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鄧剛 《白海參》 - 2



我為此想起我那個倒黴的父親——似乎我剛開始懂事時,他就有問題,一直有到現在.母親有時小聲告訴我,說父親給工頭扛活時——那是至少二十年以前——工頭看父親聰明,教父親寫寫算算,讓父親給他當會計.因此,就有數不清的問題.我唯一替父親懊悔的是他過去不應該聰明.那樣,工頭就不會看中他了.但我恨父親,你的立場哪裏去了?怎麽會同欺壓工人階級的工頭同流合汙呢?
我覺得我比江豬有覺悟.
海狗子最大的興趣是給這些排隊的家夥們看臉相,掐算他們的命運.這小子說排第三的那個胖子有福,因為那胖子臉上有福相,特別是左臉上那黑痣,屬富貴痣.
我們全體笑得昏過去好幾次——幸虧那胖子有福氣,長個富貴痣,才被人家這麽折騰.要是沒福氣,還能怎麽樣呢?
海狗子很嚴肅,說這個胖子早晚會有福,倒黴是暫時的.因那個痣離鼻子稍微有點遠——如果長得再近一點,就不會倒這個黴了.
我們又笑得昏過去.
但是那個絕對天才的導演——那個領隊的,經常變換手法來表演新節目.他命令這些倒黴的家夥插步走——這是我們小時候看到蘇聯駐軍的一種走法:就是把隊伍排得擠擠的,每人的小肚子都緊貼著前麵那個人的屁股,下巴貼著後腦勺,所有的人就似乎長在一起了——血肉相連.而倒黴就倒在這裏,因為大家都擠成一個團,隻要第一個人抬起腿,全體都得抬起腿,百十個人的隊伍好象隻長著兩條腿,一抬一放,嘩!嘩!很威風.據說這是長官對士兵嚴厲懲罰的一種手段,走不上幾分鍾,人就拖垮了.
這些當官的哪受過這種訓練,簡直就被折磨得昏死過去.
因為這種插步走,隻要有一個人亂了步伐,整個隊伍就稀裏嘩啦地摔成一片.
這個節目實在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那個有福氣的胖子好多次被擠得昏過去,抬到場外撥涼水,潑醒了,再去走.
那個領隊的很有氣魄,百折不撓地訓練這支雜牌軍.這小子有興趣極了,而且還很會科學訓練——讓排隊的人自己喊口令,自己掌握轉圈的方向,要是走錯了,便讓那些走錯了的人互相打嘴*****——這小子一點力氣都不費.
盡管這樣,這小子還疲乏地打瞌睡.有時他堅持不住,便往操場邊上的樹蔭下一躺,命令那支雜牌軍永遠不停地轉圈,沒有他的命令決不許停止.下完命令,這小子就呼呼睡過去,讓那些可憐的家夥們一直轉到死過去還得轉.
可是,漸漸地,我們發現那些轉圈的家夥也相當聰明,一等領隊的睡過去,他們便原地站住,伸腰捶腿,自由自在地休息——互相還小聲地嘻嘻說笑.等到領隊的一動彈,他們馬上很響地跺著腳步,繼續轉圈,並故意咬緊嘴唇,好象走得很累.領隊的很滿意,又睡過去.那隊伍便立即停下來.象捉迷藏似的.我敢打賭,你就是看完了全世界最有意思的電影,也決不會感到比這個節目更有意思.尤其是你看到那些白花花頭發,曾是那樣嚴峻麵孔的老頭子,會靈活得象小孩子一樣,跟那個領隊的鬥智,你準會笑得這一輩子都不想笑了.
這次,我和海狗子照例趴在市政府的牆頭外麵,看那些轉圈的隊伍.正好隊伍在那兒轉圈,我們實在是高興.我們發現隊伍比過去更大了,但奇怪的是胖子全沒有了.不過仔細端量一會兒,你才看出那些胖子一個不少,隻不過他們現在全都不胖了.排第三的那個胖子簡直可以叫他瘦子——要不是他臉上的那個富貴痣,你決不會認出他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支隊伍走得整齊極了.無論是正步走,還是插步走,全那麽雄壯有力.那腳步聲的節奏象蒸氣機車噴氣似的,轟轟地震響.我肯定你沒見過這麽整齊的隊伍,即使是正規軍,也走不出這個水平來.如果外國總統來訪問,完全可以讓這支隊伍去當儀仗隊.我決不騙你.
看這樣的隊伍轉圈,簡直是一種享受,特別是那些花白的頭發和花白的胡須,在轟轟踏響的腳步聲中有節奏的顫抖,實在是了不得.尤其是轉彎,精采極了,靠彎裏麵的人原地踏步,彎外麵的人則加大腳步,這時,你會看到一排排隊形象折扇一樣打開,並轉過一個九十度彎.
我不知道他們老在這裏排隊轉圈幹什麽,難道這些挨批鬥的家夥是犯了不會走路的罪?據說領隊的那個小子是專門教排隊走路的體育教師.他大概太熱愛這一行了,在如此緊張的革命時刻,還繼續發揮他的專長.幸虧這小子是教排隊走路的體育教師,要是紮猛的海碰子,準得把這些倒黴的家夥淹死一大半不可.
我和海狗子分手.我們倆的家住在城市兩個相反的方向.
我勸他到我家去,因為海狗子自己住在一間瞎子遺留給他的小屋裏,如果再犯病,沒人照顧他.我又叫他去藥店買點藥,以防不測.這小子全不聽,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鋼鏰兒,朝天一扔,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字朝上."沒事兒!"這小子輕鬆地說,說完又掏出一個鋼鏰兒扔出去——還是字朝上.他樂壞了,揚長而去,把那兩個鋼鏰兒也扔給我了,這小子口袋裏有的是鋼鏰兒.
我本來應該乘市內公共汽車,但我決定不乘那玩藝兒.我討厭車上的人,他們那些倒黴的鼻子總是能聞到我身上有腥味兒.我從來沒聞到自己身上有什麽腥味兒,有時也似乎聞到一點,但挺好聞的——確實挺好聞的——最起碼,不會使人皺起鼻子,可他們卻偏偏要皺起那些倒黴的鼻子.
走回家去也挺輕鬆,那些粗重的東西全埋在沙灘裏,剩在身上的東西全是戰利品——曬得半幹的海參,閃著七彩光的鮑魚,和有著螺旋花紋的大海螺.這些東西能把所有的城裏人饞得口吐白沫,並不斷地昏死過去.不用說這些海物,就是一條牙鮃魚,也會饞得他們翻一個筋鬥——我們海碰子吃得實在不願吃的東西,他們連做夢也不敢夢出來.
