津津有味地看著溪嶴的一舉一動。
溪嶴蟬聯了兩屆校園舞會的女王,她從十年級開始就是啦啦隊的隊長,她是當之無愧的校花。和以往曆任校花都不同的是,溪嶴將校花這個頭銜完全當作一個善意的笑話。
溪嶴也是從十年級開始參加拳擊訓練,她喜歡這種暴烈的運動,她想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第一次學打速度沙包時的興奮的心情。
唐卡夫人並不是發自內心地支持女兒學習拳擊,女兒並非隻是在學校接受訓練而已,她偶爾也會參加業餘比賽,偶爾對手還會是男人,與此同時,更令唐卡夫人不能釋懷的是,唐卡夫人總覺得女兒選擇學習拳擊為的是保護默頓家那個小鬼頭。
不管唐卡夫人的臆測有沒有根據,事實就是,不管明裏還是暗裏,再也沒有人敢找文思的麻煩了。
相反,越來越多的大男孩擠出諂媚的笑容接近文思討好文思,試圖借此追求溪嶴。
唐卡夫人抱著兩個鼓鼓的大紙袋推門而入,第一眼就瞧見正趴在窗口發呆的文思,唐卡夫人不由就怒了。
“唐卡夫人!”文思發現唐卡夫人回來了,立即跳下窗台,束手束腳地站好,做出可憐兮兮的乞憐的模樣。
唐卡夫人沒好氣地應了一聲,走到冰箱邊,放下紙袋,文思立即上前要幫手,唐卡夫人尖聲叫道:“別!別!”
文思縮回手,垂下細長的脖子,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天鵝一樣。
唐卡夫人覺得自己似乎過分了,“我自己來就好了,你去做功課吧。”提到學習,唐卡夫人又記掛起即將來臨的SAT考試,溪嶴非得考出一個極好的分數不可,這樣才有希望申請到最好的大學,雖然溪嶴的在校表現始終極好,但斯圖鎮中學到底是個九流中學。想到這裏,唐卡夫人又開始為女兒的前途焦慮,“文思,我想最近你該學著自己好好做功課,溪嶴將會變得很忙,我們都應該幫她分擔一些事情,對不對?”
“當然。”文思一邊說一邊將雙手插進褲子口袋,“如果溪嶴申請到好的大學,比如哈佛耶魯普林斯頓,那麽她就會去那些地方讀書,然後再也不回來了?”文思語調天真地問。
“斯圖鎮可不是個發展事業的好地方,但這是終究是溪嶴的家,她當然還會回來……”唐卡夫人話音突轉,她猛然轉頭逼視文思,“你這麽問是什麽意思?你不希望溪嶴離開這裏?你不希望缺少了溪嶴這樣有力的保護者?”唐卡夫人一步一步地逼近文思,“多麽自私的小孩!你該為你自己感到羞恥!你!”唐卡夫人忍無可忍地推了文思一下,“你究竟還要拖累我的溪嶴到什麽時候?”唐卡夫人嘶聲叫道,這句話,她已經憋在心裏好多好多年了。
文思退到了牆角,細瘦的背脊緊緊貼著牆壁,他的臉色越發白了,荒原中的雪地似的。
“媽媽,我回來了。文思!瞧我買了什麽?”門外傳來溪嶴雲雀一樣歡快的聲音,隨著門被推開的呼啦響聲,溪嶴羚羊一樣躍進來。
唐卡夫人忐忑地看了文思一眼,果然不出她的意料,他的臉皺了一下,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那雙妖媚的細長眼睛裏也飛速地冒出了淚花。唐卡夫人踱到水槽邊,掩飾自己的手足無措。她忐忑地等待溪嶴朝她撲過來,再度惡狠狠地咒罵她是邪惡的母親,上次的爭執事件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但唐卡夫人從來不曾淡忘過。
唐卡夫人用力搓著手,她不知道怎麽麵對女兒的指責,雖說女兒並無權利指責她什麽,但既然她明知道女兒唯一會挑剔的就是她對待文思的態度,為何她就是不能遷就一下呢?
第73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3)
唐卡夫人懊喪地捶了捶水槽的邊沿。為何她竟然連一個小男孩也糊弄不好呢?她可真是沒用呀。
唐卡夫人聽見文思和溪嶴不斷地竊竊私語,在說什麽呢,一定在說她是如何嚇唬文思的吧?
文思那個小鬼頭,平日悶不吭氣,其實一肚子壞水!
“媽媽!”溪嶴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壓低聲音抱怨,“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唐卡夫人怔了怔,她不明白女兒這次怎麽沒有暴跳如雷?
“我和你說過別在文思麵前多提他的父母!”
什麽跟什麽?唐卡夫人一時轉不過彎,怎麽好端端提到那對虛榮又懶惰的夫妻呢?
“有那樣的父母是多麽可怕的事呀!”溪嶴做了個鬼臉,又提起雙拳,憑空擊打了幾下,“真想好好揍他們一頓!”
唐卡夫人理了理思緒,這才反應過來,文思將惹他哭泣的罪過推到了他的父母頭上。他竟然幫她掩飾?唐卡夫人覺得無法置信。
溪嶴歎息一聲,用力抱了抱唐卡夫人,“噢,媽媽,我是多麽感激我有這麽好的媽媽爸爸,這麽好這麽溫暖的家!”
“傻孩子!”唐卡夫人偷偷鬆了口氣,她一邊撫摸女兒的臉頰,一邊瞟了瞟仍縮在牆角不敢亂動彈的文思。唐卡夫人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文思其實是個好孩子,但唐卡夫人憑著母親的直覺相信這樣一點,文思並不會傷害溪嶴,“文思?想吃藍莓餡餅嗎?”唐卡夫人努力表現得親切一點。
溪嶴歡呼一聲,重重親了唐卡夫人一下,又跑到文思跟前,“快看,快看,我托傑克從紐約買的畫畫哦!”
溪嶴不負眾望考出了一個驚人的優異的SAT成績。唐卡夫人大喜過望,和唐卡老爹商議之後決定,接下來的一個月,溪嶴的夜歸時間都被延長到午夜十二點。唐卡夫人同時還鼓勵溪嶴和傑克、約書亞、尼娜這些同齡的朋友一起出去玩耍。
溪嶴並沒有洞悉母親刻意分離她和文思的用心,“天啦,媽媽,你多麽勢利,誰都知道,隻有我傑克約書亞還有尼娜考到了一個好的SAT分數,你就隻許我同他們一起玩?”
“媽媽並不是這個意思。”唐卡夫人急忙笑著解釋,“我並不知他們考的多好呀。”
“是嗎?算了,我才不相信你,媽媽你最老謀深算了。媽媽,這條裙子似乎太緊了。”溪嶴抱怨。
“相信媽媽,每個美女的曲線都是勒出來的。”
溪嶴放聲大笑。
“寶貝兒,你該學著穿高跟鞋了。”唐卡夫人回憶起溪嶴小時候一個月穿壞一雙球鞋的紀錄。
“媽媽,你還是拿槍斃我了吧。”溪嶴做了個鬼臉,揀了一雙媽媽的平跟鞋,“媽媽,似乎我的腳比你的還要大一點。”
“等溪嶴上了大學,媽媽為溪嶴準備一打最美麗的鞋子。”唐卡夫人笑道。
溪嶴忙道:“不是高跟的?”
“不是高跟的。”唐卡夫人無奈地搖搖頭。
“文思!”溪嶴把兩根手指塞進嘴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
唐卡夫人皺眉看著女兒把粘著口水的手指從嘴巴裏掏出來,“溪嶴,你是女孩子!”
文思悄悄地推門而入。
溪嶴奔到他跟前,輕盈地轉了兩個圈,“我美嗎?”她故意用力扇動睫毛。
文思被她逗得微綻笑容。
“我們走,文思!”溪嶴拽起文思就要下樓。
唐卡夫人一驚,溪嶴沒有提過也要帶文思一起去呀,“文思,我們說好了今晚做什麽來著?”唐卡夫人看了文思一眼。
文思膽怯地彎起脖子,囁嚅著:“我們……”他並沒有和唐卡夫人約定任何事情呀。
“你答應為我畫一幅肖像的,你知道我是多麽期待嗎?小紳士,你怎麽可以食言呢?”
“文思,”溪嶴不悅,“你真的忘記了嗎?你該早點告訴我的。我讓傑克買了五張電影票呀!”
“早點去,說不定還退得掉。”唐卡夫人忙說。
溪嶴點點頭,走出幾步,又轉回頭,“文思,你想和我一起去嗎?”她最怕看到文思失望的樣子,“沒關係,我可以幫你和媽媽解釋。”
第74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4)
唐卡夫人趁溪嶴不注意,用力瞪了文思一眼。
“不!”文思匆忙叫起來,“我喜歡給唐卡夫人畫像。我喜歡!”
“真的?”溪嶴有點困惑,“好吧。乖一點哦。”溪嶴貼在文思耳邊說,“唐卡夫人可不是溪嶴呀。”溪嶴一邊往外走一邊還不住回頭給文思做口型,乖一點,乖一點哦。
終於等到大門關攏的聲響,文思忍不住質問:“我並沒有答應……”
“你不覺得溪嶴也有權利和同她一樣大的孩子一起玩嗎?”唐卡夫人雙手環胸,趾高氣揚地說。她和傑克還有約書亞的父母都是好朋友,那兩個男孩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不管其中哪一個追求溪嶴她都不會橫加幹涉,因為至少這兩個男孩都沒有那種邪惡的魔力,令乖巧的溪嶴衝父母喊出“我恨死你們”這樣的話來。
“你……”文思的聲音微微顫抖,身體也跟著微微顫抖,像被打落的小鳥一樣。冰灰色眼睛慢慢被淚霧罩住,變得迷離、脆弱、動人心魄。
唐卡夫人硬生生地別開臉,她記得她的好街坊瓊曾對她笑言,她的小女兒海瑟不止一次地在家談論學校裏那個灰色眼睛的漂亮小夥子。他有好多本畫滿了美麗圖畫的冊子。
唐卡夫人堅信,文思絕對不是個好小孩,他邪氣。
“我想,我們最好還是畫出一幅畫來,免得溪嶴猜疑,你說呢,文森特?”唐卡夫人說完率先下樓。
唐卡夫人寧可荷爾蒙分泌凶猛的大小夥子圍繞溪嶴亂轉,她都不願文思這個小孩子纏著溪嶴不放。
也許連溪嶴自己都不明白她對文思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對他那麽好,她那麽在乎他,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
鎮上的人常常見到溪嶴帶著小文思親密無間地玩耍嬉鬧,他們還以為文思是唐卡家的遠房親戚,雖然唐卡夫人曾經公開否認過,但大家總是見到溪嶴和文思非常友愛地呆在一起,於是大家又忘了唐卡夫人的解釋,認為溪嶴和文思真是一對遠房的表姐弟。
唐卡老爹則以為,溪嶴無條件地善待文思,完全是因為溪嶴善良,她憐憫他。文思確實是個值得憐憫的可憐蟲,他的父母在大城市冒險失敗,龜縮到這個不起眼的小鎮來,隻覺得事事不如意,剛開始還願意找份工作,努力和鎮上的人保持好的關係以便多占一點便宜,後來卻雙雙賴在家裏,靠著早年的積蓄維係生活,每天都是一人霸占一台電視一個沙發,伴著啤酒花生薯片打發一日,據說,默頓先生已經超過三百磅了,默頓夫人也已相去不遠。如果不是唐卡一家承擔起照料文思的責任,文思還不知道要淪落成什麽樣子呢。唐卡老爹雖然外表雄壯嚇人,實則內心細膩溫柔,雖然他談不上喜歡文思,但他還是把這個可憐的小孩子當作半個養子那樣對待。
隻有唐卡夫人知道真相,她知道溪嶴和文思之間究竟在發生什麽事情。
“親愛的,可以談一談嗎?”打發文思回家,唐卡老爹也已經睡下,唐卡夫人來到溪嶴的臥房。
溪嶴剛剛躺下,聞言立即坐起身,“當然,媽媽。”
“你知道,就是女孩之間的談話。”唐卡夫人撩開溪嶴臉上的頭發,讓女兒精致鮮豔的小臉完整地顯露出來。
“好吧,媽媽,不如單刀直入,你直接告訴我你究竟想談些什麽好嗎?”溪嶴無奈地吐了口氣,她實在有點厭煩所謂女孩之間的談話了,啦啦隊裏的那些女孩子們總在談論男人談論接吻甚至談論她們的初夜。溪嶴知道她們大多都是在吹噓,溪嶴覺得這很無聊。昨天和傑克尼娜約書亞一起去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尼娜也是非拉著她進行一場女孩間的談話不可,尼娜非要她在傑克和約書亞之間選一個,因為她知道她是競爭不過溪嶴的,所以她要溪嶴揀剩下的那一個。溪嶴認為這是她平生遇到的最荒謬的事情之一。“怎麽了?”唐卡夫人捏捏女兒的鼻子,“我隻是想問你覺得傑克如何?”
“很好呀,一直很好呀。”溪嶴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
“寶貝,你對去紐約讀大學有什麽看法?”
第75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5)
溪嶴不解地說:“紐約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都不錯呀。”難道媽媽希望她去紐約讀大學?如果她希望她去,她就去好了。反正離家不算遠。
“傑克也打算去紐約讀大學,你們兩個一起有個照應不是嗎?”唐卡夫人激動地說。傑克儀表堂堂,敬重父母,愛護弟妹,唐卡夫人對他相當滿意。
“對呀。”溪嶴想了想,“要是能申請到同一所學校就好了。”
“你也喜歡傑克?”
“當然,誰能不喜歡傑克。女孩都喜歡傑克。”溪嶴笑起來,“他對每一個女孩子都那麽好呢。”
“如果你們現在要交往,媽媽絕對不會反對。”唐卡夫人握住女兒的雙手。
“什麽?”溪嶴以為自己聽錯。
“隻是,有些事你們還不可以做!”唐卡夫人繼續自說自話。
“媽媽,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喜歡傑克,傑克也喜歡你,你們兩個不是應該在一起嗎?”
“但是,媽媽,並非‘那種’喜歡呀。”溪嶴不知道如何解釋。
“哪種喜歡?”
“就比如我也喜歡尼娜,我總不能和尼娜在一起吧?我又不是蕾絲邊!”
“你這孩子,盡和我亂扯。”唐卡夫人笑罵道。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我喜歡傑克就如同我喜歡尼娜,就是對於好朋友的那種喜歡呀。”
“我和你爸爸剛剛認識的時候,我也隻是當他是朋友而已。”唐卡夫人麵不改色地撒了一個謊。實情是,她第一眼見到唐卡老爹,就知道這個棕熊一樣的男人是她注定要追隨一生的,不論窮通。
“是嗎?”溪嶴有點困惑了,“但是……”
“也許你應該多花點時間和傑克相處,然後你就會發現原來他並不隻是你的好朋友那麽簡單。”
“是嗎?”
“當然。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唐卡夫人知道溪嶴很乖,她不會隨便漠視父母的意見,她一定會加以嚐試,“晚安。”唐卡夫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溪嶴困惑了大約有五分鍾,她仍然想不明白傑克對她而言是否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於是,她決定把這問題拋諸腦後。
這番談話唯一令溪嶴印象深刻的是,原來媽媽喜歡的男孩是要像傑克那樣的,生氣勃勃又彬彬有禮。怪不得媽媽不喜歡文思,差太遠了。
文思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憤怒,於是他畫了一輪血紅色的太陽,太陽裏麵有一把錐形的火焰,火焰裏麵困著一個白色的女人,那個女人盤著唐卡夫人的發髻。
他知道她討厭他,不論他表現得多麽乖巧、多麽聽話、多麽懂得為人著想,她還是討厭他。
她恨不得他像一團可以被橡皮擦擦掉的汙跡,她恨不得他在溪嶴的生命中從來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文思看到溪嶴被傑克拉到一邊,傑克貼在溪嶴的耳邊耳語了幾句,溪嶴笑得全身亂顫,然後衝傑克點了點頭。他們在說什麽?
放學之後,溪嶴走到文思跟前,把自己的家門鑰匙交給他,“你先回去好不好?”
文思彎下細長白皙的脖子,冷酷的光芒在他冰灰色的眼睛裏一閃而過,“好呀。”他乖巧地點頭答應。
溪嶴踩著腳踏車來到斯圖小學的籃球場,她和傑克都知道今天這個時候這個籃球場是閑置的。傑克約她比賽三分投籃。這是他們過去常玩的遊戲之一,傑克說約書亞和尼娜都會去。
“約書亞和尼娜呢?”溪嶴停好腳踏車,“你說你帶籃球的。”溪嶴看到傑克雙手空空站在那裏,不禁笑著抱怨開來。
溪嶴跑到籃板下,用力跳著往上摸,“我真怕我長不到五英尺八英寸。”
傑克已經六英尺一了,“你似乎常常會忘記你是個女孩子。”
“女孩子怎麽了?女孩子就不許長得像巨人一樣了?沙豬!”
“太高的女孩子令人望而生畏。”傑克按住溪嶴的雙臂,“你不用長那麽高就已經足夠令人望而生畏。”
“什麽?嘿嘿,這似乎並不是什麽誇獎人的話哦。”
傑克裝出一副苦惱的樣子,“瞧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為什麽總是隻說實話呢?”
第76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6)
溪嶴哈哈笑起來,心想,怪不得女孩子們都喜歡聚在一起談論傑克,他還真是蠻可愛的,“尼娜和約書亞呢?他們遲到了。”溪嶴看了看手表,“約書亞會帶籃球來,對不對?”
“溪嶴,那天你選了我對不對?”
“什麽?”溪嶴不明白。
“那天看完電影,尼娜要你選一個,還記得嗎?”傑克凝視溪嶴。
“哦,那個。”溪嶴恍然,剛要說什麽,突然發現傑克看她的目光怪怪的,溪嶴不覺有點臉紅,“真奇怪,我和尼娜說過什麽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她選了傑克,她發誓她隻是隨口說說的。
“真奇怪,我說過我知道得很清楚嗎?”
“我……”溪嶴語結,忍不住一拳捶在傑克的胸口。
藏身在不遠處的石凳後麵的文思差點兒雙目噴出火來。
“嘿,那隻是個玩笑。”溪嶴不好意思地背轉臉。
“哈哈。”傑克佯笑兩聲,“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差!”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失落和傷心。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溪嶴急忙轉身。
文思聽見傑克低低地發問:“那麽,你是什麽意思?”
“我……”溪嶴情急之下把亂蓬蓬的短發抓得更亂。
傑克試探性地把手搭在溪嶴的腰上。溪嶴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腰肢這麽纖細,這種陌生的感覺有點嚇到溪嶴,她想逃開,但傑克身上有種很引人的東西又吸著她不想走開。
溪嶴看到傑克工整漂亮的臉蛋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放大,還有一股帶著淡淡薄荷香氣的呼吸撲麵而來,溪嶴知道自己是喜歡這種感覺的,這是美好的。溪嶴期待著下一刻的來臨。
突然,傑克捂著後腦“哇”地叫了一聲。溪嶴一驚,抬眼望去,卻見到文思手裏抓著一把小石子站在不遠的地方。
“你!又是你這個小鬼!”傑克說著就要撲過去。
“喂,等等!”溪嶴急著製止傑克,不自覺就對他揮拳相向。
傑克捂著鼻子慘叫一聲。鮮血從他指縫中溢出。
“天啦!對不起!對不起!”打傷傑克,並非溪嶴的本意,“文思!”溪嶴發現文思掉臉跑開,隻得扶起腳踏車,跳上去直追過去,“傑克,我真的非常抱歉。”
“文思,你不能因為你不高興就打人!”溪嶴追上文思,拍掉他攥在手心的石頭,端起大姐姐的架子來。
“哦,是嗎?”文思倔強地怒視溪嶴,“我並不是那個把人家的鼻子都打破的人!”
“我……”溪嶴啞口無言。
文思冷笑幾聲,不管溪嶴,自顧走開。
“你到底生什麽氣?”溪嶴不解,她也不由氣悶。默頓夫婦那麽討厭,可是她看在文思的麵子上,總是對他們和顏悅色,傑克是她的好朋友,文思不該為了她而對傑克好一點嗎?何況,傑克那麽好的人,連陌生的狗都會在第一眼愛上他,溪嶴不明白文思為何不喜歡傑克。
“他們都在說都在說都在說!”文思越來越激動,幾乎放聲尖叫起來。
“誰?說什麽?”
“那些臭男孩,都在說你!”
“我?”溪嶴不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有什麽可給人說的?而且她一向以為鎮上的男孩子們都是她的好哥們,他們會背地亂嚼她的舌根子?她才不信呢。
“說你腿是多麽長,胸部是多麽鼓,身材比朱麗婭·羅伯茨還要好!”
“什麽?”溪嶴失笑,“這是你編造出來的對不對?”
文思沒有編造,不過加工了一番,鎮上的男孩子並不會用褻瀆的語言亂說溪嶴,溪嶴是個好女孩,他們向往她的美貌但同時也敬重她的人品。
“他們每一個都吹噓曾經和你親過嘴!”這句話絕對是文思編造的。
“造謠!”溪嶴皺眉道,“哪裏有?是誰,你告訴我是誰!”溪嶴有點怒了。
“每一個!”文思惡狠狠地說。
“你總是裝出一副不知道自己有多麽漂亮的樣子,讓那些男孩子以為你是多麽的容易接近!”文思繼續說。
“什麽?”溪嶴的眉頭越皺越緊,“根本不是這樣的。”
第77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7)
“你是假正經!你最喜歡勾引男人!”文思的舌頭越來越惡毒。
“閉嘴!”溪嶴急了,大聲道。
“剛剛在籃球場那邊,你不是默許傑克抱住你,還等著他親你?”
“我……”溪嶴無法辯白,她確實沒有阻止傑克,就算事件重演,她還是不會阻止,她說不上來為什麽。
“你背叛我!”文思猛地掉下淚來。
“嘿嘿!”溪嶴急了。她並不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任何地方可被稱之為“背叛”。
“傑克是我的好朋友!”溪嶴急著解釋。
“不,你隻許有我一個好朋友!隻許我一個!”文思猛地拉下溪嶴的脖子。
溪嶴從來不知道文思的力氣原來這樣大。
“媽媽,”溪嶴幫媽媽收拾碗碟,有點心不在焉地問,“我是不是長得還挺不錯?”溪嶴一邊說一邊往倒映著影子的窗戶玻璃望去,她第一次開始思考文思眼中看到的自己是怎麽樣的。
“傻丫頭,你當然漂亮,好端端問這個幹什麽?”唐卡夫人笑道。
“沒什麽。”
“你的舌頭好一點了嗎?你怎麽會在拳擊的時候忘記戴牙套呢?哎,你真不像個女孩子。”唐卡夫人歎了口氣。
“我下次一定會記得!”溪嶴用力低頭猛擦盤子,掩飾自己的臉紅。
東岸最著名的預科學校被溪嶴驚人的SAT成績吸引,還有她曾經拿過全州拚字比賽冠軍的履曆,派專人趕到斯圖鎮,征求斯圖中學、溪嶴自己以及唐卡夫婦的意見,詢問溪嶴是否願意轉學去他們學校,他們將提供全額的獎學金。
唐卡夫婦喜出望外,如果溪嶴去那裏讀預科,那麽一年之後,溪嶴將有機會申請到任何一所常青藤大學的全額學術獎學金。
溪嶴原本也十分雀躍,但突然想到假若文思知道她將提前一年離開斯圖鎮,他會做何感想?溪嶴不覺有點泄氣。溪嶴終於發現,她似乎越來越在乎文思的想法,這令溪嶴微微不安。
“當然不可以!”文思尖聲叫起來,“你明明應該明年才畢業的。”文思再度覺得溪嶴背叛了自己。
“好吧,好吧。”溪嶴覺得氣苦,“我不去那裏就好了。”她認為文思太自私了,從不懂得為她著想。同時,她確實也不放心就這麽離開文思。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她相信她最終還是能申請到不錯的大學的。“怎麽了?”唐卡夫人敲了敲門,也不等溪嶴答應徑自就走進來。唐卡夫人不但瞧見文思,就連溪嶴都板著臉,唐卡夫人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文思,你也為溪嶴要去那麽好的學校而高興吧?”唐卡夫人故意說。
“他?他怎麽會?”溪嶴仍在氣頭上。
文思詫異地看著溪嶴,覺得溪嶴正和她的母親聯手欺負他。文思雪白的臉猛地漲紅,又猛地刷白,他突然一言不發地衝出去。
“喲!”唐卡夫人叫了一聲,“文思這是怎麽了?”
