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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遷流,原以為老太太就是這麽平平淡淡地了此餘生,不料老樹新枝,淡泊中的舅姨太太竟又有了錦上添花的事情。文史部門聽說鏡兒胡同3號住了一位精通滿文的蒙古王妃,特意前來拜訪,聘為顧問,每年給酬金三百元。當時親戚們對這一做法很不理解,蒙古王妃實在算不得什麽,皇上的皇妃還在那裏艱難地自食其力呢,活著的王爺也還有幾位,哪裏就輪得上這個七十多的老太太?於是有人就想到是不是真有個寶力格在暗中使勁兒。舅姨太太對此不置可否,別人問起多是一帶而過。老太太的含糊其詞其實是種默認,一種幸福的默認。我看得出,舅姨太太不光希望別人那樣認為,連她自己也有意地直往她兒子身上拉。我分析能讓國家看重的不是老太太的身份,而是她的滿文功底。老太太的祖先能“滿漢翻譯,進過三場”,足見家學之淵源,這一點是任何皇妃王爺們都不能比擬的,舅姨太太獨此一份。自此以後,常見有大學問家夾著老檔坐著小車前來求教,來人畢恭畢敬,一口一個“狼老”。舅姨太太更是如魚得水,以前教我學滿文如同對牛彈琴,如今伯牙遇到子期,高山流水覓知音,心裏頭就隻剩下滿文,把我們都忘了。久之,舅姨太太學會了握手,見人再不請安;學會了拿著腔調說普通話,嘴裏時不時還要冒出一兩個新名詞,讓人大吃一驚。老四對我說:咱們舅姨太太的要成精了,什麽狼老啊,整個一個老狼!
背後被我們稱為老狼的舅姨太太很得意地對我們說,老了老了我托了兒子的福,這真是幾十年來沒有料到的。虧了當初寶力格從王府跑了參加了共產黨,他要不跑,頂多跟你們家老四一個樣兒,吃喝玩兒上門兒精,卻沒什麽真本事,倒是成天能在我跟前,有什麽用啊!看來兒子不用多,管用就行。我說,您老聖明,這話您跟我怎麽說都行,千萬別讓老四聽見,讓他聽見了準得跟您急。
舅姨太太在“兒子”的庇護下活得充實無比、心曠神怡。
“文革”中我們家所有人員都在劫難逃,常來家請教滿文的大學問家也進了牛棚,舅姨太太的小院裏卻是水波不興地靜。沒有誰願意冒風險碰這個年近九旬的老太太,她已經老得直不起腰了,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正愁死了沒人埋呢,何苦找那麻煩?更何況老太太還有一個從未出現過的、神秘莫測的兒子,誰能說清他是幹什麽的?那年月,說不清楚的事情太多。
隨著“文革”的深入,三百元年俸停了,八元生活費也再沒爭取得來,舅姨太太處於退而無路的絕境。那天,舅姨太太帶話來說讓老四過去,老四正被造反派關著,走不脫,我就過去了。舅姨太太問,怎麽是你來了,老四呢?我說老四不便出門。舅姨太太問怎麽,我說他被剃了陰陽頭。舅姨太太問何為陰陽頭,我說就是左右各半。舅姨太太說,這倒是怪,怎麽不剃成前後各半呢?要那樣造反不就又造回大清了嗎!我趕緊捂老姨太太的嘴,叫她不要胡說。我說,老祖宗您再不要給我們家找事兒了,我們家已經再經不起任何折騰了。舅姨太太說,你們怕,我不怕,我的兒子是共產黨,你看街上那麽鬧,他們就不敢到我這小院兒裏來鬧,外院兒出版社的大字報都貼滿了,誰敢給我貼一張?我不便再說什麽,就問她找老四有什麽事兒。舅姨太太說讓老四通過他的朋友給寶力格通個氣兒,將她目前的窘況告訴她的兒子。我說,那個寶力格根本就不是您兒子,是老四哄您呢!老太太不相信,我說,寶局長十年前就調走了。老太太說,我不跟你說話,你還是給我找老四來,這件事兒我就認老四。我拿老太太的固執沒辦法,心裏真把老四恨死了,當初是他係下的死扣兒,如今卻要我來解,這麽一想就覺得把老四關死、鬥死也絕不冤枉。眼前我隻好順坡下,答應替舅姨太太去找兒子。
街道給我母親下命令,讓母親把舅姨太太接到我們家來。其原因是街道對這個孤老太太也無能為力了,我們家多少與她沾了些親戚關係,所以老太太理所應當該由我們家收容。母親身體已經很差,幾個兒子死的、走的、關的、管的,身邊隻剩下了我,接舅姨太太的任務非我莫屬。
接舅姨太太那天,出版社的大院裏站了好多人,出於好奇,誰都想目睹昔日王妃的容顏。那時西哈努克親王和王後莫尼克公主在中國電視報紙上進進出出,幾乎達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那畢竟是外國的王爺王妃,人們更想看看中國自己的土著,看看現成的劄薩克多羅親王王妃。這無可厚非,我當然不能阻擋人家看我的舅姨太太。
那天的太陽金光燦爛,我騎了一輛借來的平板車來到鏡兒胡同3號,平板車進不了偏院,就停在昔日的垂花門口。我進院的時候舅姨太太早已收拾停當,抱著小包袱坐在院裏的台階上。看我進來,她朝我一笑,就象當年我攥著薩其馬向她請安時她那一笑一樣,不同的是現在她的嘴裏一顆牙也沒有了。望著衰老、單薄的老太太,我的鼻子忽然一陣發酸,說不出話來。周圍的景致依舊,東牆的棗樹下埋著她的小黃鳥,北屋的簷下開著她每年要關照的茉莉花,窗欞上那些我們共同喜愛的小蝙蝠還在翩翩飛舞,這是舅姨太太住了六十多年的、從未離開過的小院……
舅姨太太見了我傷感的樣子說,早就想著離開,總沒有機會,這回好,終於走出去了。她看了看我又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很留戀這兒?錯了,其實我壓根兒就不屬於這兒。我說,既然您不屬於這兒,那咱們就走吧。舅姨太太卻遲遲不挪步。我說,車是借的,咱們抓緊時間走吧。她說,我已經走不了了。我將舅姨太太背起,老太太卻一把抓住門框不撒手。我說,您這是幹什麽呢?舅姨太太突然嗚咽道,我就這麽走了,將來寶力格到哪兒找我去呢?葉落歸根,他總會回來啊!我說,寶力格回來總得找街道,街道會告訴他上哪兒找您。舅姨太太這才鬆了手。
我背著走出垂花門,圍觀者哄然一片。
衰老的王妃令人們失望,如同寶力格令我失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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