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第一次見他,有人搶了她的包,他在萬眾矚目中替她追回,跑起來像一隻原始的貓科動物,四肢舒展,腋下托著風。第二次見他,他搶了她夢寐以求的總監職位,還是在萬眾矚目中,環顧一笑,站在台上會發光。他說別開玩笑了,難道你不覺得我很眼熟?原來忘記過去的隻有她,五年前陽光下的一句笑語,埋下的竟是這樣天大的一場驚。
《剩女啟示錄》作者: 人海中
十年前,單純到蠢,走了一個男人,來不及傷心,下一個已經捧著花等在門口。
五年前,還是個小職員,走了一個男人,稍微有些惆悵,不過轉頭又覺得高興,幸好沒有被他耽誤一輩子,愛情算什麽,事業最重要。
三年前,也算事業小有成就,走了一個男人,感覺是晴天霹靂,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有問題,怎麽每次都會留不住,回家把欲望都市看到熟透,開始把獨身主義掛在嘴邊上。
現在——過年帶著兩老走親訪友,被兩老嫌棄。不是因為車不夠好,不是因為禮物不夠體麵,隻是因為女兒老嫁不出去,丟臉。
身邊搖旗呐喊了那麽多年的親友團都開始絕望,唯一的勸告就是,你就將就一個吧,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了,真的要將就嗎?
唉,剩女的煩惱,比山高,比海深呐——
第一章
錢多多的這個新年,過得是相當的鬱悶。
一年工作辛苦,公司沒有虧待她,她也沒有虧待自己,順便還想盡盡孝心,帶著爸爸媽媽一起出國旅行,沒想到老媽一口拒絕,接著就開始疲勞轟炸,就差沒有把她拖出去當街示眾。
其實她覺得如果當街示眾不是那麽丟臉的話,她媽媽也是會那麽做的,比生了一個快三十都嫁不出去的女兒更丟臉的事情,可能也隻有讓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生了一個快三十都嫁不出去的女兒了,這樣自取其辱的事情,錢媽媽是不會做的。
為了徹底表示不滿,整個新年期間,錢媽媽對她采取視若無睹的懲罰措施,連帶錢爸爸都殃及池魚,好好一個農曆新年過得每天戰戰兢兢。
拜托,快三十了還小姑獨處,她的壓力也很大好不好?
錢多多覺得很委屈,這種委屈就像是被劇烈搖晃以後的啤酒泡沫,一開瓶便刹不住直衝出來。
她從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為了什麽?
黑色七月掙紮到一流大學是為了什麽?
好不容易一路拚殺進了現在的公司,肉搏戰似的腥風血雨做到現在這個職位是為了什麽?
居然這一切都比不上人家女兒大學畢業就嫁得風風光光來得讓眾人滿意,親戚家不去就不去,說實話那些場合,請她還不想去呢。
年初一的時候她和舅媽的女兒坐在沙發上聊天,麵前是八色幹點,蕉黃橘紅,過年嘛,每一家都是喜氣洋洋的。
舅媽自己會做湯團,黑洋酥的芯子,裹著水磨糯米,端上來的時候清湯裏雪白溜圓一色誘人,錢多多從小就是很愛這一口的,端過來就吃。
旁邊坐著表妹圓圓,綽號是糯米圓子,可想而知對這道食品的熱愛程度,沒想到這次坐在旁邊一眼都不看,忙著打電話,一邊說一邊嘰咕嘰咕笑,聲音嬌得錢多多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她掛了電話,糯米圓子總算想起來身邊還有一個一年才見一次的表姐,“表姐,你現在還在UVL工作啊。”
“啊啊。”忙著吃,錢多多音節模糊。
“很辛苦哦。”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糯米圓子用勺子攪著碗裏的丸子故作歎氣狀,“我也想跟表姐一樣做女強人,可惜我們凱文說,他不喜歡事業型的女人哦。”
噎住,錢多多斜視她。
媽媽湊過來,“凱文?是不是圓圓在談的那個對象?”
舅媽也走過來擴大戰場,拎起女兒肥肥白白的一隻手示眾,鑽石亮晶晶啊,一下子照花了大家的眼睛,“沒有啦,兩家人家前兩天剛剛一起吃過飯,要結婚來,所以我們圓圓最近飯都不肯吃,減肥,小姑娘死要漂亮,就為了穿婚紗好看。”說完還爆發出一陣貌似不好意思的咯咯笑聲,一邊拍打錢媽媽一邊抱歉,“歹勢啦,我們家圓圓要搶先了,本來還想先吃你們家多多的喜酒的。”
舅媽是閩南人,嫁過來很多年了,偶爾還是會漏出一句兩句家鄉話,特別是情緒特別高漲或者特別低落的時候,這次的情況當然是前者。
錢多多當時就覺得背後一陣惡寒,再看老媽的表情果然就不對了,嘴角抽著抽著憋出一句,“恭喜哦,到時候一定要包個大紅包。”
回去的路上錢多多悶聲不響埋頭開車,沿路都有人在放鞭炮焰火,姹紫嫣紅,一派歡天喜地的樣子,可惜車廂裏半點都沒有感染到那些喜慶的氣氛。
到家以後媽媽把大衣往沙發上一摜,掉頭就往房間裏麵去了,門關得砰一聲響,留下錢多多和錢爸爸兩個人麵麵相覷。
後來兩個人坐在沙發上聊了一會,錢爸爸是個退休教授,一輩子斯文慣了,娶的老婆是以前鋼鐵廠的宣傳科科長,兩人之間誰強誰弱可想而知,坐下以後說話之前先歎氣,然後拍拍女兒肩膀,“多多啊,你要知道天地萬物,都是有時候的。”
錢多多也想歎氣,爸爸什麽都好,就是每次想跟她談些什麽人生問題的時候,都喜歡從宇宙洪荒開始講起,等講到正題起碼要花上半天的時間,說實話,她的內心深處,不是不同情那些學生們的。
“爸爸,你是不是想說,我擇偶的時間已經快過去,如果不抓緊,就可能要變成滯銷商品了對吧?”做慣了總結性發言,錢多多快刀斬亂麻,直接就切入正題。
女兒這麽直白,錢爸爸倒是有點接不下去,他是教國學的,講什麽都喜歡引經據典,可惜的是家裏兩個女人都不欣賞他這一點,害得他發揮的餘地都沒有。
想了想,錢爸爸又拍拍女兒的肩膀,“花開當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錢多多抓狂,“爸爸,我不是不想讓人摘,是沒人摘好不好?”
剛才砰地合上的門又被砰地推開,錢媽媽衝出來吼,“誰讓你不肯相親的?你待的那個地方沒一個正常男人,哪裏能找得到人結婚!”
錢媽媽氣勢驚人,多多和爸爸坐在沙發上不約而同有抱頭的欲望,回神之後從小到大成績優異,事業路上一帆風順的錢多多悲憤了,站起來大聲說,“不就是結婚嗎?我就不信我嫁不出去了,你們等著,我一定要在今年把這個project完成!”
第二章
錢多多現在的職位,是市場部高級經理,公司裏跟她同級的大多都已經三十五歲左右,而且她是唯一的女性,在這樣一個以資曆為重,等級森嚴的國際公司裏麵,不可謂不成功。
可惜走出公司之後這種成功在她的生活裏一錢不值,沒人為了多多的光速升遷感到驕傲,相比之下,才畢業沒兩年就開始歡歡喜喜準備嫁人的圓圓才是眾家姐妹想要學習的對象。
據說,圓圓的未婚夫凱文對她一見鍾情,情有獨鍾。
據說,圓圓未來的婆家身家豐厚,訂婚戒指起碼一克拉以上。
據說,圓圓結婚後就可以開始全職太太的生活,再也不用朝九晚五苦熬下去。
據說——還有得著再說嗎?圓圓的身上已經籠罩了無數層光環,再說下去多多就要被自己的媽媽掃地出門了。
不過以上這些,對多多來說吸引力不大。
工作多年,她覺得自己也是個有錢人,一克拉的鑽戒,隻要不戴在左手,右手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至於全職太太,壓根就不是她考慮的問題,她的下一步升職計劃是市場部總監,現任總監任期將滿,早就暗示過她是最好的人選。
唯一麻煩的就是要找一個對象結婚,不過既然有了目標,多多一向是個辦事有效率的人,很快就開始總結自己過去失敗的經驗,著手安排具體實施措施。
跟錢多多其他方麵豐碩成果相比,她在感情方麵的經曆稱得上是一敗塗地。
高中時候的青梅竹馬,兩個人手拉手海誓山盟,情人節的時候坐火車去蘇州傻乎乎地淋了一天的雨,在家門口一邊打噴嚏一邊舌吻,錢爸爸走過來都沒發現。
又怎麽樣呢?考進兩地大學後便各奔東西,多年後再見,當年的樣子都記不得了。
剛進公司的時候,被某公司的小開看中,每天一束鮮花送到桌上,當時她的頂頭上司是個年界三十的精英女,對這樣的招數嗤之以鼻,某日傍晚與她長談一次,多多,我看好你的能力,大好前途,要不要在你自己手裏。
之後該小開因為她的頻繁加班出差積怨成怒,腦羞而走,頂頭上司卻終於開花結果,放棄再次升職嫁了一個洋人,喜滋滋地收拾行裝去了法國,留下的位置倒是沒有食言,直接傳給了她。
其實前兩次還好,真正傷了錢多多的是第三段關係。那時她已經二十七歲,被派駐新加坡,與新加坡總公司的發展部總監在公司年會上交談前五分鍾就感覺兩人之間電流四射,滋滋作響,然後月下漫步,燭光晚餐,完美的性愛,一切都滿足了她少女時期的所有夢想,滿以為攜手進入禮堂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但是兩年合約滿了,多多要回上海任職市場部高級經理,總監先生這才如夢初醒,大驚地握著多多的手問道,多多,為什麽要回去?你回去我們怎麽辦?我不能離開新加坡啊。
錢多多大喘氣,他不能離開新加坡,那她的上海市場部高級經理怎麽辦?兩人不歡而散,後來又爭執了幾次,總監不願意放棄自己在新加坡的多年基業,多多也斬釘截鐵地要回上海繼續她的下一個事業高峰,兩人不歡而散,錢多多前腳回到上海,後腳就聽說總監先生訂婚的喜訊,這頭她還來不及舔傷口,那邊結婚的喜帖已經寄到每個人手中。
那麽光速,早知結婚是如此簡單的事情,錢多多至於執著於一個the one的信念熬到今天嗎?
沒關係,男人做得到的,她一定也可以。錢多多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發誓,不就是找個人結婚嗎?看她怎麽速戰速決。
第三章
錢家的女人效率都是一等一的高,女兒鬆口之後,錢媽媽趁著過年的大好機會,一輪招呼打過,轉眼相親的名單就排了一長串。
第一次相親地點是在花園飯店,男方三十出頭,開寶馬七係,坐下的時候菜單都不看,先叫上燕窩魚翅,錢多多立刻想起了她很早以前的那位小開男友,所以第一個問題就是,“先生,你對自己未來太太的婚後生活有什麽要求?”
多多容貌秀麗,對方看得很滿意,這時候一邊用雪白的餐巾抹嘴一邊微笑回答,“當然是在家相夫教子,我父母是老派人,喜歡熱鬧,最好能夠多生幾個孩子。”
錢多多反應快,“要不要三年抱兩?”
對方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當下眼睛發亮,“那是最好不過。”
還是相親好,一開始就能夠這麽徹底地了解對方,的確是最好不過,錢多多微笑著吞下最後一口燕窩,說再見的時候頭都沒回。
吸取第一次經驗教訓,第二次安排上場的是一位專業人士,據說是某律師事務所的頂梁柱,自我介紹的時候一板一眼,走出飯店看到錢多多的車仔細研究了好一會,然後問了一個很專業的問題。
“錢小姐,你月收入究竟是多少?”
到底是律師,真夠犀利的,錢多多望天。
回去之後介紹人傳話過來,對方覺得多多一切都好,就是可能,或許,大概,能力太強了那麽一點點,夫妻兩個還是互補比較好,要是全都在外搏殺,那這個家裏到底誰來顧呢?
好吧,互補就互補,多多第三位相親對象是位IT男,相貌非常的老實忠厚,工作就是朝九晚五對著電腦編程序,編完了就等著那個程序發生問題,然後他就可以再次上陣,一門心思地解決問題。
IT男的優點很明顯,對太太的要求不如對電腦的要求高,隻要不出現太太砸電腦的情況,一切好商量。
錢媽媽覺得很滿意,多多倒也不排斥。反正麵對一個整天抱著電腦的男人不用多交流,雙方對對方要求都不高,相處起來倒也省心。
這麽約會了幾輪,IT男終於按照常規程序在某日晚餐後小心翼翼地牽起多多的手。
大冬天的,他的手卻是汗津津的,鏡片上方的額頭也是,一層汗,看得出來沒什麽經驗,緊張得不得了。
多多一開始覺得有點好笑,剛想翹嘴角卻突然流眼淚了,嚇得IT男手足無措,站在大街上對著她目瞪口呆。
道歉以後逃回家,多多在車裏哭得跟很小的時候被老師無故冤枉考試作弊時一樣傷心。
她想到以前在新加坡,徹夜加班以後兩個人一起走到街上找最後一家肉骨茶的排擋,下雨,下車的時候街沿有水塘,打開車門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掌心相合十指緊扣,輕鬆跳上街沿之後她一抬頭,兩個人就相視一笑。
到底是開心過的,隻是對男人來說,心中有著無數道門,每道門裏都可以住著一個女人,互不衝突,更不影響他轉身牽著另一個人的手共度一生。
而女人,來去隻有一間房,走了一個才能住進另一個,多多心裏那間房倒是清空了,但到底是一輩子啊,真的就這樣帶著一個空房子將就了嗎?
第四章
還以為結婚很簡單,沒想到三次相親屢戰屢敗,有效率的錢多多總結經驗教訓,然後得出的結論是問題仍舊出在自己身上。
她的目標是結婚,附加條件是不能影響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隻有誌同道合的婚姻拍檔才是維持以後漫長歲月裏和平共處相互保障的基石,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得到一些就得放棄另一些,純粹的男女吸引太無稽了,她要找的並不是精神鴉片。
想得很完美,可是既然是拍檔就得勢均力敵,這樣的人她一時半會上哪裏去找?
心情不好,快下班的時候錢多多打電話給自己多年的閨中密友,約她出來聊天解悶。
依依是錢多多最好的朋友,兩個人從幼兒園開始就是手帕交,一路親親愛愛直到高中畢業還是每天同進同出,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的一對姐妹花。
錢多多一直很佩服這位外表小鳥依人,花一樣嬌嫩的好朋友,主要是因為依依的鐵一樣的人生目標和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最後終於心想事成的豐功偉績。
6歲的時候,錢多多的願望是做小班長,依依的願望是長大以後我要嫁個有錢人。
12歲的時候,錢多多的願望是拿年級第一,上台領獎的時候笑看風雲,依依的願望是長大以後我要嫁個有錢人。
18歲的時候,錢多多的願望是考進第一流的大學,進而能夠在畢業以後大展宏圖,依依的願望還是嫁個有錢人。
22歲大學畢業,一路上每個心願都成功達成的多多進了夢寐以求的UVL,依依呢,在跟一位地產大亨交往數年之後,終於也如願以償,踏著碎了一地的各色男人心跟他攜手走入禮堂。一天都沒有工作,順利從一個象牙塔轉進另一個。
電話打過去那頭背景有點雜,依依明顯是在購物,耳邊還掃過小姐很有禮貌的恭迎聲,錢多多歎氣,“你又在買東西。”
“換季嘛。”依依笑嘻嘻,“你在哪兒?”
“還在公司,想找你聊天。”
“好啊好啊。”依依反應熱烈,“我在老地方等你好不好?”
依依說的老地方就在市中心,就在梅龍鎮旁邊,是她們習慣了的活動據點,所以約來約去都是同一個地方。
錢多多不喜歡在鬧市區開車,尤其是下班時間,一塞三千裏,浪費汽油更浪費時間,所以把車停在離公司最近的地鐵站,然後搭乘了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
地鐵上滿騰騰的人,單身的客人一個個表情凝重,或者低頭研究手機或者一本正經地看報,無所事事的就麻木地看著列車窗外的廣告牌,小情侶就完全不同,人再多也親親密密地手牽手,說話時交頸貼耳,好像一對對聯體嬰。
還有握著手機大聲講話的人,麵目模糊,張口就是上千萬的數額,那架勢仿佛身處獨立豪景辦公室,身側所有人都隻是虛幻的牆上投影。
錢多多很少坐地鐵,平時也沒什麽機會這麽空閑,所以這時坐在座椅的末端看得饒有趣味。
地鐵裏暖氣充足,坐得久了有點乏,她換了一個坐姿,把包擱在膝蓋上,繼續耐心等待自己的目的地到達。
有人舉著折疊整齊的各色報紙一列列車廂走過叫賣,還有十幾歲的孩子走到每個人麵前分發小廣告,很多人擺手拒絕,轉眼就到了錢多多近旁。
耳邊聽到報站聲,錢多多坐在最後一節車廂裏,趕緊準備起身,那發小廣告的孩子已經走到麵前,烏黑的一張臉,與她匆匆對視了一眼,那雙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就是眼神閃爍,瞬間將她從上到下掃了個遍。
錢多多以為他要給自己塞廣告,彎腰伸出手擺了擺,車門已經打開,她急著要走,電光火石的一瞬,自己的包被突然一扯,脫手而出,轉眼便被那個男孩抓著飛奔而去。
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錢多多被搶了個措手不及,她大學裏參加女子排球隊的,反應當然不慢,手一空就奮力想抓住那個男孩,但是對方明顯是專業的專業,錢多多的指尖隻堪堪擦過他的衣角,人家已經呼地躍出車廂外,速度快得如同一陣風。
顧不上叫,錢多多拔腿就追,可惜一身套裝在這個時候成為最大累贅,她還沒跑出車廂就差點被自己的纖細鞋跟絆死在門邊。
腰裏有另一股力道,很有力的一帶,她眼前的世界像後現代的電影鏡頭,忽地轉了個圈,站穩才看到身邊有道影子往那個男孩逃離的方向飛撲過去,地鐵車廂的門在身後合上,輕輕地砰一聲,然後是啟動的聲音。
列車帶起一陣風,吹起她特意散開的頭發,身側人人駐足望著前方,膚色烏黑的男孩抓著包狂奔,驚險地抬腿飛越過柵欄,而追逐他的男人身手矯健,跑起來好像一頭四肢伸展的原始貓科動物,一片呼喝聲中已經與那男孩貼身,伸手就去楸他的手裏的包。
錢多多雙手去攏散亂的頭發,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吊在喉嚨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包被那個男孩向後一擲,然後繼續狂奔。
地鐵裏的保安匆匆趕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結束,身邊有歡呼和掌聲,那個男人停下步子抄起地上的包回頭看過來,咧嘴一笑。
第五章
錢多多感覺自己是在萬眾矚目中接過那個失而複得的手提包的,心髒還在怦怦直跳,近距離看清英雄人物的臉之後跳動的頻率更是有逐漸失控的趨勢。
沒辦法,漂亮的東西人人愛,更何況麵前這位剛剛還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是好用又耐看的典範。
這麽冷的天,原始貓科動物敞開的外套裏麵隻穿著一件薄薄的運動套衫,帽子鬆垮垮地翻在外麵,寬寬的運動休閑褲垂下來,下麵當然是一雙最適合奔跑的鞋子,藍黑色的。
雖然穿得很街頭,但配上他那張一笑就陽光燦爛的臉出奇的合稱。自己精致正規的手提包在他手裏很不搭,錢多多趕緊接過來道謝,“謝謝謝謝,真是多謝你了。”
那個笑容突然僵硬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原狀,“沒事,下次小心。”
還有下次?錢多多發誓以後再坐地鐵的時候,對待自己的包包一定要像黃繼光一樣死也不放手。
時間快到了,她再謝了一聲開始往前走,沒想到貓科動物腳尖一轉,跟著她一起邁步子。
“去哪裏?趕時間嗎?”
咦?錢多多心裏有小聲音,這句話聽上去怎麽那麽像搭訕?不過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她立刻打消了那種自作多情的念頭。
年輕就是好啊,她眼光掃過的時候都有一瞬間的妒嫉,兩個人怎麽看都不搭,可能正好是一個方向,沒事隨便講兩句吧。
“約了朋友吃飯。”
“男朋友?”
啥?錢多多眼睛開始發直,這也問得太隱私了吧,再仔細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他正低頭笑,怎麽說呢?錢多多有點不厚道的在這個時刻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某部神化片——春光燦爛豬八戒。
這麽好的笑容,換了其他小女生一定被電得暈頭轉向,好吧,她也有點暈,但是弟弟,真的浪費了,錢多多是有原則的人。
“能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嗎?”貓科動物繼續笑,然後摸褲袋,“要不給你我的?”
這麽主動直接,錢多多這回想讓自己不要自作多情都不行了,“先生,不好意思,我真的趕時間。”
兩個人已經上了電動扶梯,他還是笑,不過漸漸有點收斂了,“別玩了好不好?難道你不覺得我很眼熟?”
接下來他是不是要說,難道你不覺的五百年前我們就認識?錢多多眼前一陣黑,心裏開始打鼓,莫不是變態?難道剛才那一幕是預謀?不會啊,她錢多多何德何能讓這樣上品的變態看中?
幸好出口已經近在眼前,多多一個箭步跨離電梯,“我約了人先走一步啊,今天真是太謝謝了,再見再見。”
這次他倒沒有追上來,錢多多加快步子往前走,感覺背後一直有人注目,但怎麽都不敢回頭。一口氣走出很遠才小心翼翼回首看了一眼。
她眼睛不太好,但是那個男人就算在人群裏也非常耀目,所以她還是一眼便捕捉到了他的影像。
他還留在原地,兩手插在褲袋裏站在電梯邊看著她,看到她回頭依稀挑起眉毛笑了一下,還聳了聳肩。
有原則的錢多多受驚了,左腳右腳淩亂兩拍,還好這裏道路平坦,她很快穩住身子,不再回頭看,堅定目標,繼續往前走。
第六章
走進café第一眼就看到依依,她坐在靠窗的沙發裏翻雜誌,剛做好的頭發波浪起伏,擱在銅版紙頁邊上的指甲是低調閃亮的肉粉色,所有的男人都有意無意地往那個角落行注目禮。
錢多多走過去的時候步子大,高跟鞋蹬蹬地踩碎了想上前搭訕的男人們的幻想,公文包先丟在沙發上,然後整個人陷了進去。
依依皺眉頭,“又是套裝,就不能穿得女人味一點?”
“上班嘛,誰像你,天天都是休息日,吃飯去?”
“不急,我訂的位子還有半小時,聊一會再過去。”
“好。”也好,剛才太驚悚了,錢多多需要坐下壓壓驚。
這個地方是她們的老據點,多多mamu都不用看,直接叫大杯的杏仁摩卡。
“怎麽有空跟我吃飯,不是在跟人約會嗎?”依依對多多的近況很感興趣,丟開雜誌開始八卦。
“別提了。”說到相親錢多多就煩,“跟我想要的相差太遠。”
“你想要什麽樣的?要不再換一個試試看,我跟史蒂夫談一談,看看他有沒有什麽好的介紹。”
史蒂夫就是依依的那位地產大亨先生,中文名字有點土,所以依依堅持叫他的洋名。
“不用了, 我覺得相親的男人都有問題,還是自己找。”
“你不是要結婚?出來相親的男人才是一門心思奔著結婚去的,其他的——”依依揮揮手,修飾完美的指甲閃過一溜光,“再說了,到現在你還這麽拚命加班,哪裏會有男人受得了啊。”
杏仁摩卡端上來了,錢多多捧著熱騰騰的杯子大口歎氣,“何以解憂,惟有工作,好歹工作不會背叛我。結婚嘛,好壞參半吧,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原來興致勃勃的依依聽完這句話沉默一秒鍾,不過也就是一秒鍾,接著就繼續自己之前的話題,“那你見仁見智的結果是什麽?到底結婚不結婚?”
“結婚啊,”錢多多把咖啡杯放下說話,“我都答應我媽了,反正我都想好了,就是找個合作夥伴吧。”
“合作夥伴?”這詞新鮮,依依睜大眼睛追問,“什麽意思啊?要不要簽合同?”
“就是找個還可以接受的男人,大家都是衝結婚去的,該充場麵的時候別丟人,該盡義務的時候出個手就行,至於平時,想幹嗎幹嗎,如果他想簽合同,我也不介意啊。”
“不要愛情了?”
“愛情?”錢多多歎口氣,“上次聽到這詞好像還在白堊紀吧。”
依依捂著嘴巴笑,“你想好了?跟之前那幾個相親對象談過這個問題嗎?哦,我知道了,他們是被你這樣嚇跑的。”
“什麽呀,根本還沒提過這些好不好?” 歎息了,錢多多垂頭說了句喪氣話,“沒相親的時候,我覺得我哪裏都挺好的,一到那個氛圍,完了,我就是挑剩下的小白菜,頭都不敢抬。”
錢多多的三次相親依依都有所耳聞,想了想再問,“是你挑剔好不好,前兩個肯定不行,不過那個IT男不是挺合適?你們都約會好幾次了吧?”
錢多多撐住額頭做無力狀,“再怎麽著也得我的身體能接受啊,光是牽個手我就受不了,以後到底是要肉體接觸的。”
依依當場笑倒,半個身子仆在沙發扶手上一邊擦眼淚一邊講話,“明白了,你對合作夥伴的肉體要求還挺高。交給我吧,我知道你需要什麽樣的男人,保證這次靠譜。”
“你怎麽知道我需要什麽樣的男人?除了之前那些要求,我還是有原則的哦。”錢多多挑眉毛。
“我知道。”多多從小就是有原則的女孩子,依依怎麽會不清楚,“不找比自己小的男人,不找外國人嘛,了解了解,看我的。”依依跟小時候一樣對她眨眼睛。
“好,那我把自己交給你了。吃飯去吧,我餓死了。”對相親這檔事已經麻木了,錢多多說完也沒怎麽放在心上,放下杯子就拉她。
第七章
第二天有原則的錢多多照常上班,她手下負責的某個兩年期的新產品項目已經快接近尾聲,投入市場前最後一輪調查,各地匯總過來的報告厚厚的一大疊,整個工作小組都忙得人仰馬翻。
從早到晚的埋頭苦幹,錢多多就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可以把眼前堆積如山的工作同時做完,不過也又好處,一忙就把男人的事情全忘了,果然是何以解憂,惟有工作。
快到下班的時候還沒有做完,錢多多把新來的助理叫進辦公室。
“簡妮,等下日本那邊會有一個電話會議,通知整個小組準備一下。”
“經理,今天我不能加班。”簡妮說得斬釘截鐵。
“為什麽?”錢多多露出奇怪的表情。
“今天我男友生日,我們要一起吃晚餐,為他慶生。”
“哦,結束以後再去,順便幫我說聲生日快樂。”簡妮的男友多多是記得的,明明是街頭賣藝款的臉偏要次次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地出現在大樓下等待女友,偶爾還看到他手捧鮮花作癡情小生狀,每一次都讓她無語地掩麵而過。
“不行,餐廳早就定好了,如果我加班,他一定會不高興。”
那就讓他去不高興好了,真想就這麽一句話送給她,但是錢多多開口之前看到這位麵前這位小姐臉上的堅毅表情,想了想還是忍了。
婚姻幸福與戀愛甜蜜的女人自然有種底氣,這種底氣無法形容,就是從裏到外地透出來,無論她們的性格如何,謙恭忍讓或者彪悍強硬,總給人一種我有人撐腰,我什麽都不怕,全世界不把我當回事我照樣是某人的寶的那種感覺。
擱在過去,錢多多一定會跟自己之前的那位頂頭上司那樣對這種感覺嗤之以鼻,然後擺事實講道理地跟小助理好好談談女人應該以什麽為重的人生哲理,但是一路跌跌撞撞直到今天,尤其是經曆過三次慘痛的相親經曆之後,多多決定三緘其口。
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就像她跟依依,大家求仁得仁,多說無益。
幸好其他同事都跟多多一樣,一色的工作永動機,能夠進入UVL不容易,每個人都很珍惜機會。
電話會議開得很順利,最後結束工作的時候已經接近七點,拒絕了同事們找她一起火鍋的提議,多多在辦公室整理材料。
走出電梯的時候正遇見市場部總監,一身套裝,看到她滿臉笑,“多多啊,這麽晚才走?”
的確是晚了,不過也隻有像她們這樣的單身女主管才會這麽賣命,有家有室的誰不是到點就飛奔而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個人惺惺相惜,一起去了街角的酒吧。市場部總監是個澳大利亞人,今年已經三十八歲,再怎麽掩飾眼角都有了皺紋,這時端著酒杯支頭問多多,“怎麽搞的?一晃就到了今天。”
多多跟總監私交甚好,知道她任期將滿,感慨萬千,溫言安慰她,“下一步到歐洲嗎?巴黎還是倫敦,都是好地方。”
“到哪裏不都是一樣?公司早有安排。”總監歎口氣,“剛進UVL的時候才二十出頭,轉眼已經十多年,世界各地都跑過了,以前那種跺跺腳就能出發的勁頭全都散光,隻想休息。”
“真的累就趁這次放鬆一段時間,旅行好了。”
“旅行?”總監看著多多笑,酒吧牆角有個仿古的地球儀,她指著它轉了轉手指,“北極圈都到過了,到哪裏都是一個人去的,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說的也是,世上最好地方,不過是和自己愛的人一起去的地方,多多想起記憶裏淋著雨的蘇州,心下惻然,不過臉上半點都沒有流露出來,“不是很快又要升職了嗎?還沒有恭喜你。”
還有一周就要離開上海,不知道為什麽,總監今晚特別傷感,“多多,我離開澳大利亞到上海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大,前男友在機場質問我,你真的要走嗎?事業比我們在一起更重要嗎?”