溪嶴拿起枕頭壓在自己臉上,“鬼才曉得!”
唐卡夫人心裏暗喜,她一直等待這樣的契機,讓溪嶴從此厭棄文思。看起來,她似乎等到了,“怎麽,文思不希望你去梅勒嗎?”
“可不是!”
“這可就是他的不對了!”
“可不是!”
“他怎麽能什麽都先想著自己呢?”
“可不是!”
“這個小自私鬼!”
“可不是。”
唐卡夫人心裏大喜,以為女兒從此看透文思,與他斷絕所有關係。豈知,溪嶴猛地甩開枕頭,跳起來,“我去看看他跑哪裏去了?”溪嶴一邊說一邊就朝外衝去。
文思看見了那隻蹣跚學步的白色小貓咪,那麽柔弱,那麽無助,不知道怎樣從家裏跑出來的。又或者,是被遺棄的?不,不,人們很少遺棄小的動物,人們隻是喜歡遺棄小孩。
那天,文思在溪嶴的嘴巴裏嚐到了血的味道,文思覺得那麽溫暖,他覺得他對於生命的所有熱情都被激發出來,但轉過臉,溪嶴就說要離他而去。
文思不能接受,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他慢慢抱起那隻瑟瑟發抖的小貓,貓咪衝他輕輕叫了一聲,討好地探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他的手心一下。
第78節: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8)
癢癢的,文思心想。
溪嶴找到文思的時候,文思的目光呆滯而凶殘。溪嶴看清了地上的一切,猛然驚呼一聲,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幅血紅色圖畫。溪嶴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血,她一輩子都不想知道。
文思仍然浸溺在半瘋狂的狀態中,“你來了?”他衝溪嶴嫵媚地微笑。
溪嶴身體僵直,既不進也不退,半分都不動。
“其實,”文思似乎在和自己夢中的景象說話,並不期望得到什麽答案,“你的嘴唇嚐起來不會比別人的更鮮美。”
溪嶴不明白文思的話是什麽意思,她隻是感覺到他把手指上仍然溫濕的血液塗在她的嘴唇上。
“文思!”溪嶴忍無可忍地尖叫起來。
文思吃了一驚,目光一定,“溪嶴!”他似剛從夢中驚醒。他慢慢清澈的目光四處遊移了一會兒,突然定在那個白軟的小屍體上,“那是?”他麵色大變,雙眉痛苦地扭曲起來。
“沒什麽。”溪嶴強自鎮定,“文思,我們回家。媽媽已經準備好晚餐了。”溪嶴一遍遍地在心裏對自己說,不關文思的事,文思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文思是天才,天才總是詭異的。沒有惡魔性的天才就不是真正的天才。
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
文思還想回頭去看他製造的那片混亂,溪嶴一把拉住他,“我們回家。”
溪嶴在那天的晚餐上,正式對父母宣布她將放棄去梅勒預科學校讀書的機會。文思太敏感脆弱了,她不能猝然丟下他不管。
唐卡夫人當場哭出來。溪嶴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混蛋,但她不能改口,尤其文思那麽殷切地看著她,等待她確認她的決定,“是的,媽媽,我不去了,不去了。”即使明知這樣的話會令母親心碎,但溪嶴還是重複了第二遍、第三遍。
讓溪嶴在任何事情與文思之間選擇一樣,溪嶴的選擇都是文思。
唐卡夫人怎麽也想不通女兒怎麽會對一個小男孩如此的死心塌地。唐卡夫人氣病了,臥床不起,她不再與溪嶴說話。溪嶴又驚又悔又傷心,短短數日,她就減輕了幾磅的體重,玫瑰色的臉頰變得清瘦又蒼白。
媽媽沒有胃口不肯吃飯,溪嶴也跟著什麽都不吃。
溪嶴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遇到的最艱難的時光。
一向不愛多操心的唐卡老爹終於主動找到了文思,“天啦,文思,瞧瞧你幹的好事,瞧瞧你製造的混亂!”唐卡老爹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告訴我,孩子,你是故意的嗎?”
文思驚慌失措,“不,先生,絕對不是!我不是!”文思隻是不想溪嶴這麽快離開他,他隻是不想離開她而已。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毀了溪嶴的前程?”
文思猛烈地搖頭,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明白溪嶴總有一天會離開斯圖鎮去上大學,但不該這麽快,不該就在下個禮拜呀!
“現在你知道了?”
文思怔了怔,用力點點頭。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到底還是個好孩子。”唐卡老爹欣慰地笑了。
“先生,你希望我叫溪嶴去梅勒?”文思怯怯地問。
“如果我們說管用的話,可惜……”唐卡老爹無奈地搖搖頭,“看來隻有你去說才行。”
唐卡老爹決定親自開車送女兒去曼哈頓。溪嶴在梅勒讀書期間,將在她的外祖父家裏借宿。唐卡夫人和娘家人多年不往來了,倒不是娘家人看不起他們,而是唐卡夫人自己自尊心太強,但是這次女兒這麽風光地被最好的私立學校相中,唐卡夫人認為女兒去父母家打攪一段日子也並非什麽太丟麵子的事情。溪嶴的外祖父母對於這個多年不見的小外孫女的到來滿懷期待。
“文思,”溪嶴仍是不放心,“要等到聖誕節我才可以再回來看你哦。”
“感恩節你不回來嗎?”文思更緊地捏住溪嶴的手,這令溪嶴又想起那個藏在她的校服裙擺後不敢探出頭來的小男孩。
“哦,當然。我忘記了。”
“不要再忘了。”文思趕緊叮嚀。
“我和媽媽爸爸都說過了,你放學之後還可以到我家裏做功課,我的房間任你用,你想住在那裏也可以哦。我和約書亞傑克尼娜都說過了,他們都會幫我照看你,就和我還在這裏時是一樣的。”
第79節: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1)
“不,不一樣的。”文思鼻子一酸,差點兒哭出來,不想被溪嶴看到他狼狽的樣子,文思用力扭過頭去。
溪嶴心裏也跟著一酸,突然想起文思這幾天都不怎麽吃東西,“文思,還記得嗎?你向我保證過,你以後也要背我還債的,所以,下次我回來的時候,你會長得比現在更高大嗎?”
文思用力點點頭。
溪嶴放心地笑起來。
“寶貝們,到時間了。”早就坐進車裏的唐卡老爹不由催促了一聲,“這兩個孩子,哪裏有那麽多悄悄話好講?”唐卡老爹問妻子。
唐卡夫人故意忽略溪嶴和文思依依話別的情景,雖然這次多虧了文思力勸,溪嶴才不至於錯失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大機會,但唐卡夫人絲毫不感激文思。她仍然堅信她對文思的看法,他邪氣。
“哦,對了,文思,來這裏,”溪嶴用力擁抱了文思一下,放開他之前,貼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那樣的事情,再也不要做了。”
溪嶴的語氣凝重,文思立即明白溪嶴指的是哪一件事,“我保證,不,我發誓。”
“這就好。”溪嶴這才真正地釋然下來。她上車坐好。
“還不快走!”唐卡夫人瞪了丈夫一眼。
文思卻撲到車邊,拿出一張裱在鏡框裏的畫,塞給溪嶴,“溪嶴這是你上回送給我的,我覺得這可能不是仿品,這是真品。”
“什麽?”要不是因為文思認真的表情,溪嶴真要以為他在開玩笑,“不可能。如果是,又怎麽會被傑克買到?傑克說他是在舊貨市場買到的。Van gogh那麽有名,他的真跡早就全部被收進博物館了。”
“他有名,隻代表很多人知道他,”文思猛地把臉貼近車窗,“並不代表很多人懂他!”
“開車!”唐卡夫人斷喝一聲。
“溪嶴,我會一直一直很想你。”文思追在車子後麵喊。
唐卡老爹從後視鏡裏看到坐在後座的女兒突然雙手掩麵,“哦,我的小乖乖,你是在哭嗎?”
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
文思十七歲了,他的五官越發清晰明銳,幹淨清爽得令人歆羨,他長到了六英尺,胸前和手臂上微微鼓起了一些肌肉,但這必須裸出上身才看得到,穿上衣服的話,文思似乎瘦得有點可憐,什麽衣服都能在他的身體上飄出一個弧度來。
他愈發的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在郊外流浪,愈發喜歡盯著太陽不放,用唐卡夫人幸災樂禍的話說,這個邪氣的小子身上潛藏的怪病總會一一發作的。唐卡夫人巴不得文思哪天真的精神病發作被關進精神病院才好,唐卡夫人對誰都善良好心,文思是唯一的例外。
斯圖鎮上的人不再那麽看輕文思,這個清秀安靜的小夥子看起來是如此的與眾不同,鎮上的居民大多是愛玩愛笑的粗人,他們不能理解文思時常顯露的那種脆弱易感的神態,但他們敬畏那個樣子的文思,他們以為具備那種神態的文思看起來相當的神秘相當的聰明。他們都說不上來文思日後究竟能有什麽成就,但大家心照不宣地達成共識,這個小夥子是無法估量的。文思,他像一口飄蕩著翠綠浮萍的靜潭。
傑克離開斯圖鎮上大學之後,文思幾乎變成鎮上最受歡迎的男孩子,雖然他和傑克截然不同,傑克喜歡照顧女孩子,文思則不喜歡。
唐卡夫人正在切西紅柿,夕陽給窗外的景象鍍上華麗的瑰紅色,唐卡夫人欣賞眼前的美景,心情大好,就在這時文思卻像一道模糊的幽靈一樣慢慢地闖入唐卡夫人的視線。唐卡夫人頓覺掃興,但更令她憤怒的事情還在後麵,瓊家的小女兒海瑟,她和文思同齡,如今已長成胸部鼓鼓的少女,她尾隨著文思,不斷說些什麽,文思並不答話,也不回頭看她,似乎全然不知道她的存在,海瑟的小臉越來越紅,唐卡夫人看到她激烈地打起手勢,似乎在說,你能不能不當我是隱形的,唐卡夫人看到海瑟的小臉完全皺起來,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唐卡夫人在心裏罵了文思一句混蛋,海瑟轉身似乎要走開,文思卻在這時猛然轉身,他扳著海瑟的肩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第80節: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2)
唐卡夫人的心猛然提起,她預料不到文思接下來會做什麽。
文思俯下身去。
唐卡夫人隻覺得自己的整個胸腔都要炸開了。待她努力平複心情,再度由窗戶望出去的時候,隻剩文思一個人還站在那裏,他慢慢地抬手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的手指修長且細嫩,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糖衣似的。唐卡夫人忍無可忍猛然推開窗戶。
文思被驚動,他麵色大變,他顯然意識到唐卡夫人剛剛看見了什麽。
唐卡夫人聽見大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響。文思順著牆角滑進屋來。
“夫人。”文思猶豫了一下,走近一點,畢恭畢敬地喊。
唐卡夫人真想叫他滾出去,“還有半個小時才能開飯。”唐卡夫人硬邦邦地說。她提醒自己她不能表現出替溪嶴不值的樣子,溪嶴和文思的關係從來不曾被點破過,文思願意花心願意糜爛都是他自己的事,和她的寶貝溪嶴沒有任何關係,“我還以為你的小女朋友是尼奧娜呢。”
文思的背貼在牆上,想分辯又不敢,隻有將細長的脖子深深地彎下去。
就連唐卡夫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人不管做什麽姿勢都有一種脆弱的美感,像十分珍貴的中國瓷器一樣。
唐卡夫人不由有點沮喪起來,為啥這小子就不能長得難看一點呢,唐卡夫人不由回憶起溪嶴與文思並肩而立的模樣,雖然唐卡夫人極度地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那是一對璧人,實在般配的很。
溪嶴不知為何留起了長發,自打溪嶴四歲之後,她就一直堅持短發造型,因為簡單利索,符合她的個性。唐卡夫人估計溪嶴反常的留發舉動必然與文思脫不了關係。
波浪般的金色長發加上一對小扇子似的眼睫毛,每個初來授課的教授都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班上竟然有一個活生生的真人版的芭比。
醫學院的生活無疑是溪嶴有生以來麵對的最大的挑戰,也許因為這是全美最好的大學最好的醫學係,溪嶴發現同學中倒有一多半比她還要聰明,而且不是聰明一點點而已,溪嶴必須全力以赴才能保證跟上進度,至於拿第一名如探囊取物這樣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
溪嶴還是那麽容易交到朋友,她的同學和教授基本上都是那種表麵和氣心裏傲慢自覺高人一等的家夥,但溪嶴竟然還是可以同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建立真誠的友情。
溪嶴常常對文思提到一個叫翠茜的女孩,那是她的室友,一個驕傲的上流社會的大小姐,對什麽都看不順眼,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被她暗地裏挑剔得體無完膚,她原先也瞧不上溪嶴,覺得她一來不算絕頂聰明,二來過分漂亮以至於顯得毫無個性。翠茜欣賞名模凱特·摩斯那樣的女子,她幾乎也差不多算是那一型,並不漂亮,但是又傲又酷。
相處久了,翠茜發現溪嶴心腸很好,人又大度隨和,一點虛飾也沒有,對溪嶴的態度不禁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將溪嶴引為平生最好的知交。
文思皺著眉頭聽完溪嶴說最近又和翠茜一起幹了什麽什麽,“嘿,她是不是喜歡你?”
“當然。翠茜當然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呀。”溪嶴幾乎喜歡她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蠢!”文思急道。
溪嶴的臉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隔了許久,才在文思眼神的暗示下領悟,“天啦,你這個小子思想怎麽如此陰暗齷齪!”溪嶴笑罵,“人家有男朋友,不對,是未婚夫。”提起翠茜的未婚夫,溪嶴不由想起約書亞和尼娜去年也訂婚了,今年大學畢業之後應該就會正式結婚,傑克上次去哈佛看她的時候也帶去了一張女孩子的照片,溪嶴還記得她的名字叫伊麗莎白,傑克說他們已經約會半年。身邊的好朋友似乎一個一個都塵埃落定了,溪嶴不禁有點微微的惆悵,自己在心裏扳著手指頭數一數,她竟然都快二十二歲了。
“你呢?你的男朋友呢?”文思的眼神冷冷的,聲音也是冷冷的。
溪嶴被他陰森的樣子逗樂了,“你呀!”她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完全是開玩笑地說。這次回來,媽媽把她拉到一邊,說文思如何如何同時交了幾個小女朋友,溪嶴當時心裏還是挺難過的,但還是勉強對母親笑道,原來文思現在這麽受人歡迎,怎麽沒人發現他優雅的外表下麵藏著十分惡毒的心腸嗎?
第81節: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3)
唐卡夫人聽完溪嶴的話當場呆住,顯然分辨不清她說真還是說假。溪嶴隻好立即解釋自己是開玩笑,不過,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都會為有毒藥氣質的男子著迷吧。
“文思?毒藥?”唐卡夫人撇撇嘴,“我讚成。”
“我也讚成!”溪嶴做了個鬼臉,嘿嘿笑道,“但我是個大姑娘了!”
溪嶴一向將自己四年不交男朋友的理由推諉給學業負擔太重,她不是沒有想象過她和文思之間的未來,但她隻敢想她如何幫助他照顧他,如同對待一個貨真價實的小兄弟那樣。從溪嶴見到文思的第一眼起,她就隻是想保護他,這份童年的情緒至今沒變,溪嶴從沒有想過要占據甚至控製文思的生命。如果他真的喜歡別的小女孩,那麽她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喜歡。
“就是你了!怎麽,被我嚇到了?”溪嶴忍不住又捏了捏文思的臉頰,正要收回手,卻被文思一把抓住。
“不騙人的?”他小心地親親她的掌緣。
溪嶴猛然瞪圓雙目。
文思緊緊盯著溪嶴,溪嶴覺得他的目光像張布滿倒刺的網,避無可避。
“要可口可樂嗎?”唐卡夫人頻繁地找借口查房。
文思急忙放開溪嶴,溪嶴也立即板起臉,“咳咳,你的SAT考試也快要到了,你準備得如何了呢?”
唐卡夫人站在門口張了兩眼,沒發現什麽異樣,這才滿意地離開。
溪嶴拍拍胸口,一屁股坐進高背沙發,“嚇死人了!竟然不敲門!”
文思立即又半跪在溪嶴腳邊。溪嶴嚇了一跳,雙手扣緊沙發邊沿,“我說考試的事,是當真的,不是和你鬧著玩的,你究竟準備得如何了?”
“我說的事,也不是和你鬧著玩的!”文思冷下臉來,厲聲道。文思過了變聲期,如今他憤怒的聲音就像個成年男子那樣,轟隆隆的,悶雷似的。
溪嶴不止一次後悔她竟然選擇了醫科中最難學的腦科。溪嶴曾經動過轉換學科的念頭,但怕父母失望,最終還是作罷。
唐卡夫人和唐卡老爹無數次地進行這樣的對話:“人的腦袋多麽重要?”
“當然當然。”
“醫生多麽了不起。”
“當然當然。”
“給人的腦袋醫病的醫生自然是最最了不起。”
“也是最最聰明,不然怎麽能給人醫腦呢?”
文思對於溪嶴竟然選擇醫科的反應則相對冷靜很多,“很棒,不是嗎?”他先敷衍地誇獎兩句,“不過,van gogh說,霍亂、腎結石、肺結核、癌症都是去天國的旅行工具,一如船、汽車、火車是地上的旅行工具一樣。你把這些病都治好了,別人還怎麽上天堂呢。”
溪嶴聽完這番話,不由猛抓頭發,她從來沒試過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醫術。
文思問得那麽認真,全然不是打趣的樣子,文思完全從一個藝術家的角度質疑人的生老病死。溪嶴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得說:“天啦,文思,我跟不上你的思路了。”
文思的天才越來越強烈地顯露,而溪嶴隻懂得按部就班勉力去做好學生。溪嶴以為這才是她和文思之間最大的問題,他們根本是兩種不同的人。
所以在溪嶴讀醫科的最後一年,溪嶴決定慢慢從文思的生命中撤離,溪嶴將為文思補習的重任交給了尼娜,尼娜從密歇根大學畢業之後回到斯圖中學當老師,約書亞婦唱夫隨,也在斯圖鎮附近的一家工廠謀了一份職業。
唐卡夫人大喜過望,恨不得文思從此從他們唐卡家絕跡才好。唐卡老爹則不這麽想,老爹已經在內心將文思視為自己的恩人。數年前,文思鑒別出一幅van gogh的早年在紐南時的習作,溪嶴原本沒放在心上,但為了不讓文思失望,還是托人送到紐約知名的拍賣行鑒認,結果卻被證明確為真跡。
那幅畫是溪嶴托傑克買來轉送給文思的,照理,畫是屬於文思的,拍賣的錢理應全部歸屬文思,但文思卻聽從了溪嶴的勸告,願意和傑克平分,傑克不願意表現得小氣,提議他和溪嶴還有文思三個人平分這筆錢。溪嶴將分得的錢如數轉交給父親,唐卡老爹終於有了足夠現款盤下他的希望小店。
第82節: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4)
唐卡老爹認定不貪錢是極好的品質,文思小小的年紀就能做到見利不忘義,足見這個小孩子本質是極好的。
其實,唐卡老爹倒是高估文思了,文思天性脆弱敏感,駕馭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最拿手,但對付金錢這麽實在的東西,他毫無辦法,自然是溪嶴怎麽說他就跟著怎麽做。
文思分到那筆錢,溪嶴征求他本人同意,偷偷瞞著默頓夫婦,交托給父親保管,溪嶴知道如果把錢給了默頓夫婦,文思必然是一分也得不到的。
自打文思得了這筆款項,溪嶴就動了鼓動文思去歐洲學畫的念頭,但文思斷然拒絕,他至今仍不願將繪畫視為正當的職業,更別提視為畢生的追求。如今,他畫,還是為了討好溪嶴。
整個春假溪嶴都呆在學校沒有回家。春假快結束的前兩天,溪嶴收到一份快件,打開來,是幅畫。
蒼綠的樹林裏,有個白衣的少女。整幅畫麵的視角非常壓抑,隻見樹的根部卻看不到樹枝樹葉。女子的臉也是模糊的,似乎被一團爛白的光遮住,這令她看起來淒楚恐怖,似乎正不懷好意地窺測什麽,勾魂的幽靈一般。
那女子也有一頭波浪般流瀉的金色卷發。
溪嶴知道那是自己。
畫的背麵有一句短短的留言,如果周六日落之前還見不到你,那麽文思從此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切。
署名是文思。
溪嶴嚇得冷汗直流。她不知道文思的話是暗示他會離家遠走,還是暗示他會自殺或者弄瞎自己的眼睛。
溪嶴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如果文思要嚇唬溪嶴,他成功了。一來,溪嶴實在在乎文思;二來,文思纖細敏感易怒易傷的性情令溪嶴相信他可以很輕易地做出任何自殘的事情來。
溪嶴第一時間趕到他們常常去看夕陽的那片草地,文思手捧畫冊悠閑地背靠一棵黑色的絲柏樹而坐。文思不緊不慢地一頁一頁翻著書頁。他似乎吃定了溪嶴必然在時限前趕到。
溪嶴想起自己火速趕回來的路上那種焦慮急切的心情,不由怒上心頭,走過去,一腳踢在文思腿上。
文思懊惱地抬頭,發現踢他的人竟是溪嶴,不由神色大振,“是你!”他“啪”的一聲猛然闔起畫冊。
溪嶴覺得心裏好過了一點兒。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文思定了定神。
“你還能在哪裏?”溪嶴冷笑。
文思嗅到了溪嶴話裏的火藥味,他立即又開始生氣,“我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噢?是嗎?我倒不知道。”溪嶴同他杠上了。
“哼,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至少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在親你之前還親過幾個女孩子!”
溪嶴皺皺眉頭,把文思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不由身體一晃,“你!”溪嶴站著,文思坐著,溪嶴一探手就捉住了文思的耳朵,溪嶴下死勁狠狠扭了一下,“你以後在我麵前吞彈自盡我都不會多看你一眼!”溪嶴怒氣衝天地說完,轉身就要走。
“溪嶴!”文思也跟著急忙站起來,由背後抱住溪嶴,“你不要丟下我不管!”
小的時候,文思常常對溪嶴說這樣的乞憐的話,但如今他們大了,文思一急,竟然還是會這麽說,溪嶴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一陣心酸,“好呀,那你就坦白告訴我你在親我之前還親過幾個女孩子呢?”溪嶴轉身叉腰罵道,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樣子。
“溪嶴!”文思臉上一紅,細長的脖子又彎曲下來。
溪嶴心想,文思這種不能遏止的羞澀的模樣大概就是他大受小女生歡迎的主要原因吧。
“怎麽樣都好吧。”溪嶴擺擺手,“我們回家。”
看到老爸竟然在晚餐之後拿出煙鬥來,溪嶴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妙,老爸已經戒煙幾年了,等到聽完唐卡老爹的敘述,溪嶴的聲音猛然拔高八度:“什麽?!”溪嶴的目光凶狠地落在文思的身上,“說,這是不是真的?”
