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三十晚上,我隨著兩位舅太太把舅爺的神牌由銀安殿請回來,供奉在廳裏,與神牌同時供奉的還有舅爺的封冊。封冊是銀質鍍金的四頁金冊,有小金環連接,像書頁一樣可以翻閱,上麵鐫刻著:
大清皇室劄薩克多羅親王赫爾劄布之藩封仍將代礪河山以垂永久
這是滿、漢兩種文字,文首有光緒的禦璽。這個封冊,舅爺死後本應交回宗人府去,爵號由王爺的兒子承襲時將打造新冊發還。但舅爺去世時溥儀的小朝廷已經垮台,封冊無處可交,隻好由舅太太收藏了。這是名份和地位的象征,是劄薩克多羅家幾代人勇猛、忠誠的印證,但這一切卻在舅爺的身後畫了句號。這是舅太太最不能認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選來的,有純正蒙古血統的義子寶力格身上。當然,保留封號已不可能,但保留傳統與輝煌則是她一代福晉的責任,她要將家族的力量、家族的精神賦予寶力格,正如上說的,要“代礪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寶力格出現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寫在一張黃紙上,壓在親王封冊的下麵,物與物的連接完成了一種象征性的接續。也就是說,兒子寶力格和他的親王父親在年末的這一天相見於鏡兒胡同3號的家中。
吃過年夜飯就該守歲了,兩個老太太在燈下寂寞地相對而坐,彼此無言。猴子三兒蜷縮在桌下打瞌睡,三兒的脖子上用紅繩拴著幾個銅錢,那是舅太太們給的壓歲錢,意為用銅錢壓住歲月,長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銅錢,與三兒不同,作為價值的代償還有幾顆瑪瑙。寶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錢,她們也要壓住他的歲月,將他永遠留住。舅太太說,過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姨太太說,不對,是二十八,寶力格是屬猴的。舅姨太太說,我初次見到王爺時王爺也是二十八,這一晃兒,兒子竟也到了父親的歲數,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說不準今年他會回來。舅太太說,外麵再好,哪兒有家好,特別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兒,他在外頭都看明白了,自然會回來。舅姨太太讓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覺,時刻留心著街門,等候著寶力格。田姑娘說這個不用吩咐,她一整夜都會候著的。舅太太又讓我到外麵去製造些響動。她說,王爺在的時候,過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進子時爆竹聲如轟雷擊浪,徹夜不停,那是什麽氣勢!到如今咱們再不濟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說,這該是寶力格舅舅的事兒。舅太太說,你就是寶力格舅舅。
我遵囑來到院中“弄些響動”,鞭炮是由家自帶來的那掛小鞭,母親體恤我到底是個丫頭,不敢將哥哥們放的“二踢腳”、“老頭花”一類的壯觀之物拿到鏡兒胡同來,拿來我也不敢放。我在廊下半天點燃一個小鞭,啪的一聲,一瞬即逝,不驚人,更談不上氣魄,連自己也感到很沒勁。這時西南方向的夜空泛起一片紅光,轉而又變綠,接著傳來劈劈啪啪的爆響,那是我們家的孩子們在放焰火。我本來該是他們中的一員,卻被弄到這兒充當什麽寶力格。我想,如果明年她們還讓我來,我也要象寶力格一樣:逃跑!
站在廊子上我向屋裏望去,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仍舊在燭光裏坐著,依舊是相對無言。她們默默地看著那個金光閃耀的封冊和那張寫有生辰八字的黃紙,正努力熬過這漫長的年夜。燭心在燃燒,三兒在睡覺,田姑娘已經離開,到前院守門去了。除夕之夜,王府內重門寂寂,屋宇沉沉,兩個老婦人,一盞孤燈,構成了難言的風景。突然,搖曳不定的光焰變大變亮,放出了五彩的環。我看見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隨之興奮、緊張,她們一動不動地看著那燈,大氣兒也不敢出了。燈心結了一個大燈花,又迸出一片明麗的光,繼而火焰變小,變暗,變得奄奄一息、飄忽不定,隨著光環的消逝,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沉浸在昏暗之中,變得模糊不清了……
八
我沒想到以後我竟然見到了寶力格。
