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住院的病人 作者:小僧 續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4-14 07:59:2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8062 bytes)
1998-01-25 22:31 晴



  清晨,我從巨大的痛苦中醒來。我發現自己幾乎無法睜開眼睛,一旦睜開刺眼的光線就會讓眼睛產生燒灼感。另一方麵,我的後腦痛到讓我恐怖,我不停地伸手摸我的後腦,因為巨大疼痛產生的陣陣麻木感引起我的幻覺——我以為我的後腦快要掉下來了。



  我基本無法思考,隻能簡單地躺在床上,接受著痛苦。痛苦開始是延續的、壓迫性的,但隨後變得像海潮一樣,一浪接一浪,我隻能用手死死地壓住頭,在兩個浪潮之間有限的間隙才能順暢呼吸。但一會兒就有人過來。我感到有人在說著什麽,然後有人在給我滴眼藥水,同時另一個人在給我大腿注射。我掙紮了一下,“別動,止痛針!” 是個悅耳的女聲。



  “我在哪兒?”



  “好好休息,不要亂動。”



  “現在是什麽時候?”



  “早上六點,別說話,躺下休息。”



  止痛針非常管用,一股麻痹從大腿延伸上來,一直到大腦。痛苦停止了,但疲倦接踵而至。在我又睡過去之前,我隱隱聽到幾個字:“……排斥,準備好……”



  再次醒來之後,我感到自己手背被插入了針頭,旁邊多了個輸液架子,摸上去,上麵有好大一瓶藥水。後腦的疼痛感依舊,但維持在持續不斷而不是一浪接過一浪的狀態。我的眼睛依然使用起來非常困難。但我朦朧得感知到,夜晚來臨了。強忍劇痛嚐試著睜開眼睛幾次,都很快又閉上,但在打開和關閉眼瞼一瞬間我逐漸能看到自己是在一個昏暗封閉的房間裏。房間不大,隻有一張床和一把椅子。床頭有窗戶。空氣中充滿消毒藥水的味道。後腦的疼痛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當然也有可能是長時間的疼痛導致麻木——我最主要的痛苦是來自眼睛。



  我想起白天時候那兩個護士(我揣摩)給我滴的眼藥水,於是我鼓起勇氣虛開眼睛搜索,終於在床頭櫃上發現了一瓶沒有任何標識的眼藥水瓶,裏麵還有少許液體。



  沒有標識,我不敢擅自滴藥。“有人嗎?”我高叫幾聲,但沒有回應。最後眼睛的痛苦暗示我,不大可能會有其他藥水恰好放在眼藥水瓶裏,並恰好又巧合地被放在我的床頭櫃上。並且,這裏是個醫院,隨時都能有保險的措施。於是我躺下身子,拔掉自己手背上一直插著的輸液針頭,自己嚐試著滴了幾滴藥水。



  藥水滋潤清澈,清涼的感覺帶走了刺痛,眼淚分泌得很快,將浸泡在藥水清涼效果中的眼球帶來一些溫暖。我賭對了,藥水正是為我用的。我張開了眼睛。



  果然是天黑了,止痛針的鎮定效果讓我一睡就是一天。我感到口渴的厲害,饑腸轆轆,又冷得厲害。我抱著膀子走到窗戶邊,窗戶沒有關死,冷風從那裏灌了進來,還帶來一些樹葉的清香味。窗戶外麵星空爛漫,一陣又一陣從未聽到過的鳥鳴從這座山峰或者那座山巔遙遙傳來。



  山?



  我嚇了一跳,我在什麽地方?



  眼睛又痛起來了,我坐回床邊再次為自己滴藥,幫助我的也許是冷空氣,也許是藥水,我的思維逐漸恢複。



  後腦的疼痛並不是毫無緣故。記憶中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幕,是曲建這個gou日的朝我麵開槍,我朝左躲了過去,但不知道為什麽後腦卻一片火辣。也許是被誰在後麵襲擊了吧。



  是誰呢?張家康嗎?這神經病已經被周隊一槍斃了,不過當時他已經把酒精點燃了。滿屋的酒精,頓時冒起的火焰來。火焰是藍色的,詭異妖冶,透出一股怪異的誘人的溫度。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不是因為該死的火,是因為曲建這*****的還在裏間。



  張家康這家夥來自首,原來是個圈套。說實話張家康這個衣著邋遢談吐粗俗一臉老年斑的禿頂糟老頭子,如果不是我們調查,根本看不出他居然還算是個科學家。駟驖這幫家夥搞器官的案子我們分隊已經盯了好久了,一直沒敢大動作,主要原因就是這幫家夥後台硬,沒有證據搞不翻他們。張家康來報案自首,想不到居然是引我們上鉤……



  不過,這麽做,他有什麽好處?他自己被自己燒死了;駟驖的倉庫被燒了,查證會很困難;負責的曲建當時的慌亂模樣似乎不是裝出來的……難道是張家康自己想死,臨死還拖曲建一把?



  最奇怪的是,被槍擊倒地的我沒有死,不僅沒有被打死而且沒有被燒死,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莫明其妙的在某座山上的醫院裏。我再次走到窗前,這裏地勢不高也不低,正是在山腰上。仰頭可以看見對麵的山峰遮住了月亮的半個勾,低頭則可以看見一道小溪在山穀間反射天上的星光。



  我再次高叫“有人嗎”數聲,依然得到死寂的回答。於是我走到門邊,門扶手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麽緊,隻輕輕一拉,虛掩的門就開了。



  外麵過道上的路燈刺激到我的眼睛,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眼睛發痛。看來在那間張家康自焚的倉庫裏我倒地之後不知道怎麽傷到了自己的眼睛。



  我不得不用手擋住眼睛,虛掩著眼皮貼著牆壁往前走。走到一個水池邊,我不顧強烈的藥水味,擰開水龍頭喝了兩口自來水,感覺好了許多,隻是更餓了。



  過道不長不短,但顯然這幢醫院樓並不大。但是,沒有人。早上六點給我打止痛針的護士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我走到過道的盡頭,發現這裏是最高的一層。於是我沿著樓梯往下走,走到最後卻發現一很大的鐵門鎖住了下一層的入口。



  鐵門完全封閉了整個樓梯,甚至也沒有窗戶或者透氣孔。我在黑暗中摸索了許久,終於摸到了這碩大的鐵門上還有一道小門。但不幸的是,這道門也是鎖死的。



  下一層沒有開燈,因為鐵門下的縫隙處一片漆黑。我繼續喊“有人嗎”,並敲著門,這回得到的是自己空蕩蕩的回音夥同敲鐵門的“當、當”聲。



  重新回到上一層,不長的走廊邊上有和我的房間一摸一樣的門,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房。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們都是空的。我挨個敲門拉門,在最外側一間虛掩房門的辦公室裏找到一張辦公桌和一台睡眠中的電腦。我碰了碰鼠標,電腦屏幕亮了起來。我想我明白我是在什麽地方。



  電腦桌麵上,有一張好大的照片。照片是一處醫院的全貌,醫院座落在山腰間,青山綠水,風景怡人。幾個穿白大褂的護士聚在門口合影,背後是門匾,上麵寫到,“青溪療養院”。



  隻不過,這些護士們全都戴著口罩。真是奇怪,為什麽照相留影,也會戴上口罩呢?



  不過,更奇怪的是,將我送到療養院來幹什麽?我看了看電腦的時間,倒抽一口冷氣。



  今天是一月二十五號,是一九九八年!



  上回衝進駟驖的倉庫,還是一九九七年,那天正是聖誕節。我睡了整整一個月!



  那麽長時間,難怪他們會把我送進療養院,也難怪那麽餓……



  可是,這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青渓療養院,又到底是什麽地方呢?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不知身處何地,這似乎是失憶的表現。我是失憶了嗎?



  我看了看電腦,裏麵似乎沒有多少可看的東西。去年市刑警大隊組織電腦培訓,我有幸參見過,對電腦還不算陌生。這個電腦算先進的,裝了 Win95,我靈機一動,心想左右無事,自己也許可以用電腦記日記,畢竟我學了一個星期的拚音打字,下班後也愛賴在隊裏的電腦房裏不走打遊戲。近來聽說時興一種叫網絡的東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1998-01-26 13:44 小雨



  昨天寫在這裏的東西居然還留著,沒有人發覺,太好了。



  我在係統深處的一個文件夾裏,用TXT創建的這個文件,並儲存為BAT。如果不是知道有這麽個文件存在而刻意尋找,一般情況下這個文件根本就不可能被發現。從今天起,我決定在這裏寫日記,並以日記的形式,將昨天的日期和天氣補上。



  昨天晚上寫完東西,我回到床上躺下。肚子餓得受不了,又出來喝了點水管裏的水。不過這裏的水應該是直接從山泉引進的,沒有城裏的自來水的味道,甘甜冰洌,涼澈肺腑。我沒有再亂動,隻是眼睛受不了的時候又給自己滴了幾回藥。看了看輸液的瓶子,原來是生理鹽水和葡萄糖,看來我一直是這樣維持生命的。



  醫院隻是一個簡單的兩層樓,我在二層,二層到一層的樓梯卻又有鐵柵欄門,關嚴實了的。我的房間窗戶也有鋼條柵欄。真是奇怪,自己獨自一人在山腰上的一個醫院裏,醫院裏卻又空無一人。人都到哪裏去了呢?會不會根本就沒有人來?那我豈不是會餓死……



  後來起來找地方撒尿,沒找到,最後隻好推開玻璃窗隔著床口的鋼條將尿往樓下撒去,嘿嘿。



  不過後來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嚎叫:“不……不……滾開!滾!”



  我一下子被驚醒,冷汗連連。



  原來我不是獨自在這裏。樓下還有一人!



  我大聲叫嚷,卻又沒人回應。



  又冷又黑,我不敢離開我的房間,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心裏惶恐不安極了。



  據說死過一次的人都更加膽小,我算不算死過一次呢?或者,我是不是其實已經死了呢?



  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後來竟然睡著了。樓下的嚎叫沒有再出現,如果出現了我一定會知道,因為我睡得極不踏實。後半夜(我揣摩)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沙沙沙沙……我的耳邊一直都有這種磨牙般的沙沙聲。



  不知道後來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並不是自己睡足醒來,而是被護士叫醒吃藥的。



  “終於醒了,餓嗎?”她的聲音甜美動聽,如同她天使一樣的麵孔——準確地說,是麵孔的上半部,因為她還戴了個大口罩。但我仍然從她光潔的額頭和亮麗的眼睛中感受到自己昨晚的胡思亂想並不正確,我顯然還是活著的。她的眼睛讓我快融化掉,後腦的疼痛感似乎也無關緊要了。



  “我都餓了很久了。”我道。



  “對,剛好一個月,”她點點頭,“吃過了藥,一會兒就給你吃早飯。別激動,就一點點稀粥而已。”



  “我……”昨天那另一個護士並沒有來,我遲疑道,“我叫郭震,你叫什麽?”



  她略一遲疑:“我叫,陳青。”



  “咱們這是在哪兒?陳青護士?”



  “嗬嗬,青溪,是療養院。”



  “啊?”我早已知道這個答案,但我不想說出自己昨天用了那台電腦,所以隻好對這個無法滿足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她可愛一笑:“歡迎來到青渓療養院,嘻嘻……你的手術已經做完之後一直昏迷,我們都以為你不知還要睡多久呢。想不到這麽快就醒了。”



  手術?



  我道:“什麽手術?”



  陳青嘻嘻一笑:“你先喝點水吧。”她扶我坐起來,給我倒了杯水。我聞著她身上年輕女性特有的芬芳,不禁想起分手兩年的前女友,接著想起了父母。我在這裏,受傷住院,他們有多擔憂著急?



  爹媽是肯定會著急,不過我的前女友……還是算了吧。



  我搖搖頭,想把腦袋裏不合時宜的東西耍出去似的。我來自一個偏遠的小城,也不知道這回這事通知到爹媽沒有。一個白大褂的男人進來,他沒戴口罩,也許有四十多歲,濃眉大眼的即使現在也很精神,看起來年輕的時候一定相當受歡迎吧。陳青介紹道:“這是黃景亮黃院長,專門來看你。”



  我想站起身來,但被他製止了。“不、不,”他笑眯眯道,“你坐著。才醒,知道今天幾號嗎?”



  他聲音洪亮,很有感染力。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出昨晚擅自起床,他卻領會錯了:“不知道吧!哈哈,告訴你,別嚇著,你睡了整整一個月!你睡下去的時候,還是一九九七年,現在可已經是一九九八年了!”



  “哦……”



  “嗯,不想說話也沒關係。你的病情還不穩定,別做大的動作,好好休息。你的情況我們都知道,小夥子不錯,有幹勁,嗬嗬,是個英雄警察哪。你自己可什麽都不知道,一個月以前,可是省公安廳的杜副廳長親自把你送到我們這裏來的。杜廳長還說,要負責讓你恢複健康,否則我可脫不了幹係,嗬嗬。你到我們這裏來,是我們的運氣好,哈哈……嗯,平時你的日常起居監護,都由阿青來負責,有什麽需要你盡管說。”



  “啊……那,我可以打兩個個電話嗎?”



  “啊,這個啊,”他搖搖頭,“前兩天雷陣雨山體滑坡,要打電話,現在正在搶修,把電話線弄斷了,可能還得有兩天。你別著急,好好休息兩天,我們再徹底檢查檢查。昨天手機信號不好,屏蔽沒有信號。我先走了。”



  他目光閃爍,前言不達後語,我張嘴想問的問題就沒有問出來。



  我想問的問題是,為什麽昨天她們明明知道我醒來了,晚上一個留守的人也沒有?



  還有,樓下那個人是誰?



  我看看陳青,她的目光還是清澈動人,我製止住腦袋不斷想象那個大口罩以下的美女臉蛋,道:“我什麽時候能出院?”



  她聳聳肩:“那得看你恢複得怎樣了。我去看你的粥好沒有。”



  看著陳青,我心裏翻出一絲不知如何形容的怪異感覺。



  一月就雷陣雨山體滑坡……



  我回頭,看看窗戶外的天,窗戶用鐵欄杆封閉了起來。雖然如此還是可以透過縫隙看到外麵在淅淅瀝瀝的落雨,不過卻並不感到如何冷。



  我到底在什麽地方?從溫度上來判斷,這應該是個很靠南的地方吧?我起身走到窗邊,磨牙般的沙沙聲依然,即使是不再是在黑夜,如同我的困惑,即使不再是人影都看不到。我不知道誰是杜廳長,省上的領導沒有姓杜的,但這並不太困難,因為也許黃院長說的不是本省的公安廳。這倒暗合現在這個地方看起來也不是本省這個推斷。



  後腦的陣痛將我按回床上。我的後腦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眼睛……真是奇怪,由於對地方的好奇導致自己一直沒有注意這件事。可是當病人從昏迷中醒來之後,護士或者醫生不應該告訴病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腦袋被疼痛鬧得模糊間,忽然一陣歌聲從隔壁走廊傳來,那是個年輕女孩子的歌聲。她邊走邊哼著,越來越近,隻聽見她輕輕地哼著:“……遠方,飛翔之後,等待死亡……”我抬起眼,看見虛掩的門縫一晃而過一個護士的頭巾。



  看起來這裏的護士工作起來興致滿高的。我心下嘀咕道。



  陳青端進粥來的時候我試圖想知道折磨自己後腦的疼痛到底是什麽毛病,但她說給我主刀的那位主治醫生現在不在,她不大懂我的毛病,但看上去應該是頭部做過手術。她答應我幫我去問問。她大致給我說了一下,給我的眼藥是恢複性藥水,我自己給自己滴,恰好誤打正著。她吩咐我,記得自己每隔半個小時給自己上一次眼藥,避免用眼過度。



  很快她就回來,她回來的時候我剛把粥喝完。她眉飛色舞地說:“下午帶你去活動,你會電腦嗎?我們這層樓有個電腦,可以讓你玩玩,不過要注意時間,休息眼睛。”



  好機會!我當機立斷,盡管我對她沒有問到我的病情的詳情仍然不解,但我決定不動聲色,先讓電腦在我的掌控之中再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但看起來,似乎我對在電腦上記錄有種奇異的欲望。



  現在我獨自一人關在電腦房裏,記錄今天的經曆。電腦房不大,和我的病房差不多,裏麵除開一個電腦桌和兩張椅子,就一排書架。我刻意看了下,都是些醫學著作。



  希望明天我也能有同樣的活動機會。陳青說一會兒我可以到處走走,聽她的口氣,這一層似乎並不止我一個病人。



  不過,我注意到,所有的護士的口罩都從不摘下來,即使她們在休息。她們也不當著我們的麵喝水和吃飯。看來,她們是鐵了心不把真麵目示人了。



  我還是對昨天晚上醒來的時候整個建築似乎都空無一人很困惑。



1998-01-27 07:56 陰轉小雨



  老劉告訴我什麽是互聯網,但對目前的處境沒有任何幫助。我感到事情有點不大對頭。到今天已經是我醒來之後的第二天,但我仍然沒有能跟外界聯係。我不知道醫院的運作方式,但即便是我這樣昏睡一個月的,在醒來兩天之內仍然沒通知親人或者工作單位,不是很不正常嗎?



  昨天下午我一直在擺弄那台電腦,我忽然想到,電腦裏麵也許有關於我的東西。但遺憾的是我沒有能找到。倒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文件,像什麽《關於神經係統綜合並發症的研究》、《我們活著嗎?——大腦信息處理》、《意識的生理學基礎》、《髓鞘與朗非氏節組合變異是如何影響神經衝動的》……我點進去一看,裏麵的字我都認識,但組成的話看不懂幾句。



  於是我開始玩紙牌和排雷,但隻一小會兒,老劉就進來了。



  老劉看上去並不太老,但比我年齡大得多。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的臉上有些奇怪的讓我不舒服的東西,所以我總是避免直接看他的臉。其實說到底他模樣普通,五十開外,穿著和我一樣的病人住院服。



  他總是盯著我看,也許這是我覺得不舒服的原因吧。



  “這台機器沒聯網,”他道,“不過在這種窮鄉僻壤的山溝裏,也他媽不用指望。”



  我們探討了不少關於電腦的知識,看起來他似乎很懂行,不過他卻奇怪地對電腦裏的文件感興趣,和我說話滔滔不絕廢話連篇,手裏卻不斷翻著裏麵的文章。我總覺得他是在用許多毫無意義的話語敷衍我,然後讓自己的精力投入到那些天書一樣的文件中去。為了嚐試著進一步深入了解,於是我將我的疑問告訴他,他皺眉想了一會兒,解釋道:“也許前天你醒來時並不是在這幢樓裏,你又昏迷過去,然後他們看你情況良好,將你送到這邊來。最近電話線被山洪衝掉那是常有的事。”



  白天無事,隻能躺在床上發呆。有時候陳青會來看一看我,給我眼睛上上藥,或者定點給我打點滴。我躺在床上,看著陳青整理輸液的瓶瓶罐罐,心裏卻說不出的煩躁。



  一種不安的情緒在逐漸擴散,我卻無法用言語將其準確地形容。



  吃晚飯(還是稀粥)的時候,陳青把我介紹給了其他病人。我們來到走廊盡頭一間很大活動室裏。這裏一共有五個病人,平時六個護士輪班倒。昨天和陳青在一起的那個年歲較大的護士姓胡,是護士長;之外一個粗壯的、說話聲音像男人的護士姓趙;曹護和孫護都是年齡介乎於陳青和胡護士長之間,其中曹護體態要胖一點;最後還有一個小姑娘,才從衛校畢業的李護。



  不過她們的長相可就不容易辨認了,因為她們所有人都時刻戴著大口罩,並不和我們一起吃飯。我隻能從體態上大致辨認,當然,陳青我還是能一眼看出來。



  比較有趣的是那個小姑娘李護,看得出她幹這行還不太熟,經常說些似乎很外行的話。我想,前天如果是她來負責我,是不是可以問出些病情來呢?



  我機械地喝粥,昨天喝粥可能溫度不對,有點不嚴重的拉肚子,今天的粥稍微淡了些也溫一些。就我所知,醫生或者護士隻有非常嚴重的病情,才會隱瞞病人。而這種時候往往會告知其家人。現在我的家人不在場,也沒人告訴我,似乎意味著我的病情很重嗎?但這兩天以來其實我感覺後腦和最主要的眼睛的疼痛在明顯好轉,隻要把握住不用眼過度。尤其上午陳青告訴我每個半個小時自己給自己上眼藥之後,眼睛的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倒是後腦的隱隱的痛始終揮像塊陰影一樣之不去,但也不是才蘇醒的時候那麽撕心裂肺了。



  我一邊喝粥,一邊四下打量。除開始終戴著口罩不願意用全部麵容麵對我們的護士們,剩下的病人卻全是清一色的男性。除開我和老劉,還有兩個年齡差不多的中年男人,其中一個雖然臉看起來還算年輕,但須發皆白,不修邊幅。自我介紹的時候聲音嘶啞:“歡迎!我叫羅衛民。”另一個瘦瘦的則陰沉著臉不說話,默默低頭喝著菜湯就肉包子,老劉介紹說叫金惠生。他吃得極慢,極少,很快就停下來不吃了,看起來似乎胃口不大好。幾個護士看在眼裏,也並不多加勸導。相比之下,老劉的胃口倒是不錯,但他總不時盯著我看讓我很不舒服。我沒有經過護士們的許可不能碰香噴噴的肉包子,隻能接著喝米湯一樣清的粥,很是遺憾。



  大家都不過在活動室吃吃晚飯,吃完各自回房間,席間並沒有人多說話。看起來他們之間也並不十分熟悉。我一邊喝粥,一邊聽幾個護士嘰嘰喳喳,盡是無關緊要的衣著啊工資啊之類。聽上去,她們之間也不大熟,似乎都是同一個機構內各地抽調過來的。除了陳青,我著意留意那個年輕的李護士,據說才從衛校畢業。果然,不一會兒,她獨自一人插不上話的時候又哼哼起歌來了。見我盯著她看,她絕大部分遮掩在口罩下的臉露出一笑。護士們並不和我們一起吃飯,自管戴著口罩聊天,這讓我多少有點不解。我抽空問陳青:“青溪療養院的規模也太小了吧。”



  “哪兒啊,”她笑道,“青溪的規模可大了。隻不過來這裏的人都是需要足夠的安靜和休息,所以分得很開。我們這裏是二號樓,你看見對麵那座山沒有?”她指著窗外一匹綠油油的山道,“那邊是三號樓的範圍,不過三號樓是朝北的,我們看不見。”



  “這麽大呀……青溪到底有多大?”



  “聽說有十來公頃呢。對了,”她主動道,“還有個病人,不過他還沒有脫離危險期,不能見人,我們單獨護理的。”



  我點點頭,想起前天醒來的晚上聽到的那聲慘叫。



  是在樓下?我問道:“我們樓下住得有人嗎?我是說,我們這幢二號樓是兩層樓的對吧?”



  “對,”她點頭道,“我們就住樓下啊。那個病人也住在樓下。等他好些之後,看把他搬到樓上來和你們做個伴兒。不過這得經過黃院長,但黃院長太忙了,昨天來見你一麵,我都很吃驚呢。”



  果然!



  樓下那人……



  我的眼睛和後腦的陣痛在逐漸減輕中,我想我還是應該多關心關心自己吧。回到房間之後陳青仍給我掛了藥瓶子輸液,我再次嚐試著問她我的病到底是什麽,但被隨後進來的那個胡護士長聽到了。



  “別東問西問的,好好養你的病。才好一點就這麽毛糙!”她冷冷地拒絕了我知情的要求,“我們有規定,不能胡亂說病情,要問等黃院長回來再問。”



  “我沒有權利知道我的病情嗎?”



  “給你說了,我們沒有權利亂說。”



  “黃院長什麽時候來?”



  “誰知道!”說完轉身就走,陳青無奈地做了個鬼臉(眼),和她一起出去了。



  這個胡護士長真是個讓人討厭的家夥!昨天給我拿藥的時候似乎還和顏悅色的,今天忽然變成這樣,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我強自壓住自己心裏的不快,將思緒放到另外的地方去。被輸液管‘綁架’在床上的我也不能做更多的事情。



  老劉的解釋不無道理,我不確定我在昏迷中是否被人移動過,從一幢空無一人的病房轉移到這個住滿了人的樓裏來。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陳青說的樓下確實有個病人又怎樣解釋呢?



  更重要的是,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我在思考的時候睡著了。半夜裏,在睡夢中醒來,自己給自己滴了回眼藥。手上的針管已經在我睡夢中被取下了,看來晚上是有人值班的。這更讓我困惑。頭一天醒來,我到底在什麽地方?



  我在腦海裏整理著疑問。憑著這麽些年來在刑警隊養成的職業習慣,將現在的問題一一歸納:



  1,青溪療養院肯定在一個很靠南的地方,為什麽要千裏迢迢將我送到這裏來?

  2,我醒來之後為什麽是在一個空空如也的樓裏?

  3,樓下的慘叫是怎麽回事?是不是陳青說的那個病人發出的?我到底被移動過沒有?

  4,為什麽不讓我及時和家人或者工作單位取得聯係?

  5,我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是不是負傷了導致昏迷這麽久?眼睛和後腦的不適與疼痛是什麽毛病?為什麽護士都拒絕告訴我?



  在我入睡以前,我的意識從一個疑問跳到下一個,再跳到另一個,沒有辦法得到答案。嚐試著在一兩個問題上做出假設,依然不得要領,歸納的問題也漸漸不再有條理。



  這些問題,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答案。一個都沒有。隻好都先記下來,再一個一個劃上問號。



  我的那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不安,也許正是來自這些問號吧。



1998-01-28 07:47 雨



  我對老劉的惡感隻能用與日俱增來形容。



  不,也不僅僅是他,對於整個這個地方,都是如此。



  白天無事。早上喝了半碗粥。陳青說我無聊的話,可以早上就去玩玩電腦。於是寫了上麵的那篇。



  今天身體要好一些,頭痛若隱若現,力氣倒恢複了不少。用過電腦之後沒有碰見其他房間幾個病人,於是到處逛逛。



  在這裏三天之後,外界的聯係始終沒有。護士們也對我的病情守口如瓶。盡管看起來護士啊什麽的都像模像樣,但在我蘇醒這麽久之後居然一直沒有警隊同事出現,這絕對不正常。如果說昨天僅僅是懷疑的話,我終於確認自己有正被軟禁的可能,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目的。我的身體依然相當虛弱,這時候大吵大鬧,甚至動粗,恐怕沒有什麽好果子吃。於是我決定假裝不在乎,借著散步的樣子,偷空仔細觀察了一下,把青溪療養院的構造弄了個大概。



  療養院座落在山腰上,是兩層水泥建築,呈很特別的丅字型。我在丅字上橫最東麵的走廊裏,最西麵住的應該是那個陰陽怪氣吃飯很少講話也少的金惠生,吃飯的地方也在他隔壁。至於丅字一豎走廊最南端,住著羅衛民和老劉。走廊在丅字一橫一豎交接處就是頭一天晚上我摸黑走下去的樓梯。樓梯下就是那碩大的鐵門。這道門每次我去看的時候都是鎖得死死的。看起來,無論護士還是病人,沒有到特定的條件,都沒法下樓去。我裝作沒事人一樣,一副想下樓去逛逛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卻被告知那對我健康有害。我必須待在二樓上,哪兒也不能去。



  丅字三條走廊都很長,中間有許多緊閉著門的房間,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用。隻有一個在我斜對門的用作電腦房。三條走廊盡頭都有一個廁所,在另一頭靠丅中央的樓梯口,各有一道無鎖的彈簧門。所以平日裏基本上幾個病人之間相互瞅不見,護士如果不是有事走到這條走廊來,這條走廊基本為我獨占。護士們一般都在樓梯旁的一間大房子裏,裏麵有些醫療設備,外麵有個類似吧台的東西。那應該是值班室。



  相對於僅僅四個病人和六個護士,療養院似乎大了些。而且把我們幾人分得那麽開住下,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情理。不過另一方麵,療養院的設備相當不錯,各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先進儀器放在一個個房間裏。看上去雖然不知道有什麽用,但冰冷的金屬光澤和一排排讓人看不懂的操縱按鈕和字母也足夠令人生畏。走廊並不寬,但相對於第一天晚上醒來的時候顯得光潔明亮得多。我依然不知道那天醒來為什麽一個人都沒有。我試探著詢問陳青,她的回答是可能是昏迷太久之後蘇醒之前的幻覺。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至於樓下,應該和上麵的布局一樣才對。可能重病的都在樓下吧。但護士們吃飯或者休息居住的地方也應該在樓下。樓下丅字的西邊是大門,我注意到每天清晨都有汽車的響動。也許我們的食物每天都是這樣來的。當然,如果青渓療養院真如陳青說的那麽大的話,這隻是其中的一號樓而已,那麽廚房也許和別的工作人員的樓在大山另外看不見的地方也說不一定。但不管怎樣,和外界的聯係隔絕了的理由我都嚴重懷疑。



  中間去上廁所的時候,忽然聽見廁所門外有人在說話,聽上去是護士。隻聽一個道:“……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養著有啥用?一天到晚就去弄那個電腦、電腦,那電腦是你用的嗎?看你無聊隨便讓你玩一玩,那是好心照顧,這倒好,一天就守在上麵不下來了。有完沒完?”



  聽出來了,是胡護士長。看起來她對我的印象也實在不佳,背著麵兒這樣說我,不過說到養著有啥用,這怕是太過分了吧。我壓製住自己出去和她理論的衝動,聽聽她還說什麽。隻聽她道:“好好的衣服,看讓你弄成什麽樣子了!”



  什麽衣服?我莫明其妙地走出廁所,才發現是場誤會。胡護士長責斥的是小李護士。看來小李護士也許也是和我一樣太過無聊,老是玩那台在護士們的值班室裏的電腦而引起了不滿吧。她正低著頭站在胡護麵前,後者手裏正拿著一件白大褂。



  白大褂上麵,有針繡的英文花體“L”字樣。看起來,也許是小李心血來潮,或者無聊或者出於愛美之心,在單調的白大褂上刺上自己的英文名字。



  我退回自己的房間,心裏依然對胡護士長的小題大做心存不滿。小李護的做法也許不合規矩,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吃中飯的時候陳青沒有來,而是那個討厭的護士長,看起來她似乎也對我不大滿意,一聲不哼地將稀粥扔進來就轉身走人。



  和金羅二人隨便說兩句,我就開始考慮自己的問題。不知不覺吃完該死的稀粥,我開始想吃一點其它的東西,但是護士長卻遲遲沒有過來,連盤子懶得收拾了嗎?



  於是我隻好給還在聊的金羅二人打了個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倒在床上。在這個該死的療養院我就像是坐牢一樣,除了吃,就隻能躺在自己的床上發呆。



  但是,後腦和眼睛的不適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這似乎又從另一個方向說明,我確實是有病的……



  漸漸的意識開始縹緲虛無起來,我想我是睡著了。



  夢來得紛亂而抽象,像我的焦躁情緒。我驚奇於自己居然妄圖在這片混亂中保持著理智,不斷希望自己從一團亂麻中理出頭緒。但是一切都徒勞無功。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友的離去,雖然,說分手的人是我。我回頭,看見自己站在一個荒涼的山坡上,樹上的葉子有黃的也有綠的,那是個秋天。天氣溫潤,但我卻惶恐起來。每個人都會惶恐,尤其在麵對緊張的時刻。走廊上,周隊扭頭悄聲對我道:“駟驖的事情有眉目了,完了開個會,合計合計。”說完,從來不苟言笑的他怪異地笑了笑,在這不該的時刻。我走進會議室,專案小組的弟兄都在,就等我一個了。周隊在給大家道:“……駟驖倒賣器官的事情,我們經過半年的艱苦追查,從最初的買腎人入手,現在終於查到了真憑實據。今天開這個會,是個動員會。駟驖是什麽樣的企業,大家心裏有個數,就算這會人贓並在,也未見能扳得倒它,大家以為怎樣?”



  “幹他娘的!”



  “對,咱不怕!”



  “好,同誌們戰意十足,都是好樣的。小郭,”周隊看向我,“你來把具體的說說。”



  我站起來,回顧周圍的同僚,卻一個字說不出來。一個月以前駟驖神經外科研發主管張家康找上我,宣布自首,希望坦白從寬,詳細交代了駟驖倒賣人體器官的事情。這正是纏了我們隊半年的案子,我立即陷了進去。但從告訴周隊情況到現在,足足四個星期,周隊說他要拿去研究研究,卻不知道他和張家康研究了什麽?還是上麵還有誰?私販人體器官,喪盡天良,可是,為什麽偏偏找上我?我並不是個十分出色的警察,在內部考核或者業績評比,我即使在中隊裏也隻是中上而已,更別說大隊了。平時我雖不能說碌碌無為,但確實不是十分搶眼。張家康怎麽會知道我?怎麽會知道我在查這個案子?



  走廊遠遠的傳來一個聲音,我走到會議室門邊。我將門推開一條縫,門裏麵,正是開會的會議室。周隊坐在幻燈前麵,他的臉一如既往陰沉蒼白,像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一排弟兄都在對麵。幻燈上,是大家看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張家康、曲建等人的照片。張家康正偷偷摸摸地從超市裏偷東西的神情配合他邋遢的衣著,簡直像一個民工。他滿臉皺紋和老年斑似乎和禿頂的腦袋一起顯示出他的年紀,以致於他賊忒嘻嘻的笑看起來有股陰森的味道。曲建則西裝領帶,文質彬彬地帶著副金邊眼鏡,神氣地從奔馳車上下來。他是十足十的人麵獸心,操縱人體器官交易並從中漁利,大部分錢都進了他的腰包。張家康相比之下更像一個軍師。



  幻燈前麵,麵對著大家,背對著我,另一個我自己正在侃侃而談:“……張家康自首,人證已經有了。通過我們幾個星期的測試,他是完全可靠的、誠心誠意的自首,並且非常配合我們的工作。目前他仍然在駟驖內,這個星期六下午,在城西的倉庫,駟驖本市地區經理曲建也將到……”



  該死!不,是……



  愚蠢!



  我想阻止那個自己再說下去,那是個陷阱!是誰?隻能是周隊!可是,為什麽?



  周隊陷害我!



  我想大喊大叫,卻發現沒有力氣。我一把推開門,裏麵卻是駟驖倉庫外的院子。我衝在最前麵!



  張家康坐在車裏,他臉色蒼白到極點。瞬間他抬起頭,因為他的胸口出現了一點血花!兩點!三點!



  他沒有抵抗啊!我回頭,竟然是周隊開的槍!



  地麵燃起熊熊大火!不!那火是早就有了的!藍色的火焰!



  後院槍聲響起,起碼六到八個駟驖工作服的人拿著槍在往後退!情報有誤!不是說隻有張家康和曲建嗎?是周隊,有問題的一定是他!



  但即使這樣我們的弟兄是他們的兩倍。



  周隊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是曲建!郭震,你他媽還愣著幹什麽?”



  是讓我送死嗎?



  我止住自己已經衝出去的腳步,回頭望,卻發現自己在醫院的走廊上,一個穿著護士白大褂的身影在門邊一晃而過。



  “啊——”一聲大喊將我一下子驚醒過來。心髒咚咚地亂跳著,我大口地喘氣,樓下的那人!



  “啊!滾開!你他媽滾開!”和那天晚上一樣,誰來找他了嗎?這個時刻,隻能是護士,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們呢?哪怕是那個胡護士長很不通人情,可也不必這樣罵她吧?



  “救命!滾!別摸我!滾!”他的叫聲忽然變了,但我依然能聽見,那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仍然奮力掙紮:“救嗚!嗚嗚!嗚嗚嗚滾!嗚!”



  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樓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大概是給他麻醉了吧?



  上回是半夜喊的,現在白天也喊,看起來他病得真不輕,大中午的,睡個午覺都不能清靜。



  但我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夢,心裏驟然一陣發緊。



  周隊陷害我?



  為什麽?有什麽必要嗎?完全沒有啊,除了我一個人以外還那麽多弟兄都知道的,就算周隊拿了人家的錢,也是沒有辦法吧?



  有一點很特別,張家康!張家康從頭到尾隻有我和周隊兩人聯係過。



  那麽,如果我和張家康兩人同時……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坐了多久,反正後來陳青來叫我,說起來活動一下,我才從床上起身。對周隊的分析在夢醒的一瞬間讓我不寒而栗——配合樓下那位的恐怖怪叫——但接下來的理性分析卻讓我越發覺得,自己是掉進了一個陷阱裏而不自知。



  隻是,我始終想不通,如果周隊是被駟驖收買的,他又怎麽把駟驖的事情抹平呢?開會討論追捕駟驖集團神經生物學研發主任張家康?研究將倒賣人體器官罪魁禍首、駟驖集團本地區經理曲建捉拿歸案的計劃?專案組已經搞了許久了,全中隊的人怕是都知道駟驖脫不了幹係。即使一槍斃了張家康封了口,也不能挽救駟驖啊。



  不過,有一個我一直沒有想到的重大疑點是,既然已經知道對方有所準備而需要我們大量人手介入,為什麽不通知裝備齊全的特警而僅僅是讓我們中隊的人上呢?



  我心事重重地在走廊裏散步,隔壁幾個人沒有出來,這倒方便了我思考。要放往常,樓下怪異的叫聲肯定會牽扯住我全部腦細胞,但現在我隻是一門心思將全部精力放在周隊與駟驖的這個案子上。



  一會兒,電腦房的門開了,老劉走了出來。看見我在走廊上散步,他皺了皺眉頭,接著展顏道:“等久了吧?你用吧。”



  我壓根兒沒有想用電腦,但既然他那麽熱情,我也懶得解釋,將自己思考的東西記下來,也好。不過老劉跟著我走了進來。他的眼神依然怪異地盯著我看。



  “幹什麽?”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他“嘿嘿”的皮笑肉不笑,忽然道:“這裏的護士,從來不把口罩摘下來,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這麽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了,這麽一說,倒確實挺奇怪的。其它醫院裏,護士們戴口罩是常識,但這樣從來不取下,倒也不多見。但我不願和他多說,道:“那又怎樣?”



  他依然皮笑肉不笑:“嘿嘿,你知道,為什麽護士們要戴口罩嗎?”



  “不知道,也許是為了衛生吧。”



  “既然是衛生,那麽醫生為什麽不戴呢?要戴就該一起戴才對嘛。”



  “這……不知道。”



  “嘿嘿,告訴你吧,在醫療事故造成的病人意外死亡中,護士犯錯的概率遠遠超過醫生。護士們戴口罩,那是以防萬一,嘿嘿,你也記不住是誰。”



  “……”這種說法,聽上去不像是真的,不過老劉的臉實在讓我討厭。於是我做了個手勢,請他出去。



2



1998-01-28 07:13 雨



  事情太過蹊蹺。



  我以為我需要麵對的最重大的問題是理清楚駟驖這個案子的思路,但發生的事情卻證明我這個想法是錯誤的。



  極端錯誤的!



  昨天敲完那些字後,我的腳一滑踢了一腳桌下的機箱,硬件忽然報警,機箱裏響起了一陣“滴——”的長音。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關掉電源,探下身子查看。重啟了幾次,都沒有效果。看來得用上隊上電腦培訓課的知識,因為當初我們一來就是從硬件裝配上講起的。機箱完全在寫字台下麵,寫字台腳下的空間很大,卻不知道為什麽不靠電源近一點,以致於電線全部扯住了讓我無法把機箱拉出來。但就在我將整個人都埋進寫字台下麵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喊聲:“郭震,吃藥。”



  是胡護士長,該死,怎麽是她?陳青到哪裏去了?



  “郭震?”



  我張了張嘴,實在不想回答。於是我繼續摸索機箱,同時想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打開機箱螺絲。



  “吱——”機房的門被打開,從我在桌下的視角,隻能看到胡護士長的皮鞋正站在門口。“咦?”她奇道,“郭……”



  她回身道:“他到哪兒去了?你去看看房間。”顯見是吩咐另一個護士。我連忙想探身出來,但是一句話讓我停止了動作。



  “他怎麽也不見了?”她道。



  也?



  誰還不見了嗎?



  她繼續自言自語道:“難道……難道又是那個……”她的聲音顫抖著,透露出一絲恐懼的意味。我看見她的腳焦躁不安的在門邊踱來踱去。



  老劉的聲音傳來,由遠至近:“誰?郭震?他不是在用電腦嗎?”



  “沒人,你看——”胡護的腳邊出現老劉的鞋子。我第一次注意到,老劉腳上的鞋子並不是我腳上這種拖鞋,而是休閑皮鞋。



  “咦,剛才他明明在這裏的,我看著他進去的。”



  另一個護士的聲音傳來:“他不在房間裏。”



  我暗暗好笑,心想這倒是無意中的一個玩笑,索性不出去讓他們再找一會兒。但胡護和老劉的腳前後跟著進了房間裏,是發現我了嗎?



  不是,他們把門關上了。我疑惑起來,隻聽胡護顫抖著聲音道:“你說,會不會是那個……”



  老劉一改平日和我談話的滔滔不絕,言語沉穩而躊躇:“但是,沒道理啊……他還沒有症狀,我們不是都計劃好了的嗎?是什麽地方出了岔子?”



  “但是,昨天失蹤小李到現在都還沒有……”



  李護失蹤了?我回想起她哼歌的樣子,覺得莫明其妙。也許是在這個兔子不拉屎的悶地方讓人受不了了,年輕人翹班也不是不可理解。但老劉又道:“別說了,是什麽原因現在都還沒有找到。理論出現了重大的偏差也不奇怪,這個實驗本身就要極高的風險,你來之前應該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計劃?實驗?什麽實驗?我疑惑竇生,老劉到底是什麽人?



  胡護道:“在小李失蹤前,誰也不覺得有什麽。我傾向於是幻覺。”



  老劉嘿嘿冷笑了兩聲,道:“你和老家夥一模一樣的德性,難怪當初你會看我不順眼。”他的腳靠上胡護的腳,胡護後退兩步,但他又靠了上去。



  “別……”胡護叫道,“別在這兒,這都什麽時候你還有心思……”她的聲音清晰可聞,顯然是口罩被摘掉了。她似乎掙紮著推了老劉一巴掌,老劉猛地退開兩步。



  “你說,”胡護道,“小李的事情,是不是你們計劃好的?”



  “你是說……開什麽玩笑,沒這回事。”



  “哼,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來做這事,哪一個不是你們千挑萬選過的,怎麽會忽然有個什麽底子都沒有的才從衛校畢業的小孩兒?”



  “這樣啊……嗬嗬……”他又往胡護靠上去,“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你……該死!放開我!”



  “好、好,”老劉似乎見胡護真發火了,倒也不敢造次,放開她道,“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個小妞兒不是什麽好鳥,才十六歲時就在衛校裏被處分,原因就是和老師發生性關係,還不止一個。”



  “哼,那又怎樣?”



  “怎樣?她一沒背景二沒能力還正事不做,能找到工作嗎?我們把她招進來,還不乖乖聽話。”



  “恐怕不是吧,你們該是想,哼……”



  “我們可沒硬要她去勾引誰。天,這麽不人道的事情你怎麽想得出來?”老劉陰陽怪氣。“隻是在貪腥的貓麵前扔魚,至於吃不吃,那可是她自己的事了。”



  “我呸!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胡護道,“那我問你,她又怎麽會到樓下那裏去的?”



  “嘿嘿,有人代勞了,她不用再扮貓,當然就要熟悉熟悉業務了不是?去照料下麵的也算是接觸實質的東西了。再說了,養這麽個閑人還不能在她麵前露太多,你不煩嗎?”老劉嬉皮笑臉又往上靠,但胡護退後一步道:“你少來。現在人不見了,沒找到人之前,我沒心思。”說罷轉身出門而去。



  老劉輕輕的不知所謂的嘿嘿冷笑了幾聲,卻並不急於出去。他在房間裏踱著步子,口中喃喃有詞。我屏住呼吸,仔細聽他念叨,卻隻能聽來額上回、海馬回之類莫明其妙的詞匯。



  忽然聽到他說:“真他媽有趣的醫患關係嗬……”隨即便是標誌性的嘿嘿冷笑。



  醫患關係?我沒有聽說過這四個字。不過我平日裏也不去看報紙,現下有不少流行的詞匯我都不知道。



  這個老劉,看起來和這個療養院熟得可不一般。我不是個沒見過世麵的人,周隊和新來刑警隊實習的漂亮女同事,對話也經常用老劉與胡護說話的口氣。



  那麽,老劉該本身就是青溪療養院的人。甚至,極可能是青溪療養院的高層,院長一類的,這樣既可以解釋為什麽他對什麽神經啊大腦啊之類的東西那麽入迷在行,又可以解釋他這副樣子也可以勾引到護士與他親熱。



  看起來,他們招李護進來,也是別有用心。隻是胡護說的李護失蹤是怎麽回事呢?李護失蹤,和他們的安排,會不會有什麽關係呢?



  老劉終於出去,我出了口氣,從寫字台下麵鑽出來。對於今天這次意外的偷聽有著特別的收獲,我卻毫無欣喜之情,隻是心頭的疑問更多了。我找了個空,先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間,確信沒人看見。



  一會兒陳青走進我的房間,我假裝無事欣賞窗外風景的樣子。但她卻非常意外地將門關上。



  “怎麽?”我奇道。



  “……”她臉色慘白,嘴唇蠕動著說不出話來。



  “怎麽啦?”



  “你……知不知道?小李……李護,失蹤了?”她顫抖著聲音。



  我搖搖頭:“怎麽失蹤了?”



  “她……”她似乎在說什麽非常可怕的東西,“她不見的時候,有人看見了的。”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這都什麽跟什麽呀?什麽叫失蹤的時候有人看見了的?有人看見的那叫失蹤嗎?我想開個玩笑,看到她的臉色並不像是開玩笑,於是我道:“怎麽回事?”



  她連連搖頭:“我……我也說不好。他們讓我來問問你最後看見李護是什麽時候?”



  我偏偏頭:“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在那邊走廊那個餐廳裏。”



  “嗯,還有剛才你到哪裏去了?我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你。”



  這才是主題吧?我看著她,她的眼睛卻看著別處,是窗外。我順著她眼睛望了一下,沒發現什麽特別的。於是我聳聳肩:“我玩了會兒電腦就回來,感到有點困,小睡了下。怎麽了?”



  她瞪大眼睛:“可是,剛才你這間房我來找了的,你不在!”



  我無奈道:“剛才我去了趟廁所,也許錯過了。怎麽,你們以為我也失蹤了嗎?”



  她沒有說話。但我分明從她眼睛裏看出些東西來。那東西我見過,第一次在花園酒店套房的洗手間裏,那個被人切了一個腎髒扔進冰塊浴缸裏的女孩子,眼神裏也是這個東西。



  那是巨大的戰栗和恐懼。



  我道:“你們覺得…………我和李護失蹤……有關係?”



  “不,”陳青警惕地回頭望了眼,門依然關得死死的,她道,“小李不是失蹤。”



  “那是什麽?”



  “你能想象一個活人,在你麵前,一眨眼就不見了嗎?”



  “你是說……”



  “小李失蹤的時候我在場,”她道,“我不知道你剛才去哪兒了。但小李,我知道。她肯定不在這幢樓裏。看著她失蹤的人,是我。”



  我愣了足足有十秒鍾,這樣的話沒有邏輯,但是排除掉其他可能性,她的意思是說——



  吃晚飯的時候老劉並沒有出現,胡護士長也沒有。隻有陳青和另一個胖胖的孫護坐在邊上。這是自我從病床上蘇醒並在餐廳喝稀粥以來,周圍人最少的一次。金惠生和羅衛民依然坐在我的對麵,我們三人一人一碗清得可以當鏡子的稀粥,隻不過他們兩人則吃著肉包子和蔬菜。不,準確的說,是羅衛民一人在吃肉包子和蔬菜,因為被允許吃的金惠生一副活不起的樣子,喝了兩口稀粥就連連幹嘔,看包子和蔬菜的眼神像看仇敵一樣。我對陳青道:“我能吃肉了嗎?”



  陳青道:“還不行,不過你情況比較好,等黃院長回來之後安排給你徹底檢查一次。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明天就行吧。”



  我看著香噴噴的肉包子直吞唾沫,自從蘇醒過來之後,我就徹底沒有吃飽過。於是我問金惠生道:“你是什麽病?怎麽也得吃飯吧。”



  金惠生陰沉的臉露出一絲苦笑,他搖頭道:“沒辦法,胃口不好,吃什麽都沒味道。是胃病吧,在療養。”



  我愣住了,如果是胃病療養的話,似乎應該多一些容易吸收消化的食物,天天硬逼著吃同樣的單調食物是療養手段嗎?一旁的羅衛民一邊嚼著鹹菜一邊道:“你應該多吃點,像我——不過這些東西確實味道不大好,我聞起來也很不地道。不過入口還好,管他的,當是吃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吃飯的時候別說話!”曹護站起來打斷我們的對話,“金惠生,如果吃不下,就回房吧。”說著過來攙扶金惠生的樣子,但被金惠生拒絕了。“我再試著吃一點。”他道。



  奇怪,為什麽不要我們聊天說話?是我敏感過度嗎?我不動聲色,羅衛民卻鼓著眼睛瞪著曹護,最終還是低下頭繼續吃飯。我回頭,發現陳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



  但曹護打消了我的懷疑,她主動道:“我也得下去吃飯了。你們現在病情都穩定了,應該可以多活動活動,互相聊聊天,也是個伴兒。金惠生你自己能回房間?”



  金惠生表示自己沒問題。於是曹護也下樓去。



  待曹護一走,三人都像憋了好久一樣張開嘴巴。我立即搶先道:“你們來這裏多久了?”



  金惠生道:“三天,你呢?”



  羅衛民道:“我也是。”



  “三天?也就是說,昨天吃飯,你們其實也是第一次見麵?”



  兩人都點頭,我道:“那個老劉呢?你們以前見過他嗎?”



  兩人一起搖頭,羅衛民端著盛粥的晚,頓了一下:“不過他就住在我對門。他說他本身就是這個療養院的創建人之一,不過現在療養院建成,自己倒身體垮掉了。”



  我點點頭:“這個和我了解的情況也差不多。不過——你們知道自己怎麽到這裏來的嗎?”



  羅衛民和金惠生都點頭,羅衛民奇道:“老兄,這裏在大山之間,你不會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到這裏來的吧?”



  我苦笑:“我要知道那就好了。”我將我的情況告訴給了他們二人,二人都嘖嘖稱奇。



  “看來你是得的失憶症。”這時羅金兩個業餘醫生給我下的會診診斷。



  羅衛民是個報刊作家,專門投稿給報紙文娛版,在版麵最底部連載那種商場啊官場啊情場啊之類的小說,而金惠生則是個電腦工程師。聽到電腦工程師這幾個字頓時讓我肅然起敬,不過他卻愁眉苦臉。



  “拉倒吧,我現在幹什麽都沒心情。人是鐵飯是鋼的道理我懂,但是舌頭上總是感到有股怪味,吃不下去東西。”



  羅衛民好奇道:“什麽怪味?”



  “就是一種,腥味,”金惠生道,“我也說不上來。有時候好像是血的味道,有時候又很澀嘴,總之就是不對頭。吃什麽東西都不管用。”



  我沒興趣聽他們抱怨身體。我隻對自己在這裏的境況感到焦急。我道:“你們,你們有沒有一種感覺?我們其實是被軟禁在這裏的?”



  羅金二人怔住,金惠生首先點了點頭,羅衛民則道:“……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一說我就……不會吧,黃院長我認識,是我老熟人了。是他讓我到這裏來療養的。”



  “我倒覺得,之前幾天,我們甚至連單獨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除開吃飯就管在自己房間裏,今天這樣放開讓我們交流,是不是故意的呢?”金惠生道,“反正我進來之後,就對這裏沒有什麽好印象。”



  “為什麽要故意讓我們交流?”我道,“交流病情?或者……你們聽到樓下那聲音了吧?”



  二人都點頭,我又道:“你們知道失蹤護士的事情了嗎?”



  羅金二人茫然搖頭,我心道難道是要我將這件事情說給他們聽?但是看不出有什麽不說的理由,於是我道:“樓下那個病人的叫聲恐怖吧?他的情況非常糟糕,今天我的那個護士給我講,他渾身上下沒幾寸皮膚是完好的,雙手的末梢神經都被重新整理過,失血,過敏,排斥——感染,還產生幻覺。”



  “什麽幻覺?”



  “他總是覺得有人在靠近他。樓下還另外有組人。昨天臨時有事,結果我的那個護士和小李護士以及另外兩個人照看他。他後來中午又發病了,你們聽見了的?”



  “對。”



  “他們四人一齊上去按住他。他的力氣很大,但平時他們又不能把他綁在床上,因為皮膚損毀嚴重,長時期接觸床單會粘在上麵感染的。所以他一發作,他們隻好人工上去將他按住。我的那個護士拉住他的一條褲腳;另外一人拉住他另一條腿;一個人上去從背後卡住他脖子將他往回拖;本來小李是第一次讓她幹這個,在一旁嚇壞了,結果那病人伸手掙紮的時候,抓到了小李護士。”



  “然後呢?”



  我道:“然後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護士告訴我的時候,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你們看過吸塵器吸東西沒有?如果把這個場景逆轉過來,或者拍下來倒著放,你們明白?”



  兩人大惑不解:“什麽吸塵器?”



  我道:“那病人的手!一隻手抓著小李護士,另一隻手呼一下,像倒著放的吸塵器吸塵場景,噴出一堆東西來。”



  “什麽東西?”



  “沒人知道!沒人看清楚那是什麽,一溜煙就不見了!”



  羅金二人麵麵相覷,我聳聳肩:“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在腦海裏想象出這個場景來的。”



  羅衛民沉吟道:“剛才你說小李護士……”



  “他們都所有人都注意那個跑出來的東西,等他們反應過來之後,才發現少了一個人。”



  “小李護士不見了?”



  “不見了。”



  “就這樣消失了。”



  我攤開雙手:“這是我的護士告訴我的事情。”



  他們都表示懷疑和不信任。顯然,我這番不著頭腦的說法無法讓二人相信。羅衛民道:“一個大活人怎麽可能就這樣消失在空氣中了呢?”而金惠生則對那團東西表示懷疑:“三個人盯著,到底是什麽東西都沒有人看清楚,未免太懸了吧?”



  我沒能繼續就這個問題說下去,因為樓下的護士們很快就上來了。她們將我們吃剩的東西端走,並讓我們回房間。



  “休息!”胡護冷冷道,“休息很重要。”



  我對於這種如同囚犯的待遇感到憤怒,這個事實已經證明我們實際是被軟禁起來的,甚至彼此之間都不能像一般監獄囚犯一樣溝通。但是後腦偏偏在這個時候痛了起來,我不得不依靠著牆壁往回走。



  看起來,昨天發生了許多事情。不知道今天會怎樣。很奇怪,我現在在電腦上敲字越來越多了,我記得以前我看見文檔都是頭痛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裏很無聊的緣故。



  現在是28號早上,今天還沒開始呢。看起來以後都會是在早上敘述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剛才想去找羅衛民或者金惠生聊天,但被護士攔住了。我認為現在還不到動粗的時候,因為我昨天晚上以來頭痛得很厲害,病情似乎有反複的跡象。



  我應該更小心行事才對。



1998-01-30 07:39 雨



  雨一直下個不停,這個通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複。不過現在看來,這應該是個絕好的借口。我不相信一個重病療養院會建在一個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通過這兩天的觀察,青溪療養院的設施相當先進的。



  寫完前一天的事情,我並沒有急著從電腦房出來。



  前一天的怪夢意味著什麽我無從知曉,天知道,也許夢根本並不意味著什麽。但那夢引起的極其沉悶壓抑的氣氛一直影響著我,直到此刻。



  周隊是否出賣了我,如果是,又為什麽呢?



  一本叫《夢的含義》的書抓住了我一掃而過的視線,從電腦桌對麵的書櫃裏。我將書抽出來展開,一頁一頁地翻弄著。



  書裏的專業術語很多,但也有我看得懂的內容。比如說,其中一節引述一個西方學者的觀點,認為夢是大腦機能中主思維休息之後,各種不再受約束的信息及其載體——神經電流——任意在大腦中四下流竄的結果,其間還受到身體因外界刺激而變化。而另一章裏,則引用大量關於夢的預兆的實例,指出夢的成因並非前一章中所講的那樣 “機械物理”能完全解釋。



  我翻了一小會兒,腦袋裏被灌輸些莫明其妙又自相矛盾的東西,卻並沒有找到我想找到的答案。但那種壓抑的情緒化的氣氛還是籠罩著我。我並非從未做過惡夢,估計但凡是個人都有做惡夢的經曆吧。惡夢之所以為惡,我理解,是有讓做夢者本身害怕或者不願意麵對的東西。但是,有多少人是在從惡夢中醒來之後依然保持同樣的情緒和想法的呢?或者,有多少人是從惡夢中掙紮出來之後仍然心中的恐懼不僅不消失,反而更加越來越明顯?



  是的,我無法欺騙自己,我狠害怕,害怕這個讓我害怕的夢本身。



  將書放回去,不小心一旁一本小冊子被抽出來跌落在地。我拾起來一看,是一本醫護人員守則。隻見上麵寫著《青溪療養院工作人員須知》。前麵幾條乏善可陳,無非工作認真負責關心病人將病人當親人一類的廢話,但翻到第二頁,一行話勾起我的注意:“第六,由於本院的特殊工作性質,本院工作人員不能以任何未遮掩麵部的形式出現在病人麵前;”



  還有“第七,在與病人接觸過程中,工作人員麵部裸露部分必須低於四分之一;”



  真是奇怪,醫院的醫生護士不以本來麵目示人,穿白大褂戴口罩,我一向意味不過是出於衛生的緣故,怎麽有硬性規定必須遮住麵孔不得取下呢?還規定了遮住的麵積?



  我接著往下翻:“第九,由於本院病人的特殊性質,本院工作人員不得私自將病人病情透露,亦不得擅自幫助病人聯係外界,包括其其家人親屬;”



  這算什麽?



  我倒抽一口冷氣,看起來,什麽大雨引起山體滑坡道路中斷等等,都是確確實實的借口,讓病人與外界隔絕聯係是這個療養院的工作守則明確白底黑字寫明了的。



  我口幹舌燥,腦袋裏一片混亂。手裏盡量將那薄薄的須知抓住,卻又感到沉重無比,以致於我需要雙手才能將這幾頁紙拿穩。腦海裏反複滑過的字眼與那須知上的字相重合在一起不斷閃爍,“本院特殊工作性質”“本院病人的特殊性質”……



  特殊?



  不是不注意,隻是不知道如何用恰當的形容,直到此刻我才一邊摸著又開始隱隱作痛的後腦一邊暗想,說起來,果然非常非常與眾不同啊。



  我他媽到底得了什麽病?



  我將須知塞到褲腰帶處夾穩,忐忑不安地走出電腦房。上一回偷東西還是六歲的時候,從外婆買菜剩下的零錢中摸走五分錢,給自己買了支棒冰。打那以後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未曾偷過什麽東西——入警後偷東西的人倒是見過不少。



  所以當戴著慘白口罩的曹護的腦袋在我一拐出門就跳將般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嚇得差沒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曹護自己也被嚇得不輕,一邊拍著胸口一邊在慘白口罩下大口喘氣,臨了,還白了我一眼。她手裏握著一個吸塵器,顯見是正準備做清潔。我不記得有哪個醫院的護士也有拿著吸塵器做清潔的義務,不過她注意到我詢問的目光,很快鎮定下來:“青溪人手不夠,做清潔衛生都是大家輪著來,”她解釋道,“怎麽?要不要試試?”