文思瑟縮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這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那筆錢足夠支付你的大學費用,甚至你的第一筆房款!你還敢說沒什麽大不了?你爸媽拿到手之後,你就別想他們再在你身上花一分一毫了!簡直就跟丟進水裏一樣。”
第83節: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5)
默頓夫婦不知道從何得知文思竟然靠販畫得了一筆款子,立即找到唐卡老爹追討,唐卡老爹自然全部推在文思身上,說文思同意給他們他就如數給他們。文思覺得整件事無聊又荒唐,他也懶得多和父母糾纏,竟然就答應了父母的要求。唐卡老爹怕默頓夫婦誣蔑他貪圖文思的錢,故此不敢為文思力爭到底,畢竟默頓夫婦已經習慣破罐破摔,說難聽點,瘋狗似的,唐卡老爹為求自保也隻能聽之任之。
“為什麽你就不能等我回來同我商量一下?”溪嶴大怒。
“你要肯回來才成!”文思也顧不得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都在場,反唇相譏。
溪嶴臉上大紅,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衝著文思的臉大吼道:“你不是癱瘓,你不是殘疾,為什麽你不能來我的學校找我呢?你知道我總在那裏的!為什麽你不來我的身邊?”
唐卡老爹唐卡夫人同時嚇得丟掉了手中的東西,女兒養到這麽大,他們做父母的還從沒見過她如此暴跳如雷的樣子。
文思也呆住了。溪嶴從來不會這樣吼他。她向來隨和大度寬容。
溪嶴終於也意識到自己情緒的失控,不覺用力抓了抓滿頭的金發。
唐卡夫人驚呼一聲,她瞧見女兒的手上竟然是一小把扯落的長發,“溪嶴!”唐卡夫人差點兒當場哭出來。
“我沒事,媽媽。”溪嶴努力克製自己。她雙目如炬地瞪著文思,那一刻,就連文思都不得不相信,溪嶴是恨他而不是愛他。
溪嶴快步走到文思身後,用力抓住他的後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她努力擺出大姐姐的架子,“跟我上樓,補習功課,你要是考不到獎學金,你就徹底完蛋了!”溪嶴一路押著文思上樓一麵還不住口地數落,體育又差,又不肯將自己的畫拿出來參加比賽,文思文思你錯失了多少機會你知道沒有?
唐卡夫人不等溪嶴和文思離開廚房,就抓起餐巾捂住口鼻,難過地啜泣起來。她一直壞心腸地指望文思早一點失控發瘋,被關進精神病院從此遠離她的愛女,哪知現在看來,會提前失控發瘋的恐怕是她那個理智且乖巧的好女兒。文思是一個多麽善於磨人的小惡魔呀!
此後一個多月,溪嶴乘著灰狗不斷地在家與學校之間奔波,雖然車程不算很遠,但學校的功課那麽吃重,文思又那麽難纏,溪嶴差不多有了精疲力竭之感。
文思的難纏不僅在於他不像小時候那麽乖順,更在於溪嶴第一次這麽清楚地意識到文思長大了,他們兩個都是大人了。每當文思癡癡盯著她發呆的時候,當頭砸一本書過去似乎也不能解決任何實質的問題了,更何況,溪嶴也不是常常能記得要砸一本書過去。
文思的精致好看的麵孔,美麗優雅的姿態,還有那些偶爾爆發的天才橫溢的言論,都令溪嶴不由自主地沉醉。
溪嶴感覺到事情正在失控,但她全無辦法。如今她一閉上眼睛想到的就是,啊,原來文思那麽可愛!如果不是因為溪嶴鄭重地對母親保證過,她在結婚之前不會有任何不當的行為,溪嶴真不敢想象那幾次獨處的時候,她和文思最終會夠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對呀,他當真十分喜歡畫橋。”溪嶴知道他們又跑題了,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和文思談畫,這是溪嶴完全不擅長的領域,她完全被文思牽著鼻子走,溪嶴喜歡文思評論繪畫時那種唯我獨尊的狂傲的姿態。文思至今仍是個自信力不足的男孩,他隻有對著溪嶴並且談論繪畫的時候才會意氣風發。
“友誼的象征?”溪嶴隨便做了個推測,“他是個孤獨的人不是嗎?也許他渴望和別人溝通。”
“隻有庸人才喜歡聚集在一起。”文思不以為然,“不,橋代表一種路,一種憑空築出來的路,他渴望的是自我超越而不是隨便什麽人的友誼!”文思斬釘截鐵地評判,“那些評論家說的都是屁話!”文思說完,突然有點不安起來,四下看了看,“不會有別人聽見對不對?”
“沒事的,老爹在看球賽,我媽媽去瓊阿姨家了。”溪嶴安撫地摸摸文思的臉。
第84節: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6)
“你的手真暖。”文思眷念地貼緊她的手,像隻乖巧的寵物。
“不是你的臉太冷了嗎?”溪嶴格格直笑。
“溪嶴!”文思突然丟掉手中的書,把溪嶴拉進懷裏,“你說,我們以後會結婚的對不對?”
文思冰灰色眼睛迸射異樣璀璨的光彩。
“什麽?”溪嶴大驚失色。難道她幻聽?
“會的!一定會的!”文思一邊說一邊剝掉溪嶴的外套。
“不行!”溪嶴斷然拒絕。
“溪嶴?”文思平躺在地上看她,雙手鬆鬆地成半圓形擺在小腹上,他冰灰的眼睛裏突然湧出好多好多的傷感,“我並不配你,對不對?”他不再動作了,像條離水之後不再掙紮的小魚,絕望地安靜著。
“不,不是!”溪嶴進退不得,她不想一再令文思失望,他已經夠自卑了,她總不能再給他一個自卑的借口,但她也不想違背對媽媽的諾言。溪嶴煩惱地拽下束發的發圈,波浪似的長發瀉滿她的全身。
“啊,陽光。”文思低低地叫了一聲。
溪嶴回憶起那個不顧瞎眼的危險盯著太陽猛看的傻小孩。溪嶴本能地俯身過去捂住他的眼,“會瞎掉……”溪嶴的話沒有說完就打住了,她突然意識到她和文思之間是實實在在的親密無間了。
她並不是不想要他,所以——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溪嶴已經開始聯係實習的醫院,她不斷地在心裏盤算,如果文思不能考到獎學金又不肯去公立大學,她是否有能力負擔他大學期間的費用。
結果文思出人意料之外地考到了。
溪嶴無法找到任何言語形容自己內心的狂喜和驕傲,她認定文思是天才橫溢的,文思沒有令她失望。
雖然文思堅稱繪畫是不用學的,也是學不來的,但他還是答應了溪嶴的要求,申請藝術類的專業。
考慮到他是在何種情境下答應她的要求,溪嶴認定他絕對不會撒謊。
溪嶴趕回家參加約書亞和尼娜的婚禮,並且買了禮物準備為文思慶祝。
約書亞和尼娜得到了一幅文思畫的油畫作為他們的新婚禮物,他們立即原諒了文思的缺席,畫上隻有兩張互相依偎的人臉,在明亮的晴空似的藍色背景之下,無邪地歡暢地微笑,大人的麵孔,小孩子的笑容及眼神,文思準確地表達了什麽是真正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溪嶴不放心文思一個人在家,抽空回去探看。
文思躺在溪嶴的床上,頭戴耳機,正在聽音樂,看見溪嶴進來,他一躍而起,撲過去摟住她的腰,把整張臉都埋在她的肚子上,“你穿粉紅色真美,一點都不顯得蠢,這很難得。”
溪嶴微笑著享受他的恭維,一邊拿出禮物。
文思喜歡日本的浮世繪,溪嶴以為他應該也會喜歡中國古代的繪畫,溪嶴實在欣賞不了那種似乎被大雨淋濕過又曬幹的山水畫,所以她買了一套上麵有很多很寫實的中國古代建築的畫冊送給文思。
文思一邊拆禮物一邊告訴溪嶴他申請的是紐約大學的英國文學係。他遲早都要告訴她實情,在電話裏他說不出來,但眼下似乎顯得容易一點。文思背著溪嶴,她看不到他的手正在微微地顫抖,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興奮。
文思自己也說不上來。每次意識到自己就要傷害溪嶴的時候,文思的心情總是既恐懼又興奮,那種充滿血腥味的殘忍的快感簡直能令文思的靈魂深處都猛然顫抖律動。很多時候,他需要溪嶴來證明自己,他不僅需要她的歡快喜悅,他也需要她的難過傷心。
傷她傷得深,證明他對她的重要性。
溪嶴的右手用力捂住了胸口。溪嶴感覺到她的心像被人用冰涼的利刃紮穿一般,她似乎都能聽見鮮血橫流的聲音。她以為在他們最親密無間的時候,他們的心意是相通的,他們的靈魂也是相通的,這個時候的文思無論如何不會對她撒謊。但他還是撒了謊。溪嶴不得不強迫自己反問自己,她是否真的懂得眼前這個她從小看著長大的男孩?
也許他是真的惡魔,並非隻是偶爾表現得像個惡魔。
“文思,可是你分明答應我……”溪嶴無力地爭辯。
第85節:第四章 正在籌備的婚禮(1)
“你為何總是這樣?總是逼迫我去做我根本不是真心想做的事情!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我?”文思怒道,似乎他才是那個受到傷害的人。
溪嶴似乎看到這麽多年的心血化為一攤血水,無聲地從她的腳邊流過,她一直竭盡全力地引導他,引導他做他最擅長並且對他最有利的事情,她的一腔熱誠她的滿腹真情怎麽可以被如此輕易地被曲解為“強迫他做他根本不是真心想做的事情”?他怎麽可以如此冷酷?溪嶴第一次那麽深刻地感覺到空虛,她的心似乎被人整個兒挖了出來,重重地擲在地上。
一向明敏善感的文思似乎絲毫沒有留意到溪嶴的難過與傷心,他仍是背對溪嶴,他誇獎那是一份美妙的禮物並且表示感謝,之後又麵帶微笑追問溪嶴:“你也會來紐約的是嗎?是嗎?”文思轉臉看著溪嶴,他滿臉的期待,他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片刻之前如何殘酷地傷害了溪嶴的心。
溪嶴麻木地點頭,她習慣性地在心裏規劃自己的前程,她想她可以完全把她正在聯係的實習醫院的地點限定在紐約市。
她,實在太習慣於配合他了。
“我發現一首好聽的歌。”文思把耳機戴在溪嶴的頭上。
溪嶴隻來得及地問:“什麽名字?”
“starry starry night。”
溪嶴心想多麽美麗的名字,音樂淹沒了溪嶴的聽覺,文思站在溪嶴的背後,溪嶴看不見他的樣子,溪嶴幹脆閉上眼睛,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她和她的傷心。
“很多很多星星的夜晚,你的畫板布滿灰與藍,麵對那個夏日,那雙眼睛洞悉了我的靈魂深處……我終於懂得,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麽,心誌健全令你受苦,你要的是放飛的自由……他們不聽,他們不懂……但是我要告訴你,文森特,這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聽到這一句,溪嶴突然釋然了,片刻之前她的傷感還如同火山爆發一般激烈,但此刻她釋然了,她握住了文思從背後環住她腰肢的手。從見他的第一眼,她就已經知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小孩,她知道她必須一生包容他的不同,如果她愛他,她必須包容,即使這種“不同”令她痛。
愛一個人,本就意味著犧牲。
“嗯,我會去紐約,我會去你身邊。”溪嶴安然地說。她遵從了她的宿命,她的臉上多了一層聖潔的光輝。
那一刻,文思是感動的,那麽深邃的感動。
她,總是那麽毫無保留地成全著他。
第四章 正在籌備的婚禮
這是值得慶賀的一天,溪嶴即將結束她為期七年的實習期,正式成為這所曼哈頓區著名醫院的住院醫師。和溪嶴同期入院的翠茜、克裏斯蒂娜和盧克萊修也都結束了實習,他們三人都提議一起出去喝一杯,溪嶴破天荒地答應了。但接完一通電話以後,溪嶴又改變主意。
“你們確定她不是蕾絲邊?”盧克萊修目送溪嶴匆匆離去的背影。
“這個猜測已經被推翻許久了。”
溪嶴是美麗的女子,曾經對她表示過好感的醫生、病人層出不窮,但溪嶴總是拒絕,總是拒絕,她反常的舉動惹人浮想聯翩。
“如果她不約會任何人的話,她如何對付她的雌性荷爾蒙?”盧克不太厚道地說。
“這可不關你的事!”翠茜立即跳出來維護好朋友,“沒見到溪嶴手上的訂婚戒指嗎?她的未婚夫是個很有才華的畫家。”
“天啦,我還以為她戴錯手指了呢!”盧克說,“還是那個畫家嗎?”早年溪嶴確實提過她的男朋友是個畫家,並且比她小了好幾歲,“這麽多年了,我以為他們早就分手了呢。”畫家?聽起來多麽不可靠。
“這並不關你的事!”翠茜自詡為溪嶴最好的朋友,但是關於溪嶴那個神秘的小男朋友翠茜也隻是耳聞,不曾目睹。翠茜無數次鼓動溪嶴帶那個男孩出來讓她見一見,但每次溪嶴答應了,最終又不能履約,那顯然是一個極端“害羞”的男人。如果不是因為溪嶴如此美麗開朗,翠茜簡直忍不住要去懷疑那個所謂的“文森特”是不是溪嶴想象出來的人物。
第86節:第四章 正在籌備的婚禮(2)
文思的大學隻讀了一年就再也不肯讀了,他無法忍受那種溪嶴長久不在身邊的生活,那令他極端的缺乏安全感,溪嶴苦勸不果,隻得聽之任之。
文思從此開始了在位於上西區的溪嶴租來的公寓裏長達六年的蝸居生涯,他幾乎足不出戶。他是安靜的男人,大多數時候也是溫柔的。
每次溪嶴在工作間隙不得不抽身去聽私人電話,周圍的醫生護士都非常詫異地看到溪嶴的臉上必然出現委曲求全的表情。
也許是離群索居的生活的催化,文思對溪嶴的獨占欲望越來越強烈,他幾乎完全不能忍受每日同溪嶴長達十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的分離。
溪嶴隻能像哄小孩那樣哄他:“我們要交房租,我們要買食物,總有人要工作的,對不對?”
有鑒於溪嶴接聽電話時的忍氣吞聲,竟然有人言之鑿鑿地宣稱,溪嶴必然是單身母親,家裏養了一個極小極小的孩子。
這曾是一個盛大的流言,溪嶴不得不出麵澄清,她說:“我真希望我可以擁有一個小孩子。”
完完全全地繼承文思的才華,男孩女孩都好。
但文思是不要小孩的,偶爾出門逛街,溪嶴一見到幾個月大的孩子就滿心欣喜,笑容滿麵,文思卻避之唯恐不及。他才不要孩子呢,他才不要多出一個小家夥來分享溪嶴的注意力呢。
唐卡夫人更加激烈地反對溪嶴和文思在一起。
“竟然要女人養著!”她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我就說他是個壞胚,壞透了,比他的父母加在一起還要壞呢!”
唐卡老爹保持沉默,他對女兒的愛廣大且深沉,雖然他也看不慣溪嶴和文思之間的相處方式,但他不能因此忽略女兒隻有望著文思時才會展露的那種幸福到了極點的笑容。那樣微笑的女孩,似乎擁有了自己的天堂,她感到溫暖充實和安定。
“隻要溪嶴負擔得起他們的生活,就隨他們去吧。”唐卡老爹有時也這樣勸告老婆。
“你不知道嗎?溪嶴不但要辛苦地工作賺錢養家,她還要照顧文思的生活起居,給他做飯,幫他洗衣服!天啦,憑什麽?究竟憑什麽?”唐卡夫人說著說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上次看見溪嶴的時候,她又瘦又蒼白,並且對文思的一切言行都是柔順地容忍。溪嶴還提到了要和文思結婚的事。
唐卡老爹歎了口氣,“公主,那是溪嶴自己選擇的生活,我從沒聽見她親口抱怨什麽。”
“在這件事情上,她早就喪失了她的理智!好男人多著呢,比如老約翰家的傑克!聽說他做起大買賣了,哎,哎,哎,聽說,他和他上一個女朋友分手好久了,一直一個人過呢!”唐卡夫人想起多年前她曾苦心撮合傑克和溪嶴。
溪嶴和文思回斯圖鎮探望父母的時候,唐卡夫人再度提起事業成功的傑克,“據說他已經是百萬富翁了,好像在做什麽大買賣呢!”
“是嗎?”溪嶴衷心替老友高興,文思卻立即陰下臉來。
“媽媽搞錯了,傑克不是做生意,”唐卡老爹第二次糾正老婆,“他在一個基金會工作,那個基金會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唐卡老爹想了一會兒,“對了,那叫量子,叫量子基金會!”
溪嶴像小孩子那樣興奮地吹了一個口哨,“索羅斯?天啦!”
“怎樣呢?”文思冷冷地問。
“我想,那是每一個學經濟的人心目中的聖殿吧。他從研究所一畢業就去了那裏嗎?”溪嶴興致勃勃地追問老友的情況。
“好像是的吧。”唐卡老爹不太確定,“知道嗎,他也幫鎮上的人免費理財投資,可真是個不忘本的好孩子。”唐卡老爹神秘地眨眨眼睛,“他上次回來的時候問我要不要也買點股票什麽的,於是我就交給他三萬美金,猜猜看,半年之後他幫我賺了多少?”
“老爹,你說過你隻出了一萬!”唐卡夫人輕輕抱怨了一聲。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而且,傑克是個叫人信賴的好孩子。”唐卡老爹哈哈笑起來,“他竟然把我給他的錢翻了一倍!天啦,太厲害了,“傑克還告訴我,他們基金會的入會底限是一百萬美金,天啦,那可真是有錢人紮堆的地方!”唐卡老爹一談起經濟就停不下嘴。
第87節:第四章 正在籌備的婚禮(3)
唐卡夫人隻好打斷他:“溪嶴,知道嗎?傑克還是單身呢!”
文思聞言立即停住了剛剛送到嘴邊的叉子。
溪嶴仍是興致勃勃地追問:“不可能,那個叫做伊麗莎白的姑娘呢,她不是傑克的女朋友嗎,傑克還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好漂亮呢!”
“早分手了!”唐卡夫人急忙說。
文思冷冷插話道:“多漂亮呢?能賽過你嗎?”
溪嶴這才反應過來文思對這個話題多麽反感,急忙住口。
眼見女兒委曲求全的模樣,唐卡夫人怒火中燒,恨不得跳起來打文思幾個耳光才好。
“文思,我們來這兒之前可是說好的。”臨睡前,溪嶴忍不住抱怨,“不要再給我媽媽借口討厭你了。”“除非我變成傑克,不然你媽媽永遠都恨我。”文思悶悶不樂地說,“溪嶴,對不起。”他並不是存心想把事情搞砸。他也明白,溪嶴重視他,也重視她的父母,看到他們開火,溪嶴夾在中間不但難做而且難過。
文思已經不是那個心思邪惡的少年了,如今他並不以傷害溪嶴為樂了。他也想寵她,但他不知道怎麽做,而且,似乎他也並不具備資格。溪嶴這麽美麗,這麽成功,這麽善良,這麽可愛,有時,文思不能不自慚形穢,以為自己配不起她。
唐卡夫人又總是看文思不順眼,這加強文思自卑的感覺。
“你的媽媽似乎一點都不樂意把你嫁給我!”
“媽媽隻是不了解你。”溪嶴用力抱住文思,有時她覺得文思雖然成年了,但似乎比小時候更加脆弱更加容易受到傷害。
“也許,她隻是想要傑克做她的乘龍快婿。”文思陰陽怪氣地說。
溪嶴忍不住笑起來,“你在吃傑克的醋?天啦,多麽不知所謂。”
“你別忘了,你當年可沒有打算阻止他吻你。”
“什麽?”溪嶴愣了一下才憶及那段往事,溪嶴不由佩服自己的定力,拒絕傑克那麽美好的男孩子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十幾歲的他可當真漂亮得像個阿波羅一樣,溪嶴不免有點遺憾起來,溪嶴怕文思看出破綻,立即岔開話題,“你知道嗎,我會把傑克列進我的遺囑名單,我會送他一份禮物。”
“什麽?”
“止血帶!”
文思呆住。
溪嶴解釋:“我真的數不清小的時候我到底打破過他的鼻子幾次。天啦,他上輩子一定是欠我的!”
文思終於露出笑容。
雖然是對方粗暴駕駛,但傑克仍是擔心那位司機的情況,下班後趕到醫院。傑克問明了病房,轉身正要過去,溪嶴走過來,初時她並沒瞧見他。
“溪嶴!”傑克輕輕碰了碰她的肩頭。
溪嶴轉頭,視線焦距剛剛對準,“天啦!”她雙手掩麵,驚呼出來,“天啦,傑克!向來可好!”溪嶴簡直記不起他們到底有幾年沒見了,“天啦,我是多麽想念你!”溪嶴用力擁抱老友,“為何我每次回家都碰不到你。”
“也許我們沒有緣分?”傑克笑道,實情是,他刻意避開了。
“真不敢相信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溪嶴拍了拍傑克的胸口,“我相信你一定從來不生病。”
“也許。”實情是,就算病了,他也會避開這家醫院。
“溪嶴!”翠茜走過來。
“翠茜,給你介紹,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傑克。傑克,這是翠茜,也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溪嶴的每一個朋友都是最好最好的。”傑克忍不住取笑溪嶴,她永遠看不到別人的缺點。
“嘿,”翠茜衝傑克眨眨眼睛,“有沒有人說過你簡直像尊神癨?”
傑克略略猶豫一下,“似乎沒有。請問,這算是一種稱讚嗎?”
翠茜哈哈大笑,對溪嶴說:“天啦,我簡直要愛上你這個最好最好的朋友了!”翠茜衝傑克擺擺手,“回見。不要忘記囑咐溪嶴把你的電話號碼轉交給我!”
傑克笑看著翠茜離開,“可愛!”
“隻是對你!”溪嶴也跟著笑了。翠茜的驕傲自大和難纏可是出了名的,“你還是這麽的有女生緣,一點都沒有變!”
第88節:第四章 正在籌備的婚禮(4)
“你呢,還是不是那麽有男生緣?”傑克不太自然地說,“噢,對了,我忘了你的小文思。怎麽樣,他如何?我認識幾個畫商和藝術經紀人,也許我們三個應該一起出來喝一杯。”
溪嶴的表情先是雀躍,然後又收斂起來,她知道文思多麽討厭傑克,“你知道的,文思從來不肯把畫畫當作正職。”
傑克早就聽到過唐卡夫人的抱怨,知道文思至今沒有正式職業,當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麽,“聽說,你們就快結婚!”傑克的神態越來越不自然。
“是呀!”溪嶴雀躍不起來了,她終於察覺到傑克的不自在,並且被他感染,“我想要一個盛大的婚禮,所以我得先存上一大筆錢。”溪嶴意識到自己失言,這樣的話似乎不適合在傑克麵前吐露,“我要走了,你知道,還有病人在等我!”溪嶴匆匆忙忙地說。
傑克拉住溪嶴的手,把自己的名片塞進溪嶴手中,“也許我有辦法讓你的盛大婚禮提前舉行?”
“對哦!”溪嶴笑起來,“也許你能令我一夜暴富也說不定!”
“過獎過獎。”
“我真的要走了。”溪嶴有點為難地說。
傑克突然摸了摸溪嶴的滿頭金發,“還留著呢?我以為你當了醫生之後一定會剪掉。我還和自己打過賭。”傑克輕柔地說。
溪嶴何嚐聽不懂傑克的言外之意,“是有點麻煩,但我早就知道怎麽應付了,所以,還好。”
“量子基金會!”翠茜奪下溪嶴捏在手裏的名片,“天啦!多麽理想的職業!”
“可惜你也是待嫁之身了!”溪嶴提醒翠茜已有未婚夫的事實。
翠茜不在乎地吐吐舌頭,對方是她父母安排的結婚對象,她並不討厭但也不喜歡,翠茜認為這是一種穩定的結合,所以她坦然接受了。溪嶴雖然理解不了翠茜的處世方式,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全力支持翠茜的決定。
“傑克是很好,但總得結束上一段才開始下一段吧。”溪嶴道。
“我的未婚夫絕對不是我不對傑克出手的理由。”
“哦?”
