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為 人 民 服 務(非刪節本) 作者:閻連科

第二章



  現在,就眼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又不在了飯桌上。它跑到了廚房的灶台上。因為落日之前他是在師長家的樓後菜地澆著水,侍弄那些青菜、蘿卜和正在季節的韭菜棵。去樓後菜地裏,回來可以繞道走前院,也可以從廚房的偏門走捷徑。廚房是他工作的中心,他去菜地時總是從廚房的偏門走,所以那木牌就從飯廳跑到了廚房等著他。?

  從菜地推開廚房的偏門時,他手裏拿了一把小青菜,以備明早炒炒給師長的妻子劉蓮吃。她飯間愛吃小青菜,說青菜中有充足的維生素,飯後愛磕幾個鬆籽兒,說鬆籽裏有人體最需要的植物油。可是他拿著青菜進了廚房時,在他看見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出現在灶台上之後,他木呆呆地怔在那,手裏的小青菜競慢慢地滑落下來,一棵棵地落在了腳邊上。

  他預感到了有件事情將要發生。愛情像烈性炸藥正在等著他,像一顆地雷已經埋在了他的腳下邊。而問題,並不是出在他預見的那顆地雷上,而是出在他明明知道腳下的路上有地雷,而又必須從麵前的道上踩著地雷走過去。從身後的門裏望出去,樓後的一片菜地裏,有幾隻晚歸的麻雀在飛來飛去,嘰喳聲歡樂一片,鬧得他心裏亂亂糟糟,如同堆滿了雜物的庫房。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繞著地雷走過去,他隻知道明知前麵有雷也要走過去。而更為糟糕的,令他痛心疾首、無可饒恕的,是他知道踩上地雷後便會身敗名裂,粉身碎骨,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在來自骨髓的某一隱秘的不可顯露告人的地方,會不時地產生一種鼓勵他踩雷的渴念,會產生出一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和勇氣。他為這一絲勇氣而擔憂,又為這一絲勇氣而興奮。有些害怕,又有些想念,像賊對偷的膽怯和渴望。他就那麽木然地立在廚房中間,盯著那為人民服務的木牌,惘然而暗含喜悅的一動不動,而從他腦子裏走過的,卻都是他休假回家,和他的媳婦獨自呆在一起的那些粉紅淡淡的私房性愛的場景和生活。

  時間分分秒秒的悄然而過,門外的落日,也從血紅轉為了一抹淡紅,菜地裏歡騰的麻雀,已經不知飛到了哪裏。有一隻扁旦形的螞蚱,居然經過千山萬水,從菜地越過廚房的門檻,跳到了他的腳邊。廚房屋裏,滿是濕熱的菜青氣息和黃昏特有悶脹的熱汗味道。還有那隻螞蚱身上的草腥,半青半白地混在廚房的味道裏,像一股細水,青青白白地從一片渾濁裏流過去。把目光從那塊木牌上移開來,他看見螞蚱爬行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他落在地上的青菜葉子上。在他正想彎腰去拾起青菜,把螞蚱弄開時,一扭頭,他冷丁兒看見劉蓮站在了通往飯廳的廚房門口兒,身上仍然穿著那件肥大、涼爽的睡衣,手裏拿著一把紙扇,整個人兒,在那睡衣裏,就像蠟製的一樣僵硬著,僵僵硬硬直立著。

  吳大旺順口叫了一聲阿姨。

  她沒有理他,臉上突來的青色,像一瞬間染上去的濃重的染料。

  他說,我剛回來,還沒顧上上樓呢。

  她說,我知道你回來半天了,最少在這站有十分鍾。然後,她氣鼓鼓地拿起那塊木牌,在灶台上嚴重警告地敲一下,猛地轉過身子,風旋著穿過飯廳,到客廳上了樓去。腳上穿的那時盛行於城市裏的上好人家的女人、女兒才穿的軟塑料拖鞋,像泡桐木板敲在軟石麵上樣。從那空洞響亮的聲音裏,吳大旺聽出了她的生氣,宛若冬天時刮在平原上的寒風。他身上哆嗦一下,驚恐立馬如電樣傳遍了他的全身。沒有二話,他忙不迭兒彎腰拾起地上的青菜,放進水池,匆匆地洗了手上的泥土,跟腳兒到了樓上,立在劉蓮臥室的門口,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又像來找首長認錯的新兵,半低著頭,把手垂在印了紅星和八一字樣的白色汗褂前麵,輕輕地叫了一聲姐。

  叫完之後,他振驚自己竟在不自覺中叫了她一聲姐,像毫無發現,自己竟幹了一件驚世的大事。當發現自己幹了大事時,他為自己為不知不覺間爆發出的才能而驚異。

  這輕細熱暖的一聲姐,推翻了他們之間橫亙的長城山脈,把平原那頭的一粒火種拿到了平原這頭的一堆柴邊。這時候的吳大旺,還沒有想到他的叫聲,無異於在那兒久等的一把鐵鎖,終於等到了開啟的鑰匙。愛情的門扉將在這時豁然洞開,如同城池的大門,洞開在高舉著的歡呼的臂下。

  劉蓮從凳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她臉上慢慢顯出彤紅的光色,照亮了這個窗戶前爬滿青藤的樓屋。

  吳大旺抬頭瞟她一下,把頭扭到了一邊。

  她說,你洗沒有?