都是一樣的,多多低頭看杯裏的酒。
“我就回答了一句,再見,事實上從此之後我們再也沒見。”
太後悔了,錢多多覺得今天晚上絕對不是一個喝一杯的好日子。
“總會遇到合適的人的,公司裏的主管們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啊?”虛弱地講了一句,多多的聲音低得好像是講給自己聽的。
她沒有亂說,UVL對有潛力的員工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養成計劃,通常是在本土工作三到五年之後派駐亞非歐美中的某個國家,如果被看好,三五年後接著又是另一個國家,三兩個國家之後就能升到獨當一麵的位置。
“可其他主管都是男人啊。”總監苦笑,“能夠升到這個位置,起碼三十五了,正是男人的好時候,我們呢?”
她說的是我們,錢多多如遭雷擊,雖然後來總監亡羊補牢,又一次暗示了多多繼任她的位置的可能性,但是多多回家的路上半點愉快的心情都沒有,突然想起昨晚依依的保證,到家就撥電話給她。
“你說的靠譜的男人呢?”
依依正在敷麵膜,害怕動作太大嘴角長細紋,接電話的時候嗚嗚嗚,半天才把話說清楚,“已經搞定了,你排個時間吧,保證沒問題。”
第八章
錢多多查日程表,然後把見麵時間安排在周四的晚上。跟這位靠譜的對象見麵前一天她做了惡夢,夢裏的自己已經滿臉褶子,還一身中規中矩的套裝,手裏拿著公文包,坐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裏麵等其他人出現。
等來等去都沒有一個人,跑到會議室外麵去找,大樓裏每一個辦公室都是空的,世界安靜得跟死一樣,隻有她鞋跟急促敲打地麵的聲音。
醒來的時候多多一身冷汗,跑到浴室開大燈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半天,反複確定還是那張頗具可看性的臉之後才稍稍平靜下來。
當天她破天荒地用午休的時間去了公司旁邊大廈裏的spa做臉,依依趕來跟她會和,兩個人臉上敷滿了綠色的火山泥,躺在粉色長榻上的時候依依從放在一邊的精致坤包裏摸索出一張照片放到錢多多的手裏,“喏,先看看樣子。”
錢多多伸出剛被塗滿了精油的手,用指尖拈著照片的一角舉到眼前仔細看,照片明顯是抓拍的,一個男人的側影,雖然模糊也看得出很是斯文儒雅,背景裏有很多人,有的抬頭望他,有的埋頭刷刷寫字。
“老師?”臉上麵膜很厚,錢多多吐字艱難。
“嗯,人家已經是副教授了,史蒂夫的老師。”
史蒂夫的老師——錢多多眼角抽了抽,又仔細看了一眼照片,“你家史蒂夫已經快40了吧?這個人看上去最多也就這個年紀,他是周伯通嗎?”
“葉明申也就四十不到好不好!”要不是顧慮著臉上的火山泥,依依差點沒大叫,“他在複旦經濟學院工作,史蒂夫經濟管理課程的老師。”
錢多多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說的是那個老總聯交會對吧。”
“對,就是假借培訓的名頭認識同類的地方。”依依伸手指過來戳照片,“怎麽樣?單身,滿腹經綸,對太太的要求是錢多多。”
“啊?”錢多多再次被嚇到,“想吃軟飯也不用說得那麽直白吧?”
“我說你哪!”依依翻白眼,“他眼前坐著一溜上市公司的女老板呢,想吃軟飯哪裏輪得到你?我說你的條件正好符合他的要求。”
“真的嗎?”錢多多本著一貫認真的態度追根問底,“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
“他跟史蒂夫聊天的時候談到的嘛,獨立,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整天粘著男人,事業心強一點沒關係,隻要逢年過節能夠夫妻雙雙一起出現在該出現的場合就行,另,千萬不要太年輕。”
嘩——這不就是錢多多?
多多聽得心花怒放,手裏照片上那個稍有點模糊的影像頓時變得光芒萬丈起來,但是一轉念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麽不要年輕的?男人不都喜歡年輕女孩子嗎?”
依依已經解釋得有點無力,這時候閉上眼睛長出氣,“誰知道?或者人家老是呆在學校裏,對年輕女孩子審美疲勞了呢?”
錢多多在回公司的路上一直在琢磨葉明申教授的擇偶條件,其實她對男人的要求總結歸納起來也就是這幾句話,獨立,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整天粘著太太,事業心強一點完全沒關係,隻要逢年過節能夠一起出現,讓自己不至於被媽媽的怨毒眼光殺死就好,另,當然不能太年輕,她是有原則的人。
這樣說來,如果依依的情報無誤,那她和葉先生真是天生一對,想著想著錢多多就歡喜起來,進而對第二天的會麵充滿了期待。
第九章
下午市場部主管會議,進會議室的時候錢多多就走在總監身後,上海地區的洋老大親自主持會議,大大讚揚了一番總監這幾年來的工作業績,然後恭喜她再次榮升。總監已經接到正式的調令,今天一身寶藍色套裝,在掌聲中滿麵笑容,那天晚上的失落仿佛海市蜃樓,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痕跡。
多多也為她高興,下一個職位是總監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目標,一條路走到今天,能夠證明自己沒有選錯方向,總是值得歡喜的事情。
要想到還有很多人,付出同樣的代價,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不是所有努力都會有結果的。
老總預告送別會定在周五晚上,同時宣布新任市場部總監的名字,錢多多坐在會議桌的右手邊,對麵的市場部另一位高級經理任誌強和她同級,兩人在掌聲中對視了一眼,然後同時分開。
火花四射,除了男女驚情一瞥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可能發生的場合, 錢多多側過頭了然一笑。
為了第二天能夠準時下班,這天錢多多工作到很晚, 到家一開門就嚇了一跳,客廳裏燈火通明,電視裏在放法製節目,媽媽一個人在沙發上正襟危坐,看到她目光如炬。
“媽媽,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錢多多低頭看表。
錢爸爸聽到響動就從旁邊書房裏走了出來,老花眼鏡還架在鼻梁上,手裏拿著翻開一半的東周列國誌。
錢多多滿臉迷惑,自己老爸老媽的退休生活非常規律,通常這個點他們兩個早已經夢會周公去了,怎麽今天精神這麽好,一起等她到現在。
“多多,你過來給我坐下。”錢媽媽關掉電視,很有威嚴地指了指身邊的沙發。
電視一關,所有背景聲突然就沒了,屋子裏變得好安靜,錢多多感覺不妙,求援的眼神看爸爸,錢爸爸已經走過來坐在老伴旁邊,這時扶了扶眼鏡安慰,“多多啊,先坐下再說,對了,今天怎麽加班到這麽晚?累不累?”
“還好——”錢多多挨著沙發坐下來,又覺得口渴,重新站起來想去倒杯水。
“你給我坐下!”錢媽媽一聲斷喝,多多差點沒跌回沙發裏。
無視女兒驚恐的大眼睛,錢媽媽聲音鏗鏘有力,“今天你王阿姨打電話給我。”
王阿姨是媽媽以前廠裏宣傳科的副科長,也是忠厚老實IT男的介紹人,錢多多聽完這句話就知道媽媽接下來要說什麽,立刻舉手投降,“我跟他說過對不起了,說過了。”
看著女兒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錢媽媽呼地站起來,“人家對你滿意的不得了,一個勁問到底怎麽了?我說你到底是不是認真想找個人安定下來結婚啊?講老實話!今天不說清楚別想睡覺。”
不給睡?這也太殘忍了吧,錢多多滿臉痛苦。
錢爸爸挺身而出勸老伴,“女兒這麽晚回來,你讓她先休息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錢媽媽瞪過去,“你也給我說說她,別老是坐在旁邊。”
錢多多趁著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趕緊站起來到廚房去拿杯子倒水,先喝一大口再說。
走回客廳的時候錢媽媽還在瞪她,多多撒嬌,“爸爸媽媽,我說了今年解決就一定不食言啦,你們放心好了。”
錢爸爸又開始打圓場,看看時間也實在是晚了,到底是自己女兒,總有點心疼,錢媽媽最終恨鐵不成鋼地伸手點多多的腦袋,“就知道工作,工作陪你一輩子?工作管你老了有個伴?工作——”
“工作在你生病的時候能煮粥?好了好了,我都會背了,快去睡吧爸爸媽媽。”錢多多撒嬌成功,一鼓作氣把老爸老媽推進臥室裏去。
快手快腳洗完澡進自己的房間,她躺在床上握著那張照片最後看了一眼,葉明申對吧,默默念了一遍那個名字,錢多多放下照片合眼睛。
依依,看你的了,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第十章
第二天錢多多難得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準點往外走,經過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正遇到任誌強的助手伊麗莎白從裏麵走出來,看到她眼神一閃,也不打招呼,徑直與她擦肩而過。
伊麗莎白進公司後就跟著任誌強,後者作為本土員工在公司多年,一路做到市場部高級經理,她一路鞍前馬後直到今天,功勞苦勞都占全了,這種敏感時分兩邊壁壘分明,看到她自然沒什麽可多說的。
錢多多眼睛不好,但走廊狹小,兩個人離得近了就瞥見伊麗莎白的耳廓隱約泛著可疑的紅色,駐足一秒鍾,又看了一眼合上的總經理辦公室大門,耳邊好像有總監的聲音,北極圈都到過了,到哪裏都是一個人去的,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管他呢,錢多多不再停留,繼續大步往前走。
昨晚她睡得不錯,今天起了一個大早,一整天情緒都很高昂,好像變回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老師把她叫進辦公室說恭喜她有一個直升大學的名額,她卻笑著拒絕,老師,這不是我的目標。
那一次,她如願考上了自己的第一誌願,這一次,她也對自己有信心。
上車時錢多多把前鏡翻下來看著鏡中的自己握拳頭,誰說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就是今年,就是這一周,她錢多多,要把魚和熊掌一起吃下去。
見麵地點定在市中心,錢多多老習慣了,把車停在離公司最近的地鐵站,然後搭乘了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
為了表示對這次相親的重視,她不但時間上掐分扣秒,選擇了最有保證的交通工具,就連衣著都花了一番心思。中規中矩的黑色長大衣下麵是暖色的羊絨兩件套和及膝裙,鞋跟纖細,女人味十足。
知名的粵式餐館,錢多多一報名字小姐就笑,“葉先生已經到了,請跟我來。”
走在小姐身後的時候多多看表,時間正好,守時是美德,但如果男人能夠比女伴提早十分鍾到,那更值得加分。
包廂在走廊盡頭右手邊,很清靜的一個角落,旁邊一從翠竹,燈光裏風雅得很,小姐推門,葉明申獨自坐在裏麵,正在低頭看菜單,聞聲抬起頭來一笑,“你來了?”
他語氣自然平常,也沒有站起來殷勤一下的舉動,笑容儒雅,與那張照片一無二致。
錢多多回報微笑,坐下簡單認識之後兩個人開始邊吃邊聊,依依的介紹果然靠譜,葉明申言語斯文幽默,見識廣博,且全不提相親兩字,天南地北都講得精彩,錢多多聽得津津有味。
全部菜色撤下,小姐最後端上香片,喝茶的時候錢多多才發現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葉明申為她倒茶,開口前先微笑,“多多,你是否知道我的擇偶條件?”
錢多多是知道的,但是第一次見麵就講到擇偶這兩個字,相親路上現在也算見多識廣的錢多多也有點適應不良,“大概知道一點。”
“很好,你的條件呢?”
他問得那麽直白,錢多多倒有點不好意思,“依依沒有提起過嗎?”
“有,說你想找一個合作夥伴,挺有意思的,我印象很深。”
錢多多大窘,這個依依,怎麽上來就把她的底牌全部瀉光,回頭看她怎麽修理她。
窘完了又覺得鬆口氣,再講話就少了點顧慮,“你覺得呢?”
“我覺得很好啊。”他說話的時候彎著眼角,心情愉快的樣子,“既然大家目標一致,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我們倆能夠按部就班把任務完成,然後在互相尊重理解彼此的基礎上繼續自己想要的生活,你看如何?”
雖然目標的確一致,但他說得那麽順暢自然,好像一切都已經十拿九穩,往後五十年都已經計劃完畢,就那麽篤定她會答應?他這決定也下得太早了吧?
錢多多當場有點下不來麵子,質疑一句,“聽上去你也不是那麽需要婚姻,真的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何必結婚呢?”
葉明申繼續微笑,“多多,你也不是一樣?”
錢多多無語,其實他們兩個的想法的確是一樣的,完美對象乍然出現眼前,誌同道合,心意相通,但她心裏卻一絲愉快的感覺都沒有,隱約覺得哪裏出了問題,但是一時之間又說不出反駁的理由,錢多多沉默。
他也不催促她回答,兩個人靜靜喝完茶走出餐館已近九點,外麵照樣是車流滾滾。
葉明申是開車來的,多多不想他送了,說坐地鐵很方便,但他堅持開車把她送到了她的車邊。
錢多多的車停在露天的停車場裏,葉明申把車靠在街沿陪她走進去,停車場很簡陋,路麵高低不平,多多鞋跟細巧,走起來小心翼翼踮著腳,葉明申就走在她的並肩,也沒有伸手扶,維持一個很有禮貌的微笑,什麽話都不說。
上車後葉明申很紳士地替她合上車門,然後退開一步站在一邊看著她發動。多多把窗按下來揮手說再見,他笑笑點頭。
踩油門的時候錢多多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那個男人,他身材修長,笑容斯文儒雅,月光下的確賞心悅目。
隻是葉明申的身影一消失在視線裏她就傷心了,其實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麽會傷心,那個男人跟她明明很合適,不但合適,根本就是她達成今年年度目標的最佳人選,但她就是傷心。
然後開始懷疑葉明申的性取向,難道他是GAY?急於找一個女人解決世俗眼光的問題,然後才可以自由自在與自己的同性愛人天長地久?
一路胡思亂想到家以後錢多多停好車往自家樓裏走,走了幾步包裏電話鈴響,是短信,這麽晚了是誰?多多打開看了一眼,上麵寥寥數語,“多多,下次別開車了,我送你到家。”
是葉明申,多多不想回,握著電話繼續走,雖是清冷冬夜,但月光很好,她看著自己的鞋尖一步步踏在光影了,突然很想笑一下,但笑容還沒有展開就收斂了,最終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第十一章
周五晚上錢多多是和總監同車去的酒店,UVL對主管級別的員工考慮周到,一般做到總監級都已經有了公司專配的車和司機,錢多多在停車場遇到她,總監心情很好地招呼,“多多,別開車了,今天跟我一起去吧。”
錢多多看左右,並不是下班時間,車庫裏倒是沒什麽人,隻是這麽敏感的時候,總要避點嫌吧,連忙推辭,“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過去。”
總監笑,“等下很多人祝酒,你喝得過來?就算喝得過來,還能開車回家?還不如停在這兒算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明顯了,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這麽長時間共事,總監對自己賞識良多,趁著最後機會講兩句話也好。
那是一輛寬敞的德國車,司機素來專業,一路埋頭開車,頭也不回,總監今天自然是容光煥發兼感慨萬千,看著窗外的街景歎息,“轉眼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過來。”
“現在全球飛一圈也不過一天之內,工作也好旅行也好,想回來看看隨時都可以啊。”
“也是,有時間你也來巴黎。”
“巴黎哦,上回去開會,手背差點被親脫一層皮,你在那裏常駐也要小心。”錢多多吸口氣,故作正色地講話。
傳統是人走茶涼,不過錢多多正相反,沒了上下級關係,說起話來反而更輕鬆愉快。
總監哈哈大笑,僅存的一點離情感慨也一掃而光。
快要到達酒店的時候多多堅持提早下車,然後一個人走過去。
酒會定在三樓宴會廳,她進場的時候其他人差不多已經到齊了,放著自己名牌的這一桌獨留了一個她的空位。
走過去的時候錢多多覺得自己背後被不知多少道炯炯目光有意無意地交叉掃過,如果目光有形,她想自己早就不知道被切成多少塊了。
不過一切隻是感覺,錢多多的眼睛近視加散光,一到晚上更是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但她除了開車的時候戴上眼鏡之外,其它時間從不嚐試用任何手段改善視力,而且習慣性隻注意身前三尺以內的範圍,對身邊形形色色人景物一概不關心。
真的需要她注意的人和事都會自行進入這三尺以內,其它的,純屬浪費精力,擦肩而過的路人穿戴的是什麽奢華新款,或者路上匆匆遠離的新款SUV屬於哪個頂級品牌跟她有什麽關係?如果樣樣都要看得清楚分明,那是典型的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由於有這樣的生活習慣,所以錢多多坐下以後才發現自己左右都是新麵孔, 一男一女,他們禮貌地對她點頭,然後自我介紹。
隔開一個座位才是她所熟悉的市場部其它人,自己的助手小欖已經跟鄰座新同事聊得興奮得滿臉通紅,這時伸頭過來急著補充,“老大,他們從日本剛過來,新同事哦。”
新來的同事都是日本人,不過英文很好,剛到上海才兩天,下周開始正式進公司工作,錢多多跟他們隨便聊了幾句,心裏還在奇怪,為什麽突然來了新人,她這個市場部高級經理卻一點事前通知都沒有接到。
“日本公司這次過來的隻有你們兩個嗎?”
“不是,”被問到的女生非常禮貌地點頭後才回答,“我們是許先生的助手,跟他一起過來的。”
許先生?怎麽又冒出來一個人,錢多多滿臉問號,但是廳裏燈光暗下來,洋老大和總監一起走上台,掌聲四起,她不好再追問下去,也跟著一起開始鼓掌。
告別酒會按照慣例先是一番褒獎,上海是公司在中國的總部所在地,總監級別的新舊替換屬於大事件,所以各個部門都出席了這次酒會,台下坐得滿騰騰的的,男男女女著裝正式,各個國家的臉孔都有。
傳說UVL這次的市場部總監人選終於要打破中國人難以升任核心管理層的玻璃天花板,傳說這一次的新任總監是從公司內部選出的,傳說——
傳說很多,所以當總監還在台上熱淚盈眶地講述自己這些年在上海的得與失的時候,台下各個部門的大小人物都已經開始用眼睛反複搜索新任總監的可能人選,市場部桌子原本就在正中位置,這時更是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而錢多多更是焦點中的焦點,但她沒時間理睬那些目光,除了新來的兩位日本同事給她帶來的意外之外,錢多多又發現這樣重要的場合,坐在任誌強身邊的伊麗莎白居然一反常態,頻頻對她展露微笑。
有點奇怪,但是任誌強的表現倒是很正常,客氣地與她互相問候一句,然後再不交流。
任誌強比她早數年進公司,一直在國內工作,是市場部頗有資曆的老臣子,除了欠缺一點海外經曆之外無可挑剔,自從她回國與他同級之後就開始就與她暗裏較量了許久。
幸好大家帶不同團隊,做不同項目,要比也不過比誰的項目做得漂亮,小動作很難搞,因此表麵上都是客客氣氣,風平浪靜的。
兩個小組分別坐在圓桌兩邊,距離稍遠了一點,錢多多眼睛不好,燈光又暗,所以實在看不清伊麗莎白的眼神,最後終告放棄。
算了,時至今日,她已經走到最後一格台階,從底層掙紮上來,數千個沒日沒夜工作付出的日子都已經熬過來了,別人是怎麽想的,錢多多現在全不關心。
第十二章
冗長的總監發言時間終於過去,洋老總再次上台,燈光亮晃晃地追逐到那一點上,老總手裏拿著一個信封,背景音樂騰騰騰地節奏分明,頭發花白長得有點像聖誕老人的老總有點調皮地眨眨眼睛。
“奧斯卡時間到了。”
四下有笑聲,但是市場部的桌麵上很安靜,每個人都看錢多多,錢多多獨自看台上。
她是激動的,大學畢業以後她就進了UVL,雖然一開始是在中國分公司,但是在這個永遠是外國人占主導地位的地方,一步步走到今天,許多辛酸午夜夢回的時候都不忍心講出來給自己聽。
後來去新加坡工作三年,她是唯一一個得到如此機會的國內大學畢業背景的本土員工,回到上海以後又是沒日沒夜的兩三年,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可以的,隻是為了一切努力都能得到肯定,為了這個目標,她放棄了很多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
老總在拆信封,場內安靜下來,錢多多卻在這個時候控製不住地想起離開新加坡前的那個夜晚,床上海浪一樣零亂,男人灼熱的手掌,那麽用力地捉住她,多多,多多。
已經爭執過了,已經吵到無話可說了,最後沒有哀求,就是叫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台上的聖誕老人終於展開那張紙,推了推眼鏡,繼續開口的時候架勢十足,“讓我們歡迎大中華區新任市場部總監——”
老總的手往台下一伸,多多還在出神,桌上其他人卻已經開始準備鼓掌,但是那隻胖胖的手揮了一個半圓又回到側邊,燈光隨即跟了過去,老總的聲音很高昂,“剛剛成功結束在日本的工作,為公司做出巨大貢獻的Kerry許。”
Kerry許?從來沒聽到過的名字,在場很多人都表情錯愕,包括主桌上的總監和其他幾個核心高層。錢多多更是覺得眼前有一把大錘忽地砸了過來,原本就有些模糊的人景物更是錯亂。
自己桌上的幾個親密同僚都已經把手舉起來準備對著她鼓掌,這個時候一個個表情尷尬,唯有左右的兩位日本新同事鎮定如常,還有坐在正對麵的伊麗莎白,仿佛就在等這一秒,笑得開心,而任誌強卻好整以暇地舉起酒杯,衝著錢多多舉了舉。
眼角已經掃到他們的舉動,錢多多在桌下抓著膝上手包的手指深深陷進了柔軟小羊皮裏,但是另一隻手卻很迅速地摸到酒杯,回應著伊麗莎白的舉杯,淺淺喝了一口,然後回首看台上,表情完全地鎮定了下來。
其他人的目光早就全部專注到燈光掃向的地方去了,錢多多知道自己受矚目的這一秒已經過去,可是臉上半點都沒有鬆懈。
嘴裏的酒還沒有完全咽下去,混著一點血腥味,她不是小孩子了,到了今時今日至少知道出來做事輸什麽都不能輸了臉麵,除非以後都不想出來再做了,否則天大的事情打碎了牙都要吞下去,再怎麽樣的內外重傷都等回去再說。
音樂又響起來,台上萬眾矚目的地方終於有人走到燈光下,讓眾人大跌眼鏡的許先生穿著非常正式的三件式的西服,走路的時候手腳舒展,說話前先對著台下一笑,瞬時陽光燦爛。
這樣的場合年輕員工不多,但隱約還是聽到一些驚訝的吸氣聲,尤其是小欖這個年齡段的,眼睛裏都冒星星了。
錢多多也吸氣,台上的男人太耀眼了,她再怎麽視線模糊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位從天而降的許先生,傳說中的新任市場總監,竟然就是那天在地鐵被她當作變態處理的那隻原始貓科動物!
第十三章
錢多多在台下看他,許飛當然也在台上看著她。
他眼睛好,她所坐的桌子又靠近台前,自然是第一眼就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那晚在地鐵的情景又回到眼前,若不是礙著這場合,他真想走到她麵前舉舉杯子,問一聲,“錢經理,這回你覺得我眼熟了嗎?”
他沒那麽無聊,在地鐵隨便搭訕不認識的女人,即便那時他剛剛幫了她一個大忙。
當時他那樣問是有原因的,那並不是他和錢多多的第一次見麵,五年前他們就有過交集,他還印象極其深刻。
五年前校園招聘會,錢多多代表UVL出現在自己母校裏,那時的他還隻是一個學生,大三而已,剛剛接任學生會主席。
剛剛卸任的前任主席老張暗戀錢多多數年,那幾天說得他也好奇心大起,所以跑到禮堂一睹本尊真顏。
走進禮堂的時候場麵已經幾近白熱化,錢多多在台上穿著一身白色的套裝,說話前微微傾身,眼睛很明亮,明明看得是台下黑暗中的一點,卻讓人覺得全場都在被她注目。
偶爾也露齒一笑,她嘴唇生得好,天生嘴角上翹,喜氣洋洋的樣子,笑起來唇紅齒白,滿室生輝。
發誓,那天他很清楚地聽到了身邊那些雄性動物們暗地裏發出的口水聲,以至於很久以後回想起當天的情景,他還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浸泡在泛濫的雄性荷爾蒙裏——包括他自己的。
散場之後張千擠上去鼓足勇氣邀請她吃飯,也不知道是近距離麵對光源體的刺激太大還是他本人心理素質有問題,說出來的話語無倫次,最後的內容居然是,“錢會長,我們今天吃,吃散夥飯,你來吧。”
散夥飯?愛情的力量是這樣的嗎?他在旁邊聽得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理所當然,老張被拒得瞬間崩塌,蔫然消失。
錢多多甚至都不記得老張這個人,全世界的美女都有資格時不時失憶,錢多多更是其中翹楚,估計她對跟自己無關緊要的人事物從來不占用大腦空間。
錢多多離開的時候他是一個人追過去的,沒想太多,仿佛是一種本能。
她穿得正式,套裝下當然是一雙高跟鞋,纖細鞋跟是男人的恩物,更讓她的背影婷婷嫋嫋,速度也快不起來,所以追她的時候他也並沒有跑,隻是步子略大而已,轉眼就到了她身邊。
她回身看他的時候表情有點驚訝,聽完他的話就是笑,已經是暑熱的夏天,陽光透過濃密綠葉落下來,蟬聲裏陰涼一片的感覺,她的笑容比陽光耀眼得多,說出來的話卻讓他一陣惡寒,“弟弟,你跟我說話?”
弟弟——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聽到那兩個字之後自己渾身一抖的感覺,一個二十出頭熱血沸騰的男人被自己剛剛看中的女性稱之為弟弟,那樣的當頭一棒是很難適應的。
“我叫許飛。”
“哦,”錢多多隨口應了一聲,“我知道你,現任會長對嗎?你大幾了?”
這種口氣簡直是對他的侮辱,許飛聳肩,“大三,怎麽了?”
錢多多笑,“大三啊,好好念書吧,有機會的話明年進UVL。”
這時候她還不忘記宣傳自己公司,許飛接到了當頭的第二棒。
“我剛才說的跟這個無關吧?”
“剛才?你說要請我吃飯?”她當笑話講,但是笑著笑著終於發現他眼神認真,笑容收斂了,然後斷然吐出兩個字,“不行。”
“為什麽?吃個飯而已,難道你害怕?”
“我為什麽要跟你吃飯?我們又不熟。”
他脫口而出,“想追你啊。”
噗嗤——完了,錢多多笑場,“追我?學弟,我從來不接受比我小的男生的追求,更別提你連大學都沒畢業,我是有原則的人。”
沒有惱羞成怒,他直接反問,“為什麽你排斥比你小的男人?年齡小一點並不代表能力比你差,想法比你幼稚,你的思維太狹隘了。”
“狹隘?”她翹起嘴角一笑,口氣全不當回事,“那好吧,等你什麽時候能夠讓我心服口服說一聲,弟弟,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第十四章
許飛的致詞簡短又精彩,台下掌聲如雷,錢多多卻一個字都沒有聽清,耳邊嗡嗡地響,失望是當然的,還有很多非常陌生的情緒橫衝直撞,逼得她非得咬緊牙才不至於失態。
喉嚨口難受得很,想尖叫,不得已多多隻好舉起杯子一口一口把酒水咽下去,耳邊兩位日本同事成了桌上暫時的新焦點,忙著回答大家的問題,模糊覺得那個反複被提到的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喚起了很遙遠的記憶,但是她這個時候實在沒精神細想,她堅持著熬到一杯喝完就很克製地站起來往盥洗室走。
沿途走過數張桌子都有人跟她打招呼,錢多多撐著自己的表情微笑回應,直到走出大廳她還是努力控製腳步,絕不讓自己不自覺地跑起來。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酒店女用盥洗室裝飾豪華,她走進隔間關上門,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坐下的時候渾身僵硬,幾乎能夠聽到自己骨節咯巴咯巴的響聲。
腦子裏很混亂,錢多多坐在馬桶上調整了半天都調不回來,太失敗了,過去的所有的榮光這一刻都化成冷冷笑聲,漫天地反撲過來。
這些年她早就習慣打落牙齒和血吞了,但這一次被打落的根本就是整張牙床,怎麽吞?
鼻子酸酸的,錢多多反複深呼吸,然後雙手撐在膝蓋上再努力了一次,站起來推門。
總不能在廁所待一輩子,先離開這裏再說。
推開門正麵對上一個熟悉的背影,是伊麗莎白,靠在洗手台前微微前傾著身子,正在補妝。
錢多多走過去洗手,伊麗莎白放下口紅看她,然後歎口氣,“錢經理,感覺如何?”
等著看好戲嗎?錢多多心裏冷笑,嘴上還要平常回應,“怎麽了?”
“新任市場部總監可是總部在大陸區直接選拔的第一個管理培訓生,四年之內通過最嚴苛考察的天才人物,破格空降,26歲,曆史上最年輕的大區市場部總監。”伊麗莎白開口就停不下來,口紅還抓在手裏,牢牢盯著錢多多的臉,熱切等待她的反應。
錢多多繼續洗手,由她說個不停,然後在烘幹機的轟響聲中總結了一句,“伊麗莎白,你怎麽不去做周刊記者?在市場部真是大材小用了。”
“錢多多!”被這樣冷言冷語地嘲諷,又看到錢多多幹脆地往外走,伊麗莎白終於破功,直接冷哼出來“別以為你是天才,人家才是,別以為隻有你破格提升,跟人家相比,你不過是小兒科。現在感覺怎麽樣?現在你還得意得起來嗎?”
已經快要走到門口了,聽完這句話錢多多突然停步回頭,半空中與伊麗莎白的視線碰了個正著。
“如果這些就是你用盡辦法從總經理辦公室得到的事先預告,那麽我恭喜你,最起碼今天你可以在你的頂頭上司麵前得意一句,終於有一次我伊麗莎白快過了錢多多,而我甘拜下風,輸得心服口服,如何?爽快嗎?開心嗎?”