我並不可憐他們,誰叫他們忙於革命了,革得連買塊豆腐都得排二裏長的隊.當然,革命是好事,可沒我的份兒,我就不認帳.
我一下子心裏亮堂了許多,當個海碰子很不錯,憑什麽東藏西躲的,一會兒要走街角,一會兒要走小巷——我就要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他們要是看我,我就挺著臉給他們看,讓他們看個夠.這還不算,我把網兜裏的幾條黑魚拿出來,插在魚槍尖上,提得高高的.一麵走一麵甩來甩去,用得海鮮味滿街飛.
我感覺到四周的人正在頻繁地抽鼻子,流口水,嘴角全都咧到耳根子上.這使我快活得要死要活,差點把魚從槍尖上甩出去.
一個人走到我的身前,幾乎把鼻尖觸到黑魚身上.他貪饞地問:"這魚在——在哪兒買的?"
"海裏."
"海裏?——"他目瞪口呆.
"龍王爺那裏!我自豪得發瘋,那個家夥胳膊上戴著紅袖標——戴紅袖標的也饞魚!
一輛該死的公共汽車從我旁邊呼嘯而過,使我一下子又沮喪起來.我想起了那次坐公共汽車——一個擠在我身邊的小姑娘很討人喜歡,這小姑娘也隻有五、六歲,紅盈盈的小臉蛋上有著兩隻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我立即想到妹妹的小時候,便覺得這小姑娘更可親.我一見到可親可愛的小女孩,就會想到我的小妹妹;一看到可親可愛的小男孩,就會想到我的小弟弟;一看到慈祥善良的老太太,就想到我的母親;一看到高大、健壯,特別是電影裏的那些高大健壯的英雄人物,就會想到我自己.我實在是愛這麽想,而且是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就聯想上了.
由於想到我的小妹妹,我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喜歡得要命.
我的小妹很可憐,父親有問題,她在學校裏老是受欺侮,不是鼻子被打破,就是頭發被扯斷,嚇得她象個小耗子似地,整天畏畏縮縮.不知怎麽的,我老覺得這個小姑娘也象我的小妹妹一樣受欺侮.我心疼極了,特別是望著她那紅嘟嘟的小嘴兒,這個小嘴兒似乎已被打破了,正在淌血.我簡直都想哭,實實在在地想哭.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蛋,並想從帆布袋裏拿一個大海螺給她.
那小女孩卻猛地哆嗦一下,趕忙用小手捂住我剛剛摸過的地方.也許我的手太粗糙,把她的小嫩臉摸疼了,這使我發慌,不知怎麽辦才好.
看起來那個小女孩剛才沒注意我,這時她轉過來,用那兩隻好看的大眼睛盯著我,但那兩隻好看的眼睛卻流露出並不好看的神色——說得明白點,她在怕我.她驚恐地望著我那沾滿血腥的魚槍,望著我傷痕累累的胸脯,望著我的臉——我的臉當然很難看,因為我們很少用淡水洗臉,而又經常把臉泡在鹹鹹的海水裏.這樣還不算,還要受風吹,火烤,太陽曬,就是鐵臉皮也早完蛋了.我盡最大的力量,對這害怕我的女孩子笑一笑——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最溫柔的一笑——事實證明我的笑一定是比哭還難看.那小女孩竟哇地尖叫一聲,撲向身旁的媽媽.她的媽媽正在思忖著什麽,看起來這是一個很有文化修養的女人——幸虧她是個有修養的女人,才能使她很沉靜地對待女兒的一聲尖叫.她從她小女兒驚恐的眼神一直看到我.我恨不能鑽到車軲轆底下,我確確實實想鑽到車軲轆底下.那婦女打量了我一下——我已經不知怎麽向她表示,隻能呆呆地望著她.我的臉皮燒得發燙,但這沒有用,沒有任何人能看出我們是在羞愧.因為海碰子那又黑又厚的臉皮——即使是上午九點開始害羞,也要等到下午三點才能紅出來.
那小女孩還是往後偎,似乎我能吃了她.她媽媽用手扶住孩子,溫柔地笑笑,說道:"紅紅,不要怕,那是叔叔……那不是叔叔嗎!……"
那母親心眼真好,她把"叔叔"二字喊得響一些.我聽得出來:她一半是說給孩子聽,一半是說給我聽.誰知那小女孩卻陡然冒出一句:"他不是叔叔,他是特務!……"
全車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連那個從來都不會笑的售票員也笑得不能再笑了.
我趕緊把臉轉向車窗,再也沒轉過去.我覺得我的眼淚要流下來,這一次是真正地要流下來.我裝作搔搔後腦勺,又撫弄幾下頭發.然後,讓別人看起來是很自然地把手移到眼睛上.
我不知怎麽想起小時候學的課文:
小羊乖乖,
把門開開.
媽媽回來了,
媽媽來喂奶.
你不是媽媽,
你是大灰狼……
那母親還在訓斥孩子:"不要胡說,那是叔叔!……"
"他不象叔叔,他象特務!……"
我說過這小女孩能有五、六歲,長得有點象我小時候的小妹妹,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挺喜歡她的.
從那以後,我發誓不再坐那可恨的汽車,也發誓不再喜歡什麽小男孩,小女孩.當然,我還是坐了不少次汽車,也照樣喜歡那些討人喜歡的小孩.因為他們總是讓我想起我的小弟弟或我的小妹妹.一想到他們,我就什麽都忘了.
再說,我也不怎麽在乎這些事,我的臉皮比過去厚多了,簡直賽過牡蠣殼子


我一推開家門,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便呼啦一下將我團團圍住.他們並不是看我手裏提的海物,而是看我的臉,使勁地看,似乎不太相信這是我的臉.我每次回家都是這樣,好象我能回到家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是一件難以相信的事.這種場麵把我戰風鬥浪、滿載而歸的情緒全弄沒有了.這使我極不舒服——極不舒服的原因是我為此而難受,我這個人實在是不願意難受.尤其是母親,她總是用一種憂戚的眼光盯著你,就象你得了馬上就要去死的病——而且無論如何也無法挽救了.這種憂戚的眼光往往使我想起暗礁和浪濤,想起錯魚和鯊魚,想起血肉模糊的屍體在海水裏漂蕩.
