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田姑娘一挑棉門簾,將我推進屋去。我看見舅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抽水煙。我連忙趨前幾步給舅太太請安,問舅太太好,問舅姨太太好,問表舅寶力格好,問舅太太的猴子三兒好,問舅太太的黃鳥好,問田姑娘好……大凡府裏的活物我都要問到,並且問一樣要請一個安,以示鄭重。這一切都是事先在家反複排練好了的。安要請得大方,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著被問候的對方,目光要柔和親切,話音要響亮,吐字要清晰,所問的前後順序一點兒不能亂。我在排練時幾次將田姑娘擱在了猴子和黃鳥的前麵,都遭到了母親的糾正。於是我知道,田姑娘在舅太太們的眼裏還不如猴和鳥。舅太太認真地聽著我的問候,清臒冷峻的臉上飽含著威淩與傲慢,這些折磨人的繁文縟節於我是受罪,於她是享受,看得出她將這一切看的很重。舅太太的頭頂上有“中德之和”的匾額,是光緒禦筆。光緒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有著立不起來的單薄和軟弱。雖然學的是王羲之,卻是徒襲皮毛,未得精髓,給人一種木木訥訥的感覺。與康熙的剛健遒勁、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語。我不明白舅太太為什麽要把這樣的字掛在大廳,除了病態的悲苦憔悴以外並無觀賞意趣。之所以掛它,多半是用來顯示身份的。
舅太太也問了我家裏的情況,還特意問了我家老四,我的四哥舜鏜,問他是不是還整日提籠架鳥熬大鷹。我說四哥早不養鳥了,他現在正跟南城的趙勝子學撂跤呢。舅太太問趙勝子是不是旗人,我說大概是。舅太太哼了一聲說,你舅爺是撂跤的好手,他是蒙古王爺,打小練的就是這些,他若活著,哪兒還輪得著老四去跟什麽姓趙的學?
舅太太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她的猴子三兒,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膝上,一雙黃眼,滴溜溜地亂轉,模樣很討厭。三兒是肅親王的女兒金璧輝送給舅太太的,金璧輝還有個日本名字,叫川島芳子。川島芳子養了好幾隻猴子,三兒是其中之一。川島芳子管舅太太叫姑太太,隻要在北京,她就常到鏡兒胡同走動。川島芳子的丈夫也是蒙古王爺的後裔,據說與舅爺還搭了點兒親戚關係。對於這樁並不和諧的婚姻,族裏人都認為是個悲劇,隻有舅太太覺得好的不能再好了。這是因為川島芳子在她的姑太太跟前從來不提跟她丈夫合不來的事。她在舅太太跟前裝得很乖巧,象個小女孩一樣單純,深得舅太太喜愛。後來,川島芳子以罪被判處死刑,臨刑前夕,川島帶話,將她最心愛的一隻小猴三兒委托給舅太太撫養,以示安慰。川島芳子說要是沒有這些事兒,她會在以後的時間裏,承歡姑太太膝下,為姑太太養老送終,現在看,一切都不可能了,她的心意就讓三兒代替了……川島死時,家族裏委派一個老和尚去料理後事並收屍,行刑前,川島芳子又再三交待了她的猴子的事情,和尚讓川島放心,說他一定把三兒親手交到姑太太手裏。行刑的時候,和尚 在外頭等著,讓他進去時,川島芳子已經靜靜地躺在牆根兒了。和尚如約將送猴子三兒到了我的舅太太家來,三兒見到舅太太就象見到親人一般,撲到舅太太身上,抱住舅太太脖頸兒再不撒手,一聲一聲哀哀地嗚咽。和尚說猴子是通人性的靈物,要舅太太好好兒待承它。
我一看見舅太太膝上的猴子三兒,就想起了死鬼川島芳子,身上就不由得發冷,就起雞皮疙瘩。雖然我沒見過肅親王家的那位格格,可是她的大脾氣、她的淫威、她的出格兒的舉止,沒少聽家裏人說起過。我喜歡小動物,卻害怕三兒,連碰也不敢碰它。在我的眼中,它就是川島的化身。
現在我畢恭畢敬地在八仙桌前垂手而立,視線剛好和三兒相對,三兒直視著我,它的表情很莊嚴,大有降尊紆貴的勁頭兒。我趕緊將目光躲開了。舅太太的廳裏很冷,寒氣已將我的棉襖浸透,手腳已經失去知覺,清鼻涕開始在鼻腔內湧起,但我不敢動。舅太太要的就是立如鬆的穩重,連她的猴子都在肅容上坐,我豈敢抓耳撓腮!所以,年年從這兒回去以後,我都要得一場重感冒,手腳上長出幾個又痛又癢的紅疙瘩,流水潰爛,不到來年春天不會痊愈。