答不上話,伊麗莎白立在鏡前臉色青紅變幻,懶得再多說,錢多多拉開門就走。
原本還想回會場告辭,轉念一想,何必呢,已經讓人看盡了笑話,何必還要回去自取其辱,錢多多腳尖一轉即刻往酒店外走。
任何事情都放到明天再說吧,今天她受夠了,反正也沒有開車,她在街上隨手召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之後隨便指了個方向,隨他開到哪裏去。
周五的晚上,再如何嚴寒的冬季這城市仍舊繁華熱烈,處處都是衣著光鮮的時尚男女衣炔挾風晃眼而過,霓虹裏似真似幻。
錢多多不想回家,出租車開過城中夜裏最熱鬧的路段,她讓司機停車,然後快步走進了最靠近自己的酒吧。
酒吧由舊式法式洋房改成,裏麵人很多,台上有黑人女歌手唱jazz,聽到精彩處各種膚色的客人鼓掌應合,完全象是另一個世界。
迫切地需要喝一杯,錢多多坐下就叫酒。酒保先生對這樣的單身女客見得很多,端上第三杯酒低聲提醒,“小姐,小心別喝過頭。”
錢多多搖手,女歌手的jazz正唱到高潮處,台下其他人如癡如醉,但她耳中卻是另一種聲音——多多,多多。
太遙遠了,她還以為自己忘記了,可是今天卻反複地想起來。難道她真的錯了?一切都有代價,為什麽她付出了卻得不到回報?
想到自己就在前兩天還在主管會議上看著總監默念著不是所有努力都會有結果,沒想到一語成讖,報應到自己身上了。
又能怎麽樣?錢多多雙手撐在桌麵上無力到極點,輸就是輸了,這場內戰最後全成了笑話,原來公司另有安排,輸局早定,她和任誌強兩敗俱傷,而她還是最後知道結果的那一個。
又想起之前市場部的某位女助理,工作三年,得知升職不成的時候一聲冷哼,第二天就遞了辭呈。
問她為什麽,回答很幹脆,我老公說了,這麽沒前途,還不如回家,他養我。
那麽輕描淡寫,對很多女人來說,事業上的挫折算得了什麽?大不了退回家裏去,家裏有靠山,家裏就是避風港,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安心躲一輩子,一輩子都不用出來見風雨。
可是錢多多不行,錢多多沒有男人,錢多多沒有老公養,錢多多要靠自己。再說她又能退到哪裏去?
三十歲沒有結婚已經天怒人怨,要是連事業也因為一時意氣放棄,那她豈不是白活了這些年?
不能放棄,那就隻能繼續,可是心裏終究是不舒服,潮濕毛巾擰來擰去都擰不幹的頹然無力,為了讓那種感覺消失,錢多多繼續喝。
酒精帶來幻覺,她眼前飄過許多過去,幽暗樓道前青澀的舌吻,潮濕的手心,灼熱的嘴唇,親得時候盡了全身的力,舌尖恨不能鑽進彼此的心裏去,耳道裏都有嘖嘖的粘膩唇舌糾纏聲;大捧大捧盛放在桌上的鮮花,那麽香,顏色豔麗,謝了丟到桌下,轉眼又有新的補上來,永遠都開不敗的樣子;還有新加坡熱帶的夜晚,空氣裏是四季不散的潮濕花香,午後總會有突然的一陣雨,然後再一次雲開日現,晴朗無垠的天空,陽光明晃晃地灑在還有些雨跡的街麵上,走在身前的男人張開左手等著落在後麵的她,牽手的時候相視一笑。
又怎麽樣呢?全都過去了,錢多多趴在桌上苦笑,臉埋在手肘裏,手機響,她不抬頭,一隻手探到包裏摸索到手機,然後打開看消息,又是葉明申,很客氣的問候,又好像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多多,今晚的酒會可愉快?如方便,明天一起晚餐?”
錢多多想起這個男人昨天所說的話,希望我們倆能夠按部就班把任務完成,然後在互相尊重理解彼此的基礎上繼續自己想要的生活——咬咬牙,錢多多突然有把手機扔出去的衝動,但是手腕一動就收住了,隔了一會她再打開手機,緩緩打了幾個字,“好,明天見。”
第十五章
發送以後屏幕亮了又暗下去,多多隨手把手機電源關掉,塞回包裏繼續喝。
身邊有人坐下來,外國人麵孔,但嘴裏卻講很流利的普通話,“小姐,一個人嗎?一起喝一杯?”
搭訕?錢多多撐著腦袋掃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她穿得得體,這也不是什麽三流酒吧,雖然是單身女客獨坐飲酒,但是剛才一直都沒有人過來多講一句。
還是看得出來不一樣的,她喝酒的時候從不左顧右盼,獨自出神而已,跟懷著目標走進來的其他客人大不一樣。
那個男客遭到如此明顯的拒絕,積聚多時的勇氣也散了,回頭往自己的座位走,迎麵就是朋友們揶揄的笑。
“怎麽樣?輸了吧?”
他搖頭聳肩,“或者那個女生走錯地方。”
身後有哄笑,錢多多知道自己不該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她不是不能喝的人,隻是今天心情不好,酒精就特別容易上頭,想站起來,但眼前都是朦朦朧朧的,努力了一次還不行。
伸手叫買單,酒保先生很熱心,“要不要我替你叫車?”
“謝謝。”她口齒還很清楚,拿了包就往外走。
許飛這天是自己開車離開酒店的,他剛到上海,前任總監還在,他也就沒有麻煩公司臨時再找一個司機,隨便開了一輛公務車。
雖然是慶祝酒會,但是他第一次和國內公司的同僚見麵,大家不算熟悉,也沒什麽人上來灌酒。
樂得輕鬆,他一整個晚上也就喝了兩杯香檳,意思到了就好。
即便如此散場時也過了11點,街上仍舊熱鬧,車上有定位係統,他跟著指示慢慢開過一條條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裏忍不住有點唏噓。
他並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隻是大學四年在這個城市度過,離開五年後再回來,對這個城市隻覺得陌生。
紅燈,他把車緩緩跟著前車停穩,無意識地看著前方車子晶亮的尾燈出神。
數字燈開始跳動,但是前車毫無動靜,閃了閃燈,仍舊沒有反應,倒是那車的右側有人伸手出來,對著路邊一角指指點點。
順著那指點掃了一眼,路邊有個女人扶著行道樹在嘔吐——
這也值得一看?無聊地回過頭想按喇叭,但是頭剛一轉又回到原位,他眼睛不錯,這時目光炯炯,按下車窗,筆直盯著那一點一動不動。
走出酒吧之後迎麵就是一陣冷風,錢多多原本步子就有些飄,風一吹開始泛惡心,來不及伸手叫車,扶住身邊的行道樹就開始嘔吐。
身邊有人指指點點,知道自己失態,但這時實在顧不上了,吐完剛直起身子,身邊就有人遞過紙巾。
視線仍舊模糊,抬頭又看到一個外國人,錢多多搖頭拒絕,伸手到自己包裏去拿自己的,喝了酒行動遲緩很多,她第一下連自己包都沒能打開。
耳邊嘰裏咕嚕的洋文,煩躁起來,這到底還是不是中國人的地方?怎麽到處都是洋人,剛想繼續往前邁步,胳膊一緊,居然被拽住了。
錢多多大怒,伸手去抽,抽了一下居然還沒抽出來。
有人跑過來替她解圍,就是剛才那個好心的酒保,可能跑得急,稍微還有點氣喘,“小姐,需要我幫忙嗎?”
錢多多一邊點頭一邊還在往回抽自己的胳膊,那老外看到有人過來立刻收回手,她一時不防,整個人都往後跌下去,頭暈目眩,錢多多閉上眼睛等著自己淒慘倒地。
腰後被扶了一把,有力的一帶,帶著莫名的熟悉感,世界又旋轉起來,不能睜眼,她又想吐啊——
酒保在旁邊發愣,他是看著這位小姐出門的,步子有點不穩,追出來想替她叫輛出租車,沒想到一轉眼的工夫她已經遇到麻煩。
遇到麻煩也就算了,沒想到她的魅力這麽大,上前騷擾的男人還一個連一個,剛才那個外國人一看情況不妙已經玩瞬間消失,現在扶著她的這個男人穿著正式,一身西服服帖無比,耀眼奪目得很,完全不像是街頭搭訕的混混之流。
而且目標明確,大步走過來就扶,無論是動作還是表情都不帶一點遲疑的。
這架勢有點像出來抓逃妻的啊,吃不準了,酒保先生轉而問另一方,“小姐,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酒精讓她反應遲鈍,錢多多抬頭辨認的速度都比平時慢了許多,連帶著一陣頭暈。
等到看到立在麵前男人的臉之後錢多多確定自己是醉了,老天對她真是過分,都什麽時候了,還把那個噩夢一樣的貓科動物放到她麵前,讓她心裏又是一陣堵。
第十六章
眨眼再眨眼,那個幻象居然還驅之不去,怒氣直衝頭頂,就是這個男人,讓她數年的辛苦功虧一簣,仗著酒意,錢多多站起來伸手指戳過去,“走開,別來煩我。”
手指被一把抓住,錢多多皺眉掙紮,旁邊酒保先生看到走過來說話,“這位先生你——”
錢多多看到的當然不是幻象,出現在她身後的正是今天在酒會中大出風頭的許飛本人。但是他這個時候的臉色跟之前台上相比差了許多,板著臉,兩隻手抓緊她之後才開口,全不管她在懷裏的掙紮,“她認識我。”
錢多多還在掙紮中,隻是動作越大頭越暈,連帶著四肢無力,那掙紮就變得仿佛小動物撒嬌,又是陷在男人臂彎裏進行的,腳一軟就被他挾得更緊,曖昧得可以。
“我不認識他,放開我。”
醉成這樣了還嘴硬,許飛是行動派,伸手抓過她的包找名片,又拿出自己的一起拍在酒保手裏,“我是她上司,還有什麽問題嗎?”
“——”兩張名片都是雪白簇新的,漂亮的公司logo疊在一起,酒保先生隻掃了一眼就無語了。
錢多多原本想把包搶回來,但是未遂,後來又眼睜睜看著他扔出名片,還沒結疤的傷口正正被撒了一把鹽,心裏好像有座火山轟的一下就爆發了,她尖叫,“姓許的,你到底想幹嗎?”
原來還有一點點不確定的酒保先生終於可以肯定這兩個人絕對是認識的,退開一步任許飛挾著幾乎完全失去行動自由的錢多多大步離開。
錢多多自然是一路掙紮,但是兩個人的力量天壤之別,她又喝多了,完全是徒勞無功。
雖然已經是深夜,但看熱鬧的人已經不少,這時一同目送,看得津津有味,沒走出幾步錢多多又一把抓住路邊的圍欄不放,對她的不合作終於怒了,許飛雙手一抄就把她抱了起來,錢多多尖叫,他充耳不聞。
到了車邊許飛雙手一鬆放她下地,但是錢多多根本站不穩,順著他的手臂就往下溜。
站不穩還要罵,“誰要你管我?走開,我不要看到你。”
此時此刻的錢多多自以為是的質問在別人眼裏完全是賭氣撒嬌,雙手摟著她防止她滑到地上,許飛好氣又好笑。
心裏慶幸,剛才那種情況如果不是被他湊巧看到,天知道後來會發生些什麽事。
其實之前在台上發言的時候也有注意她,但是下台後走到市場部桌前她已經離開,問大家錢經理呢?正遇到從盥洗室回來的伊麗莎白鐵青著臉坐下來,看到他問倒是擠出笑容來回答,“錢經理走了,剛出門。”
他簡單跟桌上的人講了幾句之後還追出去了,追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她坐進出租車,來不及阻止那車已經發動開走,自己的助理跟出來叫他,不得已才轉身回去。
沒想到錢多多跑到這兒來了,還喝得稀裏糊塗,差點就被人當街拉走。想到剛才的那一幕他還心有餘悸。
在車裏看到她跟人當街拉扯的樣子他當時腦子裏就嗡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生氣,雙手抓住她才慢慢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平安就好,不生氣了,許飛兩手扶穩她幫她穿好大衣,一邊還要哄,“剛才要不是我你就慘了,一個人跑到酒吧喝成這樣,你都幾歲了啊,這點常識都沒有。”
幾歲?提到年齡就是她的終極打擊,錢多多憋了一整晚的情緒終告崩潰,她想在大街上尖叫,多年的循規蹈矩生活又實在讓她叫不出來,最後悲憤全都化作陌生的液體,從雙眼裏肆意橫流出來,雙手去掩都來不及,瞬間布滿了整張臉。
“誰讓你來找我的?關你什麽事?走開,你給我走開。”
用手去拍身邊的男人,但是那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抓得緊,哪裏拍得開。疲憊和酒意隨著淚水一起彌漫開來,意識漸漸模糊軟弱,錢多多開始嚎啕。
被她哭了個措手不及,沒什麽應付酒醉哭泣女人的經驗,許飛立在大街上不知是哄是勸。
想先帶她上車再說,可是腳步一動胸前原來推拒的力量突然變成了反方向,西服的前襟被死死楸在,他一時不察,第一步居然沒邁出去。
第十七章
淚水把最後殘存的一絲清醒帶走,錢多多醉了,醉得身邊的車聲和人聲都變得遙遠,醉得忘記了自己在哪裏,醉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
那個沒有了爭吵,沒有了哀求的晚上,隻有灼熱的手掌那麽用力地捉住她,在她的耳邊反複喚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而她就這樣走掉了,天明即起,帶著簡單的行李頭也不回地上了飛機。如果那個時候他不放開手,如果那個時候她知道之後的淒涼冷落,她還會那樣堅決地走掉嗎?
後悔了,錢多多徒勞地哭泣,但是恍惚中自己又回到了那雙手掌當中,灼熱有力的手掌,那麽堅定地握住自己的腰,好像可以就這個樣子天長地久了。
腦子裏僅剩下唯一的念頭,這一次她絕不能再放開了,絕對不能再鬆開手,用盡全身力氣反手去抓,錢多多一邊嗚咽一邊哀求,“不許走,跟我在一起,不許走。”
知道她說醉話,許飛把她抱起來就往車裏去。
把她在車裏安頓好之後他才發現前擋風上已經被貼了一張鮮黃的罰單,完全不以為意,許飛反手去撕。
身子剛抬起來又被她楸住,事實上他的前襟到現在還在她手裏沒有被鬆開過,原本筆挺的布料早就皺成一團。
“別走。”錢多多眼睛都閉上了,手裏卻還是執著得可以,死死抓著他不放。
她叫他別走——心裏明白她說的一定不是自己,但是車廂裏光線黝暗,她的淚水爬滿了整張臉,擦都擦不盡的樣子,喝醉酒的人他見過很多,但自己卻唯獨對她生出不舍,戀戀而軟弱感覺。
唉,他是男人啊,為什麽會這樣?五年前麵對她的時候就一時迷惑,現在還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知道要載著她去那裏,隨意沿著路走,不知不覺已經開到死路裏,四下寂靜無聲,他踩著刹車緩緩停住,過去的回憶暫告段落。
夏夜悶熱難當,車裏雖然空調清涼,但是他仍舊覺得呼吸不暢,
等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這句話言猶在耳,原以為隻是年少時一個玩笑,早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小片斷,沒想到她比他更狠,他隻是覺得自己並沒有當一回事,而她卻完全徹底地把他給忘記了。
那晚在地鐵偶然的相逢,他坐在她對麵很久,錢多多仍舊是那麽耀眼奪目的,他自然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可是她那麽近距離地與他交談,卻表現得無知無識,好像這輩子第一眼看到他,眼光完全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是誰?他是許飛啊,居然有人完全忘記了他?
所以今天在酒會上,他真應該走到她麵前舉杯大笑三聲,錢多多,你也有今天!
但是他錯了,錢多多慘敗,他立在台上看得清楚,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在他從日本帶來的左右手的當中,堅持維持著最後一點笑容,小口喝完杯裏的酒,然後起身靜靜離開。
這和他預料之中的反應完全不同,過去的錢多多不是這樣的,過去的錢多多目光堅定,一絲迷茫都沒有,就算震驚也能立刻笑著回應,那時他覺得她幼稚又可愛,但今時今日,同一個人的笑容,竟然讓他覺得楚楚可憐。
再看了一眼身邊已經無聲無息的錢多多,她真的醉了,但淑女之風猶在,並沒有大吵大鬧,隻是巴著他的一個胳膊不放而已,死也不放。一邊臉露在外麵,淚痕宛然。
猛然間心就軟了,又化了,低頭去幫她擦,臉頰挨得近了,鼻尖掃過她的嘴邊,那裏還有些酒味,清淡的VODKA混著一點點橙汁的甜膩,完了,一瞬間天搖地動,下腹一陣灼熱轟地衝到頭頂,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男性荷爾蒙泛濫的禮堂裏,不,比那次更誇張,自己咬牙苦苦克製的聲音都在車廂裏清晰可聞。
“錢多多,你醒醒,告訴我你家在哪裏?”把頭仰到離她最遠的地方,許飛這句話講得異常辛苦。
錢多多在做夢,夢裏安全而舒適,她終於抓住了原本失去的東西,但是手掌間一動,原本恒定溫暖的依靠居然有抽離的跡象,恨起來,她反手回扯,“不許走,你給我留下,留下。”
他吸氣了,“錢多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她稍微睜開了一點眼睛看他,歪著頭,很仔細的樣子。
她看到的是一團模糊的影子,遙遠記憶裏的影像層層疊疊,黑暗裏年青男孩子滿是汗水的臉和身體,跑車裏的男人,大捧大捧的花鮮豔開放在後座,還有水塘邊輕輕的一跳,仰起頭看到的那個笑臉。
這些男人,都是她曾經想留住的,曾經可以留住的,如果老天能夠再給她一次機會,至少這一次她不再放手。
僻靜街道,車內外溫差太大,前窗轉眼蒙起了一層霧,她的眼裏也是,潮濕迷離的一層光,看了很久笑起來,還是改不了的習慣,一笑就露出白色的牙,“知道啊,我讓你別走。”
第十八章
暗淡光線下她的牙齒細密整齊,雪白的一小顆一小顆連成一串,潤潤地閃著光,放棄提問,放棄收回手,自己的喉管好像被那兩排小巧可愛的牙齒細細磨斯而過,呼吸漸漸滾燙灼熱,連帶著整個人都好像陷進了岩漿裏。
太痛苦了,他是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箭在弦上的時候,不禽獸一下簡直對不起他男人的這個稱號。
但她是錢多多,她喝醉了,她把他當成另一個男人,她隻是酒醉尋歡——
殘存的那絲理智還在,明明身體已經漲得發痛,但他仍舊咬著牙齒苦忍,手已經在門把手上了,就差一點沒有扭開跳下去。
沒想到錢多多竟欺身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吻上來的力道太大,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聲,唇上一痛,不自覺就張開了,她靈巧的舌尖轉眼與他的糾纏在一起,巨大快感讓他大腦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都飛到九霄雲外,她的津液裏還有酒香,瞬間連他也醺然若醉,整個世界突然間眩光一片。
雙手控製不住地擁住她,她身體滾燙柔軟,自己的手指不聽指揮,怎樣都沒法從她身上移開。
咬牙閉著眼睛問她最後一句話,“錢多多,你知道我是誰嗎?”
被這樣鍥而不舍的提問煩擾,她終於慢慢睜開原本迷離的眼睛,眼前就是一張放大的男人的臉,呼吸灼熱,年青的皮膚在微光中好像是上好的瓷器,綿密的細汗浮在一層薄薄紅暈上。
是誰?這個吻帶來的快感太強烈了,以至於她睜開眼後第一個念頭是捧住他的臉讓兩個人能夠貼得更緊,吻得更深一點。
可是唇上已經紅腫,一旦停下吸吮的動作疼痛就變得清晰,這痛感讓她理智複蘇,看清了,她吸著氣從牙縫裏憋出兩個字,“是你——”
怎麽是他?不,不可能!
無限驚恐之下她努力往後仰頭,兩個人交錯的呼吸分開來,隔開一點距離,終於看清現在的狀況。
一聲尖叫,錢多多猛地抽回手後退,她動作太大,許飛一把沒拉住,砰地一聲,就聽見她的後腦結結實實敲在副駕駛座的車門上,劇痛立時讓錢多多雙目赤紅,抱頭狼狽到極點。
“你怎麽樣?”
“你別碰我!”抱著頭等待那陣劇痛過去,錢多多頭一低居然看到自己的襯衫領口大敞,內衣蕾絲都清晰可見,再也顧不上頭,她手忙腳亂掩住領口,再看他眼神就狂怒了,“姓許的,我要告你強暴!”
這句話——應該他來說吧?欲望退卻,許飛想解釋,但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強奸犯,火氣也上來了,他眼神一冷,“錢多多,你喝醉了。”
“所以你就把我帶到你車上,對我,對我——”說不下去了,錢多多羞憤難當,眼角掃過他儀表台上顯示的時間,11點59,不是吧?這漫長的一天居然還沒有過完?她真是受夠了!
伸手就去推車門,如果可以的話,給她一把女巫掃帚,她想玩瞬間消失。
“我是想送你回家,問你地址你又不回答,錢多多,你幹什麽!”抓住已經半個身子探在外麵的她,許飛也忍不住聲音大起來。
“我自己回家,用不著你送。”冷風一吹又開始暈了,但是錢多多鐵了心要離開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男人,拉扯間動作很猛。
她的大衣原本隻是披在身上的,扯動間突然離她而去,沒辦法保持好平衡,伴著一聲驚叫,錢多多最後以一個淒慘的倒地姿勢結束了她人生中最失敗的一天。
耳邊有車門合上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停在她身前,地上的影子慢慢縮短,四下太安靜了,他蹲在她身前,呼吸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走開。”她不抬頭,聲音很低。
夜深人靜,她看起來恨他入骨,他沒有對付一個半醉女人的經驗,或許走開比較好。
腦子裏這麽想著,可是靜夜裏有聲音,是他自己的,低得可以,但是很柔軟,甚至帶了點哄勸,“我送你回家。”
“走開!”她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句子,隱約有唔咽聲,但就是不抬頭。
“你家住哪裏?”他鍥而不舍。
他上次展露這麽好耐心還隻有十歲,鄰家妹妹在他家門前迷路哭泣,三歲的小孩,離家五百米外就是天涯海角,他牽她的手送她回家,一路走一路哄,手心裏被擦得都是眼淚鼻涕。
“我讓你走開。”她也鍥而不舍,為什麽這個男人還不消失?她討厭他,不,她恨他。
眼眶刺痛,老天,她真的不想在這該死的男人麵前流眼淚,咬著舌尖讓自己的眼淚縮回去,她與自己無比糟糕的情緒對抗得異常辛苦。
“好吧,我打電話給人事部經理。”他摸手機。
什麽?今天她出醜出得還不夠嗎?難道他要弄得整個公司盡人皆知?震驚了,錢多多猛抬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這條小路上的路燈間隔距離很大,燈光也很黯淡,她的眼睛在這樣的光線下竟然晶亮一片,仔細看卻全是淚水,汪汪地凝結在眼眶邊。
她醉了,心裏提醒自己,有些人醉了以後會做出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錢多多。
剛才她在街上嚎啕,哭著拉住他的衣領,在車廂裏強吻他,然後又大發雷霆。
她醉了,所以無論是哭是笑,一切都不能當真。
但是心好軟,想抱她安慰她,還想繼續剛才那個吻——
完了,他根本沒喝多少,卻被一個醉鬼感染。。。。。。
“不許打,我自己回家。”她終於開口,努力站起來,雖然腿軟,但是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個男人麵前。
旁邊住宅區有車轉出來,亮著頂燈,速度很慢,錢多多伸手就招,動作太大了,差點撲到路當中去。
眼明手快地拉住她,但是她反手回撥,拉開出租車門的時候頭也不回。
司機滿臉孤疑地後視鏡中不斷打量她,錢多多報完地址之後掩麵呻吟,別看了,她錢多多今天顏麵掃地,再也沒臉見人了。
第十九章
周六,依依每天的生活習慣都是醒來已經接近十點,起床到樓下吃早午餐,張阿姨在家裏很多年了,但是看到她稱呼仍舊是太太前太太後,弄得依依有時候覺得自己在演老式粵片,還是翻來覆去重播個不停的那一種。
“太太,你起來啦?先生昨天晚上回來過了,你在睡覺,他說今天早上南京有個會,就不吵你了,半夜走的。”
“哦。”對這種情況習慣得不能再習慣了,依依隨口應了一聲,睡袍滿長的,她走下最後一個台階的時候小心地提了一下。
牛振聲的生意遍布全國,當年熱戀的時候他還興致頗高地帶著她跑來跑去,但到了一個地方多半是她獨自閑逛,或者索性在酒店埋頭大睡,等他忙完都半夜了,攜手看到太陽的時間都很少,結婚之後就更好了,往往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
一開始還有點小抱怨的,後來也習慣了,兩個人就算真的在一起又能聊什麽呢?
或者可以各說各的,他奉獻的內容多半是最近市場震蕩,原材料暴漲,波及下遊行業,所以做什麽都要謹慎之類——
而她也可以匯報張太太新購限量版鑽表一隻,李小姐不滿意自己的敞篷保時捷,很容易被人從公車上丟垃圾之類的圈內小新聞——
算了吧,說出來也隻是互相呆望而已,所以他們上一次饒有興趣的共同話題還是由錢多多幫助完成的——關於錢多多的合適相親對象。
餐桌上有豆漿油條,還有牛奶麵包,每天都是一樣的,看了就沒胃口,依依趴著用勺子攪來攪去,腦子裏一想到錢多多就伸手摸電話。
第一個撥給錢多多,她關機,有點奇怪,錢多多號稱職場小超人,手機如同生命線,二十四小時都是開著的,有時候她半夜無聊一個電話撥過去,那頭還有滴滴答答的鍵盤敲擊聲,不服不行。
再想撥她家裏,沒想到手機自己響了,就是錢多多,“依依,有沒有時間?出來陪陪我。”
當然有時間,她這些年別的不多,就是時間多,所以跟錢多多互補得天衣無縫,友誼曆久彌新。
興致勃勃跑上樓換衣服,張阿姨跟上來講話,“太太,你一點都不吃就出去啊?當心低血糖。”
“我不餓。”她埋頭在碩大無邊的衣帽間裏一頓挑,最後抓了一件窄腰的大衣出來,“穿這個。”
張阿姨在這個家裏七八年了,大部分時間這大屋子裏就是這個愛撒嬌的太太跟自己,剛來的時候依依才二十出頭,她嘴裏雖然叫她太太,心裏總覺得這位太太跟個小女孩子沒兩樣,又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年紀,看她撒嬌的時候心都軟了,所以待她很是真心,兩個人感情一直很不錯。
她今年五十出頭,天性有一點點愛嘮叨,這時一邊上去幫依依穿大衣一邊小聲念她,“要麽不吃,要麽吃一點點,這個腰餓得就剩真真一點點。”
“腰細才好呀,水桶腰還有誰喜歡?好看嗎?”衣帽間滑門就是一整麵的大鏡子,依依在鏡子前顧盼,笑著問了一聲。
張阿姨替她係好大衣腰帶抬頭打量,依依皮膚白,這件大衣領口上還鑲著一圈黑色的貂毛,茸茸地浮在她的兩頰邊,更顯得膚光如雪
“漂亮得來,”張阿姨實話實說,然後順口講下去,“不過太太啊,太瘦不好養小孩,以後生的時候辛苦來。”
一句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又收不回來,剛才還笑問笑答的兩個人同時沉默,然後各自撇過頭去,全當什麽都沒聽到。
張阿姨自知失言,小孩子,依依剛結婚的時候懷過一次,三個月的時候做B超,還是個男孩。公婆歡天喜地,先生也是喜上眉梢,隻是那個時候她自己還是個小女孩,做什麽都不小心,有天晚上先生回來,下樓迎接的時候跑得急,一跤跌沒了。
後來就一直沒有,醫院裏檢查了又檢查,都說沒問題,但就是沒有。
話都說出口了,補救也沒用,張阿姨有點尷尬,依依倒是隔了幾秒鍾又沒人事地笑起來,跟她擺手,“走了走了,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我跟多多在外麵吃了。”
第二十章
依依到得早了,錢多多還沒來,她叫了喝的一個人坐在熟悉角落裏等,服務生都是認識的,端咖啡過來的時候笑著打招呼,但看她神色茫然,很有些懨懨的樣子,倒是不敢多說什麽了。
周六,café裏麵人很多,坐得八成滿,年輕情侶緊挨著彼此喃喃低語;還有稍稍年長一些的,卻相對無語,女的捧著雜誌,男的表情麻木;歇腳的家庭檔,小孩子漲紅著臉掙紮哭鬧,旁邊人人側目,小媽媽手忙腳亂,老人搶著幫忙,爸爸在旁邊麵無表情,好像自己身在異世界;倒是真的年長的又有共同話題,老夫老妻一邊喝咖啡一邊笑語不斷,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饒有興致地指指點點。
她跟錢多多讀書的時候就喜歡在這裏出沒,還記得那時候兩個人經常麵對麵在這裏坐一整個下午,錢多多可以完成起碼兩份學科報告,她呢,看完所有的當期雜誌,還有空整理心得體會。
Café裝修過幾輪,老板也換了好幾個,但是人來人往,看出去的所有背景都好像沒有變過,不不,還是有變化的,轉眼她們兩個都要三十了。
無意識地捧著杯子看窗外,突然間掃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她表情丕變,眼睛睜得大,第一個反應是想貼到玻璃上盡所有可能更近一些看清楚,可是真正做出來的卻是整個人往後縮起,仿佛想變成一粒草籽,將自己藏起來。
窗外人流如織,那條人影一晃而過,幻覺吧,她表情震驚,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這個城市,不可能的事情。
門被推開,錢多多出現了,張望都沒有直接往這個方向走,看到她招呼都不打,直接癱倒在沙發裏,筋疲力盡的樣子。
等了半天都沒有一聲問候,錢多多最後還是奇怪地自己支起身子,然後看著她的臉吃驚了,“依依,你怎麽了?臉那麽白,這麽冷的天還出汗。”
“哦,沒事,我剛才喝了杯冰水,灌太急。”她咬著嘴唇回神,把剛才的幻覺拋到腦後去,正視錢多多之後也奇怪,“你怎麽了?這麽頹?”