  他說,洗啥?

  她說,你有一身汗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汗褂和有一圈白堿的軍褲,想起了上次她問自己是不是每天都洗一次澡的話,想起聽政委家的公務員說的師長不洗澡,她就不讓他上床的話,便開始為自己竟然把菜地的汗味帶到樓上感到不安。他不好意思地盯著自己褲上的汗堿和鞋上的土粒,說我慌慌張張上來了,忘了洗洗汗臭了。這樣說著,如道歉檢查樣,又在道歉檢查中用目光詢問著一定要讓他洗洗汗味幹啥兒的不解。她也是從他的目光和道歉中聽出了意味來,隻是立在鏡前不動彈,臉上漾蕩著粉淡的笑容與紅潤,背倚著梳妝台的邊沿兒,靜靜地看他一會,說下去吧,把那塊木牌還放到飯桌上,把院門關一下,洗個全身澡,洗完澡再到樓上來。

  他就隻好半是期冀、半是懵懂地下樓了,到樓梯中央還聽到她在樓上說洗澡時多用香皂打兩遍的話,熱滾滾如女人的手撫摸在他的耳朵上。

  也就洗了澡。

  一樓的廁所裏,師裏特意給首長家裝了淋浴頭,吳大旺每次因種菜弄花滿身大汗後,他都在樓梯後的廁所衝一次澡。可往常,他也就了了草草衝趟兒汗,而這次,他遵著她那溫熱舒適的囑吒,首先在身上用肥皂洗了一遍,又用香皂洗了兩遍。肥皂是為了去汙,香皂是為了留香。他洗得迅速而快捷,仔細而認真,連腳趾縫裏和他身上那男人的隱處,都享受到了他的熱情和細致。

  在時過境遷之後,歲月如同細密的篩子和濾器,將他洗澡的場景與細節經過認真的遴選和分辨,我們可以大膽地判斷說,吳大旺與劉蓮的愛情與陰謀,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合謀者。最起碼也是一個順手推舟的合作者。可是,那個時候吳大旺沒有意識到他是合作者,也是合謀者。洗澡的時候,他雙手哆嗦,胸內狂跳,如同有一匹飛奔的驚馬要從他的胸膛飛出來。手裏的肥皂和香皂,有幾次從他發抖的手中滑下來,以致於之後的許多天,劉蓮還摸著他的頭發說,笨豬兒,那時候你連頭上的香皂沫兒都沒有洗幹淨。

  他是沒有洗淨香皂沫兒,就穿上衣服,哆嗦著雙腿上了樓。他的衣服都放在連隊裏,在師長家廚房的一格櫃子裏,隻有他應急換的襯衣和內褲。襯衣是白色的綿布,襯褲是土黃色洋織布,換衣服時他還把左腿穿到了右邊的褲腿裏。他不知道他這樣匆忙慌亂到底為什麽,隻感到有股血液直往他的頭上湧。冥冥中他明白劉蓮正在樓上等著他,正如一個陷井等著他去踩,可是他控製不了他要踏進陷井的欲望和想念。她白皙的皮膚如同麵粉樣召喚著一個饑餓的乞丐,而她瓜形紅潤的臉,則如透熟的香瓜,在召喚一雙焦渴的手。似乎在洗澡的時候裏,他就已經聞到了來自樓上的她肌膚深處桂白的香味,有一種甘願被誘的燃燒的欲火和赴湯踏火的勇氣,在那時攻占了他內心中那本就脆軟的全部陣地與堡壘。那一刻,他隻想穿好衣服到樓上去,去看看她到底要他幹什麽,弄明白為人民服務木牌之後的暗含和隱藏。他就像一個孩子發現了一個神秘的洞穴,急於到那洞穴中探個究竟樣,想要到那樓上去,推開她的臥室門,弄出一個究竟明白來。