我曾親眼看到一個海碰子這樣死掉.那是個綽號叫死屍的海碰子.因為這小子會裝死,裝得極象: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動不動,甚至連汗毛也一根不動.最絕的是那兩隻眼睛,象死魚一樣無神地朝上瞪著——而且眼珠子上也確實有一層死魚眼珠子那樣的白膜.這實在是令我們驚歎,如果全世界舉行裝死比賽,死屍絕對獲第一名.
有時我們走在熱鬧處,便叫死屍來這麽一下子.這小子便往馬路上一躺,白眼珠往上翻——死了.我們佯裝大哭大叫,招引無數行人圍觀,把所有的車都堵得沒法跑.等圍觀的人確信地下躺著個死人時,這小子再怪叫一聲,猛地跳起來,把他們嚇個半死.
死屍的死全怪他自己——這小子愛喝酒,喝了酒以後愛逞能,從伸出水麵的礁石頂上往下跳,不管下麵的水裏有沒有暗礁.不過這小子紮猛的姿勢確實好看,而且還會紮各種花樣.
這小子經常吹噓:要不是他的學校壞,他早就成了國家跳水健將.他學校老是把他的鑒定寫得太壞——因為這小子有時在教室裏裝死,嚇唬同學玩.其實他也就裝那麽兩三次,但鑒定寫得壞,上邊就不要他.
這小子就是這麽紮死的,他實在是太愛紮猛子,一時不紮就難受得發瘋.他的頭撞在水下暗礁尖上,血肉模糊地漂上來.
開始我們以為這小子裝死,還大聲笑他——沒想到他再也不能裝死了.
海狗子說死屍倒黴就倒在這個外號上,海狗子從不當麵叫他死屍."如果沒這個不吉利的外號,他死不了."海狗子經常這麽念叨.
我認為海狗子的講法有道理.便想方設法地樂觀.所以每次回家,無論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怎麽看我,我都裝做毫不在乎,而且盡力露出幸福得要命的樣子.但這改變不了母親愁苦的麵容,她幾乎是為愁苦才來到這個世界,從早到晚地在愁苦中過活.她為我父親擔憂,為我的弟弟妹妹們擔憂,為我擔憂.她並不知道父親犯了什麽錯誤,也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犯錯誤,但她卻一個勁兒地擔憂我別象父親那樣犯錯誤.母親沒文化,整天圍鍋台轉,父親被劉琴她們拖出去批鬥回來後,她反反複複在父親耳邊念嘟:"別對人家使脾氣.別對人家使脾氣.……"
母親總覺得父親有問題,是對人家使脾氣,而隻要不對人家使脾氣,也就沒問題.父親便不耐煩地喝斥母親:"你懂個什麽!……"
父親被批鬥後,對我們說話不那麽大氣了,對母親卻照舊威風不減.如果他對母親喝斥得太狠,也就是聲音太響.弟弟和妹妹就在外屋地喊;"打倒壞爸爸!打倒壞爸!……"要是叫別人看見我們家這個場麵,一定會笑得要死.
母親就怕我的脾氣象父親,其實我一點也不象.父親連自己犯的什麽錯誤都弄不清楚,隻能在家裏朝母親鼓氣——我才不會這個樣子.另外,要是人家批他,他就會說:"我的問題很嚴重,我的問題很嚴重!……"他確實就會這樣說.
每當我把賣海物的錢掏給母親,她總露出驚懼的神色——她就怕我的錢不是好來的.所以,她常常對著我給她的錢發怔,用手老是去撫弄那帶著鹽味的錢,有時還掉淚.不過,母親總是把掉出的淚趕緊擦去,她怕我們看見.
我終於感覺出來,母親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我幹的那些事使她揪心揪肝.從第一天起,她就沒信我說的那些在沙子裏挖海參的謊活.
我不願家裏老是悲悲戚戚地沒情緒,便想歡樂一下.我開始吹口哨,吹那些曲調帶拐彎的歌,使陰沉的空氣裏有些活躍的顫音.遺憾的是這年頭的歌都不拐彎,都是直來直去,好象人一革命,喉嚨就變成鐵管子——我實在是不願吹.但我總得有些歡樂的舉動,否則太喪氣.我這次紮了那麽多的海參,能賣一筆好價錢.尤其在這麽熱的夏天,別的海碰子都不下海時,還能有這樣的收獲,簡直是應該開個慶功會.
我把所有可唱的歌在腦海裏過濾了一遍,最後,還是覺得海碰子的歌最好聽,至少這些歌挺滑稽.對付這陰陰鬱鬱的情緒,就是應該滑稽點.
我大唱而特唱起來,並手舞足蹈.弟弟跑到我跟前,看來他很愛聽.我就教他唱"城裏人真(他媽)可憐,撈不著太陽曬腚眼兒".誰知,母親卻在外屋噗哧的一聲笑了.這實在是個奇跡——母親竟也能笑——我很得意,唱得更來勁.
父親在他的小屋裏默不作聲,我知道他不會笑,他從來都不怎麽笑.但他並不是象母親那樣憂憂愁愁的,而是嚴肅,老氣橫秋似地嚴肅.要是在他沒批鬥之前,他不但不笑,反而還會大聲地斥責我,教訓我.他經常斥責和教訓我,總給我指出許多錯誤,要我一件件限期改正.這實在使我膩煩得要命,把我對他脖梗後麵那串骨節的感情全斥責光了.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沒有父親是最大的幸福.現在好了——父親一下子被批得沒了精神頭,他再也不敢管我了,特別是我能從浪濤裏紮出錢來以後,他更不敢管我.如果他敢管我,我也不會象過去那樣馴服的.我發現,弟弟妹妹們也不把父親放在眼裏,過去他們也飽受父親的管教,現在終於解放了.
當然,母親還是對父親一如既往,甚至更小聲小氣.這使我對母親又可憐,又生氣.母親的心眼太好,好得都不象話了.
我和弟弟鬧哄完了,卻聽見父親叫我.我疑惑地走進他的小屋——這本是我們家的小倉庫,自從父親挨鬥以後,便住進來.
除了出來吃飯,便就是躲在這裏看報紙,寫檢查.我估計他的檢查最少寫一百二十次了,再寫下去,他就能當作家.
父親望著我,完全是一副憂國憂民的神色,因為他手裏正捧著一張報紙.
我不知道父親要幹什麽,我隻希望他快點說完,我好快點出去.
父親並不那麽著急,似乎還挺從容,我發現他的情緒比過去好了一些,不那麽沉悶.不過他卻一口接一口歎氣,但我能聽出來,這歎氣的範圍挺大,不光是歎他自己.