錢多多一向精神抖擻,這樣頹廢的樣子真是難得一見。
“我跟人結仇。”錢多多撐起身子脫大衣的時候咬牙切齒。
已經恢複正常了,依依看著她眼前一亮,然後笑著前傾身。
“多多,今天穿得好漂亮。”
錢多多大衣下麵是難得一見的連身絲絨及膝裙,抓肩設計,勻長的手臂和小腿暴露在空氣裏,瞬間她們這一桌成為眼球聚集的焦點。
“晚上有約會。”錢多多講這句話的時候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好像在說日程表上某個無足輕重的小會議。
“約會?葉明申嗎?”依依真正笑開顏,“史蒂夫跟我說了,他對你很滿意,你呢?是不是一見鍾情?今天第幾次約會?”
她問得熱烈,錢多多卻還是無精打采,“還好,很靠譜。”
這算什麽形容詞?依依再問,“對了,剛才你說跟誰結仇?”
說到那個話題錢多多的精神立刻回來了,皺眉吐出三個字,“Kerry許。”
“誰啊?”
“新來的市場部總監許飛。”這回的回答是錢多多從牙縫裏狠狠憋出來的,任誰都看得出苦大仇深。
啊?依依呆住,錢多多平時跟她聊天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工作,但在她印象中多多在公司裏一向順風順水,怎麽那麽突然?轉眼冒出來一個讓她恨到極點的新總監?
還有許飛——這個名字怎麽聽上去這麽耳熟啊,依依仰天苦思冥想。
自己的咖啡來了,錢多多伸手去接,捧著先喝一口讓自己喘口氣。
她是從家裏逃出來的,昨晚一場混亂,她到家的時候已是淩晨,沒跟老爸老媽打過招呼,他們都快急瘋了,就差沒報警。後來才發現自己手機都是關著的,累得跟狗一樣,沒力氣多說什麽,她遊魂一樣衝了個澡就倒在床上。
到了早上一邊吃早飯一邊解釋了幾句,說自己在公司宴會上多喝了幾杯,還被老媽一頓臭罵,“還以為你去約會,弄到後來還是工作,氣死我了。”
這話說得——錢多多終於發現讓自己老媽抓狂的並不是她深夜未歸,而是她至今都無能和一個男人呆在一起深夜未歸。
第二十一章
其實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憤怒了,錢多多想說實話,話到嘴邊想起來這樣的實話說出來說不定她老媽周一就會衝到公司去讓那個強吻了她的男人直接負責,清醒過來還是閉嘴,悻悻吐出一句話,“我要出門,晚上不回來吃飯。”
錢媽媽氣不打一處來,“你還要去加班?”
“我去約會!這下滿意了吧?”錢多多拍門進屋的時候忍不住聲音拔高一個八度。
“我想起來了!”依依突然雙掌一合,啪地一聲脆響,“你說的那個許飛,是不是跟你一個大學的?”
錢多多正在喝咖啡,被她這麽激動的一句話嚇得差點噴出來,趕緊拿過一張紙巾抹嘴,“你說什麽?”
“是不是?”依依興奮,“那時候我們都快畢業了,傳說你們學校一年級有個小飛人,我們那個花癡校還特地組織花癡團去看他的跑步比賽,場麵很大哦,還有拉拉隊,拉橫幅,滿場都叫,許飛,許飛!我印象特別深刻。”
錢多多一臉迷茫,“有嗎?”
她讀書的時候除了對獎學金感興趣之外,其他的一切全當空白,尤其是大四那一年,忙著奔波在好幾個公司實習累積經驗,哪裏有空管所謂的小飛人?
“有啊,不過會不會同名同姓?照理說他比我們起碼小了兩三歲,應該不至於這麽快做到你的上司吧?”
“是很年輕。”說到年齡錢多多又咬牙齒。
“到底是不是啊?那個許飛很帥哦,我後來都有聽學妹們提起過他,據說還做了學生會會長。”依依被回憶感染,雙手合十開始夢幻。
依依的大學生涯跟錢多多完全是兩個極端,她進的是女子學院,課程輕鬆,閑暇時間太多,約會間隙得空就是跟著姐妹們四處看帥哥,所以對當年的空前盛況記憶猶新。
學生會會長——沒心沒肺的錢多多終於朦朧想起些什麽,捧著咖啡杯的手指尖開始顫抖,連帶著雪白杯中褐色的咖啡都晃來晃去。
“多多?”看她神色不對,依依終於從興奮中平息下來,小心翼翼叫她的名字。
“原來是他!”原本就有些迷霧繚繞的回憶突然間被閃電照亮,錢多多啪地一聲將咖啡杯放到桌上,全不顧濺出來的點點褐色液體,當場站了起來。
前因後果一聯係,擅長總結的錢多多終於把整件事情給串了起來。得出的結果讓她震驚不已,不是吧?當年一句玩笑話而已,那個男人就這麽小心眼?居然用那麽卑劣的手段來報複她?
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伊麗莎白說得很清楚,他是以管理培訓生的身份進的UVL,那就是說是由某位核心高層直接挑選的心腹,他這些年又不在國內,回來直接跳升總監,犯得著跟她計較一句話嗎?
不一定!再次否定自己的想法,他是個男人,誰知道男人心裏在想些什麽啊?有些外表特別成功光鮮的人物,後來爆出來的齷鹺事都讓人不敢相信,誰知道他會不會也有什麽變態想法。
腦子裏混亂了,顛來倒去想個沒完,錢多多痛苦萬分。
多多自從說完那四個字以後就時而皺眉時而抿嘴,臉上表情精彩非常,依依好奇心大起,熱情追問,“快說到底怎麽回事?你們兩個以前不會有過一段吧?”
“笑話,我怎麽可能跟他有什麽瓜葛,他比我小了多少歲!”開什麽玩笑,錢多多堅決否認。
“哦——”依依拖長聲音失望,也是,錢多多是有原則的人,許飛年紀比她小,又差了那麽多級,根本沒可能跟她發生過什麽特殊關係。
唉,沒有八卦可聽,沒有秘聞可挖,真是無趣。
第二十二章
正說著錢多多的電話響,是葉明申,聲音笑笑的,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多多,你在哪裏?我剛從學校出來,現在去接你如何?”
慘痛教訓還在眼前,錢多多這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在單身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了,現在她身邊情況複雜,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到時候好歹有個男人可以拉出來做擋箭牌。
就算是她想太多了,那至少下回喝醉了也有個名正言順的男人可以接自己回家,至少不至於再出現那種叫她無地自容的情況吧?
這麽一想,她報上地址就非常痛快,依依在對麵嘻嘻笑,“是不是葉明申?”
錢多多點頭,“等會我要早退的啊。”
“沒問題沒問題,希望這次一舉成功,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暫時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開,錢多多注意力回來了,聽完依依的話忍不住歎口氣,“我也想一舉成功啊,可是說來奇怪,明明無可挑剔,就是覺得索然無味。”
“那什麽才是不索然無味?看到這個人就火花四射,恨不能撲上去融成一體?小姐,這是十年前該煩惱的事情好不好?”
火花四射,恨不能撲上去融成一體——腦海裏自然浮現另一個男人的臉,閃著光的年青皮膚,綿密的細汗,充滿情欲的灼熱呼吸——突然間口幹舌燥,錢多多瞬間雙腮若火。
“咦?幹嗎臉紅,很熱嗎?”依依奇怪。
“嗯,這地方空調不要錢嗎?”錢多多一絲尷尬,立刻扯開話題,“對了,那個葉明申,他好像很急著找個人結婚,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他都三十五六了,男人也有年齡危機的ok?”
“男人有什麽年齡危機,我覺得他們最喜歡暢遊花海一輩子。”
“你這個口氣象怨婦哦。”依依吐舌頭,“誰不喜歡漂亮東西,你看到帥哥不擦口水?”
同一張男人的臉在腦海中再次浮現,錢多多煩躁,擦口水?有些人隻想讓她千刀萬剮。
“既然雙方都不可能一輩子隻看著一個人,那究竟為什麽人要結婚?”拋開那張可惡的臉不去想,錢多多繼續問。
“各取所需而已,結婚前就認清這一點,自然相安無事一輩子。”依依回答很快,然後撫撫擱在沙發扶手上自己大衣的貂毛領,貂毛油黑,她的手指白膩,太漂亮的東西在一起,看上去總讓人覺得不真實。
“我是這麽想的,其他人的想法,誰知道啊?”
早就知道了,佩服你的就是這一點。錢多多咬手指,“當年你不告訴我,否則我一早找個誌同道合的,還犯得著麻煩到今天。”
“哎,到現在你還咬手指。”依依伸手過來拍,錢多多有這個壞習慣,一煩躁就啃指甲,所以從小到大指甲都是剪得一絲不剩,唯恐伸出手狗啃似的招人側目。
“說我?你還不是一樣咬嘴唇,今天早上出過什麽事了?看你這裏都破了。”十幾年的朋友了,誰不了解誰?依依的壞習慣錢多多一樣倒背如流。
摸著自己的嘴唇欲蓋彌彰,依依吐舌頭,“我看中的那款珠鏈被人搶先一步買走了,一想到就捶胸頓足,昨晚都失眠到天亮。”
知道她開玩笑,錢多多大笑,情緒好轉,跟著她說下去,“幹嗎不早點出手?”
“因為還有另一款也很喜歡,兩邊都拿不定主意,等別人買走了才知道原來我最喜歡的還是之前的那串,唉。”兩個人從小玩到大,說笑都是默契非凡,為了加重語氣,依依還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
“都是你,幹嘛不等我,堅持幾年等我富豪了,我娶你就是。一次兩串都買了,都不用打電話再匯報。”
依依唱做俱佳地撲上來,抱著錢多多的胳膊撒嬌,“哈尼,要是嫁給你,我哪還舍得花你的辛苦錢,當然是一串都不要,能省則省。”
“那你花史蒂夫的辛苦錢就不心疼啊?”錢多多嘻嘻笑。
“心疼,所以沒有當場全買下,所以現在才感覺那麽糟糕。”依依坐正答了一句,說得半真半假,反倒讓錢多多皺了皺眉頭。
還想多聊一會,café門被推開,走進來的男人穿著米色棒針毛衣,裏麵淺藍襯衫,架著一付薄框眼鏡,更顯得書卷氣。進了裏麵也不左右張望,朝著她們的方向就徑直走過來。
是葉明申,依依先看到,故意開口誇她,“多多,今天穿得這麽有女人味,很難得哦。”
“不是說了晚上有約會?就算是一隻母猴子也該知道在沒有徹底征服猴先生的心之前刷刷毛吧?”錢多多講話一向直接。
依依正在喝咖啡,聞言差點不顧淑女形象地一口噴出來,眼睛瞪得大,“你說為誰刷毛?”
“那是我的榮幸。”錢多多還來不及開口,頭頂就有很紳士味道的插話,抬頭就對上葉明申的臉,這次輪到錢多多差點把咖啡噴出來。
第二十三章
目送錢多多跟葉申明離開之後,依依才懶洋洋地提起包往外走。
立在路口等自家司機把車開過來,已經是三月了,上海街頭的風裏仍舊凜冽刺骨,她把下巴縮在毛領中,街對麵就是這城中最奢侈的購物地之一,她常來常往,自然是熟悉到如同自家庭院,但今天卻沒有一絲想邁過去的興致,隻想早點回家,獨自躲進房中。
剛才那個幻覺所帶來的震撼還有殘留,她把手從大衣袋裏伸出來,小羊皮長手套褪起來有點麻煩,她一個一個手指地從指尖扯脫,最後看著自己的手完整暴露在陰冷空氣中。
婚戒很服貼,鑽石細密排列,玫瑰金擁抱著鉑金,足足環繞兩圈。
這樣奪目,當年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喜歡得不得了,整天舉起手端詳,分開五指,倒映天光燈光,甚至在漆黑夜裏,隻要有一絲夜光,它就能流光溢彩。
身前有車緩緩沿著街沿停下,她收回手拉開後車門坐進去,剛合上就發現不對。
真是糊塗了,雖然是同一款車,但這車內飾改裝得極致豪華,色係都完全不同,居然當街上錯車,她今天果然不適合到處亂走。
“對不起,我認錯了。”她道歉,然後再次伸手去拉門。
“啪”,低沉幹脆的自動落鎖聲,車身已經開始起步,駕駛座上的人沒有回頭,回答隻有兩個字,簡短又有力,“沒錯。”
她在後視鏡裏看到那張久違的臉,然後雙手捂住嘴,那隻抓在手中的手套落到膝蓋上,戒指還在發著光。
車速漸快,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依舊薄唇如刀,眉飛彩鳳,原來世上真有奇跡,八年的時間,他沒有改變一絲一毫,太可怕了,風霜居然放過他。
葉明申明顯是把剛才公猴母猴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但是人家涵養功夫到家到極點,一路走到車旁很紳士地為錢多多開門,當中硬是隻字不提,臉上的表情也是平靜自然。
錢多多也提不起精神多說,昨晚如此刺激,其實她這個時候隻想找個地方療傷。
葉明申開一輛三廂大眾,中規中矩的銀色,車後還掛著一件黑色呢外套,一看便知是大學老師的做派。
他開車也是四平八穩,說話前先對她微笑一下,春風和煦。
“多多,想吃什麽?”
錢多多刹那間產生錯覺,他言語舉止完全是熟極而流,明明他們兩個才約會第二次,但她卻仿佛覺得自己已經跟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又或者這意味著如果她選擇這個男人,這樣的相處方式可以保證二十年如一日?
這是她要找的嗎?
迷茫,可是眼前出現老總笑得像聖誕老人的臉——奧斯卡時間到了。
人生都是一場戲,已經孤獨演到了這個時候,新的一幕總要開始的吧,既然已經接受他作為自己未來合作夥伴的最佳人選,做什麽都要做足全套,否則怎麽按部就班到達彼岸?
想通這一點,錢多多含笑裝淑女,“你做主就好了。”
這句話溫柔婉約,配上錢多多笑顏如花,真是難得的風情,葉明申原本是專注前路的,這時一邊開車一邊側臉看了她一眼,理所當然地回報一笑。
一時間車廂裏被他們這樣你來我往地笑得氣氛暖熱,隻是錢多多心裏曉得整個還是涼颼颼的,又沒本事跑到別人心裏測溫度,所以笑完就低頭,繼續在傳統淑女的偽裝大道上大踏步走下去。
傳統淑女有什麽不好,傳統淑女比較容易嫁出去。
葉明申在市區小路中熟練地轉彎,最後把車停在安靜的小弄堂裏,轉角是一間獨棟小樓,門口不見任何招牌,錢多多下車的時候滿臉疑惑。
“不是我家,就算是monkey planet,我們也還沒到這個時候,是不是?”他伸手推門,還回頭笑笑看了她一眼。
原來他記得清清楚楚,錢多多臉皮再厚都窘了一秒鍾,撇過頭去裝沒聽到。
小樓裏原來是一家韓國餐廳,老板是韓國人,跑進跑出正在上菜。空氣裏都是烤肉的香味,有限的幾張小桌坐滿了人,烤肉,喝酒,用韓國話大聲笑談,氣氛非常熱烈。
也沒有菜單,葉明申對老板伸出兩根手指,老板穿藍色圍裙,老遠點頭笑,一溜煙進了廚房。
錢多多在他拉開的椅子裏坐下,“這裏你很熟?”
“也不是,就是和朋友來過一次。”
學著他伸出兩個手指,錢多多好奇,“這樣他就明白了?”
“我隻是告訴他來了幾位客人。”
“吃什麽?”
“老板每天早晨會決定。”
這個回答倒是很絕,錢多多開始在滿室肉香中期待地看著那個掛著布簾的小廚房。
端上來的是兩盤碼好的各色肉類,配翠綠生菜葉,醬汁量很大,不同顏色的兩碟。
葉明申在烤盤上刷油,烤肉夾用得很熟練,肉片鮮紅欲滴,切得厚薄均勻,放上去的時候茲拉作響,轉眼就顏色泛白。
錢多多這一整天就在café和依依一起共享了一塊小蛋糕,這時候隻覺得嘴巴裏口水泛濫,淑女都裝不下去了。
想拿過烤肉夾自己努力,但是葉明申提供全套紳士服務,肉片刷上兩層醬汁,卷進生菜葉之後才遞過來,他手指很長,指甲卻很方正,襯在翠綠生菜上更顯得可口。
不不,錢多多沮喪替自己糾正,可口的當然是色味濃鬱的韓國牛肉,她怎麽餓得神誌不清了。
老板的私人推薦果然不同凡響,一口咬下去烤肉的微微焦香,生菜爽脆,再加上色味濃鬱的醬汁,錢多多抿起嘴唇眯眼睛,讚美地“嗯——”了一聲。
“好吃?”
“人間美味,感覺到了天堂。”
葉明申笑,“那麽容易滿足?”
美食讓人放鬆,錢多多這一天下來也折騰夠了,這時撐著頭笑笑,“哪有那麽容易,但是難得享受片刻,其他事情也就暫時忘記了。”
“有很多煩心事?”
“誰沒有。”
“比如說?”
“工作,年齡,父母的期望。”
“年齡也算煩心事?”
“對男人來說當然不同。”錢多多也拿起烤肉夾,學著他的樣子亦步亦隨。
“還是有壓力的,不過稍遲一點。”葉明申笑笑。
“稍遲?那是多久?”
“四十五歲的未婚男性,你會考慮嗎?”
“嗯——”氣氛輕鬆,錢多多望了望天花板,然後咧嘴一笑,“如果不是處男的話,還有前提之一是,我也已經被剩到四十以後。”
葉明申難得地大笑,“前提之一?之二呢?”
烤肉在盤上茲拉作響,空氣中肉香四溢,話題漸漸玩笑,錢多多完全放鬆,眼睛一轉就補充了一句,“或者我們一見鍾情,四目相交火花四射,我當然無條件接受他。”
他笑容稍稍收斂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低頭替她另包了一片肉,遞給她之後再用紙巾擦手,動作慢而且斯文,“火花這種東西,很難長久,你覺得呢?”
錢多多大悔,今晚滴酒未沾,居然也把裝淑女的初衷忘記了,真是沒用。
第二十四章
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錢多多仰頭看到自家客廳的燈還亮著,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葉明申已經繞到身側開門,冬天,小區裏四下安靜,燈光暗淡,錢多多下車時他還伸手扶了一把,“小心地麵。”
心裏惦記著自己老媽是不是還在上麵等著訓她,錢多多微笑道別的時候聲音都有點急,“今天很開心,謝謝,我先上去了啊。”
走進樓的時候也沒有聽到身後汽車發動的聲音,錢多多邊走邊回頭看了一眼,葉明申還在原地,見她回頭微微一笑,這才低頭拉開了駕駛座的門。
下次記得問問這個男人,是不是在英國受過正統的紳士教育——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電梯打開的時候錢多多還在低頭掏鑰匙,門在眼前被霍地拉開,錢媽媽的笑臉露出來,“多多,你回來啦。”
很久沒有看到過媽媽這麽暖風和煦的笑容了,錢多多受寵若驚,“媽,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啊?”
錢媽媽看著女兒掛包脫大衣,“約會怎麽樣?”
“約會?”這才想起來中午出門前自己扔下的話,“你看見了?”
廢話,她都在窗口觀察了半天了。
“沒看清。”
錢多多無奈,好吧,錢家的女人,個個直接。
“依依介紹的,剛見第二次。”
“做什麽的?”
“是個大學老師。”
“是嗎?跟你爸爸一樣啊。”錢媽媽合掌,“太好了。”
“人家教經濟的,哪裏一樣,還有,好什麽?”
“老師就是好,你懂什麽,工作穩定,不會亂來,還顧家,看看你爸爸就知道了。”
“媽媽,我們才約會第二次。”怎麽說得好像她明天就要過門了?
“第二次好啊,說明你們第一次見麵以後有感覺,繼續繼續。”錢媽媽拍拍女兒的肩膀,心滿意足地進房去了。
錢多多望著媽媽的背影歎氣,走進浴室之後覺得筋疲力盡,就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
工作,還是要做下去的,那是她的所愛,沒有升職而已,努力做好自己該做的才是眼前該麵對的事情,三十歲的錢多多仍舊相信天道酬勤。
但是結婚——想起葉明申最後的那個微笑,標準得跟標尺量過一般,大學老師,工作穩定,戀愛目的是找個合作夥伴結婚,跟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還有那個從天而降的許飛。清楚地看到鏡子裏麵自己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猙獰,然後是慘淡。
怎麽辦?新任總監是當年那個不知死活想請她吃飯的可笑學弟,而她是如今這個酒後失態跟頂頭上司莫名其妙吻在一起的傻瓜學姐。
好吧,那些都不是最可怕最可恥的,最可怕最可恥的是,第二天早晨,她居然還在清醒的狀態下,控製不住自己大腦的本能反應,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那個吻,有原則的錢多多,親手徹底把自己給毀了。
錢多多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苦笑,最後輕輕往後退了一步,坐到馬桶蓋上之後很久都沒有動,手肘曲在膝蓋上,最後用雙手捧住了臉。
怎麽辦?總要見麵的,周一早晨就是例會,就算她現在申請外調,就算她現在抱著前任總監的大腿要求跟著她一起離開中國,也來不及了。
臉還埋在手掌裏,呻吟了一聲,有原則的錢多多,沒臉見人了。
第二十五章
一個人想不到任何出路,睡覺前錢多多給依依撥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依依的聲音有點奇怪,好像心神不寧,又要極力鎮定,所以說話吐字很短促。
錢多多迷惑,“依依,你在做什麽?”
“我,我在忙,回頭再給你打電話行嗎?”
越聽越不對,眼角瞟過床頭櫃上的小鍾,錢多多突然恍然大悟,臉都紅了,然後怪不好意思地開口,“史蒂夫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掛電話了哦。”
知道錢多多誤會了,依依瞪著電話沉默一秒鍾。然後電話被人從手中抽走,男人的手指修長有力,她一下沒抓住,轉眼手中就空了。
“喝杯水。”他遞過來一個杯子。
豪華辦公室,是頂層,空間寬闊,她坐在沙發裏,明明是單人位,可左右都空開很大一段距離,更顯得她嬌小。
他坐在她的對麵,好像在微笑,看她看得很仔細。
而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幻覺叢生。
這麽多年了,她偶爾也會夢見他,追著他叫,追到了卻不敢拉他,怕他和當年一樣,看著她雙目充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時候她已經和牛振聲在一起,而他還在讀研究生,計算機係的,整天設計程序。
誰都知道她有個有錢的男友,但是他仍舊鍥而不舍,他們的第一次是因為牛振聲說要了要為她慶生,然後卻突然出差。盛大的派對在酒店照常舉行,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被邀請,她穿著禮服一個人切蛋糕,拆開牛振聲派專人送來的禮物的時候很多人驚呼。
回到家之後他一個人過來敲她家的門,很晚了,她那時候正在屋裏看韓劇,哭得稀裏嘩啦的,他站在門口看著她不說話,然後很用力地吻了她。
他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仿佛是一種粘稠的蜂蜜,讓她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瓶子,胖胖的腰身,上麵貼著棕色的商標,小蜜蜂,也是胖胖的,還有一朵簡單的花。
她想這個男人估計是可憐她,覺得她哭泣是因為被冷落,其實她根本沒覺得傷心,她媽說找男人就是要找怎麽都不會讓自己覺得傷心的那種,還有,要有錢。
但是他眼神狂熱,親吻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渾身都陷進了那種甜膩的蜂蜜裏,意識模糊得很,皮膚上毛孔綻放,快感很瘋狂。
她從床上坐起來以後對他說隻有這一次,這是意外,以後不要再這樣。
他說身體知道你是不是會愛上一個人,騙誰都騙不了自己。
他說得很對,跟他在一起感覺很好,好到她曾經想過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不是有點偏差,跟有錢人在一起也沒那麽快樂,快樂是時時刻刻想跟這個人在一起,看到他就想親,就想摸,就想像蛇一樣纏上去。
但最後她還是沒有選擇他,對他宣布婚期的時候他雙目充血,問她理由。
她的回答很簡單,我要嫁給有錢人,牛振聲是,你不是。
其實她也想解釋,她媽媽出身富貴,當年為了嫁給一個工人的兒子放棄跟父母離開中國,最後卻被人拋棄,淪落到隻能在棚戶區裏跟她相依為命。
她沒有表麵上那麽光鮮,出入有人接送,衣著奢華,好像錦衣玉食裏長大的小姐。
她從小看著自己的母親出賣勞力養活自己和她,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變成一個涼薄現實的女人。
涼薄現實又怎麽樣?隻要她仍然是愛她的,起早摸黑賺錢供她讀書,高溫加班,發了一塊冰激淋不舍得吃,用毛巾包得很小心,帶回來看著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她媽媽長得美,但是為了她一直都沒有再嫁,再大的委屈半夜一個人哭,她摸過去問的時候又假裝笑臉,說她聽錯了。
她也愛自己的媽媽,她是她的女兒,她想讓她能夠回到過去,享受她應得的生活。
世上有錢沒錢的男人,不愛之後都薄幸,那她為什麽還要選擇窮光蛋?要嫁也要嫁給有錢人,就算分手,還有一半的財產可以拿。
她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牛振聲,他供她讀大學,給她和她的媽媽買房子,等她成年,娶她。
她跟媽媽搬離了那個對門屋簷相連,窄處隻能側身而過的地方之後,再也沒有想過要回頭看過一眼,她是注定要嫁給這個男人的,無關愛情,恩義。
而眼前這個男人聽完她的話之後就頭也不回地離去,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後來又輾轉聽說他輟學去了國外,不是什麽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所以沒人關心,關於他的消息少得可憐。
“我想回家了。”這麽多年了,他身上那種蜜糖的味道還在,她這個下午都在小心自己的呼吸,這樣貪婪,還要掩飾,辛苦得夠了,總要回去休息一下。
“好,我送你回去。”他倒也不挽留,很紳士地站起來送她。
他把她送回原點,一路上沒人說話,仿佛下午那一切都是一場夢,他沉默地開車帶她繞過每一個過去兩個人曾經流連過的地方,最後邀請她到自己位於豪華大樓的頂層辦公室,讓她知道他現在的富貴逼人。
她一開始的震驚和惶恐已經消散,到後來覺得有點好笑。
他要證明什麽?不過是一句話而已,當年的一切已經雨打風吹去,他真以為她是那種聞到錢的味道就會匍匐下去,就會倒入他懷中的女人?
她現在又不窮!
下車的時候他繞過來替她開門,然後扶了一下她的手肘。
隔著大衣她都感覺燙,皮膚一陣灼痛,耳邊是他的聲音,“離開他,現在我也是有錢人。”
還以為他不會說,沒想到最後一秒,他竟然這樣直接而且赤裸裸。
她連回答都不給,直接轉頭離開,這不是誘惑,是屠殺。
多年後的相見,都是用來屠殺過去殘留的美好,太殘忍了,竟然連她的一點回憶都不放過。
第二十六章
渾渾噩噩到了周日晚上,躺到床上以後錢多多蒙起被子做烏龜,決定把一切事情放到明天去想。
第二天倒是個難得的冬日晴天,錢多多早起之後坐在床上神經質地啃指甲,錢媽媽敲了幾次門她都沒應。
吃早飯的時候她還是魂不守舍,一杯牛奶放在嘴邊半天了還沒喝下第一口,錢媽媽是個急性子,最受不了麵前有人粘粘乎乎,最後終於拍案而起,“多多,你到底上不上班?”
錢多多被嚇到,憋不住說了老實話,“媽媽,我剛剛升職失敗。”
坐在她對麵的爸爸媽媽相對看了一眼,然後錢媽媽笑起來,“怪不得這兩天都掉著個臉,我還以為你怎麽了,有什麽好升的,越升越忙,越升越嫁不出去,家裏又不缺你這點錢。”
這是什麽話?錢多多當場表情崩潰。
看到女兒的表情不對,爸爸出來打圓場,“多多啊,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聽說現在的公司裏麵鬥得比戰國爭雄還厲害,有什麽不舒服的照直說,憋在心裏怎麽行?要是真的不想去了,索性換個地方。”
牛奶杯還抓在手裏抖啊抖,錢多多最後深吸一口氣啪地將它放下,站起來握住拳,“對!一定要當麵講清楚,大不了換個地方,豁出去了!”
說完再也不看爸爸媽媽麵麵相覷的震驚模樣,抓包披上大衣,鬥誌昂揚上班去了。
開車到公司車庫的時候正看到另一個入口也有車進來,車身寬大熟悉,正是總監專用的那輛配車。
錢多多第一個反應是踩刹車,然後隔著幾排車的距離眼睜睜地看著司機下車準備為新任總監開門,但是後車門被從裏推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輕輕鬆鬆地邁下來,跟司機點頭說話,回過頭居然還往她這個方向眺望了一眼。
挑釁,這完全是赤裸裸的挑釁!
錢多多本能地直起身子進入備戰狀態,但是許飛隻是眼光掃過這邊,接著便轉身大步而去。
一口氣全瀉了,想想也是,這麽遠的距離,他又不知道這是她的車,怎麽會在意那麽多。
這麽一耽擱,再等錢多多停好自己的車上樓進公司,就足足過了十多分鍾,幸好她出門早,還不至於遲到。
進市場部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到了,大家都很識相,新總監上任的第一天,誰不是早早乖乖就位,錢多多掐分扣秒地走進來,隻顯得突兀。
兩位新同事是最忙碌的,丸美正在整理辦公桌,正江則剛從總監辦公室走出來,看到她進來一起點頭,丸美還把雙手合在膝蓋上作了一個非常正式的鞠躬致意。
“早上好,錢經理。”
UVL是跨國公司,工作氣氛一向輕鬆,同事之間相處也很隨便,突然麵對麵接受到這麽一個大禮,錢多多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幸好她反應一向快,匆忙回神還不忘咧嘴一笑,“早上好。”
正江背後的總監辦公室的門開了,有人從裏麵走出來,明明步子不大,但是因為存在感強烈,所以辦公室裏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注目過去。
走出來的正是許飛,手裏拿著一份文件,轉頭看到錢多多點頭微笑,“早上好。”
努力保持著平常神色開口回答,“早上好,許總監。”
看了一眼掛鍾,他隨口一句,“錢經理來得很準時啊。”
諷刺她?錢多多立刻回應,“怎麽能跟總監比?”