  他是邊穿衣服邊往樓上爬去的,直到上了樓梯還沒有把衣扣全部扣起來。窗外的世界已經全部黑下來,透過二樓的窗口,能看到一排排營房裏的燈光,都在一窗窗泄著黃白。偶而能聽見操場上加班夜訓的士兵的口令,像從彈弓飛出的石子,經過遠行後無力地落在師長家的窗欞上。今天,已經無法描述那時他爬上樓梯時的緊張和不安,但到她屋門的口兒時,那來自屋裏的綿軟熱燙的腳步聲,那個時候適時地從那雕花的門縫擠出來,凝止在了門後邊。

  不消說,她就在那門後等著他。

  他咚的一下在那門口站住了。

  他發現自己的襯衣扣錯了一粒扣,慌忙解開來,重又扣一遍,再把衣角拉了拉,把褲子整一整,努力讓心跳緩了緩,然後就直直地立到了那扇雕花的門口兒。待一切都從慌亂中平靜下來後,如同要開始一場偉大的演出般,他清了一下嗓,仍然一如往日樣,在那門前叫出了堂而皇之的兩個字,報告。

  他聽到了她的一聲幹咳。

  這幹咳就是回應,就是愛的召喚。

  他明白她的咳聲就是允諾,就是偉大的愛,可為了保險期間,他還是爬在門縫朝裏說,我洗完澡了,姐,你有啥事啊?

  然後屋裏回話了,說小吳,你進來吧。

  事情的一切,就這麽簡單和籠統,似乎省略了太多的過程和細節。而事實上,這樁情愛故事的發生和結束,也就這麽簡單和直接,缺少許多應有的過程和細節。

  吳大旺推門進去了,他這才發現屋裏原來沒有開燈,從窗裏泄進來的夜色,隻能把窗下的一塊照出一片模糊來,其餘屋裏別的地方,黑色濃重,深手不見五指。立在屋子裏,吳大旺像突然從強光的下麵走進了一個地窟裏。

  劉蓮姐。

  你把屋門關一下,

  從這一問一答裏,他聽出了她的聲音源自屋角床邊的方向。他想她不是坐在床邊上,就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便依著經驗,將屋門關上了。然後,他聽見她又說了一聲過來吧,他就被她的話牽著朝前走了走,待快到床前時,又聽見床上有了哢吱一下的響動聲。這一響,他聽出來她既不在床邊上,也不在桌前的椅子上,而是躺在床中央。本來說,在眼下的情愛場景裏,躺在床中央和坐在床邊上,並無根本性質的差別。但這一刻,當吳大旺意識到她不是坐在床邊,而是躺在床的中央時,他立在屋子中央不動了。沒人能夠知道這時候的吳大旺,腦子裏是如何的紛亂和複雜,沒人能夠記錄這時候他的腦裏都想了什麽,映像什麽,思考了什麽。黑暗中,他像一株淋在雨中的柱,木木呆呆,渾身是汗,忽然間隻想推開窗子,打開屋門,讓外邊的夜風吹進來。他聽見了她的呼吸,光光滑滑,像抽進抽出的絲,而自己的呼吸聲,則幹幹澀澀,又粗又重,像小時候在家燒火做飯不斷送進灶堂的柴草和樹枝。故事到這兒,已經到了爬坡登頂的境地,如同燒煤的機車,爬到山腰時,必須往道軌上撒些沙子一樣艱難。前進一步,也許會陽光燦爛,光明一片,愛情會如霞光樣照亮一切。可吳大旺這個當兒,他卻立在黑暗裏一動不動,任憑汗水從他的頭上淋漓而下,除了拿手去臉上擦了兩把汗珠外,其餘的分秒中,就隻有了急促的呼吸和不安,仿佛一個竊賊,登堂入室後發現屋裏有人,屋外也有人,從而使自己進退兩難。吳大旺不知道為什麽在感到她是躺在床上時,會突然間變得坐臥償寧,急促不安。而渴望她是躺在床上,這是他洗澡和上樓前那一刻最深刻、隱秘的欲念,如同幹柴對烈火盼望,烈火對大風的企求,然而,真的到了這一步,他卻被膽怯沉重地拽住了他欲望的腳步。

  他們愛情的快車,受到了他心理的阻攔,一個既將來臨的情愛高潮,還沒有開始,就已經臨近了結束。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黑暗在屋子裏鋪天蓋地,如同烈火在屋裏熊熊燃燒。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吳大旺在從臉上擦第三把汗水時,他聽見她在床上對他關切、溫柔的問候,像他口舌燥時,她口對口地往他嘴裏喂的一口水。

  她說,小吳,你怎麽了?

