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車一過鐵獅子胡同,我的臉就開始陰了,老王也把馬趕慢,回過頭來看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囑咐我千萬別哭喪著臉,那樣老太太們會不高興,大年底下的,誰願意接受一份不喜興的年禮呢?我當然不敢哭。拐進鏡兒胡同,巨大的紅漆大門就闖進眼簾了。大門緊閉著,台階很高,有上馬石,因為長期無人走動,階前已經長出了細細的草,上馬石也被土埋了半截。大門對麵的八字磚雕影壁,早已是殘舊不堪,讓人看不出原先麵目了。門前的兩棵大槐樹,在清冷的天幕下伸展著無葉的枝,就仿佛老太太們那幹枯的胳膊。樹上麵落著許許多多的老鴰,老鴰們用陰鷙的小眼看著我和我的馬。我恨它們那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朝它們喊:去!
沒有一隻理我。
老王去叫門,我在車裏體味這最後的自由時光,一雙眼時時向我們家的後門瞥去,以期發生什麽可以逆轉的奇跡。
我家的後門輕輕地掩著,沒有誰走出來。
敲門的老王和王府的大門相比顯得很藐小,無論誰跟那門相比都會很藐小,不光是老王。
一種沒落的威嚴將人緊緊地攫住。
這是劄薩克多羅親王的府第。
我舅爺的府第。
舅爺是我祖母的親弟弟,名叫赫爾劄布,蒙古科喇奉沁右旗的第八代親王。舅爺的先祖烏拉那金是個勇猛善戰的人,天聰二年歸順皇太極,跟隨皇上南征北戰,屢建戰功,被封為劄薩克多羅親王。據說,老王爺的力氣大極了,他射出的箭穿透虎頭又釘在樹上,十幾個人拔也拔不出來。老王爺一生射死過一百二十隻老虎、三百頭麋鹿、三百隻狗熊,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至今王府裏剔牙用的牙簽還是當年老王爺射的老虎的胡須。蒙古封王,世襲罔替,理應代降一等。但朝廷對這個家族似乎有著太多的偏愛,恩寵有加,代代加封晉爵不斷,到了赫爾劄布已是八代,本應降為郡王,但是慈禧為了羈係漸為遊離的蒙古,光緒二十九年特封十五歲的赫爾劄布為親王,賜乾清門行走,用紫韁,賞戴雙眼花翎。
聽說我的舅爺年輕時長得十分英俊,深得慈禧喜愛。慈禧不止一次對人說,在諸多蒙古王公中,數赫爾劄布最為“英倜”,如此容光煥發實乃天地造化,是我大清不可多得的人物。舅爺每回進京朝覲,都要被太後留住多日。我祖母說,看老佛爺這架勢,八成是要賜婚的。果然,光緒三十三年,慈禧將瑞郡王的六格格畢滎配與親王作福晉。滿蒙聯姻,按理,畢滎要隨舅爺到蒙古科喇奉沁的王府去居住,但畢滎不願離開京城,她說她沒有“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的興致,說她不是王昭君,那茹毛飲血的腥膻之地也不是她能呆的。瑞郡王心疼女兒,加之慈禧對舅爺的鍾愛,所以,朝廷一改清代藩王不得在京建製府第的祖製,特準赫爾劄布在京城建造王府。其實,舅爺的真正府第在大草原,聽說那裏的王府比北京的要大四倍,光是奴仆就有好幾百。舅爺的領地水草肥美,駿馬成群,是天堂一樣的地方。舅爺自從娶了六格格,在京城建了府第,就回不了大草原了。他為此十分憂鬱,多次找他的姐姐—我的祖母訴苦。祖母也沒有辦法,隻好讓他安心在北京住著。當時,朝廷讓貝勒毓朗為總理,成立了京師貴胄法政學堂,以造就法政通才為宗旨,招收宗室子弟、蒙古王公、滿漢世爵及子弟入學。舅爺就進入學堂學習,專攻大清律例和國際公法。舅爺在京城,性情抑鬱,似乎過得並不愉快,畢業不幾年,就患病故去了。