“我的理由是你!”翠茜拍拍好友的臉蛋,“瞎子都看得出你和傑克之間的張力。”
“什麽呀!”溪嶴努力掩飾。
“什麽什麽?你的那位隱形的畫家男朋友真的比這個傑克還要好嗎?”
溪嶴立即說:“當然。”停了一會兒,“用我的標準來衡量的話,要好很多很多很多!”
“聽聽,聽聽,多麽的理不直氣不壯。”翠茜取笑溪嶴。
夜歸的路上,溪嶴在岔路口的紅燈處停下,不遠處是家便利超市,一個胖胖的女人提著大包小包走出來,後麵跟著她的男人也是提著大包小包,他已經騰不出手來了,但他還是追到女人身邊,要幫她分擔一些重物。
溪嶴被溫馨的場麵感動。
她早已習慣照顧文思,她樂意這麽做。但她終究還是個女人,有時她也會希望受寵愛受嗬護的人是她自己。
翠茜幹了一件出格的事情,她查到了溪嶴的住址,然後不請自至,主動登門拜訪。
溪嶴睡眼??地打開門,她也想不通誰會在清晨上門打擾,隔壁鄰居?房管會的會長?
“翠茜!”溪嶴的瞌睡立即被嚇跑了。
“不請我進門喝杯咖啡。”
溪嶴呆呆地看著翠茜登堂入室,“咖啡?當然,當然。”溪嶴奔進廚房。
“啊,你想必就是那個溪嶴常常掛在嘴邊的小畫家了!”
溪嶴聽見翠茜性感醇厚,如同威士忌一樣的誘人嗓音不住地衝著文思問長問短。
文思哼哼哈哈,不知道怎麽應對這個不速之客。
溪嶴急忙奔出來救駕。文思一瞧見溪嶴,大喜過望,三兩步走到溪嶴身邊,本能地就縮在她的肩膀後麵,“你的同事?”文思的神色有點驚慌。
看到文思習慣性地藏身在溪嶴身後,翠茜的臉色不由一變。看得出來,文思極端地依賴溪嶴,這種依賴雖然詭異,但卻別具一種令人感動的調調。
看到文思,翠茜就有點明白溪嶴為何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文思也許沒有傑克那麽光彩奪目,但他特別、罕有。文思幾乎不像是塵世中的人,透明的皮膚,冰灰色的眼睛,墨一樣的頭發。
第89節:第四章 正在籌備的婚禮(5)
而且,文思看人的方式既膽怯又專注,翠茜的心被他撩得癢癢的。
溪嶴把手頭能夠動用的積蓄全部交給傑克,不久之後,溪嶴就發現她完全有能力支付她夢想中完美盛大的婚禮。
溪嶴不敢告訴文思她曾經和傑克見麵,雖然他們之間是光明磊落的,但溪嶴就是不敢說。
溪嶴不得不向自己坦白,有的時候她去見傑克,並非隻是為了關注她的財務狀況,有時她隻是很純粹地想見一見傑克。醫院和家,病人和文思,溪嶴頭一次發現這麽些年她過著如此刻板枯燥的生活。
文思需要溪嶴全心的照料與關注。溪嶴並非覺得這是一個負擔。但溪嶴終究是人,她也會累,她也需要休息。但文思,是不給她休息的。
那天,翠茜嚴肅地問溪嶴,是否考慮清楚,文思是否真的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溪嶴不明白翠茜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問這個,所以她沒有回答。
翠茜突然大怒,罵溪嶴可悲,竟然願意和一個吸血鬼一樣的男人共度一生。
“不關你的事!”溪嶴覺得自己的隱私受到侵犯,不由有點生氣。
“他在利用你!”
“不關你的事!”溪嶴真的急了,轉身就要走。
“你簡直是自尋死路,和那樣的男人綁在一起死?你瘋了還是傻了?”
“閉嘴!”溪嶴大怒,“你再說文思一個不是,我們從此絕交!”
翠茜呆了呆。
溪嶴憤然怒道:“我真希望我可以立即忘了你說過什麽。文思,是我的文思,不關你的事!”溪嶴的拳頭越捏越緊,她發誓,如果翠茜是個男人,她早就揮拳打掉她的滿口牙齒了。
“真的嗎?”翠茜又喚住溪嶴。
“什麽?”溪嶴失去耐性。
“如果我再說他的不是,我們從此就不是朋友?”翠茜微笑著,眼神卻那麽難過,“你還真的不拿你的朋友當回事情呀!”
“我……”溪嶴不知道怎麽對翠茜解釋,她可以沒有任何人,但她不能沒有文思。任何選擇裏有了文思這個選項,這個選擇就徹底不複存在,“總之,別再說他了好不好?就當作你根本不認識他!”
“哦,這可難了。”翠茜突然陰毒地笑起來,“我不但認識他,還幾乎同你一樣了解他呢!”
“你什麽意思?”溪嶴心裏一緊。
“你完全沒有察覺他在偷嘴?哦,你實在太相信他了。多麽可悲!”
翠茜以為治重病要用猛藥,她以為溪嶴在愛情上已經病入膏肓,所以她才主動出馬色誘文思。翠茜自認她為溪嶴犧牲不少,她是發自內心地拿溪嶴當最好的朋友,才這麽不計後果地幫她。
翠茜預計溪嶴會憎她一段時間,但最終她還是會體諒她的一番好意的,總之,隻要能令溪嶴離開那個邪氣的小文思就好了。
文思左等溪嶴不回來,右等溪嶴不回來,他先是惱怒,繼而是擔心,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麽事情?文思幾乎開始恐慌。他討厭一個人出門,尤其一個雷霆大作風雨交加的晚上,但此刻文思什麽也顧不上了,他隻要他的溪嶴安然回家,文思猛地拉開門,卻見到溪嶴縮成一團坐在門口。
“溪嶴?”文思驚喜交集,“天啦,你犯什麽傻?為什麽不進來?不冷嗎?”文思留意到溪嶴沒穿大衣,“你到底在搞什麽鬼?”文思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溪嶴轉臉。
文思這才發現溪嶴雙目紅腫。她哭過?為什麽?他的溪嶴可不是愛哭的女人。
心裏湧動的千言萬語在看到文思的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他在她的眼中,仍是顯得如此天真。他才二十三歲而已,還是個孩子呢。溪嶴不介意再原諒他一次,不管是多麽嚴重的錯誤。因為溪嶴堅定地相信,文思終有一天會長大,終有一天會徹底明白她的好。
溪嶴綻放一個笑容,她朝文思伸出手,文思拉起她,溪嶴道:“文思,我們結婚吧?”
文思呆了呆,“當然。”他們早就商量好結婚的事了。今晚的溪嶴可真奇怪,“進屋再說。”
“不,我們現在就結婚。”
“什麽?”文思大驚失色。
第90節:第五章 無盡的遺憾(1)
“你不肯?”溪嶴也大驚失色。
“當然不是。”不過他們計劃好要舉辦一個夢幻的盛大的婚禮的,雖然文思覺得這個主意很蠢,但他們已經這樣議定的。
“我們現在就買機票去拉斯韋加斯,我們結婚。”溪嶴握住文思的雙手,大聲地說。
他們的婚禮在十個小時後舉行。溪嶴選擇了在那首《starry starry night》的伴奏下宣誓。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歌裏唱。
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個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我願意。”溪嶴堅定勇敢又滿懷幸福地說。她知道,她那麽清楚地知道,她就要擁有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過的如此美麗的存在。
從溪嶴見到文思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這一天的必然來臨。
溪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懂得文思內心美麗的人。所以,她可以義無反顧原諒他所有表麵的邪惡。
第五章 無盡的遺憾
溪嶴在更衣室一麵換衣一麵接聽文思的電話。
“所以——”溪嶴停頓了半秒,確定自己發出的聲音仍然是溫柔悅耳的,“你不去了?”溪嶴又頓了頓,更輕柔地說,“當然,沒關係,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對,隻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溪嶴有氣無力地笑笑,“我的聲音?不,不,我想我隻是太累了,對,我馬上就回來,呆在家裏等我,乖乖的。”溪嶴說完最後幾個字,同時整裝完畢,拿起儲物櫃裏備用的雨傘,收起電話,掏出車匙,轉身正要離去。
“嘿,溪嶴。”翠茜也準備更衣回家。
“嗨。”溪嶴客氣而冷淡地笑了笑,飛快地越過翠茜身邊。
“溪嶴!”翠茜幾乎有些惱了,她預料到溪嶴會氣她的,但她沒料到竟然這麽久,她更加沒料到溪嶴竟然會在知道了文思偷情的同一天跑到拉斯維加斯同他舉行婚禮。翠茜仍然堅定地相信,溪嶴在感情上是徹底喪失理智的。
“怎樣?”溪嶴真的不想和她開戰,不僅因為翠茜曾是她最好的朋友,更因為今天是她的結婚紀念日。同時,溪嶴又想和翠茜開戰,如果不是她的攪局,溪嶴的結婚紀念日可能就是完美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的結婚紀念日也就是她發現她的好友偷她老公的日子。
“今天,我唯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你!”溪嶴努力克製自己的怒火。翠茜絕對不夠她打,她實在不想對這個前好友動拳。“別再惹我!”
翠茜臉色紅漲,一言不發。她喚住溪嶴其實隻是想提醒她,今晚天氣惡劣,小心駕駛。
溪嶴有點心浮氣躁。她在lutece訂了位子,她希望她的第一個結婚紀念日過得典雅而隆重,她特地購置了珠寶和禮服,她期待這個夜晚已經期待了有數月之久,她花了不少心思才說服文思出外就餐,但文思一句他又不想去了,立即粉碎了她幾個月的苦心經營。
一年前的婚禮倉促寒磣,溪嶴甚至穿著租來的結婚禮服,雖然文思一再表示無論她打扮成什麽樣子都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女神,但溪嶴仍將那個不完滿的婚禮視為極大的遺憾。
她希望,今天這個紙婚紀念日會成為一個補償。
但是文思剝奪了她的這個機會,理由僅僅是他突然又不想出門了。
溪嶴擰大了音箱的開關,她正在穿越布魯克林大橋,車窗外風雨大作,看起來那麽的晦冥憂傷。
“但是我要告訴你,文森特,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個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這首《starry starry night》總是能令溪嶴心境安寧,今天也不例外。
算了,誰讓她嫁的人是文思,他就是那麽自閉羞澀,那是天賦的副產品,她應該習慣它們。
溪嶴在心裏盤算她是否應該打電話回家叫文思叫一份中國菜。
隨著一大團絢麗的橘紅色的光彩在眼前爆裂,轟然的連綿巨響幾乎震聾溪嶴的耳朵。
溪嶴本能地猛踩刹車,上帝保佑,她刹住了。緊跟在她的SUV後麵的灰色富豪也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停了下來,溪嶴感覺到車身受到微微的撞擊,輕輕震動了一下。
第91節:第五章 無盡的遺憾(2)
溪嶴剛剛定下心神,分辨出前方是三車追尾,撞成一團,溪嶴車後的一輛日本小車突然彈跳而起,由富豪車和溪嶴的車頂直躍而過,一個倒栽蔥凶狠地撞擊在橋麵上,騰空翻了幾圈,滾出幾百米外。
有片刻工夫,溪嶴嚇得連呼吸都忘了。她本該是乖乖呆在車裏,不要動彈,但救死扶傷的本能占據上風,溪嶴看到眼前車禍的慘況,第一個反應就是前方有傷患,急需她的救助。溪嶴打開車門,箭一樣地衝到離她最近的一輛側翻在地上的車前,她半跪下來,試圖看清車內駕駛者的狀況。
“先生,你聽得見我嗎?不要緊張,放鬆一點,我是醫生,我可以幫助你。”溪嶴安撫傷者的情緒,同時在心裏計劃怎麽把他從變形的車身裏拖出來。溪嶴站起來,用力捧住自己的腦袋,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靜,她突然記起她的急救箱還在車裏,她得立即把它拿過來。溪嶴轉身。
一道刺目的光芒紮得溪嶴張不開眼,溪嶴聽到銳利的蜂鳴般的巨響,下一刻,溪嶴感覺自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飄出去。
同一時刻,紐約的索斯比拍賣行正在拍賣畢加索的名畫《拿煙鬥的男孩》,此畫在1950年由慈善家貝特希·惠特尼女士耗資3萬美元購得,此次為了為慈善事業籌款所以拿出拍賣。
《拿煙鬥的男孩》是畢加索繪於1905年的作品,以5500萬美元起拍,在輪番競價之後,以1.04億美元的天價售出。打破了van gogh的作品《加歇醫生的畫像》所締造的拍賣紀錄。
電視沒有關,努力對著鏡子打領帶的文思聽到了這條新聞不由轉頭看了看電視屏幕。
Van gogh和畢加索是截然相反的兩個畫家,雖然畢加索宣稱過,我的每一幅畫中都裝有我的血,但畢加索的一生掌聲榮譽財富女人朋友樣樣俱全,van gogh則是樣樣俱缺。Van gogh從來不說,我的畫中裝滿了我的血,他隻說,我的生活,從根基上被破壞了,我的腳隻能顛簸走。
文思喜歡van gogh,討厭畢加索,他以為van gogh是脫俗的,畢加索是媚俗的,但媚俗的畢加索不但生前得到無盡的榮耀,死後依然如故。時間從來不曾真正證明什麽。
Van gogh才是那個真正用血用命用自己僅有的一切來作畫的人。
Van gogh明白大多數人都習慣於麻木順從地接受現實的世界,不用自己的眼看,不用自己的耳聽,不用自己的心去感受。Van gosh說,如果我清醒,我就是聖靈。他那麽努力地畫出他的所見所聞,試圖令大多數人明白世界的真正真相。
但是人們不聽,人們不懂。
Van gogh把自己燒成灰燼,得到的也不過如此。
文思很肯定,即便他真的擁有和van gogh一樣的才華,他也不要成為第二個他。
文思根本不在乎別人聽不聽他,懂不懂他。因為他知道溪嶴一直在聆聽他,溪嶴一直都懂他。
文思不要任何世俗的榮耀,不要身後的才名,他隻要溪嶴,隻要溪嶴就好。文思以為這才是他生命的真諦。他才不要用他的鮮血用他的生命去畫畫,留下感動陌生人的作品。
他隻要溪嶴,他隻要感動溪嶴,他隻要擁有溪嶴。
文思懊惱地解下怎麽也打不好的領帶,他當然知道今晚的約會對溪嶴極端重要,但他被那根領帶難住了,他不希望自己頂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領帶結出現在公眾場合,他討厭自己成為別人視線的焦點,雖然溪嶴說,別人盯著他不放,隻是因為他太特別太好看,但文思根本不相信,他總覺得任何陌生人都是惡意的。
文思換了一個台,正在報道連環車禍,文思討厭那種血腥的場麵,立即又換了台。
溪嶴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盈與舒暢。
雨並沒有停,烏雲仍然聚結著,但溪嶴感覺周圍的景物不再晦冥幽暗,而是光明燦爛。
一道白光由天際直射而下,溪嶴感覺自己似乎變成了賣火柴的小姑娘,在最後一縷火光中看到了慈愛的祖母,溪嶴真的看到了自己的祖母,那個在她童年時已經離世的慈祥的老婦人。
第92節:第五章 無盡的遺憾(3)
“奶奶?”溪嶴雀躍,恨不得撲到半空,抱住懸浮在空中的祖母才好。她喜歡祖母身上那股溫暖而甜蜜的味道。
“溪嶴,溪嶴,來,來,握住奶奶的手。”
溪嶴點頭不迭,縱身一躍,溪嶴發現自己竟然離地而起,蝴蝶一般地騰飛起來,“天啦,奶奶,你瞧,奇跡!”溪嶴快樂得像個小孩子。
“來,握住奶奶的手,我們一起上天堂。”
溪嶴的指尖已經碰到了奶奶溫暖的手,上天堂?溪嶴大驚,“什麽,奶奶?”她用力縮回手藏到背後,“我才不要上什麽天堂。”溪嶴不斷地想,她上了天堂,文思怎麽辦?他明早起床吃什麽?他甚至不會煎蛋。
“嘿,奶奶,我想你弄錯了。雖然、雖然我是很想再見到你,但我不會因為想念你就跟你一起跑到天上去的!”溪嶴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死去。
“溪嶴?你不隨奶奶走,你還能去哪裏?”
“回家!我回家!”溪嶴用力推開飄過來擁抱她的老祖母,“奶奶,我真的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我的丈夫還在等著我!”溪嶴想讓自己漂浮在半空的身體降落下去,但總是不能成功,“奶奶,你踢我一腳!”溪嶴急道。
“溪嶴?”
“好吧!”溪嶴猛然出拳揍在自己的臉上,她練了十數年拳擊,這一拳之力直打她自己頭暈眼花,身子一軟,轟然倒地。
絢麗白光和慈眉善目的老祖母同時消失不見。
溪嶴感覺自己仿佛大夢初醒,交警已經封鎖現場,直升機在頭頂嗡嗡作響,溪嶴看到了屬於他們醫院的救護車。溪嶴揉了揉眼睛,她也看到了她自己,她的胸腹間一片血紅,雙目緊閉躺在那裏。
等等!等等!溪嶴無法置信,她死了?
“天啦,文思!”這一刻,溪嶴想到的仍然不是自己,依然還是文思。
下一秒,溪嶴發現自己竟然置身自己家中。
溪嶴突然對自己費解起來。她是怎麽回來的?就算是飛,也沒有這樣快法。
文思放下了電話,溪嶴不接他的電話?難道她真的生氣了?
文思歎了口氣,心想,溪嶴絕對有理由生氣。她準好了一切,她訂好了餐廳,她為了他買了禮服,她唯一要求他做的事情就是準時出席,結果他竟然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
文思第一千零一次拿起那根快要令他發狂的銀色領帶。
溪嶴看到文思對著鏡子一臉煩躁地試圖打好那個領結,她突然明白他今晚失約的真正原因,他沒法自己搞定那條領帶!
可笑而且微不足道的理由,但足夠令文思瑟縮不前不敢出門。
哎,溪嶴在心裏罵了一句小傻瓜。她正要走過去幫助他。
文思突然感覺背脊一涼,“溪嶴?”文思猛然轉身,背後什麽也沒有,如同他在鏡子裏麵看到的一樣,文思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溪嶴還沒回來呢。她此刻是在回家的路上呢?還是在那家餐廳一個人喝酒生悶氣呢?文思越想越擔心。今夜的大風大雨電閃雷鳴十分駭人心魄。
溪嶴站在文思的身後,文思轉過身來竟像完全沒有看到她,溪嶴一陣心慌,又是一陣難過,過了一會兒,溪嶴發現自己的身影竟然沒有出現在麵前的鏡子中,她這才第二次記起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溪嶴悲從中來,她不要死,她不要就這樣離開文思。溪嶴張開雙臂試圖擁抱文思,但她的雙臂竟然從文思的身體裏穿過。
文思猛覺一陣徹骨的寒意,刹那間似乎要攪碎他的五髒六腑。文思越來越覺得心神不寧。
電話在這時響起,文思撲過去接聽,他心想一定是溪嶴打回來的,文思欣慰地舒展眉頭,“溪嶴?”他眷念地喚了一聲,對方卻回應他,哦,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溪嶴,我是溪嶴的同事,我很遺憾地通知你,溪嶴遭遇了今夜發生在布魯克林大橋上的連環車禍,救治無效,溪嶴生前曾經簽署過器官捐贈的協議,但鑒於她內髒受損情況嚴重,我們隻是提取了她的角膜……
話筒從文思的手中緩緩地滑落,他先是好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那樣笑起來,他的笑容漸漸地越來越扭曲越來越古怪,最終由一張笑盈盈的臉變成了一張哭喪的臉。
第93節:第五章 無盡的遺憾(4)
“噢,不,溪嶴!”
溪嶴聽見他大聲地哀嚎,大聲地哭叫。
溪嶴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傷心的文思。
溪嶴出席了自己的葬禮,她最先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翠西,她一直在啜泣,她看起來那麽委頓憂傷,溪嶴大受感動,決定與她盡釋前嫌。溪嶴明白不管翠茜曾經對她做過什麽,她是她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溪嶴又看到了傑克。他看起來簡直糟糕透了,鼻尖紅紅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他的眉頭深鎖,嘴巴像一副倒置的弓,兩頭朝下撇。溪嶴從沒見過看起來這麽難看的傑克。溪嶴第一次可以輕鬆地對自己坦白,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傑克喜歡她,但是她必須裝作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溪嶴又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她終於克製不住,掉下淚來,她的淚水總在滑落她的臉頰之後化為一團小小的白霧,然後片刻之間被微風吹散。
一向看起來典雅高貴的唐卡夫人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她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半偎在唐卡老爹身邊,呆呆地凝望那具裝盛著女兒屍體的棺木。
唐卡老爹則忍著淚水聆聽身邊的人表示他們的哀悼和遺憾。
溪嶴聽見有人輕聲地說:“她若是不下車就好了。”
翠茜憤怒地厲聲反擊:“她是醫生,她怎麽可能坐在車裏眼睜睜看著別人流血至死!”
聽到這樣的話,唐卡老爹麵部抽搐,唐卡夫人則立即放聲大哭。
溪嶴跪倒在父母身邊,大聲地說對不起,她忘記了他們其實根本聽不見。她突然滿懷內疚,她責備自己不該那麽早死去,她不該留下爸媽為她傷心落淚。天啦,她徹底搞砸了這件事。
所有前來和溪嶴告別的人中,隻有文思一人的臉上毫無哀戚之色。他隻是呆呆的,不動也不說話,更加不哭,像個沒有靈魂的泥偶一樣。
開始最後的告別,翠茜拿著一支百合輕輕放在溪嶴的身邊,翠茜的眼淚落在棺木中溪嶴的臉頰上,站在翠茜身後的溪嶴的靈魂突然也覺得頰上一涼。
溪嶴看到棺木中自己的裝扮,天啦,是誰替她選的衣服?她最喜歡的衣服是那套黑色的anne tayler的職業套裝,而不是luca luca的粉紅色吊帶裙。實際上,那條裙子是她最最不喜歡的,買下它隻是因為文思曾經誇讚過她竟然可以把粉紅這種專屬小孩的顏色穿得那麽美。
翠茜輕聲地低語:“溪嶴,關於文思的事,我很抱歉,是我越界了,雖然我是真心要幫你,但我不該不顧你的感受。我以為一個女人那樣愛一個男人很傻,但那隻是我的看法,我不該強加給你。溪嶴,我請求你原諒我。還有,不要再生文思的氣,昨天打電話通報的人是我,但文思完全沒有聽出來,你瞧,我對他而言,隻是過眼的煙雲。你,則不同。還有,溪嶴我騙了你,我道貌岸然地說我勾引文思完全是為了讓你醒悟,實情卻是,我被文思吸引了,我忍不住不對他下手。天啦,他太可愛了。溪嶴,你太有眼光了。”翠茜又是哭又是笑地說,“溪嶴,溪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翠茜在自己的指尖親吻了一下,又輕輕按在溪嶴的額頭上。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的。”溪嶴站在翠茜身後說。
翠茜的脖子僵了僵,她皺皺眉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傑克走到棺木前,半跪下來,他靜默了很久,這才清了清嗓子:“你托我的事情我一定會辦到。”
“我知道。”溪嶴欣慰地笑道。
“上帝,我是多麽不情願去照料那個人!”傑克擠出一個笑容,“但是我答應過你,所以你可以很放心。我永遠不會對你失約。”
“我知道,謝謝你,謝謝你,傑克!”雖說,溪嶴的生活隻要擁有文思就充滿意義,但多了一個傑克,令溪嶴覺得自己如此幸運。
唐卡老爹唐卡夫人互相攙扶著來到棺木邊。唐卡夫人眼淚不斷,就連一直極力克製自己的唐卡老爹也開始老淚縱橫。
“爸爸媽媽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並沒有離開你們!”溪嶴忍不住大叫起來,“為什麽你們看不見我?為什麽連你們也看不見我?”