那是建國初期,是老四的朋友對老四說他們單位的領導叫寶力格,是蒙古族,科喇奉沁人。一問年齡,正好也是屬猴的。老四就把這件事又告訴了舅太太們。舅太太聽了青著臉,半天不說話。舅姨太太倒是急得不行,抓住老四說,你怎麽不把他拽回來呀,這孩子,到了家門口還不回來!舅太太讓我和老四去看看寶力格,摸摸情況,探探他的態度,如有可能,最好還是勸他回來。我們臨走,舅太太把舅爺的封冊拿出來,讓給寶力格帶去。舅太太說,他認不認我這個娘是無所謂的,我算什麽,我什麽也不算,但是他給赫爾劄布做了兩年兒子,這是更改不了的,實在不回來也罷,把這個封冊交給他,怎麽說這也是一代朝廷的任命,即便是被推翻了的,它也存在過二百多年,這是任誰都得認可的事情,這是他父親的東西,該他收著。老四不願意拿,嫌沉。舅太太說,這是個機會,你以為寶力格還能再見你嗎?老四隻好拿了。舅姨太太喘息著追到垂花門,顫顫巍巍地說,你們哄也把他給我哄回來,我活不過明年了,臨死前哪怕隻見他一麵我也心滿意足了……在陽光裏我更看清,舅姨太太的確病得很重,一雙腳腫得連鞋也穿不進了,她不光戴了“帽”,連“靴”也穿了,活不過明年,這話不是妄說。
寶力格的住處在他辦公樓的後麵,是一間低矮的平房。老四跟人說我們是寶力格的親戚,勤務員就把我們領到他的住處來了。勤務員說寶局長到食堂吃飯去了,讓我們在他的房間裏等一會兒,說局長很快就回來。我們才知道寶力格已經當上了局長。老四看了一眼周圍的陳設說,連床整張被子也沒有,還局長呢!這間小破屋,不如咱家的茅房大,放著王府不住,他這是何苦?我說,你以為王府是舒服地方嗎?那地方連鳥兒都不想呆。老四說,再怎麽不好也比這兒強。我說,倒沒想到共產黨的官這樣窮,窮得在臥室裏接見咱們。老四說,你怎麽能用“接見”這個詞兒,你要搞清楚了寶力格是誰,咱們是誰。我說,寶力格是表舅,是局長,從哪方麵來說他都壓著咱們,怎麽不能說接見?老四說,寶力格是共產黨,共產黨是人民的勤務兵,咱們正好是人民,共產黨見人民不能說接見,得說“會見”,你懂嗎?我說,我更多的是把寶力格看成了表舅而不是勤務兵……
我的第一個反映是,這人不是寶力格。
寶力格說他就是寶力格。
此人五短身材,黑紅臉膛,高顴骨,細眼睛,粗獷有餘,文雅不足,與照片上的舅爺比相差甚遠。當初,舅太太們是衝著寶力格長得象舅爺才認他當兒子的,如果舅爺是這副模樣,慈禧難道還會說他是天地間造化出的英倜人物嗎?天皇貴胄的瑞郡王六格格還會心甘情願地嫁他嗎?
老四將來意說明,並將用黃綾子包著的封冊交給了寶力格。寶力格沒有理會我們的談話,也沒急著看那包袱,他說,食堂今天吃包子,大肉蘿卜餡的,味道不錯,聽說親戚來了,特意多買了幾個。老四對蘿卜餡持不屑態度,他說,我們吃過了,我們在前門“都一處”吃的三鮮燒麥。我知道老四又在胡謅了,其實從早晨到現在我們什麽也沒吃,他這樣說是要以三鮮燒麥從氣勢上壓倒蘿卜餡包子。寶力格似乎根本沒感覺到老四的青皮勁兒,依舊說,吃過了嚐嚐也好,我們也不是常吃的,你們正好趕上了,怎麽能不嚐嚐呢?我看寶力格是真心,就接過一個。老四還是不吃,我知道,到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時他準會說我,沒見過包子!
經過對包子的反複推讓之後,寶力格才坐下來看那封冊,我從桌子對麵審視著他,想象著他與我有過的共同經曆,受訓斥、學滿文、拔荒草、抵抗睡眠等等,但無論怎樣,我也難把眼前這個矮黑漢子和印象中的寶力格結合起來。我想不出,能將蘿卜餡包子視為美食的人會有怎樣的王府生活經曆。
這期間寶力格已經看完了封冊,他把那幾塊金版包好又還給老四說,這是很珍貴的東西,是我們科喇奉沁王爺的冊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寶力格。老四不說話,細眯著眼睛斜視著寶力格,那表情分明在警告對方不要跟他玩什麽小兒科。寶力格說,科喇奉沁叫寶力格的男子很多,就象藏族的強巴很多一樣,蒙古族的寶力格也很多,你們不妨再問問其他人。老四說,你敢肯定你和鏡兒胡同沒關係?寶力格說,我不知道鏡兒胡同在哪裏。老四說,你的忘性怎這樣大?你在王府裏住過兩年呢!寶力格說,我是由科喇奉沁直接參加騎兵部隊的,在內蒙古和西北打了十幾年仗,解放後才到的北京。
寶局長大概沒有胡說,他那兩條O型腿和走路晃肩的姿勢足以證明他的出身和經曆。我為局長不是我們要找的寶力格感到慶幸,心裏鬆了口大氣。突然,我想起了那些曲子,那是寶力格抄了無數遍的曲子,學過滿文的寶力格對此應該有所記憶。我鬼使神差般念出前麵兩句,孰料,局長不假思索就把後麵的接上了,而且不是念,是唱出來的。這回輪到我斜著眼睛看他了,我問他是在哪兒學的。寶力格哈哈笑起來,他說,這曲子還用學嗎?東北、內蒙古一帶的老百姓大多都會唱,這是段流傳很廣的牌子曲,名叫《鳥槍訴功》。
我沒話可說了。
一離開局長住處,老四就說寶力格在*****,說他打一進來就看出寶力格在跟我們玩花樣、繞圈子。我問何以見得,老四說,他開始不正麵回答我們的問題,卻瞎扯什麽包子的話,那是在掩飾,在尋找對策,這個寶力格狡猾得很。我說憑我的直覺,我感到這個人不是寶力格,寶力格要比他英俊瀟灑多了。老四說我的直覺是個屁,女人就喜歡俊小生,天底下哪兒有那麽多小白臉兒?又說,一個共產黨的局長為幾個蘿卜餡包子激動,小家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