哪有你生龍活虎,一大早起來就跟吃過大力丸一樣,精神那麽好,怎麽不趁早去街頭賣藝,趕個早場,照你這麽愛現的樣子,賺頭肯定很好。想起那晚的情景,錢多多心頭再次火起,火燎平原。
“這是誇獎?”他想笑,看出來她對自己還很戒備,算了,那天晚上她喝醉,有機會再解釋,點點頭說了聲謝謝,許飛把臉轉向正江。
沒想到錢多多在身後發話,“總監,我有話想跟你說。”
“現在?”有點詫異,他回頭看她。
“對。”不管四麵八方射來的各種目光,錢多多點頭。
旁邊所有同僚看得驚心動魄,錢多多的反應被自動解讀為升職未果後的不甘服輸,而新任總監又會怎麽應付?精彩精彩,大家滿懷期待中。
沒想到許飛不再多說,將手裏的文件交到正江手裏,環視了一下然後微笑,“大家準備一下早上的例會吧,錢經理,請進來。”
總監辦公室的門在麵前被推開,許飛臉上的微笑還在,錢多多舉步就跟他一起邁了進去,毫不遲疑。
門軸潤滑,一瞬便再次合上,把身後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阻隔在外。
失望了,大家無聲歎息。
第二十七章
許飛腿長,幾步就走到辦公桌後,也不坐下,站著招呼她,“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對了,你那晚回家順利嗎?”
他還敢問!一鼓作氣走到他對麵,“許總監,周五晚上的事情,請保證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等了很久都沒有答案,他看著她不說話。
錢多多向前傾身表示自己的堅決,小腹貼著堅硬的辦公桌邊緣,兩人站得距離近了,還沒說話錢多多就開始有幻覺,眼前又出現四唇相貼的淩亂片斷,還有耳邊響起的急促呼吸聲,怎麽辦?她不能跟這個男人靠得太近,身體有反應,心髒怦怦跳。
可恥啊——她用左手指甲在桌沿下掐了自己的右手手背,疼痛襲來,她語氣加重,“許總監?”
原本有很多話,原本就想找個合適的時間與她單獨談談,想解釋那天的情況,想問她酒醒以後感覺如何,還想說雖然她喝醉了以後有點失態,但他能夠理解。
但是她語氣冷硬,好像潛台詞是如果他不答應,她立刻就要告他性騷擾。
眼睛掃過她的臉,又掃過她繃得稍微有點緊的腮邊,錢多多表情嚴肅,眼神裏都是戒備。
戒備什麽?他也正有冤沒處訴好不好?禁不住有點火了,許飛一步跨出辦公桌走到她麵前。
壓迫感突然襲來,錢多多沒用地後退一大步,然後雙頰潮熱。
眼裏卻突然浮現她在車廂中裏羞憤臉紅的樣子,原本要說的話都忘記了,辦公室偌大的空間突然變得窄小悶熱,他竟然一秒之內突然間渾身發燙。
按捺住掉頭消失的強烈欲望,錢多多極力穩住身子,豁出去了,“總監,你也不希望我就這樣提出辭職吧?”
他不回答,也沒有再走近,立在原地沉默一會,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一笑,聲音很平,“錢經理在說什麽?周五晚上發生過什麽事嗎?我怎麽沒印象。”
瞪著他從牙縫裏擠句子,“謝謝,總監,我出去了。”
他點頭轉身往自己的辦公桌走,留給她一個背影,回答的時候很總監,“好,例會見。”
周五晚上發生過什麽事嗎?我怎麽沒印象?
那是什麽態度!她才是受害方好不好!一口氣咽不下去,錢多多走向自己的辦公桌的時候感覺雙腿發軟,心裏恨恨的。
市場部人員並不是很多,辦公室格局相當正規,中間是傳統的隔間辦公桌,經理辦公區相對大一些,但也隻是在角落簡單地隔斷了一下,獨立的總監辦公室當然不同,錢多多常進常出,閉著眼睛都知道那是什麽樣子。
也不過就是比別人多了四麵牆壁一排大窗,多了幾個櫥和櫃,二十多平米而已,尤其是現在裏麵坐了那個男人,她都懶得多看一眼。
路過小欖桌前的時候她悄悄對她做了個加油的姿勢,錢多多振作精神笑笑,然後加快步子回自己的隔間。
好吧,不虛偽了,初進公司的時候她跟小欖一樣隻有千篇一律隔板間的一張狹窄小桌,每每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從這裏走出來不是一樣羨慕得心中暗暗握拳。
後來自己做到了這個位置就知道,三五平方的狹窄空間,相比之下,總監辦公室的風景自是不同,所以誰不是削尖頭想往上升,升上去就不用被人踩,留在底下永遠充滿了無力感。
多想無益,錢多多振作精神開電腦收郵件,郵箱裏有市場部的例行郵件,是許飛寫的群發公函,新任市場部總監熱情不失幽默的公開問候信,下麵還公布了他的聯係電話。
那股氣還在,伸手就想直接點關閉,但是抓住鼠標之後漸漸冷靜下來。
錢多多,你在想什麽?
不過是一次醉酒,難道真的要放棄一切到別處從頭開始?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各行各業,做到一定程度以後就這麽大,哪裏不都是一樣的?再說這個時候離開,任誰都會以為她是不能接受空降的新上司,所以憤而辭職,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以後她還混不混?
接受現實了,錢多多收回手指,想了想又從包裏拿出手機把那個號碼一個一個用力按在自己的手機上。
工作就是工作,就算上司是一頭豬,她也不會放棄的,錢多多能夠堅持到今天,靠的從來都不是什麽運氣。
“老大,開會了哦。”助理小欖的聲音。
“好。”錢多多抬頭應了一聲,按下存儲鍵站起來就往外走。
所有人陸續走進會議室落座,錢多多自從剛才進市場部之後就忙著對付許飛,根本沒注意到其他女同事的穿著,現在近距離一看,猛然吃了一驚。
雖然是冬天,但是會議室裏所有的未婚女同事今天都穿得春暖花開,青春逼人,坐在她旁邊的某個新人最誇張,白色大翻領的小西裝裏麵到底穿了沒有啊?從她這個角度幾乎能夠一目了然。
眼光掃過仍舊空著的首位,受驚的錢多多恍然大悟,然後迅速地假借低頭揉眼睛掩飾自己的無力。
姐妹們,不要白費力氣了,那個男人是禽獸中的翹楚,絕對不是良偶佳婿的正常人選,你們可要擦亮眼睛。
第二十八章
許飛說話簡練,開場白非常美式幽默,短短幾分鍾會議室裏就笑聲四起了數次。
UVL是係統嚴密的國際公司,各項工作並不因為前任總監的離開而停頓,許飛之後便簡單詢問了一下幾個項目經理手中工作的進度。
周一例會,所有分管的項目經理都齊聚一堂,許飛臉上帶笑,但是每個提問都切中要害,問出來的數據非常精準,到後來所有經理都開始暗中擦汗,唯恐自己說錯了什麽毀了第一印象。
總結的時候他的話也不多,屏幕上是他對目前各個項目的要求和時限,還有一些是他聽完剛才報告後即時添加的意見。
最後他站起身對會議室裏的所有人環視微笑,“公司非常肯定前任總監的工作,她所在時完成的項目市場反饋都很漂亮。現在兩位高級經理手中的項目都已經接近尾聲,下一個項目的提案將在這些成功先例的基礎上由國內市場部向總公司提出,這也將是亞洲區近期最大的動作之一,希望大家能夠通力合作,打一場漂亮仗。”
“亞洲區近期最大的動作?總監指的是什麽項目?”任誌強先開口問了一句。
許飛笑而不答,總監玩猜謎,大家低頭苦思,錢多多坐在一邊保持沉默很久,這時突然心中模糊閃過一道光,忍不住抬頭瞪他。
許飛也正轉頭過來,四目相交,兩個人都難以察覺地凝固一瞬,但他接著就笑,“大家不用多猜了,過去幾年在亞洲區戰績彪炳,在公司的全球戰略圖上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大家有目共睹,任何大動作都有可能隨時發生。各大跨國公司都有計劃在這裏開發下一個全球熱點,中國將是風雲際會,驗證實力的最佳戰場,今天大家的拚搏努力,都是以後成為傳奇的最好機會,時勢造英雄,最好的時勢就在此時,此地,恭逢盛世,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抓住這個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他笑著說話,明明是麵對著錢多多,但會議室裏所有人都覺得被他的目光掃過,同樣是場麵話,但聽他說出來就是讓人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
錢多多暗暗撇嘴,這男人煽動性好強,靠嘴皮子有什麽用,哼,她不屑。
“如果沒什麽問題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散會吧。”許飛說話幹脆,講完就結束會議,讓習慣了冗長例會的眾人再次目瞪口呆。
走出會議室後雖然沒人說話,但是感覺就連空氣中都能夠清楚地聽到口水吞咽的聲音,對其他女同事的反應很無語,錢多多轉身就大步往自己的位置走。
受不了女生們對新總監眾口一辭的花癡兼溢美,中午的時候錢多多隨便找了個借口拒絕從眾到餐廳吃飯,獨自跑到休息區暴飲暴食垃圾食品發泄鬱悶。
UVL公共休息區很大,各式茶水咖啡機一列排開,冰激淩無限量供應,中西式零食放滿了靠牆的整排木架。
寬闊的大廳中舒適的大沙發四散放置,角落裏還有各種休閑遊戲,有時候加班討論累了,錢多多也會跟著同事們跑來玩一局桌上足球。
午餐時間,休息區空無一人,暖氣開得充足,落地窗外就是視野一流的寬大露台,為了表示中國化,那上麵還有一個小小的中式人工園景,翠鬆修竹,曲徑通幽,青花瓷的圓桌圓凳點綴其中,可惜現在是冬天,北風呼呼,自然是一個人都沒有。
錢多多抱著一大包薯片陷在最角落的沙發裏邊啃指甲邊欣賞窗外園景,準備開始對自己實施戰略性催眠。
剛撕開包裝,原本空無一人的落地窗外突然出現熟悉麵孔,大冬天的,沒想到有人從外麵走過,披著黑色風衣,背後風景蕭瑟,手裏夾著一支香煙,步子不大,深思狀。
這架勢太像港台片了,錢多多滿腦子冒出來的都是英雄本色,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手指還在包裝袋口上,差點給硬生生嚇死。
第二十九章
這架勢太像港台片了,錢多多滿腦子冒出來的都是英雄本色,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手指還在包裝袋口上,差點給硬生生嚇死。
她是麵對玻璃坐著的,休息區隻她一個,她瞪大眼睛盯著那人,那人當然也看到了她,不但看到了,還特意停了下來,對她笑笑,明顯是邀請她一談的意味。
看清了,大冬天獨自在露台抽煙擺造型的居然是任誌強,人家難得的友善,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搭架子,放下薯片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寒風刺骨,錢多多大衣還在辦公室裏,一走出去就雞皮疙瘩浮起,麵對的不是什麽親密好友,她也不能勾頭縮頸的樣子太難看,最後隻好選擇單手抱肘,另一手盡量貼近身體,好歹擋一點風。
“感覺怎麽樣?”任誌強把手裏的煙掐滅,又點起一根。
“什麽?”
“下一個項目,你覺得會是什麽?”
任誌強在她麵前總是不冷不熱,難得他主動跟自己聊起來,想到新任總監帶來的衝擊人人都感同身受,錢多多心情稍微好了那麽一點點。
“還沒有眉目呢,國內前些年都做得保守,最近動作大,說不好,引進哪個品牌都有可能。”形勢不明,打太極比較好,她雖然在婚姻市場上已經榮登高齡剩女的寶座,但是對於現在的職位來說,十年不到的就能升到這兒,當然有自己獨到的職場秘訣。
任誌強倒是笑了,叫她的英文名,“Dora,公司在國內一向是保守派占上風,過去哪個動作不是審批就要報個一年半載,現在這架勢,總監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好壞都得我們最下頭的先扛起來,做得好沒有功,做不好當炮灰,前任總監也真是口緊,走之前一點消息都不留,單留著我們在這裏瞎摸。”
他這番話是笑著說的,半真不假,聽出來他想打聽什麽,前任總監的確沒有留下任何提示,就算有,她又何必趟這個混水來跟他交代前因後果。
幾秒鍾就理順了思路,錢多多理所當然地笑回去,“沒辦法,就是馬前卒的命,還能怎麽辦?做好手頭的事情再說,現在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
這樣的對話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結果,最後任誌強離開前很紳士地替她推開門,並用手抵住,一直等她邁步進去才鬆開。
難得享受到他這樣的禮遇,錢多多低聲道謝。
“應該的,外麵很冷,裏麵暖和多了,不是嗎?”他講話的時候聲調起伏不大。
“還行,”錢多多走回沙發抓那包薯片,然後回頭一笑,“冷是冷了點,不過至少能夠自由抽煙,不是嗎?”
這女人一向厲害,說話你來我往,滴水不漏,不再多說,任誌強也笑了一下,率先離開。
跟這個男人的對話很傷精神,任誌強走後錢多多長出了一口氣,陷回沙發中繼續作自我催眠。
她不是傻瓜,也不是什麽剛進公司一年兩年的初級員工,不樂意了甩手就走,換個地方繼續笑傲江湖。
新任總監的突然降臨已經打破了這裏多年來的平衡摯肘局麵,任誌強的擔心有道理,激進派和保守派一向水火不容,再這樣下去,他們這些馬前卒遲早變炮灰。
又能怎麽樣?
今天她已經做到了這個位置,再選擇的範圍就變得非常窄小,更何況這圈子就這麽大,到哪裏都是對手,誰家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她錢多多又不是什麽天降奇才,就算她真的是奇才,國際化公司講究的是係統嚴密,隻有人去適應位置,從沒有什麽為了某個奇才去創造一個新位置的笑話。
歎氣了,錢多多最後開始總結,她為了讓老媽滿意,已經夠煩惱了,這時候公司突然進入多事之秋,真是雪上加霜。雪上加霜也就算了,現在還多添了一項酒後亂性,酒後亂性也不算什麽不能承受之痛,但好死不死跟新任總監的糾纏在一起酒後亂性,那簡直是雪上加霜再加冷庫保溫,寒冬臘月冰封千裏,她錢多多這回是掙紮之力都欠奉了。
再歎了口氣,不過看許飛今天早上的表現,應該是首肯了她的提議,打算把這件烏龍事當作徹底沒有發生過,讓它隨風而去的樣子。
也是,人要臉樹要皮,他一個空降總監上來就爆出與手下高級經理的火辣秘辛,怎麽都算是醜聞一樁吧?說不定他現在比她還要害怕泄露秘密,說不定他還害怕她會以此威脅他呢。
隻能這麽安慰自己了,錢多多稍稍振作一點,將包裝紙再撕開得大一些,打算用薯片繼續自我麻醉一番。
唉,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兩句話就把她的煩惱說盡了,老祖宗們還真是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第三十章
第一塊薯片剛剛拿出來耳邊就傳來交談聲,由遠及近,聲音半是熟悉半是陌生。
“聽說了沒有?市場部新來的許總監超級帥,小關上午去送文件的時候看到一眼,回來都暈了。”
分辨出來了,是人事部的兩位同事。
姐妹們,聽說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句話嗎?單看外表是不可靠的,錢多多邊聽邊撇嘴。
注水的聲音伴著咖啡香飄散開來,“市場部總監?我還以為這次會輪到錢多多,她不是一向風頭很勁。”
“噓,別講那麽大聲,當心給人聽到。”
已經聽到了,錢多多陷在沙發裏翻白眼。
“放心,這時候大家都在吃飯,你看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我是鬼嗎?錢多多沒好氣,薯片在手裏都快捏碎了。
“哎,你說那個新任的總監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哦哦,我問了老大,那個是五年前在中國選拔的唯一一個管理培訓生哦,據說進公司以後已經待過好幾個國家,前兩年都在日本,現在到中國區就直接市場部總監了。”
“真的哦。”驚歎聲,“傳說中的管理培訓生啊,那應該是某個核心高層直接帶出來的吧,還有一個中國人隻用五年就能升到總監,光速了!”
“所以呀,新總監靠山多牛啊,錢多多算什麽。”
吃吃笑聲,“誰不知道錢多多和之前的那個澳洲總監關係好,你說她都快三十了還沒結婚,男朋友都沒見過一個,前總監也是個獨身女人,她們是不是那個什麽的蕾絲邊啊?”
這兩個女人太過份了!錢多多怒火狂飆,手中的薯片終於承受不住大力, “哢嚓”一聲,淒慘幹脆地四分五裂,壯烈犧牲。
聽到聲音那兩個興致勃勃八卦中的女生立刻安靜了,再也不敢多說什麽,腳步聲先後遠去。
心情壞透,錢多多扔掉手中的薯片大步走回辦公室,助理小欖吃完午餐回來正看到她拿著包往外走,詫異地問了一聲,“老大,你去哪裏?”
“我去工廠看樣品,替我跟許總監說一聲。”
她往外走的時候氣勢洶洶,小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自動讓道,然後望著錢多多的背影發呆。
雖然高級經理外務很自由,但是今天是總監第一天坐鎮市場部哎,老大,你也太性格了吧——
錢多多工作一向認真,看過樣品又和質檢主管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再離開工廠已經將近五點。
冬日天色暗得早,她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接到總監的電話,前任總監的電話。
擱下電話之後她把車頭一轉往市中心開,還是上次那個酒吧,錢多多走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那個古董地球儀,忍不住一陣唏噓。
總監獨自坐在吧台前等她,共事兩年,雖然也曾經有過爭執,但是錢多多自知從她身上獲益良多,尤其是到了後期,她們在工作上磨合完美,默契和諧,共同打了很多漂亮的硬仗。
走到近前錢多多笑,“不是明天早上的飛機嗎?要不要我去送行?”
“不用,公司會安排。”總監也笑,已經不是上下級的關係了,她也不再掩飾對自己得力愛將的欣賞和喜愛,兩個人聊了一些過去幾年中發生的趣事,碰杯談笑,氣氛輕鬆。
喝完一杯之後總監突然開口講了一句不相幹的話,“多多,不好意思。”
完全明白她在說些什麽,錢多多立刻回答,“千萬別這麽說,是我的資曆還不夠。”
“不,你很優秀,其實我也很吃驚。對了,昨天我和上司通電話,他提到Kerry許,他之前一直是作為凱洛斯的特別助理在歐洲區受訓的,前兩年到了日本擔任獨立項目主管,據說出手不凡,做得很漂亮。”
凱洛斯?這個名字很耳熟,錢多多腦子飛快搜索了一遍,“啊,是那個法國人,居然是他在中國挑選管理培訓生,真沒想到。”
“你也知道?”還沒提到管理培訓生那一部分,總監稍有些詫異,不過轉念想到這也不是什麽天大的秘密,轉轉杯子又繼續說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總監用的都是據說,據說董事會有意更替亞洲區的總裁人選,據說凱洛斯已經說服了大部分的董事,即將成為接任的黑馬人選。
七八年前亞洲區還是公司版圖上無足輕重的一塊角落,除了日本之外其他各個國家多半隻設了一個辦事處,但是隨著近年來亞洲尤其是中國的消費力直線上升,這裏已經成了公司利潤來源的最大支柱之一,以現在的趨勢來看,未來十幾年中一定是執掌亞洲者得天下,所以上頭那些實力派誰不是對這裏的大權虎視眈眈。
大家都是職場多年,就算是有心提醒也不可能說到明處,錢多多聽完這三兩句就大概明白了,凱洛斯很可能就是下任亞洲區總裁的勝出者,而所謂的管理培訓生都是高層培養出來的心腹,現在被送過來打頭陣,順理成章。
又想到許飛在例會上所提到的新項目,張口想證實自己的猜測,但一轉念又作罷。
她還能說些什麽,一切沒有定論之前都不過是據說,成王敗寇,亞洲區這塊肥肉現任總裁握在手裏那麽多年了,跨國公司太大,弄到後來就像一個諸侯割據的大國,各區總裁全都是封疆大吏,皇帝的麵子也不一定會賣,那個法國佬是有名的激進派,突然空降一個心腹過來,他要是水土不服,整個市場部都跟著遭殃,更何況她剛剛升職不成,開口詢問這樣的話題很是敏感,就算是對著前任總監,但來去仍是一個公司,說什麽都是錯,還是保持沉默為好。
她的沉默得到的是讚賞的眼神,總監接下來就岔開話題,說到各地旅行見聞上去了。
錢多多自然不再多問公司的事情,兩個人散漫閑聊,盡興之後已經過了淩晨,告別的時候總監在車前與錢多多輕輕擁抱,聲音裏明顯是動了感情,“多多,以後要自己保重,常聯係。”
知道她對自己的照顧,臨走還不忘提醒她前途艱險,錢多多心中感激,鼻梁都有點酸酸的,擁抱回去,“謝謝,你也保重,一定常聯係。”
有上次喝酒後的慘痛教訓作前車之鑒,錢多多這回一杯啤酒喝完以後就換了果汁,冬夜裏又是寒冷徹骨,剛從暖熱的酒吧裏走出來整個人都是一激靈。
坐上駕駛座的時候她神誌無比清明,接近淩晨,路上冷清,開過兩條街發現油已經接近警戒線,想到明天一早上班前也擠不出時間來加油,方向盤一帶,錢多多將車駛向自己熟悉的加油站。
市中心的加油站24小時燈火通明,老遠就看到車輛排長龍,錢多多覺得有些奇怪,緩緩把車泊下後按下窗問旁車裏的司機,“出什麽事了嗎?”
旁邊是一輛老款別克,裏麵坐的中年男人表情煩躁,“這不是油又要漲價了嗎?聽說這回搞大了,起碼漲一塊多,媽的,買這輛車的時候油才三塊不到,開了幾年車倒是不值錢了,油眼看著翻了幾個跟頭。”
錢多多無語,再看了一眼前麵數量巨大的等候車隊,當即掉轉車頭繼續往家開。
有些事情隻能接受,抱怨有什麽用?
最終躺到床上之後她在一片黑暗中睜著眼睛看天花板,開始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理順這幾天所發生的一片混亂。
上層派係繁雜明爭暗鬥,她們這些最前線做牛做馬的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鍾會發生什麽,現在看來亞洲區這一塊很快就要開始局勢混亂,最後塵埃落定之前不知要麵臨多大的動蕩。
至於那個許飛,如果凱洛斯輸了,那他一定被當成第一批炮灰,如果完勝,那這個中國市場部總監的位置他也不會多留戀,說不定人家以後就是最年輕的核心高層呢?
床頭的液晶鍾已經顯示過了兩點,想到腦袋疼,錢多多決定放棄,翻個身強迫自己睡覺,這種時刻講得就是明哲保身,她一向埋頭做事,派係這回事,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但是心煩意亂睡不安穩,還頻頻做夢,夢裏是年輕男人的背影,跑起路來四肢舒展,突然間近在咫尺,眼前就是蒙著細汗的光潤皮膚,鼻端互相摩斯而過的灼熱呼吸——
驚醒的時候錢多多大汗淋漓,口幹舌燥,渾身都是軟的,晨練歸來的錢媽媽聽到慘叫推門衝進來,“怎麽了怎麽了?”
“沒事沒事。”錢多多擺手,“我做噩夢。”
“做什麽噩夢你臉這麽紅?”錢媽媽滿臉疑惑。
錢多多呻吟著把頭埋進枕頭裏裝死,媽媽,你就別問了,真相我說不出口,剛才那個,那個不是噩夢是春夢啊——
第三十二章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許飛從那個簡短的例會開始就讓眾人大跌眼鏡,年紀輕輕的市場總監,精力充沛,一樣加班到深夜,其他人都麵有菜色,他卻仍然神采奕奕精神勃勃。
能力一流,又莫名的神通廣大,對市場部所有過去和進行中的工作了如指掌,講話言簡意賅,提出問題一針見血,內外的經理們雖然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但是交手幾個回合就知道不服不行。
女性員工更不用說,一見到他就兩眼夢幻。
市場部新來了山大王,突然空降,三十不到,個人魅力超強,每天進出麵帶微笑,再加上一張青春洋溢陽光燦爛的臉,要不是辦公室門上市場部總監這幾個字無法忽略,全公司上下的女性員工簡直以為這是公司最新開發的最高福利。
也是,每天都能夠看到這樣光芒四射的一個帥哥在麵前進進出出,白天欣賞晚上yy,最重要的是人家還是單身,單身!
單是這兩個字的魔力就有無限大,因此錢多多每次在有意無意間聽到或者看到其他女同事提到許飛時的表情時都會不自覺地想送一杯水上去。
姐妹們,口水泛濫到這個地步,小心脫水啊。
錢多多對自己的態度,表麵風平浪靜,背地裏抗拒排斥,許飛每天看得清楚。
弟弟,我是有原則的人。
好,很好,五年前一次,五年後又是一次,一口氣上來了,他男人的自尊啊——
更可恨的是,每天看著她在自己麵前假著一張臉進進出出,他居然時不時就會感覺渾身發燙,偶爾坐在自己辦公室裏,望著玻璃窗外她跟人笑談的樣子,就開始走神。
更別提那些突然煩躁失眠的晚上,他輾轉反側,無法控製地想到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他少年得誌,並不全靠運氣,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忙碌工作上,業餘愛好也有,運動而已,所以對女人心事可說是一無所知。
錢多多在公司人緣其實不錯,她天生愛笑,笑起來決不虛假造作,嘴咧得開,白牙上潤粉牙齦隱隱可見,誰見了都覺得精神一振,喜氣洋洋!
唯獨對他,就是一臉假笑,眼角都不帶彎的。
知道她對那件事情還有心理障礙,難道他沒有?想想就有氣。
有天早上在電梯遇見,他剛站好就看到她匆匆跑過來,旁邊有人替她按著開門鍵,錢多多原本步子很大,走到近前看到他就收住,“你們先上吧,我不急。”
一邊說還一邊對著他打招呼,“早,總監。”
就那麽刻意要跟他保持距離?那笑容假得,他都不能看。
裝,錢多多,你就裝吧。
與新任總監的磨合期,錢多多適應不良。
每天早上出門前都要給自己打氣,開會的時候盡量眼觀鼻,鼻觀心,最大限度地避免與他目光接觸。
但是怕什麽來什麽,這天她到工廠抽樣檢查剛下線的第一批成品,然後回公司整理數據做報告,想好要在今晚上傳到公司server上麵,做完之後天都黑了。
同事們都陸續走了,市場部空無一人,四下靜悄悄的,下午在工廠吃了一點簡單的便餐,到了這個時候胃裏空空,還有點隱隱作痛。
胃痛是她的老毛病,隔三岔五就會犯一下,吃點藥就好了,但是一摸抽屜卻發現藥都吃完了,不想半途而廢,堅持著把報告結束上傳之後錢多多才站起來忍痛整理桌上的東西打算立刻回家。
走過總監辦公室的時候她習慣性地瞪了一眼那扇門,沒想到同一時間那門突然大開,她和許飛對了個正臉。
她瞪眼睛的表情像一隻鼓起腮幫子的鬆鼠,看到他之後僵硬在臉上,好笑得很。
許飛控製情緒能力再怎麽高超都忍不住笑了,“錢經理,這麽晚?”
暗暗用手掐住胃部痛處,錢多多吸氣,這個男人果然是她的掃把星。
第三十三章
市場部裏一個人都沒有了,又胃痛加劇,懶得再裝,錢多多講話不客氣,“總監不也是一樣?彼此彼此,我先走了,你繼續忙。”
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轉身邁步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好幾拍,仔細看了她一眼,許飛皺眉頭,“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錢多多急著回家,這時更加沒好氣,“不要你管。”
又是這句話,許飛聽了就有火。
堅持走到門口,胃裏突然襲來一陣絞痛,錢多多腳軟。
“站都站不住了還逞能,我送你去醫院。”又是他的聲音。
他步子大,兩步就到了跟前,兩個人的距離轉眼拉近,錢多多一回首正看到他伸手過來扶自己。
那麽烏龍的一個熱吻之後她已經想好絕對不能跟這個男人再有身體接觸,居然跟自己毫無感情的男人接吻感覺空前強烈,這絕對是她的奇恥大辱。錢多多至今隻要一想起當時的情況就控製不住地唾棄自己,隻想撞牆以求失憶。
“你別碰我!”對他可能的觸碰反應強烈,錢多多猛地避開,沒保持好平衡,轉眼就跌在地上。
好氣又好笑,許飛蹲下來看著滿臉戒備的錢多多歎氣,“錢經理,我不是禽獸,OK?”
胃痛得厲害,跌得也狼狽,錢多多一時爬不起來,嘴裏還要逞強,“我隻是胃痛,吃點藥就好了。”
“那你先起來再說。”他又一次伸手過來扶,這一次動作幹脆利落,錢多多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他提了起來,胃裏難受,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身體不爭氣,沒辦法逞能了,錢多多最後隻能縮在總監辦公室的沙發上看著許飛倒水給自己。
“你平時吃哪一種藥?”他把水杯塞到她手裏。
隨口報了個名字,她努力想坐起來,“我要走了,藥家裏都有。”
“等著。”他言簡意賅,然後轉身往外走。
這是什麽態度?錢多多大怒,但是人家步子邁得大,轉眼人就沒了。
想憤然而走,但是痛得爬不起來,偌大的辦公室裏悄然無聲,她閉著眼睛等這一陣劇痛過去,慢慢迷糊起來。
門輕響,她猛睜開眼睛,然後對著麵前攤開的各種胃藥直了眼。
“哪一種?”許飛低頭看著她說話。
指了指自己常吃的胃藥,錢多多表情迷茫,“你把藥店搬回來幹嗎?”