  我轉身而去。一個拙劣得讓人尷尬的玩笑,不僅不緩和氣氛,反而加深我的懷疑。作為一個療養院或者醫院,或者別的任何類似的玩意兒,都應該有專門的工人做衛生才對,我腦海裏閃過藍布製服戴著口罩的清潔工的形象。常年的刑偵工作讓我對這樣的小細節的不同尋常有著相當的敏感。青溪這樣的做法,原因隻能有兩個。要麽是經費不夠精簡人手;要麽是盡量縮小知情人數,以便掩人耳目,減少泄漏出於某些原因不願為人所知的事情的可能。



  我回頭,看見,曹護手中的吸塵器正“嗚嗚”作響,吸塵器頭所到之處,牆角灰塵全都被吸了進去。



  當時我隻想起關於小李護士失蹤的事件,以及關於小李護士失蹤的一係列說法。



  “……像吸塵器工作的過程倒過來一樣……什麽東西從那人袖子裏出來……”



  真是不祥的預兆!



  我連忙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同時這樣本能地想著。



  被不祥的景象震懾住靈魂一樣,我在恍惚中回到自己的房間,但心理卻沒來由的反複出現曹護的身影。



  陳青正在找我,讓我弄一點大便給她,她到樓下化驗後,說我可以吃除了稀粥以外的其它東西了。不過我實在沒那個心思,倒不是金惠生那種吃什麽都沒味道,而是頭痛。從昨天晚上開始就頭痛得厲害,一直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我以為又會聽到樓下那個病人的慘叫,但是卻沒有。他們似乎把他安頓好了。我一直翻到天亮才合了會兒眼。頭痛像是一團很綿軟的什麽東西,吸附在大腦上。我不時用拳頭捶自己的後腦疼痛處,一直捶到眼冒金星。



  可能是看到我的病情反複,陳青最後還是讓我喝粥。我試著喝了一點而已。吃飯的時候羅衛民喝金惠生都不在,住在餐廳隔壁的金惠生據說昨天情況也不大好。我再次想去找他們試試,先想去敲門,但被阻攔了,想去找羅衛民,也沒有成功。諾大個餐廳,隻有我和陳青兩個人,我吃,她看。我有點尷尬,但是她說:“這有什麽關係?你是病人嘛。我吃過了。”



  其實我還不就喝了小半碗粥。



  接下來沒有事情可做,我隻好一邊吊鹽水,一邊在床上胡思亂想。昨天陳青給我說的時候臉色發白,我想她也是個不知道內情的無辜的護士——和那個失蹤的小李護士一樣。而胡護士長、老劉,則顯然知道得很多。老劉甚至可能是主謀之一。還有那個沒有露麵的黃院長,我操,既然說山洪把路都截斷了,那麽黃院長他能飛出山去嗎?



  看來金惠生和羅衛民兩人的狀況和我一樣糟,吃中飯的時候才知道,今天兩人都不讓出來活動。陳青說都是各自負責的護士將飯帶到房間去吃——就像第一天那樣。後來聊起才知道,前天去樓下按住樓下那個病人的,除了陳青和小李,以及另外兩個專門負責樓下的護士,還有胡護士長,隻不過她一直在旁觀指揮。這個不意外,那天意外地偷聽到她與老劉的談話,當時她的聲音發顫,顯然是被嚇住了。



  一個老資格的護士都被嚇唬成這個樣子,當時的場景顯然是非常詭異可怖的。



  吃完中飯就躺在床上發呆。老劉今天依然沒有出現,不過我也懶得提及。他的身份被敲實了,這是陳青主動悄悄透露給我的,和我想法並無二致。青溪療養院隻是某個單位與醫療單位合作建立起來的,說白了是掛著醫院的旗號自己搞了個幹部活動療養中心一類的東西。聽起來,似乎黃院長的地位也未見的能讓老劉低頭。



  如此說來,那天老劉與胡護在親熱之餘提到的計劃,聽起來,似乎是想利用小李的性格弱點故意引誘她做什麽事情,不過現在失去利用價值了。那麽,小李的失蹤應該是人為故意的。



  我歎了口氣,回頭看著窗外細雨綿綿背後的荒山野嶺。在這樣的地方,失蹤意味著什麽呢?凶多吉少啊,這些地方隨便一鋤頭就能挖個坑把這個女孩子埋了。



  另一方麵,小李是怎麽失蹤的呢?顯然,胡護士長並不知情,所以當時嚇壞了。陳青告訴我的時候,也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我在情感上傾向於相信陳青說的是實話,但理智上確實也感到很困惑,就像羅金二人不相信我轉述的一樣。在處理病人的時候出現意外,在其中兩個護士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一個活人變沒,還不讓這兩個護士看見,恐怕隻有職業魔術師才能辦到。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那麽倒也符合魔術的要領——轉移注意力……



  整整一天,我做的事情,無非是躺在床上昏頭昏腦的自己給自己滴上眼藥。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盡管手上一直都在打點滴,但是後腦的疼痛沒有減輕。一直到深夜都是如此。閉上眼睛,腦海裏似夢非夢,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後在深夜,我猜我應該還是睡著了。



  因為有夢。



  張家康忽然出現在我樓下的超市裏把我攔住,我很驚訝。麵前這個糟老頭子我很熟,每天都會看他的照片資料很多遍,但我沒想到其實他也認識我。



  “郭警官是吧?我知道你們在盯我。”



  我無語,能說什麽?拔出槍來讓他靠牆站好?我下意識一摸,籃子裏隻有根黃瓜。



  “我自首。”他道。他的臉上浮現出怪誕的笑容,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他是怎麽認識我的呢?誰告訴他我是個警察?周隊?可是,這麽大個圈子,何必把我圈進來?我又不是什麽關鍵人物,又不是實權說話的頭兒……



  忽然間,後腦一陣痛徹心扉讓我瞬間清醒過來。不,不能說完全清醒,隻是沉浸在那無邊的痛苦之中。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大叫,卻什麽也聽不到,我想睜開眼,卻又什麽都看不見。後腦傳來幾乎是刀割過般的痛楚,不,是一把刀正在切割我的後腦!



  那把刀插進我的後腦,慢條斯理地切割起來。我無法形容自己心裏的恐懼,隻是期盼它不會將我的整個大腦都割掉。我的手無意識般地到處揮動著,我拚命地控製住它們按回我的頭部,去摸索後腦的那塊地方,但收效甚微。我想睜開眼睛,卻發現眼睛奇怪的被什麽東西牽扯住,後腦越痛,我就越沒法睜開眼睛——或者睜開眼睛也無法看到東西。我沒有多餘的力氣移動頭部,或者翻身,或者思考什麽問題,隻是壓在床上不停地喘著粗氣。



  漸漸的,疼痛似乎在一點一點地揮發,在我的喘氣越來越平緩的過程中,思維也開始重新活動起來。我伸手,摸到一點濕潤的東西,旁邊有點硬硬的碎片一樣的東西。應該是輸液瓶被我碰倒了,我想。我小心翼翼地嚐試著睜眼。



  一層黑霧籠罩在河邊,不,我不確定是不是河還是湖泊。霧其實也不能說算黑,相比記憶中的霧,這霧更厚、更肮髒、更紮實,怎麽說呢?像天上灰黑的烏雲壓在了地上。我看不清一米以外的東西。



  我坐起來,後腦有一陣溫溫的熱度,但並沒有特別的不適。地上是碎石,絕大多數都是火山石那種黑色,罕有白色的,也沒有水邊常見的鵝卵石。耳邊吹過嗚嗚的風刺骨,我不由地抱住肩,將自己靠在地上,因為那裏暖和。



  沒錯,是火山,空氣中和地上的碎石都有一種硫磺味。我的手還有點不適,一看,輸液管還插在上麵,輸液瓶子掛在輸液架上,在我的背後。



  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像那天在醫院裏醒來一樣。



  我在什麽地方?



  我拔掉手上針,看著麵前橫沉的黑霧發呆,自己手上隨著針頭拔出而帶出的鮮紅清晰可見,似乎是這片灰暗中唯一的鮮豔。我連忙本能地將出血點按住。



  我瘋了麽?還是我又在睡夢中被人搬走了?麵前的景象真實得和我自己一樣,手上拔出輸液針頭的血管出血似乎也說明我沒有在夢中。



  前麵不似河,我向前走了兩步之後確認,因為那水並沒有流動。不僅如此,那水似乎根本就不動一絲一毫,即使有風刮過。黑色的,死寂的水。



  死?



  我死了?可是,我顯然意識清楚,因為我能回憶起來前任女友分手也是在湖邊,分手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我受不了她爸媽看上門女婿一樣的眼神。就算我是從小城市來的,好歹也是個堂堂二級警司,我受不了那肮髒氣。



  現在,我又在什麽地方?又是這種一個人都沒有的地方,真是奇怪,為什麽每次醒來都會一人獨處什麽人都沒有呢?



  這個地方,我有說不出的厭惡,瞬間,我的意識中出現了極端厭惡的情緒。之前沒有出現,也許隻是因為好奇的緣故。



  而初次在青山療養院醒來,出了好奇以外,是沒有這種厭惡的情緒的。



  這種厭惡,更像是一種本能的排斥,或者本能的抗拒。



  或者本能的恐懼。



  空氣中的冰涼透露出一種死氣,而腳下有溫度的硫磺味石頭,怎麽聞,怎麽覺得和火葬場焚屍爐有關。



  至於那看不見盡頭的死氣沉沉的黑水,更是透露著一種死亡的訊號,我不得不盡量讓眼睛轉開來,周圍籠罩的黑霧雖然也可可憎,但畢竟虛無朦朧,比實在而又可憎的東西稍稍好那麽一點。



  不,我錯了。一個鬼影一樣的身影在霧中閃了過去!



  那裏有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



  那張臉再次一晃而過,我猛地往後一抓,卻什麽都沒有抓到。但我卻在那瞬間看見了那身影的位置。



  不是在霧中,而是奇怪的,在那攤水裏。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出腦袋,灰暗的霧在黑色的死水上滾動著,我伸手抓起一把水,那水冰涼刺骨,帶著一股奇怪的、讓人厭惡的味道。



  我把玩著手裏的水漬,水和其它地方不同,滑膩可憎,如同……如同被什麽油膩的東西汙染過。心裏回想,越想越不對頭。那張臉……



  那是本來應該已經死去的臉。



  疼痛再次襲來,毫無征兆。這一次,我有了經驗,隻是坐在刺痛屁股的碎石上,雙手護住頭,拉起膝蓋頂住自己的額頭。但巨大的疼痛還是將我這個事先想好的對抗姿勢打翻,最後的意識是我胡亂的伸手亂抓著水邊地上的石頭,拚命的扭曲掙紮著。



  在痛苦中,那張臉赫然出現在水裏!我勉強可以在痛苦得布滿眼眶的淚水中辨認出來。那是那個該死的張家康。他應該已經被燒死了才對!他怪異地笑著,看著我……



  我噌一下坐起來,睜開眼睛,第一反應是,哦,是個夢。



  又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夢醒睜眼的時候會留意到自己的眼角,可能我是最特別的一個。但事實上,就在我睜眼之後,我依然看見張家康惡心的臉出現在我的眼角。



  是的,是他的臉,憑空懸掛在窗台上,和窗框重合,好一陣之後,才慢慢淡去,讓真實的窗框顯示得更加明顯。



  難以形容我的恐怖,心中一陣發堵,腦袋嗡一下炸開了。因為那時候我第一個想法是,張家康在窗戶外麵!



  但我起身到窗口確定窗戶真實存在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了,我有毛病的眼睛也許是罪魁禍首。



  隻不過,做夢時候的場景,怎麽會在蘇醒之後還在視覺上殘留那麽久呢?



3




1998-01-31 06:09 陰轉小雨
  很多事情。
  一件一件說吧。
  前一天早上看見的所謂“凶兆”,被隨後自己的怪夢衝淡了印象。
  但三十六個小時後,凶兆得到了應證。曹護死了。
  而我看見的所謂的凶兆,即她用吸塵器打掃的模樣,則是她在人世最後一次為人所見的活動身影。
  而我則是最後一個見到她活著的人。
  而到了那時,一陣詭異的酷似小李護的歌聲響起,凶兆越發清晰可辨。隻是所有耳聞者都不約而同有著可怖之音絕非最後一次的覺悟。
  到如今這個地步,我自然知道我的眼睛毛病不淺,但之前我卻從未聽說過影像——尤其是夢中的影像——在視覺上殘留如此之久。當然,我不是眼科專家,但無論如何,做夢的影像停留在眼睛上,聽上去總有些不大對頭。對此,青溪療養院的醫護人員守則裏概括性總結了兩個字:特殊。
   樓下的病人進來安靜不少,不再有“滾開”“不要碰我”之類的嚎叫,在吃中飯時分,我忽然開始懷疑這個可憐的家夥到底是情況轉好了還是已經死掉了。但我沒 有機會詢問,甚至沒有機會和人商量。中飯由護士端到房間裏,我胡亂吃了些,就在床上躺著胡思亂想,或者躺累了就靠在窗邊看外麵的雨景聽雨水滴答。大半天就 這樣挨過,直到傍晚來臨。
  餐廳裏,金惠生還沒到,羅衛民已經就坐了。我順著那個說話聲音粗得如同男人一樣的趙護的指引坐下,這才意識到一個奇怪的事情。
  金惠生沒來不是問題,因為我還沒坐穩他就在胖胖的孫護的攙扶下進來。我奇怪的是,昨天他們兩人都有病情的反複,而我也幾乎痛得下不了床。昨天我們三人的病情在同時複發,而今天似乎又同時好轉。
  巧得無法不讓人去做暗中控製這一類陰暗的聯想。
  而另一方麵,在我們都不方便行動的同一時刻,護士們出現在二樓的事件卻大為減少。今天自我起床伊始,負責我的陳青就沒有露麵。而同時老劉也不出現了,就像知道我已經知曉他的神秘身份一樣。
  趙護和旁護並沒有像以前一樣有監視我們的意圖,分完食物很快就離去了。快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連以往略嫌多餘的囑咐之語都省去了。一直在偷偷交換眼神的我們三人待她們離去的門一關上,竟迫不及待地同時搶著開口。
  羅衛民道:“你們聽到了嗎?”
  金惠生則道:“老劉到底到哪兒去了你們不奇怪?”
  我說的則是:“你們到底得了什麽病?”
  我說得最快,羅衛民說得最慢,所以他一說完我和金惠生就同時問:“聽到什麽?”
  “李護!你們沒有聽到李護的聲音?”羅衛民瞪著眼睛。
  然而我和金惠生麵麵相覷:“李護?那小女孩兒不是說失蹤了嗎?”
  “是,我知道,”羅衛民道,“但我發誓我聽見了她的。”
  “你聽見了她的?她又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一頓,聲音低了下去,“不過,我認為李護並沒有失蹤!”
  “什麽?”
  “是的,我認為她並沒有失蹤。我相信我的耳朵,我確確實實聽到了她的。剛才我想問那兩個護士,她們卻都不承認。聯係到我們現在的處境,我認為其中有些問題。我分明……”
  “等等,你聽見了李護,她說了什麽?”我問道。
  他的眼睛睜到滾圓:“歌聲!”
  “啊?”
  “歌聲,就是她時常哼哼的那樣……”說著羅衛民用自己和小李護士相差甚遠的嗓子胡亂哼哼幾下,但我捕捉到一段耳熟的節奏。我道:“是不是那樣的……”我試著哼哼起來。
  “對!肯定是!”羅衛民一臉的興奮,“你也聽到了不是?看!我就知道我的耳朵沒有問題的。我告訴你們,她們明明知道李護還在,卻說她失蹤了,這裏麵有陰謀!”
  我嚇了一跳:“什麽陰謀?”
  羅衛民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裏頭有陰謀!你說過的,我們現在其實是、幾乎是被軟禁著的。這個失蹤的李護顯然隻是針對我們才合理。我們……”
   羅衛民的眼眸放著亢奮的精光,我不確定是不是被人下了藥。聽起來他是個拙劣的陰謀理論愛好者。他接下來的胡說八道我沒有再聽下去,寫小說的人都喜歡幻 想,鍾情於這個世界實際上並沒有他們臆想中那麽泛濫的陰謀理論,或者情節。我是聽到了李護的歌聲,但那是在李護失蹤以前許久。我不認為我聽到的歌聲會給羅 衛民帶來多少安慰,至少沒有他自己以為的那樣多。興許每個人都聽過李護的歌聲,如果有人聽熟了覺得好聽也跟著哼哼,那也不能說完全沒可能。另一方麵,小李 護士失蹤與否,我實在看不出與“針對我們的陰謀”能扯上多大的關係,不管羅衛民如何胡扯瞎編。
  “但是,”我打斷興高采烈的羅衛民,“我是在李護失蹤之前聽見的歌聲。”
  “啊,是這樣啊,”他看起來有點失望,“但不管怎樣,我是聽見了她的歌聲,在她失蹤之後。”
  金惠生道:“有沒有可能是其他人?我是說,為什麽唱歌的一定是李護?為什麽不能是其他人?反正我是從來沒有留意聽到過,不過,你們真的能區分開李護的歌聲和其他人的歌聲嗎?”
  我和羅衛民都表示聽得很清楚,能夠區分開來,而且那一次我還看見了人影。我暫時記不起歌詞了,不過電腦裏在聽到的那天記得是記錄了的,所以也不是很在意。羅衛民和金惠生在一旁爭辯起來,而我的思路被金惠生的話吸引住,就如同我自己想到的,也許是另一個人在哼哼。
  “喂!你們不奇怪老劉的失蹤嗎?”金惠生道。
  “是了!”我不太靈光的大腦總算捕捉道了那一絲飄忽忽的東西,但這大叫一聲卻嚇了金羅二人一大跳。
  “什麽?”
  “老劉!我想通了這其中的環節。”
  “什麽環節?”
  “金惠生剛才說的和我自己的懷疑不謀而合:為什麽唱歌的一定是李護?同樣的,我們換個角度來想,為什麽樓下那人一定要是樓下那人?”
  金羅二人顯然沒有理解我的意識,我解釋道:“老劉哪裏去了?為什麽,樓下那人,不會是老劉呢?”
  “可是老劉住在我對麵的。記得那幾次,樓下那人嚎叫,他都和我在都一起,要麽是在窗邊上聊天,要麽是在走廊上散步。”羅衛民道。
   “那幾回是那幾回,現在是現在。原來樓下的那人可能早就徹底瘋了,也可能早就死掉了。現在老劉失蹤了,樓上的護士減少了——甚至受黃院長安排專門負責我 的護士也不見了——他們到哪裏去了呢?而與此同時,樓下那人居然開始不嚎叫了!這隻能說明一件事,他們全都去了這裏!”我指著地板,“樓下!”
  “為什麽?”金惠生道,“他們去了樓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對!為什麽?為什麽要去樓下?在弄清這個問題之前,我認為我們需要明確件事。第一,老劉本身就是青溪療養院的一員,區別於我們這些病人,他本來就是這裏的工作人員。”
   我將上回在電腦房偷聽到的老劉與胡護士長的談話事件複述給金羅二人,二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我又道:“第二,我們是怎麽來的?我是無意識間被人送進 來的。我既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送進來的,也不知道是誰幹的。我上一個記憶是有人對我開槍,下一個就是在病床上麵對護士們了。合理推想,顯然是被某個醫院急救 之後,輾轉送到了這裏。為什麽?這是我想知道的,自蘇醒過來之後我少說也問過自己一千遍這個問題了。羅衛民,你是黃院長的熟人,那麽你可知道我們現在在哪 裏?”
  “這——我當時睡著了,要具體說,還真不好說。”
  “大範圍?知道是在哪個省嗎?”
  “……”
  “不會吧?連在哪個省都不知道啊?”
  “我……跟老黃一上飛機……就是黃院長啊,睡熟了之後的事情都記得很模糊。不過中途轉了好幾趟機,換了好幾次車,到最後一個他們的部門所在地,老黃又說我病情惡化,把我胡裏胡塗弄到這裏來。說起來,我倒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啊!”金惠生叫道,“我也一樣!我還以為自己已經病入膏肓意識模糊了呢。”
  “怎麽回事?”
  金惠生道:“當時在醫院住下,忽然有一天覺得身體不適,然後就有醫生模樣的人被護士領來給我做檢查,下病危通知。接下來整個人都昏沉沉的,他們愛說什麽做什麽都由得他們。最後記得是在飛機上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這裏了。”
  “如此說來,”我道,“我們的情況其實都是一樣的。稍微有點區別是我意識全無,而你們在過程中間斷的有點模糊的意識而已。”
  “不,”羅衛民道,“我們都不記得到底是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到這裏來的。我們來這裏的時候,都昏迷了一段時間,上一個記憶還在外麵,下一個記憶就是睜眼在病床上了。”
  “難道是……拐賣?”金惠生道。
   我哭笑不得,卻隻能點頭:“我看多半是這樣。”拐賣人口案子我也辦過,多是年輕的女孩或者小孩子。我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被拐賣的那一天。記得上一回解救了 一個被賣進山裏當媳婦的女孩,一問居然還是研究生,被大字不識一個的老農民賣了。當時心裏好不鄙夷,心裏嘀咕這研究生這麽多年書都讀進狗腦袋裏去了。現在 的我卻隻能想連警察都能被拐賣,這麽多年刑警原來都是狗當的。
  “不對吧,”金惠生道,“哪有拐賣大男人的道理。再說,我們的病都是事實不是?”
  “不是通常意義的拐賣,但是我們被誘拐到這裏並被軟禁一樣控製起來是肯定的,”我從懷裏拿出那本《醫務人員須知》小冊子,“特殊!問題就出在這裏。”
  “這……”二人爭著拿起翻看。我繼續道:“毫無疑問,我們三人身上有種特殊的共同點,所以才會被像被拐賣一樣弄到這裏來。我們不清楚這裏是哪裏,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但我們依然有機會推測,從這個我們的共同點入手。準確的說,是我們四人,包括老劉。”
  “還有他?你不是說他是他們中的一員嗎?”
   “是的。但盡管是這樣,他畢竟也是病人之一。這個共同點我揣摩了許久,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從事不同的職業,經曆、性格、年齡都沒有共同之處。我們共同 的顯然不會是因為我們都是人或者都是男人,而是我們的病。我們身上唯一能找到的共同點是,我們都是病人。由於我昏迷了很久,我不能夠確切知道自己到底是什 麽毛病,所以我必須要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麽病?”
  金羅二人對視一眼,金惠生道:“最先說是消化係統的毛病,卻檢查了幾次,也沒有個所以然。換了幾家醫院,都說是胃病。我總覺得他們說話有點不清不楚,所以後來自己偷偷看了化驗單,發現是食道癌,而且擴散到了咽喉。”
  “他們是誰?”
  “其他醫院的醫生。後來我經其中一個醫生介紹,才找到這一家來。不過話說回來,當時一個人胡裏胡塗,被化驗單上食道癌給嚇蒙了,也根本沒留意這家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就答應了。”
   羅衛民道:“我也不清楚我的毛病在哪兒。我甚至覺得自己沒啥大毛病,除了有時候有點頭痛。後來跟黃院長一說,他說他有個地方環境好,檢驗條件也很好,說 不定可以給我治好。我跟他來到這裏之後,他把我檢查了半天,反而什麽也不說了。偶爾碰上一回,也隻給我說什麽再觀察觀察之類的敷衍話。現在想起來,難道也 是……癌症?”
  我一愣,我後腦的劇痛……難道也是腫瘤引起的?這就是我們的共同點?
  如果是這樣,那麽一直都沒感覺的我會在失去意識之前那一刻、在曲建向我開槍的那一瞬間突然發病,並因此而救了我自己一命。
  這樣的巧合,未免太過玄妙,何況就算如此,那麽之前周隊的那些可疑的動作又怎麽解釋呢?
   我搖搖頭,決定暫時不去想那麽多。畢竟周隊與駟驖的事情距離現在的我如同是上一個世紀的,或者另一個世界的——甚至是上輩子的事情,我不吉利地想到,現 在的問題主要還是弄清自己現在處境再做打算。通過剛才金羅二人的敘述和表現,我可以基本斷定他們沒有騙我,都是和我一樣的受害者。於是我開口給金羅二人分 析,也是給自己理清思路:“老劉失蹤的那天,正是護士們開始古怪的不再頻繁出現的那天,也正是醫院大亂、小李護士失蹤的後一天。而就在這麽同一天,我們所 有人的病情都突然加重到了病床都下不了的地步,我記得沒錯吧?”
  兩人點頭表示同意,我又道:“我們的病情反應各不相同。我的毛病在眼 睛,金惠生你的在消化道,而羅衛民你沒有明顯的症狀。而就這樣的毛病卻居然在同一時間惡化或者好轉,難道不值得懷疑嗎?而與此同時,就在小李失蹤被確認而 老劉也失蹤的時候,沒有護士們向我們提及老劉的事情,而在此同時,樓下的那人也不嚎叫了。這種一係列的巧合,未免又太巧了吧。”
  “你是說……”
   “老劉下去了,”我道,“這是我的結論。我們都有奇怪的但又相當嚴重的毛病,這是我們的共同點。但既然我們同時病情反複,那麽老劉也不能例外。所以那天 應該是老劉病情忽然惡化超過預期、所有護士都去忙著照料他甚至急救他去了,再加上小李不知所蹤,由此才會是我們看到的好像護士們人手不夠的情況。我認為, 老劉下樓去了。他的病情惡化到超過我們、甚至到了以前那個樓下的病人的地步。”
  金羅二人麵麵相覷,顯然已經意識到了我接下來的話:“我 推斷,我們也有那一天。那種慘絕人寰的嚎叫,恐怕就是我們的前輩。但我可以肯定,既然我們之間除了這該死的病以外根本沒有相同之處,答案應該是顯而易見 的。金惠生你決不僅僅是喉癌,我們都得了一個毛病。一個可怕的病。”
  就在此刻,一陣詭異的歌聲傳來。歌聲縹緲異常,像是來自門外的走廊,又像是從遙遠的山峰之間傳來。
  但在我耳裏,那歌聲卻並不大正常,遠遠聽上去,朦朧非常。
  我沒來得及聽歌詞,也沒有注意曲調。在那一刻,我保證所有人——金羅二人也是——腦海裏都會浮現出一個人的臉!
  李護!
  我一個箭步衝到門口推開門,一個護士般的白色人影在走廊盡頭消失。
  “李護!”在我身後的金惠生還想大聲嚷嚷些什麽,但我製止住了他這個不明智的舉動。羅衛民沙啞著聲音道:“看見了吧?我說得沒錯,小李護士根本就沒有失蹤!”
  是的,我也看見了。但在那一刻,我的心裏冒出一絲無法形容的古怪味道來。我不知道那是誰,但確實懷疑那個人影是李護。
  在青渓療養院,所有的護士都沒有哪怕一次以真麵目示人,對於護士們身份的判斷,我更多的是依據從身形體態和走路姿態。以致於一段時間下來,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在觀察判斷人的注意力已經從麵部轉移到了整個身體上。
  而那個一晃而過的白大褂身影,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我卻無法聯係上李護那種充滿朝氣的身影。我想起那一次她在門縫裏一晃而過的情形。
  “怎麽了?”金羅二人奇怪剛才還侃侃而談的我突然間的沉默。我道:“如果那不是李護呢?”
  “那一定是!”羅衛民斬釘截鐵道,“你們沒有聽到歌聲嗎?你們兩個老說還有其他護士也可能哼哼著,你們真地見過還有誰了?”
  “爭這些有什麽用?走,去看看!”金惠生道。
  我們三人對視一眼,同時朝“李護”消失的拐角跑去。
  剛邁開步子,我的心就開始往下沉,越往前跑心裏就越發感覺不妙。我的力氣長期臥床的生活方式抽空了一樣,才跑出兩步就開始大腿酸軟,接著每邁一步似乎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氣。我以為隻有我如此,但金羅二人卻竟然還落後在我身後,看來他們也很困難。
  但我心裏感覺不妙的原因卻不是這個。
  那“李護”的身影的歌聲剛到門邊,開門時候卻竟然已經在遠處的拐角處了。如此快的速度已經嚇人,而我卻沒有聽到一絲腳步聲。而我們以慢得多的速度奔跑著,整個空曠的走廊都充斥著我們氣喘籲籲和震天響的腳步。
  那是李護嗎?
  那隻是一件白大褂的身影而已。
  但另一方麵,盡管我知道我的眼睛有問題,盡管那隻有短短的一瞬間,我的心裏卻開始發毛。
  不,不是我看見了什麽。
  那件白大褂下的人,有手有腿,即使不是李護,也並不太出乎我的意料。
  但我卻總覺得,我沒有看見。
  除了半空中一晃而過的白大褂,裏麵什麽都沒有。
   眼睛又開始痛,後腦也一樣。已經兩個多小時沒滴眼藥和吃藥了。我拚命地邁著步子,仿佛不知道前麵被我追逐的是一個詭異的身影,仿佛不知道我自己的身體狀 況並不適合作劇烈運動。我拚命地跑,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還能跑,就像每個殘疾的人總希望證明自己和別人並沒有不同,就像每個老人都希望證明自己仍然年輕。 狹窄的走廊,空空作響的步伐,天花板上一個又一個迎麵而來而又被我拋在腦後的日光燈成了一個又一個證據。
  也許是我本來的身體素質要好些,也許是我更加不知所謂地拚命些,我感到金羅二人被甩在身後,於是在奔跑中,我本能地回頭一望。
  金羅二人一左一右,張大著嘴,邊跑邊喘著粗氣。日光燈泛著藍光的燈光照射下,臉色怪異的發青。
  而在他們身後,在二十多米開外,在餐廳那個我們出來的門邊上,一個白色的身影正垂著頭對著他們的背後。
  正對著我扭過去的視線。
  與此同時,並不知道自己背後詭異情景的金羅二人不約而同露出驚恐的表情。
  說時遲那時快,我回頭,赫然看見一個護士身影從拐角後麵慢慢轉過身來。
  我一個踉蹌,腳下一軟,跌倒在地。
  胡護冷冷的聲音扔了出來:“還跑!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但我卻沒能對此表示不滿,事實上我幾乎沒有力氣來表達我對任何事情滿意與否。身體非常虛弱,是剛才劇烈測試後的結論。盡管隻有短短幾秒鍾,卻讓我幾乎站不起來。
  扶我起身回房間的是陳青。直到我在床上躺定,我急促的呼吸也隻是稍有緩和而已,心髒仍然咚咚跳個不停。
  於是我隻能將自己的身體徹底放棄在病榻上,任憑陳青擺布,聽任她給我滴眼藥、量體溫,搞了不少事情。
  但我的思維卻還遠未到棄械投降的地步。
  陳青問我還沒吃飯,自作主張去餐廳,說是將我的那一份端過來讓我吃。我很感激她這麽周到為一個才剛剛恢複腸胃功能幾天的病人考慮。但我卻著實沒有多少心思來思考如何感謝她。事實上我的全部思維都集中在了那個可怕的白色身影。
  如此說來,小李護士應該已經死了。而那個身影,則是……
  我打了個冷戰。
  胡護帶領一幫護士忽然出現在丅字拐角,在歌聲響起、我們扔下食物衝出來之後,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告訴我們,怪異的歌聲和走廊上的移動也被護士們察覺到了。
  但與此同時,那個可怕的人影卻認證了我之前對身影的的判斷。
  那不是小李,那也不是幻覺,在恐懼的指引下,直到現在我的呼吸依然急促,心髒依然狂跳。
  那是與死亡有關的空氣瞬間扼住我的喉嚨,那是鬼!
  陳青應該很快就回來吧,離餐廳也不遠。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了這個,可能是剛剛可怖的一幕讓我本來脆弱的神經更加不堪重負,也可能是陳青的陪伴忽然失去、空落的房間裏隻剩下我獨自一人,和我快斷掉的神經。
  真是諷刺,一個溫婉的年輕護士,居然可以給我安全感。我開始迫切盼望她快些將晚餐端進來。我想,也許是我應該吃些東西的時候了。
  但我錯了。就在陳青回來的腳步越來越近的時候,一聲尖厲的慘叫衝我房間斜對麵的電腦房傳來:
  “啊——”
  稍微鎮定下來半分鍾的我騰地跳了起來。一股血從腳底一直往上竄去,還企圖溢出皮膚一樣衝向我的皮膚表麵。我想我一定是血壓驟然升高,臉紅得厲害,渾身發冷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與此同時,腦袋裏“嗡”的一聲悶響。
  走廊上,叫嚷聲和腳步聲紛紛而至,斥問聲伴隨著餐盤落地“咣當”一聲,我明白我的晚餐就此離我而去了。
  我走出病房,此刻距離上一回聽到嚎叫已經過了不少時候,隻是沒想到這一聲嚎叫竟然出現在樓上,而且就在我的房間對麵。我的腦袋裏飛快閃過一個念頭:樓下那病人試圖逃跑並跑到二樓上來了?
   這個念頭刺激了我虛弱的身體,我想我不應該錯過這個機會,看看那個頭一晚就把我嚇得半死的人到底長什麽樣子。於是我走進電腦房。電腦房地上,陳青和胡護 正一邊一個按著一個癱坐在地上不停發抖的護士,是那個說話粗聲大氣如同男人一樣的趙護。看起來,她抖得厲害,以致於連同扶著她的陳青和胡護也一起發抖了。
  她們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前麵,我順著她們的視線望過去,然後我就像被一根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地上一樣。因為麵前的場景,實在太過詭異。
   在電腦寫字台下麵,在我以及老劉平時坐在電腦麵前放腳的地方,在上回我無意間藏起來偷聽到老劉與胡護對話的地方,一個人體以古怪的姿勢盤在那裏,背部拚 命往後縮,頭埋在背對我的一側,一隻手無力地伸了出來耷拉在寫字台外麵。在燈光下,慘白而帶有灰青的顏色,帶著讓人難以接受的凶煞。
  而她穿著白色的護士大褂……
  看上去,慘叫並不是寫字台下的人而是這個在發抖的趙護發出的。站著的我無法看清到底寫字台下是誰,於是我邁開三個在地上扭作一團發抖的護士,走到寫字台前。
  是曹護!
  曹護的臉充滿了讓人抗拒去看的所有因素。她所有五官抖凝固在了她臨時前那一瞬間的表情,猙獰,扭曲,仿佛看到難以形容而又難以置信的東西。這雙重難以的作用下,她的眼皮甚至都很難界定到底是張開而是合攏的。
  我是警察,而且還是名刑事警察。我見到過的屍體,絕對比其他人一輩子見到的都多。但我在此刻卻感到一個巨大的恐懼將我攥在手裏,讓我無法呼吸,讓我本來很高的血壓繼續網上飆升。照常理,我應該先確認一下她的頸動脈,先解決她死沒死這個問題,但我的恐懼卻抗拒我這樣做。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青溪療養院護士不戴口罩的樣子。但看結果,還是戴上為好。她的五官我從來沒有完整的見過,但僅僅看她左右臉肌肉如此的不對稱,也該知道這樣扭曲的麵容並不是她生前平時正常的麵容。
  她在這裏多久了?她為什麽會死成這個樣子?她看到了什麽?是什麽東西可以讓她成這個樣子?而這個最終她死亡,是什麽原因?
  是和我看到的那個身影有關嗎?還是,被人害死的?
  這樣的問題,超過了我能夠推測的範圍。我既無法詢問,也無法按照職業習慣進行工作,我的身體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隨著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一群蜂擁而至的人將我架了出來,架回了我的房間。
  這是一些我不認識的人。全是男人。我原本以為,這幢樓裏,隻會有四個病人六個護士的,再加上樓下那組護士。但出現其他男人,這很出乎意料,深想一下卻又很合乎邏輯,這麽大一幢建築,工作人員就這麽區區六個女人,確實顯得很突兀和不自然。我應該早想到這一點的。
  我整夜未睡,在門邊聽走廊上的動靜。那些人說話小聲,行使卻很迅速,在很快的時間之內就沒有了聲息,顯然是訓練有素。我想這些人應該才是這幢樓裏控製著局麵的人吧。
  我很幸運地偷聽到了黃院長的聲音,盡管他說話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這和我之前的判斷相當吻合。
  也許根本就沒有幾號樓幾號樓的說法,黃院長也許從來未曾離開過這裏。整個青溪療養院就在這裏而已。
  而我,則確確實實是被軟禁在這裏的。
41998-02-03 06:40 陰
  31號早晨趁著眾人慌亂的時候,用一根掰下的輸液針頭挑開鎖,悄悄潛入了電腦房,在電腦房裏寫了上一篇日記。花費了整整一個早上。說起來,我發現我打字的速度提高得相當快,甚至快過了我自己的想象。
  也許是這一陣子連續天天打字的功勞吧。
  而後不出我的意料,電腦房被清空並鎖了起來。至於那台電腦,則被搬到了護士們在樓梯口的值班室裏。
  現在是2月3號,距離上一回寫日記已經過去快三天了。
  所以今天這個日記,記敘的是這麽三天以來發生的事情。
  寫完30號那篇長長的日記,我照舊沒有著急離開。雖然我很抗拒這樣。
  坐在電腦前麵,我盡量把腳收起來盤起,或者把腳放在寫字台以外。畢竟,十來個小時前才有一個死狀怪異的屍體在這個黑洞洞的地方,我想任何人都不會喜歡把腳放進那裏吧。
  在寫30號日記的時候,我一直頭皮發麻,背上發冷,感覺總有什麽東西在背後。或者,在寫字台下麵。於是我像個神經病一樣,不時回頭,去看看背後,或者掃一眼腳下。
  但寫字台下什麽也沒有發生,背後隻不過是個衣架子。衣架子上有件在醫院裏隨處可見的白大褂。
  問題就在這件褂子上!
  但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由於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急需一個地方來整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電腦房是最好的地方,一來這裏環境氣氛壓抑陰森,讓人不寒而栗,這可以集中注意力;其次是由於我恰巧用日記的形式記下了這些天的事情,這非常有助於我的回憶和整理。
  寫完前一天的事情,我一篇一篇翻看前麵的記敘,用疑竇叢生這個詞來形容我的心理再合適不過。
  從第一天開始就顯得意外的晚上蘇醒空無一人,到最後一天衝樓下冒出的許多人,整個青溪療養院都顯得詭異而神秘。在外人看起來,這也許會很刺激吧?但在我自己看來,必須要有自救的措施,將自己從這個軟禁自己的地方解救出去。
  我看到27號那天,自己在日記裏留下了幾個問題。現如今絕大部分都能解答:青溪療養院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甚至非法的目的,將我軟禁在這裏。
  但偏偏頭一天的問題卻無法回答,為什麽那天我蘇醒過來會空無一人呢?而甚至就在那天清晨我第一次蘇醒的時候,都還有護士們在一旁照看我。
  空無一人,是不是說明這所有的醫生啊護士啊甚至金惠生羅衛民這些病人,都是為了讓我覺得這是在“青溪療養院”而特地來演出的演員?
  既然是為了來欺騙我的,當然在我昏迷的時候就不必要了,隻有確定我完全蘇醒過來,才趕來演出。
  但是,那天清晨兩位護士的照看又怎樣解釋呢?她們才是真正的護士?
   何況,這樣在我蘇醒並發覺這裏其實空無一人,第二天還若無其事地來演出,這豈不是一個老大的破綻?而這個嚴重的破綻,其實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彌補上 了,畢竟那天早上既然我已經醒過一次,那麽顯然我會很快再次醒來的。既然那麽精心設計來欺騙我,既然已經花費了那麽多的心血和精力,為什麽不做好準備呢?
  我很想找個人討論這個問題,但現在看起來,連同命相連的金惠生或者羅衛民的身份都值得懷疑,和他們說,太不保險了。看來,我隻能通過電腦和自己對話。
  我接著往下看,接著就萬幸那天我記敘下了老劉與胡護的全部對話。看來寫日記這個看起來無聊的舉動,居然給與我莫大的幫助。
  那天偷聽到老劉與胡護的事件,我被老劉與胡護的關係以及老劉的身份等問題所迷惑,忽略了老劉與胡護對話中的關鍵點。這一點,已經足以證明老劉與胡護的絕對不可信任,以及我現在的危險處境。
  關鍵詞,實驗!這是個實驗室,而不是什麽他媽的療養院!而所謂實驗,必定有個實驗對象。這個對象分明就是我。我們分明是被拐來像牲口一樣的被實驗的!
  雖然我無法得知這是個什麽實驗,但這一點的明確,可以發現這顯而易見是我被軟禁起來的理由。
  “郭震,該吃中飯了!咦?”
  門外傳來陳青的聲音。
  現在看來,連她也極有可能是所有針對我的陰謀中的一個演員。盡管我很不情願這樣去想,但理智告訴我,這個獲取我很大好感的護士,也許是特地為我安排的。
  門口傳來陳青的聲音:“郭震,你在裏麵嗎?”
  “砰砰!”敲門的聲音。
  門被我反鎖上了,因為我不想被人發現。我是偷偷溜進來的,經過昨晚上的事情,電腦房門鎖上了,但我依然用掰下的一節輸液針頭輕鬆地打開了門。捉了那麽多年的賊,沒想到管用的居然是不知不覺間學到的賊的本領。
  “砰砰!”敲門聲繼續著,伴隨著陳青的聲音:“郭震?你不能在裏麵的!快出來!”
  聲音透露出焦急,看來她沒有鑰匙。
  我不願意就此出去。如果我就這樣出去,擺明我有什麽事情,而且非在這個房間裏做不可。這樣很可能讓人聯想到我在電腦裏做什麽事情。
   如果被他們發現我在電腦裏記下的東西,會發現我已經開始懷疑不少他們不願意讓我知道的事情吧。這樣一來,恐怕我麵對的就不僅僅是溫情脈脈的護士那麽簡單 了。進一步,我也勢必將失去記日記這個對我幫助極大的條件。在尋找到可靠的人可以討論事情之前,在電腦上記敘事件並和自己討論,恐怕是至今為止我能找到的 最好的推理方式了。
  腳步聲和胡護的聲音傳來:“怎麽了?”
  陳青道:“是郭震。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電腦房裏。”
  胡護道:“不是讓你把他看緊點嗎?真是的!”
  掏鑰匙的聲音。
  該死!
  我急中生智,或者慌不擇路的一貓身,鑽進寫字台下麵。在那一刻,我的身體的行動遠遠超過我的大腦。所以直到我在桌下蹲定,我才發現一件可惡的事情。
  就在我現在蹲的位置上,十多個小時前蹲個一個死人。她死狀怪異,麵目猙獰扭曲,讓人幾乎很難辨別她究竟是誰。
  她是個護士,和我朝夕相處,卻死在了這個地方。
  現在的我,蹲在同樣的地方……
  背心瞬間冒出了無數汗水,卻又冷颼颼的。仿佛背後有什麽陰冷的東西,附著在了衣服上一樣,極端不舒服。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應該這個時候前來記日記,或者不應該蹲在這裏躲起來。
  腦袋眼睛又開始痛,我這才意識到起床之後光想著這事,忘記滴藥和吃藥。藥都在對麵我房間裏,現在的我隻能忍著痛,毫無辦法。
  門外傳來鑰匙清脆的聲音,以及胡護咒罵的聲音:“該死的,不是這串鑰匙!你看著門,我馬上去找。”
  可是,如果不躲在這裏又躲到哪裏去呢?這是看上去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啊。
  對了,上一回,我也是這樣無意間躲藏在這裏,偷聽到了胡護和老劉的對話!
  上一回自己蹲在這裏時,心裏多少還有些惡作劇的得意感,現在的我卻隻是手心背心不停出汗。
  如果是正常人絕對不會無聊到藏在這裏吧。藏在這裏的唯一動機,隻能是和我一樣的,在躲避什麽東西。
  一定是這樣!曹護之所以會選擇這個地方,從她的表現來看,她一定在躲避什麽東西地追趕,慌不擇路,最後走進死路,於是不得不選擇了這個藏身地。
   漆黑的夜裏,曹護拚命奔跑的身影出現在我腦海裏。她不停地跑著,不時回頭去看。但那可怕的東西並未能被她擺脫,而是緊緊地跟著她。她在這裏工作,如果我 的推測沒錯,她甚至也知道圍繞著我的謎團的一些內幕。但是此刻,她拚命地跑,逃,連平時永遠不離臉上的口罩都不知道拋到哪裏去了。
  電腦房的門從來不鎖死,她猛一推門,翻身鎖上門。
  然後躲進了寫字台下麵,這僅僅是出於本能。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做屍檢,既然這裏的醫療設施齊全,應該不成問題。隻不過這些人看起來確實不夠專業,並沒有清理現場。
  我有把握他們並不是有報警之前保護現場的意思。
  曹護看到了什麽?我使勁地抓著頭,既無法緩解裏麵的痛,也沒有阻止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下來之後,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我的身體再次反應快過我的大腦。
  既然現場沒有破壞,曹護最後看到的,就是現在我能看到的!
  曹護扭曲猙獰的臉浮現在我腦海,我拚命甩著頭,盡量不去想她的鬼魂在我的背後。
  小時候聽說,據說鬼魂都是跟在人背後的……
  記得曹護最後怪異扭曲的姿勢,腿朝裏麵,一隻手在外麵,臉卻別向裏側。
  我下意識地臉朝裏一側,一件奇怪的東西出現在我眼簾。
  一件白大褂,耷拉在寫字台一腳。
  普普通通,白色的大褂,任何醫院裏的任何辦公室裏,任何一張椅子一個衣架或者一張寫字台上,耷拉一件白大褂絕對都不是問題。
  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從這個角度,這是曹護最後看見的東西。
  我的心髒一陣狂跳,伴隨著眼球刺痛,眼前不斷的發黑。但我還是顫抖著手摸向那件白大褂。
  前一天,和金羅二人聽到歌聲衝出門,恍惚似乎這麽一件白大褂在牆角晃動。一晃而過,我不確定到底是誰穿著,或者有沒有人穿著。
  在追逐中無意間回頭一望,一個白大褂的身影在餐廳的門口。燈光從餐廳裏投射出來,我隻能看見一個陰影。
  而現在曹護死在寫字台下麵,她的猙獰和可怖的表情預示著她的死亡的詭異。而在她的最後時刻,她也看見一件白大褂。
  正是我眼前的這件。
  也許,謎團都從中而起吧。
  我拿起白大褂的衣角。
  衣服很輕,我的手卻很重。衣服上普通的皺褶在我嘣嘣亂跳的心髒驅使下都顯得猙獰可怕。柔軟的質地也給我一種可惡的惡心感。
  我展開衣服,衣服並沒有和其它衣服有什麽不同。就在巧合這個詞正安慰性地閃過我的腦海的時候,一個古怪的符號出現在衣服角上。
  那是被人繡上去的,花寫的英文字母“L”。
  是那個失蹤的李護!
  我感到本來在急促跳動的心髒瞬間一停,眼前一片發黑。
  再次睜開眼睛,寫字台和白大褂不知去向。我躺在病床上,眼睛因為長時間沒有活動而顯得幹澀難受。
  我再次昏迷了。
  床頭上有眼藥,看來是在我昏迷的時候依然有人為我翻開眼瞼滴藥。如果不是經曆過如此多的事情,我恐怕還會覺得這裏照顧病人相當周到呢。
  不過,經過了剛才和黃院長的交鋒,以後自己還會不會得到這樣的照顧就難說得很了。
   腦袋裏麵,還殘留著頭痛、眼痛過去之後的餘悸。我起身給自己滴了眼藥,閉上眼睛等待了一下,讓藥效慢慢的發揮。然後我起身走到窗前。天色正昏暗,窗戶外 麵就是許多株參天大樹,靠得非常近。如果不是窗戶有鐵條封死的話,我都可以探身摸到。一道大門在窗下幾十米開外。門外隱約是一條不大寬的路,但應該可以通 汽車。
  顯然,這不是先前我的房間。從窗外的景色上看,倒像是餐廳下麵。我記得餐廳外麵就是這樣許多大樹一直綿延成一片密林的。看來這裏離餐廳不遠,應該是在我昏迷的時候,他們把我轉移到了金惠生旁邊的空房間裏。
  如果我還有力氣的話,也許可以守在窗邊,待外麵一旦有人或者車經過便大聲呼救,以圖自救。不過我的身體不允許我這樣,我在窗邊站了一會兒,腳下便發軟,山風一吹便頭昏腦脹,於是我隻好回到床上。
   昏迷,然後蘇醒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這是第二次了。也許在我頭一天從昏迷起身的時候並不是在這幢樓裏,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我起身之後見不到一個 人。但如果是另一幢相同結構的樓,怎麽會恰好在同一處房間裏有電腦?怎麽電腦房裏有相同的擺設?而且我隱藏起來的文件怎麽會原封不動呢?
  我想不通,也沒心思再去思考這個問題。陳青剛才進來的樣子讓我失望,她並沒有和我多說話,因為沒有機會。跟隨著她身後,還有黃院長和另外兩個戴口罩穿白大褂的男人。
  “醒了?嗬嗬。你又睡了一整天。”黃院長皮笑肉不笑。
  我沒有答腔,心裏盤算著該怎麽對付。
  黃院長接著道:“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發現你時,你在寫字台下麵昏迷了過去。當然,我們都知道,那間房子裏發生過什麽。這就讓我很好奇,”他麵色凝重道,“你一個病人,偷偷打開鎖上的門,跑到寫字台下麵幹什麽?那個地方,可是才死了人的嗬。”
  “是曹護。”
  “對,是曹護。”
  “曹護是怎麽死的?驗過了嗎?”
  黃院長聳聳肩:“這有什麽關係嗎?”
   我將脖子放平,平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她是你的下屬,在工作期間死亡。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不過我知道的是,從發現她的屍體,到第二天中午之前,我 都沒有發現有任何人考慮過報案。你問我這有什麽關係?有。我是一個警察,還是刑警,每當我遇到發現屍體而不報警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哪怕一次沒有發現其中另 有隱情。你們報案了嗎?警察來過了嗎?自殺還是他殺?死因是什麽?”
  黃院長堆著笑的臉皮垮了下來:“你的意思是說,你是作為一個警察,路見不平所以去調查是嗎?”
  “這有什麽關係嗎?”我將這句話原話奉還,心裏有一絲得意。
  黃院長歎了口氣:“那麽……在我們的人打開門之後,看見一個瘋子在屋裏大聲喊救命,並且高聲嚷嚷:‘有鬼!有鬼!’這,也是一個警察在調查案件?”
  我騰一下坐起來:“什麽?”
  他道:“當然,任何人麵臨這樣的事情難免有些尷尬,可是,這是事實。這不得不讓我問一個問題,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我完全不記得了。
  我完全不記得有在電腦房裏大聲喊“救命”或者“有鬼”這件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從直覺上判斷,我認為黃院長並沒有騙我,這樣的事情,恐怕很難編出來。
  看來,我從看到那可憎的衣服,到昏迷,中間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我道:“那我是什麽時候昏過去的?”
  黃院長道:“事實上你並沒有昏過去,隻是發了狂。你覺得你昏迷了過去,其實隻是我們給你用了鎮定的藥物——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聳聳肩道,“我頭天晚上看見死人受了驚嚇,睡覺夢遊也說不一定。不記得,沒有印象了。”
  “你!”黃院長怒道,“夢遊能進鎖死了門的房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
  “既然病人能被醫院擅自扣留,夢遊到什麽地方去又有什麽關係?”
  聽到我這句話,黃院長稍稍鎮定下來。
   我這句話的意思,明白人都懂。黃院長顯然不糊塗。要想讓我合作,當然不可能在現在我已經懷疑這個地方這些人的時候,在我帶著敵對情緒確認了自己的境遇的 時候。黃院長並沒有如我想象中的打哈哈說這是個誤會什麽的,然後編造一套漏洞百出的謊言企圖蒙混過關,而是直截了當地扶了扶下巴:“我現在沒有時間給你解 釋。看得出來你有很強的抵觸情緒,而且顯然已經作出了你自己的結論,雖然實際上並不正確。解釋的工作我安排給其他人,請你相信,第一,是我們救了你一命; 第二,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因為也許還需要再救你一命。現在的情況很複雜,我需要處理許多問題,所以請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到底看到了什 麽?”
  我重新從床上坐起來。
  “實話告訴你,你們來這裏,是因為別處根本無藥可醫!”黃院長冷笑道,“我們的藥是唯一有效的,我們的治療手段是唯一有可能成功的。”
  有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做實驗吧……隻聽黃院長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也許你會不舒服,但我明確地說,沒錯,就是拿你做藥物實驗。做這個實驗,你有生還的希望,不配合,死路一條。你自己選吧。提醒你一句,就算不配合,你也別想著放你出去,你的病有傳染性。”
   我默然半晌,然後決定先說說再看。黃院長無恥的坦率,基本上可以說明他的話是真的。那麽和他配合,總歸比不配合的好,畢竟身體是自己的。雖然他也坦誠藥 不一定有效,但如果不配合的話,也許這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這樣的真小人,反而讓我相信他說的確實是事實。於是,在他一番有理有據又帶威脅的話之下,我不得 不和盤托出了小李衣服的事情。
  但我沒有想到他走之前的表現會是那樣。
  “不可能!”他聽完之後竟然暴跳起來,“不可能,你說謊!”
  我啼笑皆非地看著他,實在不想再做解釋。要回憶一次在寫字台下麵看見小李的白大褂,都是很讓人心驚肉跳的事情。不過,姓黃的反應也太過分激烈了吧?
  “你說謊!你胡說!你別想騙我!”他洪亮的聲音咆哮著,回蕩在房間裏,震得我耳朵一陣陣生痛。兩旁的兩個男護士和陳青都不斷地勸他。
  “院長,回去再研究吧……”
  “院長,別發火,畢竟他當時神智也不清楚啊……”
  如此之類。
  我閉著眼睛,翻身睡下去,懶得再看他。好不容易兩個男護士將他勸出了門,忽然“砰”的一聲,他又推門衝了進來。
  “不可能!我告訴你!你這是荒誕可笑愚昧愚蠢的迷信!”黃院長道,“我告訴你你這個沒有科學素質的白癡,沒有鬼!絕對沒有!不可能有!”
  兩個膀大腰粗的男護士模樣的家夥幾乎是把他架出去的,就像前一天發現曹護屍體後他們把我架回病房一樣。
  臨了,其中一位戴著眼鏡的個頭矮矮的家夥回頭道:“不好意思,他有點激動過了,你注意休息,”又吩咐道,“陳青。”
  陳青點了點頭。
  待他們出去,房間裏隻剩下我和陳青。莫名的壓抑氣氛在房間裏流淌,我們出於某些原因而不約而同選擇了保持沉默。一時間,越發尷尬。
  慢慢的,我把眼光看向她,她也看向我。樓下還隱隱傳來黃院長不甘心的咆哮。我笑了笑,忽然很想開口問問她能不能讓口罩下的臉給我看一次,我幾乎有把握,如果我這樣要求她會同意的。
  但她的口罩下嘴巴先動了動。
  我不知道她會說什麽,但我也永遠不會知道了。就在她的口罩動了動的時候,門“咚”一聲開了。
  我抬頭,看見金惠生愕然在門邊。
  他道:“看起來你好多了。他們說把你轉到了我旁邊,我就起來看看。”
  陳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道:“你們先聊。”又對金惠生道:“你最好還是少走動,多休息休息吧。”說罷出門而去。
  待她出門之後將房門掩好,金惠生一下子竄到我麵前,用走掉的聲音道:“怎樣?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黃院長抓狂般的表現讓我懷疑是不是他也應該住到我隔壁來檢查檢查。我不知道他在激動什麽,也不清楚他這樣激動的原因。我隻知道在這麽激動的下麵,必然掩蓋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就像我看到的可怕事情,就像金惠生的飲食。
  金惠生挺著脖子上一層蓋一層的雞皮疙瘩,聽完我的敘述。即便我不是羅衛民一樣的作家,無法準確地用語言來表述當時的情形和我的心情,但看起來他也被嚇得夠嗆。不過後來他說:“你一大聲鬧,全樓的人都聽到了。所有人都被嚇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由此證實至少黃院長在一件事上沒有騙我——我確實大喊大叫救命有鬼相當長一段時間。
   金惠生道:“你昨天吃飯時候分析和剛才分析的都很有道理,尤其是關於說實驗的部分。昨天晚上曹護的事情帶來那麽多的變數,尤其是讓樓下潛伏著的那麽多人 暴露出來,充分說明問題。雖然我們不知道到底你看見了什麽,不過剛才吃中飯的時候,我和羅衛民討論了一下現在的情況,有興趣聽嗎?”
  “當然,你們討論出結果了?”
  “不,是關於那個影子和那個聲音。我和羅衛民仔細地回憶了一下,最後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什麽事情?”
  “你真地聽到過歌聲,對不對?羅衛民也聽到過,加上昨天那一次,是兩次。但我卻什麽也沒有聽到。”
  我疑惑起來:“那你昨天……”
  “你仔細回憶一下,昨天我有說過我聽到歌聲了嗎?沒有!我是看見你們兩人表情異常,然後你突然跑到門口去。羅衛民跟在你後麵。”
  “這說明了什麽?”
  金惠生皺眉道:“整個事情,我從頭到尾既沒有聽到歌聲,也沒有見到飄忽的人影,完全沒有!羅衛民聽到了歌聲,但今天中午在吃飯的時候我逼問了幾次,他終於承認,他沒有看到那個身影——就是你形容的那個。他說他看到了,隻是讓他的話更有可信度而已。他隻是到了歌聲。”
  我點頭:“也就是說,從頭到尾,親耳聽見又親眼看見的,隻有我一人罷了。不過,說到歌聲,我聽得並不真切,朦朦朧朧的。”
  “什麽意思?”
  “怎麽說呢……聽上去,好像耳朵裏有團棉花塞住一樣。”
  金惠生聳聳肩:“不明白。對了,你自己也說,你的眼睛……”
  我道:“我知道,幻像是吧?我的眼睛確實靠不住。”
  “對,我是這個意思,你別介,我也有麻煩了。”
  “什麽麻煩?”
  “你沒發現我說話的聲音不對頭嗎?”他苦笑道。
  不錯,我點點頭:“你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睡一晚上,起來發現自己的嗓子似乎又開始變聲了,說話老是跑調。我還以為我又回到青春期,開始變嗓了呢。”
  我疑惑道:“也許隻是有點感冒,嗓子不舒服……”
  他搖頭道:“如果單單是這樣,那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但還有更大的問題呢。”
  “什麽問題?”
  “吃東西。從今天早上開始,我發現我吃什麽東西,那味道都很不好受。不,以前也不大對頭,不過不是像現在這樣,吃什麽都滑滑膩膩,味道帶著腐爛的腥味。”
  “什麽?”
  “像吃生肉一樣。或者說,像吃屍體一樣。”
  “……”
  “我什麽也吃不下了,”金惠生苦笑道,“你有什麽好的建議嗎?除了直接輸營養液。”
  “那麽,曹護到底是怎麽死的?”
   餐廳裏,我和金惠生、羅衛民二人聚在常在一起吃飯的角落上。一宿的混亂早在整個醫院的內部傳開,樓下一直沒有出麵的陌生人們,一直隱藏起來的黃院長,曹 護的慘死和李護的衣服的傳言通過各種渠道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而在這其中,曹護的屍體的發現無疑是影響力最大的——盡管對我來說,更可怕的是李護的衣服 ——這樣一個問題也許能造成醫院的混亂,但也可能造成我們逃出這個醫院的機會。就在剛才,我已經和金羅二人徹底交了底,也相互取得了信任。我想,憑現在虛 弱的身體和嚴密的看管,我們中任何一人要獨自逃走都不會有太大的可能。所以我以為,以曹護的死亡為契機,挖掘出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會比較可行。
  曹護屍體的發現我也在場。頭一天我雖然隻是粗粗一看,但並沒有明顯致命的外傷,也沒有外流血。她既然像後來的我一樣蹲在這麽一個狹小的空間之內,身體盤成一團,用鈍物傷害成致命的內出血也實在太困難了。
  “這事我問過,孫護上午悄悄告訴我,”羅衛民道,“解剖的結果還沒出來,現在還不敢斷定。”
  孫護是專門負責羅衛民的護士。我道:“她還私下透露了什麽嗎?”
  “有,她說,昨天第一個發現屍體的趙護,直到現在都還是精神瀕臨崩潰的狀態,不吃不喝不睡覺,就一個勁兒的抽抽噎噎。我說,那有那麽可怕嗎?”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昨天我也被嚇得神經失常大喊大叫起來。
  我將小李護士的衣服出現在曹護屍體旁邊的事情敘述了一遍,不出所料,羅衛民被當場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第二次向人講述這件事情。但我卻並沒有因為講述得多而使心中的恐懼降低,恰恰相反,每一次回憶,都帶給我那種冰冷透骨的、可憎的恐懼感。
  三人久久不說話,末了,金惠生道:“……就算……就算是這樣,小李有什麽理由要殺掉曹護呢?我是說……小李的鬼?”
  羅衛民道:“也許……是巧合?小李失蹤之前遺忘在衣架上,然後被你突然發現……”
   我道:“不可能,我天天都在用那個電腦,衣架上有沒有多出件衣服來,這個不可能不被我發現。再說,據我所知,小李隻會用她們護士值班室那裏那台電腦。” 當然,回想起自己曾經聽到過小李護士因為玩電腦太久而被胡護士長說過,也不排除她偷偷跑到我那邊去用電腦的可能。不過要說小李的衣服是遺忘在那裏而我巧合 般偶然發現,我絕對不相信。
  金惠生忽然張大嘴:“啊!是不是小李確實還活著?還在樓裏?”
  我搖頭,羅衛民點頭,看起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不能達成一致。在我看來,如果一個鐵定假裝失蹤的人不可能會到處留下些歌聲啊衣服啊之類的破綻。但我不願意出言探討這個問題,甚至,我不願意去思索關於這個所謂的“失蹤”的小李護士的一切。
   羅衛民也沒有開口分析,看起來,他也為這件事困擾。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們的身體沒有病症,如果我們的來到沒有失去意識,而我們也沒有被軟禁起來, 這些大費腦力的事情恐怕並不能吸引我去思考和分析。畢竟,李護也好,黃院長也好,都是別人的事,與己無關。但現在,為了自救,為了逃出這個囚籠,我不得不 繼續推理,以期找到能出去的方法。我的線索看似很多,其實極為有限,隻能從每一個疑點上去思考。
  金羅二人默不作聲,我們三人已經在餐桌 旁圍坐了許久,盡管很餓,尤其是我從前一天晚上的晚餐就沒有吃,但麵前已經涼了的食物絲毫提不起我們哪怕一人的食欲。看起來,金羅二人在這一片亂麻般的局 勢麵前已毫無方寸,隻剩下瞪眼發呆的份。我勉強自己揭開盛粥的盒子蓋,道:“人是鐵飯是鋼,能吃點就吃點吧。”這是實話,不僅僅是安慰人的。在進刑警隊時 有過專門的培訓,其中一條講到,在情況不明而又相對危險的時候,保持體力是最理智的做法。
  粥盒裏黃糊糊的,看上去似乎是玉米粥。金羅二人均大皺眉頭,我也暗自惡心。這玩意兒最初幾天還好,現在看起來,總讓人聯想起嘔吐物一類的東西。我將他們的那份推到他們麵前,金惠生道:“太難聞了。”羅衛民也大皺鼻子。
  “是不好聞,但為了保證我們已經很虛弱的體力,還是吃點吧。再說,每天金惠生你也這樣說的。”
  “也是。”羅衛民點頭同意。我和羅衛民開始吃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金惠生終於也拿起勺子嚐了一口,忽然道:“這粥不能喝。”
  趁他猶豫的空,我已經把三個饅頭和我的那份粥塞進了肚皮,聽到這話不禁愕然:“為什麽?”
  金惠生看了我一樣,接過我手中的第四個饅頭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然後馬上觸電一般扔掉饅頭:“這玩意兒也不對頭,別吃了。”
  羅衛民道:“味道是不大對頭,不過……不是變質的那種,應該是做的時候手藝不過關的緣故,這沒什麽大礙吧?”
  我道:“為什麽不能吃?有毒?味道不對?”
  金惠生搖頭道:“不敢肯定,我也不知道。我吃東西覺得味道不對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甚至來這裏之前,我就已經有這種感覺。一般來說我能對付著過去,但今天……這味道‘更加’不對頭。雖然我說不出原因,相信我,別吃這些東西。”
  我不由胃裏一陣冒酸,現在我的胃正被這些不能吃的玩意兒撐得滿滿的,我想任何人到此刻都會感到惡心吧。但羅衛民卻在一旁嚐試著吃了起來:“……沒那麽懸乎吧?我怎麽覺得和昨天前天沒什麽不同呢?饅頭堿放重了而已……粥熬過火了,粘乎乎的,你看?”
  金惠生愁眉苦臉地看向我,我道:“是味道不好,不過還是吃點吧?如果什麽都不吃,恐怕也不是個辦法。再說了,即便是食物有問題,也不差這一頓兩頓的。”
  但金惠生仍然堅持不吃,我和羅衛民對此毫無辦法。忽然,羅衛民想起什麽似的放下筷子,道:“或許不是食物的問題,而是你的病……惡化?”
  “啊?”金惠生張大嘴巴,我和羅衛民卻不約而同跳了起來:“快,張嘴!”
  “什麽?”金惠生奇怪道。
  “你嘴裏有東西,快吐出來!”
  金惠生遲疑了一下,勉強對地上吐了兩口唾沫。羅衛民叫道:“不是唾沫是你嘴裏的那個東西!”
  “可我覺得我嘴裏沒東西啊……”金惠生納悶道。我道:“把你的舌頭伸出來。”
  金惠生依言伸出舌頭。
  “啊!”我和羅衛民同時發出驚訝的聲音。
   據說中醫裏有白苔黑苔黃苔之分,這在病情診斷裏是重要的憑證。但此時此刻金惠生嘴裏一片殷紅的血色舌苔,恐怕不是一般中醫能夠望聞問切得了的。金惠生的 舌苔上所有味蕾膨大突起,充滿了鮮血殷紅的色澤。粗粗一看,甚至會產生一種這不是舌頭而應該是肝髒一類內髒器官的錯覺。
  金惠生看著我們的臉色,喃喃道:“看來我的病情是惡化了。”
  但金惠生並沒有擔憂自己多長的時間。就在我準備商量一個逃出去的計劃的時候,餐廳的門打開了,一群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魚貫而入。
  我第一次注意到,不僅僅是白大褂,連白大褂下麵的褲子和鞋襪,這些人都是一摸一樣。
  像製服一樣。
   我皺起眉頭。和嘰嘰喳喳的護士們大不相同,這些人說話沉穩,動作果斷,盡管都用白口罩遮住了臉,但其露出來的眼睛卻泄漏了他們眼神的犀利和冰冷。他們走 進來的時候,不自覺地排成了一行,充分暴露了他們的訓練有素。從他們果斷的動作姿態上,我幾乎可以看見隱藏在作為掩飾的白大褂下的肌肉。
  看起來,情況越來越麻煩了。我唯一慶幸的是前幾天發現自己被軟禁的時候,沒有貿然用暴力來企圖逃跑。這麽七八個大漢一齊現身,多少有種示威的感覺。不過,考慮到發現曹護屍體的時候眾人已經出現過了,倒也大可不必再在樓下藏下去。
  領頭的人正是早上陪同抓狂的黃院長的那個眼鏡,還回頭給我說了句話。他的個頭矮小,最多到我的耳朵,但目光犀利尖銳。他掃視了我們一會兒,最後看著我道:“郭震?”
  “就算我們罵兩句食物的壞話,也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吧。”我冷冷笑道。
  他對我的諷刺不為所動地伸出手:“我叫榮鋒,是這裏的副院長。早上咱們見過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勉強和他握了握手。
  榮鋒道:“關於昨天曹護的死亡,以及今天黃院長的失控,我想我們有許多地方需要談談。另外,我知道三位一定對於目前你們的現狀有許多不滿意的地方,我會做出解釋。但在這之前,我希望我們能澄清一下關於曹護死亡的問題。”
  我道:“她怎麽死的?死因是什麽?”
  榮鋒點點頭:“好問題。我們已經做了詳細的解剖,身體沒有受到外傷,器官也正常。不過腦幹充血異常,今天上午是黃院長親自主刀解剖。簡單的說,腦溢血。”
  “那……說明?”
  榮鋒道:“腦幹充血有很多種可能,高興激動等等特別興奮的情緒都能誘發,不過考慮到她臨時前的表情和狀態,答案顯而易見隻會指向了一個,恐懼。”
  他掃視了我們三人一圈後說:“嚇死的,曹護是。如果她歲數大上一些,血壓高上一點,也許還可能從她身體裏找出狀態變異的心髒來。”
  盡管這個結論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但親耳聽到一個顯而易見的專家這樣親口證實,我依然感到震撼。我道:“那麽,有什麽需要澄清的?”
  榮鋒道:“曹護顯然是害怕什麽東西才躲到那個奇怪的位置去,而第二天,你突然出現在那個房間裏,並明顯也看見過什麽東西而害怕得幾乎瘋掉,恐怕不是一種巧合吧?”
  “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經在給黃院長講過了。講的時候你不是在場嗎?需要我再講一遍?”
  榮鋒搖搖頭:“不是。他堅持認為你在說謊。”
  我無奈道:“我沒有這個必要。如果不相信,也沒有辦法了。”
  榮鋒拿出一個文件夾道:“另一方麵,在發現曹護屍體之前,我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曹護曾經失蹤過。”
  “什麽?”
   “在這裏,”他翻開文件指著上麵的敘述和不同人的簽字,“由於眾所周知,小李護士失蹤的緣故——這個問題我們一會兒來談——我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對院裏麵 每個人的行蹤都特別留意。可能是出於直覺,我總覺得這個事件不是孤立的,很有可能會繼續發生。所以在發現曹護死亡之後,我立即詢問了所有人最後看到曹護的 狀況。在趙護的敘述中,她說在事發當天早上,她在值班室裏,當時曹護在走廊裏做衛生,而雖然她沒有看見,卻聽見曹護關掉吸塵器,並和你有過交談。”
  我點頭:“這也是我最後看見曹護。”
  榮鋒道:“事實上,這是就我所了解到的曹護最後一次露麵,活著的。你們三人在這之後有沒有看見過她?”
  金羅二人搖頭,我道:“之後再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屍體了。我說,你問這些幹什麽?都死了人了,為什麽不報警讓警察來處理這些事情?”
   榮鋒一邊拿出筆記錄,一邊搖搖頭:“這個我一會兒解釋。對了,關於曹護的死亡時間,我們也得到了最新的情況。曹護是在晚上七點左右死亡的。那個時候,你 們好像在餐廳裏用餐?”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後,他又道:“那麽,據胡護士長說之後你們開始在走廊裏狂奔……這,你們看到或者聽到了什麽嗎?”
  “確實如此。我們看到聽到了李護。”羅衛民接口道。
  榮鋒的眉頭皺緊:“李護?怎麽回事?”
  借著羅衛民敘述當時情景的空,我偷空仔細觀察了一下進來的八個人的表情。榮鋒的表情專注而有力,顯然是在認真的聆聽並記錄。剩餘的人也和剛進來那副冷冰冰的眼神完全不同,顯出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顯然他們在詢問某種很重要的東西。但我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麽。
   “……我可以肯定我是聽到了歌聲。郭震不僅也聽到,而且還看見了的。那個身影肯定是李護!不過之後在我們開始追的時候郭震忽然回頭臉色一變,我就不知道 是為什麽了。”羅衛民還想繼續他關於小李並沒有失蹤的理論,但看起來,他是選錯了對象。麵前這些人,我敢肯定和小李的失蹤有莫大的關係,而心思單純的羅衛 民卻還一個勁兒地說給人家聽。
  榮鋒對羅衛民毫無興趣,他隻是回頭對我道:“那麽,你一回頭臉色一變,總是看到了什麽吧?”
  “人影,”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們追的那個,反正在當時是夠詭異的,嚇得我夠嗆。不過也有可能是我眼睛的幻覺。”
  “那現在呢?我怎麽看也看不出你還有害怕的影子來。”
   我嘿嘿一笑,朝他背後那八條大漢一努嘴。榮鋒一回頭,馬上醒悟過來,笑道:“也是,這麽多人,不壯陽氣也壯膽,倒確實害怕不起來。”他記錄完畢,將筆和 文件都裝好交給旁邊一人,接著道:“千頭萬緒,從哪裏開頭呢?嗯,你說你看到的幻影,還看到了李護的衣服。這個我完全可以理解,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是個人 都會把這理解成為李護的鬼魂出沒在這幢樓裏。而事實上,老黃為什麽要那麽激烈地反對呢?因為有個很關鍵的東西。”
  “什麽?”
  “人影也好,歌聲也好,這些東西過了也就過了,沒人抓得住實際證據。不過小李的衣服,你說,你看到過的繡有小李名字的白大褂,我們卻一直沒有發現。”
  “啊?”
   “這就是老黃認為你說謊的原因所在。說實話,這裏我私下透露一句,在這個問題上,我和老黃有很大的分歧。我並不認為你會有隱瞞的必要,你在看到那個可怕 東西之後的失控已經說明了一切——那幾乎不是人的意誌能夠承受的東西。雖然我們未能找到那件白大褂,但那並不表示你沒有看到。”
  “你是說,出於某種需要,有人偷偷將那東西藏了起來?”
   “誰知道?但我並不認為那是重點。”榮鋒笑了笑,但我認為那笑裏掩飾的東西比透露出的更多。他道:“不管如何,曹護的死亡必然與某件可怕的東西有很大聯 係,而處於同一地的你,則有相近似的感受,這無論如何不能解釋成巧合吧。不過,由於一個原因,我們既無法報警,讓警察來處理這件事,也無法通知曹護的家屬 來認領遺體。”
  “為什麽?”
  榮鋒道:“各位來這裏也有好一陣子了,相信大家都會對這裏的環境有某種程度的誤解是吧?想一想也是理所當然,如果是我的話,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關了起來秘密監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對的,但我們並不針對你們個人,而是針對你們身上的病。”
  “病?”
   “是的。現在的情況並不能讓我說出一切,我隻能說,事實上,無容置疑,你們能活到今天看見我們,不,這句話不對,完全是因為看見我們才活到了今天。你們 的病相當的嚴重,但最為糟糕的是,你們因為這個病不能夠與外界聯係,甚至讓外人知道也是不被允許的。今天早些時候,黃院長已經做過解釋。也許你們會很不舒 服,是作為我們實驗藥品的實驗對象,但我不得不說,不管對你們還是對我們,這是唯一的選擇。”
  “這病什麽地方嚴重?”
   “傳染性。你們的疾病都是生理上的結構改變,在最開始,我們沒有注意。然而後來我們才發現,你們的病在病理上有驚人的一致性,並且具有傳染的可能。死去 的曹護,記得嗎?腦幹莫明其妙的大出血,恐懼至死。在她的解剖上,我也發現了和你們身上相似的東西。這就是去找警察不必要的原因,我根本不是在找凶手,因 為凶手我早已知道。我想知道的隻不過是凶手從哪裏鑽進曹護身體的。李護的失蹤是個怪異的事件,考慮到曹護也相當於失蹤了十二個小時,我想,也許某一時刻我 們會在某個偏僻的角落發現……不管怎樣,你們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繼續在這裏養病,配合我們的醫療工作。”
  “我想和外麵的親人聯係,說說話,不談病,行不行?”金惠生忽然道。
  “不行,”試探性的提議被無情的否定了,“那樣的話,傳染性仍然存在。”
  “怎麽會?什麽病這麽厲害?”
   榮鋒搖頭道:“你們所患的病情是超出了醫學常識的,如果不是這樣,也不用如此大張旗鼓了。如果硬要我解釋,我隻能簡單地說,你把它看成可以通過意誌或者 意識傳播的。”看著我們三人目瞪口呆回不過神來的樣子,他道:“很不可思議是不是?事實上,對於一個從醫二十多年的人來說,它對我的震撼還要大得多。這完 全違反了常識,一種疾病怎麽能夠離開物質載體,完全傳播在虛無的精神世界或者意識裏呢?對於一個嚴謹的醫生來說,催眠術或者群體幻覺隻能是相信神秘主義的 科盲搞出來的玩意兒。但現在的事實卻如此讓人尷尬……”
  我道:“那麽,是精神疾病?一種全新的,還未被其他人發現的?”
  榮鋒道:“也許,但又確實引起生理上的病變。我很抱歉不能告訴你更多的東西。”
  羅衛民道:“有治愈可能嗎?”
  榮鋒遲疑了一下,道:“要說真話的話,算上樓下的,你們的病情都沒有其它先例可以參照。我認為,”他搖搖頭,“事實必須被接受。治愈的例子,現在還沒有。”
  “對了,說到病,”金惠生道,“我的病情是不是更加嚴重了?”他張開嘴吐出舌頭。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包括榮鋒在內的所有穿白大褂的身影集體往後退了一步。
  仿佛是看到惡魔的表情一樣,我想道,不過這樣確實也符合榮鋒說的關於傳染的內容。
  榮鋒道:“天,你……你怎麽不早說!”
  金惠生苦笑道:“剛才才發現的。”
  “快!快回去躺著,我們……哦對了,這是我們在下麵的工作人員,本來給大家介紹一下的,來不及改天吧。林川,”榮鋒指著一個個子高大鼻子旁有顆黑痣的人,“你馬上帶兩個人下樓去把那套東西拿上來。你們,”他回頭對我們道,“你們還是快回房間吧。”
  “也好,不耽擱給他治療了。”羅衛民站起身來,和榮鋒握了握手。我也站起來客套:“沒關係,你們忙你們的。”不過握住榮鋒的手,我卻不馬上放開:“你們到底是哪家醫療機構?”
  他一愣:“青渓療養院。”
  “那麽,是那裏下屬的?”
  “權威機構。”他看著我,眼睛裏似乎透露出謹慎和防備。
  “官方的?”
  沒有回答。
  我轉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榮鋒的解釋不無道理,躺回我自己的床上時,我給今天這個才認識的人的一番說辭下了定義。
  但,不無道理,也就意味著總是有牽強的地方存在。
  除了老劉的行蹤沒有進行解釋以外,更重要的是,在我醒來的第一天,卻醒轉過來卻發現自己在空無一人的如同被廢棄般的樓裏麵,這個疑團依然沒有著落。甚至沒有一點有可能被解開的征兆。
  另外,憑白死一個人,解釋成因病死亡倒確實很方便,這顯然不成為不報警的理由。如果醫院裏並不是病人的工作人員以明顯非正常的方式死亡,難道這樣輕易解剖一番自作結論就算完了嗎?如果這樣也成立,還要警察來幹嘛。都送醫院得了。
  醫院的病人死亡,當然確實不需要通過執法單位,我搖搖頭,想到這裏的情形實在太過出軌。
  事實上,如果醫生發現死亡有疑點,是有規定必須要及時上報相關單位的。否則一旦之後查出來,這個醫生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一般情況下,醫生,或者護士一看到可疑的事情,會自然地報警處理。
  關於病,榮鋒的說辭聽起來總覺得勉強,通過精神和意識傳播的疾病?同時會對人體有病理上的傷害?
   盡管他說不接受催眠之類的說法,但我知道,如果刑偵審訊的時候運用技巧性的提問和說話,可以讓被審訊的對象產生情緒上的波動。最後利用對方自己的情緒, 逼對方說出自己想知道的話來。從頭到尾,一個高明的審訊者都可以不以任何物理方式接觸對方,甚至可以不讓對方看見而隻用一個麥克風搞定。
  這是我所熟悉和了解的,通過意識和精神傳遞信息,影響到人的物質世界的事情。
  同樣,我也知道,所謂的情緒,也是會有感染和傳染性的。比方說高興悲傷焦躁等等。
  我閉上眼睛,躺在床上假寐。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打發時間的事情。也許下一回,可以考慮跟這個願意和我們溝通的榮鋒說說,弄副象棋或者撲克什麽的。毫無疑問,這個青渓療養院的二號人物是說話管事的,不像胡護士長那種沒有多少實權。
  對了,也包括恐懼。我忽然想到,恐懼也是可以傳染的。
  一個人聽到一件恐怖的事情,被嚇出心髒病,稍微好一點,又說給另一個人,讓那人也發作心髒病,甚至嚇死。
  這算不算一種精神傳播的疾病呢?
  不,這個的前提條件是事先兩人都有心髒病,而這隻會和香煙、脂肪和遺傳有關。
  如果是純粹以意識的話……我搖搖頭,發現自己無法了解這個通過意識傳播的疾病的概念。於是我不得不放棄,回頭想想今天醒來後發生的事情。
   榮鋒自己的形象,包括他的一幹手下的言行舉止,都給我一種孔武有力的感覺。而他在關鍵問題上回避性的說辭,則讓我無法不聯想起一個曾經的同事。一個從部 隊專業下來的同事。曾經在刑警隊幹過相當長的時間,不過後來又調走了。印象中除了他槍法奇好,身體素質絕佳之外,就是聊天了。問他什麽都好說,聊著聊著也 什麽都敢講,但一旦講到關鍵的部隊番號啊之類的事情,就回避起來。
  聯係到我曾經從老劉那裏聽來的“實驗”兩個字,我開始懷疑,我們是不是在作為某種疾病實驗新藥的載體了。
   或者,這裏就是部隊所轄的?這些人都是軍人?實驗什麽藥呢?對了,是治療這種可以僅僅通過意識和精神傳播的疾病。這種病太怪異了,從來沒聽說過……不 過,聽起來,似乎也很厲害。因為這種傳播方式根本防無可防,除非每個人都將自己和別人的聯係切斷,埋頭隱居起來。這樣一來,整個社會和國家也都崩潰了…… 如果當作某種生物武器,去對付美國或者日本,想必能收到奇效……對,這裏就是軍隊。這種病是被當作生物武器試驗的,難怪我們不能和外界聯係,高度軍事機 密。一旦我們獲得這種解藥,就可以將這種武器傳播出來,沒有解藥的國家都會無一例外崩潰掉,死路一條……
  意識再次縹緲而模糊……
   依然是醫院,依然是白色的走廊的刷者綠油漆的裙牆,水泥地板冰冷,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吱吱作響。不過,房間依然差不多,隻不過似乎光亮些。周圍都有很多 人,莫明其妙的人,上上下下,路過我身旁。我從走廊走到一間病房裏,病床上似乎睡著一個病人,旁邊似乎還有個家屬。但我沒有理會,我徑自走到床邊,推開窗 戶,藍天白雲下的輕風刮在身上,微微有點發冷,但我不為所動。我在高樓上,視野極佳,下麵有很多螞蟻樣的人,火柴盒一樣的汽車,忙忙碌碌。遠處,在藍天白 雲的盡頭,可以看見市郊工廠的煙囪冒著騰騰黑煙。
  我似乎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景色了,於是我閉上眼睛,張開雙手,任憑沒有多少熱量的陽光灑在身上,我隻想貪婪地接受一切。包括潮濕帶有雨水腥味的風。
  潮濕雨水?
   我疑惑地睜開眼睛。麵前的一切都坍縮了,繁華美麗的城市消失,隻剩下濃霧,伴隨著潮濕的空氣,侵襲著我的身體。濃霧擴散開來,包圍住我。我回頭,看見自 己站在充滿硫磺味的湖邊,自己的倒影正瞪得我心裏直發慌。腳下的碎石讓我赤裸的腳非常不舒服,我皺著眉頭忍受這一切。因為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湖水。湖水發出福爾馬林般的味道,並開始不停地冒泡。我看著水裏自己的倒影從皺著眉頭的好奇到麵孔扭曲的恐懼。一個聲音在心裏反複讓我快走,但我拒絕。 我仍然在看著水裏的自己的倒影。那倒影低著頭,我隻能看見它的頭頂。倒影怎麽會這樣?它抬起臉,嘴裏吐著水泡,我驚恐地發現,那竟然是曹護死亡時的麵孔!
  “啊——”
  一聲慘叫,並不是從我嘴裏發出,卻讓我驚醒過來。
  似曾相識的經曆,也不知道還要來幾回。我搖搖頭,大口的喘氣,以此來緩解抽搐的心髒和大腦裏痛得攪成一團的神經。
  還好藥還有。我吞下兩片藥,重新倒回床上。
   這聲慘叫聽不出來是誰的,也許是本來樓下的那個病人,也許是被轉移到下麵去的老劉。也許是小李護士的屍體被發現了,某個倒黴的家夥正在為自己的恐懼哀 嚎。我都不在乎。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剛才的夢上麵。如果夢是人的潛意識的體現的話,剛才那個美麗的前半截的夢已經把我深植到潛意識的願望明確告訴了我。
  我必須得逃離這個地方,在我被嚇成腦幹溢血或者心髒停止之前,回到我所熟悉的世界去!
  然而這天夜裏,也許是之前睡得太多的原因,也許是對榮鋒的解釋不滿意,也許是大量的推理和猜測搞得自己神經過度亢奮,我在床上倒騰了許久,最終發現我自己無法入睡。
  於是我放棄了讓自己再入睡的奢望,將自己的身影安排出現在了走廊裏。
  走廊很暗,晚上十點過後,走廊的燈就會熄滅。日光燈吵人的“吱吱”聲總算暫時離開了人的耳朵。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光亮。遠處樓梯口邊上就是亮著的,護士值班的房間裏燈光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通明的。
  我不知道今天夜裏是誰在那裏值班,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沒有什麽熱情去找個護士來搭訕聊天打發時間。
  走廊的對麵,就是我以前住的那條走廊。電腦房和我的房間都在那裏。不過現在,走廊的門卻鎖了起來,將裏麵和外界隔離開來。也許是因為那裏出了事死了人的緣故。這樣一來,丅字結構的醫院走廊就變成了“7”字形。
  現在遠遠透過玻璃門看上去,被遺棄的走廊裏麵應該是黑糊糊的一片,沒有任何光源。因為玻璃完全可以當作鏡子一樣反射著外麵的光。
  那裏麵其中的一間房子,就是曹護斃命之地。
  雨開始下了,沙沙聲逐漸增強,最後成嘩嘩聲。一陣又一陣的大風帶著嗚嗚的獰叫從屋頂刮過。在這黑暗的走廊上,遠處護士值班室的燈光仿佛遙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發出的,對走廊上的黑暗不僅杯水車薪,反而增加一種詭異的意味。
  在這條詭異的走廊上,我獨自一人,將自己的身體隱藏在黑暗裏,默默思考周圍發生的事情。
  既然已經知道曹護是嚇死的,那麽接下來找出到底曹護看見了什麽,才應該是符合邏輯的行動。但奇怪的是,在我給出了可能的線索之後,雖然黃院長和榮副院長一人一個態度,卻都拒絕深入下去。就算沒有找到李護的那件衣服,也應該繼續朝這個方向研究下去才對。
  我推測出一種可能,即黃院長和榮鋒其實心裏清楚曹護到底看見了什麽,所以我看見的並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他們心裏早已清楚了。
  但是,當我在說我到底看到什麽的時候,從黃院長到榮鋒,甚至到那八條大漢,眼睛卻放著精光一般,深怕聽漏了哪怕一點。這又是怎麽回事呢?難道說我看到的和曹護看到的不一樣?也就是說李護遺留的衣服殺人說不成立?
  那麽,那件該死的衣服又怎麽會不見了呢?
   我隻是想隨便溜達溜達,整理思緒,並不想驚擾值班室裏的護士們。於是我掉了個頭繼續散步。來走到金惠生的房間門前,發現他的房間鎖死了。聽上去,隻有微 弱的“滴、滴”聲,應該是心電圖的聲音。不知道他到底怎麽樣了,今天他那舌頭,實在很嚇人。看著他觸目驚心的舌苔,我懷疑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照鏡子發現自己 的眼球血紅一片。
  這個病,是好不了的嗎?
  我心事重重的繼續往前走,另一處光源晃入眼簾,是廁所裏飄逸出來的微弱光 線。廁所裏有盞吸頂日光燈,橢圓的有小號茶幾大小,不過卻壞掉了從來不放光。廁所裏唯一的光源應該是那盞壁燈。遠遠看上去,這種陰冷的燈光讓人皮膚發涼。 我踱步朝廁所走去,廁所門正對走廊,走廊兩旁卻都是房間。右邊是一間大的,平日裏用作餐廳,左邊是連著三間小的,每間門上都鎖得死死的,從來沒見用過。
  走到廁所外麵,我卻聽見廁所裏傳來奇怪的聲音。
  “呼呼……”有節奏的喘息聲。
  “嗯、嗯、哼……”這是另一個人的呻吟聲,顯然是個女的。
  真是好興致。我暗暗搖頭。
  在這種詭異的醫院待久了,在最初的一瞬間,我還被嚇了一跳,以為是又有誰正在死亡的邊緣掙紮呢。
  仔細聽來,不過是兩個男女在裏麵偷歡而已。
  不過,在這種地方,在這樣的時間……如果不是有節奏的話,初初聽上去就好像一個人在企圖掐死另一個人一樣。
  我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情之所至吧?如果要上廁所的話,護士們一般不會到這邊這個過道盡頭來,而是到羅衛民和老劉住的那邊去,這樣稍微近些。不過盡管如此,這邊還是有金惠生和我呢,如果我們兩人夜裏起來上廁所,豈不直接撞上?
  走廊兩旁還有好些房間,隨便一間不是也要安全得多嗎?
  或者說,這是幹柴烈火,戀奸情熱。
  裏麵的動靜越搞越大,我皺了皺眉,想趕快走掉。不過就在這時聲息忽然全無,隻剩下喘氣的呼聲,顯見是完事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把我內衣拔拉到什麽地方去了?壞了壞了,快、快……”
  男人的聲音:“急什麽?再陪我會兒。”
  “護士長過來查就壞了,趙婕這人嘴笨不懂打掩護的。”顯然胡護士長的惡名在外。
  “怕她不成?過來……”男人似乎還意猶未盡。
  又是一陣親熱的聲音。末了,一陣呢喃般接近耳語的聲音響起:“蘭,咱們走吧。”我為了聽清楚,不得不走進廁所。
  走?什麽意思?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戶邊的大樹上,嘩嘩作響,配合著大風刮過,我根本就聽不清裏麵的人在說什麽。於是我選擇走進廁所。
   廁所的燈光雖然昏暗,不過這兩人也夠大膽的,連燈還開著都不顧忌。這裏的廁所相當幹淨,在我印象中,好像隻有大酒店的廁所才有這樣幹淨的空氣。廁所一共 有三個全封閉的格間,最靠裏的那間門緊閉著,顯然就是那對男女所在。我悄悄的在拐角站定,剛好聽見那叫“蘭”的女人說話:“……走?上哪兒去?才來沒多 久,也不知道有沒有年假。”敢情才來沒多久兩人就勾搭上了。
  “你不覺得,這個地方嚇人得很?尤其是晚上……還有,曹護……”
  女人明顯嚇了一跳:“噓——別說了。”
  “就算給的工資再高,經常這樣被嚇住,到時候嚇出病來這點工資買藥吃也不夠——我們走吧。”
  “你是說……”
  “我們不在這裏幹了!”
  咦?有趣啊,我想到。前一時間發生了那麽多事,和金惠生羅衛民講了許多,話裏話外暗示明示要設法逃出去。但這兩人卻沒有多大反應,像真的願意在這裏接受所謂的治療一樣。現在看來,想離開這裏的人,原來不止我一人。
  那女人卻道:“可是……錢怎麽辦?那合同……”
  那男人打斷她道:“唉,還管這些幹什麽?我每天都開車送食物上來,來回近兩百公裏的山路呢。找一天不下雨的,你我一起開出去,再不回來,他們上哪兒去找人?”原來這個人是運輸食物的,估計不是今天榮鋒帶上來的那幾個戴口罩帽子的白衣大漢。
  “這樣……行嗎?”
   那男人道:“你是真的心甘情願在這種鬼地方繼續幹下去?什麽青渓療養院,簡直!病人來曆和病情連護士都不告訴,半夜一陣一陣慘叫,一會兒人失蹤了也 沒人理,一會兒人死了也沒人報案,做個護士還需要簽什麽保密協議,不能隨便和病人聊天,還不準露臉,說實話……我覺得他們在幹犯法的事情,拿人體做實驗。 否則的話,不會像做賊一樣遮遮掩掩。”問題揭示得很好,我暗中想到,都是我想知道的,不過也許這麽半夜偷情的麻煩,也是出走動機之一吧。
  女人道:“可是,你知道這裏的路嗎?”
   男人道:“天天跑,路早就跑熟了。知道嗎?我每天開車跑一百公裏出去,也沒有跑出大山。每天取飯的地方,看上去是個小山村,可沒什麽人,也不知道人都到 哪兒去了。從氣候來看,這裏似乎是南方,但南方不應該人煙如此稀少才對。可我從來沒有在這條路上見過一個人,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一百公裏山路,一個人都沒 有!要不是在西藏當過幾年兵,我肯定會以為是在西藏無人區裏了。”
  連護士和工作人員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我震驚了。
  這絕對是之前想不到的!
  不過,身份是退伍軍人?和我推測的很接近啊……
   雖然我很想見見這個和我有同樣逃出去想法的司機,不過為了謹慎起見,在他們說完話快出來的時候,我選擇了退出洗手間,並將自己掩藏在餐廳的門後。我想就 算我再和這位司機有共同語言,在別人辦完事之後堂而皇之地站在那裏一臉“我知道你幹了什麽”的樣子,恐怕都不會有什麽友好的結果。
  餐廳 在廁所的側麵,與廁所的門成九十度夾角。走廊在這裏的盡頭大致可以看成一個“冂”字,上麵一橫可以看作是廁所的門,右邊的“亅”則是餐廳的門。至於餐廳的 對麵那間房子,則是像青溪大多數房間一樣,屬於沒有被利用過的。躲在門縫裏,我選擇一個隻能夠看見過去的人的背影的角度。當然我也可以大膽些,迎著麵去 看,但這樣我就得冒廁所裏的燈光直接射到我臉上的風險。而且對麵走來的人,燈光隻會打在他(她)背上,我即使想看臉也看不清楚。
  所以最有效的方式也就是最穩妥的方式,我這樣多少有點得意地想著,就是像現在這樣將目標鎖定在對方的側後方,而將自己隱藏在一片黑暗中。這樣即使有人從麵前走過,我還可以通過傾斜角度的改變跟隨觀察兩三米。
  雨開始變得瘋狂起來,現在想起來,這天晚上的雨是我從這個下雨從不間斷的地方蘇醒過來之後最大的一次。雨瘋狂地潑在餐廳的玻璃窗戶上,噠噠聲不絕於耳,風拚命地拖扯著窗外的大樹,仿佛是想告訴我什麽。

