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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將各自的感覺向舅太太們作了匯報,舅太太臉色很平靜,她說,我料到會是這樣的。我們的緣分也是盡了。舅太太再沒說話,徑直進了她的西套間,連那個黃綾小包袱也忘了拿。舅姨太太則很仔細地詢問寶力格的身高、長相、健康狀況,特別還問到了那顆門牙。遺憾的是我和老四盡管跟寶力格閑扯了半天,誰也沒想起論證他的牙來。老四說,牙不牙不是主要的,寶力格不會這麽多年一直豁牙露齒。舅姨太太說那是。老四還說了寶力格會唱曲子的事,舅姨太太馬上問寶力格將第三句是怎麽唱的,我說他唱的是:伊尼哈拉本姓狼。舅姨太太說,如若這樣,此人是寶力格無疑。我問為什麽。舅姨太太說,這個曲子在東北流傳過不假,但原詞是“伊尼哈拉本姓常”,是我把姓“常”改成了姓“狼”,是我兒子他就會唱姓“狼”,不是我兒子他自然是唱姓“常”。經老太太這一說我倒糊塗了,聽的時候竟沒注意“狼”和“常”這一細微差別。但老四卻堅持說寶力格唱的是狼。我認為其實老四什麽也沒聽清楚,他不過是在順著老太太說,故意把這個寶力格往就是那個寶力格身上引。果然舅姨太太上了他的套,舅姨太太說,寶力格現在是國家幹部了,他哪兒能隨便就回家?咱們家成份高,他理應避著一些才好。我知道他很好,他也得了我的信兒,這就行了。就是他回不來,我們娘兒倆的心也是通著的。
舅太太卻沒有舅姨太太這般達觀,她自此變得寡言少語,終日將自己關在西套間,加上猴子三兒的病故,舅太太真真是老了。我年底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能起炕,西套間裏髒亂不堪,舅太太本人也憔悴衰弱,衣服敝汙,全不是當年威儀嚴整、奕奕逼人的王爺福晉了。我粗算了一下,前後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兩個月,舅太太的變化竟然這樣大,這不能不讓人吃驚。舅太太見了我也沒有話,也沒提去銀安殿拔草的事,她的目光裏滿是冷漠,對物的冷漠,對人的冷漠,對生的冷漠。那與宮裏相通的電話機仍擺設在原處,已經蛛網塵封,舅爺的照片還掛在牆上,卻已經變得臉朝裏了。想必,舅太太和當年的寶力格一樣,怕和舅爺相對。
舅太太死在臘月,孤寂地、無聲無息地死了。死時沒有人在跟前,隻有頭頂的一盞燈。
病病歪歪的舅姨太太卻還活著,她活過了來年春天,又頑強地向下一個年頭活去。最終,連田姑娘也沒能熬過她,田姑娘死時,舅姨太太已經七十六歲。七十六歲的舅姨太太深居簡出,如同世外閑人,沒有任何欲望,不作任何奢想,隻是惦念著她的兒子,想象著有朝一日她的兒子會突然推門而入……
其時,王府已為某出版社所用,舅姨太太仍舊住在小偏院裏,由我們家的人時常過去照料。街道每月補助老太太八元生活費,將她劃入鰥寡無依的“五保戶”之列。舅姨太太卻認為這筆錢是寶力格通過街道轉給她的,她無論從哪方麵說都算不得“無依”。她私下對我說寶力格自己不便出麵,把錢換作另一種方式給她,她很能理解。這話她當然不能向外人說破,她得顧及兒子的前程。總之,她的寶力格是個孝順兒子,他還在時刻想著他的媽。據我所知,街道補助的生活費是根據老太太沒有生活來源又喪失勞動力而定,跟那個寶局長沒有任何關係,那個寶局長早已調到外地去了。關於寶局長的調動,我和老四不約而同都沒有跟舅姨太太說過,老四從小就愛搞些歪門邪道的把戲,父親說過,他是我們家的萬惡之源。萬惡之源的老四,現在把舅姨太太騙的一愣一愣的,他故意把他的朋友往老太太這兒領,挑著那個朋友講他的領導的逸聞。朋友無心,老四卻是有意,最過癮的當然還是舅姨太太,她能從老四這兒間接得到寶力格的信息,那種滿足和幸福是難以言表的。我說老四這種不損人、不利己的作法真是沒太大意思,純屬吃飽了撐的!老四說,我怎麽了?我幹什麽了?我跟朋友去舅姨太太那兒聊聊天,傷著誰了?礙著誰了?
我說: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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