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舅姨太太住進我們家後,每晚照舊點蠟。她說她已不習慣電燈,燈光太晃眼,她看燈光總是有五彩的虹,不如燭光柔和。我們不知道這是青光眼的症狀,以為她是隨便說說。後來她的視力日差一日,以至一米以外看不清東西,我們才發現病情已經到了晚期。治了幾次,醫生說希望不大,隻要不急性發作,隻可維持現狀,關鍵是病人要保持心情舒暢,避免憂慮和刺激。這些,我們可以努力做到。但是,舅姨太太做不到。舅姨太太在我們家永遠有客居之感,她不願意麻煩母親,生活力求自理,甚至還要幫母親幹些家務。九十歲老人的能力,誰也不敢指望,我們勸她隻要老老實實在房裏待著,茶飯自然會送到她手上。她仍是不安,一聽到腳步聲臉上立即堆出笑,以便讓我們看到她的滿足和感激,那情景讓人心酸。
舅姨太太再也沒有問過寶力格的事。
一天上午,我去給她送洗好的內衣,舅姨太太正趴在桌前,靠著那微弱的視力在艱難地寫著什麽。她太專心了,竟然沒有發現我的到來。透過老人消瘦的肩,我看見她用鉛筆在孩子們用過的練習本背麵一行行地畫著滿文,前麵已經寫過不少,小小的本子隻剩下了一半。我咳了一聲,舅姨太太慌忙將本子合了,驚恐地問,是嗎?看舅姨太太的表情,很象個做錯了事又被人抓住的孩子,窘迫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後悔自己的舉動使老人如此難堪,便攬著她的肩說,我看見您寫的滿文了,真好,您教我吧。舅姨太太說,老了,記性不行了,眼睛也看不見了,你真要學,將來讓寶力格教吧。我說,真後悔小時候沒跟您好好學,把大好的機會都錯過了。舅姨太太說,凡事都講個緣分,那時候你跟滿文的緣分還沒到,不學不足為奇。說著她把小本子掖到褥子底下,又將單子抻平了,然後自己坐在了上麵。我想,那上麵一定記錄了很重要的東西,跟她的經曆有關,跟曆史有關,也跟她的兒子寶力格有關。我把話往寶力格身上引,說,老四從牛棚出來些日子了,他去找過幾回寶力格,沒見到人,老四說了,過幾天還去。舅姨太太的眼裏有淚光在閃,她說,不必找了,我知道,寶力格現在也遇上了麻煩,這麽大個運動,誰能躲的過呢,何況他還是個幹部。我說,您放心,您娘兒倆早晚有見麵的那一天。
舅姨太太搖搖頭說,怕是難了。
舅姨太太終於熬到了“文革”結束,她將在床上度過她的百歲生日。雙目失明的舅姨太太在生日前兩天實際已呈糊塗狀態,一連三天,隻喝了幾口糖水再沒進其它。大家都明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得趕緊作送上路的準備。
就在母親和她的兒媳婦忙著為舅姨太太縫製老衣時,老四舉著個匯款單一路喊著跑進後院,跌跌撞撞地奔進屋來,撲到舅姨太太床前大聲說,,您兒子寶力格給您寄錢來啦!
舅姨太太立即睜開了眼。
老四把匯款單遞到手裏,哆裏哆嗦把單子使勁往眼前舉,可惜,她什麽也看不見。舅姨太太把臉轉向老四,老四說,您聽,我給您念:北京鏡兒胡同3號狼伊雁母親大人收,下款是內蒙古科喇奉沁右旗寶力格寄,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塊呢!大夥兒都覺得驚奇,都覺得這錢來得突然,但當著舅姨太太又不便說什麽。舅姨太太將匯款單緊緊攥在手裏,再不鬆開。
我將老四拉到門外低聲問,這是不是又是你玩的花活?老四跺著腳說,天地良心,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五百塊錢來。這單子是出版社那邊轉來的,要我寄能寄到出版社去嗎?
五百塊在當時的確不是個小數,別說老四,就是我,也拿不出。
但是,鬼才相信這錢是寶力格寄來的。
舅姨太太相信。
三天水米未沾牙的老太太喝了幾口米湯,她好象不糊塗了,神情簡直爽朗極了,天已經很晚了還沒有睡的意思。我坐在她的床頭,她斷斷續續地說寶力格既然寄來了錢,過不了幾天也會回來看她,說像她這樣有福氣的老太太全中國也沒幾個,她這一輩子知足極了。我說,您該睡了。舅姨太太說,天都黑了嗎?我說,都快十二點了,家裏的人都睡了。舅姨太太說,有這麽晚了啊,我這眼睛看不見,也不知白天黑夜,耽誤了你不少功夫,你也睡去吧。我將老太太的被子掖了掖,站起身說,您歇著,我走了,明兒一早來看您。舅姨太太說,記得把燈端走,我這眼睛要燈也沒用。
舅姨太太死了,很幸福地死了,終年一百歲整。
那五百塊錢,正好發送了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