5

 住院的病人
  我是安全的吧?畢竟從外麵走廊看來,我這裏應該是漆黑一片才對。我甚至為了安全考慮,選擇的角度傾斜到隻會看見從廁所方向出來的人的背影,連對麵的那間房的門都看不見。
  他們應該馬上就會出來了。不過該死的雨阻隔了聲波的傳遞,我聽見任何腳步聲。
  就在這時,一陣強烈的心裏暗示從背上襲來,引得後背的肌肉幾乎一陣痙攣。
  我真的安全嗎?
  我再次躲在一個黑暗陰森的地方……
  如果有人先於我在餐廳呢?
  有沒有人同樣在黑暗之中觀察我呢?
  我神經質地回頭,餐廳裏一片漆黑。桌子下麵,牆角邊上,全都是黑洞洞的未知。
  隻除了隱約可以見到窗外的雨澆在大樹上,潑灑在窗玻璃上。
   “轟——”是抽水馬桶衝水的聲音,伴隨著衝水聲,那女人先走了出來。我回頭睜大眼睛,她從我麵前走過。我移動著角度跟隨著她,看見她一邊一邊理頭發和護 士帽子。盡管一晃而過,憑身形和姿態我幾乎可以肯定是孫護。原來孫護叫做“孫蘭”。剛才聽孫蘭說,趙護應該叫“趙婕”。看來被嚇壞了的趙護並沒有什麽大 礙,和孫護一起值夜班,並且還幫著望風放哨。
  孫護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事實上在這樣的天氣裏,她的腳步聲幾乎隻是在我的想象裏聽到。我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身子,確認自己的身體藏在門板後。實際上這樣做毫無必要,任何一個人經過我麵前,肯定都既不會想到也不會看見一團漆黑的餐廳後麵還藏著一雙眼睛。
  等了良久,沒有動靜。那男人仍然沒有出現。真是奇怪,難道他發現我在這裏了?我再次確認了一下,從外麵微微有光的走廊看過來,自己這裏是一團黑,根本就不可能看見什麽。
  又等了一下,遠遠的護士值班室傳來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回去的孫護和趙護在聊什麽。聽不真切,我也沒有心思理會。我的所有注意都放在這個悄無聲息的男人身上。
  他是誰?為什麽現在還不出來?為什麽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大著膽子,我慢慢的一點一點往外挪動步子,輕輕一點一點推開虛掩的餐廳木門。
  他會不會已經發現我在這裏,所以就藏在牆的另一邊呢?
  我咽了口唾沫,推開門走回到走廊上。走廊上空空如也,沒有人影,除了趙護與孫護的說話聲不時遠遠的傳來,在撞擊牆壁無數次之後最終反射進我的耳朵。
  廁所裏的燈光依然亮著,透著門將稀少的光線反射到走廊上來,形成一個稀薄的光源。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稀薄無力的光源,比完全黑暗甚至還隱約陰森一些。我開始懷疑,那男人會不會已經在廁所裏……
  我神經質地回頭張望了一下,因為後背發涼。白色大褂的身影並沒有如我想象中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於是我走進廁所。
  青渓療養院的廁所都沒有分男女,而是將一格一格的格間完全封閉好,大家洗手都是一塊兒。廁所並沒有什麽太怪異的地方,空氣中甚至還殘留著那兩個男女身體的汗味。最靠裏那間格間打開著門,剛才兩人就是在這裏辦事的。另外的兩間格間也都沒有人。
  奇怪啊……人呢?
  窗戶是有用鐵柵欄封死的,連一隻手都伸不出去。廁所唯一的門通向走廊,而那是剛才我一直監視著的方向。我四處敲了敲牆壁,沒有一麵牆是空心的,不可能提供夾層一類的暗道。
  那麽,這個神秘的男人到哪裏去了呢?
  這個問題也不是完全不能解答,我隻要現在去護士值班室,把聊興正濃的孫護抓住威脅舉報她上班時間不在崗位而和人在廁所裏交歡取樂,讓那個過分嚴肅的胡護士長好好管教,我幾乎可以斷定她會在此威脅下說出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麽出去的。
  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剛才發生的事情顯然不是幻覺,空氣中殘留著的汗味證實剛才確實有個男人在這裏。既然這個男人不是從走廊走的,那就意味著有其它通道可以利用。一條秘密的通道。
  那也就意味著,醫院二樓並沒有如同我想象中那樣嚴密,我也有機會利用這條通道出去!
   被這個念頭鼓勵的我興奮起來,幹脆關上廁所的門,再次仔細地研究整個廁所。廁所呈一個長方形,大致可以看成是一個“盯”字。左邊“目”裏是格子,目丁之 間下麵有缺口的那一頭是門,正對著走廊,另一頭相對的是封得嚴實的窗戶。廁所的洗手池在窗戶下麵。我耐著性子敲遍每一處牆壁,但遺憾的是沒有一處能夠以“ 空空”的響聲回應我對其空心或者鬆軟的懷疑。
  如果沒有夾層或者秘道,又是如何從我眼皮地下溜走的呢?摸不著頭腦,我順便灑了泡尿,一回身,忽然發現地上莫明其妙的出現了一大灘水。
  在窗戶邊洗手池旁邊的地板上,有一大灘清水。我剛才進來的時候隻注意格間裏去了,沒有留意這麽一大攤的水漬。
  水漬清亮,聞上去沒有異味,雖然我沒有勇氣去嚐一下,但幾可斷定這是水管裏的水。
  在這樣的深山裏,顯然也不會是什麽自來水。水管裏的水多半導引自就近的山泉。
  如果水漬很大一片,從洗手池下麵溢出的話,我會斷定洗手池下麵有個什麽神秘的空間;如果是馬桶下溢出的話,可以肯定馬桶背後的水箱可以被掀開,有條通道可以通向外麵。我想起剛才孫護出來的時候,抽水馬桶響了一次。
  但我仔細研究了半天之後,這兩個地方都被排除掉了。
   這算得上密室麽?我自嘲地想道。曾經看過不少這方麵的書,有機械類的,用什麽線啊滑輪啊杠杆啊之類的,將屍體留在看似封閉的空間裏;也有心理類的,要複 雜些,印象深的有一個是利用門向外開視線遮擋的原理,還有一個是凶手被受害人包庇,最經常被反複用的是發現者本身是凶手,進入房間之後再殺人或者扔鑰匙。
  在現實中,這些都有很大的問題,不可預測的因素太多了,成功幾率很小,對於一個不成功就成仁的人,一個一心逃避法律製裁、甚至死刑的凶手,沒有什麽可操作性。事實上在現實中,從操作成功率上來看,最有效、成功率最高的,還是夾層或者隔間秘道之類的東西。
  不過這些都跟我目前的境遇無關。現在在我麵前,一個大活人就這樣眼睜睜不見了,而我卻麵對這個可以逃出生天的機會束手無策。
  好像師傅將動作教了你還演示了一遍而你卻怎麽也學不會一樣讓人沮喪。
  一灘水,以及臨走時候抽水馬桶衝水的聲音,就是那男人最後留下的跡象。如果我是日本漫畫迷,我或者會認為這是忍術水遁,我想明天不會發現醫院裏開始談論又多失蹤了一個人吧?
  或者,難道是我看走眼了,剛才過去的是兩個人,而不止孫護一人?
  對了,說到密室,曹護死在原來那個電腦房裏,雖然我沒有詢問,但考慮到曹護死之前逃避的恐懼,沒理由她鑽進房間之後不把門反鎖。
  那麽,那也可以稱為一間密室吧。
  不過那道鎖連我用根針頭都挑得開,倒也不怎麽“密”。
  一想起曹護,我的心裏不由得一陣陣發虛,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剛才找通道的時候在廁所裏上竄下跳,背心出了少許的汗,這時候靜下來被窗外呼呼而來的風一吹,份外的冷。
  一個正常人逃避什麽,進入房間之後反鎖上門,從理論上說應該心裏會安全一些。如果對方孔武有力的話,最直接的反應應該是用櫃子之類沉重的家具封住門使其不被踢開。
  但曹護的反應,卻是直接鑽進寫字台下麵的空間。
  這是不是說明,她其實知道,不管怎樣,那個讓她逃避的“東西”不是門可以反鎖住的呢?
  我又想起那件可惡的衣服。
  憑空失蹤的人,憑空出現又消失的衣服。
  恐怖的歌聲想起,帶來曹護猙獰可怖的死狀……
  有……鬼麽?
  窗外一陣大風呼呼吹過,外麵的雨聲掃在樹葉上,大風拖扯著樹枝發出吱嘎的怪聲作響。抬眼看去,陰森詭異,鬼影洞洞,我感到一陣害怕。
  在這個看似山清水秀的療養院裏,到底藏著多少可怕的秘密?
   第二天醒來之後,我都把時間花在了思索那個神秘的男人的行蹤上。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逃出去才是要緊的,至於失蹤的衣服啊人啊,死了的護士啊,什麽稀奇古 怪的傳染病啊半夜的慘叫啊,甚至駟驖一案的疑點,都必須得讓我出去之後聯係上警隊才能夠有條件得以解決。盡管得知出去之後至少還有上百公裏的山路,但考慮 到那位天然的有汽車的同黨,我頓時覺得信心多了不少。
  當然,如果要盡量保險的話,還是不和此人有聯係,趁他不注意偷車最為妥當。
  早上吃過早飯,我故意喝了大量的水,沒事就往廁所裏鑽。地上的水漬已經幹掉了,還沒到做清潔的時候,沒有人來拖地。我放棄了繼續研究牆壁或者地板夾層的無謂想法,趁白天光線好,看看整個廁所四周的位置。
   廁所窗戶外麵,是一片樹林,正是和餐廳外麵以及我新房間外麵的樹林連成一片。從這個角度看上去,看不到我那個房間窗戶外能看到的公路(我揣摩是公路)和 樓下的院子。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無數的青綠,從遠處的山峰,一直蔓延到抵住我眼皮的大樹密林。廁所在走廊的盡頭,正對走廊。右邊就是餐廳,幾乎有四個我們住 的房間大小,空間相當寬裕。至於左邊,則有幾間房間,不過每一間的門都緊閉著。吃早飯的時候羅衛民沒有來,我獨自在餐廳裏轉了一圈,重點是研究靠著廁所的 那麵牆。如同我昨天晚上的判斷,並沒有什麽暗門秘道。
  更何況,就算有,也沒有什麽意義。那男人從廁所偷摸到餐廳沒有多大用處,除非能下到樓下。那男人必定是住在樓下的,之所以不走正門上樓,當然是因為樓梯那扇大鐵門並不輕易開啟,而他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和孫護的親密關係。也許,這樣的關係在這裏並不被允許。
  我在廁所裏消磨了不少時間,始終不得要領,到最後開始咒罵這個該死的男人是不是用他媽的抽水馬桶把自己衝到樓下去了。
  “衝什麽?”陳青走了進來,剛好聽見。
  “啊,沒什麽……”我搖搖頭,“你……”
  “什麽?”
  “你知不知道每天送飯的司機?”
  “知道,怎麽?”陳青好奇地瞪大眼睛。
  “他叫什麽名字?”
  “……”她沒有回答,我發現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於是不得不胡亂扯道:“聽說他是那個曹護的男朋友?”
  陳青“噗哧”一笑:“這錯得夠離譜的,誰告訴你的這個?”
  “那天那個誰誰,忘記了,說跟孫護瞎聊的。”
  陳青道:“那不可能,孫護說誰也不會這樣說。誰會這樣說自己的……”馬上打住,但已經說漏的話沒辦法收回了。我跟上道:“果然是孫護和那家夥,你也知道啊。”
  “什麽呀,”她白了我一眼,“出去出去。”
   關上門,廁所每個格間都隔得非常封閉,幾乎可以用密不透風來形容。每個格間都背靠牆壁,兩邊都是用水泥磚頭,從地板到天花板,隔得嚴嚴實實。麵前的木門 也安裝得很好,合上門一丁點縫隙都沒有。不過盡管如此封閉,站在外麵當然仍可以聽見動靜。對於一個年輕女子來說,自己上廁所的響動被異性聽見,就算絕對看 不見,也會很不好意思。所以一般我上廁所的時候,或者發現有護士在裏麵的時候,我們都會在廁所外等著。不過今天我不準備這樣君子風度。這事問孫護,不如直 接問陳青,因為孫護一來和我不熟,二來多少會因為自己的事情而不好意思。
  所以當陳青打開格間的門,發現我正像個無賴一樣站在原地的時候,臉色不由忸怩起來:“呀,幹什麽呢?”
  我一把拉住她道:“沒幫過孫護放風麽?”
  “沒有,”她疑惑地搖搖頭,“放什麽風?”
  “就是……她值夜班的時候?”
  “沒有,我沒和她值過班。我當班的時候都是安排跟的護士長,要不就是和曹護一組。”
  “是這樣啊……”我有點失望,放開了她。
   陳青的神情不似作偽,我想我一臉八卦的好奇模樣,恐怕她也不會聯想到我起了要逃跑的心思。但這個密室的困局困住了我,我以為這裏會像其它任何一個機構一 樣,總會有些下麵人都知道就當官的不知道的小秘密。比方說,一個可以從樓下通往樓上廁所的暗道。但看起來,現在這個秘密至少還沒有傳到陳青的耳朵裏。
   和陳青的聊天似乎看起來很愉快,似乎我們的關係又回到了最初。我的詢問仍然出於某種目的,但看起來她並不知情。我們心裏都清楚,在談話的時候,她不會什 麽都說,而是隱瞞一部分事情,例如之前她隱瞞了樓下還有榮鋒等一幫子人的事情。雖然可以說之前我也沒有詢問過,不過她的隱瞞顯然是出於某種目的、並由此造 成了我們倆之間的隔閡卻是事實。但我們都繞開這個話題,小心沒有觸及,以各自理解的理由小心維護我們看似不錯的關係。至於小李護士以及曹護的事情,我們也 沒有交流的意願。我隨口問了問失蹤的老劉,陳青證實了我的推測,老劉確實是因為病情惡化下樓去了。不過再問深一點,問老劉怎麽惡化的,就隻能得到“在觀察 中”幹癟的回答了。
  回到房間裏,我躺在床上,陳青給我滴眼藥,我忽然抓住她的手。
  “怎麽了?刺痛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忸怩。我這才意識到我還從來沒有這樣碰過她。
   近來身體的狀況依然沒有惡化的趨勢,而是恰恰相反。吃飯比以前還多了些,盡管睡覺時候因為不能吃藥所以常常還是後腦和眼睛痛,但比以前那種半夜痛醒又要 好得多了。身體漸漸康複,這變化陳青當然是最清楚的。有時候看著她,我竟然會有些另外的欲望出現。這就不知道她是否清楚了。
  但是,眼睛的疼痛刺激還是提醒我自己的險惡處境,現在不是我能胡思亂想的時候。“不,”我的眼睛充滿了眼淚和藥水的混合,努力睜開眼,看上去一切都已經變形,“我這兩天似乎狀態好些了。”
  “對,我知道。大家都說你身體不錯呢。如果你能成功痊愈,我們也鬆口氣了。”
  “那現在希望大嗎?你有沒有聽榮鋒或者黃院長他們說……”
  “他們不跟我們討論你們的病情的,平時隻是吩咐我們什麽時候該幹什麽,多的一個字不說。我們幾個私下想,可能是為了賺錢吧?配好了藥,治好了這個病,從此就是他們的專利,愛開多高價就開多高。”
  我搖頭,換個話題:“今天雨停了,能讓我下去嗎?”
  “哎?”
  “我是說,到下麵院子裏去走走,散散步,活動活動。老天在上,自從我醒過來之後,腳就沒有沾過地呢。”
  “可是……走廊上並不禁止你們自由活動呢。”
  我沒有說話。她也沒有。末了,她想抽回她仍然握在我手裏的手,我鬆開了。聽起來,她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離開。在她推開門的時候,我努力睜眼道:“你還有事隱瞞我沒有說對嗎?”
  她回頭,卻沒有回答。我看著她,她的臉反射在我充滿各種液體眼眶裏,扭曲而不真實。
   我沒法了解陳青腦袋裏具體在想什麽,沒法知道她真實的看法,對我,對我的病,或者對整個青渓療養院。我承認這個溫文爾雅的護士有許多吸引我的地方,眼睛 一汪秋水,說話輕言細語,照顧我細致周到而又溫柔,甚至隱約中還有我喜歡的體香。我想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認為這個護士不好吧。看著她,享受著她的照料,有 時候我甚至覺得在這個青渓療養院這樣衣食無憂地住下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當然,隻是想想而已。既然已經確定是在被人監禁起來做什麽實 驗,這副溫柔毒藥還照樣喝下去實在不符合我的個性。現在既然拿定了注意要逃出去,那麽隻能一切圍繞於此了。現在看來陳青的想法非常不明確,甚至還沒有孫護 或者那個司機可靠。顯然,獨自解決密室問題、並利用這一點逃出升天的計劃破產了。下一步就是需要進一步了解那幾個可能的、一起逃出去的同伴。
  我並不是不想帶羅衛民和金惠生走,但之前二人的態度一直期期艾艾,我不想冒不必要的風險直接這樣開口。何況羅衛民隻是一介書生,一看就不怎麽幹練,而金惠生的健康則著實讓人擔憂。
  因為和金惠生住得近了,吃過中飯我就去看他。他看上去比前一天還要糟糕,全身上下布滿了管線,輸液的心電圖的,還有些我根本就不認識的。看到我走進來,他衝我一笑,接著一吐舌頭。
  還是鮮紅的血苔。
  每一次看,都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但看來他倒還懂得苦中作樂,還有心思開玩笑,居然以此來嚇唬人逗樂。我道:“好點了嗎?”
   他笑道:“沒啥感覺,就是吃不下東西。不痛不癢的。”他本來就瘦,現在吃不下飯,倒也沒見得外貌有什麽變化。不過這句話的時候,他仍然跑調走音。這真是 稀奇古怪的症狀。不過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反正他“變聲”之前,我也沒有和他有過什麽很長的對話交流,現在反而覺得這才是他正常說話的聲音。
  對於金惠生,我比羅衛民還更加信任一些。羅衛民自承和黃院長認識。我怎麽看,怎麽覺得他和樓下去了的老劉都應該屬於內部病人,和我以及金惠生是不一樣的。從這種意義上說,顯然金惠生之於我更可靠一些。我道:“昨天他們說什麽?有沒有說是怎麽回事?”
  “大致講了一下,不過說實話,我都聽不大懂。看起來我們都中彩了,得了種舉世罕見的病。剛才忽然發現他們似乎有點害怕我,害怕和我接觸,甚至是說話。我估計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也得到樓下去了。”
  “昨天那種說法,”我盡量輕聲道,“那種通過意識傳播疾病的說法,你相信嗎?”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比較相信。盡管乍一聽上去很荒唐,很荒誕,不過想通了之後,似乎也有些道理。我甚至還自己給自己解釋,比方說,這裏的護士都不戴別處的護士頭巾而是和醫生一樣戴大白帽子,蓋住頭發,那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形象不被我們區分。”
  我沒明白:“什麽?”
  金惠生笑道:“不是說通過意識來傳播疾病嗎?如果每個人都打扮得一模一樣,我們這些傳染源沒法區分,那麽就無從傳染了不是?”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不過他道:“後來我發現,這個理論有個毛病。就算打扮得再千篇一律,再把身形麵孔遮住,接觸久了,依然能夠區分開來的。”
  “對,”我道,“我倒聽說種說法,說是這樣是出了醫療事故可以不被認出來。”
  他哈哈一笑:“你這種說法相比之下,還更可能些,”繼而正色道,“昨天那家夥說的話,是個幌子。”
  “為什麽?”
  “有個漏洞。你有親戚朋友同事嗎?”
  我點頭:“當然。”
   “得了這樣的病,我們的親戚朋友肯定會被通知是吧?就算按照他們的說法,即便是電話聯係,也算是意識交流,會把疾病傳播開去。那麽可以讓我們的親戚朋友 錄音啊,錄音成磁帶給我們,讓我們聽到,這樣隻要我們不回話,就不會傳染了不是?考慮到我們這個病如此獨特,我們再走出去的可能性隻怕不大,我們的親戚朋 友們做出這樣要求的可能還是很大吧?讓親戚朋友以這樣的方式和我們見最後一麵,聽聽他們的話,這樣的要求不算不合理,不是嗎?既然那個榮鋒說什麽這是權威 機構,這點事情應該輕易能辦到才對。不這樣做的原因,我看多半是因為我們早就成為失蹤人口名單上的一員了。再說,他們幾個還不是和我們接觸了,難道你覺得 他們看上去像是為了醫學真理獻身的人嗎?我看更像是打手。”
  “不錯,我也有想到這點,”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你說得對。”
  “何況,我們有再稀奇古怪的病,一開始給我們說不就行了嗎?不是可以打消我們的懷疑嗎?不,偏偏要死了人出了事,才來圓場,這不可疑嗎?”
  “很對!很對!不過,”我道,“錄音磁帶聯係親人的事情,也許他們並沒有想到。我看不妨問一問看看。”
  他冷笑一聲:“你忘了嗎?山體滑坡,中斷的道路還沒有恢複通車的消息呢。”
  我一拍腦袋,沒錯,這是個好借口,我倒是忘記了。
   和金惠生討論分析,比我自己對著電腦打字強多了,我有點後悔早先沒有和他交流這些疑點。看起來電腦工程師確實不是白給的,邏輯思維很強。對於目前我們這 樣的處境來說,是非常需要這樣一個人和自己討論的。進一步,金惠生的分析打消了我對他的身份的最後一點懷疑,如果他是個演員來欺騙我的信任的話,這樣不斷 找出漏洞來增加我對青渓療養院的不信任顯然不會是他的工作,他應該不停為青渓療養院裏的不正常情況辯解才對。
  既然金惠生完全可以信任,是和我一樣的、莫明其妙被拐來的所謂病人,那麽頭一天醒來之後整幢樓沒有一個人隻有樓下那病人的慘叫又是怎麽回事呢?
  先不去管他了。我正準備和他說說關於廁所密室的事情,趙護忽然推門進來。看見我在這裏,她並沒有更多的在意。說了句“在聊呢”之後就開始給金惠生量體溫,記錄數據,換打點滴藥。我留意了一下,藥瓶子上是葡萄糖。
   趙護本來是專門負責老劉的護士,自從老劉下樓去而曹護又死了之後,就開始主要負責照料金惠生了。比起其它護士,她看上去要矮一些,粗壯一些,動作也似乎 格外幹練。作為第一個發現曹護屍體的人,她看上去似乎恢複得很快,幾乎看不出有什麽影響,工作也一樣的幹,夜班也照值,昨晚還和孫護聊得火熱。也許這是因 為她幹這一行很熟練、對某些事情司空見慣的緣故?
  盡管如此,我仍然忘不了那天發現屍體的時候,她嚇得發抖的模樣。考慮到她可以為孫護望風,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她的一些態度。於是我決定沒事找事:“給他輸的什麽藥啊?”
  “現在還沒有藥,就葡萄糖和鹽水。”她淡淡回了一句
  我心中一喜,終於有個護士可以正麵回應我們到底是在用什麽藥了。盡管金惠生實際上並沒有用藥,但這可總歸是個好開端。要知道就算是陳青,也從來沒有回答我的病需要用什麽藥來治療。我又道:“我平時不用這些嗎?”
  她笑了笑:“你吃得下飯,當然不用了。”
  我備受鼓舞,自從在青渓療養院醒來之後,除了榮鋒給與的漏洞百出的解釋,關於我們是什麽病或者用的是什麽藥,一直是一個禁忌的話題。但眼前這個護士看起來卻很樂意探討的模樣。我又道:“老劉下去這麽久,還好吧?”
  她又點頭:“不錯,控製住了。真不容易唉。”
  “老劉真下樓啦?”金惠生插話道。我橫了他一眼,但趙護答道:“對,病情一惡化,就轉下樓去。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興起的規定。”
  金惠生又道:“那天那聲喊叫呢?大喊一聲,那是老劉嗎?”
  趙護道:“應該是吧。”
  “原來那個呢?”
  “早喊不出聲來了。”
  原來那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個人可是和小李護士的失蹤有莫大的聯係。不過這樣一直往樓下的狀況問,總會讓她覺得我們在打探什麽,我覺得還是小心微妙,先把話題岔開,來日方長。於是我假裝自言自語道:“唉,也不知道我眼睛為什麽那麽痛,到底什麽毛病。”
  金惠生道:“看起來就你的狀況最不錯。”
  “也許是藥用對頭了,也不知道是什麽藥。”
  我打住話頭,希望能從趙護嘴裏聽到她接過來,但她隻是默默地整理輸液管線,又記錄下體溫,什麽也沒有說。
  我無奈地看向金惠生,金惠生忽然對我道:“扶我去撒尿如何?幫我拿著輸液瓶子。”
  “當然沒問題。”
  趙護道:“我來吧。”
  “不、不,”金惠生堅決道,“這兩天都是你來,實在是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每次你在旁邊我都尿半天才尿得出,整得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前列腺也有毛病了。”
  趙護嗬嗬一笑,不再說話。我扶著金惠生起來,剛走到門邊,趙護忽然道:“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麽藥。不過你應該是眼睛做過手術,因為你用的藥裏麵,有兩種滴劑我認識。一種是顛茄堿,一種是阿托品,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
  “啊……哦,謝謝。”
  “沒什麽。其實……其實雖然有保密製度,但事實上你們的病,連我們這些護士都不知道病因。像金惠生你那個舌頭……說實話,我當了十多年護士,從來沒見過的。你們用的什麽藥我們也不清楚,一切都是聽從醫生們的直接拿著沒有標簽的瓶子來。”
  “是黃院長他們吧?”
  “對。”
  看起來這個粗聲大氣手腳麻利的護士,比我們想象中都還要好接近。這個倒是令人意外的發現,之前看到她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感覺是個胡護士長第二。現在看來,這種看法極端錯誤。
  舉著金惠生的輸液瓶子,我們兩人來到廁所,正好沒人。我道:“你平時晚上從不起夜上廁所是吧?”
  “對,我睡眠很好,而且睡得很死。怎麽?”
  難怪孫護和司機那麽大膽子,敢情是忽視這邊走廊突然多出我一個人來。我將他們在這裏尋歡作樂、趙護在值班室放風的事情說了一遍,他聽得合不了嘴:“嗬嗬,我操,居然這裏也有這種事。”
  我搖頭:“這沒什麽,關鍵是,後來我藏在餐廳的虛掩的門後麵,隻看到了孫護出來,沒有看到那個司機。”
  “哎?”
  “你明白嗎?沒有看到那個司機,他去哪兒了?”
  “你說那個人失蹤了?”金惠生皺眉道,“不對,盡管這裏看起來對我們很封嘴,其實要出個什麽事失蹤個什麽人,我們都會聽到風聲的。今天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聽到類似的說法……”
  我道:“我揣摩,他失蹤的可能性不大。護士們每天都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必然是下樓去吃,如果那家夥忽然不見了,孫護肯定會有異樣。而作為孫護關係很好的趙護,恐怕剛才就沒什麽心情和我們說那麽多了。”
  “可是……也不見得,剛不見一陣子,恐怕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不,自從上回李護失蹤之後,這裏的每個人都對這種事情特別敏感。記得那個榮鋒說的嗎?曹護隻幾個小時沒看見,就被他留意到了。雖然最終還是沒能救到曹護,但顯然所有人都對身邊周圍的人的行蹤開始留意,生怕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那這個人到哪兒去了?”
  “我揣測,”我走到門邊望了望,沒有人,“這個廁所裏有個方法,可以通到下麵。”
  金惠生一愣,很快道:“對,這麽多男男女女吃喝拉撒住在一起,樓下肯定是按性別分寢室,兩人要做這種事肯定要避人耳目,半夜偷偷來這裏倒是不錯……可是,這裏怎麽能通到下麵呢?”
  他來回四處查看,在廁所裏走來走去,一間一間格間進去摸索。我不得不舉著輸液瓶子跟上:“別看了,所有的地磚我都敲了一遍。所有的接縫我也看了。”
  金惠生試了試窗戶,忽然站住,眼睛瞪大道:“密室?”
  我點頭:“除了沒屍體。你也好這口啊?”
  金惠生笑了笑:“以前讀書的時候愛看些推理啊偵探啊什麽的小說,早不看了。你是警察,應該更專業吧?”
   “沒,我也是看小說。當年警校的時候遇到香港一個案例,殺了人,然後把房間布置成放煤氣自殺的樣子,用棉花塞門縫。當時有點興趣,就看了看類似的資料。 其實所謂密室的案子,在現實中幾乎都不存在。說實話,寫小說的往往把罪犯的腦袋想得高了,實際上最經常出的案子是所謂低智商犯罪,密室之類打破他們的頭都 想不出來。再說,小說中絕大多數密室案子都是合理但不合情。或者說,在邏輯上都沒破綻,在情理上卻有。”
  “什麽情理?”
   “危險係數太大了,不可見因素太多,根本沒辦法反複來幾次練習。而這麽細致的活,沒有經常操作練習很容易失敗的,而一失敗就全完了,”我癟癟嘴:“書生 造反,三年不成。他們寫的東西因為不是自己親自來,沒法體會切身感受,所以有些地方在我們警察看來就很不可行了。所謂密室,在現實裏的密室最容易操作的應 該就是暗道,在小說裏因為這樣顯得太簡單太容易被發現不夠刺激,所以一般作者都不會這樣寫。以前讀到一個家夥,寫一個密室是凶手藏在屋子裏,等外麵的人進 來再混跡在其中。你知道這樣邏輯上沒錯,現實中風險有多大,多不可能。我辦過的案子、查過的資料,見過心理最變態的家夥,就是強奸十四歲幼女的。分屍案已 經是萬裏挑一,反正我們大隊沒遇見過。至於要冒極大的風險膽大心細地和自己製造的屍體困在一處,來製造所謂的密室,拉倒吧。”
  金惠生點 頭道:“說起來,這些寫推理小說的沒有親身去犯法實驗,而隻是把心裏的陰暗想法付諸在紙和筆上,倒是很對得起社會了。要他們突然一天全體覺得這樣不過癮, 還是自己親自上陣,每個人都像自己筆下的人物的膽量手法,加上千奇百怪的構思,殺個人盡是密室啊不在場證據啊之類的不可能犯罪,全世界的警察估計都會瘋掉 的。”
  “別扯遠了,現在怎樣?這個廁所?”
  “嗯……我同意你的觀點,”金惠生道,“暗道是現實中最容易操作的,但也最容易被發現。但現在這個廁所確實並沒有什麽暗道存在。說實話我倒以為,不能一棒子把所有推理小說都打死了。”
  “怎麽講?”
   “就像福爾摩斯《雷神橋之謎》一案,雖然不過是文人想象的一個故事,一個短篇小說,但卻收入英國警官學校教材之中,一直用到現在。現實中的罪犯是人,寫 推理小說的也是人。既然都是人,在設計犯罪的時候,思維就會有相通的東西。我也看過不少推理小說,你知道密室也是分流派的嗎?”
  “這我知道,”我點頭道,“機械類的和心理類的,機械類用巧妙的機關來製造密室,心理類則利用人們心理的漏洞來製造密室。”
  金惠生道:“這個分類還不夠完善,要我說的話,還有一種是無意類的。”
  “無意類?聽上去就是心理類。”
   “不完全是。不管是機械類還是心理類,都是罪犯有意為之的,都是有意製造的密室,用不可能犯罪來挑戰警察。不過還一種卻是無意的,沒有人來刻意製造所謂 的密室,隻是因為人們心理的漏洞和種種巧合,而形成了這個密室。我看過的推理小說,日本的密室案件大多是有意為之,比方說比較出名的本陣殺人案,好像日本 盡出些希望用人的性命來挑戰智力極限的變態;而歐美的密室,則溫和一些,以黃室案為代表的,似乎更推崇無意密室。”
  “你的意思是,這是無意密室,隻不過是因為我的錯覺或者漏洞,才產生的。”
  “更可能是因為我們看過太多關於密室的東西,心裏事先有了關於密室的概念。如果找個普通人來,說不定不會這樣困惑了。”
  “那麽……”
  “這是個好機會,你肯定已經想到了是吧?”金惠生忽然道,“這可是個逃走的好機會啊。既然那司機能上下自如,我們也……”
  “沒錯,我正是這樣想的。”
  金惠生非常理智地拒絕了和我一起逃走的提議,正如他分析密室時候清楚的邏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不支持和我一起逃走這樣的體力活。我唯一能做的,則是承諾在第一時間回來營救被困在這裏的他。
  他隻能做一件事情,就是幫我想通這個密室解密的鑰匙何在。
   在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忽然發現一件事情:金惠生有出乎我意料的推理能力,還是個推理愛好者,而羅衛民其實也有類似的愛好。我清楚地記得在曹護慘死的那 天晚上,羅衛民對聽見李護歌聲的事情發展出自己的一套陰謀理論來。當時並不在意的我將此歸咎於作家的陰謀理論情節,但現在想來,恐怕不是每個作家都具備這 樣的嚴密推理能力,或者興趣愛好。
  這算不算我們三個的另一個共同點呢?
  所以當吃晚飯的時候我將這個結論透露給羅衛民,他對此表示出的坦然反而讓我加深了對他的懷疑。
  “這不奇怪,”他道,“既然是以意識交流來作為傳播途徑的疾病,顯然邏輯思維強一些的人更會容易感染。所謂意識這個玩意兒,不能就是無數信息以邏輯的形式疊加在一起的結果。我記得老劉曾跟我說過這個話題。”
  “老劉?”
  “對,他看起來似乎也對這類事情很感興趣,有不少的研究。我剛來的前兩天,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常常說起類似的話。”
  羅衛民的態度看上去再次出乎我的意料,看起來他竟然全盤接受了榮鋒的解釋,盡管這個解釋的漏洞顯而易見。
  那麽,羅衛民的邏輯思維也不過如此而已。我看著窗外的大樹,心裏暗自搖頭。一宿又一天的大雨終於在傍晚停了下來,樹上仍然濕漉漉的。
  不過,從謹慎的角度考慮,這個羅衛民最先就以陰謀理論來看待青渓療養院,現在卻接受了明顯不合情理的解釋,怎麽看,怎麽不可靠。天知道他之前的懷疑是不是欲擒故縱,打消我對他的懷疑,現在來說服我接受謊言的安排。所以我沒有對他提及哪怕一點有秘道可以通往下層的事情。
   自從曹護死後、發現那件詭異的衣服而昏睡了一天之後,我反而發現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好,身體恢複得很不錯。盡管眼睛和後腦的老毛病依然在,但疼痛感似乎 沒有以前那麽厲害了。也不知道是我的病情好了還是我已經痛麻木了。這倒是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是金惠生的味覺不對頭,而不是食物不能吃。因為顯而易見的,要是 食物並沒有什麽不好的成分,我恐怕早就虛脫下去了。
  不過,今天的飯菜正常,倒是充分說明運飯的司機並沒有失蹤,一切如同往常。
  這更說明廁所通往樓下的那個秘密通道是存在的,隻是我們沒有找到。我以為這兩天我的身體狀況不錯,應該不放過這次機會。否則哪一天我又倒在床上起不來,即使發現了密室的破綻也無技可施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話再正確不過。
  在廁所裏,我和金惠生商量了一下,愛說話的趙護應該是個不錯的突破口。由於趙護現在是他的專值護士,所以由他來接觸比較合適。
  當天夜裏趙護和孫護都不當班,我和金惠生再次在廁所碰頭。
  既然孫護不在,司機當然也不會出現。這倒方便了我們兩人夜裏碰頭。我和金惠生都一致同意暫時不打草驚蛇,不直接詢問關於暗道的事情。另外在確認羅衛民可以被信任之前,不告訴他關於我逃出去的計劃。
  在重新再次探索完廁所每一處地板之後,我們再次徒勞無功。沒有暗道,沒有夾層,沒有司機的蹤跡,也沒有哪怕一丁點線索,甚至地板上那灘水漬也沒有了。在要求我將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詳細複述一遍之後,金惠生忽然說道“不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就算是……你恍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說,你的眼睛……”
  “你是說我看錯了?”
  “不,”他道,“你肯定是看見了。我相信你的眼睛,就好像我相信我自己一樣。不過,我是說,當時你有點害怕,看了一眼身後不是?”
  “你認為我看漏了?”
  “不,恰恰相反。之前我的確有過這樣的想法。但今天我詢問了一下趙護,事實上樓梯下的那扇大鐵門並不是輕易開啟的。也許必須要特定的時間特定的人才能進出。即便是他們內部人士,比方說那位司機,沒有工作的需要,也是上不來的。據說上下樓進出,都得身份登記。”
  “那又怎樣?”
  “那就說明,其實不僅僅是廁所,廁所外麵、整個走廊,一直到樓梯下那扇大鐵門為止,也是一個大一號的密室!我們已經看到了的,每間房間,窗戶全是封死的!而唯一的通道,則被一扇嚴密把守的鐵門封鎖住了。”
  “這……”
  “說起來,這還是個雙重密室。即使你看花了眼,或者別的什麽原因,但那人都不能擅自經過那扇鐵門下樓去。除非門關不住他,他會穿牆術。”
  我猛然醒悟:“曹護!”
   他點頭道:“你也想到了這點。今天趙護告訴我,曹護死在那間電腦房裏,房門是鎖上的。因為電腦房和餐廳這種公共房間一樣,平時是不鎖的,趙護感到奇怪才 用鑰匙開的門。結果是發現了曹護的屍體。說起來,曹護死後第二天早上你不見了,所有人都以為你也會在那間房裏出事呢。”
  出事是有,不過不是穿牆術。我默然不吭聲。在電腦房裏打字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甚至金惠生我也不準備告訴。
  我們相對無言,在昏暗的廁所燈光裏,我沒來由感到一陣心緊。
  一個可以穿牆而過的怪物,一個可以把活人嚇死的東西……
  不對,那是個人。開什麽玩笑,他還和孫護在廁所裏幹那事呢。
  但金惠生忽然道:“沒錯,肯定是他!”
  “誰?”
  “那個司機!是那個司機害死的曹護。你想想,他既然能用某種方式穿牆,自然也能進入鎖上的電腦房!”
  我搖頭:“不對,曹護是被嚇死的。你沒有看到曹護的屍體,我卻親眼見到了。如果一個人不是被嚇死的,臉上恐怕不會成那樣扭曲。”我打住話頭,不願再說下去。
  回憶一次那張可怕的臉,在這陰森的夜晚,絕對沒有人會願意的。
  密室的事情無法解決,曹護的死也撲朔迷離,與此同時還有失蹤的人,還有我們的病,無數謎團撲麵而來,壓在我們的頭上,沉甸甸的,又無邊無際,如同窗外讓人畏懼的黑暗。
  我們無功而返。
  回到床上,我平躺下身體,試圖將自己的思維從密室的事情上移開。
   金惠生從趙護口中證實,原來陳青並沒有撒謊騙我。青渓療養院確實在山那邊還有一號樓和三號樓,我之前因為曹護的屍體一被發現黃院長就上樓來,所以認為黃 院長一直都和那幫人在樓下候著,陳青所說的黃院長經常要到其它樓去都是騙我的。不過關於其它樓,趙護也隻聽說一號樓應該是倉庫和庫房。至於三號樓,則不知 道是幹什麽用的。不過考慮到黃院長經常不在,也許那是他住的地方。當然,也許還有一幢樓裏有幾個我們這樣的病人也說不一定。
  這樣說來, 陳青隻是沒有給我說清楚而已,何況這些護士們其實也是被蒙在鼓裏的,並不比我們知道多多少,看來當初我是錯怪陳青了。想到這裏,想起平日裏她對我無微不至 的照料,心裏忽然覺得很愧疚。雖然那是她的工作,不過我這樣願望她,認為她是參與陰謀的一部分,來欺騙我,多少對她不太公平。
  隻是,為什麽這些樓會修得距離那麽遠呢?如果是倉庫的話,在醫院旁邊不是更合適嗎?
   偷聽司機的話,我知道青渓療養院在一百多公裏的山外還有一處地方,是負責飲食的。每天都是那裏做好,派一個專人來取。這麽做有必要嗎?開一百多公裏取一 天的飲食,豈不汽油多了燒著玩。總不成是我昏睡一個月中,國家發現一個儲量超過沙特的大油田,全國人民從此燒汽油不要錢了吧。
  不過這倒 解釋了我最初的困惑。既然有這麽多樓,也許那天我蘇醒過來的時候就是在另一幢樓裏,當然前提是那裏結構和這裏一模一樣而且空無一人,樓下還有個同樣慘叫的 病人。雖然不知道具體理由,但考慮到青渓療養院這種不顧辛苦大費周章的傳統風格,這倒也不是不可能。雖然這個解釋依然不能令人滿意,依然讓人疑竇叢生。
  真是奇怪,不仔細想沒有察覺,樓下那病人與小李護士失蹤有關,小李護士又與曹護的死有關……而那病人與我唯一的聯係,就是身上的病……
  是不是,這些奇怪的事情,都與我們的怪病有關呢?
  這幾天一直都沒有去打字,手裏不禁有些癢癢。
  原來那間電腦房的電腦被搬了出來,安放在護士值班室裏,和護士值班室那台電腦相鄰而居。雖然手裏癢癢,但我還沒有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護士的監視之下當眾打字說出心裏話的地步。
  要知道,如果這些文字被軟禁我的榮鋒等人看到,讓他們知道我的真實想法,現在這樣的虛情假意的溫情脈脈恐怕就不複存在了。
  不是我害怕什麽,隻是如果不讓他們知道我的懷疑,也許我逃走起來更容易一些。
  不過今天事情有了轉機。上午起來,用過早餐之後,電腦被轉移到了羅衛民那邊那條走廊的一間房間裏。
  電腦房的陳設變化很大,書架沒有了,也沒有書了,電腦桌也不是原來那張。估計是從樓下搬上來的。
  “該死的,還焊鋼條!”羅衛民抱怨道,“昨天晚上就開始整,火光閃閃的讓人睡不著覺。我還以為是幹什麽,原來還是為了監禁我們!”
  新電腦房的窗戶封了幾條鋼條,看焊接,確實是新封的。
  “無論如何我今天要他們給我換個房間!我可整整一夜沒有合眼。”羅衛民看來對晚上施工很不滿意,尤其是發現施工的工程是為了把自己更好的關起來。
  我沒有和他多聊就進了電腦房。不管那麽多了,先來記錄下來再說。慶幸的是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我隱藏在電腦深處的這個文檔居然還在。