果然,父親開始講他的工廠,他的工廠挨了兩枚武鬥的炮彈,並且每天都有槍彈打進車間裏.所以全廠工人跑光,大家誰也不管誰——連他這個有問題的人也沒人管,並且自由自在地坐在家裏,整天不上班.父親說他們工廠每天為國家創造價值多少多少萬,可現在——
"這樣下去,國家不完了嗎?……"父親瞪著惶恐的眼,連流出的鼻涕也忘擦了,他確確實實在擔憂.
我實在是不知道哭好,還是笑好.我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比我父親還傻的人,傻到有些恬不知恥的程度.我感到批鬥他真是白出力,批了半天,他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這樣下去,國家不就完了嗎?……"他還恬不知恥地繼續問我.
我完全是發瘋般地吼了一句:"好好寫你的檢查吧!你想著國家,國家想不想你?……"
我還想說,你現在算幹什麽的,還國家完不完的——我們自個的家都叫你一個人折騰成這個樣,全都跟著你倒黴,你還有心思去"國家國家"的!
不過我沒說出來,因為我第一句話吼得太用勁,把小肚子底下的氣都拔出去,無法說出第二句話來.
我實在是氣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是怎樣走出父親的小屋.
我們為什麽不能和大家一樣平等,不就是這個"國家"造成的嗎,"國家"要不這樣,我們怎麽會這樣,管它完蛋不完蛋的.
父親的腦袋一定是出了毛病,——都分不出誰對它好,誰對它壞來.
我什麽情緒也沒了,也沒心思再唱"太陽曬腚眼"了.
母親悄悄地告訴我.劉琴的父母雙雙押走了,看樣子罪比我父親重.昨天才把劉琴她媽放出來,因為她是冠心病,昏過去好幾次.這才讓回家反省.劉琴她爸幹脆就沒影了.
我樂得差點蹦了個高,完全象一猛子紮了個白海參,感謝老天有眼,辦事公平.
頭些日子批鬥我父親,劉琴的父親最積極,裝模作樣地維持秩序,陪著街道治保主任挨家敲門.讓大家一個不漏地去參加批鬥我父親的會.而且敲得最響的是我家的門,並逼著我們坐在最前排.這老東西實在是壞透了,怪不得劉琴有時那樣凶,原來是跟這個壞爹學的.這回好了,你也有今天.
母親不象我那樣高興,還是那副愁苦的眼神,好象劉琴她爹是我們家的親戚.說到劉琴她媽的病——據說是往台上拖時昏倒的——母親簡直難受得要去擦眼睛.
我實在是樂壞了,樂得滿屋轉圈.其實我樂劉琴她爹、媽被批鬥僅僅是百分之十,百分之九十是為劉琴樂的.這實在是太美好,我們倆一個樣,誰也別瞧不起誰了.
我無法睡覺,就是把我綁起來也睡不著.我發瘋似地想象著劉琴再見到我的樣子——一定是滿臉羞愧,也可能是眼淚汪汪地盯著我.說不定她會直接找上門來——海狗子不是掐算說,有一天她會自動找上門來嗎?看來鬼神還是有一定作用.
我完全相信,再等那麽幾分鍾,門會被呼的一下推開,劉琴走進來:"馬裏!——"她喊了我一聲——馬裏是我的真名——劉琴她父親在批我父親時,還把我這個名字算作一條罪狀,說這個名有外國味兒,有個國家就叫馬裏,而那個國家不是社會主義國家.總之,我父親給我起名時別有用心——不過我現在回想這事,已不覺得什麽了,其實也確實算不了什麽.我發覺自已的脾氣好極了.我反複告誡自已,隻要一見到劉琴,我就立刻讓她知道,我原諒她——不,我根本就沒責怪過她.
無數個"再過幾分鍾"過去了——我家那扇可恨的門還是穩如泰山.我覺得再過那麽幾分鍾,我倒要自動去找到她的門上了.
從小窗上看過去,劉琴家漆黑一片,那個曾使我驚心動魄的窗口,也黑得不象樣子.這不得不使我走到街上.
我們這個住宅區全是一色平瓦房,一趟一趟地排列得很整齊,家家是門對門,窗對窗,親近得象兄弟姊妹.過去夏天,大家都用涼席鋪在街門口,一直睡到下半夜天涼了,才迷迷糊糊地摸回家去.有一次劉琴睡到下半夜,猛地爬起來,抱著個枕頭進我家門來,挨在我身邊一直睡到天亮.等我睜開眼,嚇了一跳,我以為自己半夜發毛,睡到劉琴家去了.
小時那陣實在是太美好了,那時劉琴她爹並不象今天這麽壞——他還買過芝麻糖給我吃.那是真正的芝麻糖,千真萬確用芝麻做的芝麻糖.
現在在外麵睡覺的幹脆沒有了,城裏老是零星地響著槍,有的家幹脆就把窗用磚頭砌死,怕子彈打進去.我先順著街道前後望望,才發現,貼大字報的門口越來越多.但這實在不夠勁兒,我多麽希望滿街都貼滿大宇報——要是全世界的爹都有問題,都和我爹一樣,那多省事,誰也不用鬥誰了.
不過,我還是相當高興,因為劉琴家貼的大字報最多,似乎是剛剛貼上的——我白天從這條街上走過去.隻看見幾張——我還以為是劉琴家隔壁的張發財.運動一開始,他的門上就糊了好幾張大字報,勒令他改掉那個臭名字——張發財.張發財嚇得當天晚上就不敢發財,改成張革命,但盡管改成這麽響的名字,他也沒膽量將大宇報撕下來.
劉琴家的牆簡直成了大字報專欄,差點連那個小窗口也被大字報糊死.有人給路燈換了個大燈泡,好讓大家白天黑夜都能看得清劉琴爹媽的罪行.相比之下,我家門上的那點大字報就太不景氣了.
因為這場革命沒我的份兒,我也不怎麽看大字報,不知道現在革到什麽程度——當然,這是件沒完沒了的事,子子孫孫也不能停歇.所以我對革命這件事不太著急,橫豎你得往下革,反正你不能不革.
可是,我把劉琴家牆上的大字報看了百分之七、八十時,心情不由得萬分莊重——原來這一切很不簡單,不是稀裏糊塗的事.不但不稀裏糊塗,還相當可怕——我們的國家差一點出了大危險,差一點翻了船——翻船的厲害我知道,那實在是件倒黴得不能再倒的事了.管你是船老大,還是船老二,管你船上有多少值錢的玩藝兒,全沒了!特別是船艙裏麵的人,死都不知怎麽死的.