舅爺去世時除了留下福晉畢滎以外,還留下了側福晉狼伊雁。這福晉與側福晉,就是我的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了。滿族人通常將奶奶稱呼為太太,舅太太在漢人來說就是舅奶奶的意思。若論婚約,當是舅姨太太在先,那還是老劄薩克多羅親王為舅爺定的。那舅姨太太的父親是專管滿文檔案的內閣大學士,精通滿文的學者狼士宣。光緒三十一年,清康熙陵的隆恩殿突起大火,將整個大殿焚為平地。光緒大怒,認為是有關人員責任懈怠,玩忽職守所致,於是嚴懲了一大批有關人員。除值班章京、守陵官員發配從軍以外,充任內務部員外郎的狼士宣也在所難免。全家被流放到東北安寧縣,舅姨太太就是在那個時候離開京城的。因為狼家小姐獲罪離京,所以以後太後指婚,郡王格格外嫁藩王,並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世態炎涼,人們早把那個遠在邊陲的女子忘了。但舅爺沒有忘,若幹年後他上書朝廷,懇請將狼士宣一家召回北京。溥儀不準,舅爺再請,並講婚約之事秉明,溥儀這才批準隻許狼家女兒狼伊雁回京,其餘人等仍留安寧縣墾荒,不得四處流走,也不得回京省親。舅姨太太就這麽著由東北來到了北京,她來了沒兩年,舅爺就去世了。
舅爺死時很年輕,沒有後代,喪禮中一切孝子該做的便是由我父親替代。為此我父親得到了二百匹馬、四十頭駱駝和一大塊荒地的賞賜。據說那底下有很豐富的金礦,但我們從沒想過那些財產。也沒法管理那些遙遠的馬和駱駝。父親常拿它們開玩笑,有一次我為父親倒洗腳水,竟然還得了一頭駱駝的獎賞。父親把腳泡在溫水裏,舒服地閉著眼說,丫兒,咱們那些駱駝準下了不少崽兒了,得有四百頭了吧?有年冬天,科喇奉沁來了個管家,對父親說,我們家那四十頭駱駝因為混入了野駱駝,已經跑得一隻也不剩了。父親跟他說起馬的事兒,果然過了不久,科喇奉沁就給送來兩匹蒙古馬,為我們家拉車用。那兩匹馬很漂亮,也很精神,就是沒人緣,除了老王以外,見誰踢誰。這兩匹馬大概是我們與科喇奉沁僅有的聯係了。這以後,再也沒有誰來過。我想,我們那兩百匹馬多半也和駱駝一樣,成了野馬了。
老王這時把門叫開了,田姑娘從門裏探出半個身子,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們。田姑娘有六十歲了,稀疏的花白頭發梳著一條豬尾一樣的細辮,還紮著紅頭繩,讓人看了滑稽又可笑。田姑娘說,我想著就是小格格到了,老福晉早讓我在這兒候著呢,估摸是這會兒該來了。說著,田姑娘走到車前張開胳膊要把我抱下來。我不願意讓田姑娘碰我,我覺得她身上老有股死人味。我從車上跳下來,朝門裏走,田姑娘跟在我後麵說,一年沒見,格格又長高了。田姑娘年年見我都用很驚訝的口氣說我長高了,依著她的驚訝,我應該是很高很高的了。
進了大門就是王府的正殿,又叫銀安殿,殿有七間,兩側翼樓各九間,前墀有石欄環護,殿前的磚地上是一大片半人高的荒草。殿東西各有院落,西院老鎖著,那裏麵有祖祠、佛樓、銀庫、戲台,我從沒進去過;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住東邊,舅太太住東院正廳,舅姨太太住正廳東北的小偏院。
走到東院的垂花門口,老王擱下籃子再也不能往裏走了。裏麵屬於內宅,內外有別,老太太們的規矩大得很,都是些風燭殘年的老女人了,卻連三歲男童也要避諱,難免不讓人感到有些自作多情、自我尊貴的味道。老王說,丫兒替我問老太太們好,說老太太們新年吉祥。我說,你這就要回去了嗎?老王說,丫兒好好在這兒呆著,別淘,別惹老太太們生氣。我正月十六一準兒來接你。我說,你得早點兒來,一大早兒就來。老王說,你看見銀安殿頂上的獸頭了吧,太陽一照到那個小仙人兒身上我就到門口了。我說,要是陰天不出太陽你也得來。老王說,丫兒放心,老天爺就是下刀子,我也來。老王回去了。
我跟在田姑娘後頭順著抄手遊廊來到裏院。有廳房五間,東西各帶套間。院內有兩株西府海棠,靠南還有一架藤蘿,春天的時候院裏姹紫嫣紅,一定好看,可現在卻是光禿禿的一片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