6
998-02-04 07:23 陰轉晴
  為了確保我沒有看漏眼,我和金惠生在暗中又實驗了幾次。不管是他從廁所走出來,我在餐廳門後偷窺,還是反過來我從廁所出來他來偷窺,我們都發現幾乎不可能看漏。也就是說不管那天晚上我再害怕,那個男人隻要從走廊上走,就不可能逃脫我的視線。
  這個結論既讓人鼓舞,又讓人沮喪。鼓舞在我們確實有一條路可以逃出升天,而讓人沮喪的是這更說明這是個嚴密的雙重密室。那條神秘的通道絕對離我 們不遠,甚至每次上廁所,都離它很近,但我們就是無從知曉。為此我們甚至交換了關於密室推理的知識不止一次,羅列了所有曾經看見過的密室形式,機械的,心 理的,無意的,最後除了認為心理種類可能更接近以外,沒有其它進一步的結論。
  畢竟那司機偷偷進出,從常理分析他當然也不願意讓人知道有這條通道,以便今後繼續利用。從這種角度來看,他一定會希望將一切和他沒有來過一樣。那麽這就很難說是無意密室。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晚是孫護和趙護值夜班。
  自從李護失蹤、曹護死亡之後,青渓療養院的護士開始有點捉襟見肘了。陳青看起來似乎是胡護士長的跟班,隨時兩人都在一起;而孫護則和趙護搭配。
  昨天和今天,金惠生破例開始要東西吃。不過他堅持隻在自己的房間裏吃,還不允許護士進來照顧。另外讓人奇怪的是,他隻要饅頭和水,包子、粥和小菜都被拒之門外。
  然後他的眼眶深陷下去。
  超過三天沒有吃東西,雖然可以用葡萄糖延續營養吸收,惡果也終於體現在了外表上。他要的饅頭沒有一丁點落入他的胃裏,全部被一截撕下來的床單包裹起來,現在正在我的床上。
  作為逃脫,這是必要的幹糧準備。既然外麵有超過一百公裏的山路,就不應該保持僥幸心理。當然,前提是金惠生確實也吃不下東西。
  “反正我也吃不下,你別客氣。”如同這些饅頭都是他的玩笑。
  事實上,這是我成功逃出去的保證之一。
  準備工作還有一些,衣服我可以將被單拆開裹在身上,自從在青渓療養院蘇醒以後,從衣服到內褲,全是這裏的護士提供的,髒了的也全是護士們拿去洗 換,也沒有多餘的。但也不缺乏。盡管這裏又是刮風又是下雨幾乎沒有停過,但奇怪的是氣溫一直不低。真不知道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一月份這樣天天連著下雨, 還不冷。我有時候甚至懷疑這裏在國外,在熱帶的什麽國家。我每天隻穿一件單衣,卻也覺得剛好合適。在外麵如果不下雨的話,估計最多裹一層被單就能過晚上 了。
  但鞋就沒辦法了,鞋一直穿一雙病號穿的拖鞋,這鞋很難說能走山路多遠。
  金惠生的鞋也一樣,他決定屆時將他的鞋給我。“雖然肯定支撐不了多遠,但總比沒有好,多一雙也比少一雙好。畢竟我也沒啥力氣下床,也不怎麽用得上鞋了。”
  計劃沒怎麽經過討論,也沒有多少好討論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與其打破頭去想密室到底是怎麽回事,不如直接趁那司機進出的時候衝出來,利用通道馬上逃跑。
  如果能勸說本來就有走人意思的司機一起走,當然再好不過,不過如果不行,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司機連同孫護製服,甚至打暈過去。能拿到車鑰匙當然最 好不過,這樣一來甚至金惠生也能和我一起走。不過考慮到更大的可能性是這個司機不會把車鑰匙帶在身邊來尋歡作樂,還是做好最壞的打算為妙。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每次孫護值班這家夥都要來,但這樣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今天晚上沒有雨,甚至能在夜空中看見厚厚的層雲拉開了稀疏的空檔,露出 久違的星星,這可是不可多得好天氣。每天都下雨,偏偏今天晚上露晴了,巧得不能再巧了,像老天爺也為我的出逃幫忙一樣。我和金惠生都備受鼓舞。
  時間還早。考慮到我有可能連夜趕路,我們決定先由金惠生望風,我則先在房間裏小睡片刻,養精蓄銳。一百多公裏的山區公路,連夜翻山沒有鞋,開車 的話當然差別不是很大,但走路的話問題就大了。正常人快走,平路上大約是每小時五公裏,算上現在我的條件,估計每小時最多能走兩到三公裏已經頂天了。也就 是說,一切順利沒有意外,我徒步走到那個小山村,怎麽應該是兩天後的事。我們分析過了,從那個司機的話大體可以判斷出他也既不知道這裏具體是什麽地方,也 不認識出去路。但既然有個村落,怎麽也應該有通向外界的道路。
  饅頭被裹在被單裹成的包裹裏,斜挎在肩膀;鹽水瓶被洗幹淨之後灌滿了水,綁在腰間。我自己的拖鞋以及醫院贈送的毛巾和刷牙杯也綁在腰間。到時候 穿金惠生的拖鞋走也不是辦法,我打定注意,兩雙拖鞋不到草叢碎石塊等難走的路的時候,就不穿鞋。我手裏是一根木頭椅子腿,足夠放翻那兩個“奸夫淫婦”,如 果他們不肯合作的話。我們的計劃是金惠生先露麵談,我則躲在暗處,一不對頭我就衝上去將兩人打暈。
  至於下雨的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也莫可奈何了。我甚至都沒奢望汽車鑰匙能到手,因為即使是平時我也看不見車停的位置,到時候抓瞎般下去找車也容易壞事。我隻希望那司機的腳跟我一般大小,能送我一雙合腳的鞋。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稀疏的星光,竟然發覺自己在微笑。
  終於,要離開了嗎?
  終於,要回去了嗎?
  但我未曾料到的是,我竟然睡著了。
  我也沒有想到,在我睡著之後竟然發生了那樣可怕的事情,以致於當我醒來之後,我赫然發現大聲慘叫的聲音竟然來自我自己的嗓子!
  夢又來了。伴隨著又來了的陣陣頭痛。
  許久沒有這樣痛過了。頭痛中,還有點眩暈的感覺。迷幻般的濃霧蔓延在周圍,什麽都看不見。慘白的顏色,白中帶灰。我伸手觸摸了一下,一縷霧從我手邊滑過,被我的手一分為二,流暢得像流水一樣繼續滑動。
  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我還是在岩石的湖邊,也許是個火山岩,也許不是,誰知道呢?隻是腳下的碎石磕腳異常,碎石大部分是黑色的,有些有溫度,有些又沒有,尖銳的凸角刺得我站立不穩。彌散在空氣中的硫磺味道也許是從它們那裏發出的。我伏下身去,卻又沒聞到什麽味道。
  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但我卻在想,穿上我的拖鞋,也許在這地方走不了多遠。既然現在還可以堅持赤腳,還是不穿為妙。
  走了一截,沒有方向感,也沒有距離感。甚至不能確信自己是不是還在原地。我想就算迷路,也有個出處吧,比方說自己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迷路的,等等。我感到有點口渴,摸腰間,卻發現沒有鹽水瓶子。
  該死,拖鞋也沒有了,金惠生是幹什麽吃的,是怎麽給我準備的?我有些惱火。這樣下去怎麽可能走得出去呢?早知道這樣,不如不走為妙。
  我坐下來,但碎石磕屁股磕得很痛,於是我不得不側臥下來,幾顆石子卻磕在肋骨上。我開始撥弄那些石頭,指望將他們刨光,好露出堅實平整的土壤 來,不讓身體再被磕痛。但那些石頭卻像無止盡一樣,撥開一層又一層,撥開一層又一層,偶爾也有些白色的石頭。石頭無論顏色都很輕,大小也差不太多。我在地 上幾乎刨了個大洞,還是沒有見底,於是隻好放棄了。
  拿起一塊石頭在鼻邊,沒有硫磺的味道,倒是一股奇異的腐臭直衝鼻子。
  什麽玩意兒?!我趕快扔掉。
  不對,是有人在說話。真的有人說話!金惠生來了嗎?我側耳聽,卻聽不真切。
  還有水的聲音,像是在湖邊。
  湖在麵前。
  一大片湖,看不見邊際,隻能看見幾米開外,剩下的全部隱藏在了濃霧的後麵。湖水安靜如鏡,卻隻能倒射出濃霧的迷茫。我拾起一塊石頭扔出去,石頭 飛進了濃霧之中,聽見一聲入水的響動,卻看不見水花,也看不見波紋散開。過了一陣,遠遠看見那石頭浮在水麵的遠處。說話聲還在繼續,我沿著湖邊前進,搜尋 那聲音的方向。那聲音就在前麵不遠,我敢肯定!路過一個坑洞,看起來像剛才我自己刨的,不過裏麵已經全是積水了。也許是湖的水滲透進來了。
  我感到什麽東西也滲進我心裏。
  是密室!
  是的,再嚴密的密室,水都能滲進來,不是嗎?
  那說話聲音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就像……像那歌聲一樣。如同我的耳朵被什麽塞住了,聽不真切。我試著掏掏耳朵,耳朵裏並沒有什麽東西。我繼續 著急地往前走,那塊浮在水麵的石頭就在前麵不遠,但卻不知道什麽原因在往前飄動。真是奇怪,湖水明明沒有在流動啊,是什麽推動它前進呢?
  我猛然停住腳步。
  說話聲在我身後!
  我竟然已經走過了。我猛地回頭,看見一個聲音正蹲在剛才那個水坑旁邊!它正在對著那水坑喃喃自語。
  是她。
  是穿著白大褂的身影。隻聽她道:“……你要乖哦,不要再那樣了。你乖乖的,我才喜歡你呢。你總是最聽話的,是不是?你總是最乖的,是不是?嗯,你就是最乖的……”
  我感到一陣陣頭皮發麻,胸口發悶,那不是……那不是……
  李護嗎?
  渾身毛孔頓時豎了起來!她、她在和誰說話?一個……水坑?
  詭異的場景讓我不寒而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嘴唇,不讓自己牙齒的碰撞發出聲來。隻聽她又說:“……來,我們一起說,我們都是最乖的,我們最乖了。來,一起說啊……”
  那水坑赫然開始滾動,一陣黑色的霧從水裏翻騰出來。
  不,那是頭發!
  我就知道,是那片水!是廁所裏那片水漬有問題!那人就是這樣出來的!曹護的臉從水裏探了出來!還是臨死前猙獰模樣的曹護,正用一雙我從未見過的凶眼瞪著我!
  我猛地坐起身來。大汗淋漓。
  該死!又睡著了!又做這樣的惡夢。喉嚨發幹得厲害,心髒在狂跳不止。眼睛和後腦又開始作怪。我感到現在站起來似乎還舒服一些,於是下床站起來。
  腰間沉甸甸的重量提醒了我今夜的計劃。真是奇怪,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金惠生也怎麽不提前來叫我呢?
  或者今晚那對男女沒有找樂子?還是金惠生已經被別人製服了?還是他也睡著了?
  不對,約定好金惠生一不對頭就應該出聲示警的,現在看來,也許那對男女沒有出現。
  還有這個夢,怎麽會反複出現?這說明什麽問題?
  從水裏探出頭來?我搖搖頭,心裏不由有些好笑,我怎麽會有這樣荒唐的思維?
  上回那個夢,似乎也是曹護,從湖水裏探出臉來。
  再上回,是張家康的臉,從湖水裏探出來。
  我站在房間裏,心神不定地胡思亂想。今夜居然有些星光,投射出我的影子在牆上,真是難得。對了,我忽然想到,在那一次,在我醒來之後,張家康的臉居然還在我的視覺上殘留了好一陣子。為此我困惑了許久,但上一回曹護的臉,卻又沒出現什麽殘留之類的事情。
  我的眼睛真有毛病。上回是在那邊那個房間,但房間布局都一樣。我記得是靠外麵的那個窗框後麵看到張家康的——我下意識地一扭頭,畢生難忘的景象出現在我眼睛裏!
  一張扭曲猙獰的麵孔,如同曹護臨死的模樣,赫然出現在窗戶外麵。
  一張翻倒的臉,他正瞪著我!
  我猛地閉上眼,又睜開,再閉上眼揉搓。
  不!不是幻覺!那裏有個人!那個人死在我窗戶外麵!
  那人以極端可怕的麵部表情,死不瞑目地瞪著我。他的臉是翻轉的,整個軀幹被倒掛在窗外的大樹上。他的下巴在上,眼睛在下,眼睛倒吊著瞪著我,不知道是因為眼瞼因為重力而張開,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羅衛民的發現,讓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或者說,讓事情朝著更加邪惡的方向發展。
  在我嚇得哆嗦成一團、大聲慘叫之後,第一個衝進門來的是餓得幾乎沒有力氣的金惠生。
  顯然,他的膽囊比他的舌頭以及我的膽囊中用得多。雖然其實他看起來也很激動,直喘粗氣,額頭冒著冷汗,但在我還六神無主的時候,他在第一時間將還纏繞在我肩膀的幹糧以及腰間的水瓶子之類的東西解下來,一股腦塞到床下去。
  這樣,當值班的護士,趙護和孫護衝進來的時候,我就像任何一個規規矩矩養病卻被可怖的場景嚇傻的病人一樣正常。
  不過孫護卻不太正常,她隻看了那張臉一眼,立即暈倒在地。
  我立即有不好的預感,這個人,難道是那司機?
  他怎麽會被倒掛在樹上?並且以極端可怕的表情死去,猶如曹護的死亡。
  場麵混亂到不可收拾,我在激動異常的情緒裏,無法準確地回憶起當時的確切情景。但依稀記得,趙護比上回發現曹護屍體好了不少,沒有被嚇傻到一屁 股坐在地上發愣。也許是因為上回曹護的事讓大家都有了心裏鋪墊一樣,所以當榮鋒再次帶一幹人等衝上樓來之後,大家並沒有如何的慌亂。甚至羅衛民也從另一條 走廊趕了過來,在門邊探頭探腦。
  “是張德全。”趙護扶著還癱軟的孫護,盡量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對榮鋒道。
  榮鋒無言地點了點頭。
  金惠生小聲道:“是司機?孫護的那什麽?”
  趙護點點頭,繼而張張嘴,卻最終沒有發出聲來。
  金惠生看向我,搖了搖頭,不發一言。我混亂的腦袋裏無法理解他的意思,後來冷靜下來,我想他應該是說出逃的事情暫時得告一段落了。
  但當榮鋒等人讓我沉靜下來、並詢問完我的所見之後,卻是我暗中防備的羅衛民摸進門來。
  淩晨的深山,夜空依然霸占著大半個天空。隻有一點點不太引人注意的亮光在密林那一段朦朧呈現。我完全無法入睡,隻能睜著眼睛看著天亮的過程。依 然是個陰天,天空陰雲密布,昨晚些微的星光猶如曾經一度出現過的、可以脫逃的希望,再次被深不可測的烏雲遮住,並一心打算再不浮麵的樣子。我將枕頭豎起 來,斜靠在床上,眼睛一直盯著剛才那個叫張德全的司機倒掛在的樹丫上。
  現在想來,應該是他的右腳踝關節卡在了粗如手臂的樹杈之間,臉剛好在我的窗戶外麵。將他的屍體取下來不是在我的房間進行的,而是大費周章的從外麵以鋸樹幹的方式才將人取下來。
  因為我的房間,窗戶上是焊死的鐵條牢牢封閉住的。
  張德全那家夥四肢抽搐痙攣,屍體是因為痙攣的腳變形才卡在樹杈上的。否則的話,我還沒有這麽幸運欣賞這一驚悚場麵,至少不會是第一時間。
  守候一晚,我終於還是等到了他的出現,不過顯然和我期望的方式有相當的差距。
  “唔!”門一聲輕響,羅衛民悄悄地閃身進來。
  “沒睡呢?”他道。
  我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又道:“喂,沒被嚇壞了吧?”
  “還好。不過這樣下去估計在那個什麽怪病還沒來得及結果我之前,我就會先死在心髒病腦溢血之類的病手裏了。”
  “看那家夥的樣子,這回不用解剖大家都能明白他是怎麽死的了。”
  “如果一個人半夜三更翻著白眼吐著舌頭滿臉猙獰手指痙攣地倒掛在麵前,”我道,“結論確實不用做太多推理。你怎麽不睡了?”
  “嚇,出了這種事,誰他媽還睡得下去就不是人了。我回房間在床上倒騰了半天,腦袋裏麵全是那家夥的臉。趁她們交班的時候我偷偷溜出來,來看看 你,我估計你也沒睡。”羅衛民的臉色看來也相當的不好,看來接連出了這種事情,每個人的心裏都開始發怵。膽子再大的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接二連三的,估計也 會害怕吧。
  “是,這回又嚇死了一個……”
  “有件事情,”羅衛民坐到我身邊,忽然打斷我的話一把捏住我,“有件事情,剛才我隱瞞了起來。”
  “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人,是怎麽會出現在樹上的?”
  “咦?”說實話,一直被張德全扭曲的麵孔占據了心思,完了又和榮鋒說了半天,這事倒真還沒想過。
  羅衛民道:“我知道!剛才他們問我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我說沒有,我說我睡著了。”
  我一激靈:“你是說,你有發現……”
  “你沒聽見嗎?就在你大喊大叫之前沒多久,那一陣歌聲。”羅衛民抖動著嘴唇,額頭冒出汗珠。
  “你是說,小李護士?”
  “對!和曹護死之前的歌聲一模一樣!我敢肯定,那是小李護士!你真的沒聽見?”
  我苦笑道:“我是真地睡著了。”
  “我也睡著了,”他顫聲道,“可我被吵醒了!那歌聲就在走廊上,一直在走廊上飄來飄去,你怎麽能沒聽到?”
  “那護士們呢?如果在走廊上,她們應該能第一時間聽到才對。她們在走廊交匯的值班室裏。”
  羅衛民搖頭:“我聽趙護跟榮鋒匯報說,她們在值班室裏聊天,估計還關了門的,要不是你叫喊起來,恐怕得明天早上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你聽我說,”他正色道,“這事不對頭!又是李護的歌聲,又被嚇死的,這絕對不對頭。”
  “怎麽不對頭?”
  “你想想,李護不過是失蹤了不是?如果你突然看到她,就算是半夜也好還是怎麽樣,你也許會嚇一跳,但你認為你會被嚇死嗎?”
  “不會,當然不會。”
  “這就是了!”羅衛民的臉上也不知道是出於激動還是出於什麽而顫抖,“沒有人會。陡然發現一個失蹤的人,怎麽會被嚇死呢?誰也不會!你不會,我不會,同理,曹護也不會,這個張德全也不會。”
  “那麽?”
  “那不是李護!”羅衛民斬釘截鐵道,“那絕對不是李護!你看到她最多奇怪、驚嚇,但你絕對不會轉身就跑,像曹護一樣跑到死路裏將自己鎖起來還鑽進桌子下麵,或者像張德全一樣嚇得跳到樹上!然後還會被嚇死!不管是什麽人,都不會有這樣的本事,將另外一個人嚇成這樣。”
  羅衛民看著我,一字一句道:“那不是人。”
  這樣的判斷,我並不是沒有過。在第一次看到李護衣服的時候,我會被嚇得神智失常,甚至短暫性的失憶、昏迷,都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
  羅衛民急切地看著我,仿佛是要尋找什麽求證一樣:“你也知道這一點,對不對?你也聽見了歌聲,你還看見了那人影一樣的東西!”
  “我是看見了。我也確實無法確定那是什麽。”
  “你還摸到那衣服的不是?小李的衣服?小李失蹤了的衣服又出現,然後又失蹤了!”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昨天晚上,那件該死的白大褂肯定又出現在了走廊上,伴隨著歌聲!詭異旋律的歌聲!歌聲一出現,白大褂出現,某個人被嚇死!昨晚再次上演這一幕!那根本就不是什麽該死的衣服,天,你還摸過的!”他神經質的一縮手,將剛才還握緊我胳膊的手收回去。
  我用兩隻手掌互相磨蹭著,並沒有感到什麽不妥之處。但羅衛民的話如同鹽水裏加入了冰凍的藥劑,一輸入血管,那冰冷的惡寒便隨著血液彌漫開來,從心髒開始,直到整個身體。
  “這不會是最後一次,”羅衛民哆嗦道,“肯定不是!如果我告訴你這是最後一次,你相信嗎?”
  當然不,我苦笑著搖搖頭,我情願是最後一次。不過相比之下我更情願昨晚死的這個人不是張德全,而是別的什麽人。這樣至少我有很大的機會跑出這個該死的地方。
  “下一個是誰?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哪個護士,可能是哪個工作人員……你明白嗎?我們在麵臨什麽?”
   我勉強點點頭,吞一口唾沫,卻發現口腔裏幹得出奇,什麽也沒有吞下去。水分都先從滿背的冷汗逃離出來了。
  “出現歌聲,出現白色的人影,然後馬上就有人被嚇死,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羅衛民總結道,“因為死亡的方式太怪異了。我甚至考慮過,如果 這是連環殺手的可能性。在曹護死之前,那也許可能。也許懂藥的可以用某種藥劑製造出猙獰的死狀,可以讓毒殺看起來像是嚇死的。同時在這之前利用李護失蹤的 事情,故意製造些氣氛讓人覺得這不是人幹的。但這不可能,下毒逃不脫專業醫生的解剖。何況,昨天晚上的事情再度發生,歌聲在走廊,而受害人卻死在建築外 麵。這不是人力能做的事情。”羅衛民喃喃背出一條著名的定理:“排除一切可能因素,不管剩下的多不可思議,都是事實。那不是人……”
  他的背書一出口,我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打斷他道:“你說什麽?”
  “我是說,我排除了人力能為的所有可能,剩下的,隻能是非人力才能所為。”
  我看著他,他有點不自在:“怎麽?說錯了嗎?”
  “不,你也寫過推理小說,對不對?”
  “對。隻寫帝王將相風花雪月的,怎麽可能知道這個定理。”
  “果然如此,”我道,“前晚還和金惠生總結這是很大的可能性。”
  “什麽?”
  “我們這些人,有第二個共同點:心思嚴密,邏輯清楚。”
71998-02-05 06:33 小雨
  和羅衛民聊過之後,待天一亮,我又到新電腦房來記錄。盡管心裏有極大的不安。
  總是覺得,有雙暗處的眼睛,正在盯著我們這些人,擇機而動。
  或者擇人而噬。
  就像羅衛民所分析的那樣,我也相信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但是,下一個,會是誰呢?換個角度,之前的事情,為什麽是曹護、張德全呢?
  或者,並不需要理由,到誰,就誰。
  羅衛民的話基本可以證明,他確實是我們中的一員,是可以被信任的。但出於謹慎考慮,在把脫逃的計劃說給他聽之前,我以為需要和心思同樣細密的金惠生商量一下。
  畢竟,之前他可是認為可以相信榮鋒的話,現在也沒有表明新的態度。
  另一方麵,我卻下定決心,絕對不讓任何人知道知道我在電腦裏記錄的事情。即使是金惠生或者羅衛民,也絕對不行。也許是因為我偏執,我始終認為, 這是我最後一道不是防線的防線。在這個陰森的醫院裏,就算再可以信任,也有限得很。畢竟,頭一天醒來之後的怪事始終在我腦海裏盤旋。
  這道所謂的防線,很難說能“防”得住什麽。除了我自己跟自己對話,分析事情的經過,也許就隻能作為一份記錄保留在這裏。如果我出了什麽事,可以有機會讓其他人得知事情的具體過程。
  隨時可能像曹護或者張德全那樣死去,羅衛民這樣的推論盡管可怖,卻無從反駁。這一事實更提醒我記錄的重要性。
  不過說起來,我發現我寫東西越來越流暢,越來越多,速度越來越快。而且每次打字,都有種莫名的快感,一種奇異的類似成就感一樣的東西。我甚至發現自己竟然開始喜歡這樣了。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天分,記得當初在刑警大隊電腦培訓上,學打字我是倒數幾名。
  在吃早飯的時候,我故意再試探了羅衛民一句:“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傳染病的緣故?”
  他一瞪眼:“去你媽的傳染病,騙你大爺。”
  這態度未免有點匪夷所思,我清楚地記得之前他可是信誓旦旦的說什麽老劉也給他講過的什麽。於是我問:“你不相信是傳染病的說法?”
  “當然不信!之前我覺得他們說得似乎有道理,合乎邏輯,再加上我又不懂醫藥這方麵的,就沒有多想下去。昨晚上出了那麽大的事,我前後仔細一合 計,馬上就明白了。如果得這個病會死,為什麽我們這些住院的病人不先死,倒是沒有症狀的醫務人員死得更快?這麽簡單的推理你這個刑警該不會想不到吧?實驗 這個詞,可是你親耳聽到的。我認為他們就是拿我們做實驗,沒別的了,其它都是唬人的。”
  我無言以對。隻好埋頭吃飯。
  我當然知道榮鋒關於病的解釋根本就是扯,但另一方麵,我又確確實實認為,青渓療養院不至純拿人做人體實驗。榮鋒的話裏半真半假,但我仔細前後一 想,瘋顛顛的黃院長在情緒不穩的話卻反而更值得相信。做藥物實驗是有的,但是為了治病的目的還是事實。雖然到底我們是什麽病並沒有完全說實話。這兩天我的 身體狀況越來越好,是治療出現效果的一個明顯佐證。
  當然,另一方麵,我們病情突然之間在一起惡化,我敢肯定也絕對不是什麽巧合造成的。我們身體的健康,完全受製於人,被人操縱左右。
  兩人默不作聲吃了一陣,羅衛民忽然放下筷子,一瞪我背後,高聲罵道:“他媽的,難不成我們的病是越病身體越好?最後病死之前身體沒事完全是猝死?這病未免也太他媽神了。”
  我回頭一看背後餐廳的門,會意過來,嗬嗬笑道:“沒錯,就算要編,也總得編個不容易被識破的。要我編的話,也能比他們編的好。”
  羅衛民道:“要我編的話,就把這個病說成是剛染上的時候特別嚴重,就像你和我這樣;之後病情加重,身體會好轉,最後看上去和常人沒什麽兩樣。這 樣可以來照料新的病人。所以這裏的醫護人員全是之前的病人。他們其實是最嚴重的,隨時可以去死。症狀越嚴重,程度越淺越安全。”
  我裝模作樣:“那麽為什麽他們可以出去要把我們關上呢?”
  “嗯……這得想想……嗯,可以編成這種病隻有初期嚴重的時候有傳染性。不錯,是這樣。”
  “妙啊妙啊,多合理啊!這樣一來,看起來像正常人的晚期病人照料初期有傳染性的病人,不怕被初期病人傳染上。”
  羅衛民死死地盯著門口,哈哈一笑:“對、對!你說,他們會不會聽到我們的話撿一個乖,一會兒直接這樣去給金惠生解釋?”
  門外麵,正準備走進來的榮鋒僵在走廊邊上,口罩和帽子,也不能完全遮住臉上泛的青光。最後他終於在我們的冷笑聲中轉身而去。
  看來我們真不是配合治療的好病人嗬。
  我和金羅三個人,分別從三個角度找出榮鋒所謂解釋的漏洞,各不相同。看來榮鋒的話隻能用漏洞百出來形容了。連我和羅衛民隨口胡兜,漏洞也比他的解釋少得多。
  他的轉身離去而不做任何解釋,也似乎默認了我們的判斷是對的,他是在欺騙我們。
  隻不過,既然找實驗用品,為什麽不找點容易打發的呢?這些思維周詳擅長推理的人,顯然不好糊弄,反而會增加自己的工作難度。
  那麽青渓療養院還專門找這樣的所謂病人做實驗,又是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是很奇怪。不過,與其這樣浪費精力,研究為什麽找我們進來,不如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密室上,放在怎麽出去上。畢竟,隻要能出去,能成 功地脫逃,這些問題就都可以慢慢解決不是?既然羅衛民已經和他們挑明了不信任的關係,逃跑的事必須得抓緊。”金惠生躺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眨巴著眼睛。當我 給他說羅衛民推論,人人都有可能像曹護張德全一樣死去,他聽了也並不震驚,依然沒精打采。看來他其實心裏早就這樣想了。
  說實話,我也一樣。隻是我沒有把它那樣清楚地向自己、向別人闡述出來而已。
  關於下一步的計劃,金惠生分析的道理都很對,不過我怎麽看,怎麽覺得他有另一層心思。我認為他想先解決這個密室問題,來滿足他心裏對這個問題的強烈興趣。
  因為話題一轉,當說到密室的時候,金惠生本來耷拉的眼睛裏卻射出精光。
  平心而論,我認為金惠生比我要冷靜許多。昨天晚上看見那樣恐怖的場景,他居然能夠在第一時間反應出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出逃的企圖,將我身上的“裝備”藏好,這不能不讓人佩服。
  在暴力解決密室問題失敗之後,金惠生不僅不失望,反而看起來很高興,很興奮。
  暴力解決密室問題的計劃其實並沒有錯,但有個前提條件,就是我的身體還不錯。用暴力當然是最有效率的方式。尤其是,雖然看上去我一天好似一天, 頭痛眼痛的症狀都在減輕,我想這樣絕對不能說是壞事,除非事情真像羅衛民胡扯的什麽這個病就是越嚴重身體反應越正常。但天知道我現在身體良好的狀態會持續 到哪一天。我們都還沒有聽說誰能痊愈的說法。何況既然確定了實驗,也許我們身體的病本來就是被作為實驗對象而患的。
  所以盡管在這樣暴力破壞密室決定的時候金惠生似乎有點猶豫,但在理智的驅使下,他也完全同意了這種做法。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也完全能理解。密室 很難得。作為一個推理小說愛好者,遇見一個現實中的密室,那絕對是極端罕見的事情。絕大多數的推理愛好者,一輩子也不可能親身遇見一個密室,隻能做一輩子 的頭腦體操。在涉及到自己和同伴生命安全問題的時候,當然最理智的做法是用最靠的辦法,現在那個機會已經錯過了。但另一方麵,用智力解決的希望又再次燃 起。這對於任何一個真正的推理迷來說,恐怕都是難以抵擋的吧。
  再說,他的話也在道理,張德全一死,這個問題我們用暴力解決的希望已經很小了。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因為趙護。在與趙護的溝通中,也有了些新的變化。
  和金惠生擬定的下一步計劃,就是從看起來話很多的趙護身上著手。陳青不知道孫護與張德全半夜在廁所偷歡的事,但趙護知道,顯然趙護與孫護的關係 非常不一般。而孫護,則應該是現在剩下的唯一一個知道密室原委的人。這是幾乎等於生死攸關的大事。吃過中飯,我小睡了一下,彌補頭天夜裏徹夜未眠的困乏,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就竄進金惠生的房間。
  “孫護沒什麽大礙,就是受刺激比較大而引起休克,”金惠生躺在床上,看上去和趙護溝通良好而取得不少信息,“估計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趙護說胡 護給她放了兩天假讓她好好休息。我估計這兩天她是不會上樓來了。你覺得咱們那事,是等她上來之後問她呢,還是我們這兩天再琢磨琢磨?”
  我坐在床邊道:“這事不能拖。不知道我現在的身體狀況能維持多久。萬一到時候她不開口,拒絕告訴我們竅門在哪兒,我們也拿她沒轍。我們一邊自己琢磨一邊等,兩手準備吧。對了,上回讓你去問問趙護這裏的地理位置怎麽說?”
  “他們竟然都不知道,”金惠生道,“我原來以為隻會是個別沒有方向感的路癡或者對地理一竅不通的人才會不知道。可是,按照趙護的說法,從頭到尾,他們都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工作人員不知道這裏具體的地理位置,這個我已經在那天夜裏在廁所外麵從張德全和孫護的對話中得知了。但問題是——
  “怎麽會都不知道?我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來的時候都是昏迷狀態。他們不知道,那麽從哪兒出發的總知道吧?”
  金惠生歎了口氣:“現在隻了解護士們的情況。她們受聘的時候,都當眾簽過什麽保密協議。保證不透露具體的地理位置啊名稱啊之類的。然後所有人集 合在一起,乘小飛機到一個偏遠的小機場。據趙護說,當時她都快以為自己被綁架了,因為飛機的目的地並不是原來出發時候機票上的那個。機場非常簡易,既沒有 其它的飛機也沒有其它的工作人員。出了機場就上一輛窗戶全部不透明的汽車,一坐就是幾天,全部是在山區走。”
  “這……”
  金惠生道:“你沒注意到嗎?簽保密協議是當眾的,然後把人帶到不知名的工作地點,就算家人電話問起,自己也回答不出。家人肯定還以為是因為遵守 簽了的保密協議的緣故呢。趙護說,剛開始她和家人通電話的時候,家人也出於擔心反複詢問具體的工作地址,而她則有口難言。不是不願意說,不是因為簽了保密 協議,而是確實不知道。現在電話線也斷了,當然更談不上打聽地址了。”
  “手機呢?總有人有吧?”
  “大山裏,哪兒來信號啊。”
  “那麽這麽多人,就沒有說不幹的?”
  “有!不過要付很高的違約金。據趙護說,剛來的時候有兩個護士受不了了,提出要走,結果拿出合同一看,當初合同上簽的,單方麵提出提前結束雇用 合同,需要她們賠償青渓療養院兩倍年薪。這樣一說,就沒人敢走了。她們的工作環境確實詭異,收入也確實夠高。一萬一個月不連年終獎,十二萬一年。如果違 約,要賠償二十四萬。”
  我吐吐舌頭:“真是財大氣粗。這青溪療養院擺明了沒有收入,看來就是有人投資了。”
  “大手筆啊,光六個護士一年工資加年終獎就得一百萬啊。”
  “有沒有問她到底是哪家單位聘的?”
  “老套路。招聘單位是青渓療養院,聲稱是某個權威單位下屬機構,具體單位不知道,受聘之後簽過保密協定才能得知詳情。結果到現在也沒人告訴她們 到底這個所謂的權威單位叫什麽名字,別人問起,她們也說不出來。唯一有保障的是,趙護告訴我,她將自己的工資卡副卡留給父母,在電話線沒有中斷之前兩個 月,確實是每月一萬塊到帳,一分不少。這也逐漸打消了剛來時候的疑慮。”
  “嗯,也就是說,護士們隻來了兩個月?”
  “對,我更感興趣的是那兩個想走的護士是誰。”
  “是誰?”
  “曹護和李護。想走的再也走不了了,很有趣,不是嗎?”
1998-02-06 07:09 雨
  一夜無事。
  寫過日記晃蕩出來,左右無事,去瞧瞧羅衛民。羅衛民換了個房間,就在原來他的房間對麵。我剛走到門邊,就聽見裏麵輕微的鼾聲。我轉身往回走。
  淅瀝小雨又開始了,如同前天的晴天是一個開始的信號,陰霾再次籠罩在山峰之間,說不清是雲還是霧的東西纏繞在山腰上,但在雨水到來之後很快退卻 了。第一次發現,青渓療養院長長的三條走廊,居然沒有一處陽台。以致於要看看外麵的景色,我需要走回到電腦房鐵欄杆密布的窗邊。
  在丅字一豎的走廊,原本可以斜望東西兩條橫走廊的。但現在茂密得不透風的樹林完全擋住了視線,隻能隱約見到建築的白色在大樹縫隙間。其實青溪的 建築看上去也不算新,不知道是不是專門為我們這些人修建的嗎?想起昨天和金惠生的討論,光護士人工費用一年就得百萬,處心積慮不讓人知道具體的地理位置, 專門修的建築,這可真是舍得下血本。
  看來,在我們身上實驗的藥,也許成功之後會賣個很貴的價錢。
  護士們也不過來這裏兩個來月,由此推斷,最初那個樓下慘叫的病人,不過是兩個來月就成了那模樣。
  是不是兩個月之後的我,也會成那般模樣呢?
  不過,另一方麵,護士們豈不就是和我們一樣的囚徒了麽?我們被樓梯口那道鐵門關住了,而護士們卻被一紙合同拴住了。護士們也不比我們來這裏長多 少。今天是六號了,也不知道今年的春節是幾號。不過看起來,這裏的人都沒有回家過年的打算,或者機會。當然,拿著這麽高的工資,犧牲一兩回不回去過年的機 會也不是什麽很過分的事情吧。
  我走到樓梯口護士值班室,陳青不在,在桌後坐著的胡護士長猛然抬起頭。
  “怎麽了?”
  “沒什麽,”我做著擴胸運動,“隨便活動一下。”每天這樣以固定的時間出現在電腦房,一進去就是幾個小時,也不知道她們會不會懷疑我到底在裏麵幹什麽。
  但看起來,大多數時候,她們也忒無聊。比方說這個胡護,正一臉倦容地坐在電腦麵前,不知道在看些什麽。她絕大部分時間,也做著和現在一樣的事情。我驀地想到那次無意中聽見她和老劉對話的事情。算起來,連上孫護和張德全,已經是第二對男女被我無意間知曉了親密關係。
  會有第三對嗎?或者,由於被近乎於誘拐一樣騙到這樣一個大山之間的療養院裏,在極大的寂寞和孤獨的驅使下,每個護士都不得不去選擇找一個伴侶?
  想到陳青也可能一樣,我心裏沒來由有點酸酸的。
  我們幾乎是被綁架而來的,護士們是被騙來的,那麽樓下戴口罩的那些男人呢?看起來,他們似乎才是青溪真正的工作人員。這幾個護士,是特地招聘起來應付我們幾個人的日常起居、輸液換藥吧。
  走回房間,推開門,陳青的背影出現在我眼前。
  不知道為什麽,腦袋裏忽然冒出佳人顒望這個詞。她正倚在窗戶邊上,透過鐵欄,看外麵的颯颯風雨灑落滿山青綠。我的回來,她竟然似沒有注意到。
  是在等我回來吃藥嗎?不過,見我老是不回來,怎麽也不叫我一聲呢?
  我走上前去,想說句玩笑話。但在她一回頭的一瞬間,我卻驚愕在當場。
  她滿臉的淚水,以致於從不摘下的口罩濕潤一片。她漂亮的眼睛紅腫著,回頭愣愣地看著我。
  “這……怎麽了?”我奇道。
  “沒什麽,”她的聲音讓我心裏發堵,“今天的藥。吃過之後去餐廳吃早飯。”她一指桌上的藥瓶。昨天的藥吃完了,新藥瓶一如既往的是沒有任何標識的空白塑料瓶,沒人知道裏麵到底是什麽藥。一如青渓療養院本身。
  我坐回床上,疑惑地看著仍然眼睛通紅的她。她機械地讓我坐好,擺弄著血壓計和溫度計,給我量血壓和體溫。我道:“你怎麽了?”在第一時間,我以為是不近人情的胡護士長也許又幹了什麽讓小姑娘委屈的事。
  陳青沒有說話,埋頭記錄數據。眼淚卻“撲”地跌落在記錄本上,紙上頓時一團濕漬。我抓住她道:“到底是怎麽啦?”
  她依然不回答,手中的筆卻停住了。我拉著她強行讓她坐到我身邊:“誰欺負你了嗎?”
  這一問如同開了個開關一樣,抽噎之聲頓起。我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起來,胡亂拍拍她的背,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哭的聲音在平日裏一片寂靜的房間 裏回蕩,甚至蓋過了窗外的雨聲風聲。我有些擔心地抬頭看看,還好進來的時候將房門關好了的。於是我道:“好啦好啦,不要哭了。我都知道了。你們其實和我們 一樣被騙來的對不對?”
  事實證明我沒有安慰他人的天賦,聽到我極其失敗的安慰話,她哭的聲音成了串,最後幹脆靠了過來,抓住我衣服的前襟。我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落在她的腰上,腦袋裏沒來由地忽然想起發現孫護和張德全的那天晚上廁所昏暗的燈光。
  第三對男女,原來是我自己麽?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摟著她的纖腰,心裏感覺這一切都不再真實。她一點都不在意地鑽到我懷裏,隻顧自己哭得高興。我不得不用兩隻手摟住她上半身 的重量,她的手卻毫不在意地將我抓得死死的。她的帽子歪在一旁,正好觸到我的鼻子。帽子很幹淨,有股幽幽的發香,卻搞得我直想打噴嚏。於是我趁她不注意, 用牙輕輕地咬著帽子的邊緣一點一點往旁拖,直到帽子跌落下去,露出她盤在一起濃密烏黑的發髻。她並沒有在意,隻是無意識地將帽子捏成一團擦自己的鼻涕。
  我看著她口罩帶子在耳朵後麵的節,對要不要用嘴揭開口罩這個問題拿捏不定。
  待到我的衣服胸口部位一片濕潤,陳青才終於停止了啜泣。但她依然趴在我懷裏沒有起來。
  我道:“想家了,是嗎?”
  “嗯……”
  “是想回去嗎?”
  她搖搖頭,依然沒有抬起頭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生怕一會兒胡說了什麽,她又開始哭。這會兒她一抽一噎還沒完全結束的時候,我看我還是少說話為妙。果然,半晌,她抓住我的衣服,用耳語般的聲音淒慘道:“我們都會死!你不知道的,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我心裏咯噔一下。
  我必須對自己誠實,在和陳青互相摟著身體的時候我承認自己並非心若止水無動於衷,事實上我也相信換任何一個人來也很難沒有其它想法。她淡淡的體 香沁人肺腑,如同她的體溫從並不厚的兩層護士服與病服之間滲透進來,一直到我的心裏。但她這句話說出,卻如同窗外灌進來的那道涼風一樣,讓我清醒過來。
  讓世界又真實過來。
  “為什麽?”我搖搖她,“為什麽會死?”我幾乎要脫口而出那我們一起走的話。
  “你不知道……我們沒有機會的……”
  “什麽沒有機會?”我兩隻手抓緊她的肩膀,“你說清楚!”
  她將臉略略抬了抬,忽然又鑽到我懷裏:“不……我不要!我要回家……”
  哭聲又起。
  直到現在,我才隱約意識到一點,既然作為一個刑警,都會在這個陰森的地方被嚇得幾次失去理智一般狂吼亂叫,一個護士會怎樣呢?
  “是害怕了吧。”待她第二次停止哭泣,我道。
  “對,”她點點頭,沉聲道,“從那回我告訴你小李護士失蹤的時候,就開始了。”
  “什麽開始了?”
  她霍然抬起頭,紅腫的眼睛不解地瞪著我,仿佛是我對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死了人!在小李護士失蹤的時候,就有誰說的這個地方太邪惡了, 人待在這裏會一個接一個的死!全部是被嚇死的!現在這個說法應驗了,曹護是第一個,接下來是開車的小張,接下來會是誰?我們都有可能!”
  這種說法第一個給我說的是羅衛民。我道:“這個說法最早是從哪兒開始的?誰最先說的?”
  她瞪大眼睛:“是張德全說給孫護的!”
  “……”這倒是應驗得很準,我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將我們準備一起逃走的計劃告訴陳青。也許,有陳青幫忙,我們能輕鬆地越過那密室?
  於是我小心道:“那,你怎麽不走呢?幹脆一走了之不就行了。”
  “走?怎麽走?”她慘然道,“我們在樓下,還不是什麽地方也出不去!到這裏兩個來月,我就從來沒能出過這幢房子!每天都被那群人監視著!”
  “你也不能出這幢樓?”
  “除了他們自己的人,誰也不能出!我們稍微要好些,可以上下兩層樓,但窗戶也被封住。可是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張德全說這裏出去起碼一百公裏山路,天天下雨,還有泥石流,這讓人怎麽走得出去?”
  “汽車呢?現在張德全那輛汽車是誰在開?”
  “被林川接管了。那天他們上樓來,你應該見過。他鼻子根旁邊有顆很大的黑痣。”
  我點點頭,想起了這個人。
  於是我拍著她的背,道:“知道嗎?其實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一直想看看你的臉。我知道這很俗套,很讓人覺得肉麻。可是我真的覺得,你身上有什麽地方我很熟悉。”
  她抬起頭,我接著道:“可是,你從來不給我機會。我偷看過你們的醫務人員手則,才知道戴口罩的事情是嚴格規定了的。但我仍然很想看見你的臉,在 看到曹護的屍體之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剛才你說的事情,我也想到了。你可以把口罩摘下來嗎?因為我不想像看見曹護真實的臉就是最後一麵,就是那樣一張 臉。”
  陳青默然一會兒,然後伸手,解開了耳朵後麵的口罩帶子。我不由地屏住呼吸。
  比我想象中還漂亮。
  陳青在輪廓上和那拋棄我的前任女友有幾分神似,卻漂亮了許多。我幾乎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看見我呆呆地盯著她的樣子,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不,”我道,“我隻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如果我說你像我曾經在哪兒見過的,你會覺得俗套對吧。”
  “不會,我了解,”不知為什麽,她的眼睛又濕潤了,“不俗套,絕對不會。”
  “現在的情況是,即便是聯絡上一兩個護士願意幫忙甚至參加,我們也不可能逃得出去。”我道。
  中午時分,我和金羅二人吃完中飯,就一直待在餐廳裏,沒有人有回去的意思。孫護放假,青渓療養院的護士更加不夠用,也沒有人來搭理我們。我們樂得自由。
  金惠生今天也在我的鼓動下起來吃飯了,當然,直到此刻他麵前的飯食依然一口未動。他道:“這點我也跟趙護證實了。她們其實和我們的處境有非常多的共同點:沒有人身自由,不能進出這幢房子,無法跟外界聯係。”
  羅衛民道:“她們怎麽會心甘情願這樣?被人關起來工作?”
  我道:“這個可能是錢的原因吧?”金惠生點頭:“一個月一萬塊的護士工作畢竟還是很難找的。趙護告訴我,她們這些護士事先都互相不認識,全是天南地北應聘招來的,簽了合同。”
  我道:“最關鍵是頭兩個月,在電話還通的時候,她們家人都收到了按時發來的工資,所以這事也就沒有人多追究。我的護士說,樓下的走廊隻有兩條供她們使用,都沒有門進出。唯一的門在第三條走廊、也就是我們現在這條走廊下麵。有道門將她們隔絕和這條走廊隔開。”
  “就像樓梯那道門將我們和她們隔開一樣,”羅衛民點頭表示明白,“那麽,現在我們應該聯合她們一起商量個辦法逃出去?”
  “我剛才說了,”我搖頭道,“她們也是被關起來的。我有把握說動我的護士,金惠生應該說動趙護沒有問題,孫護的男人才死,估計是一刻都不想在這 裏待了。可是,幾道門全部得那些戴口罩的男工作人員才有辦法打得開。我甚至設想過我們鼓動她們一起鬧起來,不配合他們的實驗,但這樣做沒有效果。”
  “沒錯,”金惠生對羅衛民道,“甚至還會增加她們的危險性。有一萬塊錢一個月的工資條件,誘惑新的護士們到這裏來工作簡直是件不費力氣的事。何況,她們與我們終究隔了層。剛才你還沒來餐廳之前,我們討論了一下,這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告訴她們的好。”
  羅衛民一愣:“聽起來,你們似乎有主意了?”
  我和金惠生對看一眼:“是有主意,不過……這事還得仰仗一個護士。”
  我和金羅二人來到廁所,我把事情簡要地說了一遍。
  “不可能!肯定是你眼睛的問題。”羅衛民瞪大眼睛。
  金惠生則搖頭:“不是,確實是有個方法,可以破解這個密室,可以讓一個人自由的從樓下鑽上來,再鑽下去。趙護已經證實了孫護與張德全幽會的事,所以這事絕對不是郭震的眼睛的問題。事實上,今天她告訴我,她也不知道張德全用的什麽辦法,但她確實沒有看見他進出。”
  “也就是說……”
  “雙重密室。郭震在門外盯著沒有看見他出來,趙護在丅字路口也沒有看見他上下,樓梯下那道大鐵門也從來沒有響動。”
  “幽媾!”
  我和金惠生嚇了一跳:“什麽?”
  羅衛民的眼睛裏閃動著不知所謂的光芒:“那家夥不是人!是鬼!”
  在第一時間,我以為羅衛民在開玩笑。我和金惠生交換了下眼神,發覺他也是這樣的想法。但羅衛民的臉上看不出一丁點開玩笑的痕跡。
  “你胡說什麽,”金惠生不滿道,“哪有這樣的事。”
  “我沒有胡說!”羅衛民道,“我在什麽地方讀到過這樣的資料。想不起來了……不過確實有這事。”
  “證據呢?”
  “咦?眼下不就是嗎?”羅衛民道,“誰能沒事穿牆跟玩兒似的。”
  金惠生有點泄氣,他看了我一眼,看來他一定是對我的判斷深表懷疑。之前是我認為羅衛民也有不錯的邏輯推理能力,才說服金惠生同意讓他也加入密室解答中來的。
  見我和金惠生不吭聲,羅衛民道:“怎麽?你們都不相信?天!你們是什麽邏輯?我問你,是什麽東西可以把一個個大活人接二連三的嚇死?是什麽東西在歌聲一起,就會殺人?失蹤的李護到哪兒去了?失蹤李護的衣服是怎麽回事?告訴我,除了鬼,還能用什麽來解釋這一切?”
  我和金惠生再次對看一眼。“好吧。退一萬步說,就算有這種事,”我道,“那家夥也是媾完之後才幽的。這是我親眼見到的。我還是第一個發現他屍體 的人呢。總不能他就是死人,是鬼,在我麵前再死一次吧?殺人時間暫且不論,我可以肯定,在那之前,穿牆而上下的他還是個活人。”
  羅衛民道:“也許當時他是屍變?”
  金惠生忍不住道:“我有點累,先回了。”說完轉身而去。
  羅衛民道:“他是怎麽回事?這兩天吃東西沒有?”
  我咕噥道:“估計暫時還死不了。不過……這事我看還是暫時就這樣算了吧?既然你認為是鬼……這個,我當然不能像幽靈一樣輕易越牆而走了。”
  羅衛民回頭看著我:“奇怪,你怎麽變得這麽快。”
  我愕然,他又道:“和我一起奚落那個榮鋒的時候,我覺得你反應挺快的,邏輯思維也不錯,怎麽現在就這麽亂七八糟了?”
  我哭笑不得,他剛說的每個字我都想馬上去到金惠生麵前來形容他自己。亂七八糟的怎麽會是我?
  羅衛民道:“你就沒看出來,這裏麵大有玄機嗎?”
  “什麽玄機?”
  “第二個人,就是那個開車的張什麽掛在樹上的時候,我是聽見了走廊上又有歌聲的動靜。而最後,那張什麽並不是在走廊上,而是在房子外麵被發現的,是不是這樣?”
  “對。”
  “第一個人,那姓曹的護士,最先我們聽見的歌聲,跑出去追,結果她是在上鎖了門的房間裏被發現的,是不是?”
  我點頭表示同意,羅衛民道:“你就沒有發現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我道:“你是說穿牆是吧?都有個穿牆的動作,否則最後屍體就不會是那樣猙獰……而是應該出現在走廊上才對。”
  “沒錯!”他道,“你不認為這時候忽然又出現一個穿牆的問題,裏麵的巧合未免太多了些麽?”
  “所以……”
  “我認為,”他道,“廁所這事很有可能預示著下一個倒黴的人。但同時,也許能從中找出歌聲、或者說李護留下的衣服殺人的線索。你想想看呢,每一次都有歌聲,每一次都有個穿牆有關的事件,然後每一次一具被嚇死的屍體。”
  我默然。
  如果將這個密室歸咎為超自然力量,那當然是非常方便的。可是我心中始終覺得,一個鬼和孫護好了這麽久不會是事實。就我自己那天夜裏在門外偷聽到 的內容來分析,怎麽聽怎麽像一個正常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所能說的最自然的話。當然,我之前也從未和鬼打過交道,也許它們都喜歡扮人樣,還喜歡騙色,勾引個 把可憐的小護士。
  何況按照羅衛民的理論,第二次“死”的人是個早就已經死過的死人,那麽每次李護的衣服殺人的推論就說不過去。因為充其量隻有第一次曹護是這樣,第二次這家夥既然已經死過了,當然無所謂再殺不殺。
  我將這個意思告訴給羅衛民,他也不能提出反駁。末了,他扣著頭皮道:“除了馬桶聲音和地上一灘積水,還有什麽你再回憶回憶?不如你將過程再給我講一遍?”
  費盡口舌,終於把羅衛民一人獨自留在廁所裏,讓他去鑽研他的幽靈理論。
  我匆匆來到金惠生的房間。一推門,金惠生看見我就道:“你怎麽把這個家夥也找進來了?”
  我苦笑,無話可說。
  金惠生又道:“這下可好,把我們的水平降到那些香港台灣裝神弄鬼的恐怖電影的水平上去,還幽媾,我操!他說他寫推理小說的?我看他多半是個打著 推理小說的旗號寫些不三不四的低俗鬼故事。我知道有些人就這樣搞的,最後搞得推理小說的整體印象都在下降,變得低俗不堪,在社會上影響惡劣,和黃色小說都 快歸為一類。”
  我聳聳肩:“也許。不過聽說以文學的眼光,推理小說本身也確實不怎麽樣。羅衛民的意思是,既然全部的其它可能已經被排除,現在隻剩這最後一種了。”
  “誰說的?為什麽不能是山神土地爺?既然幽媾都能扯出來,我看這些事情也不遠了。我看我們還是把這個麻煩人物排除出去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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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02-07 07:15 陰轉雨
  又是一夜無事。但我開始覺得這表麵平靜的狀況隻是一團又一團疊加烏雲,如同早上在山巒之間密布的陰雲,孕育著更大風暴之前總是有如同慣例般的一陣短暫的寧靜。
  早上起床洗漱之後沒有像往常一樣直奔電腦房而去,而是被各種紛亂的頭緒牽扯在床上,躺在床上出了會兒神。
  說實話,我並不完全同意金惠生對羅衛民的評價,如同我不完全同意羅衛民對密室的判斷一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認識到有些極端離奇又極端恐怖的事情確確實實正發生在我麵前,而我尚未做好接受的心理準備。我在想,也許我永遠也做不好這樣的準備。
  也許誰也做不好。
  起床吃藥。平日裏吃的藥一共三種,白色塑料瓶裏兩種,白色的小圓片,除了藥共有的澀嘴和苦,沒有什麽味道;藍色瓶子裏一種赭紅色的圓片,入口有 點發酸。最初還輸液,以及吃一種空白沒有標識的膠囊。我也不知道到底裏麵是什麽,如同現在這三種藥我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作用,總之胡亂吃就是了。反正 最近的我身體的恢複已經證明,這些藥正逐步把我從剛醒來時候那種極度虛弱而又時常痛苦異常的狀態中一點一點解救出來。
  反正在青溪,除了那種用量最廣泛也最不容易引起病人爭議的液體氯化鈉和葡萄糖等幾種藥,其它藥一概都裝在沒有標識的空白瓶子裏。
  最初我差不多每兩個小時,眼睛和後腦的疼痛就會發作,有時候痛得讓我想用手指戳眼睛,或者用後腦撞牆。不過那個時候也沒有力氣真正將這樣的想法 付諸於行動。後來慢慢疼痛間隔越來越長,程度也越來越輕。到現在,從大前天發夢那次疼痛開始直到此刻,都還沒有發作過。我有時候也暗自希望,如果一直這樣 下去,也許有一天間歇陣發的疼痛會消失之後再不回來。
  當然,這隻是想想罷了,我實在是無法等到那一天才來實施逃跑的計劃。
  那晚金惠生為我準備的饅頭早已餿掉,被我全部扔進馬桶裏衝走。至於被撕成條狀打結成包裹的被單和枕頭套子,則不那麽容易解釋。我將它們統統塞在 床下麵的角落裏。出乎我意料的是,當陳青發現我的被單和枕套不翼而飛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隻是靜靜的從樓下又拿了一套上來。這讓我準備了許久 的台詞毫無用武之地,我原本打算用看到可怕事情發了狂什麽都不記得的來搪塞。
  如今這套東西依然安靜地躺在床下麵,時刻等待著用它們的機會。或者說,時刻等待機會的其實是我自己,因為我不時毛手毛腳把它們扯出來檢查。
  “吱呀——”陳青正好推門進來。我不由得腦袋“嗡”的一下,該死,還是被發現了。這讓我實在難以解釋,尤其是包裹拴著瓶子口杯什麽的。
  “那是什麽東西?”陳青疑惑地看著我手中的包裹。我剛剛正將一個結解開,正準備從新打一個新結好更結實些,卻還沒來得及。於是被解開的包裹看起來像一條自製的繩索。
  見我不回答,她好奇心大起,走上前來。“別看。”我連忙將東西藏在身後,但這沒用。在我開始想一屁股坐上去的時候,她已經把那東西拽在手裏了。
  “我說呢,怎麽會被單和枕套都不見了,”她笑道,“這是什麽東西?”
  看來已經沒法瞞過,“噓”我回頭看了看,確認門是不是關好的。我打算從實說起,但她看著我的表情卻誤會了。她看一眼那“繩索”,又回頭看著我大驚失色:“你!你這不是想自殺吧?”
  “哎?”腦袋斷電……
  更糟,她以為這是默認的表現。
  “你、你!”她亂道,“你幹什麽你?你怎麽能這樣?你在想什麽呀?”
  我張口結舌,這些問題我一個都沒法回答。我還在想該怎麽解釋的時候,她就已經說了一串出來:“……難怪上回你給我說你想看什麽最後一次我的臉,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是……”
  “我說你們幾個一天到晚在廁所裏搞什麽鬼,一定是商量這事是吧?不行,這事太大了!我必須得報告去。”
  “等等!”我一把扯住她。
  “你別拉著我,”她努力掙紮著,“你不知道的,護士的專守照看任務的病人自殺,放哪兒都得負責。我必須去報告這事。”
  “我沒有想自殺!”
  “真的?”她停止了掰開我的手的舉動,瞪大眼睛望著我,“那繩索是怎麽回事?”
  我抽空解開她的口罩,她沒有反對,隻是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她的眼睛清澈著雨水洗刷後的樹葉的珍珠,她的嘴唇嬌豔著病房窗 戶三米開外那株不知名的樹的小花;如絲雲鬢從帽子下滲下來,在屋外流進來的溫風中微微拂動;纖纖小手正搭在我的手腕上,脈搏互相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在這一 瞬間,我忽然明白了張德全希望帶著孫護一起走的心情。我努力張了張嘴,希望說出同樣的話哪怕重複張德全的話也好,但說出口的卻是:“……是金惠生想那樣 幹,我幫忙……”
  柳眉一豎,陳青轉身就走。但顯然不論是她還是我都低估了我的身體康複情況。在那一瞬間我跳起來,以身體巔峰狀態才能有的速度一把拉過她將她板了回來。
  下一時刻,她的兩隻眼睛均出現在距離我眼睛一厘米的位置。
  為了滿足上麵這個條件,我們的唇必須粘在一起,這個該不證自明吧。
  明顯能感受出來,陳青被異常突然的吻給嚇蒙了幾秒鍾。事實上我已經放鬆了抓住她的手,做好了接受被扇一耳光之類懲罰的心理準備。但她的眼睛中最初的驚愕慢慢退去,如同慢慢搭下的眼瞼,是慢慢接受了這一切。
  不能否認心中的狂喜,這和我心裏暗中的希望相合。這一段時間相處以來,在我心裏深處恐怕一直都有這種潛意識般的願望吧。每當睡意朦朧、意誌薄弱的時候,我會疑神疑鬼,認為一般護士也許不會對病人那麽好;而清醒過來之後,又會認為這也許是高工資的緣故。
  終於,我鬆開她。不知不覺我已經坐了下來,她依在我懷裏卻仍然沒能平複下來,喘息良久。“不怕被我傳染嗎?”我道,玩笑多於詢問。
  她在我懷裏輕輕搖頭。顯然,我這句話煞風景了。我希望我可以想那些小說或者電影裏的機靈鬼一樣妙語連珠,逗得佳人笑顏盈盈,以此來做補救。可惜這一套我不大在行。於是我隻好笨拙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
  坐在我身邊,她靠著我肩膀,一隻手無意識地在我的另一隻手上擺弄著,一會兒挑挑手指,一會兒彈彈皮膚,眼睛卻耷拉著不知道看向什麽地方。我放鬆 全身任由大腦空白一片。雨停了,風撫摸過綠葉的沙沙好奇的來到我的窗前邊探頭探腦。遠山黛墨如畫。一隻鳥在視野之外不住地啼著仿佛在找尋進入畫中的途徑, 卻找不見蹤影。我忽然覺得其實這個地方並不太糟。
  我甚至願意永遠這樣坐下去。
  末了,陳青忽然道:“呀!都忘記了,快去吃早飯!”
  但是,我必須強調。
  我不是好人,真的不是。
  在這個明顯有著陰謀與詭異的地方,我這樣一個心機很深的人其實恰恰相得益彰。我甚至有點相信這也許是選我們到這裏來的原因。
  即便是陳青和我相依相偎,即便是我們親吻擁抱,我最終也沒有能把出逃的計劃說出來。
  盡管我也覺得陳青現在對我來說頂頂重要,盡管我也相信自己確實已經愛上了這個照料我日久的護士,但我還是留著心機與之相處。
  也許是性格使然,在這樣一個陰森的地方開展一段桃色經曆不符合我的個性,我想也沒有人願意這樣。但既然已經發生,我不得不迫使自己盡可能的將一切都抓在手裏,都放在自己掌控之中。但事實上,我能掌控的實在不多。
  比方說,羅衛民。
  吃中飯的時候羅衛民沒有來。我獨自一人在空曠的餐廳吃過飯,一邊往回走,一邊心裏琢磨密室的事情。今天晚上孫護應該會回來工作了,看來有必要直 接詢問她。我正打算回去睡個午覺,就聽見羅衛民破鑼一樣的聲音大聲嚷嚷開來:“我知道!我就知道是這樣!他媽的!就是這麽回事!”
  聽上去中氣十足,實在不是個病人。金惠生說就我的情況最好,我看其實羅衛民的身體才是最好的。我是從極度虛弱中一點一點恢複過來的,而他老人家壓根兒就沒有虛弱過。
  我先閃身進自己的房間將門關好,以免被糾纏著聽一些諸如“幽媾”之類的廢話。但在門還沒來得及關之前就被叫住了。
  “郭震!”羅衛民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我想通是怎麽回事了!”
  “什麽怎麽回事?”
  “殺人!殺人是怎麽回事!”
  我正想讓他小聲點,胡護士長從值班室走出來。
  “喂,你們兩小聲點,”她道,“自己的身體自己要懂得愛惜。”這句話尚還中聽,下一句話就不怎麽樣了:“病還沒好就這樣,以後還了得。”
  羅衛民不客氣道:“你也會死的。不是以後老死,就是現在!死在這個醫院裏。”
  胡護士長冷笑兩聲,轉身而去。羅衛民拉住我:“哼!走,去金惠生的房間說。”
  胡護的反應讓我奇怪。一般的人,在經曆了這麽兩次詭異的死亡之後,無論如何聽到這樣的話都應該會多少有點心有餘悸,但在胡護的臉上我看不出一丁點害怕的影子,反而是一些貓看老鼠才應該有的奚落蔑視的眼光。
  來到金惠生的房間,金惠生沒好氣地看著我們進來。“你們兩個以後說這事小聲點吧。”當然,我知道事實上他說的隻是羅衛民。
  “你這家夥怎麽也學著那些人一樣陰陽怪氣的?”羅衛民不滿道,“我打擾你休息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發現的事情有多重要。”
  “什麽事?”
  “是鬼!你們知道為什麽它會出現在郭震的窗口?”
  “……”
  “那是它知道郭震要逃跑了!它是在警告我們,不許跑,跑者死路一條!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死在這裏,誰也逃不掉!想逃的先死!”羅衛民興奮得臉紅脖 子粗,就差喊起來了。我不知道羅衛民在亢奮什麽,也不想跟著一起跳起來,來個擊掌相慶。我和金惠生對看一眼,顯然我們都很困惑。金惠生有氣無力道:“不管 怎樣,大仙,說什麽都小聲點吧。現在對麵山上的猴子都知道郭震要逃跑了。”
  “那有什麽關係?反正逃不掉!我告訴你們,這裏有件事情必須要澄清,”他降低聲音,“我們反正逃不掉。”
  我無奈道:“所以呢?”
  “所以,你昨天計劃去問孫護的事情,大可不必了。那人本來就不是人!就算是人,那出去也是送死。退一步說,護士們本身就都不可信任。”
  金惠生喃喃道:“願聞其詳。”
  “這還有什麽解釋的?”羅衛民奇怪道,“她們是這個所謂青渓療養院的工作人員,當然就是把我們關起來的人的一部分。平時所謂的照料啊什麽的都是假惺惺罷了。”
  金惠生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關於護士們的具體處境……”
  “全是假的!”羅衛民不屑道,“連這都信,你還是不是人?隨便找個漏洞,青溪療養院搞這套藥物實驗拿真人來做,明顯是犯法對不對?死了人明顯死 得蹊蹺也不報警,也是犯法對不對?如果這裏隨便哪個護士拿著所謂的高工資不高興了,放假回家就一走不回來還向公安機關舉報,這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所以她 們不可能無辜!必然都是一夥的。”
  金惠生歎了口氣道:“照這樣說,那麽這幫護士豈不是隨時也有可能出去舉報嗎?那一夥不一夥又有什麽區別呢?”
  “隻要有足夠的利益,誰都可能犯罪。如果都想著人家會不會舉報自己,這世上就不會有同夥犯罪了。”
  “對,”金惠生道,“所有的同謀都是以利益為紐帶牽扯在一起的。但現在我們談的不是錢,我們談的是生或者死。這足夠瓦解之前一切條件的同謀者。”
  羅衛民強辯道:“我看你是被護士們的迷魂湯灌多了吧?她們不可信任!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看看那些騷貨的樣子,哼,半夜到廁所偷人的能有什麽好貨?我看必要時候她們犧牲色相甚至陪我們上床都會幹的!”
  我強忍住在羅衛民臉上按個拳頭印的衝動,“我有點累你們先聊。”轉身欲去。
  羅衛民卻在後麵道:“等等,這事還沒完。”
  我“咣”地摔門而去。
  羅衛民的說法我怎麽聽怎麽覺得不對付,但捫心自問,即便是對陳青,我也依然無法徹底放開心扉,保持著相當的謹慎。所以不管羅衛民說的理由再荒 謬、再不入耳,我再怎樣抗拒,我始終無法擺脫自己心底深處多少有讚同的意思。因為我自己的行動根本就是這樣做的。我對她以及所有護士的懷疑並沒有因為某些 事情而減弱。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代表著人性的兩麵性,還是我本人的精神分裂,或者是人本能的防範意識。
  我想,這或許才是讓我光火的真正原因。
  更讓我自己氣餒的是,我開始覺得盡快脫逃也許並不是個好主意。盡管我的理智千百遍提醒我自己,如同提醒我陳青身份的疑點,但我依然很盼望和陳青單獨待一起的時候。
  不過下午當我摟著陳青坐在房間裏時,她卻大倒苦水。說起來以前一直沒有想到,原來這些護士們到這裏一萬塊一個月也不是那麽好掙的。
  “剛開始的時候,隻是擔心自己是不是被騙了,”陳青道,“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你看到的榮鋒那夥男人,我們一個也不認識。除了黃院長。但是黃院 長這個人其實不太正常,怎麽說呢,跟正常的一個山區療養院的院長不大一樣。有時候聽他說話,覺得他和藹幽默平易近人;有時候又覺得知識淵博學問精湛;但有 時候,他卻會無緣無故的發脾氣,一發脾氣就摔東西,罵人,什麽都罵,簡直和平日裏判若兩人。剛開始的時候你們都沒有來,隻有一個老劉在這裏。老劉叫劉琛, 據說他本來就是和這裏一個集團下麵的,地位還不低。我不止一次聽到他和黃院長爭吵。爭吵的頻率與黃院長發狂的頻率相一致,吵得越勤,黃院長發狂也就越勤。 後來我們就發現,黃院長其實是不管事的,管事的是榮鋒。”
  我摟著她的腰,沒有說話。我沒有追問,是我在隨便聊了聊自己平日的工作之後,陳青也開始說她的工作。這是在放鬆狀態下人自然而然的反應。
  “好在當時電話還通的。這個電話隻能打給家人,家人不能打進來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當時我起了心眼,專門撥家人的手機,因為手機 有來電顯示可以看見。結果你猜怎麽著?沒有來電顯示!家人說手機響的時候拿起一看是空白一片。原來這一招他們早就料到。好在當時畢竟還能通話,能得知我們 並沒有意外,倒還不至於驚慌。他們給錢倒是很爽快的,準時準數,決不拖欠。現在想起來當初胡裏胡塗就跟著他們的人上了飛機,真是有點草率。剛開始安定下 來,不過是覺得無聊。說起來一萬塊錢一個月的工資,實在不能算低了,但放在這地方,也沒處花。每天對著青山綠水,剛開始還覺得不錯,後來就覺得鬱悶。但要 這樣就走,心裏也舍不得這樣的工資待遇。這樣過著過著,誰也沒料到忽然一天,就是山洪暴發,將唯一與外麵連接的道路和電話線全衝毀了。”
  我一愣。這個和張德全可說的不一致。按照張德全的說法,開出去一百多公裏都沒有問題,還能見到一個村落,顯然是不可能和外界完全沒有聯係。他甚至還要帶孫護逃跑呢。
  我看著陳青,她漂亮大眼睛上的睫毛一顫一顫的,見我盯著她,她回頭道:“怎麽啦?”神態自然,不像假話。
  那麽,是張德全在說謊嗎?
  “沒什麽,”我搖頭道,“是什麽時候斷的?電話。”
  “這事說來奇怪。是你來之前。你來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天正下著雨,他們一夥人把你從車上抬下來,一路抬上二樓,就是原來在的那個房間。然後護士長就吩咐說以後我是專值照看你。”
  “幸好是你,不是她本人。”我開個玩笑,果然陳青嗬嗬一笑,繼而又道:“她不會的。她不是和我們一樣被應聘來的,她應該本來就是青溪的人。”
  原來是這樣,我點頭。找一群什麽事也不懂的小姑娘來照看這些病人,其實都不過是被關起來的囚徒而已。又被嚴密的監視著,想要脫逃也難。
  和陳青的聊天,我的困惑不是解答了,不是減輕了,反而更加深了。
  我到底是從什麽地方過來的呢?如果我是電話斷了之後才來的,那麽汽車是把我從什麽地方運來的?要知道那時候我道路已經被衝垮了。
  或者,是如同之前懷疑的,我先在山區的另一幢樓裏醒來,而後又被送過來。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裏,隻不過是像貨物一樣在青溪的幾幢樓之間運過去運過來的。
  那麽同樣位置的電腦和樓下的病人呢?他們把我運來的同時還把電腦運來了?要知道頭一天我就寫的日記一直存在那個地方。如果把我運走了,這就不能成立了。
  這事始終無法解釋,也成為我一塊心病。我對自己的來曆的懷疑並非毫無來由,因為我總是覺得,這樣一個老大的破綻是這一切謎團被解答的關鍵。
  這個破綻如此明顯,毫無疑問是因為它無可避免。在這裏一定藏著關於我自己的某種真相。
  另外,張德全有對孫護說謊的必要嗎?記得當時張德全還說以為這裏荒無人煙是西藏來的,那麽就是說連他們也不知道這裏具體的位置?
  我始終覺得不是這樣,山洪暴發,怎麽聽上去都是個借口。張德全應該是對孫護說的實話。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是陳青的話不可信了。而這種可能是我心裏相當抵觸反感的。
1998-02-08 06:53 雨
  如果說青渓療養院的事情已經有點開始像一鍋粥,那麽羅衛民就是那根能將粥攪成糊的棍子。
  孫護終於重新回來上班了。我並不十分清楚這兩天時間裏,她在樓下到底幹了些什麽。我不認為受到如此刺激之後的人,仍然待在這個給她留下莫大心理 刺激的建築裏會有什麽休息的作用。事實上就目前我所知道的來看,樓下護士們的空間甚至比我們樓上還要小一點。陳青說剛開始的時候她們也出去踏青一般逛逛, 但逛久了也就沒有人再願意出去。外麵除了山還是山,除了樹還是樹。
  她總是覺得陰森森的,在這片黑壓壓沒有頭的深山老林,從來沒有一個外人來到。從來沒有哪怕一個外麵的人來路過,在路上露過臉。仿佛這個世界唯一還有人的地方就是這個怪事不斷、每逢夜黑就會傳出人的慘叫的醫院。
  說實話,這種感覺我也有過。剛開始的時候還很納悶,時間一長,事情一多,就漸漸照顧不到這樣的感覺來。如果不是她提起,我恐怕一時半會兒想不到這裏來。
  但孫護的態度實在是讓我沮喪。之前羅衛民說不用再向孫護打聽之類的理論我嗤之以鼻,可是事實上確實如他所言一樣,根本沒有給孫護開口的必要。當然,不是因為誰都出不去之類的理由,而是孫護根本就不願意開口。
  “值班呢?”按照我和金惠生的計劃,我們決定出麵交談的人由我來充當。
  孫護埋頭在護士台的後麵,既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仿佛根本就沒有聽到我的到來。於是我又道:“你沒事了吧?”
  孫護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有事嗎?”
  “沒,”我盡量拿出自認為最親熱的表情,“那天在我屋子裏,你昏倒了。所以來問問你。”
  “我很好。”
  “這裏好無聊,你們平時在樓下都幹什麽消遣的?有沒有電視看?”
  “有一台,不過壞掉很久了,”孫護抬頭道,“你沒什麽事就回自己房裏,好好休息。”
  我有點氣餒,但又不甘心,於是胡兜:“我認識張德全,我們是朋友。我是說,之前就認識。”
  她看著我,眼裏露出不知道什麽意味的眼神。半晌,她道:“誰?”
  “張德全。”
  “誰是張德全?”她冷冷道,“不認識。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我和金惠生商量良久,決定通過趙護去詢問孫護。密室的答案,張德全到底是通過什麽方式在廁所來無影去無蹤的,實在是事關重大,不能夠直接詢問也 要通過間接的方式去打聽。但前提是不讓趙護知道我們有出逃的計劃。我和金惠生一致同意,不讓任何人再參與到我們的計劃中來。我並非沒有想過陳青的問題,是 不是該把她帶走呢?或者,在臨走之前,將事情告訴她?但最終我打消掉了這個念頭。一個羅衛民已經夠我們受的了,節外生枝造成意外的風險太大。
  何況,看起來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和陳青的事,我又何必把事情傳出去呢。就現有的情況看,青溪似乎對護士和病人都不怎麽友善,到時候如果牽扯出些意外的事情來,實在就是得不償失了。
  我們在金惠生的房間裏盤算了許久,指望推敲出一套切實可行的問話方式,既能讓趙護打聽出密室的秘密,又能讓人放鬆警惕,不會聯想到我們也會如法炮製。但沒隔多久,就聽見羅衛民在外麵叫嚷。
  “沒錯!就是水!就是那灘水的問題!”
  又來了,這個家夥!
  我和金惠生對看一眼,無奈地搖頭。自從讓羅衛民得知關於密室的事情之後,他就一門心思投入了進去。隻不過,不是以我們看來非常理性的方式。他的研究課題,是研究鬼如何從這間密室裏進出。
  “砰砰!”羅衛民將門敲得山響。我打開門,他一看我在這裏,先是一愣,既而高興道:“你也在這裏,那最好不過。我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了。”
  我和金惠生誰都不說話。我想但凡是個人都能看出我們倆對他的反感吧。這個時候我想我們還是最好忍住,聽他將他的廢話說完,讓他多少有點發泄渠 道。否則萬一他憋不住去找其他人說他的理論,反而最後倒黴的是我們。隻聽他道:“就是那灘水!你明白嗎?就是那灘水!”眼睛裏是怎麽掩飾都擋不住的興奮和 得意。
  “那灘水?”
  “對!就是那灘水!你記得嗎?”他興奮道,“在廁所的地上,有一灘莫明其妙的水。你自己親眼看見的。”
  “那又怎樣?”我道。
  “嗬嗬,像你這樣對密室沒有研究的家夥,當然是不會懂的。我來仔細說給你聽。”他四下看了看,見我把屋子裏唯一一把椅子壓在屁股下麵,絲毫沒有 站起來讓座的意思,於是走到床邊,將金惠生的腳往裏推了推:“你進去點,擠擠。”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你們不懂什麽叫密室,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嗯,我 看看,需要從頭講起。很久以前,美國有個叫愛倫·坡的人,寫了一個叫《莫格街謀殺案》的故事……”
  “行了行了,”我打斷他道,“你就假裝我們都研究過密室什麽的,直接給我們講重點好了。”
  他瞪了我一眼:“哼哼,我是怕你聽不懂。好心還沒好報!好吧,任何一個陰謀的事情,越是線索錯綜複雜,越是攪得一團亂麻,就越是簡單。這個道理 你們懂不懂?越是複雜的案件,就意味著線索非常多,可以查詢的方向也非常之多。這麽多線索,總有一兩個是有用的,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以及細心,一定 會抓住。”
  “嗯哼。”我記得這好像也是哪本書裏的,果然,金惠生道:“我說老羅,老羅啊,你直接講我們現在的事。這理論是福爾摩斯在《硬紙盒子》一案中的原話,就沒必要拿出來炒陳飯了不是?”
  羅衛民臉上一紅,道:“好吧好吧。事實上,基本上所有的密室,給出的條件都是相當多的。也是相當複雜的。比方說槍聲啊,血漬啊,屍體的位置啊, 不同的人聽到的不同聲音等等。而現在我們這個所謂的密室,簡直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第一,沒有屍體,隻是一個大活人失蹤了。除了聽到他在裏麵說話和辦事,既 沒有人看見過他進去,也沒有人看見過他出來。第二,條件極端之少,除了地上一灘水,臨走衝一下馬桶,什麽也沒有了。而第二個條件,衝一下馬桶,實在算不上 什麽條件。你們想,這兩個男女在廁所裏辦事,辦完還得出去接著上班,那麽總得用衛生紙擦擦什麽的不是?擦完紙往哪裏扔?衝馬桶是個當然的動作。所以除了地 上一灘水,根本就沒有別的任何條件。就我所知道的密室,這個是我生平僅見。但這樣一來,這個密室就無比之難。由於隻有這麽一個條件,那麽唯一可能被利用的 也就是這個條件,我隻能朝一個可能上推。”
  金惠生故作認真地點頭:“結果就是,那不是人。因為人沒辦法利用一灘水在封閉的房間裏玩消失。”
  羅衛民一愣:“原來你也想到了,我還以為就我自己想到的。”一臉說不盡的惋惜和遺憾。
  我幾乎暴跳起來,就算我性子再好、脾氣再耐得住,遇到這種情況也實在難以容忍。這情形實在是讓人抓狂,上一分鍾我們正在認真討論逃出升天的可能,下一分鍾就被告知這是個倩女幽魂的世界。我幾欲惡言相向,但被金惠生用眼神製止住了。
  金惠生道:“你,寫推理小說?”
  羅衛民像是被人踩著尾巴一樣跳將起來:“我寫推理小說又怎麽了?不要覺得推理小說不是小說,我告訴你,推理小說也是門藝術。也許從文學性上講, 推理小說也許不如其它的,但從智力的層麵上來看,推理小說隻會更高的。每個推理小說作者都知道,因為寫這些東西需要費腦子,所以實際上更加困難。如果說純 文學展示的是才華,那麽推理小說展示的就是智商。我從來就認為,我寫的那些商戰之類的都市言情都是,隻有當我寫推理小說的時候,才是真正做回了我自 己。”
  口沫橫飛的羅衛民正在拚死捍衛推理小說及其作者的尊嚴,卻不知道他對麵的兩個聽眾對此毫無興趣。金惠生舉起雙手——其中一隻還被輸液針頭連在一 瓶葡萄糖上——表示完全同意:“沒錯,老羅。我也喜歡推理小說,至少曾經是。我是想問,作為一個推理小說作者,你能容忍在你的小說裏,一個密室最後是被超 自然的東西解開的嗎?”
  羅衛民猶如挨了一悶棍,一瞬間泄了氣:“當然不能。可是,這條件太少了,打破頭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我們畢竟不是生活在推理小說裏的,不是麽?這是現實,不是小說裏,不是麽?”
  我忍住笑,實在不想發表任何評論。這個上一分鍾還在誇誇其談什麽鬼用水穿越密室的人居然說出這是現實之類的話,未免太搞笑了。一個人認為鬼穿牆 是現實世界的證據,還能說什麽評價呢。金惠生卻道:“所以小說裏沒有鬼,在現實裏鬼穿牆,嗯嗯,也許吧。不過,你的鬼的理論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今天 你大張旗鼓地來,總不是重複一次我們已經聽過的吧。”
  “當然不是!”羅衛民的眼睛恢複了生氣,“郭震,你有沒有聽到水聲?”
  “什麽水聲?”我莫明其妙。
  “每當歌聲響起的時候,就會有!”羅衛民瞪大眼睛,“你沒有聽到過嗎?”
  “沒有,”我道,沒好氣的,“水鬼麽?”
  金惠生打斷道:“我倒很想知道,為什麽每次一死人,之前就會有歌聲。”
  羅衛民道:“這還需要問?那是李護的鬼!歌聲是李護生前唱的,歌聲一響起,就是她的鬼又出現了。”
  金惠生搖頭道:“也許。不過,我是想知道,為什麽是歌聲?為什麽不是其它的什麽玩意兒?她到底唱的什麽?而且,如果都是她——她的鬼做的,為什麽又要唱?”
  現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當然可以回頭找出當初記載有我當時聽到的歌詞。不過在金惠生問這話的時候,我隻能聳聳肩:“如果是鬼,就沒有必要再講什麽邏輯了。”
  “當然有,”羅衛民道,“一出現歌聲,就是小李護士的鬼出現,就是有人又會被殺死。或者,嚇死。”
  虛掩的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孫護站在門口。房間裏三人全都愣住了。
  “我站了好一會兒了,”孫護道,“聽你們的談話,許多地方我都完全同意。我們現在所有人處於危險之中!”
  這句話說完,房間裏三個人全部都在斷電中。我腦海裏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說話。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金惠生:“先把門關好吧。”
  我回過神來,連忙把門關上。還沒來得及回頭,金惠生已經開口問我想問的問題:“張德全!他怎麽上來的?”
  孫護困惑地搖搖頭:“這事我也很奇怪!我從來沒有看過他上來,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下去的。每次都是他告訴我今晚什麽時候來廁所,之後他一直等到我先離開。我從來不知道他上來下去的途徑。有幾次我也很好奇問他,但他都不說。還嬉皮笑臉地說他會什麽法術。”
  “那為什麽……”
  “聽好,”孫護嚴肅道,“我聽到了你們的話。我們必須得逃走!有許多事情是你們不知道的。現在我也許來不及說。但有幾點很重要……”
  “孫蘭!”走廊外響起了腳步聲。那應該是胡護士長。
  “……我們都處於非常危險之中!你們必須要想辦法離開,要帶上我!”孫護的眼睛忽然充滿了淚水,“我知道張德全是在騙我!他跟他們是一夥的!可我寂寞!我要找個途徑發泄!你們知道我們過的什麽日子嗎?簡直和坐牢沒有兩樣。還有,其他護士都信不過的。”
  羅衛民忽然插話道:“憑什麽相信你?”
  孫護道:“我來不及解釋,有許多事情……”
  門外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上去有許多人。看來不止來了一個胡護士長。我轉身將門反鎖上。金惠生道:“抵住門,快。”
  我搖頭。來不及了,也抵不住,反而容易讓人受傷。
  孫護抓緊最後一秒鍾時間提高聲音道:“這一切都是陰謀都是安排好的!總之必須要逃走!無論如何!必須!”
  “砰!”門被撞開了。門鎖幾乎被撞得飛了出去。
  黃院長由胡護士長引領下帶著榮鋒一幹人等走了進來。兩個大漢兩邊將孫護架住往外拖去。孫護慘叫道:“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麽?放開我!”
  胡護訓練有素地舉起針管,一針紮在孫護的脖子後麵,孫護最後高聲叫道:“有鬼!真的有鬼!”接著她在兩秒鍾之內昏了過去。
  黃院長道:“她受的刺激太大,心智已經不清了。你們別聽她胡說八道……”
  羅衛民咆哮著如同猛虎撲食,一下子撲到了黃院長麵前,兩隻手牢牢地掐在了對方的脖子上。羅衛民破鑼的聲音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尤為響亮:“黃景亮! 你他媽搞什麽鬼?你把老子騙到這個什麽破他媽醫院來,老子究竟是什麽病?你他媽的畜生!我操你娘!”手中的勁顯然越來越大,直掐得黃院長臉色發青、嘴唇發 烏,就差舌頭吐出來了。
  榮鋒一幹人迅速將羅衛民拖開,羅衛民依然不依不饒地破口大罵不止。
  在羅衛民撲上去的一瞬間,我就準備撲上去幫忙,以防他吃虧。但金惠生不顧針頭還在手背上,死死拖著我不放。現在想來,他確實有夠冷靜。我是我們三人之中唯一有希望脫逃成功的,如果這個時候貿然衝動,得不償失。隻有逃出去和外界聯係上,才能真正解決這裏的一切問題。
  好在榮鋒隻是將羅衛民拉開就住手了,並在黃院長和我們直接隔成一道人牆。
  “咳咳!該死的,”黃院長好半天才在胡護的照料下恢複過來,“咳咳咳咳……”他終於站了起來,不過還是不敢越過人牆與依然憤怒的羅衛民麵對麵。 他道: “老羅,你歇歇氣。我不怪你。我也不想這樣。我不是騙你來的……該死的,這是個誤會。這是個該死的誤會!這個誤會真他媽要人命……嗚嗚……這是個誤會…… 嗚……”
  黃院長忽然哭了起來。
  一切都太突兀了,突兀得不像是真的。我們三人麵麵相覷,最後黃院長在榮鋒等人的護送下離去,我們一句話也沒說。
  孫護不到兩分鍾的坦白並沒有解答太多的謎團。這無疑是讓人惋惜而又沮喪的。之前她對我防範的態度和之後她對我們的言語無疑正說明,青溪療養院構 築的囚禁我們的牢籠正從內部一點一點垮掉。羅衛民甚至據此認為,也許用不了多久,即便我不去冒險,即便所謂的密室沒有揭開,我們也會自然走出去。
  對於這一點我不能同意。將所有希望押在別人的身上不是我的個性。所以我決定依然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
  但這一次,我自己心裏的底氣並沒有以前足了。孫護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還可能知道密室謎底的人,既然她已經在那種情況下說她不知道,那麽很顯然她 確實是不知道的。最後唯一的線索也斷掉,我無法欺騙自己沒有一丁點泄氣,盡管我竭力不讓自己在外表上表現出來。倒是金惠生安慰我道:“沒關係,反正我也想 自己來揭開這個密室的問題。”
  不可否認的是,當孫護講到其他護士也不可信任的時候,我心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陳青。但接下來我很快釋然。
  我也沒有和陳青講自己全部的事情,陳青對我有所隱瞞,其實再公平不過。
  也許,大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盡管發生了很尖銳的衝突,但我們並沒有如意料般一樣被隔離開來,或者被關在自己的房間裏。當然,以青溪療養院的水平,當然可以在藥上麵做手腳,讓病痛拴住我們。所以我決定從今天起不再吃藥。
  “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羅衛民道。
  “我覺得我恢複得不錯了。”我道。
  由於孫護再次離開了工作崗位,二樓的人手明顯不夠用。到吃晚飯的時候,榮鋒調來了樓下的兩個男工作人員,剩下的三個護士也一起上陣。
  這三個護士裏,趙護是與大家關係都不錯的;陳青則和我關係很深入;至於胡護士長,我們現在已經都知道她本來就是工作人員,和招聘來的趙護和陳青他們不一樣,是屬於監視其它護士的人。
  剩下的兩個男人,一個叫李滄海,一個叫呂華。其中呂華看起來要更壯實一些,聲音低沉;李滄海的眼睛要細長一些,聲音沙啞些。兩人沒有怎麽自我介紹就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幾乎看不到他們有什麽動作表情,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胡護道:“以後晚上守夜,就他們來輪著幫忙。和我、陳青、趙婕搭配。白天他們也上來。”
  很明顯,兩人其實不過是獄卒而已。所謂的工作守夜幫忙,恐怕還是監視的內容多些。他們到來的目的無非監控剩下的趙護和陳青,以及我們三個,以防類似孫護的事情再度發生。想到這裏我不由地看向陳青,她的臉卻朝向一旁,沒有看我。
  看來之後要和陳青擁有單獨時間的機會很難找了。