萬幸的是,上麵有英明的預見,才沒叫我們死在船艙裏,才沒千百萬人頭落地.但事情不能這麽簡單就完了.那些翻船的壞家夥——人還在,心不死——總還想翻船.他們相當狡猾,采取各種手段轉移鬥爭方向,首先是用打死狗的形式——這死狗是指我父親這樣老有問題的人.這使我不太舒服,管怎麽也是我父親.不過這死狗二字卻形容得準確,即使是你不舒服,你也會覺得實在是準確.這些大字報所有的詞兒都用得準確,有力氣.讀了以後,會激動得你肚腸翻動,熱血老是沸騰.
我終於弄明白了,這場革命不是對著我爹,而是對著劉琴她爹那樣的大官.她爹那樣的官也算不了什麽——不過在我們這條街上,是很算得什麽的.
劉琴她爹把我爹先推到前台上,妄想遮住他的陰謀,這實在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我敢說,你這一輩子也不會聽到這麽好的詞兒,我至少反複背誦了八十次.然而最使我佩服得發瘋的是最後一句——"用心何其毒也!"我一口氣背誦了二百六十次.尤其那個"何其"二字,一背到這兒,我的脖子就跟著拐了個U形彎,實在是舒服極了.
我覺得我的嘴被這句話弄得不會說別的話了.我幾乎是不斷流地"用心何其毒也",並且脖梗子一個勁地跟著"何其"二字拐U形彎.如果不是劉琴家突然響起了說話聲,我絕對會死在"用心何其毒也"的大字報底下.
我開始還不相信說話聲是從劉琴家裏發出來的,我以為她早睡了.但她那聲音我卻一下子就聽出來,盡管有些變粗——看來她哭得挺厲害.我們住的這些中國式平房不隔音,在這寂靜的晚上,簡直就象站在我對麵說話一樣.我的臉有些熱,盡管我曾偷偷趴窗看過劉琴,但我還是明確地感到,聽牆角不是件光彩的事.
可恨的是我的兩腳卻老是粘在那裏,怎麽也動不了,確確實實是動不了.
"你應該老實交待!——"
盡管隔著一層磚牆,劉琴那尖利的聲還是象釘子一樣釘在我耳朵裏.要不是她嗓子哭得有些腫,我的耳朵非被釘透不可.
"你要老實交待!——"
這一句更有勁,更厲害.我都能看見劉琴那柳眉倒豎的麵孔.
"琴兒……難道你還不知道母親……"
"你少來這一套,你是誰的母親!你要不老實交待——"
我覺得有點不是滋味,不願再聽下去.再聽下去,我就不會再那麽向往劉琴,我不希望改變我心中美好的東西——我實在是不希望.
我上床以後,兩個眼珠子還是那麽亮,怎麽也不肯過去.這使我心情更不好受.我開始替劉琴那發狠的話語解釋:她確實應該批她那可恨的媽,她媽不是個好東西.批鬥我父親時,劉琴媽台前台後轉,又喊口號又揮拳頭.這哪象個媽!我媽絕不會這樣.劉琴對她媽發狠,其實很正常,要是她有我這樣的母親,就決不會象今晚這個樣.
我使出所有的力量把劉琴想得好一些,想得美一些,想得和我想的一個樣.
第二天一早,劉琴就走出門.我完全象槍彈一樣射出去.
她沒看見我,她誰也看不見.她的眼皮腫得象沒有眼珠子,而且頭緊緊地低著,走得飛快.
劉琴還是穿著那套很精神的黃軍裝,還是紮著鬥誌昂揚的鑽天錐,但胳膊上的紅袖標卻不見了.背在腰後麵的小黃軍書包繡著火紅的一行字:為人民服務.現在顯得不那麽火紅了.
我想和劉琴說話,我幾乎已經說出來.結果我隻是默默地看著她在街頭盡處消失.
我想到那些男紅衛兵,不知這些小子來不來了——特別那個單獨和她寫大字報的小子,那個經常恬不知恥地微笑的小子,我好久沒見過他了.
整整一個白天,劉琴沒回來.一直到天黑,她才飛快地走回來,象貓一樣輕盈地一閃,便鑽進門,而且再也不露麵.
在我的腦袋裏,我已走進劉琴家五十次,並同她說了我所有想和她說的話.她對我的心情開始是不理解,後來卻感動得哭了,把那個哭得沒有眼睛的眼睛,又哭得更沒有眼睛了.
我發現我太沒勁——所有的膽量隻裝在腦袋裏.確實這樣,在腦袋裏,我什麽都敢幹,而且怎麽幹怎麽成功.

十一
突然下了一場大雨,遼東半島的夏季就是這樣,總是突然就下起了大雨.就象老天爺在上麵端著盆子往下倒水,實在是痛快.這場大雨能使我們街道將近一半人樂得發瘋,因為大雨把所有的大字報都衝刷掉,不管是剛剛貼上的,還是過去貼上的;不管是上麵多麽醒目地批著保護大字報的嚴正詞句.老天爺全把它們揉成一團,順著下水道衝進海裏.而誰能奈何老天爺?所以,那些被大字報糊得垂頭喪氣的倒黴鬼們,確實樂得發瘋.
我和海狗子本來相約在家裏待兩天,現在不得不往後推.
海碰子對天氣摸得挺準,我們全知道海現在是什麽樣子,就是坐在家裏的炕頭上,也清清楚楚地知道.
我們這個海是在陸地的南麵,所以一刮南風,浪濤的來勢就格外凶,拚命地轟砸著陸岸,把海攪得渾濁不堪.即使你戴八個水鏡下水,也伸手不見五指.而一下雨肯定是刮南風,遼東半島夏季的雨,全是東南麵太平洋的季風推來的.太平洋一動蕩,岸邊更玩完.
我決定去看看海狗子,我隻要有三天看不見海狗子,就象掉了隻胳膊或腿什麽的.再說,我那個整天關在小屋裏關心國家的父親,總是弄得我高興不起來.他似乎試探著要恢複過去的權利.他已經對我弟弟妹妹們說出一些帶有訓斥口氣的話了.
他叫他們看書學習——這真把我笑壞了,學校都不教書了,他還來這一套.他說小孩腦子好用,等大了就學不進去.小孩子不學習,就會學壞.沒有老師教,他可以當老師,反正他不能去上班.