第94節:第五章 無盡的遺憾(5)
唐卡夫人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撫摸溪嶴的臉頰。溪嶴突然意識到她的肉身所穿的那條粉色的裙子一定是媽媽為她挑選的,粉紅色是小公主的顏色,而在唐卡夫人心目中女兒永遠都是她的小公主。
溪嶴泣不成聲。
文思走上前來,他仍是木著臉,他跪在溪嶴的棺木前,拿起溪嶴的一束金發放在唇邊,輕輕摩挲。
“溪嶴。”他就當她仍然活著那樣和她談話。
“哎!”溪嶴的魂靈答應了一聲,她又一次忘記了自己已經是個死人。
“溪嶴,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嗯?”
“那次,我是對你撒謊了。”
“噢。”溪嶴在心裏歎息了一聲,她並不是特別關心究竟是哪次,文思對她撒謊並不是一次兩次的。
“就是那次,關於那隻白色小貓咪。”
溪嶴心裏一緊。那是一個嚴重的事件,“你說不是你殺的,你發現貓咪的時候它已經被人殺死了。”
“我騙了你。我殺了那隻小小的白色貓兒。”
“文思!”溪嶴不覺捂緊雙耳不想再聽下去。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的心裏有很多血腥的念頭,我不知道我為何有那些念頭,似乎我一出生它們就藏在那裏了。我喜歡美麗活潑的東西,我又討厭美麗活潑的東西,我想愛惜它們我又想傷害它們。我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衝動。但是,那一回,我騙了你,你雖然懷疑但還是選擇相信我,並且要求我不要再做同樣的事情。我就沒有再做了,有時我真的很想做,但我忍住了,我不想叫你失望。”
“文思?”溪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昨晚我一直在想,這麽些年,我究竟為你做過什麽,想來想去,我竟然隻想到這樣一件。其實,你對我根本沒有什麽要求,你隻是要我畫畫,好好地畫,不要虛擲才華,但僅是這一件事,我也從來不曾真的為你做到過。”文思說到這裏終於哭出來。當他終於意識到原來他虧欠溪嶴那麽多那麽多的時候,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溪嶴。文思用額角撞擊棺木的邊沿。越來越重。篤篤的聲響在禮堂裏回響,悲苦淒慘,不少人不堪忍受捂住了雙耳。
“文思!文思!”溪嶴想要阻止他,但她的手再度從他的身體裏穿越而過,“文思,文思,你聽我說,我要你畫畫從來不是因為我喜歡你用它來討好我,不是的,我要你畫為的是幫助你發現你真實的自我,為的是你能明白你人生的意義。如果你不想畫,那麽就不要畫,我從來不會為此責備你。因為很可能是我搞錯了,你的人生價值並不是隻有繪畫才能證明。文思,你為我做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因為有了你,我的人生才毫無缺憾,你怎麽可以說你什麽都沒有為我做過?文思!”溪嶴極力想阻止文思自殘的行為,但她的手一次次地從文思的身體裏穿過。天啦,誰來幫幫他!
唐卡老爹似乎聽到了女兒的呼喚,站起身來,哪知唐卡夫人比他更快,一把按住丈夫,氣勢洶洶地走到文思身邊。
溪嶴心裏一喜,她沒料到她的死可以令媽媽與文思和解。可惜這份喜悅隻維持了短短的一秒鍾。
唐卡夫人發瘋似的抓住文思的頭發,強迫他轉臉看她,“你這個魔鬼,你這野獸,你知道嗎,你是溪嶴這一輩子最大的災難。如果不是因為你,溪嶴不會活得這麽辛苦,這麽不開心!如果不是因為你,溪嶴也不會死!”唐卡夫人驟失愛女,心痛無比,她找不到比文思更合適的發泄對象了,“如果不是為了趕回家和你共度什麽結婚周年紀念日,溪嶴根本就不會遇到車禍,根本就不會死!”唐卡夫人狠狠地甩了文思一個耳光,“你說,你要怎麽彌補她?你要怎麽彌補她?”
“對!是我害死她!”文思想起自己的失約,他痛心疾首,“我要補償她,我一定要補償她。”文思認真地對唐卡夫人承諾。
唐卡夫人終於察覺文思的神色有異,她呆了一呆,鬆開手。下一秒,文思將自己的額頭重重地砸在棺木的尖角上。
“我要補償她……”文思神誌不清地重複,然後慢慢地滑到在地上,昏死過去。
第95節:第六章 鬧鬼(1)
溪嶴放聲尖叫,她衝過去要為文思急救,但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穿過文思的身體。
禮堂裏的人大多數都站了起來,麵露驚詫之色。
翠茜和溪嶴的一幹同事定了定神,同時躍出來,飛跑到文思身邊,給他止血急救。
溪嶴不堪刺激,她隻覺得眼前的景象亂成一團,她不斷地嘶聲慘叫:“文思,文思,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沒人聽得見她!沒人聽得見她!
“溪嶴!”文思突然清醒過來,大叫,“溪嶴!”
“你聽得見我?”溪嶴看著血流滿麵的文思。她無法置信地雙手掩麵。
文思突然衝溪嶴的靈魂所站的地方綻露一個神秘的微笑,“噢,溪嶴。原來你在這裏。”他說完再度暈死過去。
第六章 鬧鬼
接下來的一個月,文思迷上了自殺。
文思堅信,在他撞破額角陷入昏迷的瞬間,他聽見了溪嶴的聲音,“天啦,誰來幫幫他!誰來幫幫他!”他甚至還看到溪嶴的身影,包裹在一團柔潤的霧氣似的白光中。
文思買了一百罐噴霧殺蟲劑,然後關死門窗,一罐一罐挨次噴光,然後坐在屋裏,靜靜地呼吸,等待死亡;文思找出家裏剩下的顏料和炭筆,然後像吃豐盛晚餐一樣,一點一點地把它們吃進肚子裏……
文思認定隻要他死了,他就可以變成另外一隻鬼,然後和溪嶴長相廝守。
作為一名醫生,溪嶴是無神論者,但此時溪嶴不得不承認人的靈魂並不會隨著身體的死亡而徹底消亡,不然她如何解釋她眼下的處境呢?她作為一種活人都看不見的力量默默地守衛在文思身邊。
無可狡辯的,她是鬼!
同時還是一隻弱小的鬼。溪嶴也聽過女鬼色誘男人的故事,她真希望她可以成為那樣的女鬼,她好想再和文思在一起,可惜她充其量隻能移動一本書或者令花瓶在空中飄動。最糟糕的是,她常常會短暫地失去意識,陷入一片無知覺的虛無。
“噢,上帝!”溪嶴再度從神秘的昏厥中醒來,又看到文思口吐白沫,暈倒在地上。上次他吞了顏料,這次他又吞了什麽?他能不能不要連自殺都如此充滿創意?
溪嶴從穿衣鏡前飄過去,布滿塵埃的鏡麵裏空無一物,但鏡麵上的微塵細粒卻微微移動了一點。溪嶴先打電話報警,電話機裏有一段儲存好的錄音,那是因為溪嶴在世時太擔心文思,怕他一個人獨處時遭遇意外,故此設定了這個錄音。對麵公寓裏住了一個觀星愛好者,鏡頭不經意對準了文思的公寓,那位年近七十的退休學者竟然看到一隻飄舞在空中的話筒。
老學者以為自己眼花了,但飄舞的話筒突然墜落,落在話機機身上。一秒鍾後,櫥櫃的門打開了,關上了,又一扇打開了,又一扇關上了。
老學者猛然捂住心髒,身體一軟,撞倒了望遠鏡,整個人倒地抽搐起來。
溪嶴試圖給文思灌腸,在缺乏器械的情況下,溪嶴隻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找到了橡皮水管之後,溪嶴努力想把文思的嘴巴撬開來。
昏昏沉沉中,文思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自行移動。文思心想,這是個好現象嗎?是不是代表他就要死掉了?
“文思,文思,張開你的嘴巴。”
文思在恍惚中似乎聽到溪嶴的聲音。
“溪……”
因為無法撬開文思的牙關而苦惱不已的溪嶴喜出望外,立即將橡皮水管塞進文思的嘴巴,用力捅進他的喉管,“放鬆點,文思,我正把水管插進你的食道,會有一點點不舒服。”
是非常的不舒服好不好?文思幹嘔了一下,本能地想掙紮,但四肢無力。
“文思,不要亂動!”溪嶴輕輕喝了一聲。
“溪嶴!溪嶴!”文思努力張開眼睛,“溪嶴,真的是你嗎?”
文思以為自己已經叫得聲嘶力竭,但聽在溪嶴的耳中有如蚊哼,溪嶴發現文思的嘴唇不斷地嚅動,“我知道這挺不舒服的,但是我必須這麽做的,文思,再堅持一會兒,隻是一小會兒!”
文思感覺到冰涼的液體洶湧地流進他的胃中,她又在試圖救他?不,不要!文思拚盡全身力氣想把眼皮抬起一點一點。
第96節:第六章 鬧鬼(2)
“溪嶴!”他終於看到她了,包裹在一團淡雅的白光之中,散發著熒熒的光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看清她的眼神,那麽的焦切和憂傷。
嘔!文思的身體猛然一彈,他無法遏止地狂吐起來。
文思聽見了溪嶴如釋重負的歎息,同時,溪嶴模糊的影像再度從文思麵前消失。
“不!”文思厲聲喊。警察在這時撞開門來。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七次了。翠茜不得不警告文思如果他還是這麽瘋狂地堅持自殘,她將把他轉入精神病科。
“我隻是想和她在一起。”一直拒絕和人交流的文思輕輕出聲說。他的臉輕輕地側在雪白的枕頭上。翠茜先是看到了一小團圓圓的水漬,不一會兒,那團水漬就蔓延了大半個枕頭。
同時,翠茜也聽到了文思克製的嗚咽聲。
“你知道,我說把你關進精神病院什麽的,其實隻是嚇唬嚇唬你。”翠茜不太自在地說。她不知不覺中運用了對小孩說話的腔調來和文思交談。
文思偏執瘋狂的舉動像個缺乏自製力的孩子;無法遏止的痛哭也像個多愁善感的孩子。
文思已經完全被溪嶴寵壞了,麵對現實世界和現實的生活,他完全不知所措。翠茜認為這就是文思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的原因。
“聽著,文思,我會替溪嶴照顧你的。”翠茜脫口而出,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似乎有“用心叵測”的味道,眼前這個蒼白瘦弱的大男孩激起了她強烈的保護的欲望,“你知道,我和溪嶴是那麽要好的朋友。”翠茜意識到自己在不恰當的時機許下了一個不恰當的承諾,不由尷尬起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真的沒有,雖然我們……算了,忘了我說過什麽。”
“謝謝你。”文思乖巧地說,他抬起眼簾,看了看翠茜,他冰灰色的眼瞳在那一刻顯得那麽純淨無邪,翠茜的心不由微微一動。
“我隻是想和溪嶴在一起。”文思溫柔地解釋他一再自殺的原因。
“你想殉情?”翠茜無法置信地驚呼。
“嗯!”文思淡淡確定了一下,不再出聲。
“你說真的?”翠茜還是不敢相信。
文思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那麽古怪,翠茜心裏發毛,下一秒,她發現細細的血絲從文思的嘴邊溢出來。
“天啦!”翠茜這才意識到文思咬了自己的舌頭,翠茜撲過去,同時疾呼,“快來人,快來人!”
溪嶴快要被文思不斷自殘的舉動逼瘋,如果鬼也會發瘋的話。溪嶴希望找人替她照看文思,至少陪伴他走完這段最艱難的日子。
溪嶴不能去找父母,母親因她的早逝而病倒,父親為了照顧母親而心力交瘁。她不能再給二老增加任何額外的負擔。
翠茜似乎是個很不錯的人選,但溪嶴到底還是在意她曾經勾引文思的事實。
似乎隻剩下傑克了。
溪嶴一直都知道傑克的公寓在哪裏,但她從來不曾登門;正如同傑克也知道溪嶴的住址,但從來不去拜訪。雖然在溪嶴出事前的一段時間,兩人常常見麵,但總是選擇公共場合,比如中央公園,索霍區的畫廊,也許因為兩人心裏都懷了那麽一點點鬼胎,所以格外的互相戒備。
溪嶴從傑克公寓的窗口飄進他的客廳。溪嶴大感意外地發現傑克竟然有那麽多幅她的畫像,由畫上的署名來看,竟然全部出自傑克之手。溪嶴從來不知道傑克眾多的愛好中還有繪畫這一項。
傑克的畫有相當水準,顯然他下過極大的苦功。
溪嶴第一次知道,這麽多年來,人見人愛的傑克一直將人嫌狗憎的文思視為他的競爭對手。傑克以為文思吸引溪嶴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擅長繪畫。
傑克顯然弄錯了。
文思最吸引溪嶴的地方是,他比任何人都需要溪嶴的愛。文思沒了溪嶴連活都活不下去,但傑克不是,他依然成功依然有為。
溪嶴聽見臥室裏傳來低微的水聲,溪嶴循聲飄過去。傑克正泡在浴缸裏,溪嶴立即說了聲對不起,轉身就要退開,傑克突然掩麵哭泣,無法抑製的憂傷隨著眼淚一起滾落。
第97節:第六章 鬧鬼(3)
“溪嶴,哦,溪嶴。”他輕輕地說。
溪嶴心裏一酸,她替傑克惆悵,她根本不值得他如此眷念。溪嶴走到傑克身邊,她輕輕撫摸他的臉。他們也是一起長大的老友呀。
“噢,傑克,我還以為你是那種絕對不流淚的男孩子呢。”溪嶴知道傑克聽不見她,但她還是忍不住打趣。
傑克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猛然張大眼睛。
溪嶴嚇得連退幾步,以為他能看見她。
“哦,溪嶴!”傑克甩甩頭,用力搓搓眼睛,“你在這裏?”傑克說完,自我解嘲地苦笑起來,“看來我快瘋了。”
溪嶴繼續後退,傑克真的可以感應到她?溪嶴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穿越一種冰涼堅硬的東西,溪嶴一低頭,這才發現她已經退到了洗臉池的中央,溪嶴一側身,手肘陷入玻璃鏡麵裏。那種感覺很怪異,溪嶴急著把自己的手肘從那麵被水蒸氣霧濕的鏡子裏拔出來,溪嶴不經意間察覺鏡麵上的水蒸氣起了細微的變化,溪嶴靈機一動。
傑克從浴盆裏站起來,走到洗臉台前。傑克的身體絕對健美勻稱,但鑒於他是老友,溪嶴還是連忙捂住眼睛,退到屋外,傑克一邊擰開水龍頭,一邊伸手想要抹掉鏡麵上的霧氣。
——幫我照顧文思,溪嶴。
鏡麵上有這樣一行字。
傑克嚇得瞠目結舌,半天才緩過神來,慢慢轉頭,麵向肩後,“是你嗎,溪嶴?是你在這裏嗎?”突受驚嚇的表情慢慢恢複平靜,傑克突然欣喜如狂,“是你!”傑克衝出浴室。
雖然明知他根本聽不見她,但溪嶴還是忍不住抱怨:“拜托穿上衣服好不好?”
“溪嶴!溪嶴!”傑克每個房間都找遍了,卻絲毫看不到溪嶴的蹤跡,他又回到臥室,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邊。
溪嶴忍無可忍地拿起一條浴巾,丟在傑克臉上。
傑克呆了半晌,把浴巾從頭頂上抓下來,端在手裏檢視半晌,它是怎麽憑空飛到他的頭上來的?
“溪嶴?”傑克再一次地喊。
溪嶴看到電話旁邊的便箋簿和鉛筆,她走過去拿起來,又走回傑克身邊,挨著他坐下。
傑克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自己的床輕輕陷下去一點兒,還有他的黑色封皮的便箋簿和用了一半的鉛筆從空中直飛而來,然後停頓在他的右方,大約手肘這個高度。
看到傑克半天回不過神來,溪嶴忍不住側臉在傑克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
“溪嶴!”傑克摸著耳朵肯定地大叫。
一直在空中懸停的鉛筆和便簽簿同時動了動,白紙上多了一個大大的鉤。
“天啦,溪嶴,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溪嶴翻到下麵一頁寫下如下的話:“我非常不習慣見到你的裸體,既然已經把浴巾丟給你了,麻煩把該遮的地方遮一下。”
傑克麵紅過耳,手忙腳亂,“咦,你不是大夫嗎?”
“但是你對我而言就好比我的親哥哥。”溪嶴寫道。如果說還有什麽事情是溪嶴能為傑克做的,那就是令他對她斷念。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麽看重我。”傑克有點心酸地說。
“當然了,你有那麽多弟妹,又怎麽會稀罕我這一個呢?傑克,我們是老友,如果今天不幸死掉的人是你,相信我,我會為了幫助照顧你的親人而竭盡全力。”
“我相信。”傑克說。溪嶴是個好姑娘,如果不是因為她這麽好,他也不會這麽愛她。
“請你一定一定幫我照顧文思。”
“我會。”傑克略略猶豫了一下說。
沒料到傑克會如此輕易地答應她,溪嶴愣了愣,“真的?”
“我不會騙你。”傑克並不是不會騙人的人,但他絕對不會騙溪嶴。
溪嶴不由自主地輕輕握了握傑克的手。
傑克呆呆地看看自己的右手,他能感受到那種細微的冰涼的觸覺,“溪嶴,你碰了我手?”
便箋簿上又多了一個大大的鉤。傑克看到身邊床墊上的那個凹陷慢慢消失。
謝謝你,溪嶴站起身貼在傑克耳邊說。
傑克感受到耳邊沁入心脾的涼意,他控製不住地叫出來:“為什麽不是我?”傑克一直想問溪嶴這個問題,但他不敢,等到溪嶴出了車禍,他想問什麽都為時已晚,他一度以為他永遠不會知道溪嶴為什麽會舍他取文思。文思比他帥?比他聰明?比他溫柔?比他對她好?不,統統不是。但她不要他。
第98節:第六章 鬧鬼(4)
原本已經放落在床邊的便箋簿和鉛筆再次浮動起來。
傑克的心情隨著那行慢慢顯現的字跡而起伏。
“我愛你就像愛至親的人。”
傑克的雙手慢慢捏緊,“原來,”傑克苦笑,“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隻算是你的親人?”
便箋簿上多了第三個大大的鉤。然後又多了一個笑臉的符號。
傑克心灰意冷又如釋重負,“也罷。”他自語。雖然他極端的不服氣,但他還是接受了這一次他是徹底輸掉的事實。
傑克永遠都不會知道溪嶴無法愛上他的理由是因為他太過完美。喜歡一個人,是因為他的優點,但愛一個人總是因為他的缺點。
文思任性、孩子氣、不負責任,文思滿身缺點,文思令溪嶴的人生多了很多的不順遂,但文思也令溪嶴的生活五味雜陳,充滿色彩,豐厚充實。
雖然溪嶴留給文思的錢足夠文思富裕地過上好幾年,但溪嶴完全不相信文思有獨自生活的能力,文思在她心目中絕對是那種脖子上套著一個大餅還能餓死的小孩。如今,傑克承諾照料溪嶴,溪嶴放心不少。因為,至少傑克會常常過問文思的生活。
文思從醫院偷跑回家,他不能忍受離開這間屋子太久,因為這裏充滿了溪嶴的味道。口腔裏火辣辣的痛感令文思煩躁,他撥開水龍頭想喝幾口冷水,他撥動冷水開關的時候,熱水開關竟然也跟著轉動起來,文思呆了呆,以為開關失靈了。
熱水滾滾地湧出來,很快霧起了上方的鏡子。
文思試圖把熱水開關關起來,但他剛剛撥回來,它自己又自動撥回去。
“真見鬼。”文思含糊不清地抱怨了一句。就在這時,牙刷從漱口杯裏彈跳起來,“當”的一聲敲在鏡子上。文思不由朝鏡麵上瞧去。
那裏竟然飛快地出現一行字跡來——
我在這裏,親愛的,我在這裏。
文思的雙目越瞪越圓,他似乎不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那是溪嶴的筆跡,絕對是溪嶴的筆跡。
親愛的!
文思!
我是溪嶴!
我一直陪著你沒有離開!
我沒有離開!
“不要再做傻事,我一直在你身邊。”溪嶴試圖打消文思自殺的念頭。
“溪嶴!”文思突然衝著鏡子尖叫起來,“為什麽我看不到你為什麽我聽不到你!”文思的雙手猛拍鏡麵,溪嶴的字跡被抹花了,“哦,天啦!”文思又試圖去複原那些字,“溪嶴,我要看看你,我要看看你!”文思看了看自己沾滿水珠的雙手,突然雙目迸射瘋狂的光焰,“我要看到你!”他猛然一拳砸在鏡子上,玻璃碎成數塊,哐啷哐啷掉落下來,文思飛快地撿起一塊,劃破自己的手腕,“我知道怎麽樣可以看到你,我知道怎麽樣可以看到你。你等我,溪嶴!”
鮮血迸射在碎裂的鏡麵上。
溪嶴放聲尖叫。
溪嶴盯著病床上傷痕累累蒼白憔悴的文思,她不由捫心自問,她不顧天命,死都要留在文思身邊是不是做錯了?
也許應該給文思一個機會慢慢淡忘她?
時間會抹平一切。
雖然溪嶴極端不願文思有一天會把她拋諸腦後,但她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文思如此瘋狂地傷害自己。
傑克立即兌現了他對溪嶴的承諾,這次文思入院之後,他一直陪伴左右。
“謝謝。”溪嶴飄到傑克身邊,說。
翠茜推門走進來,“嘿,你還在這裏?”她察看了一下儀器上的各項數據,調節了一下輸液的速度,又看了看文思的臉色。
“他什麽時候會醒?”傑克小聲問了一句。
“就快了。”翠茜看了看手表,“你確定你不需要回去休息?這家醫院不是免費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看護都是盡職的。”
傑克笑了笑,“等他醒了我就走。”
“為什麽突然對自己的情敵這麽好?”翠茜打趣道,“難道是溪嶴托夢給你要你看著這個小鬼?”
“無比正確。”傑克笑道。
翠茜捕捉到傑克笑容下隱藏的不自在,她忍不住追問:“那麽溪嶴為什麽不托夢給我呢?真是厚此薄彼呀。”
第99節:第六章 鬧鬼(5)
“我正要和你說呀。”溪嶴說,“如果你保證不再勾引我的文思,我就把文思托給你照看!”
翠茜皺了皺眉頭,四處張了張,“這裏還有別人?”
“什麽?”傑克不解。
“什麽?”溪嶴詫異,翠茜聽得見她說話?怎麽可能?溪嶴飄到翠茜身邊,貼在她的耳旁,大聲喊了一句,“翠茜,你能聽見我嗎?”
“啊!”翠茜突然由椅子上跳起來。
“怎麽了?”傑克不明就裏,急忙上前扶住翠茜。
翠茜臉色煞白,朝傑克懷裏靠了靠,“沒什麽。”她不知道怎麽解釋耳邊突起的聲音,難道她突發性幻聽?
“真的沒事?”傑克撫摸翠茜的雙肩,試圖令她鎮定下來。
文思轉醒,看到這一幕,冷冷哼了一聲。
溪嶴發現文思醒了,雀躍地撲到他身邊。
翠茜感覺到背後的那股寒氣突然消失了,臉上有了點血色,“我沒事,可能隻是工作太累了。”
“好好照顧自己。”傑克拍了拍翠茜的後背,溫柔地低語。
“嘿!”文思不以為然地發出輕蔑的聲音。
翠茜和傑克這才發現文思已經醒了。
翠茜立即走過去拉起文思的手腕,看了兩眼,“要不下次你直接割自己的頸動脈,那樣更快。”翠茜受不了文思接連不斷的自殘行為,惹得旁人為他心焦傷神,實在太不懂事了。
“閉嘴!”溪嶴大喝。
“天啦!”翠茜猛然退到傑克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怎麽了?”