  他說,劉姐,你把燈開開。

  她說,不開吧,我怕光。

  他說,開開吧,我有話對你說。

  她就在黑暗中沉默著不言不動,像因為思考而不能弄出一點響音、一點光明樣。吳大旺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從半空落在地上的聲音,看見了她的呼吸在床上遊動的物狀,感到慌悶會在一瞬間把他憋死過去。

  他又說,你把燈開開呀。

  她依舊的不言不動。

  僵持如弓樣拉開在了他們中間的黑暗裏,到了不能再僵持下去時,吳大旺說了句這時最為不該說的一句話。

  他說劉姐,你不開燈我就走了呢,然後,他就果真往後退了一步兒。

這一退,她就忽地從床上坐將起來了,去床頭摸著開關的繩兒,把燈打開了。

  如同三天前一樣,咚地一下,屋子裏從黑暗轉入了光明。

  如同三天前一樣,燈一亮,他的眼前迅疾地滑過一道閃電,眼珠便被那道電閃燒得生硬而灼疼。一切都是三天前的重演和發展,是三天前開始的情愛故事的一次高潮和跌蕩。盡管一切都在他的想料之中,在他的渴求之中,然果真這一幕出現時,他還是有些深感意外、措手不及和慌亂不安。

  她就坐在床頭的中間,一絲不掛,渾身赤裸,如同玉雕一樣凝在打開的蚊帳裏邊,僅僅用紅色毛毯的一角,從大腿上扯拉過來,蓋住她的兩腿之間。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當她完全赤裸在一個男人的麵前時,她女人的尊嚴和自己是師長夫人的氣勢,卻又完整無缺的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就那麽赤赤裸裸的麵對著他,在那個年代,吳大旺從未聽過、見過,她卻開始用了的綢紅乳罩,被她卸下來掛在床頭,像一雙目光灼紅的眼睛在那兒目不斜刺盯著他。還有她那完全聳挺著的雙乳,如同一對因發怒而高昂的雪白的兔頭,兀現在一片白雲中間,巋然不動,肅靜而冷漠。她的頭發披在她白裏泛青的肩膀上,因為絲毫不動的緣由,那頭發就如了一束一束微細的黑色鋼絲,巋然靜默在半空的燈光裏。她的臉色依然地白皙和細潤,可那細潤白皙裏,和她的肩頭一樣泛著淡淡的青色。

  吳大旺臉上的汗一下落掉了。

  當借著燈光,他看到她目光中暗含的青青綠綠時,他的汗就豁然落去了。一切都從熾然的情愛中退回到了原處。她雖然一絲不掛,可她仍然是師長的妻子。他雖有穿有戴,可他依然是師長家的炊事員兼著的公務員。

  她就那麽逼視著他,聲音很輕地說,說吧,有話說你就說說吧。

  他就把頭勾下去,默了一會,用蟲鳴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劉姐,我怕呀。

  她說,怕誰?

  他說,怕師長,還怕黨組織。

  她冷冷笑了笑,說就是不怕我,是吧?

  然後,他就慢緩緩抬起了頭,想要再仔細看她時,卻看見她不言不語地盯著他看了一陣子,扭頭拿起床頭的睡裙,慢慢地穿了起來,漸漸地,如同關門一樣,她的裸白也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說,真沒想到你這吳大旺,原來是個爛泥巴扶不上牆的人。



第三章



  以後的事情,多半超出了愛情的軌道,被納入了軍事的原則。

  令吳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從師長家裏回來,內心裏懷著深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為無法判斷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而困惑。從師長家裏到警務連的宿舍,路上要走一裏多,中間經過師部的大操場。夜風從操場的東邊吹過來,把一天的燥熱拂了去。有些膽大的老兵,他們在連隊安靜之後,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三三兩兩,團團夥夥,竟聚在操場的角上尋求生活的趣味,說說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遠都能聞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曲,也毒辣異常,聽了就讓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覺。

  吳大旺沒有回到連隊。他毫無睡意,繞過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場空蕩無人的南端,獨自坐了下來,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愛、性欲與革命和正義,還有等級與職責,人性與本能的一些問題,而實則上,是這些問題都如模糊不清的一團肮髒的汙雲從他腦裏一流而過,最後留下來的就隻有兩樣東西,一是劉蓮那白皙的皮膚和誘人的身體,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樣關係,師長發現了會有什麽結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後者使他恐懼和膽怯。師長是在戰場上打死過許多人的人,誰都知道在解放戰爭中,他不僅一槍麵對麵地把一個敵人腦殼活活地揭了下來,還用腳掌在那腦殼上踩著擰了幾下腳尖兒。想到用腳在那紅血腦殼上擰著的場景時,吳大旺打了個冷顫,在瞬間就從猶豫中掙脫出身子了,決定死也不能和劉蓮有那種關係了,要保持一個革命戰士的本色了。

  皮膚白算什麽,他想,我媳婦要不是每天種地,說不定比你還白呢。

  長得好有啥兒,我媳婦要穿得和你一樣兒,每天也用雪花膏,說不定比你還漂亮。

  聲音好聽有啥呀,我媳婦要生在城市裏,說話的聲音也一樣又細又軟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沒啥了不得,我媳婦身上有時也有那味兒,隻是沒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沒啥兒了不得,憑著你的白皮膚,潤臉兒,條身材,細腰兒,挺乳兒、白牙兒,大眼兒、細腿兒和邊走邊扭的豐臀子,難道就能讓我一個革命戰士上勾嗎?師長你也是,身經百戰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級幹部,咋就找這麽一個女人呢?

