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睡在大廳的東套間,與舅太太隔了五間大房。這裏原是舅爺的書房,房裏有很多書,還有舊雜誌;南麵的書案上陳設著筆墨硯台以及筆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機,可能是舅爺生前用過的。在我的感覺裏,這台打字機和西套間的電話有著不可言喻的同樣的奇妙。西暖閣的電話我不可以動,東套間的打字機在沒人的時候摸摸總是可以的。我的手指在那些圓鍵上依次敲過,連帶著嵌著字母的小棍動作起來,發出噠噠的聲音,敲出一溜兒塵土的氣息。我很高興,想象著敲打字機的不是我而是舅爺,一個年輕英倜、知書達理又會撂跤的王爺,我在其中充任紅袖添香的角色,那感覺真是好極了。牆上也有舅爺的照片,不是穿西裝的小生,是穿著袍褂補服、戴著朝珠的王爺。與前者比,後者顯得有些呆板、拘謹。我認為,這張照片應該掛在西套間,西套間那張照片應該掛在這裏,這樣才合格局,不知怎麽卻顛倒了。後來,我在穿朝服的舅爺的注視下翻看那些舊雜誌,多是舅爺讀法政學堂時的外國刊物,有趣的是雜誌裏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作了改變,或長了胡須,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鏡,或長出獠牙。我想,這不會是舅爺幹的,堂堂王爺怎能有此荒唐之舉?那麽除了舅爺以外,在這裏住過的就是寶力格了。這個小子白天被老太太們認真教育一天之後,也隻有晚上這一會兒才屬於他自己,能做這種惡作劇,足見那顆在大草原放蕩慣了的心在被壓抑被管束的苦悶之下,尚保有著怎樣自由馳騁的活力。這使我又想起了我們家那兩匹拉車的、脾氣暴躁的蒙古馬。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是小人兒,小人兒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錯。我決心為這些被改裝過的人物再做一些錦上添花的工作,以備將來哪個小孩兒再有我和寶力格這樣的境遇時不至於太孤單寂寞了。我拉開抽屜找紙,卻找出了數張寶力格謄抄的曲詞,那字寫的狗爬一般,寫得比我們家任何一位爺都差,漢字中夾著滿文,還有不少紅筆的圈點,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閱。其中好幾張內容相同,記得是這麽幾句:
大清的景況(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嗎法(就)忒不尋常
伊尼哈拉本姓狼,
滿漢翻譯,進過三場,
革普他拉尼亞馬尼亞拉好撒放,
當差最要強。
裏麵的滿文我可以勉強拚出讀音卻不明白意思,寶力格能夠將它們流利地記錄下來,可見舅姨太太的話不錯。在學習上他高我一籌,但誰又能說沒有無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進來為我鋪床,她說,格格睡吧,你聽外院有老頭咳嗽呢,狐仙都出來了,時候不早了。我說,我不怕,不就是老狐狸嗎?哪個大宅門兒裏沒有幾隻狐狸?它們是家神,不害人,我還管我們家的狐狸叫二哥呢!田姑娘說,天底下有幾個象格格這麽膽兒大的,難怪格格命裏有三個陽。就是那個寶少爺一人住這間屋子還害怕呢,他得點著燈睡,要不不敢閉眼,我跟他說你在野外什麽沒見過啊,在這院子裏怕什麽呢?他說他也不知道。老福晉怕他夜裏點著燈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爺的照片掛過來了,說王爺的一身正氣,王爺的頂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誰知寶少爺還是不敢睡,他每天臨睡前都得把王爺的照片翻過去才敢鑽被窩。這個事兒到今天我也沒敢跟老福晉說。我說,舅爺英姿煥發,氣宇軒昂,怎麽會讓寶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說,我也老琢磨這件事兒,思慮來思慮去,我想,八成……出在寶少爺身上。寶少爺本身就邪,你沒見過他,你當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老沒個笑臉兒,我一直懷疑他人進了王府,魂兒卻讓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說,會有這樣的事兒嗎?田姑娘說,怎麽沒有?王爺歿了以後,福晉們要過繼個兒子撐立門戶,當時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謀著過來給當兒子,好繼承王府這偌大的家當,福晉哪裏敢沾?依福晉的意思,還是在王爺的封地挑個蒙古孩子,王爺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後代才是正理兒。消息一傳出,科喇奉沁的貴族子弟爭相競選,最後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麵,挑出頭人的兒子鬆拉嘎送來京城,讓福晉過目。沒想到兩位福晉選兒子的時候沒選中喇嘛送來的世家子弟鬆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後的奴才寶力格,原因是寶力格明眉朗目,長得很象去世的王爺。為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興,他們認為老福晉剛愎自用,我行我素,辦事忒沒譜兒。自那以後大喇嘛再沒來過,大管家也再沒來過。留下個寶力格也隻留下個殼兒,把魂兒還帶走了。