“以防萬一。”他低著頭說話,把她所指的那包藥拿起來就拆開。
有這樣以防萬一的嗎?錢多多想不通,想自己來,但是痛得神誌迷糊,眼睜睜看著他撕開錫紙取出藥丸,很長的手指,動作靈活,白色的藥片在他的手中顯得很輕薄。
唯恐他下一個動作是直接把藥塞到她嘴裏,錢多多努力伸出手掌去接,“給我。”
太晚了,窗外一片漆黑,燈光下她縮在沙發裏的樣子很可憐,小小的一團,伸出的手原本是掩在胃上的,估計真的很痛,簡單一個動作都遲緩得不行,雪白的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彎曲著,那麽弱,讓他聯想起剛出生的小貓,讓他覺得心裏頭皺皺的。
怎麽光芒萬丈的錢多多在他麵前總是這麽狼狽?把藥片放到她掌心裏,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邊吞下去,喝水的時候眯著眼睛仰脖子,咽得很努力的樣子。
“你在想什麽?”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眼都不眨地看著自己,錢多多立時警惕。
清醒了,許飛罵自己腦子糊塗。
第三十四章
“你不會記仇吧?五年前的一句話而已,總監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他倒是笑了,“終於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早就忘得精光。”
“我沒那麽無聊,就為了一句話念念不忘。”想起來就覺得荒謬,她撇過頭不看他。
“錢多多,你的意思是,我很無聊才會念念不忘?如果我真的念念不忘,你覺得我們還能在這兒相安無事嗎?”終於被她不屑的口氣激怒,許飛眉眼一冷。
這個男人在公開場合一直是笑笑的,這時表情一變就變得壓迫感巨大,但是錢多多戰鬥精神已被挑起,這時還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那你想幹嗎?仗著職位比我高給我穿小鞋?”
“放心,我一向公私分明,也不會和女生計較。”
“女生怎麽了?”最煩聽到這種話,錢多多大怒,身子一挺又捂住胃倒了回去,沒辦法,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她今天赤貧。
兩個人安靜下來,片刻之後許飛丟下她回到辦公桌前繼續工作,錢多多痛得迷迷糊糊,想硬氣一下拍門走人都做不到,隻好團在沙發裏等藥勁上來。
偌大的辦公室裏沒人說話,隻有許飛手指在電腦鍵盤上偶爾的敲打聲,錢多多頭靠著柔軟的沙發扶手偷偷看過去,隻看到寬闊的辦公桌麵上放滿了文件夾。
許飛看得很仔細,偶爾停頓下來,又皺著眉頭往前翻。
那些文件夾她挺熟悉的,都是關於過去完結項目的總結報告,UVL是世界上排名數一數二的傳統飲料公司,這些年在國內穩坐龍頭位置,但是僅僅守住固有市場的份額當然不夠,所以曆任新上任的老大一直試圖打入新型飲料市場作為功績,但可惜的是國內市場和國外相差太遠,與政府打交道不容易,跨國公司做一個新項目的流程龐大複雜,費時良久,往往一個提案申請上去到批示結束,其他公司的產品都已經上架了,所以曆任都搞,曆任都不了了之,也有幾個產品最終被推向市場,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數月半年之後就因為不能達到預期效果而被撤下,徒留山一樣的資料。
他沒事看這些東西幹嗎?現在國內保守派根深蒂固,這樣激進冒險的項目再也沒人提起,他一個新上任的市場部總監,過去的失敗案例跟他也毫無關係,至於看到這麽晚嗎?
唉,猜不透,人家是最年輕的市場部總監,總是有其道理的,自歎不如了,怒氣未消的錢多多閉起眼睛扭頭生自己的氣。
藥力慢慢發生作用,胃裏的火燒火燎緩解很多,過了一會錢多多試著站起身,許飛聽到響動看過來,“怎麽了?”
剛才的一時激憤已經過去,錢多多講話速度慢下來,口氣也恢複正常,“謝謝你的藥,我已經好多了。”
“你現在回家?”他看了看時間,“需要送嗎?”
他問得很隨意,錢多多也完全沒當真,“不用,我自己開車回去。”
“沒問題?”
“沒問題。”成年人解決爭執的方式是忘記曾經爭執過,錢多多發現他們兩個都深諳此道。
“好,開車小心。”
“再見。”錢多多也不耽擱,走出去之後反手替他帶上門。
錢多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許飛低頭繼續看文件,姿勢都沒有變,但是眼前這一頁許久都翻不過去,兩分鍾後他啪地一聲合上文件夾,關電腦,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就往外走。
這天晚上錢多多失眠,翻來覆去想的都是之前的那場爭執,終於睡著之後毫無意外地做夢了,是許飛,站在陽光下笑容燦爛,她討厭那個笑容,上去抹,最後竟成了糾纏,驚醒時鼻尖仿佛還晃動著另一個人的呼吸。
許飛也沒有睡好,一個人打了大半夜的籃球,直到精疲力盡氣喘籲籲。錢多多勾起他的欲望,想到她他的人類本能就占上風,對一個男人來說要跟自己的本能抗爭很辛苦啊,錢多多,算你狠!
第三十五章
心情不好,周末忙完後許飛找張千吃飯喝酒。
張千當年去了北京碩博連讀,又在那兒跟一個上海姑娘談戀愛,後來拒絕了出國工作的機會,跟著未婚妻回上海找了個研究所開發新技術,日子清閑得很,所以一叫就出來了。
他們就在當年常聚的大學邊小飯館碰的頭,東北菜館子,老板娘是個和藹的中年大媽,侄子掌勺女兒端盤,老公管進貨,一家人就守著這個小館子,整天其樂融融。
店堂很小,才五六張桌子,他們倆走進去的時候裏麵全都坐滿了,每桌都吃得熱氣騰騰,就剩下角落裏的一張小桌子,剛夠兩個人坐下。
張千一直來,菜單都不用看,坐下就直著嗓子點菜,“老板娘,孜然羊肉,地三鮮,小雞燉蘑菇,對,再來兩瓶啤酒。”
老板娘正熱火朝天地廚房帳台兩頭跑,聽見他的聲音一臉笑地跑到桌邊,一口純正東北話,“哎喲是你啊,今天跟朋友來的?你家姑娘呢?”
“老板娘,好好看看是誰回來了再說話行不行?”張千也是北方人,這地方來得太熟了,自己站起來到玻璃櫥裏拿了兩個杯子邊說邊坐下。
不用他說老板娘就已經盯著許飛不放,看完又揉了揉眼睛,語氣裏都是不敢相信,“唉呀,這不是當年那個小飛人嗎?多少年沒見著了,去哪兒轉過一圈了呀?現在變得這麽光閃閃的。”
許飛嗬嗬笑,他跟張千讀書的時候交好,學校食堂吃膩了,這地方東北菜地道,張千和幾個朋友都特別喜歡,所以老來,跟這位老板娘也是很熟的。但今天下班直接過來的,身上穿得很正式,西裝筆挺,這地方人人都著裝隨意,有點別扭,他索性先脫下西裝往椅背上一擱,鬆了鬆扣子才說話,“出去工作了幾年,剛回來,想這兒啦。”
老板娘眉開眼笑,“是想咱的小雞燉蘑菇了吧,這就給你們催去啊,別著急。”
老板娘一轉身張千就歎氣,“還是你小子行,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還記得你叫小飛人,我回來的時候在她眼前啟發回憶了半天,她才想起我是誰來。”
舊地重遊,身邊一桌桌還有很多一看就知道從旁邊大學出來聚餐的學弟學妹,許飛禁不住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伸手先兩個杯子裏倒滿啤酒,然後跟張千碰了碰杯,“小飛人?這稱呼我自己都忘了。”
“少來,當年你操場上一起跑,那是多少姑娘在旁邊暈的暈是叫的叫啊,哥哥我死也忘不了。”張千嘿嘿笑,許飛擅長運動,尤其是跑步,姿勢迎風舒展,的確讓人看得熱血沸騰兼心曠神怡。
“有嗎?別開玩笑了。”啤酒冰涼,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輕鬆的環境裏跟老朋友暢談聊天了,工作後前兩年都是這個國家飛到那個,倒是沒辜負小飛人這個玩笑稱號。隻是這個會議室出來走進另一個,這個酒店睡完再睡下一個,UVL偏愛凱悅,因此定的酒店都是同一個,套房豪華,裝修雷同,恍惚覺得全世界都是一模一樣的地方。
後來到了日本,公寓就在公司邊,東京市中心,徹夜繁華,日本人習慣埋頭工作到很晚,然後結伴喝酒至深夜,他工作很忙,但有時也跟同事朋友們到處去,大小餐廳,各國風味,pub酒吧,唯獨這樣的小館子,再也沒有尋到過。
四年多了,回來上海變了個天翻地覆,沒想到這熟悉的小據點還在,就連張千也跟過去差不多,說話的調子都沒怎麽改,又喝了一口啤酒,覺得爽快,許飛忍不住跟當年一樣杯子一放,轉身站起來衝著廚房催菜,“老板娘,什麽時候上菜啊,我們都餓死幾回了。”
這張桌子就靠著廚房,他說話的時候正好老板娘的女兒端著盤子出來,看到他低頭一笑,“是你啊,來啦來啦,我媽剛才還在裏麵說起你呢。”說著把菜一盤一盤往桌上疊。
放完她轉身,張千瞪著桌子奇怪,一把拉住她問,“這盤拔絲地瓜上錯了吧,我們沒叫這個。”
她笑著補了一句,“我媽說好久每見你們一起來了,送的。”
不知道多久沒吃上這幾道菜了,老板娘女兒走後許飛拿起筷子就往拔絲地瓜上去,沒想到半空中被張千攔截,抬頭看到他眼睛瞪得老大。
“幹嗎?”
“我怎麽覺得不該跟你多出來啊,每次別人一見著你,我就當場透明了,還多送一個菜,我都來了多少回了,從來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說什麽哪,沒聽到她說是好久沒看到我們倆一起出現才送的嗎?”許飛不理他,繼續挾,拔絲地瓜焦黃閃光,挾起來的時候糖絲縷縷,放在旁邊盛著水的小碗裏蘸一下,瞬間外層結成薄薄的一層脆衣。
“也是,”張千也下筷子,他骨架子瘦,臉架子更是,這些年吃得好養得好肉都撐起來了,笑起來跟糧倉裏吃飽喝足的老鼠似的,“老板娘家的女兒看到咱倆臉又紅了,跟當年一模一樣。”
“人家看上你了,怪不得你不帶小尚來,是不是怕她到了這裏別的不叫,就讓上醋?”
“你小子還真能接著說啊。”張千拍筷子拿酒杯,“老板娘的女兒當年見到你就暈,上菜那量都是雙份的,要不我們幹嗎老拉著你小子來這兒吃飯?”
“原來你們叫上我就為了多出來的那點菜,什麽兄弟。”
“承認了吧,”張千拍他肩膀,“別想啦,現在沒戲了,老板娘說,她女兒去年結的婚,看看你當年的粉絲,轉眼少女成少婦了,你怎麽樣?什麽時候把自己給解決了啊?”
“有什麽好解決的。”說到這個話題就覺得沒意思,許飛放下筷子,喝酒。
沒意識到他的口氣不對,張千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什麽,啪地拍了下桌子,“錢多多!”
正想起錢多多對自己假笑的臉呢,許飛被這三個字喚回神,抬頭就兩個字,“幹嗎?”
“她不是也在UVL嗎?據說去了新加坡,你見過她沒有?”
張千表情期待,突然想起他當年麵對錢多多手足無措的樣子,許飛句子變簡單,“見過,就在市場部。”
“是嘛!那豈不是就在你眼皮底下。”張千很興奮,“她現在怎麽樣?”
“你那麽興奮幹什麽?”
“她可是當年的風雲人物,跟你有得一拚。”
許飛眼神孤疑地看了他一眼,“老張,你不是還惦記著要請她吃飯吧?”
“嘿嘿。”說到當年的暗戀對象,張千擦著鼻子嘿嘿笑,“不是啦,我現在有小尚了嘛,早沒那份心思了。”
“我記得那時候你一上來就要請人家吃散夥飯,有你這麽跟女人說話的嗎?”許飛也笑了,然後歎氣。
“我看到她就暈了嘛,喂,說的是我的醜事,你歎什麽氣啊。”
小飯館環境熟悉,氣氛輕鬆,聊天對象又是多年好友,喝到後來許飛不知不覺就說多了,“老張,不瞞你說,其實那天我也追上去請她吃飯來著。”
“真的?”張千瞪眼睛,“好你個小子,一聲不吭扮豬吃老虎你,結果怎麽樣?”
許飛繼續喝,然後自嘲地笑笑,“你真想知道?”
“廢話,要不我再灌你兩瓶?”張千酒瓶子都舉起來了。
“好好,我說。”許飛笑著舉手求饒,“她一口拒絕,一點麵子都沒給。”
張千大笑,一手勾著他的肩膀舉酒杯,“兄弟,你真是給咱哥們長臉,當年我們倆兄弟同一天被同一個女人拒絕,現在呢,風水輪流轉,你做了她的上司,她每天都得看你的臉色過日子,痛快啊,就衝這個,來,幹一杯。”
的確是,許飛笑,舉起杯子跟他幹了。
吃得痛快,兩個人出門後意猶未盡,又找了路邊的大排檔繼續,喝到後來兩個人都有點喝高了,互相拍著肩膀說真心話。
張千回憶過去,“那時候我真的挺喜歡錢多多,可惜沒機會。”
“你喜歡她什麽?”
“我也不知道,就有天進學生會的時候撞上她,我眼鏡掉了,稀裏糊塗還是她給撿起來的,戴上看到她對我笑笑,牙齒上麵粉紅的一道弧,從此以後見到她我就結巴。”
原本笑著聽得挺好,不知怎麽聽完張千這段話有點煩躁,許飛酒杯一放,“行了,說點別的。”
“有什麽不好說的,我認識小尚以後就覺得那些也沒啥,以前怎麽都說不出來,現在想想,你哥哥我還真是一純情少男,喜歡人家一年多,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上來,不過要有機會真想再看一次,她笑起來明晃晃的,你覺得不?”
明晃晃的?許飛搖頭,啤酒喝多了,怎麽沒有放鬆的感覺,覺得心裏有隻毛蟲,蠕蠕啃著邊沿,講話的時候都覺得不舒服,“別惦記了,她現在笑起來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張千奇怪,“她結婚沒有?錢多多比我還大一屆,快30了吧?”
“說點別的不行嗎?老是談她你膩不膩。”許飛皺眉頭。
張千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做恍然大悟狀,“老弟,我知道了,你還在惦記錢多多。”
“笑話,今天老在說她的是誰?”
“是我,不過我以前暗戀她的時候,看到她就哆嗦,說話都不利落,你見我跟誰談起過她嗎?”
“所以現在更別談了,喝酒。”說完許飛又開了一瓶啤酒,堵住張千的嘴。
第三十六章
再怎麽有心理障礙。該幹的工作還是要繼續的,不但要繼續,錢多多還花了更多的心思在自己手中的項目上。
一周工作快結束的時候她獨自開車去工廠檢查樣品情況,最近花癡情緒在公司有蔓延開來的趨勢,以市場部為中心,向各個部門輻射,到最後就連地處市郊的工廠裏也開始有人感染,年輕的質檢助理抓著她問長問短講八卦。
“聽說市場部新總監長得很像金城武,真的嗎?錢經理,是不是真都啊?有沒有照片?”
金城武?錢多多無力,“怎麽會啊?差遠了好吧。”
助理露出你騙誰的表情,“大家都這麽說啊,錢經理你不是故意的吧,放心啦,我們常年待在這種鄉下地方,不會跟你們搶帥哥的啦。”
這話說得,錢多多嘴角抽搐。
全民偶像橫空出世,男女通殺,惟有她眾人皆醉我獨醒,因此被視為異類,實在是冤枉。
在工廠被追問不休,錢多多最後揣著一肚子氣回到家裏,還沒脫大衣電話就響,當著爸爸媽媽的麵接起來,邊聽邊解脖子上的絲巾。
準時準點,葉明申的聲音,這個人做事四平八穩,就連戀愛也是按部就班。上周末與她單獨晚餐之後每天一個簡短的問候電話,時間都很固定。
“多多,到家了沒有?”
“剛到,你呢?”
“晚上有課,還在路上,想約你明天去青浦,有沒有時間?”
“去幹嗎?”錢多多脫口而出,錢媽媽密切注意她的動靜,這時候咳嗽了一聲,兩眼有神第看著她。
錢多多立時感覺到壓力,捂著電話往自己房間走,那邊輕聲笑,“約會啊,一周不見,難道你已經不想見我了?”
想?她當然想。那晚春夢之後錢多多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因為長時間沒有固定戀愛對象而導致潛意識的性饑渴,更肯定了自己需要解決一個丈夫的決心與狠心。因此想到葉明申的時候她就會在心裏默念,完美人選,完美人選——
微笑回答他的問題,“好啊,大概幾點?我在家裏等你。”
掛上電話之後回頭看到媽媽的笑容,“多多,是那個大學老師嗎?天天打電話給你哦,明天去約會?”
對媽媽錢多多一向是很無力的,“是啦。”
錢媽媽喜笑顏開,轉身之前還給了多多一個“我看好你哦”的經典表情,多多當場寒了。
晚上又沒睡好,第二天錢多多約會的時候老走神。
“多多,在想什麽?”對麵傳來溫和的問句,錢多多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一邊品茶一邊出神,實在是大失水準,立刻極力挽救形象,抬起頭對葉明申一笑。
對麵的葉明申伸手過來給她倒茶。錢多多捧著被子唾棄自己,隻能能夠當著他的麵神遊天外?趕快沒話找話說,“這裏環境真的很好,你經常來?”
“還好,喜歡這裏的安靜,偶爾會和朋友一起過來。”葉明申的回答慣常的滴水不漏。
葉明申雖然不是什麽調情聖手約會達人,但是選擇約會地點還是很有一套的,這點錢多多雖然隻和他正式會麵過兩次,但已經佩服得心服口服。
這是一個典型的江南水鄉小鎮,就在上海市郊,周末人也不多。
青石板小街,古樸民居,精致石橋連著婉轉水道的兩邊,而他們兩個現在在一棟靠水的茶樓上憑窗品茶,最出乎錢多多意料之外的是葉明申居然還懂茶道,跟茶樓老板也很熟的樣子,上來單子都不看直接叫了人家私藏的人參烏龍,沏茶手勢熟練流暢,讓她好好開了一次眼界。
冬日暖陽,茶香撲鼻,麵前男人斯文微笑,窗外偶有木船閑散搖楫而過,錢多多是一周七天忙慣了的人,突然置身這樣的世外桃源,實在好享受。
果然是完美人選,完美約會。
“很喜歡,覺得渾身都放鬆了,謝謝你帶我來這麽好的地方。”打死都不能再走神了。錢多多彎起眼角,與他相視一笑。
“喜歡的話以後可以經常來。”
“好,隻要不趕項目就行。總是一忙起來就沒有時間,有的閑一定要抓緊好好享受。”
“那麽忙?豈不是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
“約會?現在不就是嗎?”
葉明申笑,“聽你這麽一說,那真是我的無上榮光。”
坐在陽光裏時間久了,錢多多感覺自己跟一隻被曬得毛鬆蓬軟的貓一樣慢慢散漫放鬆下來,聽完他的玩笑話再一次忘記自己要裝淑女的初衷,大白話脫口而出,“榮幸什麽呀?我差榮幸呢,有人看中我這個老大難。”
“老大難?”葉明申失笑,“多多,你聰明能幹,怎麽可能是老大難?不過是之前自己不想罷了。”
被誇獎的錢多多半張臉都在陽光裏,冬天太陽不刺眼,她也不躲,陽光下咧嘴一笑,眼裏盡是自嘲。
想什麽呢?世上最難的事情不過是你想要這個人在自己身邊的時候他也想,錢多多之前想過但從未做到過,估計之後也再無可能。
第三十七章
晚上錢多多和葉明申兩個人回到市中心看電影,周末,到處都是人滿為患,錢多多一眼看到遠處有人在倒車出位,手指過去,“哪裏有位置。”
葉明申依言大方向,還差一點距離的時候突然有車從另一個角落轉過來,在曲折繞彎的車庫裏仍舊速度不減,眼睜睜看著他順著剛開走的那輛前車斜斜調尾入位,動作幹淨利落,錢多多眼前一花最後一個位置就沒有了。
“啊,我看到的車位!”氣不打一處來,錢多多叫出聲。
那輛車停穩後跳下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穿得隨意運動,帽衫球鞋,一派澀穀街頭的打扮。
錢多多原本滿臉的氣氛轉為呆滯,然後當機立斷的撇過頭不看前方,好像那裏有洪水猛獸。
“怎麽了?”葉明申奇怪。
“沒什麽,我們去下一層吧。”上海那麽大,難得出來看個電影居然也能遇到許飛,錢多多無話可說。
葉明申也不多問,繼續開車。錢多多對這裏很熟,每次停車最怕的就是B2全滿,不得不再下一層。
B3都是電動升降位,這裏寸土寸金,所有的升降位都窄小到隻能堪堪擠下一輛車而已,錢多多最是頭疼這種位置,每次倒車都是她的折磨與挑戰。
看到空位之後她拔安全帶,“我下去替你看著吧。”
“不用。”葉明申了解她的行動力,騰出一隻手過來按住她的,“多多,別動。”
冬天,他的手很暖和,動作也自然,按在她的手背上感覺幹燥有力,錢多多一個失神就看他用另一隻手順暢地倒車入位,一分鍾都不到,停得漂亮標準。
吃驚了,錢多多不吝讚美,“技術這麽好,舒馬赫啊。”
葉明申,“過獎過獎,倒車而已,開久了都這樣。”
“我也開了五六年了,怎麽每次倒這兒都哆哆嗦嗦?”錢多多和他並肩往電梯走,繼續說老實話。
“十五六年就行了。”葉明申伸手按電梯。
十五六年?錢多多刮目相看,果然是駕齡長久的老前輩。
影院在十樓,電梯間中又停了幾層,空間窄小,到後來就擠得慢慢騰騰的。錢多多被逼到角落裏,葉明申原本站在她身側,這時很自然地一旋身轉為麵對她站著。
知道他是為了避免自己被擠到,錢多多盡量把身體收攏,但是電梯裏空間逼仄,他們兩個的身體最後還是避無可避地貼在一起。
葉明申今天一件乳白色襯衫,料子很好,又順又滑,錢多多臉頰擦過的時候還聞到暗暗香味,覺得有點熟悉,錢多多開始思索自己在哪裏聞過這個香水的味道,究竟是什麽牌呢?
轉眼電梯門打開,人流湧出,錢多多還在出神,手上一暖就被拉了出去。
很久沒有被人牽過手了,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吃驚,然後本能地往回縮,但一抬頭看到葉明申的側臉,表情非常自然,手指也沒有用力,輕輕鬆鬆的一握,讓她想起小時候手拉手排隊走的天經地義。
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錢多多偷偷摸心口,心跳很平靜,再撫撫臉頰和耳廓,一絲溫度上升的跡象都沒有。
但是她不討厭這個牽手,並沒有反感到想甩手仍開的地步,這樣也就夠了吧?心裏明白這不是戀愛,戀愛是另一種感覺,戀愛的男女有肌膚觸碰渴求症,動不動就想糾纏到一起,牽個手都是無上享受。
她又不是沒有熱戀過,熱戀中的人在其他人眼裏都類似神經失調患者,想到對方就開始傻笑,最好的約會是對坐互看72小時,對方皮膚好像有磁力,一見麵就腎上腺素升高,手指嘴唇不受控製,忍不住地撫摸親吻。
全都是傻瓜,但就是快樂無比。
“多多,想看哪個電影?”
手指還在人家掌心裏,心靜如水,錢多多抬頭一笑,“你選吧,我沒意見。”
極樂有什麽用?極樂可以讓她有婚姻嗎?她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不想再戀愛,隻想有個結果。
第三十八章
葉明申買票的時候錢多多一直站在一邊研究海報和立體宣傳畫,最近新上映的電影很多,她看到懶洋洋的加菲,又看到超人神氣十足地伸出一隻手指向天空,落伍了,所有的她都一無所知。
工作占據了所有的時間,回家往往就是累得倒頭就睡,自己房內的電視機都不知多久沒有打開過,電影,真是久違了。
回頭去看葉明申,他正低頭點選座位,側影修長,氣質一流,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扭頭遠遠看過來,對著她微微一笑,然後邁步走過來。
“明申,真的是你?”
一聲驚喜的招呼插進來,眼前一花就有人跑到葉明申麵前大力拍他的肩膀,“哎呀真的是你,我都不敢認了。”
錢多多剛直起身子,這時看著麵前兩個男人相見歡的場麵又停住動作,貌似葉明申巧遇老友,她還是暫時保持安靜比較好。
平空出現的那位先生很熱情,又是個大嗓門,操著明顯的北方口音,“多久沒見了?看到我驚喜吧。”
“從英國回來的?常住還是路過?”葉明申笑著回應,然後對她招手。
“這年頭,誰不再往回跑?老婆孩子都帶回來了,回來紮根咯。你呢?還在做老本行?”
“對啊。”葉明申又往她這裏看,錢多多搖頭。
“大材小用啊老兄,招呼誰哪?”大李順著他眼神的方向看過來,距離挺遠的,他眯眯眼睛然後大笑,“哎呀,青青也在,還不快過來。”
錢多多笑笑走過去,到了近前那男人才發現認錯人,表情微有些尷尬。
“來認識一下,這位是錢多多小姐,我的女朋友。多多,我的老同事李偉,叫他大李就行。”葉明申倒是表情自然,伸手攬住她的肩膀給他們做介紹。
“你好。”錢多多也很大方,伸出手的時候還咧嘴一笑。
李偉走後他們兩個走進放映廳,坐下的時候已經開始放廣告,錢多多從包裏摸出眼睛戴上,抱著爆米花看得興致勃勃,末了還指點著說,“這個看上去不錯,什麽時候上映?”
“下個月,如果想看,到時候一起來。”
“好。”她點頭,安靜了一分鍾又講話,“青青是誰?”
燈光全暗了,音響很好,動作片,開場就是巨大的爆炸聲在耳邊環繞,他沒聽清,回答是疑問,“嗯?”
說著話前幾段又有人走入,已經開始放映,光線不足,那個遲來的觀眾低頭找座位,緊張橋段錢多多視線被阻,不由自主側了側身子。
大屏幕上還在不斷爆破,光線明滅,錢多多看清主角飛身撲出來的同時眼角掃過終於坐下的那位後來者,整個人突然僵硬一秒鍾。
“怎麽了,是不是冷?”葉明申體貼地開口詢問。
錢多多搖頭,暫時擱下剛才的話題,接下來的一百多分鍾裏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
好萊塢動作大片,情節緊湊,場麵精彩,大家時而驚呼時而爆笑,錢多多最喜歡看這種片子,但這次怎麽都投入不起來。
一邊看一邊時不時偷瞄另一個觀眾,前排空蕩蕩,一個年輕男人獨自坐在當中,坐姿隨意,撐著頭時不時展露笑容。
屏幕投下來的光線閃爍不定,照得那張側臉上的表情也時明時滅,看到後來錢多多就歎氣了。
這麽看,都隻是一個長得比較耀眼的年輕男人而已,她渾身是刺,她全當沒發生過,她刻意回避,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態度一樣的公事公辦。
這樣的話,她再把那件事太當回事,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
散場的時候影院裏燈光大亮,許飛站起身,一回頭就對上正往外走的錢多多,有些意外,眼光又掃過走在她身前的葉明申,抬了抬眉毛沒作聲。
錢多多眼鏡還在鼻梁上沒拿下來,所以 對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隔了數排的距離,難得他看過來的角度微微仰視,睫毛長,眼窩下竟有陰影。
一個男人居然長成這樣——錢多多大怒,再說他那個表情是什麽意思?她跟人約會看電影很奇怪嗎?
兩個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葉明申走出幾步回頭看她,“多多?”
原本想打個招呼,最普通的同事偶遇那種,現在錢多多改變主義,收回眼光跟上去,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第三十九章
許飛消失在視線內之後錢多多就想起另一件需要自己煩惱的事情來了,她習慣了直來直去,之前就想直截了當對葉明申問個清楚,不過被許飛的突然出現打斷,現在再想繼續問,時間相隔長了,反而不知道怎麽起頭。
一路上錢多多都沒什麽話,低頭思索很起勁。葉明申也不問她怎麽了,送她到家以後照慣例目送她上樓。
錢多多走到樓道裏又回頭,葉明申正要上車,這時頓住動作看著她挑挑眉毛。
一直走到他麵前,錢多多說話前先笑笑,“葉明申,你覺得好的合作夥伴基礎是什麽?”
“誌同道合。”
“還有呢?”
“你說?”
覺得兩個人像在打太極,錢多多也不退縮,“坦誠啊,你覺得呢?”
月光下他低頭,仔細看了她一眼,然後嘴角完美弧度再現,“是,坦誠也很重要。”
“好,”錢多多點頭,“那麽青青是誰?”
“青青?”他低聲重複。
“坦誠。”錢多多強調一遍。
“好好。”他笑起來,“老李就是大嘴巴,青青是我曾經的女友,怎麽樣,夠坦誠了吧。”
錢多多笑了,咧著嘴,月光下牙齒白又亮,還特意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臉,“很像?這次是不是輪到我說,我很榮幸?”