  吳大旺從地上站將起來了,除了對師長感到無限的不解和遺憾,他已經暫時掙脫了一個女人的引誘,進入了軍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氣正在他身上流蕩和浮動。他為自己能夠並敢於瞧不起一個全師官兵都說是最好的美人而驕傲,為自己身上的浩氣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著要離開操場回連隊休息時,指導員出現在了他麵前——

  你在這兒,讓我好找呀。

  他借著月色望著指導員的臉——

  有事?指導員。

  指導員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著嗓子說,

  沒想到你吳大旺會讓我這麽不放心,會給我闖這麽大的禍,會讓師長的老婆在電話上莫名奇妙地亂發火。說你小吳是壓根不懂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那條宗旨的兵。說明天說什麽也要把你給換掉,要我再派一個聰明伶俐的新兵送過去。指導員說吳大旺,說說吧,你到底哪兒得罪了師長家裏的。說我們勤務連,你是老班長,是我最放心的黨員和骨幹,每年的立功嘉獎,我都第一個投你的讚成票,可你怎麽會連為人民服務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導員說,說話呀,到底哪兒對不住劉蓮了?

  指導員說,啞巴了?看你聰明伶俐的,咋就一轉眼成了熊樣啦?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啞巴呀。

  指導員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要流血犧牲。你看全世界的人民還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看台灣還在國民黨蔣介石的統治之下,老百姓饑寒交迫,貧病交加,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還任重而道遠。美帝國主義在國際舞台上猖狂叫囂,蘇聯修正主義在邊境陳兵百萬,我們每個軍人,每個士兵都應該站高望遠,胸懷全中國,放眼全世界,幹好本職工作,為人類的解放事業做出自己應有的努力。可你吳大旺,指導員說,師長不在家,你連劉蓮都侍侯不好。說你侍侯不好劉蓮,師長在北京開會、學習就可能不安心;師長不安心,那就影響的是全師的工作和學習,戰備和訓練;一個師的戰備訓練上不去,那就影響一個軍的作戰能力;一個軍的作戰能力減弱了,會影響全軍的戰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戰真的打起來,你看看你吳大旺的一點小事到底影響有多大。那時候槍斃你姓吳的一百次都不夠,連我這指導員都被槍斃也不夠,連把連長拖出去槍斃也不夠。

  指導員說,剛才是往大裏說,現在咱往小裏說。說吳大旺,你咋會這麽傻兒呱嘰呢?你不是想多幹些年頭把你老婆孩子隨軍嗎?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幹當成軍官嗎?隨軍、提幹,那對師長都是一句話。一句話解決了你一輩子的事。可誰能讓師長吐口說出那句話?劉蓮呀。師長的夫人、愛人、妻子、媳婦、老婆呀。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問你怎麽得罪師長的老婆了。劉蓮要求我明天就把你換掉,我也答應明天就把你換掉了。可我輾轉翻側,思前想後,覺著還是應該本著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則,還是應該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明天再去師長家裏燒次飯,當一天公務員。明天,師長的老婆怪罪就讓她怪罪我吧,可你吳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師長家裏的表現了。

  指導員說,命運在自己手裏,一個優秀的士兵,不能總是讓革命的燈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還應該以自己的熱能,讓革命的燈塔更加發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導員生來就是一個滔滔不絕者,天才的軍隊思想政治工作的專家。他在一句接著一句,如長江、黃河樣講著時,吳大旺開始是盯著他的臉,而憤怒和仇恨在心裏則根深葉茂,古樹參天。他有幾次都差一點要把劉蓮勾引他上床的資產階級腐化事件講出來,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什麽又咽回肚裏了。沒有講出來,我們當然敬服吳大旺做為一個軍人和男人,對一個女人尊嚴的尊重和保護,敬服他寧可委屈在身,也不願讓另一個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麵,難道他就沒有不願讓自己的秘密給別人享受的自私嗎?愛情的序幕剛剛拉開,他不能還未登台演出,就把劇情先告訴觀眾,哪怕那觀眾是他的領導指導員,他的入黨介紹人。他一邊聽著指導員的訓斥,一邊想著師長曾經一槍揭下過一個敵人的腦殼,還用腳尖在那腦殼上擰來踩去;又一邊,用自己的右腳,踩著操場上的一叢小草,用前腳掌和五個腳趾有力地在地上擰著轉著。指導員在逼問他哪兒得罪了劉蓮時,指導員問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擰一下,心裏想我這一下擰踩的是劉蓮的臉;又一擰,說我這踩的劉蓮的嘴和她的紅唇白牙兒;再一下,說踩的是劉蓮那光潔的額門和直挺挺的鼻梁兒。指導員一路的說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當他的腳尖擰著踩著,從頭發、額門始,快要到了劉蓮挺撥的乳房時,他的腳上沒有力氣了,不自覺地把腳尖從地上的那個深腳窩兒挪開了。