9
1998-02-10 06:05 雨轉陰
  雨還是不停。
  照這樣下去,即便是能夠逃出這幢建築,事情也不容樂觀。
  在剛來的時候,我斷定所謂山洪泥石流衝垮了道路、衝斷了電話線不過都是借口。甚至就是幾天前,我依然這樣認為。但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這個判斷。
  自從我蘇醒以後,雨幾乎就沒有停過。照這樣一直下去,山洪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陳青告訴我她剛來的時候似乎晴天還多一些,但後來雨是越來越多。至於電,則是由不遠一處柴油發電機發出的。陳青說那是背山的一號樓,不過她也從來沒有去過。
  寫過上一篇日記,我匆匆來到餐廳。近來打字速度似乎越來越快,上一篇日記我估摸要五、六千字,我居然隻用了一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就完成了。現在 也不到八點,去吃早飯剛好合適。剛開始我是認為這裏極端無聊,對自己為打發時間而新發展的愛好而感到有點沾沾自喜。但現在不免對此多少有點驚異。是我有天 分嗎?當初學打字可是花了不少功夫,還沒有什麽效果。怎麽現在用起這拚音來心靈手巧了呢?我清楚的記得當時教我們用電腦的老師是從理工大學請來的一個年輕 人,當時他說拚音最快也就一分鍾兩百字頂天了。他自己一分鍾就一百字,一個小時最多也就六千字。現在的我在半個月的時間裏,居然也做到了差不多的速度,實 在有點讓自己都不敢相信。
  進餐廳的時候,金惠生和羅衛民竟然都在。那個叫呂華的家夥和趙護也在裏麵。四人都站在窗前,不知道看什麽。
  我踱過去,看見院牆外麵,一股濁流正從山上傾瀉而下,沿著本來就不能稱為公路的路,朝著視野盡頭奔去。
  “山洪?”我失聲道。
  趙護回過頭來,見是我,於是道:“大家都吃了吧,甭看了。飯菜都涼了。”
  餐桌上除了照例的早點,還有幾隻手電筒和應急燈。
  中午時分雨停了,但遠處傳來有一陣沒一陣隆隆的雷聲。天陰霾得可怕,抬眼看去,天地一色,遠處山峰和烏雲粘在一起,黑糊糊的分不出彼此來。耳邊 多出來的潺潺水聲,每個房間裏都多出來的手電筒,都在提醒著我們環境的惡化。聽陳青說,樓下又新來了一些人,都是白大褂的工作人員,人人都像落湯雞一樣, 使得樓下的房間客滿為患。
  據她推測,估計是現在剩下的那幾號樓已經不適宜繼續待下去。剩下的人全擠了過來。
  不過,這些人據說全部是工作人員,沒有一個護士病員,也不知道到底是幹什麽的。
  我和金惠生在他的房間裏待著。他精神越發不佳,臉色越發蠟黃,氣力也大不如從前。現在讓他像曹護死的那晚跑步,他一定跑不動了。青渓療養院對他 不吃飯的舉動聽之任之,也不幫助調節他的胃口。關於他舌頭的問題,沒有哪怕一個人站出來對此做出任何解釋。有的隻是一些稀奇古怪、冰冷可憎的機器,堆砌在 金惠生的病床周圍。護士們也並沒有很頻繁地做記錄一類的工作,隻是和以往一樣。考慮到當初榮鋒看見金惠生的舌頭嚇了一跳的表情,這種情況很難說是正常吧。
  不過說起來,青渓療養院不正常的事情也太頻繁了,以致於這種種不正常已經被當作了“正常”。
  比方說,我將包裹所謂的“繩索”栽在金惠生頭上,以他想自殺為借口解釋給陳青聽。陳青當時顧著和我親熱,沒有說什麽。但是後來她說她還是給胡護匯報了這事。但奇怪的是,不管是胡護還是榮鋒,沒有一個人對此有任何表態,更別說重視。這事陳青也琢磨不透。
  這兩天我沒有機會和她獨處,也不知道到底這事還有沒有下文。
  我的後腦開始隱隱作痛,如同一根釘子鑲嵌在腦袋裏一樣。眼睛也開始發痛發脹。我知道這是停止服藥之後的反應。我甚至知道如果這樣下去,很快我就會恢複到最初痛苦得不能自已的狀態。
  但這樣一來,青渓療養院所謂治療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他們壓根兒不過是給了我些止痛藥而已,對於我的病本身,並沒有什麽大的幫助。
  金惠生道:“我分析了幾種可能,其中沒有一種是行得通的。”
  我一愣:“什麽可能?”
  “密室的可能性,”金惠生道,“這個密室的存在到現在為止,隻有五個人知道。我們三個,再加上孫護和死去的張德全。最初我認為這個密室是無意間形成的,並沒有一個實際的始作俑者,隻是因為種種機緣巧合,看起來像那麽回事了。可順著這條路想下去,卻想不通。”
  我道:“我也想過的,張德全顯然不願意別人知道他與孫護的關係,所以才會以一種別人不知道的方式上下樓,那麽這個密室是有意為之的。”
  金惠生道:“是的,將一切都布置得跟他沒來過一樣,這個顯然也是製造密室的心理了。而且孫護也說了,她問張德全怎麽上來的,張德全說他會法術。 這話也許符合羅衛民的胃口,不過我們都知道,這是借口而已,反而說明張德全是有意的。有意的心理密室有幾種可能,剛開始我想的有兩種可能最大。一種是他根 本沒有上來過,隻是用某種方式與孫護交談,這個已經被孫護的言行否定了;還有一種可能是,那天你進廁所的時候,他並沒有離開,而是藏在廁所某個角落,趁你 不注意溜掉了。但是這個也被孫護的證實否定了。”
  “一定是有什麽漏洞我們沒有抓住,”我道,“這個密室不是密封的!隻能是這樣!”
  “密室不密……”金惠生道,“難道仍然是機械類的?”
  “砰砰!”敲門聲。我打開門,是羅衛民。
  羅衛民通紅著眼睛,用壓低的聲音嘶啞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道:“什麽完了?”
  “水!”羅衛民道,“水!”
  我莫明其妙,以為他是想喝水。但金惠生問道:“什麽水?”
  “水漬,水漬又出現了!”羅衛民道,“廁所裏又出現了一灘水漬!今晚上肯定有人跑不掉!”
  羅衛民的理論總是透露出一陣又一陣陰森勁,讓人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朝著那兩個死人的兩張可怕的臉上聯想。一方麵我從心底處深深反感這種想法,然而,另一方麵,我心裏同樣深處也知道,他說的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金惠生走不動,我和羅衛民來到廁所。天色昏暗,外麵起了陣冷颼颼的風,卻並沒有見得吹開烏雲,而是把更多的層雲吹在一起,堆砌在我們的上空。
  洗手池旁不遠處,就在上回那灘水漬的不遠處,又出現了一灘積水。
  積水不多也不少,差不多和上回一樣。
  我走過去,積水正好如同鏡子一樣,在窗戶外麵的昏暗光線以及壁燈的照射下,反射出我自己的臉來。我四下看了看,窗外下雨不可能隻積水這麽一灘而不在其它地方留下痕跡,洗手時灑下的水也不可能。
  這水是哪裏來的呢?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
  廁所地上有積水,似乎是正常得再正常不過的情況,我根本就沒有留意這個問題。事實上不管是我還是金惠生,還是任何進出這間廁所的人,大約都不會注意這個問題吧。
  羅衛民顫聲道:“看見了吧……我就、就知道是這樣。”
  他的聲音開始發抖,我以為他是興奮了,但當我回頭的時候,他驚恐的眼神告訴我,那是恐懼。
  至於嗎?一灘積水而已。就算按照他的理論,是幽靈出沒的通道,或者說,是幽靈來了的證據,但畢竟也不是鬼本身不是?
  看來這個最喜歡陰森詭異理論的人,恰恰是我們這裏所有人最膽小的。
  我走出廁所,除了滿肚子的困惑以外,一無所獲。
  傍晚時分,對水漬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又獨自前往廁所。
  就像羅衛民說的那樣,排除一切可能,那麽剩下的不管再怎麽不可思議也是事實。
  沒有其它任何的線索,唯一的線索就是這灘水漬。無論如何,破題都必須從地上一灘水著手。更何況,水漬本身的來曆,實在太過古怪,竟找不到任何的來源。
  但走到廁所門口的時候,我卻停下步伐。
  一股奇異的味道,從廁所裏冒出來。
  奇怪,真是奇怪。
  青溪的廁所一向整潔幹淨,打理得很勤,地磚馬桶常常清理得如同才出廠一樣一點汙垢都沒有。以往我隻在星級賓館裏用過這樣幹淨的廁所。當然,廁所多用的人少也是一方麵。無論如何,在這裏的廁所,我從來沒有聞到過其它公用廁所常有的臭味。
  但此時此刻,我卻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吸引著我的鼻子。
  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既吸引人,又勾引我的記憶。遺憾的是最後什麽也沒勾出來,我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什麽味道。
  我走到廁所裏,其中一個格間正關得嚴嚴實實。顯見裏麵有人。奇怪的味道就是從裏麵傳來的?
  不知道是不是護士,不過,我想我還是快退出去的好。就在我打算忘掉這事的時候,門開了。
  是那個叫呂華的家夥,正在往臉上戴口罩。看到我在門外,呆呆地看著他,他不由一愣:“怎麽?”
  我搖搖頭:“沒什麽……”
  他聳聳肩,從我身邊走過,那股濃烈的味道正是他身上發出的。
  我突然間恍然大悟,一把拉住他:“你抽煙?”
  呂華回頭,眼神複雜:“這……他們沒交代不能在二樓抽煙……再說我也沒有在病房……”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在責怪他抽煙,不住的解釋。
  是煙味。該死,我怎麽會忘記呢?我以前可是一天一盒煙的量,雖然比不是那些老煙槍,但這個量也絕對不算少。我記得我的煙癮是相當的大。
  但是自我蘇醒以來,我竟然連香煙這回事也忘記了!
  據說戒煙得堅持三個月才能完全脫癮的……我睡了一個月,竟然硬生生將多年煙癮戒斷,連想都想不起來!
  看來昏迷過去倒是戒煙的好方法。當然,蘇醒之後一隻籠罩在異常壓抑而又詭異的氣氛,再加上周圍的人顯然沒有一個是抽煙的,從護士們到三個所謂的病友都不抽煙,沒人提醒我這事。畢竟,如果我早一天聞到這味道,遲早會想起的。
  想到這裏,我決定將錯就錯,伸手道:“我不會告訴別人。不過你得給我幾支。”
  “啊?這……不好吧……”呂華顯然沒有預見我會開口找他要煙,有點回不過神。我道:“就幾支,沒事,你不告訴別人,我不告訴別人,沒有人知道。我的病不關煙的事,抽也無所謂。”
  “嗯……”他猶豫著。
  “老兄,我在這裏忒無聊。你還可以下樓去放放風逛逛啥的,我什麽消遣都沒有。來這兒這麽久,別說有趣的事情,連打發時間的工具都沒有。你就通融一下吧。”
  他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樣:“好吧,這盒沒剩幾支,都給你吧。”
  “多謝。”
  他把煙盒又收回去:“不行不行,你必須得保證,隻在廁所裏抽。這樣別人問起來,你就說我在廁所裏抽的。還有,別被護士發現。被發現別說煙是我的。”
  “這我懂,”我接過煙,“對了,還有打火機。”
  待他走出去,我興致勃勃地拿著煙走到窗前。
  許久沒有碰過煙草了,有點興奮。我甚至瞬間回憶起生平第一次偷偷摸到香煙的經曆。我看了看煙盒,煙盒上沒有標誌,完全就是空白的壓塑紙盒,裏麵的香煙上也沒有商標。
  真是該死。我大皺眉頭,青渓療養院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周到了吧,連香煙品種也保密。我記得在警隊的時候常抽中南海,或者紅塔山,都是大眾煙,好買。
  聞了聞,煙草味道依然如故。於是我將煙塞進嘴裏,打燃火點上,深吸一口。
  然後“空”的一聲。我猛烈得咳了出來,將香煙整支噴了出去。眼淚頓時充滿了眼眶,鼻腔口腔咽喉,一直到肺裏,一陣刺痛。
  我竟然已經完全不會抽煙了!這感覺和十七歲那年初次抽煙的記憶,一模一樣!
  接下來,蹲在地上的我感覺到腦袋上有點異樣。
  伸手一摸,是水。
  我抬起眼,看見水滴正從燈上滴下。正是那盞從來沒有亮過的,碩大的橢圓吸頂日光燈。
  晚飯金惠生又開始要饅頭到他房間裏去,羅衛民也是如此。
  和病情惡化無關,隻為了脫逃的計劃。
  在廁所裏,我終於發現了奇怪的水漬的來源,也終於弄清了所謂的密室的破綻。
  一切都出在那盞從來不亮的燈上。
  瞬間,答案如同一聲炸雷在我腦海中爆炸,封閉的密室在腦海中灰飛煙滅。
  接踵而至的,是脫逃的希望在招手。
  一切都揭開得如此之快,以致於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廁所裏,我看著不斷滴下水滴的吸頂燈,激動得不住顫抖,即便用渾身力量也壓製不住。一顆兩顆 三顆,水滴依然繼續,而我則在下麵像個傻瓜一樣,目瞪口呆,心跳卻咚咚作響。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翻來倒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理清楚其中的脈絡。
  當所有人都以為張德全是在地麵上被什麽東西嚇得爬上樹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想過另一種可能;當我和金惠生都以為通道是二樓通往一樓的時候,沒有想過另一個方向。
  事實上,這個通道隻要能通往外界,並無所謂任何的方向。因為一樓居住的張德全等人,行動完全是自由的,和被困在二樓的我們完全是不同的情況。
  所以張德全理論上可以從任何方向上進入二樓,不一定是要從一樓的天花板、二樓的地板上鑽個洞。
  那個洞可以在二樓的天花板上。
  我扔掉香煙,站在洗手台上,小心地移動著吸頂燈。燈是白色塑料製品,果然,燈可以被移動開!我輕輕往旁一推,一些積水嘩啦一下流了下來,濺得滿地都是。
  興奮的心髒咚咚直響,我在激動之中手上一滑,差點從洗手台上失足跌落下來。
  是的,吸頂燈上麵的天花板有個洞!否則怎麽會有那麽多積水?我無需再看,也不敢再移動吸頂燈。因為我擔心將吸頂燈完全拉開露出洞口之後,沒辦法還原回去。現在還沒有準備好,將洞口露出來這樣貿然的行事作風太冒險了。
  張德全正是從上麵進出的!他可以輕鬆地爬樹爬到這幢兩層建築房頂,然後從吸頂燈進入二樓,完事後原路返回。
  這個所謂的密室,說穿了不值一錢。經常被積水浸泡的日光燈當然不會亮,而我和金惠生在地板牆角花費了起碼三個小時以上的功夫,竟然沒有人想到抬起頭看一眼。
  “這也算是思維的誤區吧,”金惠生拉著變調的嗓子,“隻想著通往樓下了。”看起來,他似乎對密室並沒有被他親手解答而感到有些失意。一直對於這個問題充滿興奮的他在此刻卻全然沒有精神一樣,一句多的話也不願意說了。
  羅衛民卻道:“真的沒問題嗎?”
  我笑道:“肯定沒有了。不會再有第二個地方有可能有洞。”
  羅衛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他的幽靈穿牆殺人落空了。
  至少部分落空了。
  這樣,總比他死過的人幽媾,還再死在樹上一遍要現實得多吧。
  當然,張德全是什麽原因死的,這和曹護的死因一樣難以捉摸。
  被一種未知的東西恐嚇至死,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孫護幽會的是個活人,他是在從房頂爬回下麵的時候死的。他爬的那顆樹,正好是我窗戶旁那顆。
  所謂雙重密室,也就無從談起了。張德全壓根兒沒有走走廊,也沒有走樓梯,樓梯口的鐵門當然不會有什麽動靜。值班護士在樓梯口候著,自然也鬼影都看不見一個。
  整裝待發!
  山洪停止了的好消息,隨著食物的按時送到也傳達到了我們的耳朵。盡管雨水依然淅瀝,我們都知道山洪隨時都有可能複發,甚至有可能會更加厲害,但 在此時此刻,這已經是不錯的情況。畢竟密室的揭開已經非常幸運了,如果不是羅衛民偏執頑固的執著,廁所地上一灘水漬又有誰會注意並追究呢?如果不是呂華給 我的煙的時候巧合般的滴水滴在我頭上,也許現在我都還在廁所的地板上摸索著,對水漬視而不見,而不知道抬頭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出口。
  不能要求更多的好運氣了。下雨也無妨,再多的好運氣,我在山路中連夜穿行碰到泥石流的時候再用也不遲。
  再說,如果不是下雨,沒有積水,這個密室要讓我們憑空解開還不知道要什麽時候。
  所以,盡管失意,金惠生依然將毫不猶豫地立即做出決定,和我的決定不謀而合。
  連夜就走!就在今天!
  我晚上吃了很多。雖然由於激動,我幾乎吃不下什麽東西,但我依然像完成任務一樣,吞下了五個饅頭,以致於監視我們用餐的呂華瞪大眼睛。
  “真看不出你是病人啊……”在我的要求下,趙護不得不到樓下去又端了一盤饅頭上來。
  隻喝了一點粥羅衛民,和金惠生一樣,假裝要在自己的房間用飯,將所有的饅頭都收起來包裹好交到我手裏。
  “保重!”他拍拍我的肩膀,“晚上怕是沒機會送你了。”
  我點頭同意,在這種時候,能夠減少一分懷疑和警覺,就少了一分風險,多了一分成功的希望。
  雖然他有時候的表現讓人啼笑皆非,甚至讓我和金惠生反感,但無論如何,他確實還是我們中的一員。
  羅衛民沒辦法繞過樓梯口的護士值班室,如果他假裝過來散步,也許會引起樓梯口守夜值班人員的警覺。平時他晚上睡得早,從不散步,也不愛過來,忽 然這樣隻怕會被懷疑到什麽。如果在之前隻有護士的情況下,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考慮到今晚值夜班的會有呂華或者李滄海中的一人,這就不得不有所防備。
  羅衛民的任務是在晚上我們約定的時間,以聲稱自己病情惡化的名義,將值班人員騙到他的房間去。這樣更加確保我的行動的絕對安全,到時候我興致勃勃地衝進廁所卻發現又有誰誰在裏麵享樂就實在不妙了。以防萬一,總是好的。
  約定的時間在晚上十點,過道燈熄滅、值夜班護士上來之後。金惠生將和我一道去廁所,必要的時候將以人梯的形式幫我以最快的速度翻到樓頂上去。雖然我認為這沒有什麽必要,既然張德全能上去,我自然也能。張德全的個頭還比我大一號,那個洞顯然足夠的寬。
  至於汽車,有機會偷當然不錯,但可能性太小。倒是被人發現之後,汽車開來追上我的危險非常之高。考慮到我的情況,一晚上我頂天能走四十公裏,而 對於汽車,這卻實在算不上什麽距離。對於這一點,金惠生認為,他們可以在早上發現我失蹤之前製造些事端,轉移眾人視線;而羅衛民則說:“山洪幫了忙,那條 路走人還行,過車現在就太窄太爛了。實在不成,我會想辦法在他們發現你逃跑之前,從廁所跑出去破壞那輛車。不過就是個破麵包車,要讓它跑不起來,隻需要廢 掉兩個輪胎就行了。”
  總之,他們讓我放心這一點,我隻需要關心如何走出山區就行了,其餘的事情由他們來解決。
  “你是拿性命相博,”金惠生道,“這已經足夠,不需要再做更多的了。剩下的我們來吧。”
  我將準備的包裹纏在腰間,拖鞋與杯子都纏好了。在屋子裏坐臥不寧,亢奮不已。一會兒想休息一下,保持體力,又怕像上回一樣睡過了頭。一會兒又站 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時裂開嘴傻笑一氣,自己也不知道腦袋裏想些什麽。忽然想起自己許久沒有運動,於是抓住窗戶鐵柵欄的上端橫梁,做幾個引體向上,感 覺似乎沒有問題,憑自己也能輕易上房頂去。但下來手又有點發軟,感覺有點後悔,怕拉傷了肌肉。有一陣開始擔心泥石流的問題,以及自己赤腳到底能走多遠;過 一陣又懷疑自己體力不支怎麽辦,張德全如果說的是真的一百公裏山路到底自己能堅持多久;而後又開始擔心包裹沒有係緊,解開結又係上,係上又解開……
  就這樣來回折騰,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又不敢老是跑到護士值班室去看時鍾,怕引起人的懷疑。
  終於,按耐不住的我假裝去上廁所,再探一探地形。天已經外全黑了,雨還是有,不過已經小下去了。地上的水漬傍晚時分被趙護清理過,但又這時候又出現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由於下雨,吸頂燈上麵會有一定的積水,當積水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塑料的吸頂燈的會承受不住重力而稍微扭曲變形,露出縫隙讓積 水落到廁所地麵上。積水流光之後,塑料製品的一定彈性讓吸頂燈恢複原狀,繼續接著上麵的雨水。而由於長期的這樣型變,使得吸頂燈並不完全吸頂,而是留有縫 隙。於是有時候積水便會以滲漏滴水的方式滴下來。
  其實一到晚上,護士們們已經不怎麽出現在走廊,畢竟平日裏大家都睡得很早。我竄到金惠生的房間,提議提早行動,這樣可以多走一段夜路,但金惠生 否定了這個提議:“不行,必須得等他們都睡著之後。我們沒有人下過樓,都不知道下麵的情況是什麽,等他們都睡著之後才能確保安全。”
  我隻好點頭。他房間的幾個機器有電子鍾,顯示才不過八點,我不由焦急起來。但他讓我稍安毋躁:“別擔心,按計劃進行才有成功率,不是麽?”
  這道理熟悉推理小說又是刑偵警察的我當然知道,畢竟製定計劃的時候是最冷靜的時候,考慮最周到的時候,至於而後的隨機應變都隻能是運氣了。我退出他的房間,回到自己的屋子。
  真該死,明明焦急萬分,卻什麽都不能做,並且自己也明白這什麽都不做的狀態才是最好的,這簡直是種折磨。在青渓療養院這個鳥不下蛋的地方,沒有電視,沒有電台,沒有報紙,沒有一切可以打發時間的消遣和娛樂,我卻第一次感到時間的漫長和難以打發。
  也許,之前我覺得並不難熬,是因為太多的壓抑氣氛和陰森環境。由於陰謀和詭異顯而易見,這種氣氛和環境,讓自己的神經時刻處於繃緊的狀態,身體 隨時處於敏感的狀態,隨便碰見什麽事情都大動腦筋不停思考,或者收緊肌肉自我保護。這樣反而讓我並不感到太大的無聊。倒是現在,在最後的兩個小時裏,在情 況相對明朗的情況下,每一分鍾都像一輩子一樣漫長。
  我忽然摸到衣兜裏的煙,嗯?不錯!這似乎是個打發時間的好工具。
  呂華留給我的煙,除了第一口以外,其它我都沒碰,而是胡亂塞進枕頭下麵。倒是他給我的打火機,我給非常仔細地包了起來放進空的瓶子裏,塞好瓶口。這是為了防止下雨的雨水毀掉這個在進入荒山野嶺之後,我手裏唯一可能的火種。
  現在看來,也許打火機提前可以派上用場。我壓根兒沒有打算抽煙,或者帶香煙脫逃的想法。事實上在廁所裏的那一口煙讓我開始懷疑以前的我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如此難受而折磨的東西自己居然曾經愛不釋手。現在這個結論似乎又要改寫了。
  我胡亂抓起煙盒來到廁所。呂華給我香煙,讓我覺得這人還多少有點人情味。所以當他說讓我來廁所抽煙的時候,我完全打心裏同意。但沒有想到這時候廁所裏已經有人了,而且呂華也並非我想的那麽近人情。
  廁所裏,呂華正抄著手看著窗戶外麵,而一旁的一個格間緊閉,裏麵傳來“刷刷”的水聲。
  顯然是有人在小解。可是呂華他守在外麵聽人撒尿算什麽?
  似乎是感到有人在後麵,他猛地轉身,見是我,不由地皺皺眉頭。不過他很快看見我手中的煙盒,於是釋然起來,舉手示意我將煙盒藏好。
  我一攤手:“怎麽?”
  格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裏麵是陳青。
  陳青看到我,耳朵立即刷一下紅了起來。她的眼睛一刹那間露出非常複雜的神色。但她很快將視線移開,走了出去。
  而那個呂華則在後麵跟隨。
  這算什麽?監視?讓一個男人監視一個女人,一直到尾隨進廁所聽人小解的程度?
  瞬時憤怒衝進我的腦海。
  青溪療養院,純粹是監獄!
  就算換個人,讓胡護來監視陳青,我也絕不至於如此。就算是監獄,女子監獄麵對囚犯的管教總還是女警察。可在這裏,連最基本的人格都不能保證!
  我憤怒地使勁一捏煙盒,狠狠砸在地上,不停的用腳踹踩。
  陳青望向我的那一眼,分明是無助和憤怒的眼神!
  “啪!”“啪!”“咚!”……
  廁所的地板不停地傳出我發泄在上麵的憤怒。
  我不停地踩著煙盒,也不知道搞了多久,直到裏麵的香煙煙絲全部一縷一縷冒出來才罷手。一抹臉才發現腦門上全是汗水,我撐著牆壁不住喘氣。
  眼看陳青被人如此侮辱,而我能做的卻隻能自己對著煙盒發脾氣。我甚至不能高聲罵出來聲來。我能做的,除了像這樣把自己搞得很累以外,實在有限得很。不是我不想一腳踹翻這個呂華,隻不過這樣一來,天知道我下回有機會脫逃是什麽時候了。
  我抬頭看了眼頭頂上的吸頂燈,怏怏轉身,想回房間。
  但在廁所門打開的時候,一個人竟赫然站在門外。
  是榮鋒。
  “你……”我疑惑道,腦袋裏第一個反應是完了!脫逃仍然被他知曉了。
  他卻奇怪地搖著頭,並不看我,反而是走進來,關上廁所門。
  “幹什麽?”我下意識的一退,難道是我在樓上廁所砸地板泄憤、讓在樓下廁所撒尿的他不爽而上來找我投訴嗎?包裹還在腰間!我不由地瞄了一眼,在衣服裏麵,隻是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我肩下鼓囊一團有點異樣。於是我側過身,讓那鼓起的一團在他視線之外。
  他卻根本沒有在意我的動作,而是取下口罩!
  我目瞪口呆,既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他將搖要幹什麽。榮鋒的麵容倒是出乎我意料,大口罩之下的臉比我想象中年輕了些,有點清秀,戴著眼鏡透露出書卷氣。但黝黑瘦長的臉和脖子,卻又顯得力量十足。
  他攤開雙手:“開誠布公,就這意思,別介意。”
  我一愣:“在廁所裏?”
  榮鋒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鏡:“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供選擇了。現在的形勢讓我必須這樣做。”
  “做什麽?”
  “解釋一下當我在別人的麵前不能說的話。你該知道,我是這個青渓療養院的副院長?”
  我點頭,榮鋒點頭道:“嗯……實際上在行政上我才是院長,黃院長是掛著院長的牌子,實際上主要做研究工作。不過這個都不重要……唉,千頭萬緒, 該從什麽地方說起呢?小李護士失蹤現在還沒有下落,曹護和張德全死,人心惶惶的……但無論如何,我顯然得先跟你說說你的病的問題。我想你也會同意這樣,對 嗎?”
  我聳聳肩。他繼續道:“關於你的病,以及你的治療,都是很難解釋的問題。上回我給你解釋的關於傳染病的事情,當然是個謊言,這一點你和羅衛民都 知道,那天也看到我在門口。我其實並不在意,那天黃院長發狂你也看到了,我是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得不在他已經不能控製的局麵下出麵,盡量讓局麵仍然在控 製之中。需要說明的是,那套說辭並不是我發明的,我打破頭也想不出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那是一分備案,在我來之前已經準備好了,告訴我在那種情況下應該 說什麽。這不是控製你,不針對你個人,而是針對你的病。但事實上,你得相信,需要幫助的其實不是你,而是我。”
  “什麽意思?”
  “關於你的病,我必須了解你的第一手真實情況。就是說,你哪裏痛,哪裏不舒服,吃了藥有什麽反應。這些我來問你,你也顯然沒有必要騙我。但現在,我卻意識到這還是不夠的,你必須得告訴我更多的東西。”
  這番話毫無頭緒,我一頭霧水:“什麽東西。”
  “比方說……”他猶豫道,“比方說,唔,你看到陳青,會有什麽奇怪的事情發生?”
  我猛然抬起頭,他道:“唉,這個破地方就這麽大,就這麽些人,發生什麽事大家全都知道。有什麽奇怪的事情發生嗎?”
  “……沒有。奇怪的是你,”我道,“尤其是現在的你。”
  “怎麽說呢?”榮鋒道,“我就實話實說吧。在青渓療養院,是兩套班子。一套搞研究,一套搞行政管理。你看見的黃院長,是搞研究的,實際上是個科 學家。他手下一幹人等,你們都沒有見過,但絕大多數時候,他們是在另外一處樓。搞行政的就是我和手下幾個人。護士們都是外聘來的,由胡護直接負責。但關鍵 的問題在於,胡護不對我負責,她隻對黃院長負責。這完全是兩個係統。”
  “你是說……”
  “我是說,剛來的時候,黃景亮一幫人在搞什麽,我其實並不知道。我和我的手下都是從其它地方抽調來的。老劉你還有印象嗎?下樓去的那個?其實他不是病人,至少不是和你們一樣的病人,最先他是個研究員,黃景亮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那又怎樣?”我心裏一凜,這番話聽上去,應該是實話了。可是,這個榮鋒幹嘛要這樣?
  “我是搞行政,但並不表示我什麽都不懂。我的來曆恕無奉告,不過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對於黃景亮他們的工作,我並不是完全毫無知曉的。通過和 他們的接觸,我逐漸了解到他們是一些科學家。或者,用科學瘋子來形容更為恰當。但他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也不知道。總之,來了之後我隻是做行政工作。但 接下來兩個月讓我大開眼界,這個所謂的青渓療養院的保密工作,絕對是世界一流級別的,所有的人,”他停了停,“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都不知道彼此的來 曆,不知道到底幕後的黑手到底是誰。”
  “幕後黑手?”
  “肯定是幕後黑手。比方說我,在來之前,就被告知有這麽一處地方,有黃景亮這麽一些人,可是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我統統不知道。我隻能拿著高得離 譜卻用不出去的薪水幹這些保密嚴得莫明其妙的工作。我們不知道護士是誰找來的,不知道科學家們又是哪兒來的,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我甚至懷疑,他們也不知 道我們的情況。我隻知道這個地方之前就存在了。也許我們並不是第一批行政人員,也許你們也不是第一批病人或者護士,甚至也許黃景亮他們也許也不是第一批科 學家。由於保密協議有舉報獎勵條例,這種互相監視讓所有人都是戰戰兢兢,人人自危,使得保密更加完善。由於我以前工作的特殊性,所以我開始暗中留神。你還 記得老劉的電腦裏那些資料嗎?後來才是你和他共用一個書房的。最先就他一個人在上麵住,書房裏全是那些腦外科有關書,你也應該有所感覺才對。這事肯定是跟 這些事有關的。而我,由於接觸久了,再加上好奇,而那些搞科研的也不避諱我,所以我逐漸搞清楚他們到底在幹什麽。而我也逐漸搞清楚了,不管是我,或者護士 們,以及你們幾個,都不過是工具而已。這一切都是有計劃有預謀的,一切都是非常的邪惡。沒錯,就是,邪惡!有些事情,我肯定知道得比你多些,但仍然有許多 事情我也無法知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知道。”我完全茫然。這個榮鋒說話全部在打擦邊球,說的話不清不楚,表麵上的開誠布公不過是種姿態罷了。我警覺起來,他到底要說什麽?
  “啪嗒!”一滴水忽然從燈上滴下來,正好在我們兩人之間。榮鋒抬起頭,喃喃罵道:“媽的,讓他們早點來修一下,把房頂補一下,一直沒有動靜。真他媽不知道除了吃飯還能幹什麽……”
  他知道?
  我大驚失色,他知道上麵有個洞?那麽他會不會想到我會利用那裏?我連忙岔開話題指望分散他的注意力:“那麽你到底要做什麽?要我說什麽?”
  “唔,”他回過頭來,似乎並沒有留意房頂的事情,“我在想。也許黃景亮完全錯了,而他卻還不知道。他的老師,就是那個老劉,以及他那一幫子人, 全都錯了。研究的方向完全錯誤,出發點就不對頭……”他似乎陷入沉思。我不敢驚動他,卻擔心地看著天花板。吸頂燈下,又有一顆水珠在慢慢變大……
  終於,他道:“嗬,事情要說就說遠了,得從許久之前說起。今天也許講不完,不過也沒有關係。整個事情表麵上看是醫學,是腦外科,神經學,但後來事情變了味道。他媽的!”
  那滴水狠狠地砸在榮鋒的脖子上,讓他一激靈。
  不能讓他察覺!我連忙道:“我們去餐廳坐著說?”
  “不!”他堅決地搖手,“隻能在這裏。剛才說到哪兒了?”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我看了看他的腕表,忍不住問道。剛才他說了那麽久,也不知道到底耽擱了多久。
  他抬手一看:“九點。我說,你真得配合我。這或許能救我們的命。”
  “什麽?”救我們的命……他也有性命之憂嗎?
  這時候,廁所外麵的走廊裏,忽然遠遠傳來陳青一聲憤怒的斥罵:“混蛋!”
  “啪!”似乎是誰挨了一嘴巴。
  我頓時瞪大眼睛。
  陳青又怎麽了?
  榮鋒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該死!他為什麽要在廁所裏等我?
  難道他是知道我會逃跑,特地來說服我的嗎?
  我衝出廁所,陳青正捂著嘴從護士值班室跑出來。見我奔出來,她徑直奔向我。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我一把摟住她,打開自己的房間門,進去將門關好。
  “嗚嗚……”她在我懷裏哭泣著。
  我抱著她,卻如同那一次一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隻好拉著她坐下來,不停地拍著她的背。
  那一瞬間一陣莫名的情緒抓住了我,我無法準確的用言語或者文字來形容這種情緒到底是什麽。有對梨花帶雨的陳青的憐惜,有對詭異陰森的未知的恐 懼,有對榮鋒談話的好奇,有對這個地方發自心底的厭惡。在陳青淡淡的發香和淺淺低泣中,我突然對今夜脫逃產生了一種懷疑,那是種無可名狀的焦躁和不安,那 是中不祥的預感。
  我真的能逃出去嗎?為什麽在脫逃之前會有這麽多的事情?
  我低頭看著陳青,陳青一抽一噎,她的一隻手環在我的腰間,另一隻手在肩上,正好在那個衣服下麵的包裹上。我不想讓她有所察覺,於是我想放開她,但她堅決地用全部力氣摟住我,拒絕我想將她從懷裏推開的舉動。
  “怎麽啦?”我道。
  她搖著頭,哭聲又起。
  我徹底茫然,隻好任憑她的眼淚濕潤我胸前的衣服。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病房裏沒有鍾表,我隻能焦急地等待。榮鋒說他在廁所裏等我把這邊搞定,而廁所是我脫逃的必經之路;我對麵不遠的房間裏,不 知情的金惠生正拖著虛弱的身子在裏麵做著準備;另一邊的羅衛民,也許隨時會叫嚷起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而我,卻被這個女人硬生生地絆在了這裏。
  我想起在廁所裏聽到“啪”的一聲脆響,聽上去似乎是誰挨打了,側頭看陳青,陳青的臉上並沒有被襲擊過的痕跡。
  那麽是她在怒罵“混蛋”中打了別人嗎?為什麽要動手?
  我摸著她的手:“誰欺負你了嗎?”
  她不斷地搖頭,已經幹涸的淚痕又被新的露珠充滿。我摸到她的手腕似乎有戴表,於是我問:“現在幾點了?”
  她不說話,我不得不抓過她的手腕自己伸長脖子去看。還好,才九點四十。我稍微鬆了口氣。
  我和陳青就這樣摟抱在一起,各自懷著不同的心事。還有二十分鍾,我摟著她想道,最後在摟一會兒吧,也許是最後的二十分鍾了。
  末了,她忽然道:“對不起。”
  “什麽?”
  陳青的動作忽然迅速而有力。她猛地一把將我推倒在床上,像隻母老虎一樣狠命地撲在我身上。思維中斷的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讓我驚異萬分的舉動, 沒有一點餘地思考,或者動作。她猛地將護士帽子連同口罩扔出去,如雲的長發唰一聲一甩而出,接下來她坐在我身上一顆一顆解開上衣的扣子!
  天!在這個時候?
  阿彌佗佛玉皇大帝安拉上帝耶穌老天爺,哪位能告訴我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
  在驚詫到呆立中,我錯愕地看著陳青將衣服褪去,接著開始解開內衣褪去內褲。
  “不!”我總算反應過來,猛地坐起,但已經晚了。陳青已經完全赤裸的在我麵前。
  我不能否認我沒有幻想過這一幕,但絕對不是在這個時間。她開始退下手表,我瞥了一眼上麵的時間,21:45。
  接下來,陳青將自己的身體完全湊了上來,一時間溫香軟玉封堵了我所有的感官,我下意識地摟住她,是無邊無盡的溫柔。
  然後,一聲淒厲地慘叫劃破夜空。
  那慘叫如此淒切,以致於一直傳到對麵山峰之間,接著又傳回來,逐漸擴散開去,在群峰之間回蕩。仿佛驚恐的是那些山峰一樣,此起彼伏的慘叫著,爭先恐後的戰栗。
  陳青猛地停住動作,接著飛快地往後縮了回去,一把將被子裹在懷裏。
  是羅衛民的叫聲!
  那叫聲依然繼續,在那時候,我已經回轉不過來的大腦等叫聲幾秒鍾之後才反應過來,他叫的是:“鬼!有鬼!有鬼!”
  那不是我們約定的叫嚷內容!我拿過陳青的表一看,21:46!
  也不是我們約定的時間!
  走廊上腳步聲頓起,“砰砰!”門被打開,榮鋒站在外麵,額頭上全是汗珠:“快!快跟我過去看看!”
  赤裸的陳青嚶嚀一聲嬌哼躲到我背後,我猛地站起來。
  這不對頭!這一切都太巧了!
  榮鋒說完話就飛快朝外跑去,肯定是去羅衛民的方向。接著金惠生出現在門口。看到房間中的景象他一瞪眼:“你!”不過已經沒有時間發表評論了,他道:“快!快去!就現在!你他媽的在幹什麽?馬上去!”
  金惠生的話讓我腦袋裏轟然一聲巨響,猛然醒悟過來。是的,羅衛民那邊肯定出了差錯,但沒有第二個機會了!
  陳青像意識到什麽一樣猛地抱住我的手,睜大眼睛看著我。那是雙怎樣的眼嗬,充滿了悲傷和哀怨的眼神,在一瞬間幾乎殺掉了我所有的勇氣。但回過 頭,金惠生也同樣瞪大眼睛看著我。希望,寄托,生存,活下去,鼓舞了我。我重新站了起來,盡管陳青溫柔的小手依然抓住我,但我又感到了力量。
  我迅速地甩開陳青的手,“對不起。”一分鍾前她對我說的沒頭沒腦的話被我原封不動奉還。出門之前,我沒敢看她的眼睛。
  走廊上喊聲與腳步聲四起,樓下的男人們紛紛上樓而來,我一出門就猛地朝廁所方向跑去。隻聽背後有叫聲:“抓住他,別讓他跑!”
  榮鋒應該不在廁所而在羅衛民那邊了,現在廁所已經空了出來!金惠生在後麵喊道:“快!快跑!”我拚命地邁著步子,企圖在短短的幾秒鍾時間內,企 圖在短短的幾十米距離之內,用光我所有的力氣。走廊天花板上,日光燈一個又一個迎麵而來而又被我拋在腦後,我拚命地跑,因為我知道我必須如此,因為我沒有 其它選擇。狹窄的走廊,喧囂的叫聲喊聲腳步聲嘈雜聲,被我拋在了腦後。
  記得曾經,我曾帶領著金羅二人追逐過那虛無縹緲又異端恐怖的聲音。現在,金羅二人都留在了後麵,我獨自一人以當初完全向背的方向奔跑著。金羅二 人,都將自己留在了那裏,將出去的希望交給了我。我記得當初曾經回頭一望,看見可怕的衣服懸停在半空之中。在進門一瞬間,我再次本能地回頭一望。
  羅衛民的慘叫又傳了過來,金惠生正在地上用衰弱的身體拚命拖著兩個大漢的腳。
  我一咬牙,衝進廁所,反鎖上門。羅衛民的慘呼,金惠生希望的眼神,陳青的溫柔,以及青溪那些嘈雜人等,全部被關在了門後。
  還好,沒有離身的包裹還在,多虧剛才神經質般打結,包裹拴得非常結實。
  我知道自己沒有時間揮霍。於是我毫不猶豫地抓住窗戶的鐵柵欄,一躍站到洗手池上。“砰砰!”廁所門傳來敲門聲,叫嚷聲響起“郭震!出來!”追兵 已至!我抓住塑料吸頂燈,猛地一拉。塑料燈罩隨著一聲斷裂的脆響,跌落在地。飛濺的積水濺進我的眼睛。也許是我用力太大,也許是我焦急而導致動作變形,我 腳下一滑,仰天跌落在地上!
  鑽心地疼痛在後背以及支撐的肘關節應聲而起。與此同時,我的腦袋裏轟然一聲巨響。
  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滴又一滴的水滴落下來。冰涼,刺骨,一滴一滴,滴在我的臉上。
  然後全身血液如同被那冰涼落下的水滴凍結一樣。
  燈罩在地,在原來燈的位置,隻有一片被積水浸潤而發青的水泥,一條如線裂縫赫然在期間,一滴又一滴的水正是從那裏出來的。
  沒有洞!
  天花板隻不過是有一道可以讓水滴滲下的裂縫!
  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忘記了所有脫逃的計劃。我隻是呆呆地看著天上,看著天花板,看著天花板上的那道隻有螞蟻或者水滴可能通過的裂縫。裂 縫不是新的,那裏從來就隻有一道裂縫而已。人是不能穿過去的,人是不能穿過去的……“砰!”門被撞開,幾個大漢搶了進來。直到我被他們架起來,我的思維都 一直在那樣的空轉當中。不祥的預感成為事實,一切希望,一切寄托……破滅了。
  任憑滴水落在我臉上,任憑被人架起來抬走。
  門外,陳青衣衫淩亂,長發披肩。在眾人中,她抱著肩看著我,淚水盈眶。金惠生被趙護攙扶著在不遠處的牆邊上。
  我隻記得昏厥之前,我朝他念道:“密室。密……”
  起來的時候是早上。
  一切都歸於平靜,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窗外雨也停了,一些鳥兒啼叫著早晨的清新怡人。
  我走出來,徑自朝亮著燈的護士值班室走去。
  那裏隻有胡護一人,打著哈欠。看到我,她點點頭:“終於醒了?”
  “……”我無話可說,看向掛在牆上的鍾,正是早晨六點。
  胡護道:“可睡安穩了?又睡了一天兩夜。”
  我木然地看著她,她冷笑道:“你倒睡得舒服,我可是連著熬了兩宿。”我道:“他們呢?”
  她道:“什麽他們?”
  我搖頭,胡護道:“想用電腦就去用吧。玩玩電腦醒醒腦也是好的。今天隨便你用,要吃早飯請便,反正我不來打擾你,隻要你別再發瘋給大家添麻煩。”