我覺得父親的腦子肯定有了毛病,而且是無論如何也治不好的病.
海狗子家是在一個大雜院的旮旯裏,這是老瞎子給他留下的唯一遺產.大雜院裏亂哄哄的,最少能有兩萬八千隻蒼蠅飛舞;還有一隻肮髒的狗.這隻狗髒得你必須認真盯它五分鍾以上,才能勉強認出這是條狗.過去我們這個城市裏的狗多極了,一到晚上就是狗的世界.它們發瘋似地叫喚,使你覺得全城充滿了盜賊——而這些狗正在和這些盜賊做拚死的搏鬥.可第二天出來看,天下太平無事,家家戶戶連根針也沒丟.常了,人們對些謊報軍情的狗憎惡不已,怨言連天.最後導致政府出動打狗隊,把這些忠心耿耿的無用家夥斬盡殺絕.可海狗子院裏的那條狗卻幸存下來,這實在是不容易——當時打狗隊無孔不入,連雞窩裏也要掏兩下.因為還有不少和狗結下感情的主人,他們寧願被狗的叫聲震死,也要保護狗活下來.所以,打狗隊打得格外仔細和凶狠.
後來我發現,那條肮髒的狗之所以幸存下來,就是脾氣極好.不管生人熟人,不管好人壞人,不管白天黑夜,這家夥一律不咬.即使是看到一個小偷從它眼皮底下走過去偷東西——它也決不吭一聲.另外,這家夥對所有的人都露出溫順的目光,你踢它一腳,它也照樣對你露出溫順的目光.
海狗子說這條狗過去很勇猛,忠心耿耿地保護大雜院裏的所有財物.而且敢咬敢拚,曾把一個持刀的小偷咬得遍體鱗傷.
隻從經過打狗隊那場驚嚇後,這家夥徹底變了,變得就象換了一隻狗.由於改變,才使這家夥幸存下來,因此,它就更加總結經驗,後來連主人也不認了.誰家有吃的,它就往誰那兒跑.如果實在沒什麽吃,它就舔雞鴨吃剩的食槽子,總能對付著活下來.
現在,這狗和海狗子靠攏,它看出來,海狗子目前是最有油水的一家.更重要的是海狗子心眼好,經常扔給它一些海物吃.
這家夥練出來了,什麽都能吃.海狗子說,它還會吐魚刺——就差會說活了.
海狗子見我來了,很高興.他的病看來沒犯.這小子別看身子弱,抵抗力卻強.我要是發一場高燒,至少得昏過去三天.那條肮髒的狗也在他屋裏,不過已經不肮髒了,被海狗子梳洗了一番,毛色竟閃出點油光.
"你來了正好,今天我過生日."海狗子笑著說.
這小子經常過生日,隻要一高興,他就弄點酒菜,請我們幾個海碰子給他祝賀生日.因為他不知道自已的生辰日,就象不知道他爹媽去世的日子一樣.他除了拚命地給他爹媽燒紙以外,再就是拚命地給自己過生日.按他自己的講究:"一個人要是連自己的生辰日都不慶祝一下,都不當做一回事,那這個人會一輩子沒有福氣,一輩子稀裏糊塗.不知道自己死,但要知道自己生."這小子經常這麽自言自語,象念咒似的.
"今天我真正過生日."海狗子遞給我一杯酒.他每次過生日都說"我今天真正過生日".
原來他在自己的小火炕上擺滿了一桌酒萊.我毫不猶疑地跳上去,我經常在海狗子家吃喝.來得最多的是江豬,這小子在廠裏惹了事,就跑到海狗子家避難.上一次,江豬把半鋪炕那個漁村女人領到海狗子家,逼得海狗子窩在廚房裏睡.誰知到半夜時分,屋裏一聲轟響,江豬和那女人把海狗子的小火炕壓塌了.
這件事被別的海碰子講得有聲有色——說是江豬和那女人在炕上怎麽怎麽翻騰,最後江豬還覺得不夠勁兒,便想來個在海裏紮海參的姿勢——呼通一下,紮進炕洞裏.差點把他自己身上那個"海參"紮斷了.
這幫小子說得有頭有尾,活靈活現.你要追根問底,便都推說是海狗子趴門縫看見的.海狗子死也不承認——這小子說他正在做夢,夢見一隻大黑魚在前麵跑.他趕緊攆上去,誰知那黑魚鑽進一個洞裏,他往洞裏一看,隻見裏麵躺著一個銀光閃閃的白海參.他樂得忘乎所以,剛要伸手去拿,那礁洞的上部一下塌下來,把他砸醒——原來是江豬和那女人把他的炕壓塌了.
我相信海狗子說的話,但我不明白他怎不趴門縫看看——反正江豬不在乎,反正那麽回事.
海狗子說那事看不得,不吉利.不用說趴門縫主動去看,就是不注意偶爾撞上了,也要倒大黴.這小子還告誡我,要是撞上這樣的事趕緊朝天吐三口唾沫,朝地吐三口唾沫;或是一直不回頭走一百步——否則必生災禍.另外,海狗子也不喜歡江豬領的那個女人,那女人太胖,太胖肯定是淨吃好東西.海狗子就是恨淨吃好東西的胖子.
海狗子也有一個相好的,就住在大雜院出口的頭一家,是個瘦得象麵條魚一樣的女孩子.海碰子到海狗子這裏喝酒時,總要為此開海狗子的心.特別是那女孩在院子裏走動時,我們就開得更來勁兒.海狗子死也不承認他和她有這碼事兒.這使我們更高興——越是無中生有就越有意思.
不過,海狗子確實喜歡那個女孩子,有時他情不自禁地對我露幾句.說她老實,勤快,漂亮——我實在是看不出這女孩的漂亮,細細苗苗的,象根豆芽——海狗子卻認為這豆芽漂亮得受不了,簡直就有些可憐.不知為什麽,這小子總把可憐同漂亮擺在一塊兒.他一見到一個可憐巴巴的女孩子,就說:"真好."
豆芽她媽是街道主任,掌管全大雜院.這老家夥可不怎麽的,和豆芽那股老實勁兒天差地別.主要是她的兩隻眼睛長得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叫你看了心裏不對勁兒.我們最害怕她笑.
她一笑,那兩隻不在一條水平線上的眼睛就扭成麻花勁兒,會使你想起所有電影裏的特務,會使你五十個小時以後還毛骨悚然.