田姑娘走後,我很久睡不著。我想,寶力格被送進王府與我被送進王府真是如出一轍地近似,寶力格走了,我還留在這兒。原因在於寶力格是背水一戰,我卻有退路……
夜深了,風起了,樹的影子在窗上搖動,天氣變的越發地寒冷,凍得我難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發著嗆人的樟木箱子味,使人越發地精神。外院傳來夜貓子的淒厲哀鳴,頂棚上有老鼠在遊戲。
……我聽到篤篤的聲響,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磚地上的聲音,那聲音先在廳內迂回,繼而漸近,在門口停頓,最後進了東套間。我把身子往裏縮了,細眯著眼觀察動靜。來人是舅太太,做旗裝打扮,挽著旗髻,插著扁方,身著淡色長袍,款款向我走來。在家就聽說過舅太太有秉燭夜遊的習慣,朱子有訓,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本不足為怪,卻沒想到老太太還要做這種裝束,不人不鬼,極象是神牌上走下來的人物。我屏住氣息裝作熟睡,但看舅太太做何舉動。
舅太太在我的床邊坐下來,俯下身靜靜地看著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認真,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額上癢癢的,可我不敢睜眼也不敢動,任著她去看。我的心裏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幹什麽。我感到近在咫尺的這個老婦人遠比外麵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惡得多。後來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眾多孩子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是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經跑得很遠,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迫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來,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緊張,小小年紀便開始失眠了。嚴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精神憔悴。過罷年蔫蔫兒地回到自己家,母親為我的狀況感到擔憂,感到不解。劉媽就會一再說起她的王府陰邪太重的觀點,勸阻母親來年別再把我往鏡兒胡同送。母親照舊是歎息。
寶力格大概與我有過共同的遭遇。
六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前院銀安殿前的草已經長瘋了,我必須在大年三十前的幾天裏從大門到銀安殿、從銀安殿到東院垂花門清出一條路來,為的是迎接舅爺回家。按北京的老風俗,三十晚上諸神下界,祖先的魂靈這時也要回家過年。三十的祭祖是過年極莊重的儀式。拔草是件力氣活,特別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這個小丫頭所能勝任。北方的臘月,朔風獵獵,滴水成冰,連寒鴉也凍的沒了蹤影。這樣的天氣裏隻有我一個人在那空曠的大院裏勞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滿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大概為貴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獨創,是城裏平民百姓家的女兒所難經曆所難理解的。也應該感謝那樣的經曆,在幾十年以後我被下放農場勞動改造的漫長生涯中,之所以並不覺得太苦,與幼時的經曆不能說沒有關係,後來所操的活計象銀安殿前那樣艱難的畢竟不多。 我問過舅太太,拔草的活兒為什麽不找外麵的人來幹,偏偏要讓我幹。舅太太說,這樣才顯得咱們心誠啊,這樣你舅爺才會高興,你知道嗎,清明上墳的時候從來都是子孫們親手為祖宗修墳、添土的,沒有誰到外邊雇人。按說這個活兒應該是寶力格幹的,寶力格不在,咱們總得找個臨時替他的人,你的哥哥們都太浮,姐姐們又太嬌,你最合適。
我原來是在替寶力格受罪。
在王府的大院,在沒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勞作著。要不是懷著對牆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傾慕,我想我決幹不了這活計。手被蒺藜紮爛了,冒出了血花。臉也讓硬風吹出一條條皴裂,鼻子凍的通紅,眼睛不斷地淌淚。那情景,大概跟廟裏受苦受難的小鬼差不多。