10
1998-02-11 06:15 雨
  記敘完畢,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我沒有理會羅衛民的房間,也沒有留意護士值班室裏現在是誰值班。
  我獨自回到房間裏,躺了下來。
  實在需要獨自一人冷靜一下,好好思考。
  但我實在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獨處,很快,榮鋒就來了。
  這回他沒有帶他那些保鏢般的壯漢們,輕輕敲了敲門,獨自一人走了進來。關上門,他走到我床邊坐下。
  我冷冷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又要幹什麽。
  密室破解以徹底失敗告終。若有若無的一絲脫逃希望曾經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我們竭盡全力,仍然沒法抓住它。
  榮鋒的臉上依然架著文質彬彬的眼鏡,他道:“隻要好了就行,別太在意。”
  依然是沒頭沒腦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在意什麽。
  是陳青突如其來的獻身?是羅衛民忽然的慘呼?是金惠生最後的竭盡全力?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腦袋裏一團漿糊。
  我道:“我睡了兩天?”
  榮鋒點頭:“準確的說,從前天晚上你昏迷過去,昨天睡了一整天又一夜,到現在,差不多比正常人多睡二十四小時。”
  “你想幹什麽?”
  “我不想幹什麽,”榮鋒搖頭道,“我隻想你幹點什麽。”
  “什麽意思?”
  “我想你配合我,我們一起來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廁所的對話,看來榮鋒是想繼續下去。我道:“黃景亮死了麽?現在由你全權接管。還戴口罩幹嘛?我又不是沒見過。”我伸手想抓開他的口罩,但他伸手一擋。
  他出人意料的向我遞了個眼色。
  我無奈,這一切太累了。我實在不願意再去研究、去思考又是怎麽回事。麵對他的眼色,我隻感到厭煩透頂。
  要實驗就實驗吧,要配合就配合吧。我已經不想再掙紮。
  我放棄了,讓我當一隻實驗小白鼠好了。
  我道:“要我說什麽?吃藥?”
  但榮鋒道:“什麽吃藥?我是想讓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在睡了一天一夜的之中,你有沒有看到什麽。”
  我道:“很遺憾,空白一片。我說你的話有語病,怎麽會睡覺中又看到什麽呢?”
  榮鋒搖頭:“你不會是在廁所一跤跌破頭吧。睡覺當然還是能看見東西。”
  我道:“在廁所?嗬嗬,密室。羅衛民也許是對的,是幽媾。”
  “密室?幽媾?”榮鋒搖頭,“我看你還是再睡一覺吧。”他起身欲走。
  我拉住他:“等等,你不是要我配合嗎?你不想知道我跑到廁所是怎麽回事?你知道密室的事情嗎?”
  他回頭,沒有表情,眼神空洞。但在我的堅持下,他最終還是坐在了床上。
  “……嗬嗬,你說好笑不好笑?偏偏在這個時候,陳青那小妞忽然像獻祭品一樣獻出來。偏偏在那個時候!換了任何時候,我都可能接受!就算現在…… 我操,現在她到哪兒去了?為什麽她現在不出來?”講完密室,忽然扯到陳青,我陡然想起她羊脂一般光滑細膩的皮膚,如麝如蘭的味道,不由心神一蕩。我道:“ 她現在來,我一定……”
  榮鋒站起來:“行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
  “你的神智還沒有恢複,還沉浸在逃跑失敗之中的打擊之中,”榮鋒冷冷道,“如果你相信我,你完全不必這樣的。你甚至沒有必要逃跑。”
  我愣在那裏,無言以對。
  榮鋒接著道:“你以為我們在騙你嗎?你以為泥石流是假的?為什麽你不睜開眼睛看看?這麽多天有幾天沒有下雨?告訴你,就在昨天,唯一的公路被山 洪完全衝毀了!你應該慶幸你所謂的脫逃計劃沒有成功,否則就憑幾個饅頭一個破打火機,你活不過三天!你自己難道不知道自己身體的異樣?你為什麽不仔細想想 你的病?你在自己騙自己!你是個病人,和我配合是你唯一的途徑。”
  榮鋒忽然湊到我麵前:“明白嗎?和我合作,你唯一的途徑!沒有其它的途徑了,和我合作!”
  他的眼神傳遞出一個信息,盡管我的腦袋已經麻木,但我也知道他在說什麽。
  和他合作,而不是其它人。不是青渓療養院,不是黃景亮,是和他!
  他假裝憤怒,冷靜的眼神卻告訴我一切。他摔門而去的時候,我卻沒來由笑了起來。
  莫明其妙,就我們兩人在房間裏,裝給誰看啊?
  再說,他一個人,和他合作,又能怎樣?嗬嗬。
  我一頭栽到床上,困意襲來,又睡著了。
  “又死了個人,”金惠生道,“是樓下的,我們都不認識。”
  吃晚飯的時候我才起床,脫著幾乎餓到虛脫的身體來到餐廳,金惠生和羅衛民都在裏麵。
  我笑著對金惠生道:“能吃啦?你?”
  金惠生顯然對我的表情很是詫異,他疑惑地看著我,最後緩緩搖頭道:“隻是等你。”他將一碗粥推到我麵前,然後準備開始講述那天的事情。
  但在他剛開始講到又死了個人的時候,我打斷他:“等等。”
  我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將在一旁咬饅頭的羅衛民一把抓過來。他驚恐地已經叫不出來,隻能在喉頭發出“喝喝”的粗氣聲。
  “幹什麽?快放開他!”金惠生驚道,說話音量一大,音調就怪聲怪氣的。
  “別,”我阻止了金惠生,回頭對驚嚇中的羅衛民道,“老實說吧,你。你怎麽知道護士會色誘我?就那麽巧?在那樣的時候?”
  羅衛民的眼睛惶恐地四下亂看,不敢直視我的眼神。他顫抖道:“什……什麽?”
  “要我來講是嗎?”我冷笑道,“也好,反正我也沒什麽興趣再陪你們玩下去了。要怎樣,請便吧。要取我性命,也請盡快動手好了。那天你說護士們會 犧牲色相的時候,我還很憤怒,可是把事情連著從頭到尾一想,事情就很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孫護那天在被帶到樓下的時候的一聲提醒了我,一切都是安 排好的,不是嗎?”
  “什麽意思?”金惠生皺眉道。
  “你也別裝了,”我冷冷道,回頭對羅衛民,“還是先來說你吧。那天你告訴我護士們都不可信任的時候,偏偏有個護士叛變來告訴我們她願意加入,這 是不是很讓你掃麵子?直到剛才,我才反應過來!那天孫護闖進門來,真正要找的不是‘我們’!而隻是我!她是來找我的!你說護士們會犧牲色相勾引我們陪我們 上床,接著我的專值護士陳青真的在最關鍵的時候願意陪我上床了,而與此同時,你卻提前叫嚷起來。這,未免太巧合了不是?如果這不是安排好的,那麽什麽才 是?”
  金惠生和羅衛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我道:“從頭說吧。這場戲一直都很好,一直都很妙。一直都配合得很嚴密。可惜有兩個地方,實在是有遮掩不住的破綻。”
  “什麽……破綻?”
  “還在裝?哼哼。第一,在我蘇醒的第一天夜裏,為什麽一個人都沒有?我真的是在別的什麽樓裏麽?也許,也許有什麽白癡王八蛋會在大山裏搞幾幢一 模一樣的樓來表現他與眾不同的品位,但如果樓下同樣有個病人慘叫,或者同樣一處房間有一台一模一樣的電腦,甚至裏麵被我改動過的程序文件也一模一樣,這未 免就過分了。所以唯一的結論是,我一直是在同一幢樓裏。你,羅衛民,”我指著羅衛民,接著指向金惠生,“以及你金惠生,都是和老劉一樣,都是這個青渓療養 院中的一員!你們的任務,是讓這個所謂的療養院看上去正常,讓我看起來不那麽突兀。因為無論如何這樣大的什麽醫院也好療養院也好,隻有我這麽一個病人,未 免太不正常太不容易讓我相信!老劉為什麽要下去?因為他不巧,被我偶然地聽到了他的真實身份!從此他再不能出麵,因為再出麵假裝一個病人,未免尷尬。病情 惡化,非常非常不錯的借口。”
  金惠生點頭道:“繼續,這才是第一。”
  “不錯。第二,所謂的密室!孫護和人歡好的時候,我就在左邊餐廳!而最後我隻看到孫護一人從廁所出來!燈罩下麵隻有縫沒有洞!這個密室沒有破 綻!所有這一切,隻指向一件事情。這個密室是心理的!孫護根本就沒有和人歡好!根本就沒有另外一個人在裏麵!裏麵一直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孫護她自己!”
  金惠生搖頭:“這說不過去!孫護怎麽可能一個人自言自語還發出兩個人不同的聲音?”
  我道:“這個就是問題!沒錯,誰都說,孫護是和張德全在裏麵,可張德全是誰?不,那個時候,在餐廳的我並不認識到底誰是張德全,而且,請注意, 我也從來沒有聽過所謂的張德全說話!我根本不知道誰是張德全,張德全說話聲音是怎樣也無從知曉。然後,非常巧合的是,張德全在當著我的麵跟我說話之前,莫 明其妙死去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說話是什麽聲音!哼哼。而且還無巧不巧死在我麵前,還爬上樹、把臉伸過來到我窗前死給我看,就差沒說:‘看,我死了,廁 所裏說話的就是我,不過以後你也沒機會聽了。’”
  金惠生道:“那麽孫護怎麽可能一個人發出兩人的聲音?”
  “把這話留給捕快去說,肯定奏效。很遺憾,我是個現代社會的刑警。對通話器材,我並不陌生。我曾經繳獲過的非法竊聽器材可以把這張桌子堆滿,有 許多進口的質量之好,聲音還原之逼真,讓一個在大雨中隔了道門的人絕對分不清到底是一個人拿著通話器材在跟人說話,還是兩個人在裏麵對話。在我將困惑和不 解告訴你之後,你斬釘截鐵地說這是密室,說還什麽心理的無意的,生怕我不知道的模樣。而你,羅衛民,則以最最荒誕不經的邏輯讓我產生反感,讓我將態度往金 惠生的密室論上麵推,讓我對這個所謂的密室再無任何懷疑。”
  金惠生道:“為什麽?為什麽很重要,既然我是這間所謂療養院的一員,羅衛民也是,編造出這麽一大出事情,我們竟然和那幫家夥是串通的,到底是為什麽?”
  我苦笑:“這是我說了那麽多之後希望得到的回報。告訴我吧,演那麽大一圈,到底要幹什麽?要折磨人,也不必這樣。”
  金惠生搖頭:“你說的有好多都很有邏輯。像比如你起床後發現空無一人的樓,這些問題我也曾經很仔細地思考過。說實話,我想破頭也沒辦法想通這事 情。但如果站在我的角度,我是不是應該懷疑,你編造一個奇怪的無法解釋的事情來吊我的胃口,也是為了讓我去做某種程度的思考?密室的事情,你別忘記了,完 全是我聽了你一麵之詞才有的。從頭到尾所謂在餐廳偷聽也好在門後偷窺觀察也好,連內容到人物都是你告訴我的。現在這個密室發現是完整的,那麽是不是都是你 編造的呢?至於為什麽,我是不是也該說,我想不到,應當你來告訴我呢?”
  我愣在當場。
  金惠生接著道:“我知道,密室的打擊有點大。對你是如此,對我也是如此。沒有洞,之前的自負讓我們沒有去確認,但那也是害怕沒有洞的後果我們無 法承受。現在你這樣把所有問題推給別人,就你自己一人是無辜的,還不給出一個可以說服人的動機,是否不負責任呢?你還是個警察?”他冷笑道,“如果警察都 是你這樣,那麽我看我還是在這裏等死算了,別抱什麽其它指望。你說了那麽多,將我和羅衛民都劃到監禁我們的人當中,那麽你來解釋一下這個。”他裂開嘴。
  舌頭!
  暗紅的舌頭!味蕾全部暗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乍一看,如同別的什麽生物一樣。在餐廳的燈光下,金惠生的臉似乎都變得猙獰而怪異起來。
  他的病情還在加重!
  他收回舌頭:“怎樣?還要不要摸一摸看?或者靠近些仔細看?”
  我連連搖頭,臉紅到燒上耳根。
  “還有,”金惠生道,“有些話,你最好跟後麵那位解釋一下。人家全聽到了。”
  我回頭,看見陳青端著一盤饅頭站在門口,眼神筆直地盯著我。她的身體和她的眼神一樣僵硬,她不知道已經保持那個姿勢站在那裏多久了。
  無論怎麽說,怎麽道歉,陳青始終冰冷地看著我,一言不發。隻是眼神,已經變得跟胡護一樣。
  到最後,我不得不放棄,因為內疚已經讓我心神疲憊。
  晚上十點,熄燈後值班護士例行查房。她進門來,仔細地檢查我的藥,備用的開水,接著又為我整理脫掉的外衣,將被褥仔細拉過來蓋住我露出來的腳, 甚至低頭整理好我胡亂蹬掉的鞋。在那一瞬間,我甚至以為她已經原諒,和以往一樣細心又負責地照看我。但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冰冷的眼神告訴我,她不過是 在工作而已。
  終於,在她開門的一刹那,我忍不住了。我騰地跳起來,抓住她的手:“別走。”
  “幹什麽?”默默掙紮幾次之後,她終於開口,“你放開我!”
  她憤怒地眼神看向我,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溫柔的護士有這樣的眼神,手不由一鬆。她馬上轉身出門,朝值班室走去。
  我立即跳出來,搶在她前麵,張開雙手攔住她。
  她推了我幾次,沒有成功,又道:“你幹什麽?”
  我不為所動,也不回答,隻是張開雙臂攔著他。
  她道:“你再這樣,我叫人了啊。”
  我搖搖頭:“你不會。”
  她狠狠地瞪著我,又推了我幾下:“放我走。”
  我依然不為所動。忽然,她轉身,朝反方向走去。
  這是幹什麽?我一愣。對麵是廁所,她往那裏走不是死路嗎?
  我快步跟上前去,想抓住她,但被她甩開了。莫明其妙的我隻好一路跟著她走到廁所裏。
  “砰!”待我一走進廁所,她推門將廁所關死,從裏麵鎖上。
  這……
  然後她猛地扯掉口罩和帽子,撲將上來:“沒錯,我就是個*****!是個娼妓!別人安排好,我就和你上床!你來呀!你不是說放在現在就不拒絕了?現在是個好時候!”
  我連連推開,一路退到窗戶邊上。
  她瘋狂地飛快褪去全身衣物,一絲不掛地撲向我:“來呀!還等什麽?反正是個*****,不上白不上!快來!”
  “你別這樣!”我不得不按住她。但她不斷地掙紮,豐滿的身形不斷在我麵前晃動,細膩的皮膚在我懷裏扭來扭去,伴隨著陣陣如麝如蘭的女人特有的香 味。她掙脫我的手,我再按住她,卻按在她堪堪一握的纖腰上。我不得不放開手,但那完美的曲線讓我心顫。她繼續道:“何必推辭,你反正早就想這樣,直接來好 了,不用管什麽!”
  她的臉上,瞪大的眼睛裏卻滲出兩顆豆大的淚珠。她死命地瞪大眼睛,好讓眼淚停留在眼眶之內,但最後兩行淚痕還是出現在臉上。
  “別,真真是我不好,”我語無倫次,“千萬別這樣。有話把衣服穿好說。”我想伸手推開她壓過來的身子,手卻不小心放在細膩而溫柔的胸部。
  那火熱的溫度燙了我一下,我趕快把手縮回但被她飛快一把按住,按在那滾燙赤裸的軀體上。
  她哭道:“我沒有說謊,我就是那樣的人!你來吧。”
  “別說氣話了!”我有點惱怒,“我知道是我不好,但你這是作賤自己知道不?別這樣了!”
  但她哭道:“你不知道,我真就是賤。你來吧,我求你了,你就來吧。”
  我困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麽。她哭道:“別……別看我……別看我的臉……我哭起來,不好看的……”
  她伸手將我的頭按下來,一直按到她赤裸的胸口上。
  我的內疚和眼睛中那個無辜哭泣的玉人以及她眼中的哀怨悲傷一起不見了,剩下的隻有一具雪白粉嫩滾燙的身體。

11
1998-02-12 06:39 雨
  前一天和陳青的親密接觸,在隔一晚上的今天此刻才在我的心裏有化學反應。
  很難講是什麽感覺。
  雖然到後來她也不再哭了,甚至也接受我的調笑了。可在之前的那些話,總像陰影一樣,籠罩在我心裏,揮之不去。
  還是不去說她的好。
  算起來,我們三個病人,金惠生應該是最冷靜、最大膽的,用膽大心細來形容,也不過分。可惜他隻能在病床上躺著,膽再大,心再細,也是無用。我不止一次勸他好歹吃點東西,但他說什麽也不吃,好話歹話,碰到這事就是無用。到最後我也不得不放棄了。
  至於羅衛民,膽量其實是很小的。光是看他那副惶恐的表情,就知道他其實並不是個意誌多堅定的人物。之前他沉迷於他所謂的幽靈理論的研究,已經到 了瘋狂的地步。這隻能說明他是在用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方式,使自己逃離心底的恐懼感。如果有人發明膽小心細這個詞的話,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
  至於我,也許膽量應該在他們二人中間?我無法準確判斷。要知道被嚇得失去記憶,哪怕是短暫一瞬間,或者嚇得昏過去失去意識,甚至於被嚇得失聲驚叫,是以前我從來未曾有過的事情。
  那天企圖脫逃晚上發生的事情,以及金羅二人的重大發現,讓我大吃一驚。
  “羅衛民說那話,不是沒有出處。”金惠生道。我們三人都在他的房間裏。隻不過現在羅衛民似乎下意識地離我遠一點,仿佛仍然對前一天我對他動粗心有餘悸。
  “是嗎?”
  “你說還是我來說?”金惠生看向羅衛民,見羅衛民搖頭,回頭道,“他有過類似的經曆。”
  “什麽?”我驚道。
  “類似的經曆,”金惠生道,“和你的護士對你一樣。隻不過,不是恰好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還記得他的護士嗎?”
  “孫護?可孫護又……”
  “那是之後。最開始那個?”
  我倒抽一口冷氣:“曹護?”
  金惠生點頭:“是曹護。所以後來他才說什麽幽媾的話……不管如何,畢竟有過肌膚之親的人,那樣的死去,總是讓人心有餘悸其實曹護長得挺標誌的,是吧老羅?”
  羅衛民哼哼一聲。
  我道:“對不起老羅,我為昨天的事道歉。我才睡醒,腦袋有點不清楚。”其實回想起來,應該是睡醒之後又回頭寫了那麽詳細一篇日記,心裏反複受刺激。但我仍然不打算把記日記的事情說出來。
  羅衛民斜瞥我一眼,聳聳肩膀,也不知道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金惠生道:“不過,密室的問題,昨天我們吵來吵去,似乎還是有點進展。你真的見過能逼真到人耳分不出來的通話設備?”
  我苦笑:“我隻是激動上頭,為了讓我的話有說服力才那麽說的。沒有,無論如何,通訊器材的失真,人是分辨得出來的。”
  金惠生遺憾道:“這麽說,這個密室又無解了……”
  “腹語。”
  “什麽?”我們兩人看向羅衛民。
  “腹語術,”羅衛民道,“可以一個人自己和自己對話,像兩個人一樣。會腹語就可以模仿兩個人。”
  金惠生和我對看一眼,我搖頭:“小說中見過,現實中沒見過這樣的人。”
  金惠生道:“我也沒有。而且,有什麽必要?要知道當時孫護在廁所裏,是不可能知道郭震在外麵的。而且,郭震之所以停下來偷聽而沒有闖進去,是因為他們兩正辦事是吧?”
  “啊?”我臉上一紅,想到前一天和陳青的事。
  金羅二人顯然不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金惠生繼續道:“就算腹語,也不能自己和自己……那什麽吧?”
  羅衛民低頭不說話。我搖頭:“不,肯定是有個人。當然張德全大家沒見過,未見得就是後來樹上倒掛的那人,但無論如何,總是有個男人在那裏用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方法跑掉了。”
  金惠生道:“暫時把這事放在一邊。現在來說說我們發現的另一件事。你做夢嗎?”
  “當然。”我猛的一愣,有預感他會說什麽。
  “前天計劃中,有幾個變數非常的奇異。榮鋒忽然出現在走廊上,而你的護士卻……而最大的變數,卻是羅衛民,不是嗎?按照計劃,他應該在十點之後 在護士們日班夜班交接班之後搞出動靜,這樣可以把場麵搞得更加混亂,並且避開晚上查房時間。但他整整提前了十四分鍾。這一點你不好奇嗎?”
  “確實如此,”我道,“不過最後我想即使他按時,最後我恐怕還是出不去。我出不出得去和這個沒有關係。”
  “那是另外一回事,”金惠生扭頭看向羅衛民,後者正埋頭想著什麽事情,顯然沒有聽我們的談話,“事實上,羅衛民他根本就沒有按照計劃來。他並不是故意製造的慘叫啊之類的事情,而是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
  在一旁的羅衛民一陣發抖,回頭看向我們,眼神空空洞洞的。我看著他,感覺他似乎處於神智不清的狀態。
  金惠生道:“他被嚇壞了而已。還是我來說吧。那天晚上他睡著了。他做了個奇怪的夢。”
  “什麽夢?”
  “他告訴我說在夢裏他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感覺不到,但是卻能聽到。聽到一些聲音,”金惠生道,“關於李護的聲音。”
  羅衛民忽然道:“不對,是水聲!肯定是水聲!”
  我皺眉道:“什麽水聲?像什麽?”
  羅衛民搖頭不答。金惠生道:“我也做過奇怪的夢。而且非常驚異的是,和羅衛民非常相似,但又略有不同。我記得是夢見一片黑暗中,什麽都感覺不到,如此而已。”
  “什麽都感覺不到?”
  “對,完全感覺不到。但是神智卻是清醒的,”金惠生道,“能夠清晰的記得當時自己的思維。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每次這個夢都反複出現,每次做這種怪夢的時候,我發現我和羅衛民都是在同一時間。”
  我醒悟道:“你是問我做夢的時間是嗎?不錯,我確實也做怪夢。不過從來沒有做過完全黑暗的夢,我總是夢見自己在一處湖邊,莫明其妙的。”
  金惠生道:“我不了解集體做夢或者集體幻覺之類的事情。但是有一點必須要確認。是不是每次做夢的時候,你都會被慘叫驚醒?”
  “這……”我張大嘴巴!不錯!我沒有留意,但是仔細想來,好像的確是如此。
  我的表情已經告訴了金惠生他想要的答案。金惠生道:“看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是一致的,如同我的推斷。這個夢與樓下的慘叫大有聯係。”
  “是在那邊!沒錯!就是在被封起來的那邊!”羅衛民忽然咬牙切齒道。
  我道:“什麽那邊?他這樣沒事吧?”
  金惠生擺擺手:“受刺激大而已。我可以保證他沒事。除了我以外,他現在拒絕和一切人交流。在你麵前說兩句話我看已經表示接受你的道歉了。那天羅衛民睡著了,然後又開始做那個漆黑一片的夢。他並沒有睡多久,就聽見異樣。”
  羅衛民道:“是有人走近的聲音。我聽見,”他抬起頭看向我:“但絕對不是正常的身影。那聲音頻率似乎很高,顯得很尖銳,但是同時又有讓心髒發顫 的低音伴隨。我說不上來,總之讓人非常難受。那東西在靠近我,但我什麽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以往做這個夢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這就是個一般的惡夢而已。惡 夢總是這樣,讓人陷在裏麵,充滿無力感,掙紮不出來。但是這次我終於發現有點不一樣。”
  我道:“有什麽不一樣?”
  “我發現,有人在說話,接著唱了起來。和我們那天聽到的,和張德全死的那天,一模一樣,”羅衛民道,“和曹護死的那天,也是一樣的。”
  “然後呢?”
  “然後我忽然驚醒過來!那聲音還在我麵前!那不是夢!當時它就在我身旁!”羅衛民顫聲道,“我喊了起來!”
  “後來呢?”我緊張道。隱隱中我又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預演般的感覺。潛意識裏,我似乎知道後來會怎樣。
  “後來那聲音逐漸退後,退到被封閉的那條走廊中去了!就是原來你住的、曹護死後被封存的那條走廊!那地方不對頭!”
  我打了個冷戰:“你是說,那些東西……就是從那裏出來的?”
  金惠生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之後,新的司機林豐死了。今天早上他們才解剖,死因……一樣的。”
  我道:“嚇死的?”
  金惠生道:“是的。和之前的那兩個,一模一樣。隻不過這回這個人一直是負責在樓下工作,沒有上來過,我們誰也不知道。這事是榮鋒給我們說起的。榮鋒專門來找我談了一次,剛開始是因為羅衛民。他以為羅衛民是不是嚇出病來,我是唯一能與他溝通的人。”
  “榮鋒有沒有告訴你,”我皺眉道,“他為什麽要找我?還有,為什麽他們後來要來抓往廁所跑的我?”
  金惠生道:“榮鋒大概給我說了一下,是想和你多溝通溝通,好配合治療。還說也想和我這樣。他話裏有話,我總覺得是他和黃院長不對付。不過看起來他不知道脫逃的事情,隻是當時情況混亂,他們看見你忽然發狂一樣跑,不得不追來。不是怕你脫逃,而是怕你出事。”
  “出什麽事?”
  “每次慘叫!”金惠生道,“每次慘叫,不是樓下發病的病人病情惡化一次,就是有人死。我們的夢,和我們的病,和殺人,有密切的聯係!”
  羅衛民回頭道:“是那灘水。真的。那灘水有響動。那灘水有問題。鬼就是從那灘水裏出來的!”
  和金惠生等人關係恢複過來讓我感覺好了很多。但是看起來他卻已經對密室的問題不再關心,而是將注意力放在羅衛民和做夢身上。
  這讓我很是不滿。如果說之前我的牽強推理是為破解密室的失敗而找借口的話,我想來想去,金惠生的做法也未嚐不可歸為此類。他似乎是被羅衛民影響太多了。
  是的。發生這樣的事情,非常令人恐懼。我想任何一個正常人放在我的位子,恐怕也會時時不寒而栗,渾身起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但是,我不是嚇大的。
  一番波折之後,更堅定了我要通過破解密室而脫逃的信念。
  隻要能脫逃,聯係上外界,這些事情就都不會是問題。無論病也好,夢也好,至少我敢肯定,到那時候,不會再死人了。
  山路被封了一天半,臨到傍晚的時候,山洪終於完畢,山路已經不能再行車了。但食物依然被送到,是幾個人走路送來的。這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張德全死前的話是在忽悠孫護。說的什麽開車一起走啊,隻不過是誆騙孫護高興而已,其實隻為了那一件事。
  不過這樣一來,如果我要脫逃,就沒有被汽車追上抓回去的危險了。
  陳青說孫護沒有大礙,隻是在下麵誰也不搭理了。我問她這算不算非法監禁,她無奈道:“我們已經被監禁許久了。”
  說得也是。
  陳青白天沒敢和我表現得太親密。今晚她不值班,也不能陪我。下午時分,我獨自來到廁所,希望能夠對破解密室有新的突破。但是又有人在廁所裏。
  “……你到底要監視我們到什麽時候?”趙護的聲音從裏麵傳來,聽得出聲音裏蘊含著惱怒和不滿。
  沒有人回答。
  不知道趙護在和誰在說話。監視?應該是新上來的那兩個男人之一。我想了想,上回因為隻顧在外麵偷聽而最後導致失去了唯一可能脫逃的機會,這回我決定反其道而行之。於是我放輕腳步,走進廁所,悄悄將頭伸了出去。
  廁所裏,一個男人正背對著我,木然站立著。趙護在他的麵前,眼神十分不悅。從背影上看,這個男人應該是那個叫呂華的家夥。
  趙護從呂華的肩膀後麵看到了我,奇怪的是她並不點破,而是繼續道:“你到底想怎樣?我要上廁所!”
  呂華冷冷道:“請便。”並不移動。
  這聲音和語氣,聽上去極像胡護的感覺。盡管胡護要尖酸刻薄得多,但總的風格卻都是一樣的:冰冷,嚴肅,尖銳,如同鐵質針頭一類的醫療器械。
  趙護道:“那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出去。”
  呂華不說話,也不動作。
  趙護如果進格間關上門,當然呂華是不可能看見什麽的。顯然呂華也沒有無聊到打算當場觀賞趙護小解的風姿。呂華的表現,完全符合一個優秀的監視者 所應有的素質,對象吃飯,跟著吃;對象排泄,在一旁候著。但對於趙護來說,這樣的做法無異於侮辱。何況雖然格間外什麽也看不見,但就像那次陳青小解完見我 在格間外頓時不好意思一樣,趙護肯定也是如此。
  但我始終覺得趙護話裏有話。她恨恨道:“你是要我當場脫褲子給你看是嗎?”
  呂華搖頭,不說話。
  這個男人會是個難纏的對手,我第一時間反應到,將命令執行得如此之好,怎麽看怎麽有點軍人的素質。難道說真是如同那天我胡思亂想那樣,是軍方的陰謀?或者是……
  趙護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麽?你們都是一個樣!那個張德全本來就和你們是一夥的!你是想學張德全對孫蘭一樣對我是嗎?行啊,你來啊。”
  呂華沉穩的聲音道:“你冷靜些。你是孫蘭的好友,我們不得不這樣。”
  趙護忽然高聲道:“你來好了,別假惺惺的!今夜我不值班,不方便侍侯你,明天晚上來廁所,我等你!”
  我倏然一驚,趙護的眼光落在我眼睛上!
  她似乎怕我沒有聽懂,又說了一遍:“明天晚上來廁所!把什麽都交給你!”
  忽然呂華像發現什麽一樣,迅速一扭頭,看見我的半個腦袋。已經來不及縮頭了!我腦袋一蒙,尷尬在當場。呂華的眼裏不知閃爍出意味什麽的光澤,倒是趙護打了圓場:“喲,觀眾都找好啦,買票沒有?”一邊說,一邊不斷的給我遞眼色。
  “這……”呂華又扭頭回去。
  “你們男人都一樣!連住院的病人居然都想著這事,和畜生一樣,有什麽意思?”
  我亂做一團的大腦總算找出幾句話來:“我什麽都沒聽見。你們要辦事繼續,啊,請便請便,我到羅衛民那邊去上廁所。”
  說完搪塞的話,我飛快跑出了廁所。
  當然,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目的地不會是羅衛民那條走廊的廁所。
  趙護真是個聰明人,非常聰明!表麵上粗手大腳的她,心理反應速度與平日裏工作的麻利幹練成正比。
  這是我在心裏對趙護下的結論。
  暗示已經給得再明顯不過。按照之前的情況以及呂華和趙護對話的情況來判斷,結論顯而易見。出於恐懼張德全的死亡,或者別的什麽原因諸如監禁之類 的,或者這些原因疊加起來,孫護由於意圖攛掇我們一起脫逃,被類似收押一樣帶到了樓下,我們不知道下文。而趙護是孫護的好友,可以幫忙在其幽會的時候放 風,自然無話不說無事不曉。可以想象對於孫護的遭遇,趙護是充滿了同情的,這種情緒積壓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發。呂華過分的緊逼式監視就是導火線。而我的意外 出現讓趙護瞬間做出了入夥的決定,她決定效法或者繼承孫護,聯合我們並講出她知道的一切,以集合大家的力量逃出虎口。
  就在明晚,就在廁所裏。她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傳遞出她的陣營。至於她說的話,表麵是宣泄對呂華的憤怒,實際卻遞出了碰頭的計劃。
  隻不過,她會講什麽呢?即便是孫護,也不知道密室的秘密,她又能知道什麽呢?
  不過從另一個方麵,可以推測出孫護的處境凶多吉少。那天金惠生和羅衛民相互爭論護士們如果出去舉報怎麽辦的問題,通過陳青以及趙護,我發現也許青渓療養院壓根兒沒有再放這些護士出去的打算。