海狗子對這個未來的老丈母娘卻寬宏大量,說她是外凶內善,心眼極好.這小子列舉無數事實為她開脫:在這樣激動的年月裏,誰家有什麽異常現象,街道主任一定要向上麵匯報.可海狗子家亂人這麽多——尤其是我們海碰子的形象,更引人注目——可豆芽她媽睜一個眼閉一個眼,佯裝看不見.連江豬領女人往這兒跑,豆芽她媽都大咧咧地一揮手:人之常情.
另外,老瞎子死後,豆芽她媽跑上麵使勁央求,給海狗子批下來每月十元錢的社會救濟金.為此,海狗子感恩不盡,每次碰海回來,都特意捎些海螺、扇貝什麽的,給豆芽她家送去.豆芽她媽也不白吃,常常打發豆芽過來,給海狗子拆洗被褥衣物;過年過節,還把海狗子叫去吃餃子.總之,別看老豆芽眼睛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但心眼卻比那些眼睛長在一條水平線上的街道主任好.
我和海狗子喝得有滋有味,這小子嘴巴老是滋滋地咂巴酒杯.其實我們都不會喝酒,嚴格地說是不能喝酒.我說過,海碰子喝酒氣短,下水憋不住氣.有一些臭電影裏演紮猛下水的場麵,總是叫那些傻乎乎的演員咕嘟嘟喝上一碗酒,然後再裝模作樣地跳進水裏.這讓我們笑得要死,又氣得要命.
"今天我過生日……今天我過生日……"
海狗子至少念嘟了一百二十次.老瞎子死以前,什麽也沒告訴他,大概連他的年齡,也是含含糊糊的.不過,海狗子對老瞎子還是畢恭畢敬.他在喝酒以前,先用筷子蘸一下杯裏的酒,往桌麵上點一點,這是讓死去的父母喝;再點一下,是給老瞎子的.海狗子往往給老瞎子點兩下,他說老瞎子能喝——他就是喝酒喝死的,要不,還能多活兩年.
我告訴海狗子,劉琴現在倒黴了,和我一樣了.海狗子得意地晃著大腦袋:"怎麽樣——我算得準吧!——你瞧好吧,她準會自動找上門來!"
這小子又在酒杯邊上滋滋地咂巴一氣.海狗子挺會過生活的,他把自己這一間小屋擺弄得明光錚亮,還添置了一個樣式別致的小寫字台,上麵放著一個挺講究的筆筒.椅子上的坐墊繡著兩朵花,花梗彎彎曲曲的,象豆芽菜——也確實是豆芽給做的.
海狗子對豆芽繡的坐墊喜歡得不行,從來不敢坐一下.要是別人來坐,他就先把坐墊撤下來,等人一走,再擺上去.所以,那兩朵花老是很鮮豔.
這小子還把各種各樣的革命語錄和畫像,整整齊齊地貼在牆上,映著明亮的玻璃窗,閃著一片紅光.別看這小子腦袋裏鬼氣繚繞,但小屋子裏卻革命得要命.
豆芽閃進來,簡直象影子一樣飄閃進來.海狗子立時坐不住,竟差點從小火炕上站起來.
"我有點事."豆芽低著頭,小聲小氣地說.她大概確實是有重要的事,因為她從不在我們在時來這裏.
我趁機仔細地端量她,竟大吃一驚,這女孩子確實挺漂亮.
小眼睛,小鼻子,小嘴,還有小嘴巴——象個小綿羊,溫溫順順,委委曲曲地坐在那裏,實在是叫人愛憐.她也紮著劉琴那樣的鑽天錐,但卻不那麽盛氣淩人地向上挺著.豆芽屬於那樣一種女孩:頭幾眼平平淡淡,越看卻越耐看,好象她的美長在皮肉裏麵,必須使勁看才能看得出來.有的女孩子長得豔麗無比,一打眼就使你渾身一振,但隻要你看一會兒,就完蛋了.她的美隻在表皮上,經不起使勁看——美的厚度不夠.
豆芽果然是有事,她同學的哥哥要結婚,請好幾桌客,需要不少海參、鮑魚和扇貝什麽的.我們這個城市真怪,革命一激烈起來,結婚也開始激烈起來.不那麽象樣地慶祝一下,簡直就活不下去.特別是八月十五中秋節,結婚多極了,就象大家相約一起結婚似的.那正是我們海碰子大發橫財的時候,城裏人都發瘋似地湧向海邊,步行的,騎車的,還有的把汽車都開到海邊.
這些城裏人一下子變得那麽可憐又可親,他們把我們看成救命恩人似地,一個勁地乞求我們下海撈海物.什麽海參、鮑魚、扇貝、牡蠣、海螺、黑魚、黃魚,什麽都要.
我們這些海碰子得意透了——因為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當官的還是不當官的,不管是革命的還是被革命的,此時一律都比我們矮一個腦袋.他們爭先恐後地朝我們賠笑臉,好話說了三千六,就差沒磕頭了.這實在使我們快活得要死,並充滿興趣地折磨他們——現在你們知道海碰子的厲害了,現在把海碰子當作爹了,哼,晚啦!
我們笑嘻嘻地同他們胡說:"不行呀,水流太急,龍王爺不讓幹呀!……"或是:"海參都去開大會了,造龍王爺的反……"再就是:"你們都歡天喜地結婚,可我們還找不著對象呢!……"
一直把這些可憐的城裏人折磨得快哭出來為止.當然,不管你怎樣折磨,最後還得下海,去為城裏人的婚宴紮猛子,憋著一口氣在暗礁叢裏尋覓.但我們也是有選擇地應允他們:有的海碰子是誰出的價錢高,就答應誰;有的是難纏的時間長,就答應誰——這些小子就有考驗對方耐心程度的癮;江豬的要求簡單,隻要是女人來求他——是即將結婚的新娘子更好,他就毫不遲疑地跳下海,並一猛接一猛子往水裏紮,好象那女人要和他結婚似的.上岸後,江豬哪怕是累得口吐白沫,也高高地挺著胸膛,大踏步走上沙灘.要是那女人會來點,再朝江豬甜甜地笑那麽幾下——其實一般的笑也行——非要了江豬的命不可.據說有一次,有一個女人就是對江豬笑那麽幾下子,江豬少要了她一半的錢.事後我們罵江豬傻:你能撈著什麽?江豬也捶胸頓足,罵自己昏了頭,上了妖精的當.可是等下一次,他還是照樣昏了頭.於老鬼給他下了結論:蛇鑽腚眼裏——沒治了.