葉明申難得遲疑,然後伸手過來抓住她下巴的那隻手。幾個小時前剛剛指掌相握過,錢多多對這個觸感還很熟悉,但是這次手指有點頑固,往回抽了抽。
他倒是笑了,用了點力氣,抓得更緊,“聽實話嗎?裝淑女的時候是有點像,其他——就不提了吧。”
這時候了開這種玩笑——錢多多雙眼上翻。
這樣的討論自然毫無結果,回家以後錢多多泡澡,放了一缸水躺在裏麵發呆。
現在事情很清楚,葉明申之前隱瞞了一些重要情況,怪不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到最後隱隱感覺哪裏不對,雖然葉明申說的內容跟她想的一樣,雖然這男人講得也是誌同道合的合作關係,但她錢多多再怎麽有魅力,也不至於讓一個條件那麽優的男人一眼就定下終身吧?
難道所謂的目標一致,互相尊重,彼此理解之類的口水語都隻是冠冕堂皇的表麵理由,真實原因是她錢多多不知是緣是孽,居然長得很像他過去的女友?
覺得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期,懷疑自己懷疑一切,過去那個自信滿滿的錢多多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果然是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鬱悶了,一口氣透不過來,她索性把整張臉都埋進水裏繼續思考。
這樣的合作夥伴——還要繼續嗎?
可要是放棄,以後還到哪裏去另找一個誌同道合,想法驚人一致,能跟她攜手在邁向合作婚姻的大道上大步前進的完美人選?
繼續還是放棄,水中的錢多多陷入哈姆雷特式的思考當中。
電影院匆匆一瞥,錢多多看到了許飛,許飛自然也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她。
他原本約了張千還有幾個老朋友打籃球,沒想到那些男人的老婆女朋友紮堆出事,全都重色輕友地跑了個精光,反正也出門了,他路過電影院時看到大幅動作片海報,就可有可無地停車上去看了一場。
沒想到遇到錢多多。
她穿得很女人味,裙裝,乍看到他的時候眼神躲閃,明顯早就知道他坐在前排。
又看到她身邊的男人,手裏挽著她的大衣,往前走的時候左手向後攤開,姿態親密。
自己的聲音到了嘴邊又回頭,她更好,一轉頭匆匆離去,完全是假裝他不存在。
感覺很複雜,一開始覺得有點好笑,兩個成年人,加起來都超過半百了,居然跟小孩子一樣鬧別扭,彼此都假裝不認識。
可到開車到半路突然開始發悶,怎麽都不舒服,看到前方的車都覺得煩躁,一輛輛超過去,踩油門的時候不知不覺用了力,高架上監控燈刷地一亮,這才發現竟然碼表過百。
減速,下匝道,回公寓,他上樓不急著開燈,丟下包脫外套仍在沙發上,然後就著窗外的一點燈光去抓茶幾的ipod。
戴上耳機以後他返身又開門出去,在電梯裏低頭搜索ipod裏的曲子,旋鈕的聲音在耳機裏單調反複,最後音樂想起來的是後他長出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許飛獨自在街上跑步,沒有目標,這是他最習慣的減壓方式,不在意路程,也不管自己是否認識回家的路,一直跑到跑不動為止,迷路了大不了叫車回家。
已經很晚了,從繁華大道到清淨小路,一路向西,街道兩邊漸漸安靜,路燈的光隱藏在梧桐樹稀疏枝葉中,冬日午夜,街上沒什麽行人,自己的心跳隨著腳步起伏鼓動,音樂反複,影子在腳邊連綿舞動,除了這些,整個世界都變得遙遠。
過去總能在這樣的長時間奔跑中得到平靜,但是今晚,他失敗了。
錢多多離去時那個躲閃的眼神在眼前反複出現,她在公司虛假的笑容,那天早晨她惡狠狠的眼睛,黑暗車廂中的喃喃低語,細碎牙齒摩斯在唇上的感覺——
還有更遙遠的,那個悶熱禮堂中的午後,她坐在台上露齒一笑,瞬間陽光抖落,還有那條校園裏的林蔭道,她對追上前的自己咧嘴拒絕,笑得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子,與現在全然不同。
那個笑容呢?張千記得的,他也記得的,怎麽會變了,怎麽沒有了?
突然停步,他立在路邊扶住膝蓋氣喘籲籲,四下全然陌生,跑得時間太久,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她也一樣嗎?努力跑了很久,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世界都是陌生的,就連過去的自己,都忘記了。
路的盡頭有燈光,是出租車,他伸手攔下來,坐上車報地址。
午夜載到一個跑得滿身大汗的男客,司機有些奇怪,又不敢多問,不時從後視鏡裏瞄他幾眼。
許飛也不說話,凝神看窗外,車窗上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他看到自己一路的皺眉思索,最後卻露出一個笑。
好吧,多想無益,是男人,做了再說。
這時候的錢多多剛剛泡澡完畢,渾身發軟,正從浴缸裏往外爬,突然的一個寒顫,她哆嗦了一下趕緊收緊浴袍。
回房的時候她用最快的速度跳進被窩,抱著胳膊在心裏跟自己講話。
冬天啊,下次不能這麽頹廢了,泡得水都涼了,生病還不得自己扛?
第四十章
一晚上翻來覆去沒結果,第二天早晨錢多多索性去運動,借著揮汗如雨忘記心中煩惱事。
冬天,又是周日早晨,健身會所的泳池裏沒什麽人,她一頭紮下去來回遊了五六圈才停下,抬頭聽到有人喚。
“就知道你在這裏,都不等我。”
是依依,穿著挖腰設計的新款泳衣,走過來的時候雪白的一團光。
“你遲到嘛。”這個地方她們經常來,錢多多一早約的她。
泳池邊坐著教練,原本懶洋洋第靠著,看到依依走進來身子就直了,錢多多看得好笑,“快下來吧。”
依依用腳尖試了試水溫,一哆嗦,“真冷,不該聽你的,做瑜伽去多好。”
“遊兩圈不就好了,太後,真是麻煩。”錢多多伸手去拽。
晨泳讓人精神抖擻,錢多多水性好,轉眼又是五六個來回,依依所謂的運動都是擺擺花架子,下了水就是悠哉遊哉蛙泳在途中。
一邊遊一邊想跟錢多多說話來著,抬頭發現不對勁,嘩一下就看著錢多多從身邊經過,掀起一陣水花,來不及招呼就過去了。
正浮在水上奇怪,看著錢多多一口氣遊到盡頭返回,擦身而過的時候依依又想講話,沒想到嘩一下她又向另一個方向過去了。
最後一回經過的時候錢多多被依依在泳池當中一把抓住,“多多,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幹嘛話都不說卯起來遊?”
錢多多踩著水停下來,甩甩臉上的水,擰了擰鼻子才說話,“依依,恐怕我這回相親,也要砸。”
“嗯?不是說挺靠譜?”
“人家以前有女友。”
“廢話,葉明申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沒過女友不不害怕?”
“不是。”錢多多煩躁,“昨天有人錯認我是他前女友。”
“錯認?”依依不踩水了,拉著她往池邊去,嘩的一聲出水的時候錢多多眼角掃到教練的身子又直了。
唉,明明不該笑的時候,錢多多居然笑了,可見葉明申給她帶來的打擊,明顯還不夠大。
出來健身會所她們倆到附近吃冰激淩,這是錢多多的壞習慣,每次大運動量之後就直奔冰激淩店,被依依笑過多少次了,才撲騰了那麽幾下就往肚子裏填高熱量的東西,那之前不是白搭?
“你問過他了?”不急著吃,依依坐下來就延續剛才的話題。
“問過了,他親口承認的。”
“這男人真的假的?這種事也一口承認,他怎麽說?”
“裝淑女的時候是有點像,其他——就不提了吧。”錢多多學著葉明申的樣子開口,惹得依依大笑。
“你們約會幾次了?聽上去感情不錯了啊。”
“啊?”錢多多瞪眼睛,“這叫感情不錯?”
“沒瞎說啊,一個男人能這麽跟你開玩笑,說明把你當自己人好不好?”
“開什麽玩笑?我要找的是能夠共度一生的男人,不是整天對著我回憶過去崢嶸歲月的癡情男,萬一他哪天想不開,半夜醒來抱著我大聲呼喚前女友的名字,我還不得毛骨悚然?”
依依哈哈笑,“既然他肯承認,說得又輕描淡寫,那就證明根本沒玩心裏去,長得像怎麽了,湊巧吧。”
“有那麽湊巧的嗎?再說他老朋友一眼就認錯,離老遠就對著我叫別人的名字,萬一以後遇著他前女友,兩個人對麵一站跟照鏡子一樣,那多恐怖。”
“你也想得太遠了,哪那麽容易遇上前女友,你遇到過自己的前男友沒有?”
“沒有。”錢多多講老實話,說來也奇怪,新加坡總監也就算了,大家不是一國的,之前那兩位可都是住在同城的,初戀的家甚至就在她現在任職的公司附近,可分手之後硬是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巧遇都沒有。
“對了。”錢多多合掌。
“怎麽了?”
“我最近倒是老遇到一個人,而且看到他就沒好事,你說是不是流年不利?”
怎麽話題跑那麽遠,明顯感覺到錢多多放在葉明申身上的煩惱毫無長性,依依從善如流跟著問,“誰啊?”
“許飛啊。”
又聽到這個名字,依依立刻來精神了,“你們不是一個公司的嗎?天天看得到吧。”
“不是公司裏,我說平時呢,昨天我和葉明申去看電影,那麽大的地方,居然也能遇著他。”
“真的嗎?他跟誰去看電影?”
“一個人。”
“一個人啊——”依依拖長聲音,遙想起當年光芒萬丈的小帥哥,眼睛水汪汪,“好可憐。”
“那種男人有什麽值得可憐的?”錢多多說話的時候聲音惡狠狠。
“呃——”男的看到錢多多這麽激動,難道升職不成那麽傷?印象裏多多不是這樣的人啊。
不了解內情,依依接不上話了。
眼前聲音惡狠狠的錢多多卻接著就歎氣,然後撐著頭一臉疲憊,“依依,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該找機會離開UVL。”
“為什麽?你都在那兒工作那麽久了,三十沒到就做到高級經理哎,連史蒂夫都誇你厲害。”
“三十沒到的高級經理有什麽用,現在我頭上還有26歲的市場部總監呢。”再也驕傲不起來了,錢多多一臉沮喪。
“男女有別嘛,辭職是大事,你是認真的?”從來沒有工作過,對這樣的話題沒什麽經驗,依依說話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
男女有別?說得好,說到點子上去了,錢多多無力的歎口氣,“依依,我是真的累了,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樣子?你的樣子一向很好,那麽多年了還要討我誇,多多你不是吧。”依依笑嘻嘻。
“我是認真的。”錢多多加重語氣,“公司裏現在是多事之秋,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提早自找出路。”
“好吧,無論如何我都支持你,隻要你不覺得可惜就行。”
沒說幾句依依電話響,她接起來“喂”了一聲,然後聲音軟下來,“嗯,我在外麵。什麽?多多呀。”
錢多多在對麵做嘴型,“史蒂夫?”
依依握著電話點頭。
“他回來了?”早上還聽依依說他在深圳呢。
依依又點頭,表情有點抱歉。
“那你快回去吧。”錢多多立刻坐誠懇狀,揮手。
那位史蒂夫先生生意做得大,集團在申請上市,分公司遍布各地,員工沒個一千也有七八百,所以最不著邊的地方就是自己家,回來一次不容易,錢多多可不能做惡人,阻擋人家夫妻的鵲橋仙。
“司機過來還有一會,不著急。”依依合上電話。
“還不著急?這回多久沒見了?等什麽司機啊,你還不飛撲回去打扮得美美的,讓你那位眼前一亮,然後餓虎撲食。”
“餓虎撲食?”依依笑死了,“算了吧,老夫老妻了,現在就算我在他麵前正麵全裸他都能一笑而過。”
“啊?那你沒有危機感?”
“喂,維持婚姻的不隻是性好不好,還有很多呢。”
“也是,一輩子那麽長,整天對著這一個人多膩煩啊,周末夫妻就好了,大家留點生存空間。”
“多多,你對婚姻想法太多了,上回要合作夥伴,這回要周末夫妻,暈不暈?”
“跟合作夥伴事先說清楚相處形式,兩者不矛盾。”錢多多下定論的時候口吻專業。
“太前衛了吧,哪個男人受的了?”
“葉明申也這麽想,否則我跟他約會一次又一次?”說到葉明申錢多多再次煩惱,撐住頭苦思,“不是為了這一點,我至於這麽煩嗎?”
依依坐在對麵看得皺眉頭,錢多多感情路上沒心沒肺,她早看習慣了,沒想到臨到頭她對婚姻也一樣,典型的公事公辦。
“多多,你是不是不喜歡葉明申?”
“喜歡?我們才約會三次,哪裏談得到喜不喜歡,不過我不討厭他就是了,還能接受。”
“光接受就行?”依依睜大眼。
“古代還有盲婚的呢,婚後培養感情不也一樣?我爸爸媽媽的婚事還是組織上決定的,不是一樣一輩子。”錢多多道理十足。
電話又響,司機已經在外麵等,依依沒法多待,匆匆起身離去,走之前摟住錢多多講最後一句話,“多多,還是不一樣的,以後你就知道啦。”
撈下後遺症了,現在依依拉門前,都要仔細確認一下究竟是不是家裏的車牌。
司機當然是下車來替她開門的,看到自家太太站在街沿歪著頭有些遲疑的樣子,多少有點好笑。
路上人多,後頭的自行車助動車一大堆,倉促著繞過車身繼續往前,堵住車道總是不好,依依擺手讓他快上車,自己伸手去拉門。
手指剛碰到把手門就被從裏推開了,她嚇了一跳,定神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一手推在門上,一手按在耳朵邊,正在嗯嗯地聽電話。
她最近心神不寧,又少看到他回來,所以坐進去之後忍不住靠著他的肩膀撒嬌,“怎麽這麽好,突然想到來接我。”
但是身體被扶正,他皺著眉頭說話,“別鬧,我在接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史蒂夫原名叫做牛振聲,比她大了十多歲,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已經三十有五,又因為天生有點老相,所以那時候她還以為這個男人起碼四十了。
他原本在內陸一家大廠做管理,後來辭職下海,又趕上海南圈地的風潮,因為性格謹慎,及時收手,居然全身而退,還積累了第一筆原始資金,後來就走的比較順當,算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房產商中很成功的人物。
認識依依的時候她還在讀高中,很古老的橋段,大雨天,他趕一個招標會,司機被催得有點急,過水塘的時候汙水濺得遠,她正騎著自行車,閃避的時候跌在地上,衣服都扯破了。
那時候她還很小,紅唇鮮豔,小腿擦破了,卻一點都不在意,就撅著嘴看衣角破掉的地方。
那天的招標會他後來臨時派了助理去,自己親自把她送到家,那棚戶區密密麻麻,雨水中萬戶屋簷低垂,水滴如注。
她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地往裏走,回身還跟他招招手,消失的時候好像是被吞了進去。
他跑過去又把她拉出來,從此再也沒有放開過。
但是婚後第一年,她意外流失了那個孩子,這些年開又不見再有。他年歲漸老,自己的父母不知多想要看到第三代出生,漸漸生了怨氣,竟連這媳婦都不願見了。
他夾在當中兩頭難做,生意也煩,這個行業有周期,他上一次退得有驚無險,最近這兩年卻漸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跟財務部主管們開會的時間比跟她在一起的更多,熟悉項目經理的訴苦更勝於熟悉她的撒嬌。
而最近,更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容易煩,有時候半夜回家,突然不想上去,轉頭又讓司機開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七年之癢?
擱下電話看到她坐得很端正,看到他側臉過來好像嚇了一跳,還很努力地笑了一下,嘴角勾勾的,眼神卻有點躲閃。
禁不住有點愧疚,他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對不起,最近陪你太少了,要不要買些什麽?錢夠用嗎?”
其實她心裏在想別的事,這反應不過是因為突然被他打斷思緒,微有些驚嚇而已。
十幾歲時他看自己的時候眼光癡迷,她喜歡什麽,從來不用自己買,流露一點向往就會有人送到鼻尖下。
但她從來沒有奢望過那種時光會永遠,求仁得仁,她要的已經得到了,凡事都有代價,有得有失而已,要是事事都遂她的心願,那還不得早死。
不過這麽多年了,沒有愛情有感情,沒有感情有恩情,知道他最近煩心,聽到安慰她立刻回神,這次展顏一笑,很是開心,“那我們今天一起吃晚飯吧,然後逛逛,你全程買單,還帶提包。”
“我還要打幾個電話,晚上跟這兒的工地負責人開會——”他皺眉遲疑了一下,然後看看表,“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後讓王升陪你去逛一下,一個小時夠不夠?”
王升是他的隨身助理,這時就坐在副駕駛座上,聽到之後回頭叫了聲太太,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她看著對麵的男人不斷的跟人通話,依依低頭撥了撥小盅裏的精致湯水,忽然覺得無味得很。
那麽好的東西,怎麽會覺得無味?是吃太多了吧,下次還不如喝粥。
第四十一章
當天晚上,依依失眠了。
晚餐之後她按照原定計劃去逛街,走在她身後的是王升,一路態度謙恭,試衣的時候負責提包,買單的時候負責刷卡。
王升長得不錯,一身西服筆挺,她拿起任何一樣東西都點頭稱是,沒等她從試衣間出來就已經讓小姐開單完畢,效率驚人。
小姐們人人麵露羨色,有一個年紀小,實在沒憋住說出了口,“你老公對你真好噢,長得又帥。”說話的時候眼裏亮晶晶,就差沒有當著她的麵對遠處立在收銀台前的王升擦一把口水。
她聽完哭笑不得,又懶得解釋,到後來興趣索然,索性回家。
王升盡職地將她送到家門口,張阿姨跑過來開門,看到她一臉倦色,接過東西也不敢多問什麽。
回房先把購物袋放進衣物間裏,臥室裏帶著一個進入式的衣帽間,多年前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她為它的巨大空曠目瞪口呆,精致擱架在麵前仿佛鋪天蓋地,自己的丈夫在身後笑著補充,“買吧,堆滿它。”
那時的她心花怒放,感覺到了天堂,撲進他懷裏的時候好像一隻鳥。但是現在,所有的擱架早已被放滿,那些讓每個女人雙眼發亮,夢寐以求的東西,有很多甚至還掛著那個蒼白的吊牌,零零落落,半掩在原封未動的包裝袋中,像許多許多後台裏日日裝扮妥當,卻從無機會粉墨登場的過氣戲子,冷冷嘲笑著她的淒涼。
還唱什麽戲?衣錦夜行,深穀曇花,無人欣賞,再華麗的戲服又有什麽意思?她也冷笑,手裏還提著巨大的金色購物袋,她把它隨意丟在地上,轉頭就離開。
散開頭發進浴室衝澡,水花噴淋下來的時候依依仿佛聽見房裏的電話鈴聲,響了一陣,又停了。
懶得理,她繼續,白膩的泡沫隨著浴棉在身體上四散暈開,手機音樂又響了,她仍舊無動於衷,在水柱下閉著眼睛慢慢仰起頭,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在水柱下久久沒有動彈。
濕淋淋地踏出淋浴房,擦身的時候那鈴聲又起,正站在鏡前塗抹潤膚乳,依依這回終於看到鏡中自己的臉上露出一點驚訝之色。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牛振聲個性穩妥,如果料定她在家,兩個電話沒有撥通,下一個一定會
撥給張阿姨,然後確定她究竟在做什麽,何至於一個接一個,比熱戀的時候還忙碌,但是這麽晚了,打電話給她的除了他又還能是誰?出了什麽事這麽著急。
圍著浴巾走到床邊,她騰出一隻手到手袋裏摸電話,音樂連綿不斷,被催得也有點急,一摸到手機她便接通放到耳邊,“怎麽了?我剛才在洗澡。”
“依依,是我。”那頭聲音很低,入耳非常熟悉,豈止是熟悉,簡直刻骨銘心,電話變得燙手,她手一抖,竟然沒能拿穩,差點脫手而出。
回神鎮定了一下,再開口她聲音就冷淡很多,“怎麽是你?什麽事?”
“依依,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來嗎?”是他,他一向不多話,惜字如金,短短幾個字,說得緩慢,聽在耳裏反而覺得艱澀冗長。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那頭背景裏了無人聲,他仿佛身處在一個空曠巨大的地方,隱約有唧唧蟲鳴,反而顯得電話裏更加安靜,就連隱約的呼吸聲都被放大很多倍。
老地方?算了吧,時移勢遷,這世上哪有一個地方是永遠不變的?
他不說話,她也沒再開口,僵持了幾秒鍾,她手指一動,斷然將通話切斷了。
切斷之後她抖手將手機扔到床上,想了想又彎腰拿了起來,用力按滅電源。
臥室裏太安靜了,她坐到床上之後打開電視,讓人聲湧出來。
電視裏在演千篇一律的肥皂劇,女主角剛被拋棄,站在大街上放聲哭泣。
根本無動於衷,她睜著眼睛出神,過去許多許多的零碎片段紛繁錯落,她想自己是安逸日子過得太久了,所以最近才會胡思亂想,又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所困擾。
早就放棄的男人,早已結束的感情,結婚那天不是都想好,這一生塵埃落定,安逸富足,她已經選擇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對她好。
哪個女人求的不是這些?隻是有些虛擲漫長青春,在為了追求某些虛幻感覺跌倒無數次後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幸運的,想明白之後得償所願,不幸的,終生被自己耽誤。
她不過是從一開始就堅定目標,又順利完成了它,絲毫沒有浪費時間,所以她是人人羨慕的好命女,誰不在背地裏眼紅她?
這些話在心裏反反複複,床頭燈是複古造型的,邊緣金色流蘇叮當,奶白色的燈光,眼光所及處的一切精致舒適,錦衣玉食,她是從那個狗窩一般的地方掙紮出來的女孩子,還有什麽值得不開心的?
想好之後跟自己說笑一笑,但是笑不出來,有點看不起自己,她最後賭氣關了一切躺下來,拉上被子,又把手肘擱在眼睛上,強迫自己入睡。
牛振聲回來得很晚,晚上和幾個建築公司的老板還有工地負責人碰頭,說到後來各方有點激動,風向變了,資金鏈越來越緊,拿地的時候誰不是躊躇滿誌,一年的時間晃眼而過,當時的風光無限,人人競相投資的項目,現在卻變成雞肋一塊,甚至連雞肋都不如,誰都避之不及。
下車的時候司機也看出他精神很差,開門的時候說了聲牛總你太辛苦了,他笑笑,沒回答。
已經是淩晨兩點,宅子裏聲息全無,開門的時候滿室寂寥,感覺跟奇怪,這屋子是結婚前他親自挑選買下的,過去隻覺得寬闊舒暢,最近卻越來越感覺到空蕩寂寞,有時候獨自歸家,明明知道屋裏有人睡著,但就是感覺毫無人氣。
還是有孩子的好,如果有三兩個孩子在這裏奔來跑去,那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這個念頭一升起來就異常強烈,他上樓的時候腳步很快,推開臥室門以後一室黑暗,床上無聲無息,料到依依早已睡著了,他獨自進浴室衝澡,脫衣服的時候在鏡子裏仔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
男人四十,他常年奔波忙碌,不知多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了,原來真的老了,腰裏鬆垮垮的,一點線條都沒有。
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轉臉走進淋浴房,用很快的速度衝了一個戰鬥澡,然後上床。
自己的妻子睡在床的正當中,好像早已習慣了這地方全是她一個人的,背對著自己,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躺下以後從後麵用力抱住她,然後將她翻過來,她在黑暗中輕輕“咦”了一聲,好像有點驚訝,但非常順從,一點都沒有抵抗地打開了自己。
進入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她是緊閉著眼睛的,一點快樂的樣子都沒有,連裝都不想裝。
心裏一冷,從第一次見到她起,感覺裏她永遠是那個微微撅嘴扯著零落一角的小女孩,而她也總是仰望自己,小鳥依人,盡心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但現在,身下這個緊閉雙眼的女人卻如此陌生,這就是他的妻子嗎?為什麽他不認識了。
一口氣瀉了,他突然沒了興致,翻身又躺了回去。
“怎麽了?”她睜開眼睛看他,問的聲音非常低。
“沒什麽,可能是太累了。”她眼睛生得美,雖然臥室裏黝黯無光,但他的雙眼已經習慣了,還是清楚看到那兩汪黑白分明,看著他的時候隻感覺湛然剔透。
這是他的妻子啊,他小心翼翼等候那麽多年,等她長大,又等她心甘情願地嫁給自己,過去他無論在如何疲憊,隻要一看到她就覺得心滿意足,這是怎麽了?居然會覺得她陌生。
愧疚起來,他伸出手吧她勾到自己胸前,低頭說了聲對不起。
叫她怎麽回答?身邊躺著自己的丈夫,他剛才想跟她做愛,他們很少有時間在一起,這是這個月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但是他半途而止,不成功。
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牛振聲顯老,本來眉頭就皺皺的,最近更是深深的兩道紋,她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並沒有什麽幽怨的意思,隻覺得這世上真是無有一人不堪憐。
第四十二章
跟依依告別之後的錢多多,獨自坐進車裏就開始歎息了,剛才不過是在依依麵前強撐笑臉,有沒有感覺當然是不一樣的,她怎麽會不知道?
又不是沒談過戀愛,又不是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
愛戀不一樣,天時地利人和,原來你也在這裏——戀愛是難如登天的事情。
但她現在要的不是戀愛,是婚姻。
原以為婚姻有什麽難?盲婚也可以,組織決定也可以,要想結婚,世上多得是癡男怨女,克服自己那一關,隻要生理心理能夠接受,隨時都可以結婚。
沒想到那麽麻煩,還以為找了個誌同道合的,卻鬧出前女友翻版的烏龍事。
她倒不是怕他舊情難忘,隻怕他根本是為了舊情難忘,假裝跟她誌同道合。
一路開一路想,錢多多想到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吧,她時間寶貴,經不起這樣玩你猜我猜的遊戲。
她是一路赴湯蹈火奔著結婚去了,如果一時不察成了別人的替代品,那下半輩子還怎麽跟自己的自尊心一起過下去?
再可惜也沒辦法,決定了,深深吸口氣,她拿出電話撥號碼,那頭接起來很快,背景裏人聲起伏,還有隱約的打招呼聲。
“你在忙?”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怎麽動聽,想了想錢多多先確定對方所處的環境與氣氛。
“今天有一堂在職研究生的課,剛結束,沒事,你說吧。”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春風含笑,聽得錢多多益發難開口。
怎麽開口,說什麽?就說我們算了吧,因為我不想做替代品,或者更簡單的,我覺得煩了,幹脆不婚。
但是眼前一下就跳出媽媽橫眉立目的臉,還有爸爸歎氣道出的開場白,“多多啊,你要知道天地萬物,都是有時候的。”
是啊,有時候的,她錢多多的時候到了,不結婚就是異類,她倒是不怕自己被人當作異類,公司裏單身女主管多得是,問題是她的爸爸媽媽怕啊。
遲疑了,原本非常直接的一句話在嘴邊徘徊了很久,最後吐出來竟然完全變了味,“我,我最近很忙,可能接下來幾周都不能見你了。”
他回答前稍微停頓了半秒,時間短,幾乎察覺不到,再開口聲音仍舊如緩,語氣溫柔,“是嗎?那你小心身體,別太累了,我們再聯係。”
掛斷電話之後葉明申獨自在原地立了一會,校園裏人多,兩個剛下課的女生正從旁邊經過,都是在職的研究生,25、6歲看,看到他駐足了一會,有互相笑嘻嘻地推了幾下,然後才走上來招呼,“葉老師,下班了吧?晚上有什麽安排?”
上在職研究生課程的老教授們都長得很有愛,一片和諧背景中年輕斯文的葉明申就更顯得鶴立雞群,對女學生的試探和好感一直是很習慣的,往常他一向反應迅速,跟武林高手那樣對這種問題四兩撥千斤。
但是今天他在聽完之後居然反應遲鈍,過了幾秒鍾才抬頭,又仔細看了她們兩眼,回答的時候沒有慣常的微笑,一聽就是應付,“晚上?晚上我還有課,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目送他離開之後那兩個女生還呆在原地,其中一個過了半晌終於開口,撇著嘴一臉不滿,“拽什麽,長得帥了不起啊。”
錢多多沒有千裏眼,當然看不到電話那頭的情況。
結束與葉明申的通話之後她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至少爭取到幾周的思考時間,所以後來開車的時候就很順,一路專注路況,油門踩得很有勁。
到家以後她上樓按鈴,沒人開門,想起來爸爸媽媽今天喝喜酒去了,伸手到包裏掏鑰匙,掏了半天都沒有,突然一跺腳,錢多多懊惱。
一早就去健身,換了包,鑰匙一定是留在另一個包裏了。
流年不利啊——自從某人出現在她生活當中之後就沒發生過好事,她是不是該去拜拜,去黴氣?
看看時間還早,今天這檔喜酒是媽媽老同事的女兒結婚,她最不習慣那種場合,坐在父母身邊,桌上的老一輩上來就是老三問。
“這就是多多吧?一轉眼長這麽大了,今年幾歲啦?結婚沒有?”
擱前幾年媽媽還能笑嗬嗬地跟他們一問一答,最近這兩年,聽到這樣的問題老媽隔空就能對著她用眼睛飛刀子,到後來錢多多就學乖了,這樣的場合能不去就不去。
轉身下樓,回到車上以後錢多多掏出手機想找個人出來一起吃飯,通訊錄密密麻麻排滿,一個一個名字翻過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撥出去的號碼。
握著手機沉默一分鍾,錢多多突然發脾氣,用力把手機仍在了副駕駛座上。
鈴聲伴著碰撞悶響一起響起來,瞪了它一眼又撿回來,錢多多看了一眼屏幕就皺眉頭了。
屏幕很亮,上麵跳動的是公司來電,總監直線,她手機裏存著那個名字。
不急著接,她先看車上時間,周末下午四點,這男人怎麽突然想到打電話給她?
鈴響五六聲之後跳斷,然後又響,還是同一個號碼。
錢多多咬咬牙,一指按下去就接了。
“喂?”