  劉蓮乳房的豐滿與彈性,打敗了他腳上的武力。使得他對她的仇恨,在那一刻顯得極其空洞而毫無意義。

  月光已經從頭頂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靜謐漫入軍營,如同軍營沉沒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離,各自回了自己的連隊。風像水一樣流著,操場上有細微涓涓的聲響。這時候,吳大旺看見他的右腳下麵,有碗一樣的一個腳坑,黃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麵,生土的氣息,在涼爽的空氣中,鮮明而生動。有幾株抓地龍的野草棵,傷痕累累,青骨鱗鱗地散在那個腳窩裏。

  月光中,他有些內疚地望著那些野草,把腳挪開後,又用腳尖推著黃土把那腳窩兒填上了。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記住我的話,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要是師長家裏真不讓你燒飯了,不讓你兼做師長家的公務員,那你一輩子就完了。

  他說謝謝,謝謝你指導員,要不是穿著軍裝,我真想跪下給你磕個頭。

  指導員就在他腦殼上拍了一把掌,說著這哪是革命軍人說的話,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導員身後回連了,上床睡覺了。

  以今天的經驗去看待那時的生活,會發現那時生活的浮淺,並沒有那麽深刻的矛盾和意義。複雜,在許多時候,隻在寫作者的筆下,而不在人物的頭腦。喜劇,在更多的時候,呈現的是淺顯,而不是深邃。吳大旺那一夜在連隊睡了一個好覺,也還做了一個美夢。夢中他和劉蓮同床共枕,百般愛撫;醒來之後,他的被子上有了汙液。為此,他有些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擰出了幾塊青紫。然後,從床頭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戰友們都還沒有睡醒,在被窩用手電筒照著,又仔細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沒說別的話,隻說麥割過了,秋莊稼也種上了;說割麥時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許多血,現在也好了;說她割麥鋤地時,沒人帶孩子,就用繩子栓著孩子,把孩子捆在田頭樹下的蔭涼裏,給孩子找幾個瓦片,捉幾個螞蚱讓他玩,沒想到孩子把那螞蚱吃到了嘴裏,差一點噎死,連眼珠都噎得流到外邊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點噎死時流下了淚。而後,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離開還在夢中的連隊,朝師長家裏走過去。

  沒人知道他這時心裏想了什麽,沒人知道他在一瞬間又盤算了什麽。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時,他心裏又有了吳大旺式的新的設想和計劃。在後邊的故事中,他把計劃付諸行動後,他的行為將從被動轉化為主動,或者說,他在努力讓自己成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愛情的皇帝。

  本來,也就算不上人頭落地的災難,隻是劉蓮通知連隊,堅決不要讓他再到師長家裏燒飯去,必須再換一個聰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劉蓮,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劉蓮的關係上,這當兒輕濺掩蓋了深刻,或者說,是輕濺替代深刻。

  從沉睡在夢中的連隊走出來,踩著晨時的亮光,吳大旺正要如往日樣朝師長家裏走去時,卻碰到去查哨回來的連長。連長睡眼朦朧,可頭腦清醒,在連部門口攔住他,說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下,同時敬了一個軍禮,說連長,你好。

  連長還了一個軍禮,欲要走時,想起什麽,冷不丁兒說小吳,我考考你,到首長家裏工作的宗旨是什麽?