12
1998-02-15 05:19 雨
  13、14,都沒有記日記,因為我一直在床上躺著沒有下來。
  看到這個日期,我都很驚訝。
  我想,在我餓死之前,能多記錄一些事情就多記錄吧。我不知道最後這個記錄會被誰看到。但是,總之,我還是抱著希望的。
  至於我自己,要出去,恐怕已經不太現實了。
  白天都沒有大事,就是中間間或停了兩次電。雨天再次變成雷雨天,轟隆隆的雷聲不時響起。從閃電與我們的距離來看,我們所在的山還不算低。
  榮鋒上來過一趟,沒有和我單獨談話,隻是解釋了一下停電的事情。說是電線被山洪弄斷了,好在並不嚴重,組織了幾個樓下的工作人員去修,告訴我們 不用緊張。我倒無所謂,金惠生那裏有許多用電的儀器,沒有電就全是抓瞎了。反正現在樓下據說擠滿了其它樓的工作人員,人多沒事幹容易出亂子,老天爺給你找 點事那也是好的。小半天就修好了電線,我也沒有在留意這個事情。
  整整一天,我一直都在盤算著晚上和趙護的約定。連金惠生和羅衛民關於夢的討論我也沒有興趣參加。在我看來,出去是首要的,在這裏關起來瞎研究不 著邊際的話題,並不解決實際問題。雖然無可否認每次我們一同時做夢就會有事情發生,這已經是事實,但那又能研究出什麽結果來呢?
  但我沒有料到,這次夢又來了。距離上一次發夢,間隔是如此之短。
  晚飯後,我故意獨自在走廊裏踱來踱去,假裝散步的模樣。走過護士值班室,看見工作表上標明了今晚值班的人員有趙護的名字,不由心裏一喜。原來趙護說的今晚並非空穴來風。隻不過在趙護的名字旁邊,我看到另一個名字:“李滄海”。這是被調配上樓的另一個男人。
  雖然呂華不在,這人和趙護一起值班,會不會有意外發生呢?
  但很快我就不能如此優哉了。
  久違的痛苦再次襲來,是熟悉的感覺。
  我躺在床上,閉目抱頭,用被子蓋在身上,依然一陣一陣的發冷。與此同時,一陣一陣的冷汗也不斷滲出我的額頭。後腦疼痛的位置並沒有轉移,如同一 根鋼釘釘在肉體裏,肉體不斷的發脹發炎,一直牽扯著連在上麵的神經。眼睛後麵的疼痛重現,隻感到視神經在往裏收縮拉動眼球向裏退卻。我甚至懷疑會不會深陷 下去挖也挖不出來。
  這是停藥的後果。這兩天所有應該被送進我喉嚨的藥片全部被我送進了馬桶。由此帶來的副作用就是,我不得不再次麵對巨大的痛苦。
  真是該死,偏偏在今天晚上!我惱怒地想著,為什麽偏偏在今晚?如果晚一天的話,不是什麽問題都沒有了?
  我躺在床上,忍受著劇痛胡思亂想。雷聲隆隆地過來,伴隨著陣陣閃電。閃電看不到,都是滿天閃白的那種。接著是風聲雨聲亂成一片,稀裏嘩啦不可開交,搞得我本來就混亂的腦袋更加成一團漿糊。
  我掙紮著起來將房門虛開一條縫。今晚沒有約好幾點,趙護也不可能隨時都在廁所裏等著我,現在風雨大作,根本聽不到人聲,就隻好用眼睛看的。但很快我就放棄了,因為頭痛並沒有隨著我的努力減輕多少。
  我爬回床上,心想現在不過七八點鍾,離真正意義上的晚上還有不少時候。平日裏由於沒有消遣,吃完晚飯我們一般都各自回到房間休息。天黑之後要不 了多久時間就睡覺了。每天早上去寫日記,時間都差不太多。照此推算,差不多都是早上六點半左右起床,那麽晚上睡覺絕對不會晚於十點。
  反正就今天這天氣,以及我糟糕的身體狀態,即便是真正找到了通道,也不可能脫逃。我這樣安慰自己著,倒在床上,一陣頭昏腦脹。
  腦袋裏反複出現的,居然是羅衛民。羅衛民的執著有時候讓人覺得好笑,有時候又讓人覺得多少有些道理。比方說,他偏執狂般緊抓著水不放,聲稱水鬼一類的東西,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但正是他的堅持,讓我發現了水的問題。那灘水是從哪裏來的呢?
  何況退一步說,在青渓療養院發生了一起詭異的失蹤事件、兩起可怕的死亡事件之後,在歌聲一類的謎題沒有被解答之前,幽靈之說來解答密室懸案,並非完全毫無根據。
  畢竟,在我的內心裏,也有同樣的想法。我相信金惠生或者尖叫的護士們,也有這樣的想法。
  我還相信任何人到這裏,都會有如此的想法。
  但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在不知道是不是劇痛反應之中,在腦袋昏沉沉的胡思亂想之後,我又睡著了。
  還是那個夢。
  霧散了,但並沒有散多少。白茫茫的霧帶著灰色,讓人總是有些不好的感覺,卻又說不上來。
  視野稍微開闊了些,比之前一個夢,大約能多看幾十米的距離。但也如此而已。幾十米開外,湖水還是湖水,石頭還是石頭。
  石頭有點脆,卻不如何的冷。我扶著劇痛的後腦,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著,卻始終找不到這樣做的理由。
  那麽,該怎麽辦呢?迷茫的感覺充斥在我周圍的空氣中,一絲又一絲的陰冷從心底抽出來,如同一絲又一絲滑過我的身體的霧,是一點又一點堆砌的絕望。
  為什麽絕望?
  我走到湖邊,想試一試湖水,但心裏那份陰冷讓我放棄了這種無謂的想法。
  投湖而死嗎?
  算了吧。
  一陣陣聲音傳來,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我想也許是我的耳朵有問題。為什麽每次都聽不真切呢?每次聽到東西就像有什麽塞住了我的耳朵一樣。曹護死那次我聽不清楚,後來張德全死那回,我還是聽不清楚。
  到底是什麽問題?不對,耳朵有問題的應該是羅衛民才對。
  羅衛民遠遠的聲音傳來:“……就是那水的問題,就是那水的問題,就是那水的問題,就是那水的問題……”
  我循聲而起,除了周圍的霧卻什麽都看不見。
  我喊道:“羅衛民!”
  什麽聲音都沒有!
  我啞了?
  我掏掏嘴,想說點什麽。
  徒勞無功,什麽聲音的發不出!我竟然啞了!
  這真是太可怕了。羅衛民在哪兒?我試著往前走,循著他的聲音去找他。
  不對,那不是羅衛民的聲音。
  那是誰?
  我越走越近。
  一步又一步的碎石頭,石頭並不刺腳。也許是我適應了?我拾起一塊石頭,石頭依然很輕,像木炭一樣。湖邊的石頭很潮,表麵黑黑的東西都是打濕了的。我試著抹了抹,露出原有的白色底色。
  真是奇怪,原來是白色的石頭。
  跨過一個突兀的坡,一個人正坐在地上,背對著我。
  說話聲就是從他那裏發出來的!
  他還在喃喃地說:“……就是那水的問題,就是那水的問題……”
  像念經一樣。
  他穿著病人的衣服,但卻並不是羅衛民。他那聲音如同在青春期變嗓子、時常說話走音跑掉的男孩。
  我一走近他就不說話了。我想我自己是不是驚動了他,但很快我就發現我錯了。他在吃著什麽東西。就直接從地上拾起來吃!
  吃石頭?
  我沒空理會這荒謬的舉動,因為這個人的背影我再熟悉不過了。
  我走過去,猛地扳過他的肩膀!
  果然是金惠生!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卻又空洞無神。我將他扳過來,他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他的嘴不停的咀嚼著地上的石頭,白色的粉末從嘴角跌落下來。
  那是……什麽東西?
  這一回的夢,並不是像以往幾次一樣讓我猛然坐起來的惡夢。但我依然是突然醒的。就在我開始試著也去拾一塊石頭嚼嚼看的時候,夢沒有征兆的就醒了。
  在夢境中的我被後腦巨大的疼痛扯回了現實。這痛苦和我的神經如同敲打樹葉上的雨,綿綿不絕,每一下都抽得我的神經抽搐不止。
  我開始後悔自己停止服用藥物的舉動,既然已經吃了那麽久而且有明顯的作用,那麽不管是被人做實驗也好還是怎樣,都不應該在有脫逃機會的時候停止服用。這個舉動太過魯莽了。隻有撐到逃出去、聯係到外麵才是最重要的,才能解決圍繞著我的所有問題。
  想到這裏,我抓起藥瓶胡亂吃了一把,也沒有喝水,就這麽胡裏胡塗地嚼嚼就吞了下去。苦味和酸味在口腔裏殘留了許久,讓我直作幹嘔。
  嚼過藥,也沒有聽到類似的慘叫聲出現。當然,上一回羅衛民說他聽到的歌聲,我在熟睡的時候也沒有聽到。畢竟我睡得比較死,再加上風雨大作,歌聲聽不到也很正常。
  不管怎樣,那種慘叫沒有出現,這似乎是金惠生的理論破產了。也許那根本就不代表什麽。
  我愣愣的出了會兒神,很快意識到事情有多糟糕。
  和趙護的約定!
  約好的趙護,該不知道去廁所幾回了!但是我一次都沒有出現。
  趙護當然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來我的病房,值班護士夜晚查查病人情況天經地義。不過天知道那個叫李滄海的家夥是不是和呂華一樣盡職盡責。也許去廁所,那個李滄海不會像呂華那麽無聊得也跟在後麵吧。
  那麽,我是不是該先到廁所躲起來呢?
  想到這裏我再也睡不下去,一下子跳起來。
  “轟隆!”一到炸雷在頭頂忽然爆炸,嚇了我一大跳。
  今晚的兆頭,實在不怎麽好。但是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我穿好衣服,輕輕推開房門。門外的走廊,燈已經熄滅了。護士值班室並沒有人聊天。當然,已經下定決心的趙護,和監視她的獄卒肯定不會有多少共同語言。她今晚的話都留給我了才對。
  我輕輕閃身到過道上,帶上房門,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排除趙護現在正在廁所裏麵等我的可能,我得小心些。
  雷聲間歇,遠遠傳來咳嗽的聲音,是護士值班室那裏發出的。那是個男人的聲音。
  那麽,就該是那個李滄海了。不知道趙護還在不在那裏。不管怎樣我還是到廁所那裏去再說。
  但廁所的光源卻沒有如同預想中出現。在一團黑暗中,廁所的門的位置都無法得見。
  怎麽回事?廁所門鎖上了?而且裏麵的壁燈都被關掉了!
  廁所是有鎖的,我擰開門把手,把手紋絲不動,果然是從裏麵鎖上了。
  該死的,怎麽回事?
  不對,我忽然聽到裏麵有說話的聲音!
  雷雨聲大作,我聽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隻能依稀聽見一個女人在說著什麽。
  那是趙護嗎?我不敢斷定。就在我猶豫該不該退到餐廳去的時候,裏麵那女人忽然大叫一聲:“你到底想怎樣?”
  隔著厚厚的門,以及外麵雷雨聲的騷擾,聲音並不大,但非常清晰。
  是趙護!
  不止趙護一人在裏麵!
  我大吃一驚,難道趙護的計劃被人發現了?將耳朵拚命地貼在門縫上,指望聽到多一些的東西。果然,一陣沉寂之後,趙護說道:“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這樣!你要拿,你來拿好了。事到如今,我也沒有辦法。”
  言語中帶著哭腔,充滿了悲憤。
  這是……
  “你說得不錯,”趙護道,“這是命,這是命,逃不掉的,我就知道是這樣。孫蘭也是一樣,誰都一樣的。我給你,我不反抗,你想要就來吧……”聲音逐漸低沉,音量逐漸小到我聽不到了。
  接著是一陣肢體碰撞,趙護似乎有過掙紮?但我沒有聽到呻吟聲,隻聽到一人沉重的呼吸聲。那很明顯是屬於另一個人的。
  混蛋!趙護是被逼奸在裏麵!我憤怒得不能自已,幾乎要一腳踹開門衝進去將那不知名的家夥卵蛋踢爆。
  但最後關頭我還是沒有動作。這事我想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在當時,我不由想起我由於害怕青溪在我藥裏安排東西,讓我逐漸恢複健康的身體惡化,所以停止服藥的事。事實證明這種衝動的決定魯莽而又愚蠢。
  不能再魯莽行事了!一切以逃出去為核心。這就是我當時所能想到的全部。
  至於眼見著趙護被人淩辱……
  作為一個警察這是不可接受的事情。但最為一個病人,一個囚徒,一個明知道趙護不會帶來太大幫助的同謀,則是可以容忍的。這是當時我給自己的理由。
  很快我就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多錯誤了。
  門裏那男人很快呼吸聲就緩和了。這麽快就完事了?通共也就兩分鍾吧。我搖搖頭,退到餐廳裏麵。
  如法炮製,這一回,看看這個男人是什麽樣子,總可以吧。即便看不到這個男人是誰,其實也沒有多大的關係,因為趙護還在裏麵。問她也可以知道答案。我咬牙切齒地想,事後一定要想個法子折磨這個欺負女人的沒用東西。
  現在想來,麵對一個照料自己良久而又手無縛雞之力的護士,麵對一個已經決定把一切告知並將性命交給自己的婦女,被人如此侵犯淩辱,選擇退到門後的我自己,也未必逃得過懦夫二字。
  我依然選擇了和上回一樣的角度,在門縫的斜後方,可以看見從廁所走出來的人的側背麵。我決定待那個男人一走出來,我就趕緊到廁所裏去。我不由想到,但願趙護不會被奸殺吧……
  “轟隆!”又是一聲炸雷,伴隨著幾乎同時出現的白光閃過我的頭頂。
  我差點心髒被炸雷炸停,不由地張大嘴喘氣。
  忽然,走廊另一邊傳來腳步聲。又有人來!
  在一團漆黑的餐廳裏,我的後背的肌肉忽然沒來由的全部緊張起來。
  危險的本能反應!我沒有時間考慮,猛然往後退開幾步,鑽進一張桌子下麵。
  下一秒鍾,餐廳門被推開。
  來人竟然是金惠生。
  他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呢?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他就將房門虛掩好,然後蹲在我原來的位置上。
  這是……怎麽回事?
  忽然,他神經質地回頭看了一眼,卻什麽都沒有看到,又扭頭回去。
  咦?
  怎麽像上回我的動作?
  原來在這個位置,他是看不見的。我不由想到,上一回我也是有同樣的感覺,總感覺被人注視著。那麽是不是上一回餐桌下麵確實還有另一個人呢?
  我的後背開始發涼。但金惠生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跑到餐廳裏來做和我一模一樣的事,雖然我曾經告訴過他上回我是怎麽藏的。於是我走上前去,從背後捂住他的嘴巴。
  “別動,是我。”聽到我的話,看到我的臉,他也不再掙紮。我放開他,他道:“老天爺,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麽來了?”
  隆隆雷聲響過,我的解釋他沒有聽見。他叫道:“什麽?”
  我大聲道:“你怎麽來了?”
  “我起來上廁所,發現門鎖的。就回頭去羅衛民那邊上,誰知道走到護士值班室,裏麵一個人都沒有。我去那邊廁所撒尿,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頭,就跑回來了。”他嘶啞著嗓子在爆雷中解釋道。
  我道:“那剛才在護士值班室那邊你咳嗽了?”
  “對,不知道怎麽回事,開始咳嗽,我是被咳嗽咳醒的!剛才一路走過去也在咳嗽。廁所門是你鎖上的?那兩個人呢?”
  我將嘴放在他耳邊,越是講,他的臉色就越難看。
  “他媽的,是那個叫李滄海的混蛋!操他姥姥的!”除此之外,金惠生還咒罵著些什麽。但到此時此刻,他也無法可想。
  我和金惠生一上一下,我站著,他蹲著,從門縫裏以斜角的方式監視著走廊。雷雨越發瘋狂起來,在這個可怕到荒誕的夜晚裏,老天也開始發泄著它的怒 氣。我和金惠生都不說話。我們甚至聽不到廁所門到底打開沒有。基本上來說,在這樣的環境裏,耳朵是已經報廢了的器官。剩下隻能全憑眼睛了。
  接著我看見了一件我絕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東西。
  一件護士的白大褂,從門縫裏一晃而過。
  是的,沒有人,就是一件白大褂,從門縫裏滑過。空蕩蕩的衣服,袖子下,沒有手;裙腳下,沒有腳。
  領口上,沒有頭。
  我的全身都僵在了當場,那衣服滑過的一瞬間,我如同被外麵的閃電擊中一樣,一股酥麻自下而上升起。
  腦袋裏空白一片。
  緊靠在我身上的金惠生意識到我的不對頭,他站起來拉著我:“怎麽回事?”
  我機械地推開門,手打得筆直,木然伸向前方。
  “衣服。”
  “什麽衣服?”金惠生道。
  我道:“你沒有看見?”
  “我沒有看見!我什麽也沒有看見!”金惠生焦急道,“什麽衣服?”
  是幻覺嗎?
  可是,為什麽那麽真實?
  來到走廊,沒有衣服的蹤跡。
  金惠生轉身,猛然驚呼一聲:“糟糕!”
  我回頭,看見廁所門洞大開。
  趙護呢?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心髒一陣強烈的收縮,以致於從來未曾體會過的劇痛出現在我的胸腔。憑著直覺,我已經料到將會發生什麽事情。曹護的臉與張德全的臉交替在我眼前晃動,李護的歌聲若隱若現。
  死亡的氣息瞬間從廁所裏撲麵而出,借著順著廁所窗戶灌進來的陰風狂雨,我感到恐懼讓全身的神經戰栗不斷。雨聲瘋狂的抽搐在窗戶外的樹葉上,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冥冥中有根抽象的弦,越撥越快,越撥越緊。
  我們衝進廁所。不,幾乎是金惠生拉著我進入廁所。廁所的壁燈依然是關著的。金惠生一打開壁燈開關,趙護就出現在我們眼前。
  趙護的屍體。
  在廁所最靠裏側的格間,趙護的頭正從台階上斜斜得倒掛著,身體除了一隻手臂,其餘都在格間裏麵。
  趙護的口罩被揭開在一旁,臉上並沒有猙獰扭曲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死不瞑目的表情。那雙還沒有閉上的眼睛裏,依然可以看到讓人骨髓發涼的殘留的憤怒和怨恨。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趙護的臉,如同曹護一樣,也是最後一次。
  “羅衛民是對的……”我渾身開始發抖,“是鬼!是鬼殺人!沒錯,是李護的衣服殺人!一做夢,鬼就……”
  “吱呀——”門外傳來一聲響動,一張臉探了出來。
  是羅衛民來了。
  “怎麽都在這裏?”他不解道,“今晚怎麽沒有人值夜班?那歌聲又出現了你們聽到沒?”
  接著,他看到了地上的屍體。這猶如一道雷劈到了他身上一樣,羅衛民猛地跳起來:“這是——趙護?我就知道是這樣!是那灘水!你們看,是那灘水!是李護來複仇來了!她要殺死所有人。我就知道的,今天我看見那灘水就知道……”
  我道:“是的!是衣服!剛才我又看到了!”
  金惠生忽然爆吼道:“夠了!你們兩個!”聲音之大,幾乎蓋過了窗外的雷聲。簡直不敢相信從他那麽瘦弱的胸腔也可以發出這樣大的音量。
  但是,依然是走音跑掉的聲音。
  我和羅衛民不住地發抖,眼睛根本不敢往趙護放大的瞳孔上看去。隻能無助地看著金惠生。顯然,金惠生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幾乎站不穩了。但他仍然慢慢走上前去。說來很可笑,是身體虛弱到極點的金惠生居然是此時此刻我們三人中行動最正常的。
  他要幹什麽?很快就有了答案,他蹲在地上,開始翻開趙護死去的頭部。我不敢再讓自己的眼光跟著他的動作,隻能轉向羅衛民。羅衛民扶著牆壁直喘粗氣,瞪著我道:“怎麽辦?我又聽見歌聲了。怎麽辦?我又聽見……”
  “郭震!”金惠生道,“你過來。”
  “幹什麽?”
  “過來!”金惠生似乎有點惱怒。奇怪,他為什麽不被恐懼所襲到?他的眼睛布滿的血絲,遠遠看去,紅紅的如同鬼魅。他是人嗎?我開始胡思亂想,他是正常人嗎?
  見我沒有回應,金惠生回頭道:“你他媽給我過來!”幾滴水滴到金惠生的臉上,他的臉上竟然是說不出的亢奮。但水滴依然滴下,金惠生抹了一把,我抬頭一看,是那盞早已壞掉的橢圓的吸頂日光燈邊緣滴下來的。
  是被已經否定的密室通道。
  我走上前去,羅衛民在後麵顫聲道:“……別、別去……”金惠生道:“過來看看,她是怎麽死的?”
  羅衛民道:“被鬼害死的……”
  金惠生不說話,隻是瞪著我。我隻好將自己的眼光移向趙護。
  格間裏,趙護的衣衫完好而不淩亂。但她的脖子喉部,有一道明顯有一道深深的紫色痕跡,應該是壓痕。
  看到這場景,我反而恢複了過來,多少想起了一點曾經的常識。我蹲下來,用手比劃了一下脖子上的痕跡,正好和兩個虎口吻和。掰開她的嘴,她的舌頭立即掉了出來,紫色的舌頭,帶著透明的唾液和血絲。
  “沒有逼奸,是謀殺,”我喃喃道,“是被人用手掐死的。”
  上一回,孫護和張德全在裏麵的時候,我曾經一度誤認為是掙紮;這一回,真的掙紮,我卻誤認為是歡好。
  不可原諒的錯誤。
  接下來,我和金惠生立即想起一件事。
  “人呢?”
  “密室!是密室殺人案!”金惠生忽然高聲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別他媽提什麽鬼不鬼的!為什麽我沒有看見?這是密室殺人!”
  羅衛民和我麵麵相覷,但金惠生道:“屍體、動機、殺人工具、嫌疑人,全部都有,這是赤裸裸的謀殺!”
  “是鬼!小李護士就是憑空消失的!”羅衛民叫道,但金惠生走上前去,飛快地手揚出。
  “啪!”一個耳光迅速有力的扇在羅衛民臉上,羅衛民顯然是被抽愣了,摸著臉不啃聲。
  金惠生道:“醒醒吧,你們兩個!屍體明擺著是在這裏,被掐住脖子窒息而死,和被嚇死的前麵兩個有本質的不同!為什麽要殺她?她是約定今晚要和郭震透露她知道內幕的,她是要出賣她以前的同夥加入我們的人!顯然,樓下的那些畜生就是殺人的嫌犯,他們全部都有殺人動機。”
  “但是,凶手呢?”我喃喃道。
  我終於充分理解了羅衛民的舉動,毫無來由的將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中,真是轉移自己心裏巨大恐懼的好方法。
  也許上一回,是我的眼睛有問題。但這一回我和金惠生四隻眼睛死死地盯著走廊,依舊沒有看到所謂的凶手進出。
  而我,卻看到了那件可以自行移動的衣服。
  曹護死的那晚,我也看到過同樣東西……
  那是凶手嗎?
  “這是密室!別忘了!既然張德全可以利用一個通道上下,憑空來憑空去,殺死趙護的凶手也可以!從樓下上來的人殺死趙護可行,和趙護一起守夜、監視趙護的李滄海也可以!他們都是嫌犯!”
  接下來的事情,隻能用混亂來形容。本來應該監視趙護的李滄海毫無蹤影。整個二層樓,一個青渓療養院的人都沒有。除了三個病人,一具屍體。我現在 用我混亂不堪的大腦拚命回憶,隻依稀記得由於不能通知他人,為此我們不得不跑到樓梯下麵,使勁敲打那扇我從來沒有見得開啟過的大鐵門。
  盡管金惠生認為樓下的都是凶手,但是出於恐懼,我和羅衛民都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衝到鐵門上。
  “來人啊!快來人啊!”
  “死人了!快來人!快出來!”
  拚命的喊叫,猶如即將滅亡的人的垂死掙紮,我們並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麽。我隻是希望能看到多一些的人,多一些的陽氣,多一個麵孔來分擔我心中的恐懼。也許,我們其實是在喊,救命!
  門很快被敲開,胡護和幾個男人在外麵。
  “什麽事情?”
  “趙護!是趙護!趙護死了!”
  檢查趙護屍體的過程,並不複雜。但之後的事情,比我想象中多出來一些東西。我們沒有看到檢查的全過程,隻是被安排回各自的房間。
  金惠生、羅衛民和我,被單獨分開。我被帶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黃院長親自坐到我麵前。而榮鋒則去詢問金惠生。我心裏隱隱覺得有點不舒服,因為雖然 榮鋒謊話連篇,但起碼看起來要理智得多。而就我的接觸以及陳青的敘述,黃院長許多時候是個瘋子。和瘋子在這個晚上打這一類的交道,談論這樣一些問題,我本 來就混亂的大腦和惶恐的心理更加沒底。
  當然本來也未見的有什麽好理智的事情。
  “就這些了?”鐵青著臉的黃院長,在聽到我敘述完之後,暫時還看不出有發瘋的跡象。
  除了和趙護的秘密約定,能說的都說了。但我聽出他話裏有話。
  以往抓住嫌犯,聽到滿篇謊言的時候,我也時常用這樣的口氣來這樣一句:“就這些了?”
  黃院長道:“今晚上,隻有趙護在樓上值班,你不知道?”
  我道:“我看見值班室工作表上,有李滄海的名字……”
  黃院長道:“他感冒了,現在正在樓下打點滴。”
  我不寒而栗。
  這隻有一種意味。
  黃院長的眼睛裏閃爍著陰險的光芒:“今天晚上,隻有你們三個和趙護在二樓。而趙護死了。顯然是出於謀殺,因為一個人即使想自殺,也沒有辦法用掐死的方式。郭震,你最好老實點,說吧。”
  “你!”
  我的恐懼一掃而光,既而是憤怒充滿全身。
  “是你們謀殺的!”黃院長得意地裂開嘴。
  “胡說!你是在陷害!”
  “哦?”黃院長道,“我如何陷害你了?”
  “是你們殺了趙護!然後栽贓嫁禍給我們!”我憤怒地站起來,卻又語無倫次。
  “今晚隻有你們和趙護在樓上。我們所有人可以作證。”
  混蛋!如果隻有趙護在樓上,青渓療養院的所有秘密也許我都從她嘴裏得知了!她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人殺死的!
  可是……
  黃院長冷笑道:“何況,你說我們殺了趙護,證據呢?你們看到了?看到了誰?一二層樓梯口的鐵門是電腦控製,有報警係統,沒有人可以不驚動其他人 的情況下自由出入。我知道你們為什麽殺死她!你們是想逃走,不顧自己身患嚴重傳染病,想說服她逃走。在說服不成的情況下,惱羞成怒,殺害了她!”
  惱羞成怒,好詞語。我狠狠一揮拳砸過去,可惜在砸到他那張可憎的臉之前,被一旁的幾個大漢架住了。
  “關起來!”黃院長叫囂道,“這個殺人犯!居然還想跑!我告訴你郭震,你在這裏是你的幸運!你要嘛乖乖和我們合作,斷了想逃跑的念頭,我會把事情按下來;否則的話等雨一停,你就好好跟你以前的同事解釋你殺人的經過吧!”
  我奮力地掙紮著,呼喊著,但幾個大漢緊緊得壓住我的身體。這時候我幾乎同時聽到了另一個叫喊聲。那是不遠處的金惠生,顯然,他也在遭受同樣的事情。一會兒,羅衛民的嚎叫也傳了過來。
  大家都在同時奮力地掙紮吧。
  “真是麻煩……”黃院長咕噥道,“把這家夥綁上,別讓他亂喊亂叫了。還有,把眼睛給他蒙上,就算是關他禁閉。我就不信綁在床上關兩天禁閉,還收服不了你。”
  幾個大漢七手八腳得用皮帶將我固定下來,其中一個用一個顯然是眼罩的東西罩在我的眼睛上,頓時,一片黑暗。看來這個眼罩做工精良,戴上去一絲光也不透。我想喊叫,怒罵,但嘴裏已經被塞進了一大包棉花和紗布一類的東西。
  隻聽黃院長喃喃道:“真是調皮的小白鼠……下回要調查得再仔細些,像這一類的貨色還是就人道毀滅的好。”
  一旁一個人答腔道:“他是……有淵源的,那個人,特意指明要他……”
  黃院長道:“嗬嗬,我倒忘了。嗯,不提不提,我們可憐的小白鼠還不知道原委呢。綁好了,過兩天我再來看他。這兩天大家先休息一下吧。”
  而麵對這一切,在黑暗中的我隻能發出無助的“嗚嗚”聲。
  最詭異的事情,發生在這個時候。
  我的耳朵又像忽然被塞住一樣,一切聲音都朦朧而遙遠起來。
  一陣似遠還近、似有還無的歌聲響起。
  這一回,也許是眼睛都被遮住了、四肢也被綁緊了的緣故,我的聽覺特別的敏銳。
  是的,是那首歌。是李護。隻聽她唱道:“……等待死亡,等待死亡,等待死亡,等待死亡……”
  接著黃院長的聲音忽然高聲叫起來:“你!你是誰?”
  房間裏一幹人等全部嘩然。
  有的人還在關心領導:“怎麽了?黃院長?怎麽了?”
  有點人顯然關心自己多一些:“快走!危險!快!”
  有點人則在慌亂中口不擇言:“又來了!那東西又來了!又找來了!”
  眾口紛紛中,黃院長的慘叫尤為尖銳:“快滾!別過來!該死的!不要過來!你再敢過來?我求求你了別過來!”
  什麽東西,我努力伸長脖子,左右晃動。企圖以此甩調被黑眼罩包住的眼睛,但卻沒有成功。
  那究竟是什麽?空蕩蕩的衣服?小李護士的幽魂?足夠將一個活人嚇死的東西?
  “啊——”
  黃院長變了調的慘叫聲刺激著我的鼓膜。
  黑眼罩忽然閃白!“轟隆!”突如其來的一聲炸雷掩蓋住了黃院長的慘叫,帶閃電過後,一切竟已毫無聲息。
  雨如舊,風如舊,嘩啦嘩啦,不斷滴落。
  但半分鍾之前還吵鬧的人聲,叫聲,腳步聲,或者慘叫聲,統統沒有了定點痕跡。甚至羅衛民或者金惠生那裏,也聽不到半點聲息。
  “黃……院長?”我試著出聲。
  沒有回答。
  “黃景亮?黃院長?”我道,“被嚇死了?沒被嚇死開口說話。”
  依然沒有反應。
  “他媽的!不是逃走了吧?殺千刀的把我捆在這裏怎麽辦?”我罵道,“操你娘,要逃命先放了我也好……黃景亮,你他媽的要是沒死,哼一聲也是好的。”
  “哼。”
  一聲女聲!
  誰?
  誰還會在那裏?
  陳青?不,剛才上來之後,陳青還有孫護都沒有露麵。隻有胡護露了一麵而已。
  陳青和孫護既然都是被騙到這裏來的,在這種特殊的時刻,當然應該被嚴密監視起來不能自由行動才對。
  可是,是誰?
  我無法製止自己瘋狂的念頭,但在那時,我卻由衷的希望,我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是李護?是鬼?是那件殺人的衣服?是……
  它就在我麵前!
  醒來的時候,口渴得厲害,出了很多汗。肚子也餓了。我知道我昏厥過去了,而且又是過了很長的時間。也許又是一天吧?
  “有人嗎?”我大叫道。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
  人都到哪兒去了?
  嚇跑了?
  我想起了昏厥前的情形。大約是那可怕的東西直接來到眾人匯聚的房間裏,當場讓黃景亮斃命嗎?
  “有人嗎?”我繼續徒勞的大叫,期望能夠有人來幫我。
  沒有。
  我不得不自己想辦法。首先還是解決眼睛,這個並不太困難。在痛苦中猶豫用頭不停地蹭枕頭,摩擦許久之後,眼罩後麵的橡膠繩索已經到了疲勞極限。我沒怎麽用力,就把眼罩蹭下來了。
  天還沒全亮。黑黑的夜空下著雨。我無法得知現在是什麽時候。
  燈完全熄滅了。隻能從很有限的光線,模糊看去,周圍的物事似乎還保留著我昏厥前那一刻的模樣。凳子被翻到一旁,拖鞋一隻一個牆角,這是他們企圖綁住我時我掙紮的痕跡。
  門是開的,可是沒人,也沒有燈。
  我看了看,綁住我手腕的皮帶很緊,搞得我的雙手發麻。我的雙手是被綁在我的頭上。我試了試,剛好可以用牙咬到皮帶。皮帶扣很結實,廢了很大的勁,很多的口水,以及牙齒發軟,才解開一隻手來。不過解下一隻就快了。很快我就將自己從床上解放出來。
  我一邊摸著嘴安慰自己發軟的牙齒,一邊朝外麵走去。走廊上一片狼籍。護士值班室的文件紙吹了過來,滿地都是。我朝那邊走去,來到護士值班室,看見這裏也空無一人,顯然是在混亂中所有人都不見了。
  “有人嗎?”我一路走一路高聲喊道。
  我又一個人在這幢樓裏了嗎?
  還是又發生了,同一件怪異的事情?
  沒有電,護士值班室卻有把手電滾羅在地。我拾起來,發覺還可以用。另有一杯不知道什麽時候的茶水,口渴的厲害的我毫不在意地灌了下去,總算舒緩了一下自己的幹渴。但冰涼的水倒進空虛的胃,一陣刺痛。
  走到走廊交匯的樓梯口,下得樓來,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那扇大門依然緊閉著,如同我第一次蘇醒時候一樣。
  “砰砰!”我無意識地捶著門,那句“有人嗎”卻再也無力喊出。
  我被完全封閉在二層上,一個人。
  與第一天蘇醒不同的是,我知道了這個走廊還是個密室。我沒辦法走出去。
  我上得樓,漫無目的,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但腳帶著我來到電腦房。這可能是每天清晨養成的習慣而產生的下意識吧。電腦房有個應急燈,不過對電腦可沒有什麽幫助。
  我懷著試一試的心情,按下開關。
  “滴!”電腦竟然開了!
  我張開嘴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過了好久,我才想起把應急燈打開。
  檢查電腦下麵的電源,發現下麵有幾個停電寶。我這才想起那天山洪爆發的第一天,榮鋒他們確實在手電和應急燈之外,還帶上來幾個停電寶以供那兩台電腦使用。
  那麽,好歹用用吧。記下發生的一切,也許有一天,會有人能看到。查了下日期,發現自己昏厥中失去了兩天。
  這會是我最後一篇日記嗎?

13
2007-07-10 06:00 雨
  是的,是2007年。
  不是胡護說的睡過一天。
  不是黃景亮說的睡了一個月。
  我和警隊執行任務到駟鐡公司,被擊暈過去失去意識的那一天,是公元1997年12月25日。
  現在,是公元2007年7月10日。
  是的,我整整失去了十年。
  我還是在青渓療養院。
  十年來,我從未曾離開青渓療養院一步。
  雨一直下。
  嘩啦嘩啦,有時候還有雷陣雨。
  但現在,已經沒有別人了。
  陳青,金惠生,羅衛民,榮鋒,老劉,護士們,工作人員,全都離我而去了。
  死去的,總歸還是死去。
  活著的,還是要死去。
  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現在,青渓療養院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最後幸存者……
  或者,是不幸吧。
  青溪本身也快不複存在了。丅字早已經消失,如果硬要說,隻能還有一個小小的“、”吧。現在已經沒有屋子還是完好的。為了寫這篇日記,我不得不把電腦搬到尚還不那麽漏雨的一間房間。
  我也會在不久之後死亡。如同那些已經逝去的人們。如同青渓療養院本身。我想屬於我的死亡時間,不會和最後“、”消失的時候間隔太久。甚至,兩者極有可能是同時發生。
  說來好笑,想盡辦法脫逃的我,會和這個監禁了我十年之久的牢籠,生死共存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的結果。
  而這日記,也走到了盡頭。現在這篇,應當是最後一篇日記吧。
  還是接著來說說接下來的事情吧。在當時的意識裏,那天是98年2月15日。而現在的時間,如果按照當時的意識來看,是2月16日。
  寫完日記,正想再去找水喝,忽然聽到外麵走廊有人叫道:“郭震!”
  聲音沙啞,但卻跑著調。
  “郭震!你在哪兒?”
  我一激靈,一個箭步衝到走廊,金惠生正在走廊盡頭的樓梯口。
  “郭震!天,還以為你失蹤了!快來!”他喊道。
  “你到哪裏去了?羅衛民呢?”我連忙道,“他們其他人呢?”
  “不知道!”金惠生道,“我剛醒過來,好不容易把身上綁的東西弄開。我來看你的時候你還被綁著,怎麽喊怎麽打也弄不醒。我沒來得及去找水把你弄醒。”
  “你幹什麽去了?剛才我喊了老半天!”
  金惠生瞪大眼睛道:“我知道!我聽見了!我在樓下!我還聽見你敲門了!”
  我困惑道:“那你為什麽……你在樓下?”
  金惠生興奮道:“我找到了!我找到出去的方法!那個廁所密室!那個密室破解的方法!快!快叫羅衛民去,我還沒來得及看他!我剛才甚至沒來得及將你的眼罩摘開呢!”
  金惠生的手是粗粗用被單包紮起來的,裏麵仍然有血漬。看到我留意,他道:“操他姥姥的,我實在沒力氣跟那破皮帶較勁,就把順手摸到手旁的輸液瓶,砸了,拿碎片切開皮帶才下來。沒事沒事,一點小破皮。”
  金惠生的興奮感染了我,得知密室被破解,意味著逃出生天已經成為可能。考慮到青溪其他人都不在了,脫逃已經是鐵釘板板的事。雖然想到陳青也不見了,我不由有些黯然,但能成功逃出去的喜悅瞬間蓋過了那黯然帶來的傷感。
  我們來到羅衛民的房間,羅衛民已經醒來。他如同我的待遇一樣,渾身綁上皮帶,眼睛戴著黑眼罩。他沒能成功的自行解開捆綁,聽到我們來,他的喉頭發出幹涸的“嗬嗬”聲。
  我們連忙七手八腳地將他鬆開,拿掉他的眼罩,取出他嘴裏的棉布。記得我自己嘴裏塞的東西,是當時就在混亂中設法吐了出來。但看起來,羅衛民沒有 這樣程度的反抗。我去找了個茶杯接自來水,發現水管裏全是黃色的泥漿,隻好放棄。回到房間,羅衛民已經在金惠生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金惠生道:“大家被綁得有兩天吧?我也是才醒的。幸好我一直不吃飯,那天他們一把我綁上,一大瓶葡萄糖滴劑就立即插在我手上,否則的話我怕是撐不到現在。快走,我找到途徑了。”
  “在哪裏?”我架起羅衛民的另一邊手。
  “咳咳!”金惠生咳道:“他媽的,醒來之後一直就開始咳,也不知道是不是著涼了。你記得嗎?那天晚上我們在廁所旁邊的餐廳裏聽到了趙護被謀殺的全過程?你說你看見了鬼?”
  “鬼……”我打了個寒顫,“沒錯。”想起最後殺掉黃院長的那一幕。黃景亮應該是被殺掉了?
  金惠生道:“我反複推斷,那是有人在利用張德全的上下樓的通道,殺掉那個可能為我們透露出內情的可憐護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就是說,之前張 德全,並非有意將廁所製造成密室的。之後的殺人事件,才是一個完整的密室案。張德全從來沒有想過要製造什麽密室,他隻不過是不想讓護士們知道有除了樓梯以 外的其它方法可以上下樓罷了。他哄孫護說什麽他會法術,也是同樣的原因。他隻是希望哄騙孫護陪他幹那事,卻仍然不願泄漏上下樓的秘密。”
  “為什麽?”
  “對!最開始我也想不通為什麽。甚至還有,張德全為什麽要選擇廁所幹那事?我沒法找到一種理由來說服自己,隻好把這件事拋開放到一邊去。在被綁 上之後,我聽到人聲逐漸消失,在漫長的黑暗中,我獨自在床上躺著,可能是葡萄糖輸完了,可能是其它什麽原因,我開始非常難受,但雷又響了。一聲又一聲雷, 爆炸在頭頂,伴隨著一下又一下的閃電。渾身無力又難受的我,沒有其它任何事情可做,甚至扯著嗓子喊救命都不可能,因為外麵的雷聲大過了任何聲音。我隻好看 著這些閃電,一下又一下地數數,借以打發時間。我數著藍白色的閃電,一下又一下,忽然,我想到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羅衛民!記得嗎?羅衛民原來不在這個房間,因為他換房了。記得他為什麽換房?”
  “那灘水……”羅衛民咕噥一句,又不再說話。我們對看一眼,我道:“我記得他說是新焊接鐵柵欄,晚上亮得他睡不著——天!我知道了!”
  如同一盆冷水傾瀉而下澆在我頭上,醍醐灌頂的感覺第一次出現在蘇醒之後一直漿糊一團的大腦。
  金惠生見我明白過來,興奮地跟著不住點頭。我的手鬆開羅衛民,退後幾步,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
  原來如此。
  過往的細節像倒帶一樣出現在我眼前,清晰可見。就連金惠生為什麽想通我都看明白了,他閃電聯想到了羅衛民的話,焊接鐵欄,自然會亮光一閃一閃的……
  我激動地不住喘氣,為什麽?為什麽沒有早點想到?為什麽不能夠早點破解?為什麽要是等到現在這樣一個誰也不知道有什麽未來的時候才讓我明白?
  極度的興奮中,充血的大腦和眼睛又陣陣隱痛。
  金惠生讓羅衛民靠在牆上,從衣服兜裏摸出幾樣東西,看上去似乎是晶體管一樣黑不溜秋的。我道:“那是什麽?”
  “那是為什麽要在廁所的原因,”金惠生道,“一下樓就發現了。樓下的其中一間房子裏,全是密密麻麻的閉路電視監視器!除了廁所,這幢樓滿是針孔 攝像頭和微型麥克風!我們的一舉一動,從來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中!難怪孫護那天一來找我們,樓下全部都知道並馬上衝了上來。這也是為什麽會有第二次密室並且 還是殺人事件的原因!他們知道我們的推斷是錯誤的,所以故意利用這一點來殺人!凶手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跑掉了!準確的說,當時凶手就在外麵走廊上,就和我 們隔有一層門板的距離!”
  羅衛民沒頭沒腦接話道:“是……鬼?”
  金惠生和我一起搖頭。我道:“也許是有鬼。但在這一點上,是人。是視線的關係,也有心理的漏洞。”
  金惠生咳道:“咳咳!隻不過,黃景亮一夥人到哪裏去了呢?”
  我搖頭,扶起羅衛民,猛然醒悟過來:“該死!包裹!包裹還在我枕頭下麵一直沒有被人取走。”
  我們一起來到我的房間。我拿起包裹,裏麵尚有軟軟的幾個饅頭。於是我連忙拿出來和金羅二人分食。“吃慢點,一人吃半個就夠了,”我一邊分一邊道,“幾天不吃飯腸胃不會馬上適應,何況我們還沒有水喝。小心噎著。”
  金惠生勉強拿起半個,又放下:“無福消受。你們分了吧。”他扶著羅衛民到床上,接著去扶起那躺在地上的凳子。
  接著,金惠生忽然跳起來高喊道:“鬼!有鬼!鬼!”
  我和羅衛民“騰”一下跳起來。這話如果是羅衛民叫的,也許我根本會假裝沒聽見。但是金惠生一貫冷靜,在長時間不進食之後隻剩皮包骨頭的臉卻猙獰 得不像他本人。他正渾身發抖,不斷地往後退,全然不顧身體已經靠在了後麵的牆上退無可退。他的眼睛暴鼓出來,以致於我擔心他眼睛跳出眼眶。但他依然鼓著眼 睛顫抖著手,指著他前麵下方,我的床下。
  一隻慘白的人手在床腳邊上。
  那一瞬間我似乎又回到了曹護死的那天,回到第一眼看到曹護屍體的時候,寫字台下空間的伸出的那一隻手。
  “啊——”羅衛民扔掉饅頭,又尖聲嚎叫起來。
  我看了看金惠生,他正求助般看著我。
  於是我放下饅頭,慢慢向床走上前去。
  那不是活人的手。
  我沒有勇氣直接抓住那手將下麵的東西扯出來,於是我隻好走到床尾,抓住床邊使勁一掀。
  金惠生倒抽一口冷氣,接著又按住自己張大的嘴巴。
  羅衛民則停止了尖叫,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床下的位置。
  是黃景亮的屍體。
  黃景亮最後是死在我的床下!
  其實黃院長最後的死亡並不難解釋。
  在那最後時刻,在我已經眼被罩上處於一片黑暗之後,在我聽到那可怕的東西到來的時候,黃景亮的動作和當初的曹護一模一樣。
  也許和每個在極端恐懼中的人都一樣,那是本能的反應。他鑽到了最近的一個看起來可以有所保護的狹小空間裏——我的床下。
  然後,麵目猙獰如同曹護一樣,在極度恐懼的折磨中死去。
  而我,則一直和他背靠背地睡了兩天兩夜,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
  但我卻已經不能對此感到有所恐怖。在這個地方,需要我恐怖的事情太多了,需要解釋的事情也太多了。
  當然,密室是必須首先解釋的。
  我們沒有搭理黃景亮的屍體,而是繼續一邊一個架起羅衛民往前走。前麵一陣涼風吹來,夾雜著一些山林的氣息,多少將陰鬱的氣氛吹走了些。
  剛剛神智恢複一點的羅衛民在黃景亮的屍體刺激下又有點發狂的跡象,我們怎麽勸說都不再說話,而是喉頭不時簡短發出“嗬嗬”的野獸般的叫聲。
  我和金惠生不得不不斷給他說話,以使他明白他仍然有兩個夥伴,可以幫他一把的夥伴。他並不孤獨。我們選擇說一些邏輯分析清晰的事情,希望已經到了極限的他能夠抓住最後的理智。
  我道:“那密室不是鬼,羅衛民,盡管你聽到了聲音,盡管那天大家又有同時睡著並做夢,甚至盡管我看見那衣服從廁所裏飄來,但趙護是被人殺死的。”
  金惠生在另一旁道:“是的。我和郭震兩雙眼睛一直都盯在走廊,卻忽視了一個地方。我們是躲在餐廳的門背後,餐廳的門是向外推的,而由於我們要避 免被人發覺,門隻開了一個很小的縫。這樣一來,我們看到的是一條斜線,而不能看到對麵那房間的門。問題就出在對麵那房間,不是麽郭震?”
  我道:“對!這是個心理誤區。我們在來到這裏之後,由於平時所看到的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是被鐵柵欄封死的,所以就會以為,這些關著的從來不用的空房間裏的窗戶,也會是如此。而事實上,並非是這樣,發現這個事情的是你,羅衛民,你還記得嗎?”
  羅衛民緩緩抬起頭,我道:“那天他們安排新的電腦房,就是新開的一間原來沒用的空房間。那間房就是沒有鐵柵欄的!他們不得不安排人手連夜焊接, 以致於搞到你睡不著了。這充分說明,其實一直以來隻有在用的房間是鐵柵欄封住窗戶,其它的都沒有!因為其它的門都是鎖上的,他們認為沒有那個必要了。”
  金惠生道:“是的!其實我們心裏是這樣認為的,那些門是鎖死的,那些門後房間的窗戶也被鐵柵欄封死了,沒有人告訴我們這些,隻是心裏上的錯覺而 已。所以在討論密室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自然而然把那些沒用過的空房子排除了。而另一方麵,第一次郭震在餐廳偷聽,由於過分的追求自己的安全,選擇的角度 造成對麵那間房門無法被觀察到,唯一的漏洞就在這裏。”
  羅衛民道:“爬……爬樹?”
  我和金惠生對看一眼,金惠生道:“是的!咳咳!最初我們對張德全的分析有個方向沒錯,張德全是爬樹上來的!但他不是爬上事實上沒有任何漏洞的屋 頂,而是爬上了餐廳對麵那間空房的窗戶,打開那裏的窗戶再進入二樓,再出來進入廁所裏等待和孫護約會。走的時候,讓孫護先走,自己再從原路返回。由於他從 來沒有告訴過孫護這一點,所以孫護也困惑。在餐廳門後那個位置,本來是可以聽到動靜。但巧的是郭震第一次偷聽的那天下著大雨,所以沒有聽到。他確實並沒有 什麽製造密室的用意,隻是想隱瞞出入的方式不讓孫護知道,不給護士們逃跑的機會而已。剛才我試驗了一下,那完全行得通,我把被單撕開做成繩子綁在窗戶上, 一滑就下去了。上來要費點力氣,但旁邊剛好有顆大樹。張德全選在那裏是有道理的,那大樹傾斜著一節一節的,上麵的步點如同台階一樣,沒有想象中困難。由於 這裏到處都是針孔攝像頭和麥克風,我推斷他的同夥們都知道他的行動。不過隻要他不泄漏秘密製造風險,騙些護士的色也沒什麽……這些護士,本來就沒有被安排 再出去。”
  羅衛民道:“可她們是招聘的,護士家人不會去找招聘的地方鬧嗎?”
  金惠生道:“天知道,今天叫青溪,等下一撥人來就叫青山了,到哪兒找人去。”
  我猛然想起,榮鋒找我,也是在廁所。陳青和我的那次親密的接觸,也是在廁所。榮鋒自然是知道的,那麽她……也已經知道有監視器了?
  她是故意的?
  我的心裏忽然一陣絞痛。
  她都知道的,她說的那些難聽的話都是真的。我難過的想著,她是安排著和我去廁所親熱的,因為她知道哪裏沒有攝像頭。
  張德全騙孫護,陳青則騙我。
  那麽,那天她在我房間,寬衣解帶,是明知道有人在後麵看還……
  “別……別看我……別看我的臉……我哭起來,不好看的……”
  “……沒錯,我就是個*****!是個娼妓!別人安排好,我就和你上床……”
  “來啊!不上白不上,反正我就是個*****……”
  “對不起……”
  “不俗套,絕對不會……”
  “我幫你把飯端過來吧……”
  “眼睛還刺痛嗎……”
  “來,吃藥……”
  “歡迎來到青渓療養院,嘻嘻……”
  “我叫,陳青……”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旁的金惠生還在說:“……說來好笑,居然是閃電提醒了我,不過我想,長期的思考才是想通的主因吧。”忽然他注意到了我。“郭震你怎麽回事?”他焦急道,“是不是眼睛又痛了?眼淚都出來了……要不要緊?”
  我搖頭道:“不,沒什麽。”
  我們來到餐廳和廁所的位置。餐廳對麵的門被踢開,一陣陣風從那裏灌了進來,攪得門不住搖擺。
  金惠生對我道:“我沒有你那本事。說起來,其實隻要你隨便拿針頭挑開一道平日裏不用的房間門,我們恐怕早就出去了。”
  我無言以對,心裏還想著陳青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金惠生誤以為我心裏後悔脫逃的事,忙安慰我道:“不過這也是心理誤區,大家都以為裏麵的窗戶都是封死的。”
  來到空房間裏,金惠生道:“羅衛民還不大好。郭震要不你先下,在下麵看著羅衛民點兒。”
  窗口一個聲音道:“不用了,直接讓他先下來。”
  榮鋒的腦袋在窗口外冒出來。
  “我在下麵接著就行,”他道,“你們一個不落的都在這裏,那簡直太好了。”
  他的眼睛充滿血絲,頭發全被雨水澆貼在頭上,如同一堆亂草。他的臉上,眼鏡的一邊有裂縫,另一邊沾慢雨水。雨還在下,一直落到他慢是汙垢的臉 上,他卻渾然不覺。白大褂扔披在肩,不過用黃大褂來形容還貼切些,不知道他到底去哪裏打滾才弄得來這麽一身的泥漿。看到我的眼神,榮鋒似乎明白我的意思 道:“別看了,泥石流,大家都沒能出去,活著回來的沒幾個。別再耽誤時間了,快跟我下去,有重要的事情。喂!陳青還在下麵,你到底下不下去?”
  樓梯口的那道上下樓的大鐵門,原來竟是電力控製,在現在電力完全失去的情況下,沒辦法再用。所以不管金惠生還是榮鋒,要上二樓來,都不得不走張德全走過的老路。
  榮鋒將礙事的白大褂扔到一旁,口罩帽子也早已不見。在緊身衣服的下麵,露出盤虯的肌肉。看到我疑惑的眼光,榮鋒一邊扶著蹣跚步子的羅衛民,一邊道:“我不是什麽醫生。除開那些科學家和護士,我和這裏的絕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是雇傭兵。”
  金惠生奇道:“這個國家還有雇傭兵?”
  榮鋒道:“其他人我不知道。不過雖然我在中國已經很多年了,但我不是中國人,我是果敢人。之所以讓我這個外國人做主管,可能一是因為我在駟鐡已 經很多年了,第二是我比其他雇傭兵不同的是,我不僅在緬甸叢林受過遊擊隊訓練,還去讀了大學。否則我也不會近視了。不過我手下有些人我也不知道來曆。他們 那些人,看上去以前也應該受過軍事訓練。”
  我們來到樓下,一樓果然如同我曾經推測的,也是和樓上一模一樣的三條走廊,呈一個丅字。左邊走廊榮鋒說是護士們日常居住地方,下麵一豎則是這些 工作人員日常活動的場所。我們越過這條走廊,在其中一間房子裏,我看見了許多閉路電視監控設備。我們最終來到右邊那條走廊,一個人正坐在角落等著我們。
  是陳青。
  看到我們的到來,陳青一下子站了起來,眼光卻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她的如雲秀發此時卻被雨水汙泥濕潤而顯得肮髒淩亂,但她毫不在意,隻是胡亂盤了個發髻。她的臉上、身上,也滿是泥漿汙垢,看來確實是吃了不少苦頭。
  她向前一步向我伸手,但我卻退開了。
  她的臉上瞬間凝固,繼而顫抖起來。也許是因為被雨濕了而冷,也許是因為其它什麽原因。但我已下定決心不再去理睬。
  倒是榮鋒道:“別這樣,能活著回來的,就我們兩人。如果不是因為我需要一個護士的話,恐怕回來的就我一個人了。她沒有辦法,她的丈夫是肺癌還在醫院裏,如果不是因為錢的問題,駟鐡公司也不容易找到這麽多連底細都不知道就主動跳進來的護士。”
  “駟鐡公司?”我驚叫,“你說什麽?”
  “青溪療養院,”榮鋒道,“是駟鐡公司的產業。你是一個人指名道姓需要而被弄進來的。”
  “誰?”
  “你自己進去看吧。”榮鋒指著一旁一個房間。
  我走了進去。房間和我的房間大不了多少,也是個病房。一個人正側著身子睡在床上,一旁還有個屏風。
  他的背影我很熟悉。我走過去,扳過他的肩膀。
  是老劉!
  我幾乎也認不出這個人了。他麵容枯瘦得和金惠生有一比,還沒有死,但氣息已經非常微弱。感到有人動他,他虛開眼睛,見是我,嘴嘟囔地動了幾下:“老熟人。都是老熟人……”
  榮鋒在身後道:“不是他。在屏風後麵。”
  我走到屏風後麵,一個人正坐在床上。他的麵堂發黑,顏容憔悴,雙手都被紗布纏成兩隻白色的條狀物。看到我來,他裂開嘴一笑:“好久不見。”
  “你是……”我張大嘴巴看著他,他的眼睛正露出一副嘲諷的模樣。
  “我是你樓下的那個病人,”他道,“也是那天你在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他笑道:“我是曲建。”
  我的腦袋亂作一團,猶如曲建腳下那些亂七八糟的管線,猶如老劉時而急促時而深長時而聽不見動靜的不規則的呼吸。我無法把持住自己的重量,以致於我需要雙手扶住曲建腳邊的床沿,才能勉強讓雙腳支起自己的身體。
  曲建,駟鐡,老劉……這些人,原來全是一起的?
  看到我的表情,曲建問榮鋒道:“你還沒告訴他?”
  “沒來得及,”榮鋒道,“時間緊迫。”
  我回頭,眼光一一從周圍的人的臉上劃過,金惠生和羅衛民一臉的茫然,陳青在無聲的抽泣,榮鋒聳聳肩膀:“大家隨便找個位子坐下,我從頭講起。”
  “就像我上回告訴你的,在我來到青溪之前,青溪已經存在了不短的時間。我不是第一個管理者,我也不不知道你們是不是第一批病人,陳青她們是不是 第一批護士,黃景亮他們是不是第一批醫生,或者說,科學家。我的任務就是管理一批手下,有些是我帶來的,有些是其它地方調過來的。這個青溪本身就是駟鐡的 產業,而你,郭震,是駟鐡許久之前就指明需要的實驗品。別看著曲建運氣,那不關他的事。”
  “那麽,到底許久是多久?這個話可能就會讓你們三個人感到有些震撼。從你們現在的記憶來看,你們一定會以為現在還是1998年,而事實上,現在 是 2007年。今天不是2月16日,而是7月20日。這麽說你們一定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你們可以來看看這個。這台電腦是裝的最新的vista操作係統,在 你們的印象中,最先進的操作係統還是win95。再此之後,還有win98,2000,XP,還有其它什麽的。金惠生我知道你對這個感興趣,不過拜托你現 在別去搞那玩意兒,我們還有事情要說。”
  “為什麽要把時間定在1998年?這個問題我也一直不知道。我推測,是為了不讓你們在蘇醒過來之後,不會感到太過於驚訝而造成不必要的影響。我 隻知道配合這些已經定好的規矩,比方說,在二樓上絕不裝上日曆,在電腦上裝原始的操作係統,話說回來,天知道這麽古老硬件配置的電腦是從哪裏弄來的……還 有比如讓護士們簽保密協議。護士們當然是知道今年到底是哪年的,不過她們不能說出來,尤其是對病人說。也沒有機會說,一旦偷偷透露出來,我們也會知道,由 於閉路電視和麥克風的緣故。”
  “當然,閉路電視監控是有死角的,廁所就是。沒有人願意自己大小便的樣子還被其他人監視著,我們自己也不願意。考慮到我們自己隨時也會有人出入 廁所,所以在廁所就把監視係統省掉。這由此牽扯出一大堆事情,張德全上去泡護士啊,你們認為的密室啊,然後有人利用這個東西殺人。這個我們待會兒再說。”
  “我之前說過的,那幫家夥搞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直到我搞清楚這一切是怎麽回事,我才明白這樣的用意何在。你們三個人,都被關押了十年,都是 十年前就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帶到了這裏來。郭震是直接被駟鐡公司設計,在昏迷中綁架。金惠生和羅衛民你們則是被誘拐。至於老劉,他則是自願。老劉你別插嘴, 聽我先說完。”
  “你們在失去意識之後,都被冰凍了起來。直到今年,技術上的突破得以實現,最後才在你們身上完成這個實驗。在此之前,你們一直在冰凍庫中睡覺, 就在山那邊的一號樓裏。一號樓除此之外,還有倉庫的作用。至於三號樓,則是那些變態醫生們居住的地方。平日食品也是從那裏做好送來的。不過一個星期之前的 山洪,已經徹底衝垮了這兩個地方,僥幸跑出來的人,全都擠到了我們這幢樓裏來。這個你們多少應該有所耳聞。不過他們最終也還是沒跑掉,在那天晚上的恐慌 中,所有人都跑到了山上去,指望離這個邪惡的地方越遠越好,但結果是被泥石流招待了。”
  “至於到底技術突破是什麽,這個實驗又是什麽,說來就話長了。我一直都被蒙在鼓裏,但直到我接觸到病人,接觸到曲建,才明白過來。知道嗎?我們 這裏一共有幾個人?郭震金惠生羅衛民老劉曲建,五個病人,我一個工作人員,陳青一個護士,一共七個人對不對?不對!別急著點頭,不對!一共有八個人!就在 這裏!就在此時此刻,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早就死了,死了十年了!這個人就是郭震你親眼看到被火燒死的張家康!他就在我們中間!”
  “羅衛民你別叫,聽我來說這是怎麽回事。張家康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們看不見他,他是不是就是鬼呢?這個定義可能需要商榷,但無論如何,他絕不能 算活人。這個實驗具體的科學操作我無從了解,老劉知道一些。事實上,老劉甚至還是黃景亮的老師,但老劉在學術上麵,和他的學生起了分歧。他們都是神經學的 專家,包括死去的張家康,也是這樣。這一切的瘋狂事情,起源就是那個瘋子張家康。”
  “大約在十年前,駟鐡醫藥公司研究腦癱藥物的研究人員張家康,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們現在都無法知道他這個念頭是從哪裏來的。這事情要解 釋需要多費一番口舌。唔,我們都知道,人之所以有意識,是因為我們有大腦,對不對?不過,我們的張家康卻不這樣想。張家康在做過大量的臨床研究之後,下的 結論是,我們有意識,所以才有大腦。大腦是意識的儲存器,而意識可能並不見得隻有這麽一個儲存器。但與此同時,他的同事,一個叫黃景亮的人,卻認為這是扯 淡。他認為,人的意識是大腦內部各種化合物排列的結果,本身沒有那麽多玄妙的東西。所謂的意識,就是無數信息糾纏交叉在一起作用的結果,這一切隻能在大腦 這個器官裏進行。這個解釋就好像,意識是一本書,每個單個的字都沒什麽生命,但連在一起,就看上去活靈活現了。如果把書撕掉,就什麽也不會剩下。他的觀點 是正統的學術派觀點,很唯物的感覺。而張家康則認為,意識確實是形而上的,獨立存在的。我說得很淺顯,盡量讓你們大家都能聽懂。如果是老劉來說,恐怕我們 一個人都不懂了。況且他一說,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而現在我們沒那麽多時間。總而言之,他們越吵越大,最後放下自己本來手中的工作,鬧得不可開交。很離 譜的是,當最後他們決定來打賭的時候,駟鐡公司的高層竟然感興趣了。經過聽取他們的介紹,公司決定投入資金來幹這個事情。”
  “他們的辦法是,用醫學的手段來做這件事。找幾個實驗品,將他們的大腦進行某種程度的切除和移植……這就是十年前駟鐡器官倒賣案的由來。郭震你不要緊吧?我看你好像隨時要昏過去的樣子。”
  “十年前的實驗,全部以失敗而告終。並不是說,張家康的理論不對,或者黃景亮的理解有問題,而是當時的技術條件,根本就不能滿足大腦移植這樣複 雜的手術。黃景亮認為,大腦會安全包容兩個人本來的意識而產生一個某種意義上的新人,張家康認為,意識至上,這個人會瘋掉。但事實上,得出的全部結論卻 是,他會是個死人。因為器官移植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排斥。”
  “於是研究方向被迫中斷,隻能先研究抗排斥的新藥,否則一切都免談。於是開始有倒賣器官的事情,那隻不過是為了研究藥物而找實驗品而已。不過當 時,卻因為手腳不幹淨,曲建在裏麵趁機撈錢發大了,而被盡職盡責的刑警郭震盯上了。即便是安插在警隊裏的內線,也沒能阻止郭震繼續調查這事。這個時候誰都 以為會用錢來擺平這事,讓研究繼續下去,但意外又發生。”
  “等不及的張家康,用自己做了腦部手術的移植實驗,和他對換大腦的,不是別人,就是他的老師,老劉,劉石教授。我一直在想他這樣著急是為什麽, 後來我才知道,這時候老劉卻是站在黃景亮那一邊的。他也認為,他的學生是荒唐可笑的。師徒兩人越講越冒火,最後師父決定越俎代庖替黃景亮來完成他們打的 賭,即以自己的身體來做實驗。本來,這個計劃可以緩一點的,但郭震卻帶著人越查越急,很快就查到了他的老家。於是他決定不再等。”
  “張家康在之前,布置好了一切,包括買通警隊的人,指明要破壞掉他計劃的郭震做下一個實驗品。然後還搭上一直不服他管教、和他鬧別扭並壞了事 的、黑社會出身的分區經理曲建。張家康的事被郭震等人發現並盯上,曲建辦事不牢靠是很大的一個原因。所以張家康對他不滿也理所當然。”
  “實驗的結果令人震驚。實驗的當天經過特意安排,在手術結束之後,剛好通知警隊內線帶人前來。結果郭震應該還記得,那天張家康在倉庫裏,地上一片藍色的大火。所有人都以為那是酒精引起的,張家康自焚了……隻有老劉才知道,那不是!老劉和張家康的實驗出奇的成功!”
  “後來我們才知道,張家康在之前,已經有過成功實驗的先例!他已經成功過!張家康自己研製出了解決排斥的藥物。但非常意外的是,那實驗成功後的結果,既跟他想得不一樣,也跟黃景亮想得不一樣!為了證明這件事,他特意要求他自己被槍殺,在眾人麵前顯現這一幕。”
  “為什麽要這樣?這與他之前一個成功的實驗有關。在一個實驗中,一個人已經死了,另一個人卻還活著。可是已經死了的人,一部分大腦卻還在活著的 人的顱腔以內,那麽會發生什麽事情呢?這個老劉解釋給我聽過,老劉你住嘴,老劉用了整整三個晚上給我解釋。從細胞共振開始講起,一路講到雙胞胎的特異,某 些雙胞胎生下來就被分開,從來沒有見麵,卻在生活細節上有驚人的一致。細胞共振,簡單的說,一個活器官的某個細胞,如果把它從器官上剝離下來放在可以讓它 存活的營養培裏,它還會繼續活下去,做原來相同的工作。並且,注意,並且,一旦它的母體產生某種變化,比方說缺血,它也會有相同的變化!它和已經物理分割 的母體,有某種不為我們所知的聯係!”
  “這就是細胞共振。最初張家康就是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想到如果是一個整體器官又會如何呢?如果是一個人呢?如果是儲存一個的意識的大腦呢?”
  “我們無從知道他第一對可憐的實驗品是從哪裏來的。但是發生的事情卻讓人不寒而栗,那些瘋子科學家除外。”
  “那個死去的人,剛好是將一部分視覺移植到另一個人大腦裏。於是那個活著的人,開始看到一些幻影。沒錯郭震,你就是這種情況。”
  “然後讓人幾乎無法接受的事情是,他看到的所謂的幻影,是那個死去的人看到的!張家康做了許多實驗,最終證明那不是幻覺!他有了答案!”
  “那是不是活人能看到的東西!”
  “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也是渾身雞皮疙瘩。接下來還發生一些事情,張家康發現,但凡出現一個死人一個活人這種情況, 這種手術一旦成功、那個活著的人一旦醒來,在那一瞬間極其危險,因為巨大的排斥還產生種種未知的事情。比方說,大火!大水!令人窒息的氣體!等等。在死裏 逃生幾次之後,他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並總結出器官排斥反應的時候正是這種現象發生的時間。大火、大水什麽的,都是那個時候出現的。那是範圍很大的、會立 即致命的東西。所以他立下那個活著的人蘇醒那一瞬間,周圍的人必須撤退到足夠安全的一公裏以外的規矩。這是保護那些研究人員的一條規定。也是為什麽蘇醒過 來的郭震對自己在一個空無一人的樓裏困惑不已的原因。事實上那天幾個病人都在,隻不過蘇醒過來之後,金惠生羅衛民你們兩人都是後來半夜才醒過來的,沒有出 門去,郭震敲門你們也還在昏迷中。而郭震則體力好,到處亂跑,以致於發現了樓裏沒有人的事情。事實上,你們的手術之後都用激光技術銷掉了疤痕,所以看不出 來有做過開顱手術的痕跡。金惠生和羅衛民你們的手術要小一些,所以排斥起來沒有那麽厲害,也就不像郭震那樣頭痛得撕心裂肺了。當然,技術的進步也是原因。 你們兩個手術都在郭震之後,由於他們的技術熟練了,你們的情況當然也要好上許多。事實上排斥最大、最痛苦的,是曲建,他是黃景亮第一個主刀的,手法還不夠 熟練。”
  “張家康尋死的用意是,自己死了,自己的一部分大腦卻還在老師劉石的大腦裏活著,那麽必然會有巨大的未知致命的事情發生。事實上確實如此,一大 片藍色的鬼火出現在了現場!不用懷疑,那是張家康在展現自己從來沒有任何醫學人有過的成就。他,一個腦外科醫生,竟然研究出了醫學的新境界!一個從來未經 證實、卻又一直存在於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傳說之中的領域!”
  “你已經死了,郭震,在現實的世界裏,你成為因公殉職的烈士。這部電腦裏有些資料是關於你的,如果你有興趣而我們恰好又有時間的話,一會兒你可 以來看看,很有趣。這裏有個U盤,不知道怎麽用很正常,你們昏迷後才發明的玩意兒。一會兒教你。可以把東西拷進去,遠遠比隻能拷一兆多的軟盤方便。什麽屍 體?當然,你的屍體是駟鐡的人做的手腳,找的替代品。由於現場有許多是駟鐡在警隊裏的內線,所以這不難做到。”
  “由於張家康的成功,他最後的遺願被非常痛惜失去他的公司嚴格地執行了。郭震和曲建被帶到了這裏來,當然都是在麻醉狀態。同時黃景亮也在得知張 家康以身實驗並自殺。作為他的競爭對手,黃景亮拒絕承認張家康的成功,並決定以新的人員做實驗。但遺憾的是,所有的藥品都在那個倉庫裏,被張家康引來的鬼 火(或者那是別的什麽玩意兒,暫時這麽叫吧)燒得一幹二淨。沒有合適的抗排斥藥物,實驗品很快就在痛苦中死去,始終沒有成功。黃景亮不得不重新研製抗排斥 藥物。與此同時,由於公司意識到這個實驗將會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同時由於駟鐡當天發生了槍戰,風聲太大,於是秘密在這裏組建了這麽一個青渓療養院。以黃 景亮為首的專家,帶著一直因為排斥而在死亡線上掙紮的老劉,來到這個地方。同時,黃景亮又物色了兩個新的實驗對象,一個是你金惠生,一個是羅衛民。”
  “由於沒有合適的藥物,老劉命在旦夕,為了不死去最後一個成功的樣品,他們選擇了用冷凍的方式,將老劉冷藏起來。說起來,這又是駟鐡的另一項不 為外人知道的技術,冷凍活人,使其冬眠。我估計之所以沒有向外界解密這事,是因為同樣也是拿了大量的活體做實驗,包括人。你們都被冷藏了起來,直到十年 後,黃景亮重新開發出了抗排斥的藥,也就是你們每天都在吃、不吃就頭痛的藥。它不是止痛藥,也不是治你們所謂的病,隻不過是消減你們的大腦作為生物體本能 的排斥。你們排斥的,就是張家康本人。”
  “張家康的屍體被帶走,其大腦以及身體都保存得不錯,一直用某種營養培養起來,保證基本的生理活動。其原理,大致和植物人類似。而後又被一起冷藏起來。之後,黃景亮拿已經應該沒有任何意識的張家康的大腦,分別切除了你們大腦的一部分,移植了進去。”
  “黃景亮不相信有幽靈或者陰間一類的事,但老劉在蘇醒過來之後,強烈要求他按區域分配移植。這十年來大腦神經科學在黃景亮的研究下突飛猛進,基 本已經可以劃分大腦各區域的主職功能。比方說,視覺的,在後腦。老劉你說什麽?頂上小葉和頂下小葉之間?隨便,反正我不明白。總之,你們的手術都被按不同 的部位,進行了劃分。郭震,你原有的大腦主職視覺功能的幾百億個腦神經細胞,被張家康的取代。同樣,金惠生,你主要被取代的是味覺。羅衛民則是聽覺。曲建 則被取代的是雙手的觸覺。為了讓事情進一步有說服力,張家康的各個器官也被卸了下來,與各位原裝零件進行了互換。比方說,郭震的雙眼,羅衛民的耳膜,曲建 的雙手。金惠生的麻煩些,由於味覺這一塊還沒有研究透,所以把整個舌頭連同喉腔聲帶,全部換了。喂,金惠生,嘔吐的話用痰盂呀!是的,沒錯,你的嗓子變聲 是你本來的嗓音和張家康的嗓音變化結果。你的咳嗽我覺得多半也是有關係的。”
  “操作嚴格按照張家康生前成功的例子,在蘇醒之後,所有人立即撤離,讓最危險的時刻由病人自己獨處,以防有什麽古怪。我曾經在監控室裏不止一次 聽到郭震對蘇醒頭一天的事情表示懷疑,這確實也沒法解釋。但可惜蘇醒當時沒有發生任何危險的事情,據此黃景亮認為,張家康純粹是扯淡,到最後還是他贏了。 ”
  “接下來是進一步觀察,黃景亮已經擬定了新的計劃,把你們這些活體用來做抗排斥新藥的實驗。毋庸置疑,如果他成功了的話,將會有巨大的金錢效 益。事實上到今天為止,全世界所有地方的抗排斥藥,都沒有駟鐡的好。為了不讓你們有所懷疑,將時間定在了十年前。由於這個地方非常封閉,和外界沒有聯係,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這一切都隻是讓你們相信自己是得了什麽病而在這裏接受治療,好配合他們。如果你們要是聽到自己被做了這樣的手術,我想都不會再來配 合對吧?那還不如死了的好。我非常理解。”
  “然而一切並為像黃景亮的計劃。最開始,曲建就一直表現得非常不穩定。考慮到他和郭震的淵源,他們特意把曲建放在了樓下,不與郭震見麵。不久在 排斥的過程中,曲建的身體發生了變化。他聲稱自己時常感到有什麽東西在碰他的手,在摸他。而每次出現這種情況,都是在他腦部排斥反應最激烈的時候。發作的 時候,他需要慘叫來發泄這樣的痛苦。最開始這樣的情況被定性為錯覺。就好像截肢的人,經常會感到自己的殘肢下麵仍然有感覺有活動,這都是錯覺。但後來他們 發現,這事不怎麽對頭。”
  “曲建是最先做手術的,也是最不成功的。他的手連同通往大腦的神經、以及大腦裏主管雙手的那部分腦細胞,都移植得非常不好。按照張家康的理論, 已經死亡了十年的張家康,正以某種形式活在諸位的身上。每當排斥反應劇烈的時候,你們應該感到已經死去的張家康能感到的東西。比方說,郭震應該看到死去的 張家康看到的,金惠生應該嚐到的,羅衛民聽到的,曲建雙手感到的,都是如此。那麽一個死去十年,肢體被移植在其他人身上的人,能夠看到嚐到聽到感到什 麽?”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那是陰間。”
  “你們的表情真可怕。別對我運氣,我得聲明,我與此事無關。我隻是個買來的打手,充其量打手首領,如此而已。”
  “我在監控室裏聽到你們談起過,你們也推理出你們的夢來,這很了不起。事實上,我認為,那不是夢,那就是死去的張家康的意識所在的世界。你看, 金惠生什麽感覺都沒有,因為他被移植的感覺是味覺,當然不容易有感覺。羅衛民有聽到奇怪的聲音。郭震的要麻煩些,他既能看到,也能聽到,但聽得又不清楚。 後來我才知道,因為視覺聽覺的主職腦細胞靠得非常近,顯然是移植的時候不小心多移植了點。有好幾次你們都一起睡著,也並不奇怪。因為那是你們發病的一個病 兆。越是情緒波動大,越是容易發病。比方說,你們計劃逃跑的那天,你們就一起睡著了。最關鍵的,是曲建。他也和你們一起發病,在同一時間。”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也沒有人知道曲建的差錯在哪裏。大腦功能即便是在研究了十年之後,也仍然乏善可陳,有差不多七成以上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是用來幹什麽的。也許是那一刀切下去的時候,碰到了什麽不該碰的部位。總之,曲建和你們大家開始不一樣。”
  “我是怎麽知道這事的?我是從小李護士失蹤的時候,就開始懷疑這一切。我懷疑這些家夥們到底在幹什麽。我在駟鐡已經幹了許多年了,被調到這裏來 之後,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裏在做非常危險的事。我不想把自己的性命送到這裏。當我了解到他們正在做的事情的時候,我馬上來找郭震,希望能和他一起合作,讓黃 景亮的計劃流產。我當然也可以跑路,但這樣一來我多年奮鬥全部付諸東流不說,還會因為知情而被駟鐡追殺。我非常了解這個公司,我作為一個個人,是根本沒有 辦法與之對抗的。考慮到在各地警隊的安插人手,哪怕僅僅是我這個下層管理人員了解到的情況,我也對舉報政府之類的事情沒有信心。但遺憾的是,我來找郭震的 時候已經晚了。”
  “小李護士是怎麽失蹤的?這一點所有人都在懷疑。即便是在閉路電視的錄像上,她也是一瞬間就不見了。黃景亮甚至特意讓陳青來告訴郭震,看看郭震 的反應,但沒有收獲。陳青告訴郭震的內容是真的,小李護士就是憑空消失。與此同時,一團東西從曲建的手中噴了出來。之後那天黃景亮也安排護士們不再在你們 吃飯的時候監視,好讓你們自由談話,偷聽你們心裏的想法。之前讓護士們隨時監視,是為了防止你們相互商量出不利於我們的東西來。後來果然你們的談話談到了 是否被軟禁的懷疑。但關於李護,仍然毫無所獲。事實上,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那絕對不是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東西。”
   “黃景亮拒絕相信這一切。倒是我和老劉在商量後認為,世界的普遍統一性是存在的,比方說,太陽係的樣子看上去,和一個原子內部很相似。宇宙在大尺度上,不 管是不是我們理解的範圍內,都有許多相同的共性。那麽,已經被認為是普遍真理的物理學中的質能守恒定律,也許也適用於此。”
  “曲建的手,出於手術事故的意外,反而成為了一個不可知領域的鑰匙。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通往陰間的通道!”
  “我們認為,在我們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我們命名為陰間的地方,存在某種守恒意義的平衡。我們都知道物理學裏的質能守恒定律。這個世界的質能總 和是一個定數,沒有質量能憑空消失而不化作能量,也沒有能量能憑空消失而不作為質量儲存起來。在這裏,我們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也存在這樣的守恒,如同質 能守恒一樣。如果是自然死亡的意識,並不存在破壞,不會有怪異的現象發生。而小李護士是作為一個實體直接進去了,是通過我們用技術手段強行打開的門,所以 作為平衡,一些在那個世界的東西來到了我們這個世界,我們身邊。”
  “之後曹護的死亡,讓我大驚失色,沒有人意識到那個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有多危險。由於它是和小李護士置換來的,所以它具備某些小李護士在我 們這個世界的特質,比方說,歌聲,繡花的衣服,等等。我們無法進一步了解它,因為每逢接觸到它的時候,總是伴隨著死亡。可以說,它就是小李護士的鬼。但顯 而易見的是,這和我們傳統中說的鬼有很大的區別。”
  “黃景亮拒絕接受這一切,他的精神開始異常。而後為了控製局麵,我不得不開始研究這一切來。後來看到張家康留下的資料我才知道,需要找一些邏輯 思維非常強的人,才能夠接受這樣的手術。因為一般的邏輯思維清楚的人,都普遍是性格冷靜堅韌,這就意味著某方麵的心理素質較好,不容易激動。如果是一個普 通人,甚至心理脆弱的人,在看到這樣的異常時候,不是瘋掉了,就是嚇死了。那天你們在討論共同性的時候我也在場,當然是在攝像頭後麵,你們的總結恰好反應 了這樣一個事實,你們有很強的邏輯推理能力。事實上即便是這樣,也還是不夠。為了讓你們都能夠安穩些不多懷疑自己的處境,黃景亮處心積慮地研究了你們過往 的曆史,特意挑選一些和你們親近的女性長得神似、而又麵貌更出眾的護士。當然,這些護士都處在一個極端窘迫的困境,缺錢治療親人的致命疾病。隻有這樣才能 被有錢而又醫療技術出色的駟鐡輕易地控製。”
  “接下來在和公司的匯報並在其同意之後,我開始準備接手控製局麵。張德全那個家夥指揮大腦,給我搞出了好大一堆事情來。如果他不那樣死,我 也會一槍崩了他。但無巧不巧的是,當時黃景亮也在場,得知了所謂的密室問題。黃景亮注意到了我的行動,企圖和我爭奪控製權。我沒敢和他完全翻臉,因為這些 科學瘋子,在公司看來都是下金蛋的雞,我就算公司授權掌握一切,也不過是一個用完就可以扔掉的打手而已。我得為自己的未來考慮。”
  “局勢開始有點失控,你們已經意識到我給的理由漏洞百出,並留意到張德全上樓是個脫逃的好機會。剛開始我很緊張,不過後來聽到你們的分析我就釋 然,這個不經意的密室要解開,你們恐怕是做不到的。說起來,你們對這個密室的分析,還給我上了一課,讓我受益匪淺。你們確實有異於常人的推理能力。”
   “但終於不能再堅持下去的孫護和趙護再次給出變數。想脫逃的人最堅決的是郭震。為了挽留你,黃景亮以中斷陳青丈夫的肺癌治療為威脅,授意陳青和你上床。然 後趙護再次約郭震,這一點呂華匯報給我。本來我不在意,因為我自己也準備這樣幹。但黃景亮卻利用張德全無意間搞出的密室,將趙護殺死在廁所裏。我想,他一 定反複看過閉路電視錄像,否則就憑他那種科學家的瘋狂腦子,這麽精細的密室殺人恐怕還想不出來。他也是聽到你們的議論而受的啟發。雖然有很多時候你們都在 廁所裏我們無法知道你們在裏麵的推理,但在外麵的就已經足夠了。黃景亮本來是自以為自己得計,既殺掉了隱患,又栽贓給你們,嚇唬你們不敢起脫逃的想法。”
  “當然,這種做法是有風險的,盡管可以通過監視器看到你們都睡著了,可仍然有被發現的可能。事實上郭震就差一點點看到凶手的樣子。如果要我選擇 的話,肯定會用藥將你們弄昏迷,然後殺掉趙護將屍體隨便扔在你們床上。冒這樣的風險去幹一件瘋狂的事情,無疑是非常變態的。考慮到黃景亮一直以來的精神狀 況,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了。在黃景亮殺死趙護的當天夜裏,正好也是你們由於停藥而造成排斥反應嚴重的時刻。其原理我們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 是,每到這個時刻,就是小李的鬼出現的時候。這一回,鬼選擇的是正在得意中的黃景亮。早就在崩潰邊緣的眾人終於忍不住了,一哄而散。由於我在緬甸的叢林裏 長大,所以知道一些生存技巧。其他人沒那麽走運了。無論是呂華他們也好,還是逃出去的孫護,亦或在另外兩幢樓來避雨的工作人員,無一例外的消失在泥石流 中。在發覺所有方向都沒有可能走出去的時候,我回到了這裏。沿途還順手救了這麽一個被山洪泡得奄奄一息的護士回來。”