傑克和文思都不明白翠茜為何突然失態。
“我……”翠茜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來,“我……”她揉揉額頭,“我希望你不要當我是瘋了。”翠茜猶豫著。
“哦!”傑克突然心領神會,“知道嗎,昨天我的鉛筆自己跳起來在我的便箋簿上寫字。”
翠茜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氣,“我聽見溪嶴的聲音。”
“什麽?”文思口齒不清地大喊。
“我真希望是我聽錯了。”翠茜強笑。
“不,你沒聽錯,是我!”溪嶴又飄到翠茜的身邊。
傑克看到翠茜的肩膀突然僵硬地斜側,似乎很想避開什麽。
“翠茜,真的是我。”
翠茜再度深呼吸,“你想要我做什麽?”她恢複鎮靜。
“叫文思不要再自殺。”
“相信我,我的勸告是絕對無效的。”翠茜無奈地聳聳肩。
“告訴他如果他再這樣做我會發瘋!”
“溪嶴,你已經死了。”翠茜皺著眉頭提醒她。死人也會神經失常?
“那你告訴他,如果他還這樣自殘,我就永遠地離開他!永遠永遠!”
文思瞪大眼睛看著翠茜表情豐富地和空氣對話。
“嘿,小男孩,這裏有一條你的口信,來自天堂或者地獄,你給我聽好,”翠茜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溪嶴說,你再拿自殺當飯吃,她就永遠離開你,永遠,永遠,永遠!”
文思的眼睛越瞪越大,像個受驚過度的小孩子那樣。
“嘿!你!”傑克有點擔心起來,走過去推了推文思,這小子竟然一直屏著自己的呼吸。他又想玩什麽花樣?把自己憋死?哦,這個難度大了,開天辟地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做到過。
“溪嶴!”文思猛地放聲大叫。
傑克狠狠吃了一驚,他不禁懷疑這個小子是不是已經瘋掉了?如此一驚一乍的。
“溪嶴溪嶴溪嶴!”文思哀嚎,“我不要看不到你我不要聽不到你!”文思突然跳下病床,敏捷得像頭躲避追獵者的小豹子一樣猛然奪門而出。
傑克想攔阻他,但晚了一步。
翠茜感覺到一陣陰風激烈地刮過,“溪嶴?”無人答應,翠茜知道溪嶴也追上去了,“很好!”翠茜鬆了鬆腳踝,無奈地跟著跑出去,真是的,她已經連續工作二十八個小時,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文思那個小鬼為什麽不幹脆死了算了?
文思站在頂樓,他的身體前後危險地搖晃,他的手裏握了一把搶來的手術刀。
“不要,文思,不要!”傑克想起自己對溪嶴的承諾,他絕對不能讓文思就這麽死去,“你這樣不要命地折騰,你想過沒有你會令溪嶴的在天之靈不得安息?”
第100節:第六章 鬧鬼(6)
“我就是要她難過忐忑,不得安寧!”文思任性地大喊,“誰讓她丟下我不管!丟下我一個人!”文思用力抹掉眼淚,“死掉就很了不起嗎?”
“你能不能不要表現得像個孩子!”傑克哭笑不得。文思雖然比他們都年幼,但好歹也快二十五歲了!“你早就是個大男人了。”提起這點傑克就暗暗生氣,這小子一貫擅長裝瘋賣傻博取溪嶴的同情和注意,這麽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你能不能表現得像個男人?“
“哦,你還不知道呢,溪嶴最不喜歡的就是硬充好漢的大男人。和溪嶴在一起,男子氣概永遠隻屬於溪嶴一個人,而你要做的隻是乖乖地聽話,表現得像個傻乎乎的小孩子!你真的不知道,怪不得你始終追不到她!”文思惡毒地說。
一旁的溪嶴聽得哭笑不得。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事情是溪嶴絕對不會去做的,那就是控製文思的命運,她何時強迫他去做一個隻會乖乖聽話的小孩子了?分明是他喜歡被人寵愛,而她隻是配合他而已。
傑克則勃然大怒,文思這番荒謬的言論在傑克聽來似乎不無道理,且直刺傑克的隱痛,“不,你還不如個小孩子呢,我相信沒有一個小孩子會蠢到一個月內自殺十幾次卻完全死不掉!文思,得了吧,溪嶴已經死了,你還想引起誰的注意力?”傑克失控,冷嘲熱諷。
“閉嘴!傑克!閉嘴!”溪嶴大喊,但傑克聽不到她,文思也聽不到。
“對,你說得對!”惡毒的神情迅速地從文思臉上隱退,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憂傷。
翠茜終於爬上樓來,她雙後撐在膝蓋上,拚命喘息,“傑克,你還等什麽,你還不快點把文思從那裏揪下來?風那麽大,搞不好真的把他吹下去。”
文思側臉看了看翠茜,神情古怪地說:“怎麽,你也不相信我真的會去死?”
翠茜朝天翻了一個白眼,這個月她已經至少救了他十回,就算他連插滿管子癱在病床上的樣子也十分好看,她也一樣會審美疲勞。
“我知道,我在你們眼裏都是個討厭的人,但是不要緊,我知道溪嶴永遠不會這麽看我!”文思說完就要下刀。
翠茜感覺到一陣陰風撲麵而來,“求求你,身體借我用一下!”
翠茜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朝前衝去,然後飛身而起,站在了大樓的邊沿上,緊挨著文思。翠茜瞄了一眼腳下,雙目一翻,嚇昏過去,溪嶴立即全權接管她的身體。
“文思,是我,是我!”溪嶴衝文思伸出手。
文思不解地看著眼前這個“翠茜”。她竟然奮不顧身地撲過來救他?她很有可能失足墜樓的。
“文思,我是溪嶴。”溪嶴說著淚流滿麵。
“溪——嶴?”文思猶豫了一會兒,立即全盤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連命都不要也要趕到他的身邊?隻有溪嶴,“溪嶴!”文思用力捉住溪嶴的手。
“我們一起慢慢走下去。”溪嶴努力穩住文思。
“不!”文思固執地說,“你讓我死,溪嶴,我知道,隻要我死了,我就可以看見你聽見你,一直和你在一起。”
“文思?”溪嶴又哭又笑,她曾經一直以為在她和文思的這段感情裏,她是那個苦心付出的人,她是那個承擔了所有艱難苦澀的人,文思隻是站在原地享用她的愛而已。但此刻,溪嶴知道自己錯怪了文思。他對她,從來也都是一往情深,“不,不,你還不能死!”
“為什麽?”文思叫起來。
“因為我會傷心。文思,我在世時,你最擅長叫我傷心;現在我死了,你還打算這麽做?”溪嶴想盡辦法想要打消文思輕生的念頭。
“我……溪嶴,我從來不是故意的。”文思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隻是沒辦法控製我自己。我不是故意的。”
“答應我,不要死。”溪嶴哀求。
“我……我……我……”文思決定不下。
溪嶴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她把右腳挪到文思的左腳旁邊,又把左腳移到文思的兩腳中間,她麵對文思,兩人交叉站定。
第101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1)
一旁的傑克緊張得心髒都要跳出胸腔,這兩個瘋狂的家夥隨時都有可摔得粉身碎骨!
“文思?”溪嶴雙臂環住文思的腰,她把她的臉枕在文思的肩膀上,“噢,我是如此想念你!”
“我也是。”
“現在我們一起慢慢往後倒,好不好?”溪嶴溫言細語地引導文思。
文思乖乖地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兩人終於雙雙安全著地。
文思仍是呆呆盯著“翠茜”的眼睛,他知道溪嶴正藏在那雙眼睛後麵。
溪嶴立即翻身坐起,一把奪下文思手中的手術刀。
“溪嶴溪嶴,你以後一直都這個樣子了?”文思忍不住輕撫溪嶴的臉龐。
溪嶴苦笑,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她當然不能一直占據翠茜的身體。
“算了,隻要你回來就好。”文思想親吻溪嶴,溪嶴立即避開。她還記得她借用的是翠茜的身體。
“溪嶴?”文思不明白溪嶴為何又對他如此冷淡。
“文思!”溪嶴感覺到翠茜正在慢慢清醒,她必須抓緊時間,“你聽我說,”溪嶴心思百轉,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消文思輕生的念頭,“我會一直呆在你身邊,但我不能一直呆在這具身體裏。如果你想聽得見我看得見我,那麽你就你就你就……你就給我畫一個天堂,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住在那裏,然後你就可以天天看到我。”
傑克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他想除非文思是真的白癡,不然他才不會信溪嶴胡口亂編的這段瞎話呢。
“畫一個天堂?”文思很艱難地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無比明朗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了,溪嶴。”
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
文思是個天生的偏執者,他富於惡魔式的激情。他瘋狂地作畫,嘔心瀝血,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傑克始終想不通天才橫溢聰明過人的文思怎麽會相信那麽荒謬的說辭:為我畫一個天堂,然後我可以一直住在那裏。
難道,溪嶴的死對文思的打擊太大,令他心誌失常?
傑克信守了自己承諾,每周他都會親自為文思采買食物和日常用品,然後送到文思的門前,按兩聲門鈴,不等文思開門,就轉身離去。有幾次,文思應門應得比較快,就會和傑克打個照麵,剛開始兩人隻是互相點頭示意,連你好都不說,後來文思也會請傑克進門,傑克拒絕了兩次,第三次就進去坐了五分鍾。
屋內比傑克想象中整潔很多。
有一次傑克還看到一件放在沙發上窩成一團的t-shirt突然自己跳起來,又在半空連抖數下,然後對折數下,成為一本雜誌大小的方塊形,然後再度落回沙發裏。
傑克知道溪嶴一直在這裏。
文思也知道溪嶴一直在他身邊。當他再度拿起畫筆為溪嶴畫好第一幅畫像的時候,他感覺到畫中的溪嶴突然雙目晶亮、眼波流轉。文思不認為那是因為他疲憊過度產生的幻覺。文思瘋狂地投入工作,幾乎是不飲不食不寢不休。
一杯牛奶憑空飛來,停在文思的鼻子前麵。
“你知道我不喜歡喝牛奶。”文思皺皺鼻子。
“但是你需要喝牛奶!”工作台邊上的一疊白紙上刷刷多了一行字。
文思看著那根鉛筆在半空舞動,可是他看不見舞動這支筆的手。
“又在發什麽呆?”
文思搖搖頭。
“快點把牛奶喝完。”這句話寫完之後,鉛筆又被平放在白紙上。
“你喂我。”文思想了想,說。
裝牛奶的玻璃杯輕輕彈跳了一下,顯然溪嶴有點生氣了,但沒一會兒,杯子還是自己貼近文思的嘴唇,並且慢慢地傾斜。
文思雙眼緊緊盯著那個杯子,似乎它是隻停歇的蝴蝶,文思瞅準時機,雙手一開又一合,將整個杯子包在手心。
玻璃杯輕輕顫動了一下,一滴牛奶懸浮在空中,圓圓的一小團,停頓了半秒,頂部慢慢變得尖銳,然後整粒白色圓球都被拉長,猛然急墜,“啪”地跌在地上。
“你的手還在這裏對不對?”文思的雙手死死裹住玻璃杯,半分也不敢鬆開。
溪嶴無可奈何地看著文思,他永遠都是這麽的孩子氣。是的,她的手仍貼在杯壁上,和他的手交疊在一起,雖然他看不到,但確實是交疊在一起。
第102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2)
溪嶴輕輕地把右手的食指插進杯中的牛奶裏,是的我的手還在這裏,她試圖傳達這個信息給文思。
文思看著乳白色的液體表麵波動了一下,一圈小小的漣漪倏忽綻放,慢慢擴大,“哦,你真的在這裏。”文思笑起來,眼睛一眨,一滴眼淚飛快滾落。他終於又可以切實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短短幾個月,文思已經為溪嶴畫了十幾個天堂,但沒有一個能令溪嶴滿意。
溪嶴從來不是挑剔的人,但這一次她表現得十分難纏。
“van gogh為了畫好《吃土豆的人》不惜長時間地待在光線陰暗的農舍裏,他為了畫好太陽似的向日葵,不惜盯著太陽不放,最終損害自己的健康。文思,你可不能仗著你的天賦,就這樣為所欲為地亂畫一通!”溪嶴在紙上嚴厲地寫道。
文思不是傻瓜,他何嚐不知道溪嶴是在激勵他。這一次,文思決定委從她的心意,用盡心力去畫,畫出最精彩的傑作。
“文思,是不是恨我對你要求如此嚴苛?”溪嶴忍不住問。看到文思工作的如此投入和艱辛,溪嶴又忍不住心疼。
“不,我不會恨你。除非恨也是一種愛,不然我不會恨你。”文思停下畫筆,輕輕地說。
“我還是這麽喜歡聽到你的甜言蜜語。”溪嶴笑著寫道,“天啦,我真是無可救藥。”
“溪嶴,現在不管你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你不知道我有多麽遺憾,我不曾早一點這樣做。”文思說。文思明白,溪嶴一直堅信他有驚世駭俗的天才,無論如何不能被荒廢。
“文思,你在我眼裏一直都是不懂事的孩子,我一直試圖告訴你你的人生應該怎麽走下去才是正確的。也許我高估了我的能力,但至少我自己的經曆告訴我,如果不曾做過真正想做的事情,那麽你的人生就是虛無的。我做到了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雖然突然離去,但我並不為我曾經活過的歲月感到一絲一毫的後悔。”
“我明白,你最喜歡幫助別人。你如願以償做了醫生,最後——最後還為救人而死。你一定沒有遺憾。”文思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溪嶴這一生,是好女兒好學生好醫生好妻子,她的一生是完美無憾的,若一定要說有什麽缺憾,那必然隻能是他文思了。他,令她與父母之間的關係一度緊張;他,危及了她和好友之間友誼。
“不!”溪嶴用力在白紙上劃下這個字,“不,不,不。根本不是。”終其一生,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保護文思,給他愛和安全感。雖然她被迫中途退場,但至少在前半場她竭盡全力做到最好,“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愛你。”溪嶴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
“溪嶴?”文思知道自己對溪嶴很重要,但他不曾預料到竟然是如此重要。
“我知道文思真正最想做的事情是畫畫,不然上帝不會給你那麽驚人的天賦,知道嗎,每一個天才都是帶著使命出生的。文思隻是小的時候被爸爸媽媽嚇壞了,以為自己根本不能畫得很好,所以才會心生怯意,不敢多做嚐試。”溪嶴拿文思當個小孩子一樣,用第三人稱稱呼他,“但實際上,文思的爸爸媽媽是錯的,我卻是對的。文思是天才。上帝要你畫出被大多數人的眼睛忽略的美景。”
不,不,不。文思在心裏喊。他最想做的事情和溪嶴一樣,就是愛她。去他的繪畫,他並不是孤獨的天才,他並不需要向世人表達什麽,他從來不渴求別人的理解和認同,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但他無法開口辯白,溪嶴在世的時候,他從來不曾保護她,給她愛和安全感。如今,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了。
文思什麽也不辯解,他埋頭畫畫,幾乎不寢不休,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文思常常趁溪嶴整理房間料理家務不能全神貫注於他的時候,悄悄地把溪嶴給他準備好的食物丟進馬桶衝掉。
溪嶴不明白文思為何越來越瘦,她以為他隻是還沒有從傷痛中平複,同時工作又過分辛苦。
溪嶴不知道究竟什麽可以填補她死去之後文思精神上的空虛,她以為巨大的成功或許可以。
第103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3)
傑克在溪嶴的授意之下,為文思聯係畫商。事情進展得極度順利。文思積夠了開一次畫展的作品數量,在索霍區的古根黑姆美術館開了一次畫展,一炮而紅,大受關注。
評論界認可了這個自學成材的年輕畫家,收藏家開始收藏他的畫,媒體的讚譽紛至遝來。
文思在接受紐約時報的記者采訪的時候坦誠他最喜歡的畫家是van gogh,因為他的太太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就是van gogh的畫冊;他常常在畫中借用中國古代界畫中的素材作為背景,也是因為他的太太曾經送給他一本關於中國古代界畫的畫冊。
文思還說,他所有的靈感來源都是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已經過世。但正如van gogh所說,隻要活人還活著,死去的人總還是活著。他可以感覺到她一直都在他身邊沒有離開。
傑克按了兩次門鈴,折起剛剛看完的報紙,“哦,”他衝門後的文思搖搖頭,“你談了太多次‘你的太太’。”
文思拉開門,“這不好嗎?”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和陌生人交流,他隻說他自己想說的。
“你的自我呢?”傑克像個兄長那樣提醒文思。關愛文思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麽困難。尤其,文思身上討厭邪惡的部分似乎都隨著溪嶴的離世慢慢消失,換言之,溪嶴的去世似乎刺激了文思,令他迅速長大。文思在傑克麵前絕大多數時候都表現得乖順柔和。
文思乖順安靜的時候,身上的那股清雅的氣質就會格外地凸現出來。他本就是清瘦的男孩,如今更加瘦得脫形,但古怪的是,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難看。
傑克曾硬押著文思出門看電影看展覽,傑克是完美型的男子早就習慣成為異性的焦點,但當他和文思走在一起的時候,他是被人忽略掉的那一個。
文思的身上有一種非常吸引人的東西,傑克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但確實存在的,那是一種沒有辦法用語言形容的魔力。
“謔!”傑克忍不住笑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竟然因為貪看文思忘記看路一頭撞在路燈杆子上,“這個有點過分了。”
“我不喜歡喝咖啡。”文思低聲抱怨。
“我不是溪嶴,我可不管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我隻管什麽對你好,什麽對你不好。”傑克把文思拉進街角的咖啡館,“你需要和人接觸,你需要真正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是真正的生活。”
“哦,不,你生活在夢裏。如果沒有我照看你的財產,你很可能明天就露宿街頭。”
“如果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個夢,那麽活在哪一個夢裏有那麽重要嗎?”
“很有哲理的觀點,但是我不認同。”傑克道,“我不是溪嶴,把你的每句話都奉為金科玉律!”傑克眨眨眼睛。
“所以我才無法停止地一直談論溪嶴。當那個記者問我的生活,我發現我的生活就是溪嶴,我隻好一直和他說溪嶴,說到後來,他似乎也厭煩了。”文思笑了笑,“沒有溪嶴,我也沒有自我。”
“但是你不停地提到溪嶴,似乎沒了她你就活不了,別人聽來似乎你是個寄生蟲。”傑克挑挑眉,“當然我也認為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條寄生蟲,但並沒有你在這篇報道裏表現得這樣明顯。至少,溪嶴離世以後,你表現得極好。那麽短的時間完成那麽多天才橫溢的作品。”
“是嗎?你也這麽認為。”文思有點心不在焉。
“我終於明白溪嶴那次為什麽說要你給她畫個天堂,她其實隻是希望你不停地畫下去。”
“是的,她是的。”文思歎了口氣。
“她的心裏想的永遠都是你。”傑克沒法掩飾自己的遺憾。
“你還是喜歡她?”文思敏銳發問。
“我想不是的。”傑克試圖轉換話題。
“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麽你還要幫她照顧我?”文思皺起眉頭。他也是男人,他知道這種做法多麽令人難堪,“因為你偉大?”文思語帶嘲諷。
傑克冷笑,“不,我絕對不偉大。但是,你是溪嶴一手塑造出來的,照顧你的感覺近似於照顧溪嶴。”傑克還擊。
第103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3)
傑克在溪嶴的授意之下,為文思聯係畫商。事情進展得極度順利。文思積夠了開一次畫展的作品數量,在索霍區的古根黑姆美術館開了一次畫展,一炮而紅,大受關注。
評論界認可了這個自學成材的年輕畫家,收藏家開始收藏他的畫,媒體的讚譽紛至遝來。
文思在接受紐約時報的記者采訪的時候坦誠他最喜歡的畫家是van gogh,因為他的太太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就是van gogh的畫冊;他常常在畫中借用中國古代界畫中的素材作為背景,也是因為他的太太曾經送給他一本關於中國古代界畫的畫冊。
文思還說,他所有的靈感來源都是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已經過世。但正如van gogh所說,隻要活人還活著,死去的人總還是活著。他可以感覺到她一直都在他身邊沒有離開。
傑克按了兩次門鈴,折起剛剛看完的報紙,“哦,”他衝門後的文思搖搖頭,“你談了太多次‘你的太太’。”
文思拉開門,“這不好嗎?”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和陌生人交流,他隻說他自己想說的。
“你的自我呢?”傑克像個兄長那樣提醒文思。關愛文思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麽困難。尤其,文思身上討厭邪惡的部分似乎都隨著溪嶴的離世慢慢消失,換言之,溪嶴的去世似乎刺激了文思,令他迅速長大。文思在傑克麵前絕大多數時候都表現得乖順柔和。
文思乖順安靜的時候,身上的那股清雅的氣質就會格外地凸現出來。他本就是清瘦的男孩,如今更加瘦得脫形,但古怪的是,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難看。
傑克曾硬押著文思出門看電影看展覽,傑克是完美型的男子早就習慣成為異性的焦點,但當他和文思走在一起的時候,他是被人忽略掉的那一個。
文思的身上有一種非常吸引人的東西,傑克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但確實存在的,那是一種沒有辦法用語言形容的魔力。
“謔!”傑克忍不住笑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竟然因為貪看文思忘記看路一頭撞在路燈杆子上,“這個有點過分了。”
“我不喜歡喝咖啡。”文思低聲抱怨。
“我不是溪嶴,我可不管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我隻管什麽對你好,什麽對你不好。”傑克把文思拉進街角的咖啡館,“你需要和人接觸,你需要真正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是真正的生活。”
“哦,不,你生活在夢裏。如果沒有我照看你的財產,你很可能明天就露宿街頭。”
“如果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個夢,那麽活在哪一個夢裏有那麽重要嗎?”
“很有哲理的觀點,但是我不認同。”傑克道,“我不是溪嶴,把你的每句話都奉為金科玉律!”傑克眨眨眼睛。
“所以我才無法停止地一直談論溪嶴。當那個記者問我的生活,我發現我的生活就是溪嶴,我隻好一直和他說溪嶴,說到後來,他似乎也厭煩了。”文思笑了笑,“沒有溪嶴,我也沒有自我。”
“但是你不停地提到溪嶴,似乎沒了她你就活不了,別人聽來似乎你是個寄生蟲。”傑克挑挑眉,“當然我也認為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條寄生蟲,但並沒有你在這篇報道裏表現得這樣明顯。至少,溪嶴離世以後,你表現得極好。那麽短的時間完成那麽多天才橫溢的作品。”
“是嗎?你也這麽認為。”文思有點心不在焉。
“我終於明白溪嶴那次為什麽說要你給她畫個天堂,她其實隻是希望你不停地畫下去。”
“是的,她是的。”文思歎了口氣。
“她的心裏想的永遠都是你。”傑克沒法掩飾自己的遺憾。
“你還是喜歡她?”文思敏銳發問。
“我想不是的。”傑克試圖轉換話題。
“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麽你還要幫她照顧我?”文思皺起眉頭。他也是男人,他知道這種做法多麽令人難堪,“因為你偉大?”文思語帶嘲諷。
傑克冷笑,“不,我絕對不偉大。但是,你是溪嶴一手塑造出來的,照顧你的感覺近似於照顧溪嶴。”傑克還擊。
第104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4)
文思先是憤怒,但旋即坦然,“對,你說得沒錯。你提醒了我,我當真是溪嶴一手塑造出來的。”
看到文思服軟,傑克有點後悔自己剛剛過分刻薄,“溪嶴是個陽光似的女孩,如果我有機會像你一樣和她那麽親近,我必然也會受到她的影響。”
“對,你說的沒錯,她是我的陽光。”文思一邊說一邊望著窗外的煙雨蒙蒙。
溪嶴有很多朋友,但她成為孤魂之後,最喜歡拜訪的對象隻有翠茜一個。因為,翠茜聽得見她的聲音。偶爾,當翠茜極度疲倦的時候,她也能看得見她。
“規則一,不許在我上廁所的時候來找我;規則二,不許在我和男人嘿咻的時候來找我;規則三,不許在我動手術的時候來找我。其餘時間,隨便你神出鬼沒。”
“嘿,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變成鬼魂之後看起來到底如何?”溪嶴忍不住問道。
“糟糕透了。”
“呃?”溪嶴掃視自己的全身,為什麽在她自己眼裏看起來她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呢?真該死,她照不了鏡子。
“而且一次比一次糟。最早不過像狂歡一宿又沒有化妝;現在卻像晚期癌病。說真的,我不太確定鬼會不會生病,如果它們會的話,我是說你們會的話,我想你是生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
“真的?”溪嶴心裏一驚,最近她突然失去意識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持續得也越來越長,“你有沒有讀過那個理論,就是人每天所吃的食物的熱量並不等於消耗的熱量,總會多出一部分,而多出來的這一小部分就由腦電波轉換成能量發射出去。而鬼魂就是腦電波的一種存在形式。”
“耳聞過。但是,容我糾正一下,這並非一種理論,而是一種謬論。”
“嘿,愛因斯坦說過,如果你不相信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那麽你基本和死人一樣。”
“喂!”翠茜忍無可忍地叫起來,“我們大學畢業很久了,不要再跟我掉書袋了好不好?”