王府的大門沉沉地關著,將這荒草、這寂寥、這頹敗、這寒天凍地結結實實地封鎖起來。沒人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麽,也沒人親切地把我攬在懷裏,溫暖地叫一聲“丫丫呀—”偌大殿宇前隻有我,一個命硬的我。抬頭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藍得發暗,讓人懷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它什麽東西。發白的太陽照在銀安殿綠色的琉璃瓦頂上,泛出同樣的白光,那光與我嘴中呼出的哈氣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天氣變得更為堅冷肅殺,讓人無法回避,無處躲藏。
拔草的工作不會白幹,象我的父親充當舅爺的兒子為舅爺摔盆、打幡就會得到駱駝和馬一樣,我也會得到舅太太的賞賜。舅太太有個楠木匣子,裏麵裝滿了金玉珠寶,是舅太太的陪嫁。閑了無事,舅太太就會把它們一件件取出來,攤在炕桌上讓我挑選。我在當時是屬於那種有眼不識金鑲玉的角色,在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中專揀閃光的拿。舅太太從一堆中拿出一個不圓不方的珠子給我,說這是傳世的寶貝,我是木命,戴著它最合適。我真看不出這個烏啦吧唧的珠子有什麽特殊。在我的眼裏,它和我玩的抓子兒沒什麽兩樣。後來我把它拿回家,父親見了大吃一驚,說這是一顆避火珠,一共有兩顆,一顆在宮裏的藏書處文淵閣,一顆在瑞郡王手裏。現在,本是瑞郡王六格格的舅太太把它賞給了我,足見舅太太對我的喜愛和器重,要好好保存著才是。母親很珍重地將珠子收了,說這件寶貝隻屬於我一個人,將來我出門子的時候她會把它作為嫁妝讓我帶到婆家去。長大以後,珠子隨著我到了陝西,在以後的日子裏也並沒有遇到什麽與火有關的事情,於是它就一直是個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當作彈球玩耍,不知滾落何方,自此失去蹤影。這都是題外話。
舅姨太太手裏似乎沒什麽匣子之類,舅姨太太那兒隻有書。我極少到她的屋裏去,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滿文。
這天早晨,田姑娘告訴我舅姨太太的黃鳥死了,我就跑過去看死去的黃鳥,以便回家將情景對老四細細說說。
舅姨太太正哭著為黃鳥寫悼詞,悼詞的嗚呼哀哉顯示出她的悲痛。田姑娘給身體虛弱的舅姨太太端來藕粉,勸舅姨太太節哀。舅姨太太說,我留不住兒子,連隻鳥也留不住,我往後是什麽也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田姑娘說,您怎麽能這麽想,您有兒子啊。您對寶少爺的好處寶少爺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裏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著嘴在您的窗戶外頭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舅姨太太說,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麽也不會讓他一人回東套間。田姑娘說,寶少爺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想著您。他初進王府的時候大字兒不識,在您的手底下隻兩年的工夫,滿、漢文兼備,這恩德夠他受用一輩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說,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沒有煊赫顯貴的娘家,沒有使用不盡的財寶。我是罪臣的女兒,除了寶力格我什麽也沒有。寶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還能活幾天?隻怕到咽氣的時候也見不著他了。這是件讓我死不瞑目的事兒……我看著舅姨太太大而凸出的眼睛,就想,這樣的眼,真見到寶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間呆了一會兒我就明白了,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鳥,而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樣,她的悼鳥詞也是在悼她自己。也是啊,舅姨太太除了寫寫悼鳥的詞以外,還能幹些什麽呢?舅姨太太讓我把鳥埋在黑棗樹底下,說可憐這個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藥熏,受了不知多少淒苦,活活是受罪來了,往後她再不養什麽鳥了。
可憐的舅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