海狗子同所有的海碰子不一樣,他的選擇很特別——既不看錢,也不看女人——他對老太太很重視,要是來老太太求他,特別是臉上有點憂愁神色的老太太.不等她說幾句話,海狗子就趕快下水.這小子告訴我,那些老太太都象他媽.當然,要是來個瘦弱的女孩子,就象豆芽那樣瘦的女孩子,海狗子更是動感情.這小子總是可憐所有可憐的東西,我卻覺得,所有的可憐都比不上他可憐.
遺憾的是,所有走到海邊的老太太都不憂愁,反而是喜眉笑眼——她們的兒,也許是孫子要辦喜事——這些老東西怎能不樂呢?腰裏揣著辦喜宴的大票子,簡直就是雄赳赳的.到海邊來的女孩子也沒有一個象豆芽那麽瘦的,相反,她們一個個都豐滿得讓人受不了,而且喜氣洋洋得叫人恨.
海狗子對豆芽托辦的事一口答應.豆芽似乎有些不放心,再三囑咐一陣.並說現在結婚的多,別讓他們在海邊堵著,把海物在半道上買走.海狗子一連下了十幾個保證,一直保證得豆芽求饒了,還喋喋不休地保證.
我問豆芽,現在並沒到八月十五,怎麽結婚的這麽多.豆芽說不出來,反正是大家都爭著結婚,好象現在不結,再就沒日子結似的.
豆芽走了.我罵海狗子,怎不挽留她一下.海狗子瞼紅了,他支支吾吾,怎麽也說不清楚.我看出,這小子見了豆芽有些畏.我譏諷說他是個完蛋貨,現在就這個樣兒,將來怎麽能成事?男子漢應該有個男子漢的樣子,愛誰就大膽去愛,象在浪濤上紮猛子,一直紮進去——看準了,伸手就拿.我發瘋般地對海狗子說這些勇敢詞兒,心裏卻悲哀得要死.我覺得我在劉琴麵前,還趕不上海狗子.可我心裏越是悲哀得要死,我就越是發瘋地講這些勇敢的詞兒.
海狗子說他現在還小——至少等五年才能對她直接了當地說勇敢的話.五年以後,他肯定是勇敢得不能再勇敢了.更有保證的是,海狗子暗地裏給自己算過命,而且算過不少次,每次都算出他將來的對象在他家的東北方向——豆芽的家雖然離他的家十來步遠,但卻是千真萬確的東北方向.
海狗子說他想給豆芽看看手相,但他不敢.背地後,他在想象中什麽都敢,可豆芽一走到眼前,他就什麽都不敢了.我相信這小子坦白的這一切,我也坦白地告訴他:我們都一樣.
我們開始不咂巴酒杯邊沿,而是真正把那火燒火燎的液體倒進喉嚨裏.這玩藝兒真厲害,明明是水,卻有火的功能,燒得你熱氣四溢,膽氣大增.我感到酒是精神食糧,它滋潤的不是你的胃口,而是神經.不管你是個多麽膽小,多麽窩囊的熊貨,隻要喝進這玩藝兒,就可以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們家門口的那個張發財,人家給他貼大字報,勒令他不許再叫那個臭名,他嚇得差點把屎拉在褲筒子裏.可過了幾天,他卻陡地從門裏跳到街上,拍著胸膛大喊大叫:"老子就叫張發財!你能怎麽樣……老子就叫張發財,你能怎麽樣!……"叫喊得二裏地以外都聽得見.把他老婆嚇得腿肚子朝前,拚死拚活地抱著丈夫的後腰往家裏拖.
"老子就叫張發財!……"
張發財一直叫喊不停,把胸膛打得鼓一樣響.開始我們以為這老東西瘋了,後來才知道,他在家裏一氣喝了八兩白幹.一下子生出這許多勇氣來.後來酒勁下去了,這老東西立即變成一灘稀泥,挨家挨戶去請罪,一麵扇自己的臉蛋子,一麵罵自己:"我張革命混蛋!我張革命該死!……"
人家說這樣罪更重,你敢罵革命是混蛋,你可真該死了.這又把他嚇得死過去若幹次,最後就是光扇自己的臉蛋子——一直扇到那個臉蛋子都不象臉蛋子.
現在,我和海狗子都被酒勁架起來,大講特講,越是不敢講的,就越講個沒完.海狗子竟連天老爺也敢罵,他罵這老東西不公平,叫他沒爹沒媽地來到這個世界;他又罵老天爺沒長良心,連個白海參都藏得那麽緊.最後,這小子氣憤得哭起來,說是他要弄不到白海參,一輩子就完了,就不能和豆芽搞對象了.他說豆芽命短.這是他從臉相上看出來的:上嘴唇短,夠不著飯碗.
為什麽豆芽長這麽個苦命相,就是老天爺這個老東西壞心眼.
海狗子滔滔不絕地胡講下去.這小子還不斷地抹眼淚,因為他擔心豆芽跟了別的男人——那她就倒黴了,就無法解脫苦命.可他又無法去解救豆芽,因為他弄不到白海參.
我喝得也挺厲害,因為我每聽海狗子說一句話,就使勁點一下頭.我完全覺得這小子句句是真理,所以就象雞啄米似地拚命點頭.我似乎也收不住點頭的動作.海狗子講完以後,我還一個勁地點下去,後來,我昏了過去.
等醒來以後,我和海狗子用了兩個小時時間,才弄清楚我們是在喝酒以後的第二天中午.又用了兩個小時,海狗子才想到豆芽托他辦的事.這個小子忘了是豆芽同學她哥結婚,老是以為豆芽結婚,悲哀了好一陣子.
我躺在炕上一動不動,我那個點了一千八百次的腦袋,還疼得叫我睜不開眼.我覺得腦子裏的東西被我搖晃得錯了位置,一挪動就針紮似地疼.我發誓再也不喝酒,如果再喝酒,就堅持喝到死過去——不能再醒過來的死過去.我第一次感到,人有時清醒過來,還不如死過去好受.確確實實不如死過去好受.


Looks like it's not over yet. But This is what I can find so far... enjoy

所有跟帖: 

頂一個 -- 給 緋 發送悄悄話 (48 bytes) () 04/10/2009 postreply 09:00:57

很好看嗬, 淡淡的憂傷,請問還有沒有? -jade69- 給 jade69 發送悄悄話 (26 bytes) () 04/10/2009 postreply 13:49:32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