舅太太誇讚了我有出息、懂規矩之後,說,咱們這樣兒的人家不能跟普通百姓比,百姓的孩子隻知一味嬌慣,能有溫飽就別無它求了;咱們的孩子還擔承著江山社稷,所以咱們教育子女沒別的招數,隻有一個字:嚴。說我們的孩子是紈絝子弟,那是不明真相的外人無端妄說,說實在的,我們對孩子們的要求嚴極了,要是真如外人說得那樣,我們醉生夢死,我們驕奢淫逸,那大清的江山甭說二百年,連二十年也維持不了。這樣的話我常跟寶力格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我們雖然還談不上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但在小處也是半點兒不能姑息的。寶力格初來時是匹草甸子裏的野馬,他沒說我也知道他的心,他是嫌我們太嚴了。我說,不嚴哪兒能出人才?曾國藩該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祖父教育兒子的時候也常在稠人廣眾之中,壯聲嗬斥,毫不寬假,有出息的人都是在“嚴”字上站起來的。
舅太太提到寶力格的時候我是不能插嘴的,這也是來時母親的反複交代。寶力格的話題在鏡兒胡同3號是一忌,舅太太能提,別人不能提;舅太太能說,別人不能說。看看把我訓的差不多了,很大原因也是她累了,舅太太這才站起身拉著她的猴子向裏間走去。進門時,她回過身來說,你也來吧,裏邊兒暖和。
四套間是舅太太的臥室,是整個王府裏最溫暖的地方,麵積不大,十幾平方米,通常人們把這兒叫作西暖閣。暖閣裏沒有明火,暖閣外麵的廊下有地洞,閣內地麵下有縱橫交錯的火道,這是在修建房屋的時候就建好了的。天冷時將燃著的爐子推進地洞,熱氣自然順著火道迂回盤旋,暖閣的地是熱的,房間裏便也是熱的了。王府裏隻有一間暖閣,所以就由舅太太住著。暖閣內臨南窗的是一盤炕,上麵有杏黃色的褥墊和四方的引枕,是王爺用的顏色,是任何人不能僭越的。褥墊雖然殘舊,色澤卻依然明亮輝煌,有咄咄逼人之勢。北麵設床,床前有硬木雕花床罩,掛著五彩流蘇的帳子,床上有嵌金玉如意。桌椅等家具一律是紫檀,多寶閣上擺放著玉石連綴起來的盆景和青銅小件。
房間裏的這些陳設但凡老式家庭都能見到,我感興趣的是西茶幾上的那部電話機,電話我們家沒有,所以我老想拿起來聽聽裏麵有誰在說話。舅太太窺出我的心思說,這個機子你不能動,它的另一頭連著宮裏,連著皇上,萬一要是誤了宮裏的大事兒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啊!我問皇上來過電話沒有,舅太太說,皇上忙,不是萬不得已的事情不會打電話,但是我們不能不候著。我想說皇上早讓人趕出了紫禁城,跑得沒影兒了,這電話的另一頭連著鬼呢!想了想,終於沒說,在人家住著得說些讓人高興的話,不能逆著來。
電話的上方掛著舅爺的照片,照片上的舅爺西裝領帶,目光炯炯,是個俊雅倜儻的男子,我把我的七個哥哥依次與舅爺比較,都嫌粗糙。都沒有舅爺那般的生動與英俊。舅太太看我目不轉睛地注視照片,就說,這是你舅爺在日本橫濱照的,你舅爺遊曆過外洋,見多識廣,比你們家那幾位爺有出息。我說,那是,我那幾個哥哥都很不爭氣,老讓我阿瑪操心,我阿瑪常說哪天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也不留。舅太太說,你以為你阿瑪真肯下手殺?他那是疼他們,他把那幾隻狼放縱得沒了人形兒,收都收不回來了。聽說你們家的老大竟然還入了國民黨,國民黨是什麽東西?國民黨是大清的仇敵!你阿瑪還不告他忤逆?!你阿瑪真是窩囊極了!我想說,您老太太不窩囊,您老太太都把兒子管跑了,還說什麽呀!我們再不嚴,我們的兒子還都在呢……
猴子三兒坐在地上剝花生吃,見我瞅它,就朝我齜牙。舅太太說,你不要招三兒,三兒是我的孩子,除了不會說話,它什麽都懂。我說,三兒不跑嗎?舅太太的臉明顯地沉下來,我知道觸及了老太太的敏感部位,趕緊補充說,比如說上房、上樹什麽的。舅太太說,三兒最聽話不過,也是我調教出來了,我不發話,甭說上樹,它連桌子也不敢上。我說,三兒不象隻猴子。舅太太說,三兒壓根兒不是猴兒,它是個跟你一樣的人。我明白了,我在這兒的地位是和這隻猴並齊的,就對三兒更沒有好感。三兒似乎對我也沒什麽好印象,總是很警惕地用眼睛瞄著我。
舅太太從精美的餑餑盒裏拿出一塊薩其馬給我吃,說是特意為我留的地安門桂英齋的奶油薩其馬。桂英齋因離皇城近,點心很有宮廷風味,尤其薩其馬,是選用內蒙古運來的奶油和麵製成的,跟一般餑餑鋪拿清油、白油做的味道截然不同。它的特點是柔軟細膩,入口即化。舅太太的這塊薩其馬說是出自桂英齋卻不知擱了有多少年頭,一股難聞的哈喇味兒不說,還死硬,隻一口,我的上牙膛就硌破了,再看看手裏的點心,隻有一個白印兒。舅太太說,你在你們家怕永遠吃不上這麽正宗的薩其馬,你們家那麽多孩子,你阿瑪能給你們買點破白糖缸爐就是好的了,你能在我這兒吃獨食也是你的福氣。我說,舅太太說的對,沒舅太太疼我,我永遠吃不上這麽有味道的點心。
這時田姑娘進來說,側福晉聽說小格格來了,讓小格格過去呢。
我的身子剛暖和過來又得出去,心裏老大不樂意。舅太太好象不願意我在她的屋裏多待,踱到南炕拉過抽煙的家什說,你去吧,我也得歇歇兒了。猴子三兒噌地一下子竄到炕上,乖巧地將煙槍遞到舅太太手裏。我不知道猴子三兒會不會點煙泡,我不想看,覺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