“錢經理,我是Kenny。”
許飛的聲音,他報他的英文名,她的口氣卻仍舊公式化,“恩,總監有什麽事嗎?”
“我在公司,正在看你們組交上來的計劃書,有幾個問題想問你,電話裏就可以,現在方便嗎?”
他的語氣很公事,錢多多回答的時候自然認真起來,“什麽問題?”
那邊有翻頁的聲音,“你這份計劃書涵蓋的是哪幾個國家?全東南亞?”
他說的是她手頭最新的一個項目,計劃書是根據這幾個國家最新的市場調查剛做出來的,她帶著自己的小組忙了好幾周了。
“菲律賓,泰國,越南還有新加坡,沒有印度。”
“好,我剛才核對了一下泰國政府發布的最新進口產品指標,你原材料中所標示的H5033在東南亞其他國家可以接受,但是在泰國,看起來不行。”
錢多多倒吸氣,這份計劃書周一就要由她在高層麵前做演示,泰國部分的數據她交給簡妮負責,上周讓她核對了最近三年的標準參數,沒想到最後出這樣致命的問題。
“最新標準是什麽時候出台的?昨天嗎?”東南亞一些國家的標準最近一日一新,她也感到很頭疼。
“上個月,而且這個禁止是強製性的,你沒有要求組員核對最新的標準嗎?”
她當然有!衝動地想立刻撥電話給簡妮質問,但是錢多多清楚知道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心裏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立刻做出回應,“我明白了,總監,你還在公司?”
“是的,怎麽了?”
“我立刻過來,資料在我公司電腦都有,等我二十分鍾。”
那頭安靜了一下,然後許飛的聲音再次響起,“今天是周日,你不用特意加班。”
這句話是諷刺嗎?你不是正在周日加班研究我的計劃書?錢多多抓著方向盤低頭認錯。
“對不起,問題出在我這裏,請給我補救機會。”錢多多一手電話,另一手方向盤,油門踩得很用力。
掛上電話以後她又撥給簡妮,電話那頭女聲單調重複,“您撥叫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撥了數次都是這樣,錢多多怒火狂飆,扔下電話宣布放棄,一路加速往公司去。
她雖然性格直接爽快,但是工作的時候一向很仔細,這個錯漏的起因很明顯在簡妮身上,但是她作為項目負責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推卸自己的責任。
一路思考對策,進入公司地下車庫後她已經冷靜下來,等電梯的時候看到自己有些挫敗的表情,她習慣性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腕內側,迫使自己精神一點。
的確是她的錯,以前做任何報告她都會在上交前仔細核對,但是最近心事重重,竟然錯漏這麽重要的錯誤,如果許飛待會要大發雷霆,或者冷嘲熱諷,她全都無話可說。
第四十三章
市場部裏空無一人,總監辦公室門和百葉窗都合著,錢多多跑進去之後不急著找他,先奔到自己電腦前把資料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下。
一切就緒之後她才走過去敲門,沒有意料之中的回應,門直接從裏麵打開,許飛一手還在門把手上,隔著一尺的距離招呼她,“錢經理,你來了。”
他態度很好,臉上甚至還微笑著,和她想象中的情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錢多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愣了一下,回神就有些跟不上狀況,“呃,你好,總監。”
“你來得很快。”
BOSS和顏悅色,錢多多再怎麽心急火燎都順著答了一句,“是,休息日嘛。”
然後才快步走到他桌前找了個地方放下自己的電腦,又回身看了他一眼,“總監,我把資料都帶來了,可以開始修改了嗎?”
“可以,你等一下。”許飛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找出那份計劃書。錢多多低頭就看到許飛的鉛筆痕跡,文字數字,線條圖案,什麽都有。
第一次看到那麽仔細的批注,錢多多立刻打點十二萬分的精神,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準備應戰。
這個男人在工作上的確能力超群,而且有著跟年齡不符的勤力,否則也不可能被選中萬裏挑一的管理培訓生,接著又一路過關斬將,成為最年輕的傳奇總監。
在公司相處一月有餘,錢多多對這點已經看得很清楚,因此一旦在工作狀態下麵對他,早已養成了即時全神貫注的好習慣。
一邊改一邊征詢他的意見,許飛措辭很中肯,錢多多點頭表示讚同,抱著自己的電腦當場修改。
一旦投入工作就忘記時間,再抬頭錢多多驚呼,“七點了?”
許飛也抬頭看鍾,“錢經理有約會?”
突然想起昨天他看到她和葉明申在一起的那個眼光,錢多多敏感,“昨天在環藝——”
許飛笑,他長相有些娃娃臉,笑起來眼角彎彎的,更是眼光燦爛,“你約會嘛,不跟我打招呼很正常,對了,以後別叫我總監了,我第一天開始就要求大家叫我Kenny,隻有你總是忘記。”
這是什麽意思?示好?免戰牌?對他的態度感到詫異,錢多多混亂了。
原本以為他會挾機報複,給她穿穿小鞋什麽的,她過來的時候滿心的戒備與不安,沒想到他態度友善,對於她的錯失沒有隻字責怪,這樣的舉動堪比自備車馬雪中送炭,最後還在她家門前幫忙掃雪,太感動了,她反而沒反應。
不是錢多多小氣不能容忍突然空降的年輕上司,實在是他們兩個相識伊始太勁爆了,她雖然自詡現代人,好歹也算熟女之流,但麵對一個曾經跟酒醉之後的自己互相纏繞著法式濕吻的男上司,不舍得甩手辭職,又不能整天當他透明,實在很難摸索到一套完美的相處模式。
不過錢多多一向吃軟不吃硬,他態度親和,又剛剛幫她一個大忙,實在不好再擺之前的那些臭臉,她放緩態度回答,“那你也別再叫我錢經理了,聽上去很奇怪。”
“那叫你什麽?”
“叫我Dona好了,Sam他們都是這麽叫我的。”
他又笑,“Dona?聽上去像兒童冒險小主角的名字。”
計劃書修改完畢,大功告成,錢多多心情好轉,這時不由自主輕鬆下來,“那你跟我的team一起叫我老大,我也不介意。”
“OK”他做嚴肅表情,“那你讓Sam先這麽叫我,成了公司文化以後我一定照辦。”
Sam是這兒的洋老總,長得跟聖誕老人差不多,錢多多忍不住幻想他嘴裏冒出老大這兩個字的樣子,憋不住笑了出來。
“好,計劃書很不錯,周一等著看你表演,到時候我坐在下麵第一個鼓掌,放心吧。”不說笑了,許飛結束話題。
打印機送紙聲迅速,想到周一例會時就要用到,錢多多抓緊時間拿著剛打好的計劃書又去了趟影印間複印裝訂,回來的時候滿手文件夾。
雖然是周日,但是一路走過還是看到很多同事進出公司,海外部更是忙碌,就著時差開視頻會議,偌大的會議室坐滿了人。
會議室玻璃幕牆沒有拉下遮光簾,錢多多抱著文件夾路過的時候正好被坐在正手位置的海外部主管看到,老遠對她笑了笑,頗有同舟共濟之色。
錢多多有點尷尬,像是小時候占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誇獎,想解釋都不知從何說起。
一切結束之後,錢多多去敲總監室的門跟他告辭,“總監,哦,Kenny,那我先走了。”
許飛正坐在桌前低頭忙碌,聽到聲音抬起頭笑笑,也不挽留,“好,路上小心。”
那表情太自然了,腦子裏仿佛聽見“叮”的一聲,豁然開朗,一個月來被那個酒後親吻困擾的錢多多,終於鬆了口氣。
大家都是成年人,忘了吧忘了吧,人家年齡比她小,又長了一張全民偶像的臉,說來說去,她也不吃虧啊。
一旦鬆懈防備感就散了,又近距離被這樣的光芒籠罩,自認對他的個人魅力免疫的錢多多也被照的眯眼一秒鍾。
罵自己沒用,錢多多轉身想走,但腳步邁不出去,遲疑幾秒還是走回去。
好吧,她錢多多雖然不是什麽聖人君子,但是人家今天這麽幫忙,態度又好,雖說大家一條船上的,她出醜他麵子上也不好看,但做人要知恩圖報,別人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她總不能再那麽睚眥畢見下去,倒顯得她小氣。
“Kenny,今天謝謝你。”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看過來,笑笑回答,“不用。”
“你還在忙什麽?”她看一眼表,隨口一問。
“我想看一下這幾年新型飲料市場反饋的數據,這些是去年的,丸美和正江昨天剛整理完。”
市場反饋?她有點疑惑,走得近了看到報表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然後禁不住就有些想歎氣的感覺。
想起上個月她也曾經無意看到他在反複翻閱這一類的資料,市場部總監的工作並不輕鬆,跟何況他還是半路空降下來的,現在在進行得這些項目就夠他傷腦筋的了,這男人哪裏來的無邊精力,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毫無意義的東西都會不停地花時間。
低頭掃過那份數據,錢多多眉頭一擰。
這個項目是她曾經參與過的,所以一眼掃過就很熟悉,反饋的數據當年由她親自負責整理的,再交到統計部負責列檔保管,至少保留三年,怎麽到他手裏居然隻是一些原始數據,列表都沒有一份,他這麽看要看到哪年哪月去?
要不要告訴他?嘴已經張開了,突然想去前任總監所說的話,心裏突地打了個驚。
算了,這條路人人難走,她何必趟這個渾水。
許飛空降國內,擺明了就是來探路的先鋒軍,他能不能站穩腳跟,與他的直屬上司今後的江山穩固關係密切,亞洲區這樣一個肥缺,原來的實力怎會就這樣輕易放手?
多事之秋,每個部門總監都有自己的打算,不怕做錯事,隻怕站錯群,亙古不變的道理,這樣的時候,她最好還是一切保持緘默的好。
想好了,她再次打算撤退。
身體角度已經開始往外偏,腳尖跟著動,窗外已經夜色籠罩,他翻動文件,悉悉索索的聲音,她是站著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隻看到他濃密發心,很漂亮的一個旋,眉毛也是,烏黑筆直。
還看?還不走?
心裏在說話,她張開嘴要自己告辭。
周末沒有人,辦公室真安靜,他還低著頭,看得很仔細,眉頭微微皺起來,手裏拿著一支鉛筆,燈光很亮,他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也在微微動。
一根手指落在報表上,雪白的A4紙,密密麻麻的數字,她指甲修剪得很簡單,也沒有任何裝飾,粉色之外的邊緣短短的,雪白圓潤的一彎弧線。
“錯了,這個數據錯了。”耳邊聽到自己的聲音,跟原來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手指還落在那個數字上,錢多多瞪著它好像在瞪一隻不聽話的貓。
而他抬起頭對她笑,因為仍是坐著的,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笑意裏微微地動。
第四十四章
接下來的一周仍是忙碌非常,錢多多每天早上匆匆上班,晚上回家披星戴月,錢媽媽想抓住女兒詢問她個人問題的進展都沒時間。
知道老媽的習慣和心思,又怕了她緊迫逼問,錢多多這一周的時間一半是真的忙碌,另一半絕對是故意的,因此好幾天晚上都成為市場部裏人去樓空以後的留守人物。
市場部是所有項目的源頭與核心,各個部門都要與這裏協作整合,每天偌大的辦公區都人來人往,忙碌不堪,越是熱鬧的地方,一旦安靜下來反差就越是大,獨自辦公的時候,雪亮頂燈照在一張張空蕩蕩的桌子上,人去樓空,感覺蒼白。
白天閃爍不停的所有電腦屏幕這時一片黑暗,每張桌上的東西都顯得比平時要突兀許多,隨便一個動作都好像有回聲。
過去這樣的經曆也不是沒有過,其實很習慣了,不是這樣拚,她也做不到這個位置,有時候做得晚了,她偶爾會突發奇想,感覺這世界莫不是生化危機過了,外麵早已沒有活人,而她還偏安一角,忙活著再也派不上用處的工作,全不知自己就是全人類的僅存碩果。
想著想著就會忍不住笑起來,有時走出去看到大樓保安還有點克製不住自己的笑意,這樣自得其樂,保不定在他們的傳言裏,她就是UVL加班到神經失常的第一塊牌子。
可惜現在這樣隱秘樂趣都沒有了,再晚辦公室裏都有人共同奮鬥,看了一眼坐在從斜側正在埋頭打字的丸美,錢多多暗暗歎口氣。
左右手在,他們的頂頭上司當然在,總監大人最近工作最大,所以左手右手輪流陪同加班,排場大得很,她錢多多就比較慘,一個助理都沒留下,全都作鳥獸散。
電腦發出簡單的收信聲,錢多多回神打開mail,信件抬頭是總監大人的,估計是回複她剛傳過去那份報告的修改意見,工作工作,她看信的時候全神貫注。
信的內容很簡單,寥寥數語,修改意見不多,最後還跟了一句問候,“dona,我剛觀察過窗外街景,一切正常,抱歉,你所期待生化危機仍舊沒有發生。”後麵還煞有介事地跟了公元開頭的標準報時,看得錢多多直接豎起眉毛。
相處時間久了,那天他又幫了自己的大忙,她也不是什麽蠻不講理的人,漸漸也就不再對他百般防備,而他更好,私下裏越來越不像她的頂頭上司。
不過再怎麽相處融洽也該有個限度,錢多多現在開始後悔自己這兩天不知不覺跟他聊得太多,有些人就是會仗著自己還年輕就時不時要一下瘋癲,往總監辦公室瞪了一眼,那扇大窗的百葉簾全部敞開著,她每次一側頭就可以看到許飛漂亮的側影,在寬闊辦公桌持續的忙碌,永不疲倦的樣了,這時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遙遙看過來,還對著她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怎麽有人永遠精神那麽好?都工作十幾個小時了,笑起來還是神清氣爽的樣子,再說了,做到總監了還麽拚,還給不給別人活路走了?
妒忌死了,錢多多霍地轉回來不看他。
丸美在旁邊笑咪咪地遞過來精致的食盒,“錢經理,壽司還有,要不要再吃一點。”
錢多多張口想說別叫經理,但是想起來這是永遠的無用功,遂自動閉嘴,然後接過來非常客氣的點頭謝謝,拿起一個就塞進嘴裏。
沒事,客氣來客氣去,慢慢就習慣了,有他們在也好,至少每天加班的福利都不錯,吃得講究。
吃完把食盒還給丸美,她站起來雙手接過去,桌上電話響,她又說了聲不好意思再接,接的時候說日語,嗨嗨不斷,聲音特別溫柔,錢多多敲鍵盤的時候都不敢太大聲。
掛了電話丸美站起來到許飛那裏說話,看來是要求提早結束了工作了,出來又跟她道別,又是一陣客氣,等她消失錢多多笑容都僵了。
低頭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打算抓緊時間把那幾個地方修改完畢再回家,剛打開文件,頭頂突然有聲音,“忘了說了,這個地方也要改一下。”
知道是誰,可能是總監大人突然記起有個地方沒有在郵件中吩咐到,這時親自走到她身邊,一手撐在她的桌角上,另一手指點著屏幕講話。
“需要嗎?這部分過去從來沒有詳細列出的先例。”錢多多照實話,並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報告示,她一向駕輕就熟,但這回不同,許飛要求之高前所未有,她也大開眼界。
“這次亞注洲區會議很重要,我還有一個關於新型飲料模化投入市場的提案,會在這份總結之後的另一個會議上提出。dona,你可要先抓住在家的眼球。”
“新型飲料?你真的要?”最近與他在一起加班頻繁,有許多事情,他對她並不保密,有些時候甚至是毫不避忌,再聯係他來這裏的前因後果,她對這個提案的內容心中早已隱約有了猜測。
隻是猜測而已,說實話她並不敢相信,再加上局勢微妙,她這段時間在任何人麵前都是一徑的三緘其口。
沒想到現在竟是他率先提了出來,吃驚了,好怕疑問脫口而出。
他原本站在她身後,這時低頭看過來,“怎麽?”
糊塗了,怎麽這種問題都問了出來,大悔,錢多多立刻緘默。
“對了,還有這裏。”仿佛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他又指點屏幕,許飛人高,說話的時候很自然地俯下身子,同樣是整天工作,但他身上的味道奇跡般的仍舊非常清楚,讓人聯想起濃蔭碧翠的一棵樹,曬透了陽光,湊近了鼻端就仿佛隱隱透著木香。
他站的是她的側後方,兩個人並沒有緊緊挨著,明明是很自然的一個動作,但她竟突然無措起來,身子動了動,想拉開一點距離,但一偏頭又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側臉,利落短發,可能剛剛修剪過,耳根露出來,就在眼前,幹淨清爽的一抹白。
“ dana ?” 發覺她沒有在聽,他停下繼續說的話,眉毛一軒,又低頭看她,下顎與好怕前額挨得近了點,呼吸溫暖,輕拂而過。
大門處有刷卡聲,然後是自動門移天的聲音,有人往裏走,看到他們倆“哎”了一聲。
“Kdnny,Dona, 還在加班?”是任誌強,臉上驚詫之色一晃而過,然後筆直往自己的桌子走,“忘了一份文件,都快八點了,你們吃飯了嗎?”
老江湖了,任誌強這兩句話說得滴水不漏,仿佛剛才看到的是世上最正常的情景。
事實是本來就沒什麽不正常的,錢多多在心裏大罵自己剛才的非正常反應。
第四十五章
任誌強走了以後許飛也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兩個人又忙了一會,錢多多心裏罵過自己以後定下神埋頭做事,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反而一鼓作氣,速度加快許多。
最後檢查了一遍,按下發送鍵,她站起來舒了舒脖子,然後轉頭看總監辦公室。
他已經收到郵件,又抬頭往她這裏看。
決定今天到此為止,錢多多對他做告辭的口形。
等電梯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看到總監大人也走出來了,立刻她身邊一同等電梯,“辛苦了,餓不餓?”
“不餓,之前的壽司還沒消化呢。”跟總監一一起加班有好處,她這兩天享受了諸多日式美食,“再說回家我媽肯定逼著我再吃一頓,想不吃都不行。”
“多好,有人在家等你吃飯。”
“是啊,胃口越撐越大,你呢?”
“我?我一個人。”
她仰頭看電梯上的指示燈,他低著頭回答問題,眼下就是她的肩膀,發梢很順,柔軟地落在黑色小西裝的肩袖處,暗暗閃著光。
“家裏其他人呢?”太晚了,電梯隻開了一架,不知在哪一層耽擱了,久久不動。
“我爸媽?很久沒見了,他們是生物學家,現在應該在南美洲吧,據說又發現了某種瀕臨沒絕的奇葩,樂不思蜀了。”
“你們都不聯係?”頭回聽說這樣的家庭。
“雨林裏不通電話,過去一年見一次了不起了。”他笑得有趣,“不過現在好很多,到底科技發達了,一個月至少能聽到他們念我一回。”
“你這樣一個人多久了?”這種家庭太特殊了,她忍不住好奇一把。
“初中就開始一個人,從小寄宿在學校待習慣了,同學很多,也不覺得怎麽樣。”
這也能習慣?想到自己每日得見的老爸老媽,父親母親,果然世上沒有相同的兩片葉子。
電梯門終於打開,她往裏走,習慣性地站到右側,伸出手指點地下二層。
他的習慣也一樣,身體同時探過來,肩膀相擦,她突然又聞到那莫名的木香,鼻端貪婪,仿佛動物本能,想貼近了深呼吸。
動物本能更知道危險,她後退一步,讓頭發蓋住自己突然火熱的雙耳。
兩個人都不說話,太安靜了,為了掩飾那種怪異的感覺,錢多多逼著自己繼續說,“一直一個人,不覺得累嗎?”
他低頭看著她,電梯裏沒有風,她的長發安靜地落在肩膀上,蒼白的燈光從上直射下來,錢多多很少化妝,工作了整整一天,臉上隻有一點疲色,並沒有許多女性都會有的脂粉憔悴的煩惱,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電梯門,額頭弧線美好,清秀舒朗,小巧的耳朵埋在發絲裏,隱約一點紅色。
有點想幫她把那縷頭發撥開來,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動,又克製住了,“還好,我有秘訣。”
“秘訣?”如果無論何時都能保持神采奕奕也有秘訣,她倒是很想聽一下。
“我跑步。”電梯已經到達車庫,他扶住門以後對她眨眨眼,表情很可愛。
跑步?這算什麽秘訣,錢多多很想反駁,但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麵的地鐵中,他穿得運動,四肢舒展,萬眾矚目中追回了她的包,忍不住求證,“那天在地鐵——”
“想起來了?”他立在車前回答,回首一笑,“剛跑完,看到地鐵站就下去了,沒想到遇見你。”
那笑容明亮,地下車庫忽然閃過陽光,心髒又怦咚跳了一下,錢多多告別的時候故作鎮定,坐進車裏以後卻拿手捶扶手箱。
色戒色戒,男色誤人,人家民族大義都泡湯了,她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地下停車庫的出口窄小,他們的車一前一後緩緩開出,錢多多開一輛小小的兩廂車,後尾圓潤小巧,路口分道的時候輕輕閃兩下刹車燈,以示告別。
他坐在車裏看得出神,為了一個簡單閃爍的燈光告別,感覺很溫暖。
沒想到自己會跟她談起父母,還很自然。
“一直一個人,不覺得累嗎?”
這是個好問題,但他是男人,神經不夠纖細,很少把孤獨與疲倦相聯係。
年少的時候寄宿學校,工作後整日忙碌,再不濟也能找一班朋友派遣寂寞。有一段時間他的公寓總像個雜亂的排隊場,偶爾曲終人散,一室空寂,忽然感覺胸口缺了一塊,但第二天晨起變恢複原樣,繼續精神百倍。
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帶他去叢林,看到獨自在溪邊喝水的小獸,很遠的地方站著他的父母,遠遠凝視許久,然後便消失無蹤,任它抬起頭來立在原地,低聲嗚咽著麵對獨立的開始。
這是自然界的法則,他從小就明白了,所以後來當他被賦予無限信任,從初中起就獨自留在國內生活的時候,自己完全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那是對自己能力的肯定,反生出一絲驕傲。
獨來獨往住習慣了,他連自己的父母的陪伴都不是很眷戀,隻是最近,竟然漸漸習慣了生活中有另一個人的存在,習慣了抬眼看到她低頭忙碌的側影,習慣了一起加班到星月齊升,還有,習慣了這樣簡單溫暖的告別。
開車的時候他持續出神,所以速度並不快,開始下雨,初春的夜雨,細密如絲,公寓離公司並不遠,拐過彎之後大樓就近在眼前,他也沒有開雨刮器,道路安靜,前後都沒有車,路邊有個女孩子獨自走著,沒有打傘,步子很大,覺得有些怪異,他匆匆一瞥。
光線不好,她又披散著頭發,長長的發梢來回晃蕩,一瞥之後覺得眼熟,他再看了一眼。
奇怪了,是不是因為老想著一個人的關係,他居然會覺得那個街邊的女子很像錢多多。
第四十六章
無奈一笑,小區門口到了,他回頭打方向,突然一陣炫目燈光,一輛車從小區裏疾馳而出,車頭險險與他的掠過,他的駕駛技術再怎麽熟悉都猛吃一驚。
急大方向,刹車聲急促刺耳,車頭猛靠向內角路邊,那女孩子被刹車聲和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動,驚惶一退,路沿濕滑,她沒有保持好平衡,險險貼著他的車身坐倒在地上。
一切發生在瞬間,交錯時那車大燈雪亮炫目,而她倒下的動作仿佛慢鏡頭,雙眼驚恐,一片空白。
他這一下刹車刹得腎上腺素狂飆,心跳至少兩百,顧不上那輛已經駛得無影的肇事車,跳下來就去扶她。
她已經努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仰頭看他的時候臉色蒼白若死,一點血色都沒有。
“有沒有受傷?需要的話我送你去醫院。”
她拒絕他的攙扶,扶著車身站穩,然後轉臉去看那車消失的方向,手指瑟瑟地抖,看來嚇得不清,許久都沒有出聲。
“小姐?”近距離看,這女孩子的五官的確和錢多多稍有些相似,但她皮膚油潤,額角飽滿,最多二十出頭,兩者年齡相差很遠。
小區裏的保安已經跑出來,都認得他,先過來維護業主,“許先生,剛才那輛車是訪客的,有沒有擦到您的車?攝像頭都有記錄,如果有問題我們——”
“我的車沒事。”他抬手阻止他們說下去,然後轉頭繼續問她,“小姐?需要去醫院嗎?”
她終於轉過臉來,給了他們一個正麵,那群保安中又有人說話,“馬小姐?你今天怎麽走回來的?車呢?”
她不回答,隻是對著許飛點頭,又扯了扯嘴角,表示沒事,“你走吧,我剛才隻是嚇了一跳,沒受傷。”
“你等一下。”看她又要往裏走,他邊撥電話邊阻止。
有人叫,那些圍過來的保安一個個散開,他撥給司機,簡單問了幾句就掛電話,然後把附近行駛證套裏的保險公司隨車卡拿了出來。
迎麵又有阿姨匆匆走過來,可能是接到保安的通知,叫她的時候聲音有點急,“馬小姐,你怎麽才回來,先生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
果然是這裏的住戶,許飛在她離開前給了她一個保險公司的電話,旁邊抄著這台車的保險號,“小姐,如果有問題打電話給他們,這裏的攝像頭有存證,保險公司會派人處理。”
她已經走到那阿姨身邊,回頭接過卡片的時候匆匆說了聲斜斜,然後催促著身前的阿姨快走。
不再對砍她們,許飛接著一轉身,身後還立著那個剛才發聲的保安,正看著那個女孩子消失的方向表情古怪。
“怎麽了?”雖然很危險,但整件事情已經處理完畢,他上車前隨口一問。
“許先生,您心腸太好了,又不是您的責任,這個女人前段時間才住到這裏的,給人家包養,包養她的男人年紀滿大了,也很少來,誰知道在搞什麽。這種女人,撞死了也活該。”他撇著嘴說話,狀甚不屑。
是嗎?原來是這樣的,還那樣年輕,長得有點像錢多多呢,真可惜,竟然長得有點像她。
又不是什麽清平世界,這種事城市裏每天發生,無意聽他的八卦,許飛笑笑上車。
電梯打開的時候裏麵空無一人,四壁晶瑩,走進去隻有他和鏡裏的他,這一天忙碌不堪,臨了又發生那樣一個意外,覺得有點累了,他用手抹了抹臉。
這樣高強度的每一天,男人尚且如此,女人豈不是更精疲力竭?怪不得許多男女,願意依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樂得坐享其成。
又想起錢多多了,想起她剛才在電梯裏的一抹疲憊,素顏清秀,問他一個人不累嗎?開口的時候微微皺著眉。
走出電梯,開門進屋,他衝澡換衣,然後打開電腦修改提案,信箱提示跳出來,是法國來的加密郵件,內容不長,但他花了很久才看完,看完之後也沒有立即回複,站起來伸手去拿電話。
立到窗前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撥號碼,那頭接得有點慢,背景是很家常的電視連續劇,哭哭笑笑,熱熱鬧鬧。
他隻“喂”了一聲,錢多多的聲音變忽然變悶,明顯是倉促捂住電話又回頭說話,“媽,電視開小點,我電話。”
“什麽事Kenny?”他再說話的時候好像移到了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但還是有些含糊。
“你在吃東西?”
她在吃蘋果,剛咬了一大口,又不能吐掉,心裏歎口氣,捂住話筒努力咽下去之後再說話,“好了,你說吧。”
幻想那頭是一隻正在努力吞咽滿嘴食物的鬆樹,他看到窗上的自己皺著的眉頭微微鬆開來一點。
問了幾個問題,她聽得全神貫注,然後有電腦啟動的聲音,“行,我現在就把數據告訴你。”
等待電腦啟動的時間很短,不過持續沉默覺得很怪異,錢多多輸入密碼的時候夾著話筒隨口問了一句,“吃飯沒有?”
他忘了,不過丸美的壽司很抵餓,看完剛才那封信之後,更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還沒,等會吃。”
“要吃啊,當心胃出毛病,跟我一樣就慘了。”她邊找邊回答,然後“啊”了一聲,“找到了。”
他走回桌前拿筆記下她報的數據,鉛筆摩擦紙張,刷刷的聲音,“好了,謝謝,這麽晚了,不好意思。”
“工作嗎,應該的,明天見。”她回答得很快。
“多多。”知道她下一個動作就是掛電話,他出聲阻止。
“嗯?”頭回聽到他這樣稱呼自己,錢多多反應有點遲緩。
“工作強度那麽大,不覺得累嗎?”
BOSS突然來這麽一說,照過去的錢多多,一定猛然戒備,心中跑馬,上百個圈都繞過了,但此時此刻,自己房裏燈光柔和,身下圈椅舒服鬆軟,手裏還拿著半隻蘋果,被啃得狼狽,像是一個滑稽的笑臉。
太輕鬆了,那頭的聲音低緩,又加重了這種氣氛,她被這一切所麻痹,竟然毫無警惕之心地笑著回答,“不是說恭逢盛世嗎?總監大人進場頭一天就說了,要抓住這個最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就在此時,此地。”
心情原本很複雜,但聽完她的話仍舊笑出聲。
這樣生機勃勃,仿佛跺腳就能出發的女子,多麽好。
打完這個電話以後他又打開那封郵件看了一遍,終於下指回信,但剛打完第一個詞,又不自覺地抬頭,再次看了一眼靜靜擱在一邊的那個電話。
《剩女啟示錄》作者: 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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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女啟示錄》作者: 人海中 -寂寞一城- ♀ (187729 bytes) () 03/30/2009 postreply 10:33:35
• 回複:《剩女啟示錄》作者: 人海中 -lwmarie- ♀ (44 bytes) () 03/31/2009 postreply 04:11:32
• 好文~! -guaiwolf- ♀ (0 bytes) () 03/31/2009 postreply 12:38:32
• 請問墨爾本華人駕車教練一般是如何收費,有人給我報價套餐$700,16堂課(45mins一堂),我感覺有點貴 -沒有尾巴的貓- ♀ (0 bytes) () 04/06/2009 postreply 04: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