14
聽完榮鋒的講述,當榮鋒宣布暫時休息一下做足心理準備的時候,我是最後一個有反應的。
  羅衛民和金惠生,已經走出門去。連老劉和曲建,也掙紮著站起來,到門外去看看雨中山色。因為那或許是最後一次看到了。雖然我們都很虛弱,但對比 老劉和曲建,已經好多了。這兩個人大半條命都已經沒在自己身上,甚至說話都說不動了,還是掙紮著互相攙扶著出去,看一看最後的景色。
  我站起來,拿住往外走的陳青的手。
  “無論如何,我不會就此死去,”我道,“我一定會讓你出去的。讓你回到你丈夫身邊。”
  陳青的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她道:“沒用的。這麽多天沒有消息了,來之前他肺部的腫瘤已經擴散,現在說不定已經……”
  我默不做聲地抱住她的肩膀,不再說話,隻是心裏想道:肺癌,真諷刺,我戒煙十年了。
  陳青在廁所裏和我親熱那次,沒有經過任何人的授意。她是自願的。
  難怪當我發現她長得像我的前女友,並告訴她我覺得她長得像一個人的時候,她說,她了解,這不俗套。原來,這是早已安排好的。也難怪那天她會扇別人一耳光之後,回頭對我寬衣解帶並說對不起。顯然,那是在脅迫之後的屈從。
  這更讓廁所裏的那次,尤為特別珍貴。尤為特別。
  因為那一定會是她自願的,發自內心願意的。
  一定是!
  是嗎?
  整個下午,我都和陳青一直待在一起。我帶她上樓,給她看自己以前寫過的日記。她一邊看,一邊不住的落淚。
  像窗外不住的雨。
  陳青對我道歉,沒有及早廁所裏對我交代一切,我對此表示完全理解。當時因為害怕我們演不好戲,從此不再廁所外討論,她會因此被發現,所以她才沒有在廁所裏來找我,我在她道歉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對於一個丈夫的癌症治療被人要挾的女子,沒有更多可道歉的。
  晚上被榮鋒叫了下去,說起他的計劃。榮鋒的計劃充滿了荒誕的色彩,但所有人聽到後,都提不出反駁的理由來。
  既然小李護士進入那個世界,造成了不平衡,那麽,去把小李護士送回來,貿然進入我們這個世界的異物,也許就能回去。榮鋒在閉路電視裏聽到過我們 一起做夢的事情,很顯然,那並不是夢,而是由於老劉所說的共振原理,我們所有人都病情同時惡化、或者說同時排斥反應,並且進入了同一個空間裏。
  這是有別於曲建的手的通道,但卻極不穩定。我們需要做的,是穿過曲建的身體所構成的通道。
  “我沒有理論做支持,”榮鋒道,“這隻是一種想當然。會不會這樣,或者,會發生什麽事情,我不能做哪怕一丁點的保證。在下雨停止之前,我們必須 生活在一起,在這幢樓裏。不想死的話,無論如何都得試試。當然,你們生理上的問題不可能因此而解決,那都得在山外的救援到達之後,才能談起。”
  “得有人進去,把小李弄出來。事實已經證明,並沒有其它的鬼,曹護張德全林豐死後,也沒有人看見有人被他們的鬼害死。我想,我們民間傳說中的鬼,和我們現在遇到的,並不是一回事。”
  走廊中間,稍微空曠的一個大廳,所有人席地而坐。中間,是一堆用拆下的木頭凳子桌子做的火堆。
  天已近黑,外麵的雨依然沙沙聲不停。榮鋒咕噥一句,從一處桌子翻騰出一盒香煙來。
  “來一支?”他遞給我示意。我看了看陳青,還是拿起一支點上。
  “呂華給你煙的事情,報告我了的,”榮鋒道,“他是覺得你很可憐才給你的。想不到嗬,他給你的打火機,卻成了我們最後的火種。好心總是有好報,如果當時我說不同意,那麽以後我就會吃生肉了。”
  我們大家都不說話,隻聽榮鋒道:“食物一吃完,隻能冒雨出去,看能不能打得到動物了。”
  金惠生坐在我左邊,陳青則在我右邊。榮鋒和老劉則在火堆的對麵。我們本能地排斥著他們,但看起來,榮鋒則完全毫不在意。
  羅衛民,則聲稱要和曲建單獨待一會兒,以問清一些事情。他這個舉動很奇怪,但看到他的神智恢複過來,我和金惠生都很欣慰,也沒有多想。
  “葡萄糖倒是存貨很多,”榮鋒對金惠生半開玩笑道,“不過估計到最後你的手上的針孔比吸毒的還多。”
  “你倒是見過不少。”金惠生回應道。
  我們都不由笑起來,榮鋒出身緬甸叢林的遊擊隊,這方麵當然見過不少。
  榮鋒道:“你們比我想象中堅強。我在了解到一切之後,常常在想,要如果換成我的話,我會怎麽辦。也許我已經自殺了也說不一定。其實剛才我一直都 在擔心,如果我說出來你們受不了怎麽辦?其他人倒還好,郭震你卻是我必需的。你是我們中間唯一一個有視覺的人,我們所有人在某些方麵來說,都是瞎子。”
  金惠生道:“倒不見得。如果是瞎子的話,又是怎麽被嚇死的呢?”
  榮鋒道:“對,曹護張德全和林豐,還有黃景亮,都應該是看見了什麽才對。曹護嚇得鑽到桌子下麵,張德全嚇得跳到樹上。林豐是直接在床上被嚇死的。他們肯定都是死之前擁有了視覺,以及其它感官。不過,已經於事無補了。”
  金惠生道:“補充一下,黃景亮躲在床下麵。”
  榮鋒笑道:“是嗎?他是活該。”
  金惠生道:“看來,你這個一直讓我們厭惡的家夥,竟然是個和我們一樣,多少有點無辜被卷進來的。”
  榮鋒搖頭:“無辜的人,就不會進駟鐡了。如果不是之前案底太多也不會被駟鐡相中。不說這個。我在想,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可以讓一個活人活生生地被嚇死?”
  “緬甸沒有這方麵的傳說嗎?”
  “我是果敢人,也就是緬甸的漢人,”榮鋒苦笑道,“當初是父輩從雲南跑到緬甸去的。我所知道的,還不就是黃泉路孟婆湯之類那套。對了,郭震你每 天去電腦房批啦嘩啦打字,我也看在眼裏。但找了許多次,都沒能找到你把東西藏到哪兒去了。你是在裏麵寫什麽是吧?是記敘這裏發生的一切嗎?”
  我不置可否。榮鋒又道:“我也曾經晚上來把針孔攝像頭架高,好看看你存放的地方。但你的打字姿勢實在太厲害了,完全把屏幕擋住,根本就看不清。這裏什麽都考慮到,就是沒有考慮到配一個電腦專家。要是金惠生是我們的人,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
  金惠生道:“不一定。論電腦,我已經完全落伍了。”
  榮鋒道:“說起來郭震你可別惡心。就我所知,張家康生前就喜歡在他的電腦裏記日記。我們後來不少資料,就是他死後從他的電腦裏取出的。我揣摩,你不會以前也有同樣的愛好吧?”
  難怪我打字越大越快,也難怪我對此居然有一些愛好般的感覺。原來這不是我,是張家康的感覺!巨大的惡心讓我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我才將話題轉移開去:“為什麽?有沒有人想過,為什麽一到我們有排斥反應的時候,那東西就會出現?平時又到哪兒去了?”
  榮鋒道:“這事就隻能靠猜了。排斥反應,正常的器官移植手術,是人體本身的免疫係統攻擊它們不認識的、移植過來的新器官。但是,由於這個新器官 是死人的,而且是主管大腦的部分活動,而大腦又是意識活動的生理基礎,我想,也許你們的排斥反應,正是在陰間的意識通往這個世界的通道口打開。而打開的地 方,絕對不是免疫細胞強行撕開得了的。我想,那是生對死的排斥,和生物之間器官排斥的原理完全不一樣。那樣的排斥,可能刺激那個從陰間而來的東西……第一 次,曹護死的時候,你們好像沒有同時做夢?”
  “我是做夢的第二天,曹護才死。”我道。
  金惠生則道:“我是做夢的當天曹護死的。”
  “總而言之,那夢就是鑰匙。第一次可能排斥反應沒有同步,時間就耽擱得久一些。你們得進入那個世界,然後相互配合,將小李弄出來。你們的夢是同一個,那麽,我揣測,你們也是進入的一個地方,不是嗎?”
  我點頭同意:“確實如此。上一回,我在夢裏看見了金惠生,但他卻看不見我。”
  金惠生嚇了一跳:“看見了我?你看見我在幹什麽?”
  我道:“看見你在吃東西。”
  金惠生驚道:“確實如此!我確實夢見我在吃東西!好像是什麽骨頭一類,酥酥的玩意兒!我還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但是我夢見似乎有人在喂我。”
  骨頭?
  我心理咯噔一下。
  那些石頭,都是……人骨?
  我沒敢告訴金惠生,喂他吃東西的正是他自己。
  金惠生道:“我還記得,當時我在說話。”
  我道:“你說的是,就是那水的問題……”
  金惠生驚異地盯著我,半晌,他才道:“不錯!看來我們確實是在一塊兒的,連在陰間都是。我確實是那樣說的。這句話是羅衛民的原話,在白天腦袋清醒的情況下,我一直都拒絕相信。但其實在我潛意識裏,我一直都有這個懷疑。到夢裏意識薄弱的時候,潛意識的話就顯現出來了。”
  老劉忽然道:“什麽聲音?”
  我一愣,第一個反應是,老劉也是聽覺移植嗎?但聲音大家都聽見了。
  隻聽到“噠、噠、噠、噠……”的聲音響起,非常微弱,每一下都隔得非常長。
  所有人都伸長耳朵,那麽就不是小李的鬼。再說我們都沒有排斥的反應。聲音微弱,在淅瀝的雨聲中,幾乎不可聽見。
  “好像是那邊房間傳來的……”陳青道。
  我猛的醒悟:“是羅衛民!”
  我們全體跳起來衝向羅衛民和曲建所在的房間。在昏暗中,沒有任何光源的走廊被妖冶的火堆的火勾勒得猩紅一片。詭異的“噠噠”聲依然如故,在前方的房間裏。
  我們衝進房間,羅衛民的身體正懸浮在半空中,他的臉剛好轉過來。
  他上吊自盡了!
  “啊!”陳青一聲驚叫。我們所有人都呆立在當場。就在局勢已經逐漸明朗的時候,會有這樣的陡變,羅衛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床上,曲建的屍體蜷縮成一團。他的眼睛瞪得滾圓,紫色的舌頭跌落出來。脖子上,是一圈輸液管線。
  我們拿出手電,在牆上發現羅衛民咬破手指留下的一行字:無辜者不死。
  將羅衛民取下來放平放,已經無可救藥。我們在外麵聊天耽誤了太長的時間,何況羅衛民已經虛弱到極點。
  但他用最後的力氣勒死了曲建。
  為什麽?
  我們所有人,都盯著牆上的字,羅衛民的遺言。
  無辜者不死。
  血紅的字,以鮮血寫成,仿佛是某種神秘的詛咒,或者誓言。
  金惠生喃喃道:“無辜者不死,無辜者不死……”
  金惠生猛然醒悟道:“無辜者不死,就意味著……”
  我道:“無辜者不死,不是無辜者,就都得死。”
  聽到這話,榮鋒和老劉的臉變得慘白無比。
  用意很明顯了。
  羅衛民將通道作用的曲建殺死,使得沒有一個穩妥的進出陰間的通道。這樣剩下的人,會被迫麵對那個可怕的東西。接下來他先自殺,則是出於對自己處境的絕望。
  讓另外一個人的大腦,存在於自己精血供養之中,而且對方還是造成一切痛苦的元凶,無論如何,都是極端痛苦的事情吧。
  隻是我,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或者說,逃避想到這一點。
  無辜者不死。李護的鬼也好,或者其它什麽東西也好,殺死過護士,殺死過打手,殺死過工作人員,也殺死過主刀的黃景亮,但從來沒有碰過我,或者金羅二人。
  這,或許就是推理小說寫手羅衛民,最後的推論。
  處理完兩人的屍體,回到火堆前,五人木然習坐。
  沒人說話,隻有雨水的嘩嘩聲夥同間歇有的火花跳躍產生的劈啪聲。
  陳青不知道什麽時候靠在了我的肩頭,我沒有意識到。
  對麵,榮鋒的臉,在火光隨著山風跳動,陰晴不定。
  我終於開口打破沉默:“無論如何,榮鋒,你不是這事的元凶。你甚至在來這裏之前都不知情!你絕對應該算無辜者,就好像這些護士一樣。”
  榮鋒點點頭,所有人都看向老劉。
  老劉的圓臉瘦得早已隻剩頭顱一圈曲線。在我們的眼光中,他不停的戰抖。
  “哇哇……”忽然他跳了起來,以驚人的速度衝到門口,撞開門,消失在黑夜的雨中。
  “回來!”我追到門口,拿著手電四處照射,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算了,讓他去吧!”金惠生在後麵道,“這對他來說,也許是件好事。”
  我看著麵前的積水,沒有說話。
  回到大廳,隻剩下四人。
  榮鋒道:“我不是認為無辜不無辜的問題。你們一共就三人,即便是從隨機概率來說,沒有找上你們,也很正常。我是擔心,沒有可以利用的通道……”
  “羅衛民的遺言,顯然有點一廂情願,”金惠生道,“但反過來說,我們計劃讓李護出來就可以平衡,其實也沒有多少道理好講,都隻是試一試罷了。”
  我道:“還有一條路可以走。”我扭頭,看著陳青。她正愣愣地盯著我。
  無論我是死是活,我記得我承諾過,要讓她活著。我必須試一試。
  “腎上腺素?”我道。
  捏著針管的陳青習慣性地彈了彈針筒,點了點頭。
  房間裏,兩張床並攏在一起,我和金惠生並排而臥。
  由於我們都停了抗排斥的藥,所以排斥的反應來得很快。稍微有點征兆,我們就立即行動起來。
  接下來,為了讓身體的排斥反應更強烈,持續時間更長更穩定,再加上一定量的腎上腺素做輔助。
  注射完腎上腺素,我和金惠生都不住地喘氣。腎上腺素是刺激人體興奮的激素,既能刺激免疫器官,讓排斥更猛烈,又能讓我們本來的軀體興奮。
  我道:“這樣怕是不行,我們每次都睡著的。現在我可一點困意都沒有。”
  榮鋒和陳青對看一眼,榮鋒從懷裏取出一隻懷表,在我眼前來回晃蕩。
  “有效果嗎?”他不確信道。
  我用手將那晃得我心煩的物事擋開:“別晃了,沒用的。你們還是出去,讓我們自己來吧。”
  榮陳二人出得門去。房間裏隻剩下我和金惠生兩人。
  金惠生道:“有把握嗎?”
  我道:“沒有。”
  金惠生道:“我不是不想幫忙,不過,你為什麽要執意帶上我呢?”
  我道:“你忘記了嗎?你的聲帶是換過的,時常走音跑調?也許,當我們發作的時候,你可以給什麽東西說話?”
  金惠生道:“別說了,一想到我說話的聲音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來自一個死人,我就想嘔。可是,在夢裏,我什麽都感覺不到,怎麽說話?”
  我道:“把舌頭伸出來。”
  金惠生依言。我伸手到他變了色的舌頭上,想起這是張家康的舌頭,不由一陣惡心。但是我還是道:“這是什麽味,記住了麽?”
  他點頭。
  接著我用第二根手指,忍痛使勁咬破,放到金惠生嘴裏:“這是什麽味,也記住。”
  金惠生點頭。我道:“如果我們能成功進入的話,第一次我將沒有血的舌頭放在你舌頭上兩次,你就知道是我來了。在那裏,你什麽都感覺不到,所以我 揣摩,我能讓架起你走動而你也沒有知覺。總而言之,當我把血的指頭放在你嘴裏的時候,就表示那個東西來了,而我已經毫無辦法,就剩下你說說話,試試看了。 ”
  “好吧。”金惠生點頭表示同意。
  夢終於來了。
  也許是腎上腺素的緣故,我們久久沒有睡著。即便是睡著之後,我也一直有相當清晰的思維。
  接著,排斥開始了。巨大的痛苦襲來,我感到自己不住的顫抖著。那痛苦綿延無止境,仿佛是鐵鋸在不停地鋸著大腦。我甚至懷疑,自己的大腦那樣一個嬌嫩的器官,如何經受住如此大的痛苦的。
  但我竟然沒有醒來,而是和痛苦一起,來到了迷霧籠罩的世界裏。
  湖邊。
  白霧依然籠罩,仍然隻能看見幾米遠的距離。
  腳下一高一低,深淺不定的碎石。我拾起一塊,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一樣。
  那是死人的骨頭嗎?
  如果是的話……我抬起頭,看向周圍。沿綿不絕,沒有盡頭的石頭。
  那得多少人的骨頭來堆砌呢?
  這,就是陰間?
  湖水腥臭,沉靜得一片死寂,卻沒有一絲風。我看向湖水,本來應該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卻發現除了湖水昏黑的顏色,什麽也看不到。
  失去了羅衛民,本來應該沒有聽覺的。蒙手術失誤所賜,我僥幸能聽見一些。我皺皺鼻子,看起來,他們的手術失誤得還更多,我甚至還有一些觸覺和嗅覺的味道。
  記得有一回,我覺得那是福爾馬林的味道。現在聞起來,顯然不太對頭。我看我是把屍臭和福爾馬林搞混了。
  金惠生在哪兒?
  我沒有看見。他應該在我身旁才對。
  我邁步往前走,隻有自己腳步踩著並不嚴密的碎骨上,沙沙作響。
  也許,會像上幾回那樣,先看見李護?
  好像也是有一回,她在給一灘水說話,接著水中,死去的曹護就冒出了頭。
  這一回,我會碰見什麽呢?
  我大聲叫嚷:“金惠生!”
  接著發現自己根本就發不出聲音來。
  果然,我的聲帶不能發生。我將手指頭塞進嘴裏,舌頭也什麽都感覺不到。
  也許是在大腦中,控製這兩個地方的腦細胞隔得比較遠吧。
  隱隱中,有聲音傳來。我側耳細聽。
  我沒有張家康死人的耳朵,而是用自己的耳膜,而且大腦內的細胞移植肯定也不完整。聽上去,聲音隔得很遠。
  我循聲而起,朝那方向跑去。
  這就是陰間嗎?陰間也未免太輕鬆了,沒有什麽好可怕的。
  慢著,我猛然一頓,誰說這就是陰間來著?
  這隻是一個通常慣用的名詞。也許,這裏是另外一個空間……
  我感到自己腦袋不夠用了。
  我仍然拚命地往前跑著,前麵的地勢開始有些起伏來了。我感到自己的速度並不算慢,湖水早已被我拋向腦後。
  霧有些散開了,可以看見的距離更遠,這是好事。
  但我仍然沒有看見金惠生。
  後腦的疼痛,時隱時現,我感到有點壞事。
  排斥在夢裏麵,幾乎感覺不到,而一旦感覺到,都是要醒的信號。
  一種惡劣的預感充滿全身,如同當初第一次脫逃時候一樣。
  那一次,惡感成為現實,我沒有能逃出去,如同預感一樣。
  這一次呢?
  我咬緊牙,拚命地揮動著雙臂,朝著前方跑去。沒錯,聲音就是在前方發出的!
  前麵,硫磺味中,又有湖水的腥臭!
  又是一個湖嗎?我踩著腳下碎骨的嘩嘩,慢慢停了下來。
  還是……我一直不過在原地打轉?
  不對,有聲音!
  那聲音道:“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那是金惠生的聲音!
  我重新興奮起來,朝著聲音邁開步子。
  但當我翻過一座小丘,我卻一個踉蹌跌倒。
  眼前的景象,太過詭異!
  金惠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湖水裏!湖水已經沒住了他的腰部!
  李護,正拖著他的手,一邊笑,一邊拉著他往前行進!
  他的旁邊,還有一個人,那個人的臉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是張家康!
  隻見他一邊走,一邊不斷從一旁將自己的手遞到金惠生的手裏。每遞一次,金惠生都點頭,說一句:“好的……”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他們一步一步,慢慢深入湖中……
  “不!”我哀嚎道,“不要!金惠生!”
  但我的嘴裏,卻什麽都沒有發出。我拚命地扣著自己的嘴,用盡力氣呼喊,如同任何一個惡夢,沒有一點聲音。急中生智,我猛地拾起一把石頭,朝他們扔去。石頭灑在他們的身上,張家康扭過頭,對著我獰笑。
  金惠生沒有反應,他沒有觸覺!
  石頭在湖中沒有引起任何漣漪,直接就不見了。
  不!
  金惠生!
  一陣猛烈的頭痛!
  從來沒有過的痛苦!如果說以前那痛苦是巨大的,是刀,是鋼鋸,那麽現在,這個痛苦根本就無法形容。
  “啊——”我的慘叫響徹自己的耳朵。
  與此同時,殘存的理智告訴我,一切都完了。因為我已經醒來,否則我不會聽見自己的聲音。
  在痛苦中,我再次昏厥了過去。不過,我想,那會是因為太痛苦的緣故吧。
  清晨,我從巨大的痛苦中醒來。我發現自己無法睜開眼睛,眼睛上依然被黑壓壓的眼罩罩著,什麽也看不見;另一方麵,我的手和腳依然可以感到自己在床上。 我似乎是被綁在了床上。我可以感到兩隻手腕上皮帶的涼意,以及腳踝上的皮帶。腰部還有一根將我固定在床上。後腦和眼睛都在劇痛,痛得我難以容忍,滿頭大 汗,不斷喘氣。最後在喘氣的間隙間不得不在發出呻吟聲。我不停地用頭蹭著枕頭,枕頭很快被我的汗水濕潤了。巨大疼痛讓我無法去多想之前的事情,比如自己為 什麽又會被綁在床上。痛苦產生的陣陣麻木感引起我熟悉的幻覺——我以為我的後腦快要掉下來了。
  我,隻能簡單地躺在床上,接受痛苦,沒有反抗餘地。
  但痛苦並不比從前強烈,比之我第一次蘇醒過來後,多多少少的,還是要稍微好一些。
  最後痛苦如同潮水退去。這不是個讓我很舒服的比喻,但很貼切。潮水,意味著這痛苦將還會再回來。然後再來,然後再來,再來……
  慢慢的,痛苦終於開始減弱,如同退潮一般,緩慢,但是確實是在減弱。

15
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最後聽見窗外又響起了雨聲。
  我最終醒來了。
  但是,我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又被綁在床上!
  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我一直都都被綁在床上?
  難道,之後金惠生來解救我,密室被解開,陳青與我和好,榮鋒講述一切,羅衛民殺掉曲建並自殺,老劉跑出去,我們設計自救,都是做夢……
  或者,從來都是被綁在床上,我從來沒有起來過?
  我蹭掉眼罩,睜開眼睛。
  不,不是做夢。
  兩張床,我在右邊,左邊本來應該是金惠生睡的位置,現在空空如也。
  為什麽要綁起我來?
  “陳青!”
  “榮鋒!”
  “你們在哪兒?”
  “陳青——”
  直到我再次用牙解開自己手腕的皮帶,我一直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我還是在一樓。
  一樓更加淩亂,大廳中間的火堆已經熄滅。我看到地上,有一個打火機,和一隻丟棄的應急燈。應急燈的塑料已經碎開來,露出裏麵的蓄電池。
  金惠生真的……
  可是,他們人呢?
  大廳下一級台階,嘩,腳下一涼。
  水聲!
  水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積到了走廊上來!
  黑色的水,不能反射出我的樣子。
  我心裏一顫,我還在陰間!這裏就是陰間!
  我抬起頭,看著外麵。
  大量的泥漿正一片一片的下滑,帶著一些樹木。樹木甚至還是完好的,有茂密的枝幹和樹葉。
  塌方嗎?
  他們跑出去了嗎?
  我來到門外。
  那條公路早就不知所蹤,現在唯一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因為山體滑坡而成的深凹。積水正是在這裏來的。
  這雨,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找遍一樓每個房間,都空空如也。連羅衛民和曲建的屍體也不見了。我來到外麵,外麵那根破解密室的樹還好沒有斷。我踩著這根樹,爬回二樓。
  “陳青!榮鋒!你們在哪兒?”
  沒有人回答。
  我急著找遍二樓每個房間,甚至那道曹護死後就封住的走廊,也在我砸碎玻璃門之後進入。門都被我打開,每扇鎖住的門都被我踢開。
  鎖住的門背後,都是空的,除了灰塵。
  二樓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我的房間依舊淩亂,但黃景亮被遺棄在床下的屍體也怪異的不見了。
  金惠生的房間仍然有一些不知道功能的大機器,不過已經沒有電讓它們亮起來了。
  餐廳是我們最常待的地方,也是最有人氣的地方。我看到我們常吃飯的餐桌被掀翻在一旁,於是將它扶起。
  羅衛民的房間,依然沒有變化。電腦房的門關著的,不過我毫無心思進去用電腦。
  我來到護士值班的台子前,拿到一個手電。那裏有一口鍾,上麵指著十二點十四。
  人都到哪兒去了?
  就算有什麽意外,那麽黃景亮、羅衛民以及曲建的屍體呢?
  如果陳青和榮鋒將他們的屍體處理了,可他們現在人怎麽又會不見了?
  黑暗的走廊上,隻有我沙沙的腳步,以及手電射出的小小黃色光圈。曾經是空空的腳步,從走廊廁所一頭跑向另一頭樓梯,或者從另一頭跑回去,為了各式各樣的原因,或者是追蹤什麽,或者是逃避什麽。
  現在隻剩下我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踩著我自己沙沙的腳步聲,天花板上,早就不再亮起的日光燈,一盞一盞,彷徨地緩慢遊移著。我不知道有什麽事情可幹的。
  除了無奈苦笑。
  重新走回電腦房,我忽然發現電腦房是被鎖死的!
  奇怪!電腦房從來沒有被鎖過,除了曹護死的那次!
  我一個寒顫,猛地拍門:“陳青!榮鋒!你們在裏麵嗎?”
  沒有人回答。
  我踢門,發現門竟然踢不動。
  絕對有古怪!
  又是門,又是從裏麵鎖死……
  又是密室……
  他們會死在裏麵嗎?
  我倒抽一口冷氣,退後幾步。
  不管怎樣,我也必須進去看看。
  我找到一截針頭,挑開鎖,但門依然不動。
  那是被什麽堵死了?
  我用力撞門,撞了幾次,終於撞開。那麽是被電腦桌擋住的。
  但是,裏麵空無一人!
  又是密室!
  窗戶緊閉!而且有鐵柵欄焊死!
  門是反鎖的!而且有桌子擋住!
  那麽,裏麵的人呢?
  誰在裏麵反鎖的?
  誰在裏麵用桌子擋門?
  我毛骨悚然。是陳青和榮鋒嗎?他們在哪兒?
  忽然,我發現門背後的把手上,赫然夾著一張紙條。
  上麵有字!是有人給我的留言!
  我展開紙看了一下,幾乎暈厥過去。
  是榮鋒和陳青的!他們給我的留言分別在一張紙的兩麵!
  “郭震:
  寫這些的時候,你還在一樓上綁著,神誌不清。我和陳青沒法一邊逃命,一邊還背著你,請你原諒。
  實驗進行失敗了。我們不知道原因。自你們入睡以後,我們就在旁邊看著。
  但是,我們遺漏了一個重要的環節。
  記得嗎,張家康曾經有過一個規矩,就是做手術之後,在蘇醒之前,所有人都必須離開到一公裏以外的安全距離。這甚至也是青溪將幾幢樓修得距離那麽遠的原因。在第一次巨大的排斥下,將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這一次,在我們用激素刺激排斥的時候,忽略了這點。
  而我們也將為這個疏忽付出巨大代價。
  在你們入睡之後,鬼出現了。
  但或許是由於這一次的刺激太過強烈緣故,鬼的出現不是由以前你說的,衣服的形式。在以前,隻有你和已經快死的人才能看見的恐怖玩意兒,現在全部出現在我和陳青麵前。
  那些死人!那些死人全部活了過來!
  羅衛民、曲建的屍體!還有黃景亮的屍體也跳了下來!
  泥水中,站起了許多的屍體!
  我和陳青還目睹了一件巨大詭異的事情。
  金惠生消失了!
  金惠生就消失在我們眼麵前,眼睜睜的!
  當我們出去發現許多屍體在外麵詭異地移動的時候,我們最後又回到你們的房間。發現你正詭異地將手伸進金惠生的嘴裏,而金惠生則不停地說:“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然後,他在一瞬間消失。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過程,仿佛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那一瞬間我明白,不止曲建一個通道。
  還有一個通道,就是你!
  我們關於平衡的理論也許失敗了,也許隻是不完善,但無論如何,這都是要命的。剛開始我們隻是將在發狂中的你綁起來,但後來鬼出現,我們無暇他故。我和陳青在二樓。至今為止,沒有跡象表明那些鬼會爬上來。但我們還是將自己關在電腦房內,現在!
  不知道要關多久,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但是,很可能,我們都在劫難逃。我們沒有水源,沒有食物,逃命的時候,連手電都忘了帶上來。
  雨一直都在下。十年前,當剛把你們搬進一號樓的凍庫的時候,也是大雨。那年夏天的雨很大,最後造成了大洪災。今年你們醒來,雨又接著下,仿佛從來沒有停過一樣。
  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最後,給你留個紙條。也許,在發現這個紙條的同時,你會發現我們的屍體。
  也許,你根本就醒不過來了。
  那麽,先就在這裏吧。但願還有機會下樓來讓你醒轉的那一天。
  榮鋒”
  “震:
  很抱歉。
  很抱歉很抱歉。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但無論如何,那麽多事情一直瞞著你,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請相信我,昨天你帶我上來看日記的時候,我想解釋給你聽,可你說不用。但現在,我還是要說,請相信我。
  我是真地愛你的。
  自從被騙到這個地方,我就開始絕望。
  我的丈夫已經是三期肺癌,到處東拚西湊借錢,無非是讓活著的人感到好受些。
  所以當發現我可能出不去的時候,我反而坦然。
  我有想死的心。
  但遇到你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你的笑,讓我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動力。我不知道,最初。我隻是覺得,好好幹我的工作,照顧你,是我應該做的。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並不是我這個照料你的人你離不開,而是我離不開你。
  你什麽都不知道,身體虛弱,被人蒙在鼓裏。
  但你卻一直樂觀向上,一直積極地看事情。
  無數次,在看著你從最初的散步變成在走廊上高抬腿跑,從最初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變成後來在地上做俯臥撐的,我都會由衷的感動。
  無數次,你的笑,你的一言一動,你狼吞虎咽的吃東西,你抱怨肉吃得太少,都會讓我由衷的微笑。
  看到你恢複得好我比什麽都高興,恍惚中仿佛就像是看到自己的丈夫病好一樣的錯覺,他的病惡化無可救藥,你也許不明白那種感受。我不願再來一次同樣的事情了。
  我很痛苦,又很高興。在矛盾中,我知道,我死不了了。
  但是自從黃景亮要我做好陪你睡覺的準備的時候,我感到事情開始不對。
  開始我拒絕,而後,呂華在某一天通知我必須馬上行動的時候,我憤怒了。我給了他一耳光,因為他要中斷給我丈夫治療做威脅。
  但我還是照辦了,雖然那天沒有成功。
  我想,我不是好女人吧。自己的丈夫還在病榻上,而我卻……
  你不知道我有多傷心。你不知道我哭了多少次。
  他要我做的事,本是我想做的。
  可如果你知道的話,會怎麽想我?
  以致於黃景亮變態的讓我在攝像頭下麵來和你上床,我也無所謂了。
  可你的安慰和體諒,讓我的無所謂也粉碎了。當我的腦袋已經空白一片,連自己幹什麽也不在去想,隻是跟著大家一起行動。呂華等人脅迫我和他們一起走,而被泥石流吞沒,榮鋒救下我回來,看到你安然無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高興。
  但你的表情,差點殺掉我,你知道麽?幸好後來你的安慰,你的柔情,讓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是真地愛你。
  隻想跟著你,死心塌地,地老天荒。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老天爺一天好日子也沒有讓我們過。
  僅有的美好的回憶,都是在病床邊上的。
  也許,因為是我是壞女人吧。
  剛有的希望,又破滅了。
  榮鋒說,實驗失敗了。
  我不知道他還救我到樓上來幹什麽,我隻想下樓去守著你。可是我的力氣沒他大,隻好先被他搶上樓來。
  我還能看見你嗎?親愛的?
  你醒了嗎?
  那些怪物都在樓下,你害怕嗎?
  榮鋒在罵我哭得他心煩了,說我晦氣。他在擔心他會死。
  紙也不夠了。
  隻能先到這裏。我想,其實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是嗎?至少我們會死在一起了。
  永遠愛你。
  吻你。
  青字。”
  現在是2007年7月14日,外麵下著雨。
  榮鋒和陳青,始終不知所終。
  榮鋒和陳青,一定是沒有幸免。因為如果他們幸免,沒有理由不下樓來找我,也沒有理由不在留言上說明。
  何況,就算他們出來了,被反鎖上的電腦房,如何解釋呢?
  再一個密室嗎?
  房門在裏麵上鎖並,抵死;留下顯然不是偽作的遺書;窗戶的鐵柵欄堅固如常;房間完好沒有任何破綻……
  人不見了。
  是密室。
  看到這最後的密室,我慘然大笑,卻笑不出聲,猶如在惡夢中。
  這個密室,無解的。
  這幾天,斷斷續續的,我記下了發生的事情,以及最後把榮鋒和陳青的留言打上來。
  電腦居然還能用,因為我一共找到了七八個電腦用的停電寶。
  另外,在樓下的電腦裏,我找到了關於我自己的一些資料,也抄上來放在一起。
  三天來,連續發生了三次山體滑坡,讓本來就已經放棄的我徹底斷了出去尋路的念頭。
  山體滑坡直接將建築摧毀了。整個建築的走廊不複存在。現在,我被困在幾間房子的空間裏。幸好提早準備,將樓下的葡萄糖和藥拿了過來。這兩天,一直沒有吃東西,光喝葡萄糖水來的。哦,沒有什麽樓下了。樓下已經被淹沒在山體滑坡下來的土當中。
  太累了。
  精力大不如前。
  後腦一痛就想到張在自己體內,就想發狂。抗排斥的藥在吃,吃一頓沒一頓,總是記不住。也沒多大必要。如果不是因為要記最後這篇日記的話,我想我早就用過量的腎上腺素自己給自己注射來自行了斷了。
  現在記完了,葡萄糖也喝完了。
  一切都完了。
  山又在轟轟作響。似乎又是一次泥石流。
  不知道這一回會不會直接將我和青渓療養院最後殘存的部分帶走。
  真是奇怪,這兩天,卻一直沒有幽靈來找我的麻煩。我也沒有在夢中出入陰間。我在想,羅衛民臨死前說的,無辜者不死,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我一直不死,難道說,其他人都不是無辜,我一個人無辜嗎?
  或者,我仍是要死的?
  記得榮鋒說,張家康曾總結,強烈排斥,使得地麵出現大火大水以及其它異象。那麽,這麽大的山洪,是否是由於我們這些人引起的呢?
  不得而知。
  羅衛民在密室解開之後,還不停說那灘水響動,我以為是說密室的,以為他受刺激太大了,一直轉不過彎來。其實現在想來,他說的應該是陰間聽到的聲音。他早就聽出那不是正常的水聲了。
  很懷念和我患難與共的金惠生和羅衛民,尤其是在最後,金惠生離開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也很懷念榮鋒。
  最懷念的,當然是陳青。
  每次想到她,總是胸中一陣劇痛。有好幾次我都以為是不是我的心髒也有排斥反應了。
  給了她好幾次轉機,甚至我還親口承諾給她希望,到最後,卻全部灰飛煙滅。
  而現在,我隻能看著電腦桌麵上的,所有護士戴著口罩的照片。
  我想,我自己也應該結束了。
  小李化身惡魔,對每個人都一樣,無論陰謀製造者還是陰謀受害者,這是既死亡這件事之外,唯一的另一個對每個人來說都平等的事情。
  是的,我仍是要死的。無論無辜與否,沒有人能逃得掉。
  這,就是我最後還想說的話吧(※注)。
  ※小僧注:郭震的日記到此為止。就字麵上的意思來看,應該是郭震自行結束了日記,而不是被泥石流,或者其它一些未知情況突然打斷的。
  當然,也無法完全排除有其它可能存在。
  本人的郵箱確實為dollar_j_2000@yahoo.com.cn
  李亮的郵箱確實為liliangxxyy1974@163.com
  經李亮本人同意,他的郵箱暫作為公開聯係郵箱,由本人代理。此二郵箱並非杜撰,皆為真實郵箱。若有知情人願意聯係,該兩處郵箱為聯係地址。

所有跟帖: 

謝謝你。你也更我一樣嗬嗬,這個不是續。他倒是有計劃出番外 -dq007- 給 dq007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4/2009 postreply 20:29:37

小僧的小說寫的沒得說,就是坑品不好,管挖不管埋 -dq007- 給 dq007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4/2009 postreply 20:30:39

嗬嗬,忘了改了。謝謝帥GG為奇談做貢獻,還請繼續支持哦^^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4/2009 postreply 22:2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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