“抱歉,我隻是想加強我的論點。”溪嶴做了個鬼臉,“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問你,成功不是應該令一個男人變得不同嗎?”溪嶴想起她與世無爭的老父,就連他談起自己的希望小店也會神采飛揚呀。
“容我糾正一下,對女人同樣適用。”翠茜繼續和溪嶴鬥嘴。
“我指的是文思,你知道的,如今他的畫那麽受肯定那麽受歡迎,嘿,你知道好萊塢正在拍的一部科幻電影要求借用文思的畫作背景嗎?OK,我跑題了。我隻是不明白為何他一點變化也沒有。”還是那麽沉悶,那麽瘦弱,甚至比以前更加沉悶,更加瘦弱,“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更不要說得意了。”
“哦,那你真該額手稱慶,他打破了男人有錢一定會變壞的定律。”
“去你的!我是真的擔心。”
“我懷疑你甚至連文思一天小便幾次這種事情都擔心過。有時候,我真的很困惑,你到底是他老媽還是他老婆?”
翠茜的話還沒說完,辦公台上的文件夾突然跳起來砸在翠茜的頭上。
“天啦,你的思想真齷齪!”
“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這個膽小的婆娘,沒有膽量認清事實,你和文思之間本來就是母愛型的伴侶關係。”翠茜胡謅了一個貌似學術名稱的稱謂。
溪嶴果然中招,“母愛型伴侶關係?是一種精神疾病嗎?”溪嶴在心裏納悶她怎麽從來不曾聽過。
翠茜朝天翻了一個白眼,“我定義的。”
文件夾第二次彈起來,打中翠茜的頭。
“夠了,不許再偷襲,不然我拒絕給你任何專家意見。”
“你幫我想一想如何才能令文思恢複活力。”溪嶴轉入正題。
翠茜裝模作樣地沉吟一會兒,摸著下巴說:“在我的印象中,文思從來就沒有過活力。他比較像從三頭惡犬眼皮偷跑出來的不長角的小魔鬼。當然,是很英俊的小魔鬼。”
文件夾第三次跳起來。
“不如你先說說你的打算。”翠茜立即變臉,賠笑道。
文件夾懸浮在空中。
“我……我……我……”溪嶴覺得有點無法啟齒。
第105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5)
“什麽?”翠茜來了精神,“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變態的主意?哦,我無比願意和你分享!”
溪嶴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實在的,她也覺得這個主意有點變態,畢竟她是文思的老婆,而不是他的老媽,“也許,是時候給他找一個好的伴侶?”溪嶴的聲音越說越低。
“什麽?”翠茜果然尖叫起來。
溪嶴堅持把她的打算說完,她簡直要佩服自己不怕死的勇氣,哦,對了,她已經死掉了,所以,盡管大聲地說出來吧,“我覺得,你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溪嶴知道翠茜剛剛和她訂婚十二年之久的未婚夫解除婚約。
“什麽?”翠茜聲音更高了。路過的護士推門進來,“米勒醫生?”翠茜趕緊強笑一下,打發走來人。
“你瘋了?”翠茜克製地壓低嗓音,“什麽人會把自己的老公推薦給自己的好朋友?你當鬼當太久了,哪來這麽多‘鬼主意’?”
“我隻是覺得你和文思之間原本就……”溪嶴硬著頭皮說完,“就有一點互相吸引的地方。你能不能不要做那種表情,我已經死了好不好?你們要做什麽都可以。別忘了,我活著的時候……”溪嶴意識到自己嚴重跑題,立即閉嘴。
“那件事,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翠茜正色道,“從全局上來說,我那麽做隻是為了幫你,而不是因為文思多麽的吸引人。”翠茜理直氣壯,“當然,他確實看起來像道精致可口的小點心。”翠茜不太自然地補充道,“不過,別以為你可以拿這件事來要挾我!”
“我隻是想找個人替我照顧文思而已。”溪嶴有氣無力地說。翠茜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她同她一樣有能力。
“那份不拿薪水的奶媽的職位?哦,我很滿意我眼下的工作。抱歉。”
“翠茜,我不是和你開玩笑。”
“我也不是和你開玩笑。”翠茜坐得筆直,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玩是一回事,但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別說文思了,就是傑克,送給我我也是不要的。”
溪嶴皺眉,她不懂。
“我希望我最終選定的男人眼裏心裏都隻有我一個。我絕對不會做NO.2,我更加不會做誰的替身。”“翠茜——”溪嶴想解釋她絕對不是要翠茜做她的替身。
“溪嶴,不是人人都像你,永遠都為別人著想,永遠都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麵。至少,我絕對做不到。很抱歉,我幫不了你。”翠茜立場堅定。
溪嶴做最後掙紮,“我懷疑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什麽意思?”翠茜緊張起來。
“你剛剛說我像一隻生了重病的鬼?”
“那、那隻是一個比方。”翠茜結巴起來。
“不,我想你說出了真相。”溪嶴把她常常無緣無故失去意識的事向翠茜和盤托出,“那種感覺就好像我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我很怕有一天我會陷在那種沒有知覺的狀態中,再也清醒不過來。就好像能量耗盡的電池一樣。”
“你是指……魂飛魄散?”翠茜手抓桌沿防止自己摔倒。
“恐怕這是一種相當精準的說法。所以——”溪嶴等待翠茜更改她的決定。
“不!”翠茜硬起心腸,斬釘截鐵,“很抱歉,我不能。”
溪嶴苦笑一下,“不,你不用道歉。我的要求是太過分了。”溪嶴飄走。
翠茜一拳擊在桌麵上,狠狠罵了一串髒話。她視溪嶴為生平知交,她無法看著她結局如此淒慘。翠茜立即下了一個決定:“我不能接替你‘奶媽’的職務,但至少我還能為你做這件事。”翠茜自言自語。
溪嶴不知不覺飄行至時代廣場。沒人看見她,人群匆匆的漠然地從她的身邊滑過去,溪嶴第一次感受到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感覺,荒涼的感覺。溪嶴從生至死都是天之驕女,聽慣了溢美之詞,她從來不能真正體會文思到處被人排斥的激憤陰暗的心態。
如今,溪嶴感覺到了一點點異樣的東西。文思麵對這個世界的態度也許正是這個世界教給他的。她始終扮演著那個偉大的原諒者的角色,但實際上,她的原諒並非她以為得那麽偉大。
第106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6)
文思騙她,她原諒他;文思利用她,她原諒他;文思偷情,她還是原諒他。在文思麵前,她幾乎像耶穌基督一樣博大慈愛。文思一次又一次地錘煉她的耐心她的寬容她的優秀品質,此刻,溪嶴不得不承認,她那顆寬容而善良的心靈是文思塑造出來的。
他認為他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麽,他錯了。
溪嶴以為自己的寬容是偉大的,溪嶴也錯了,她一次一次地縱容文思的錯處,結果隻是令他變得更糟。
唐卡夫人、傑克、翠茜都認為文思是個小吸血鬼,毀壞了溪嶴的生命;但溪嶴此刻卻猛醒,也許吸血的那個人是她,被毀壞的那個人是文思。
過分的愛成為一種罪惡。
人群中一個小男孩藍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溪嶴的身上,溪嶴意識到那個小孩子看見她了。小孩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恐懼,他隻是略顯驚訝,末了,他衝溪嶴咧嘴一笑,在一隻大人的手的牽引下陷入茫茫人流。
這小孩令溪嶴回想起初遇文思的情景。那年,文思也是這麽小。文思在溪嶴的心目中其實從來不曾長大過。溪嶴慢慢蹲下來,她淚流滿麵,她並不在乎她會煙消雲散,像一節被耗盡的電池,再也不能存在,她隻在乎她不夠時間安排文思的生活。
也許應該歸罪於溪嶴的保護過度,文思從沒真正成年,他沒有辦法應對真實的生活。翠茜拒絕了溪嶴的請求,溪嶴不知道她還可以到哪裏為文思尋找最強有力的保護。
溪嶴灰心起來,不住哭泣,淚水集結成白色的霧氣,繚繞在她的身旁,似乎她馬上就會變成一攤海上的泡沫。
“不,不,不!”文思拒絕相信翠茜的說法,“溪嶴向我保證過隻要我為她畫一個天堂她就能一直呆在我身邊。”
“她的保證在這件事上是不起作用的,因為她絕對沒有能力兌現。我想,這件事應該關乎能量守恒定律。”翠茜看到文思一臉愕然,“哦,這隻是我的一個假想,不用放在心上。總之,通俗的說法就是,你再不放她離開,她很快就會魂飛魄散。就如同你老是不吃東西,總有一天一定會餓死。我不知道鬼魂應該靠什麽維生,我相信溪嶴一直都是餓著肚子的。所以——你還是應該給她一個機會上天堂,或者——”翠茜在文思的怒視下把後半截話硬生生地吞進肚子裏,實際上,她也不太相信溪嶴這樣的好人會下地獄,“總之你讓她一直留在人間陪你,很快會害死她,很快。”翠茜把溪嶴說的她常常會無理由地失去意識的事轉述給文思聽。
“不可能,我怎麽會毫不知情?”
“我猜想,因為你根本看不見溪嶴也聽不見溪嶴,如果她真的出了什麽事情,你根本就發現不了。”
文思沒有辦法辯駁翠茜的這個說法。文思靜默了好久,這才緩緩發問:“那你認為我該怎麽做?”
“讓溪嶴覺得她可以安心地離開你。我的意見呢,你應該多吃點好的,多長點肉,臉色紅潤一點,還有多笑一笑,溪嶴大概就會認為你已經不再傷痛了。”今天文思打開門,翠茜一抬頭看到瘦成這樣的文思著實嚇了一大跳。
“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文思突然變得十分陰沉,緊盯著翠茜不放。
翠茜不喜歡文思這種神態,在心裏說,要不你死掉變鬼陪她也行。但鑒於文思一年前的自殘行為,翠茜不敢說出這種話來刺激他,“我想這是唯一的法子。你應該比我更了解溪嶴,她隻是希望你可以生活得很好。”
“嗯。我當然比你更加了解溪嶴。”文思的表情越來越陰,越來越狠,一直暗淡無光的冰灰色眼眸突然變得淩厲異常。
翠茜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文思卻比她更快,搶上前來,扣住她的雙手,將她一直推到牆邊,“我想,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什麽?”翠茜強笑。文思的力氣比她想象中大了許多,她完全掙脫不開。
“讓溪嶴上你的身,代替你活下去。”
“什麽?”翠茜驚叫。
“我認為這是一個無比完美的解決方法。”文思貼在翠茜的耳邊輕柔地說。
第107節: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7)
“你瘋了?!”翠茜嚇得全身發抖,“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的。我可以殺死你,等你快要死的時候,讓溪嶴進入你的身體。然後你死去,你的身體就是溪嶴的了。她可以代替你活下去,她甚至可以代替你成為米勒醫生。”文思瘋狂地笑起來,他似乎看到一個無比幸福美滿的未來。
“你在發抖,你很怕?”文思歎了口氣,“我要溪嶴留下來,無論如何我要溪嶴留下來,我並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文思的聲音變得那麽溫柔,那麽無害,但他的手已經慢慢摸到了翠茜的脖子上。
“溪嶴,你回來了?快阻止文思!”翠茜大叫。
文思立即鬆開手,本能地四顧,“溪嶴?”
翠茜趁空跑到門邊,幸好大門沒有關死,翠茜拉開門,飛跑出去。
文思並沒有追上去,他隻是身體一軟,摔在地上,自言自語:“失去溪嶴?不,不,我才不要失去溪嶴呢!絕對不要!”文思覺得冷,他蜷起身體,像子宮裏的小嬰兒那樣。
文思從淺眠中驚醒,他看到一條毛毯緩緩地降落在他身上,四個角依次朝裏麵掖了掖,他知道溪嶴回來了,就在他身邊。
“溪嶴,”文思坐起來,張開雙臂,“到這裏來。”
停了一會兒,文思問:“你已經在這裏了,對嗎?”
回答文思的是他突然自動翹起的t-shirt下擺。
“溪嶴,我想親吻你。”文思說。
溪嶴心想,這個難度太大了,他甚至看不到她。
“這是你的額頭對嗎?”文思目測方位,對著空氣親了一下,“等我找到你的嘴唇,你給我一個提示。”溪嶴再次拉起了文思的t-shirt,表示同意。她不知道文思想玩什麽。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鼻尖?這是你的嘴唇?”文思親吻著想象中溪嶴的臉。
“不是?那麽這是你的臉頰?耳朵?好吧,重來。這是你的額頭?這是你的眉心?”
t-shirt被拉了一下。
“對了?”文思雀躍,順著那條垂直線慢慢摸索,“這是你的嘴唇。”文思的食指定格在一個地方。
t-shirit又被拉了一下。
文思笑了,慢慢俯下身。
溪嶴從沒如此被文思感動過。
“溪嶴離開我吧。”文思輕輕地說。
溪嶴瞪圓了雙眼,她不知道應該作何表示。
“我希望開始新的人生,但是你在我身邊困擾我,牽絆我,我做不到。”文思說。
“給我一個機會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好不好?好不好?”文思說。
“給我一個機會徹底忘記你。”文思說。
雖然溪嶴一直計劃重建文思的生活,但聽文思親口說出這樣的話,溪嶴的心還是像刀攪一樣的疼。如果她還有心的話,她早就死了不是嗎?
“走!”文思大喝。
室內寂靜若死,文思不穩定的呼吸變得如鼓點一般擾人心弦。
文思以為溪嶴已經離開了。永久地離開。豈知,一張白紙突然飄到文思眼前,一根鉛筆憑空書寫起來——
“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意識到溪嶴還沒有走,文思又驚又喜,“我、我不知道。”
“我相信。文思,如果我們前世也是相識的,你認為我會是誰?”
“我、我不知道……我想一定是一個對我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
“真高興聽到你這麽說。文思,如果還有下一輩子,我希望我還是你身邊那個對你很好很好的人。”愛護你,保護你,心甘情願為你做一切的事情。
鉛筆跌在地上,白紙飄落在文思的膝蓋上。
我走了,文思。溪嶴默默地在心裏說。記得,一定要好好保重。
第108節: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1)
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
有人說文思是個驕傲的天才,達芬奇說,我不曾被貪欲或懶惰所阻撓,阻礙我的隻是是間不夠;van gogh說,說到我的事業,我為它豁出了生命,因為它,我的理智近乎崩潰;文思卻說,畫畫不是他最想做的事,隻是他最擅長的事,他無所事事隻有畫畫。
文思說,他最想做的事情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去做了。
有人說文思的生活檢點得不可思議,檢點得不像個年紀輕輕就獲得極大成功的藝術家,檢點得像個中世紀苦心追求真理的僧侶。沒有毒品沒有濫交甚至沒有夜生活沒有酒精沒有煙草。我的太太愛喝白開水,文思說,我的意思是我的前妻。
有人說van gogh的繪畫母題之一是象征太陽的向日葵;文思的繪畫母題之一是充滿陽光的天堂,這是文思傳承van gogh的明證。文思卻說,那些隻是他夢想中的房子,而那些陽光也不是陽光,那是笑容。文思說他不畫天堂,雖然他曾經住在天堂,但他不畫天堂。
沒有上帝的天堂就不再是天堂。文思說。
誰是文思的上帝呢?文思自己問自己。
文思閉上了眼睛,他看到了溪嶴的笑容。
唐卡夫人還是不許文思跨進家門一步。
“至少是三年之後!甚至五年之後!他怎麽可以在溪嶴過世不足兩年的時候再度結婚?而且對象還是個什麽什麽選美冠軍!”唐卡夫人大怒道,“他沒有心的。我從來不曾看錯他,他像個惡魔一樣邪氣!”唐卡老爹試圖為文思講兩句好話,但唐卡夫人聽都不要聽。在唐卡老爹看來,文思並不能算是薄情寡義了,每年唐卡夫人唐卡老爹的生日,文思都會親自登門送上厚禮,唐卡夫人不許他進門,他就默默將禮物擺在門邊,每年的禮物都極具新意,因為溪嶴每年都會為父母的生日禮物煞費苦心,文思傳承了溪嶴的愛心。即使唐卡夫人一聽到電話裏麵傳來的是他的聲音就立即破口大罵,然後掛斷,但文思還是準時地一個禮拜打回去一次,因為溪嶴在世的時候總是這麽做。
“就算他是你的親生兒子,你這樣刻薄地對待他,他也可以轉身走開了。”唐卡老爹忍不住說。此刻,文思又被唐卡夫人拒之門外,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看起來孤零零的,“他任由你淩辱!你以為他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他們的寶貝女兒溪嶴嗎?
“這不是他應該做的嗎?想想當年溪嶴都為他做過什麽犧牲!”唐卡夫人仍是憤憤不平。
“好吧好吧,至少你不能否認文思並非沒有良心的孩子。”
唐卡夫人頓了一下,人在人情在,溪嶴過世這麽久,如果文思真的像她形容的那麽不堪,他大可以對二老不聞不問,“他有良心?他有良心為何竟然在溪嶴屍骨未寒的時候娶個什麽選美冠軍?啊?啊?”唐卡夫人舉起鍋子揮舞了幾下,她永遠不能在這件事上原諒文思。
唐卡老爹隻好自己出門和文思一起到小鎮上的飯館叫了兩份簡餐。
文思吃得很慢很仔細,最後還用麵包將盤底的殘羹剩汁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將麵包送進嘴裏,這才結束他的晚餐。
唐卡老爹冷眼旁觀,不覺對文思又多了幾分好感,他知道文思已經是個大人物了,但難得他毫不講究排場吃穿。唐卡老爹也一度認為文思是寄生在溪嶴身上的小白臉,但溪嶴離開這些年,文思並沒有變得更糟,相反他變得更好。
“孩子好嗎?”唐卡老爹點了支煙,吸了一口,不太自在地問。
“哦,很好。”文思簡短地回答。
唐卡老爹發現文思對孩子的態度十分冷淡,老爹心裏不由一喜,道:“別太在意溪嶴媽媽說了什麽,生活總要繼續下去。我懂,她也懂,隻是不肯表達出來,溪嶴的離世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對她而言,溪嶴是上蒼賜予她的最好的禮物。”
“對誰來說不是呢?”文思的眼睛低垂了一下,“我一直相信我如今的生活就是溪嶴樂於見到的。”
“當然,溪嶴一直希望你幸福。”唐卡老爹雖然欣賞女兒大度,但他也認為溪嶴的大度令她自己受苦。
“幸福?”文思自我解嘲地笑起來,過了一會兒說,“如果溪嶴在天上看著我,我相信她看到的會令她確認我現在很幸福。”
“什麽?”唐卡老爹聽不懂。
“成功的事業,美麗的妻子,牙牙學語的孩子,對一個男人來說,這還不是幸福?”文思說。
第109節: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2)
“呃……當然是。”唐卡老爹仍然領會不了文思的意思。
“那麽我現在必然就是幸福的,無比的幸福。”
唐卡老爹沒法接下話茬,因為文思看起來一點都不幸福,他看起來很憂傷。
“我從來沒有生過唐卡夫人的氣。”文思希望老爹安心,“以後也不會。”
“哦,那實在太好了。”老爹有點尷尬。唐卡夫人排斥文思的舉動實在出格了一點,“我知道你都是看在溪嶴的分上。”
“不。”文思竟然搖搖頭,“我隻是認為,如果溪嶴處在和我同樣的位置上,她會選擇這種息事寧人自我犧牲的方法。”
“呃?”老爹又聽不懂了。
“對嗎?老爹,溪嶴一定會這麽做的,不是嗎?”文思希望得到肯定。
“當然,當然,溪嶴從來不計較別人怎麽對她,她比較喜歡檢討自己怎麽對人。”
“就是這樣!”文思暢快地笑起來,“就是這樣的!”他再度垂下眼睛,低聲自語,“我就是要做這個樣子的溪嶴。”
翠茜被文思那次瘋狂的舉動徹底嚇壞了,從此對他繞道而行。傑克卻成為文思真正的好朋友。傑克也說不清為什麽,但他一直有這種感覺,文思變得越來越容易相處,和他印象中的那個邪惡自私的小子相差十萬八千裏。
好吧。就這樣吧。可以的。算了。沒有關係。文思越來越寬容大度,這為他贏得了真正的好名聲。雖然他還是習慣深居簡出,但他豁達的待人處事的方式還是為他在短短幾年中贏得了許多真正的好朋友。
財富、友情、家庭,文思什麽都有了,傑克也認為文思是真正成功了,真正幸福了。如果不是因為文思對溪嶴仍是毫不忘情,傑克幾乎要替溪嶴不值起來,因為文思沒了她,似乎過得更好了。
“不要質疑我這樣做的用心。”傑克把一疊照片摔在文思麵前。
“你找私家偵探跟蹤我的太太?”文思哭笑不得。
“我答應過溪嶴一直照顧你,所以,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插手。”
“你不需要一再表白你的動機純正。”文思皺了皺眉頭,他又不是傻子,他當然明白傑克這樣做絕大部分理由還是為了溪嶴出氣。
“好吧,我坦白,如果你找個比較醜陋的女人,我也許會對她的偷情不聞不問。”自從文思娶了那個什麽什麽選美冠軍一起分享他的財富和名聲,傑克就一直如鯁在喉,“拜托,誰都知道她曾經是鋼管舞女郎。”
“那時她才十五歲。誰在年輕的時候不犯錯?”文思記得他有一個十分暴躁衝動的青春期,但溪嶴原諒了他的每一個過錯。
“如果你找個品德高尚一點的女人接替溪嶴的位置,我相信不但我就連唐卡夫人也會覺得欣慰許多。”
“傑克,是你告訴我如果不能找個富有靈魂的女人,那麽至少找個美貌無比的。”文思道。
“我說這樣的話?我相信我即使說過那也隻是個玩笑而已。”傑克硬撐。
“我從來沒有希望厄琳娜是完美的。”文思道。如果溪嶴可以愛滿身缺陷的他,那他為何不可以愛滿身缺陷的厄琳娜?
“但是孩子都不是你親生的,她擺明了隻是要謀奪你的財產。”
“不是我的?”文思並不是十分震驚,他終於明白為何他總是和那個小孩親近不起來,他還以為他天生不愛嬰兒呢。
“也不是她現在這個姘頭的!”
“傑克?”文思皺眉。
“好吧,情人。”
文思拿起照片翻了翻,“我也許應該和厄琳娜好好談一談。”
“文思?”傑克急道,“你不準備和她離婚?”