  他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

  連長說,不對。

  他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說對了,但聲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頭瞄一眼連隊宿舍,提高嗓門,又壓住嗓子,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便有些生氣,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堅定,堅定中有些惘然的臉,吼著命令他道,大聲。

  他便猶豫地回著望著,說連隊都還睡著哩。

  連長說我讓你大聲就大聲,你要能把連隊吵醒我給你一個嘉獎。然後,連長後退半步,像訓練新兵樣,起頭兒喚道,一、二、三。

  吳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樣,扯著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為首長和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他吼喚得鏗鏘有力,富有節奏,吼完了,望著連長,連長滿意地笑笑,說這還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站一會,望著連長的背影,直到連長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才又往師長家裏走去。身後有被他驚醒的士兵,在扒著門窗朝外張望著,看完了如一切正常樣又回頭去睡了。

  首長院裏的首長們,大都已經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裏活動著身子,等待著軍營裏的起床號醒來吹響,就奔赴操場或某個鍛煉身子的路邊營地。吳大旺走進首長小院,和哨兵相互點頭問好,又向一個早起的副師長敬禮問候,從身上取出鑰匙,打開一號院的大鐵門上開的小鐵門,彎腰進去,又把小門扣上,轉身正要從樓下繞道,從樓後走進廚房,準備給劉蓮做最好喝,她早上最愛喝的蓮子米湯時,沒有想到,往日總是收操號響過之後才會起床的劉蓮,今天在起床號還未響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樓下院裏,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經將近五年總是疊在櫃裏,很少穿在身上的軍裝。醒紅的領章,如兩塊凝在她齶下的紅旗,映著她那沒有睡足、略顯蒼白的臉,使她顯得有些病態,像剛從醫院出來的一個病人。

  沒有想到她會坐在院落裏邊,更沒想到她會著裝整齊,肅穆莊嚴,吳大旺愣了一下,他慌忙在臉上堆出笑容,說阿姨,你起這麽早啊。

  顯然,他的出現,也讓她有些意外。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隻是在他臉上瞟了兩下,半冷半寒地反問他說,你們指導員沒給你說?他又一次低下頭去,說說了,可我想讓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用你給連隊說換我,我自己就會回到連隊。

  靜靜地看他一會,從椅子上起來,她不冷不熱地說,早上別燒湯了,給我衝兩個雞蛋,你就回連隊去吧。然後,並不等他再求說一句什麽,她就獨自回屋上了樓去,留下的關門聲和腳步聲,像從天空落下的碩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麵前。

  一切都和吳大旺想的一樣,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號響了,嘹亮的號聲,把新一天的軍營,送進了新的火熱之中。吳大旺畢竟是有五年軍齡的老兵,畢竟是有豐富的為人民服務經驗的公務員兼炊事員,是連隊裏最有覺悟的政治典型和模範黨員。那些多年積累的為人民服務的經驗,現在成為了他戰勝困難和命運的有利武器。他等劉蓮的腳步聲響完之後,就依著她的吩咐,很快到廚房燒了一壺開水,在碗裏磕出兩個雞蛋,把蛋清蛋黃,完全攪成液體的糊狀,放了兩匙白糖,再把滾燙的開水,倒成線狀,讓線水慢慢流進碗裏,用筷子迅速在雞蛋糊裏正反旋轉。

  不一會,一碗開水浸蛋絲的金黃蛋湯也就成了。因為蛋湯又滾又湯,這當兒,他就見縫插針,取來紙筆,爬在廚房的案上,如寫學習心得樣刷刷刷地寫出一份檢查,在綱上線上,檢討了自己對為人民服務理解不深的錯誤,然後,端上蛋湯,拿著檢討上了樓去。

  一切都如了他設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門口,輕敲了兩下屋門,他大膽地試著叫了兩聲劉姐,說蛋湯好了,我給你端了上來。屋裏便有了慵懶而無情的回應,說放在餐廳桌上,你回連隊去吧,讓你們連長和指導員把要換的新兵趕快派來。她的這個回話,讓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於是,他愣愣神兒,沿著預設的思路繼續說到,劉姐,你真不讓我在師長家裏也行,這蛋湯已經涼了,你讓我最後給你端這一次湯還不行嗎?然後,見她默不作聲,他便推門進了屋裏,看見她坐在床邊,已經把軍裝脫了下來,換了那時盛行的滌良衣服,上是粉紅小領布衫,下是淺藍直筒褲子,一下子人就年輕許多,精神許多,可臉上的那股怨氣也旺了許多。他小心地把蛋湯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臉色,說湯不熱了,你趕快喝吧。又把握在手裏的那份檢查遞上,說這是我給你寫的檢查,你看要不夠深刻了,我再寫上一份。

  她沒有去接他手裏的檢查,隻是冷冷地盯住他說,知道錯了?