文思鎮定地搖搖頭,“我從來不曾指望她是完美的。”
“你瘋了?”傑克認真地發問。文思的表現太反常了。
“不。”麵對傑克的質疑,文思竟然笑起來,“當然不。我隻是在過一種十分十分幸福美滿的生活。”文思垂下眼睛,不一會兒又抬起來看了看天上。
溪嶴總是希望他幸福,她為他定義了他應有的幸福的人生:世俗的成功,美滿的家庭,健全的社交……總之,她要他做一個被社會普遍接受的人。溪嶴以為這樣的文思一定幸福,因為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九九的人都會因為財富、名利、榮譽而感到幸福。
第110節: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3)
可是,事實上,溪嶴錯了。文思的幸福隻是與她一起廝守。別人怎麽對待新婚誓詞的文思不知道,但文思自己卻認為新婚誓詞真他媽的講得好!
“愛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像你愛自己一樣,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富有貧窮,始終忠於她……”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除了最後一句,文思覺得結婚誓詞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的心聲。
死亡也不能分割文思對溪嶴的愛。文思不知道他對溪嶴的愛究竟有多深,是否像海那麽深,是否像星辰那麽不可計數,是否像春天的花朵那麽新鮮燦爛,但文思知道他對溪嶴的愛正如溪嶴對他的愛。
死亡也不能將他們的分離。他們天生注定屬於彼此。
文思從來沒有想過擺脫厄琳娜,即使傑克警告他,厄琳娜和黑道的人有染,極有可能危及他的身家性命。更何況那樣一個不忠的女人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文思總是這樣答複傑克,她剛剛二十三歲,我相信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可以做出比她更過分的事情來。為何不再給她一個機會?
厄琳娜自己提出了離婚。厄琳娜和文思沒有簽署婚前財產協定,文思毫不猶豫如數分了一半身家給厄琳娜。傑克又是哇哇直叫,聲稱文思隻要指出厄琳娜的兒子是她結婚期間和人通奸所生,那麽她非得光著屁股滾出文思家不可。
傑克困惑地問文思,你對那個*****那麽好,難道你真的喜歡上她了?傑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你真的可以在你心裏把她放在同溪嶴一樣重要的位置上?
文思超然微笑,答:“我當然喜歡她,我喜歡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喜歡比憎恨要省力氣。”
傑克有點恍惚,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文思的臉上看到專屬溪嶴的可愛的寬厚的笑容。溪嶴總是說,我喜歡我身邊的每一個朋友,我的每一個朋友都是最棒最棒的!
厄琳娜撲進文思的懷裏,她衝文思綻放熱力十足的笑容,漂亮的寶石藍的眼睛裏卻蘊滿了淚水,“我不得不對你坦白,喬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我不能再騙你,我怕我以後都睡不安穩。”厄琳娜眨眨眼睛,“你會取消你給我的財產嗎?我是說,或者你拿走一部分,我是說,你還是會給我一點錢的對不對?”厄琳娜越來越慌亂,她有點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也許她該嚴守這個秘密,她是苦出身的女孩兒,她知道金錢比尊嚴比良心比什麽都重要。
文思拍了拍厄琳娜的腦袋,像對待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忐忑的小女孩那樣,“你可以全部留著。不過,記得,那些都是屬於你的,不要輕易交給任何人。”文思表現得像個體貼的大哥哥。
“當然!”厄琳娜終於“哇”地哭出來。
“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來找我。”
厄琳娜哭得更凶了。傑克曾經背著文思找過厄琳娜一次,厄琳娜怕急了那個連正眼都不看她的男人,傑克威脅厄琳娜要麽乖乖離開文思,要麽就學會安分守己不要再和外麵的男人胡搞瞎搞,不然他會像趕走一隻打錯了洞的小老鼠一樣徹底地趕走她!
“我答應過朋友,我會照顧文思,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傷害他!”傑克冷冷地說,“我並不在乎你的姘頭是黑手黨還是墨西哥黑幫。要知道,你這樣的娘們,如果不是文思抬高了你的身價,你根本一文不值。”
厄琳娜大氣都不敢出。
“我真不知道文思發了什麽瘋竟然娶了你這樣的女人!他是不是畫了太多的畫,把腦子畫壞了?”傑克瞪著厄琳娜,就像瞪著一坨洗不幹淨的汙漬。
“你以為我就好受嗎?”厄琳娜被傑克鄙視的目光激怒了,“你以為我很好受嗎?我就愛講粗話,就愛看雜誌,就愛和男人調情,就愛亂買東西,就愛跳豔舞,因為除了幹那些事,其他的事我統統不會幹!文思卻總是畫畫,讀書,幹什麽都彬彬有禮,所以我在他麵前也非得裝出一副很文雅很聰明的樣子,可是天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知道我多壓抑嗎?我根本不覺得我是嫁給了一個男人,我根本是嫁給了一個聖徒,嫁給了一個上帝。他從來不會說錯話從來不會做錯事,你知道這多可怕嗎?最可怕的是,他從來不會指責我!即使他完全知道我錯了!你知道這讓我感覺到什麽嗎?這讓我感覺到我自己十足的是坨屎!”
第111節: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4)
傑克一時之間不能領會厄琳娜的怨辭,“文思寵你也是錯?你也太會替自己找借口了。我真不知道你這個……”傑克咽下了那個罵人的字眼,“我完全弄不清你在想什麽,文思還不夠好嗎?有了這樣的男人你還不知足?”文思文雅秀美,有人將他比作拉菲爾第二。
“他不是不好,他是太好!”厄琳娜衝傑克大嚷,“你這頭豬,怎麽和你說你都不明白。”
傑克目瞪口呆,他生平第一次被人罵作豬,而且是被一個他深深認定有顆豬腦袋的女人。
“文思!”臨出門前,厄琳娜有點不舍。
“我知道你也很喜歡這裏,但是我不能把這座小公寓給你。”文思誤解了厄琳娜的用意,“這裏……”這曾是他和溪嶴共同生活的地方。
“不,不。你已經給了我一座度假別墅,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貪心。”厄琳娜做了個鬼臉,爽朗地笑了笑,“我隻是……”她像個小孩子一樣一會兒一個表情,此刻臉上陰雲密布,“我隻是不舍得你。”
文思挑挑眉。
“文思,你從來不問我為什麽堅持要離開你?”厄琳娜突然說。
“這重要嗎?”文思有點不安。他以為厄琳娜是感受到他對溪嶴的餘情未了,所以才沒法和他相處下去。
“嗯,也許不重要,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厄琳娜深深吸了口氣,“我要離開你,是因為你太好了,我怎麽都配不上。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嫁給你一個太好的男人比嫁給一個流氓無賴還要慘上好幾倍!”厄琳娜誇張地拍拍胸口,“我真慶幸我終於解脫了!”
文思笑起來,張開手臂,“來,來這裏。”他像兄長那樣擁抱厄琳娜,“謝謝你,從來沒誰說過我是個好男人。”文思笑道。
“會嗎?”厄琳娜不解,不信,“為什麽。”
“大概我原來真的不夠好。”
“最後一個問題。”厄琳娜拉了拉背包的挎帶,不安地問,“文思,你當初究竟看上我的什麽?”畢竟夫妻一場,厄琳娜再蠢笨粗糙也能發現文思並不是以貌取人的人,更何況文思的前妻,就是車禍死掉的那個,厄琳娜雖然不情願,但是心底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比她還要美,隻是不怎麽愛打扮而已。
文思笑開了,“因為——”他故弄玄虛地頓了一下,“因為你看起來那麽可愛。”文思像哄小孩那樣哄著厄琳娜。
因為——厄琳娜看起來那麽迷茫無助,看起來那麽需要幫助和救贖,正如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文思。
傑克曾說,文思是溪嶴一手塑造出來的。
“我真不敢相信,你把一半財產分給那個女人了?!你要是真的嫌錢多得花不完,捐給慈善機構,要不,給唐卡老爹唐卡夫人呀,畢竟沒有溪嶴哪有今日的你?”傑克一時激憤,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脫口而出,傑克有點尷尬地猛灌一口啤酒。
文思毫不介意,喝了一口礦泉水。文思不抽煙不喝酒,甚至不喝咖啡,一如溪嶴當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如果硬要說溪嶴有什麽嗜好的話,那必然隻能是過分迷戀文思。
“你知道唐卡老爹的,他怎麽肯收我無故贈與的錢?他會認為我看輕他。至於,唐卡夫人……”文思無奈地笑笑,“除非我能送給她一個活的溪嶴,不然她不會接受我的任何禮物。”文思還記得他在母親節、父親節、複活節、聖誕節送回家的那些禮物都遭到了什麽樣的下場。
“總之,那樣的一個女人不值得你這樣的慷慨大方!”
“傑克,她隻是個小姑娘而已,為何你不能寬容一點,一定要表現得這麽苛刻?”
“她又不是我妹妹,她對我而言隻是陌生人,我不是聖人,我沒有太多可以揮霍的同情心,原諒我隻是用對待一個陌生人的方式對待她。”傑克不以為然。
“如果不是因為溪嶴,我對你而言,怕也隻是個陌生人吧?”文思靜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問。
“你不要轉移話題!”傑克有點惱羞成怒,“總之我看不慣你對那個女人那麽好,那讓我覺得你似乎不再那麽愛溪嶴,你把原本隻屬於溪嶴一個人的愛分給了別的女人,而且還是廉價的可恥的女人!”
第112節: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5)
“你知道那永遠不會發生,你知道溪嶴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她就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靈魂,“算了,還是談談你吧。”
“我?你是指翠茜?”傑克並不回避這個話題,翠茜兩年前移居華盛頓,傑克這兩年常常兩地奔波,知道內情的人都曉得他為的是翠茜。他和翠茜,一個華爾街新貴,一個年輕有為的主治醫師,才貌相當,無比般配,但就是無法更進一步,“翠茜說,隻要我的心頭還有溪嶴的鬼影繚繞,她就永遠不會和我談婚論嫁,她永遠不做任何人的替補。這個女人真是該死的自私!”傑克又是懊惱又是憤怒又是舍不得。
看到關於翠茜的話題竟然激起了傑克如此之大的感情波動,文思立即明白傑克對翠茜已經是情根深種,“也許她隻是害怕受到傷害,也許她隻是……不管怎麽說,如果是真心喜歡她,那麽就遷就一下就好了,又不是多麽難以做到的事情……”
“閉嘴!有時你簡直讓人覺得你是第二個溪嶴!”傑克把喝空的啤酒罐朝文思丟去。
“你說什麽?”文思輕輕皺了皺眉頭。
“我說什麽?我說——我說你讓人覺得你是第二個溪嶴。”傑克終於意識到自己剛剛脫口而出說了什麽,“我想我是喝多了。”傑克瞥了瞥椅腳旁邊就快要摞起來的空啤酒罐。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衝口而出說那樣的話,似乎那句話早就打好草稿的,一直藏在那裏,等待機會一鳴驚人,“你不能否認你真的越來越像溪嶴,好心性好脾氣,無限的寬容無限的和藹。”
文思沉默不語,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夜空。
“還有,厄琳娜曾對我說過什麽因為你太好,所以她不能安分地呆在你身邊,我原先以為那隻是她的胡說八道,為自己開脫,可是後來我又忍不住回想她那番話,我想我是有點懂得她的意思了。如果你的愛人像聖人一樣,甚至像耶穌基督一樣,永遠都隻是原諒你,原諒你的一切過、一切失,那絕對不會是一個美妙的體驗。”
文思沒有答話,但他的雙目漸漸濡濕,嘴角浮現古怪的笑容。
“我想我應該慶幸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溪嶴的青睞。”
“哦?”
“如果她用對待你的那種方式對待我,我相信我要麽就是神經失常,要麽就是轉身離開。那樣的愛是種極端沉重的壓力,對嗎?文思?”
“也許。但那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怎麽會不重要?”傑克忍不住和文思爭辯起來,“那關係到自我的問題,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問題的重要性賽過‘自我’?”
文思搖了搖頭,有點悲憫地說:“傑克,也許你從來不曾真正愛過誰。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你隻想成為她,化為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妙論!”傑克想笑,但在文思柔和卻認真的眼神的注視下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和溪嶴在一起,我是快樂的。”文思的雙臂攏到一起,似乎正在擁抱某種無形的東西,“那種快樂是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獲取的,哪怕是死。”
那你為什麽不死?傑克差點兒問出口來。
文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溪嶴不許。她認為我這樣活著會更加幸福。”
“哦,原來你是我見過的最體麵優雅的行屍走肉。”傑克試圖開個玩笑,但馬上發現不妥,“我是說你一點都不消沉,不像想殉情的家夥。”
“溪嶴不許。她認為我這樣活著會更加幸福。”文思固執地重複剛剛說過的話,他的眼中再度閃現已經消失很久的邪惡的寒光,“你以為我真的對這種生活樂在其中?”文思尖聲道,同時把手指捏得嘎達直響。
傑克嚇了一跳。
文思蒼白著臉道歉,似乎打敗了身體裏潛藏的惡魔,又恢複正常,“我隻是努力做一個溪嶴希望我做的幸福的人。”文思頓了一下,“就是這樣。”文思又頓了一下,“我以為如果她看見,她會因此開心。”
傑克笑起來,小心地說:“你以為你偽裝的幸福能令溪嶴真正地開心?”聽起來就很荒謬好不好?
“是呀。”文思有點尷尬地回答。
第113節: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6)
“要麽就是你不懂她,要麽就是她不懂你,我認為你們倆之間的交流絕對出了問題。”傑克忍不住再次說出真相。
“不是的!”文思捧住頭,似乎馬上又要發怒。
“嘿,我隻是試圖說出真相而已,你不要那麽激動。”
“不是的。”文思試圖否認,卻驚慌地發現自己根本否認不了。他似乎陷身一個黑色的古老城堡,沒有門,沒有窗,他無計可施無路可走。溪嶴辛苦地忍受和他天人永隔的煎熬隻是因為溪嶴相信他可以活得很幸福;他強顏歡笑假裝活得很幸福是因為他相信溪嶴會因此開心。他們都太急於成全對方,結果分別傷透了心。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文思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為溪嶴活著是正確的,是溪嶴要他這麽做的,他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他終於為溪嶴做了一件正確事情。
他沒有做錯!這次,他沒有做錯!
文思終於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傑克一語點醒夢中人。
文思從來都是那個邪惡的小男孩,他從來不曾改變過,不管他的偽裝多麽逼真,骨子裏,他從來不曾變過。
文思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命運安排他死在溪嶴前麵,他一定要在死前也弄死溪嶴,總之無論如何他不能沒有溪嶴。但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溪嶴竟然先他而逝。
傑克接到文思的電話,電話裏文思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文思要求傑克三天之後去他的公寓找他。
傑克掛斷電話,心中隱隱不安,他預感到有事發生,但他決定不去阻止。傑克知道,這一次他的袖手旁觀是一種成全,是一種表麵上看起來很殘忍但實際上充滿溫情的成全。
傑克依約拜訪文思,他按了三次門鈴,沒人應門,傑克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門墊下取出備用鑰匙。
傑克推開門,他跨進一步,緊跟著又倒退一步。最後,他慢慢走進去。
公寓裏的家具全部清空了,所有的牆壁都刷了白,白牆上全是畫。
後來評論家評論,這批文思最後的被命名為《我們的天堂》的遺作應被劃歸為文思一生創作的第四階段,這是文思返璞歸真的階段,他采用了童畫和名俗畫結合的形式,采用了以往鮮少采用的燦爛的顏色。
但令所有評論者不解的是,文思為何要將這批畫命名為《我們的天堂》,畫中的景象分明與天堂無關。
平凡的小鎮,青梅竹馬的男孩女孩,她背他去看夕陽。
少女的臥房,青春美好的少男少女,他們一起分享一個耳機聽同一首歌。
拉斯韋加斯的小教堂,急於交付彼此的男人女人,他們隨著裝扮滑稽的證婚人一起宣誓成為夫妻。
這些都不是天堂的圖景,這些隻是平凡的生活。
傑克知道為什麽文思稱其為天堂,在文思眼中,有溪嶴的地方就是天堂。那天,傑克打開門看到這些畫,他屏息,退到牆角,他用拳頭捂住嘴巴,他幾乎忍不住落淚。傑克平生第一次不得不承認,溪嶴對文思的無條件的愛是值得的。
文思坐在那裏,不像是死去了,而像是睡著了,他的嘴角有微微笑意,還是不脫那三分邪氣。
傑克沒料到翠茜會來參加文思的葬禮,他匆匆應酬完身邊的客人,走到翠茜身邊。
翠茜更加成熟美豔,傑克不覺露出讚賞的笑意,留意到他走近的翠茜臉上也綻放類似的笑容。
“嘿,別用這種眼光看我!”翠茜佯怒,“好歹我與文思也是相識一場!”
“哦,你們當真是‘相識一場’。”傑克故意說。
“嘿,夠了,那筆又爛又破的舊賬你就不要翻了好不好?”
傑克很紳士地點點頭、抿抿嘴。
“不管怎麽說,我與溪嶴是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一定希望我出席今天這個場合。”翠茜的語氣中終於露出一點酸澀。
“人在人情在,這句話似乎不適用於溪嶴。”傑克輕輕笑道,似乎又看到了溪嶴爽朗的笑容。
翠茜詢問了一下文思的死因,以及關於屋內壁畫的傳聞是否屬實。
“這麽說,他是硬生生地把自己渴死的?”翠茜哭笑不得,“他還是這麽古怪任性不是嗎?”
第114節:尾聲 夕陽中家的香氣
“可不。”
“嘿,你覺得文思死前會對溪嶴說些什麽呢?”翠茜突發奇想。
“我想——”傑克沉吟一會兒,然後故意模仿文思柔弱緩慢的語調,說,“他一定是說,溪嶴溪嶴溪嶴惡毒的壞小子文思又回來糾纏你了!”
翠茜笑起來,“我也這麽覺得。”
翠茜告訴自己不要傷心,傑克也告訴自己不要傷心,文思隻是完成了一件被延宕的事情而已。其實,在溪嶴剛剛離世的時候,他就下定主意要隨她而去的。獨自活著的文思並不快樂,因為溪嶴不在這裏。文思一直都是陰暗的人,他相信人性本惡他相信世界醜陋,他心靈中所有的陽光都是溪嶴給予他的。
“其實,文思是個狹隘的人。”傑克故意用貶低的語調說。
“可不,”翠茜接過話茬,“他一直都是個自私討厭的小鬼,當然最突出的就是狹隘,狹隘的眼睛裏隻容得下一個人,就是溪嶴。”
“可不?他的世界隻能容下溪嶴一個。天啦,他也算是個男人?”傑克繼續用調侃的語調,但他和翠茜的眼眶都微微泛起了紅暈。
文思的眼睛裏隻容得下溪嶴一個,他的世界隻容得下溪嶴一個,他隻愛溪嶴一個,他隨溪嶴生,他隨溪嶴死。他是令人羨慕的。
溪嶴也是令人羨慕的。溪嶴一生最想完成的願望就是守護文思引導文思,她做到了,文思一生最想做的事就是依附溪嶴圍繞溪嶴,他也做到了。
他是她的文思,她是他的溪嶴,他們共同擁有了最完整的人生。生也好,死也好。
尾聲 夕陽中家的香氣
文思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個地方叫做“天堂”,如果硬說有,那必然是金碧輝煌戒備森嚴的禁地,富人與權勢者的樂園,如同白宮是給總統住的,比弗利山莊則是大明星的家,窮人沒有天堂,弱者沒有天堂。
當文思決定死的時候,他隻是想變成一隻鬼,然後與溪嶴廝守,如果他們必然要麵臨地獄之火的炙烤,那麽讓他抱住溪嶴,如同花瓣包裹花蕊一樣。
他隻是要與溪嶴一起,做鬼,做人,不人不鬼,統統不要緊。
文思記得自己已經好幾天滴水未進,但此刻他絲毫不覺得焦渴,相反,他感覺到遍體流走著一種微涼的濕意,像某個霧氣還沒散盡的早晨,推開窗戶,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
文思緩緩張開眼睛,這個地方充盈著一種他十分熟悉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不是泥土香,文思緩緩打量這個地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雙腳正站在斯圖鎮的土地上,溪嶴的家就在數步之遙的地方,門口有青蔥的飛燕草,有結成一串串的鈴鐺花,溪嶴的腳踏車斜倚在籬笆旁,它並非他記憶中那麽陳舊,它甚至可算是嶄新的!
發生了什麽事情?文思揉揉眼睛,吸了口氣,走近幾步,推門而入。
“文思,我做了藍莓餡餅,我知道沒有媽媽做得那麽好吃,但是你不許挑剔哦!”溪嶴轉過身來招呼他,她看起來隻是很隨意的快樂,好像一個每天都替丈夫等門的妻子,她天天等,但她天天都能等到,所以她雖然快樂,但並不驚喜。
“溪嶴?”文思的聲音猛烈地顫抖。怎麽,怎麽,怎麽,她忘記了他們已經許久許久許久不見?
“快來!冷了就不好吃了!”溪嶴俏皮地衝他勾勾手指。
文思僵直地走過去,這一切是不是隻是一場夢,很快會醒,很快會消散無跡?
溪嶴撕了一小塊餡餅塞進文思的嘴巴,然後又吮盡了手指上的殘渣。
文思的舌尖因為微燙而顫栗了一下,“甜的!”他口齒不太清晰地說。那麽真實的甜味,他在做夢?他不在做夢?他沒法分清。
“太甜了嗎?”溪嶴狐疑地皺皺眉頭,又拈了一點碎屑送進嘴巴裏,“不是呀,你……”
“溪嶴!”文思再也忍不住,猛地捏住溪嶴的雙臂,“你……”你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麽?你不記得你發生了車禍從此離我而去?你不記得我曾多麽思念你?你統統都不記得了?好像一切的不幸統統不曾發生過。
“文思,怎麽了?”溪嶴不解,耐著性子等待文思的答案。她待他仍是這麽寬容。
文思心裏突然釋然,他鬆開了手,接下餡餅,狼吞虎咽。
“慢一點,慢一點!”溪嶴像個小媽媽那樣嘮叨著,“我又不會和你搶!”
“我隻是覺得我似乎少吃了好多好多塊你做的餡餅!”文思若有所思,他和她天人相隔足足三年。
“怎麽會呢?”溪嶴抓了抓滿頭的金發,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明明昨天才……”溪嶴揉了揉額角,似乎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溪嶴,爸爸媽媽呢?”文思小心翼翼地問。
溪嶴被問住了,“呃——呃——”溪嶴不知不覺用力捶打自己的腦袋。文思剛準備製止她,“喵——”細弱的貓叫同時吸引了文思和溪嶴的注意力。
白色的瘦弱的小貓咪,站還站不穩,似乎出生沒有幾天工夫。
溪嶴立即俯身抱它起來,親了親它的額頭,貓咪也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溪嶴的手心。
“什麽時候養了小貓?”文思笑道。
“什麽呀,明明是你收養的!”溪嶴嬌嗔。
我?文思定睛打量那隻雪白的小貓,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起那段殘酷血腥的往事,這隻乖巧的小貓就是他當年用石頭砸死的那隻,文思心裏一寒,差點驚呼出聲。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溪嶴抱著小貓,牽著文思的手,他們一起慢慢走到幼年一起看夕陽的地方。
夕陽還是那麽美。
“文思,我說過你可以為我畫出一個天堂來。”溪嶴把頭挨在文思的肩膀上,“你從來不會讓我失望。”溪嶴滿足地歎息。
文思心頭一震,她還記得她曾囑托他為她畫一個天堂,然後她永遠地住在那裏陪伴他。
文思再度打量這個除了他和溪嶴再也沒有別人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他畫出來的?文思無法置信。
“溪嶴,你——你——”文思猶豫著,“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不是一個真實的所在?”
溪嶴慢慢瞪圓了眼睛,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問題?她側了側臉,朝文思的脖子裏哈了口氣,“這不真實嗎?”她嘻嘻笑道。
啊!文思深深呼吸,就是這種香氣,這種他一時想不起名目的熟悉的香氣,溪嶴特有的香氣,家的香氣。
“真實,當然真實。”文思輕輕地說,他笑起來。
這是不是個真實地所在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溪嶴那麽真實的與他依偎在一起。
夕陽很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