  他說,知道了,劉姐,你給我一次改的機會吧。

  她說,這種事沒有改的機會,你回連隊去吧,我給你們指導員說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著你的媳婦過吧。

  這幾句話,劉蓮的聲音不高不低,可話裏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營院裏扔在操場外的一排鐵殼榴彈,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吳大旺的頭上,讓他頭懵眼花,無所適從。

  原以為,他隻要主動把檢查交上,一切矛盾都會化解。可他沒有料到,她的態度是那麽強硬,如同密不透風,水泄不通的銅牆鐵壁。直到這個當兒,吳大旺才終於開始重新思考昨天黃昏的那幕場景,她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等待著他也脫下衣服,和她發生床弟之事,並不是長不在家裏,她心血來潮的一次輕淺,而是她經過深思深慮之後,采取的一次大膽行為。不用說,他因為膽怯而產生的畏拒,不僅傷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開始對他有了無可挽回的鄙視。現在,吳大旺開始真正對自己昨天表現的浩然正氣後悔起來。不是後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歡女愛,而是後悔失去的歡愛給他帶來的嚴重後果,會使他的充滿希望的人生突然變得暗淡無光,使坦途上的命運,一下子跌入深穀狹淵。這一刻,沒有誰能理解吳大旺矛盾的內心,沒有人能夠體會光明的命運既將變為一片黑暗給他帶來的真正的恐懼。他抬頭看著劉蓮,僵在手裏的檢查在半空哆嗦著發響。收操的號聲,從門窗擠進來,水流樣湧滿屋子。號聲過後,重新回來的寂靜,成雙成倍地壓在他的頭上,每斤每兩,都有千斤之餘,這使他感到頭上如同壓了一樁樓房或一段長城,一座山脈。

  把頭沉重地勾將下去,他的眼淚像霧水樣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淚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聲,跪在了劉蓮麵前,一米七幾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軀,這當兒軟弱無力得如一堆泥樣,癱在隻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劉蓮麵前。他的下跪,既讓劉蓮始料不及,也讓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後,他知道他必須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情急之中,在他淚水的逼迫之下,他說出了一句劉蓮和他都感到詞不達意、又彼此心靈神會的話。

  他說劉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不好好地為人民服務,我一出門就撞在汽車上;無論哪個連隊的槍走火,子彈都會打到我頭上。

  也許,正是這句話,最後打動了劉蓮的心。也許,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若冰霜的內心軟化成了一團常人的血肉。她沒有立刻說你起來吧那樣的話,而是在床上動動身子,說你咋樣為人民服務?

  他說你讓我咋樣我就咋樣兒。

  她說我讓你把衣服脫光去大操場跑三圈。

  他就抬頭望著她,以證實她是隨口說說,還是當真要給他一次不尋常的考驗。他把手裏的檢查放在跪著的膝蓋前,把手放在了軍裝上的衣扣上,那形勢,如同嚴陣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發,隻等著她的一聲令下,就不顧一切地要脫掉軍裝在軍營狂奔。

  事情的結局,已經從嚴肅滑入了荒誕。荒誕的成度,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也超出了吳大旺的想像,然而卻在跌蕩的故事之中。那個時候,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行為的荒誕。也許,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為荒誕,才能證實某一種真實。

  他就那麽莊重地把手放在脖子裏的軍扣上。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嘩嘩地解著扣兒,把上衣脫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汗褂兒。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脫掉了。

  她說,脫呀,你不是要為人民服務嘛。

  他就猶豫一下,又把他的軍褲脫下了。這時候的他,顯出了一個強悍士兵的肌肉來,渾身的健肉一陀一陀地露在她麵前,像昨兒夜裏她露在他的麵前一模樣。空氣忽然間顯得稀薄而緊張,他們彼此對望著的雙眼,仇恨而熱烈,宛若暴曬著的天空裏,有了一片被曬焦了的濃重的烏雲,一場強烈熱燙的陣雨,立馬會在風暴中襲來,卷起他們和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彼此癡癡地望著,含著焦渴的愛情和含著仇恨的欲念,在他們的眼睛上如既將燃燒的一堆幹柴火苗,而使他們彼此的呼吸都變得有幾分困難了的稀缺的空氣,則如大火前彌漫的一片濃煙。火苗在明明滅滅,幹柴上騰起的濃煙鋪天蓋地,就這個時候,劉蓮說了一句適時而又恰如其份的話。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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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為 人 民 服 務(非刪節本) 作者:閻連科 -佳茗- 給 佳茗 發送悄悄話 (149 bytes) () 04/10/2009 postreply 18:35:46

看明白了。唉! -八歲的長襪子皮皮- 給 八歲的長襪子皮皮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4/11/2009 postreply 06:31:07

文案: -佳茗- 給 佳茗 發送悄悄話 (3050 bytes) () 04/11/2009 postreply 18:08:45

回複:Thanks.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1/2009 postreply 21:42:21

唉!-個陰暗的,不完美的世界.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34 bytes) () 04/11/2009 postreply 14:5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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