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四漆屏(全4)

來源: 出喝酒 2009-03-20 08:05:1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1804 bytes)

 

第十五章  

 

  喬泰驚醒了,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氣味。他當了狄公的親隨幹辦在城裏雖生活了多時,但他在綠林生涯中培養起的感官的警覺卻絲毫不曾減弱。他不停地打著噴嚏,同時立即想到了失火。他又想到這整個酒店都是木頭蓋的,心裏一驚,忙跳了起來,一把抓住狄公一隻腳,用自己的身體猛地向房門撞去。門撞開了,他拖著狄公跌跌撞撞來到門外一條狹窄的過道。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個滑溜溜的東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卻未抓著,接著便聽到有一人摔下樓梯的聲音。半晌,樓下傳來一聲聲強被壓抑住的輕輕呻吟。

 

  喬泰一麵咳嗽,一麵大叫:“快起來,失火了!失火啦!”樓上頓時一片喧鬧,光著膀子的客人們都擁到了過道上,嘴裏不停地罵。喬泰拽著狄公衝到了樓下。喬泰又被什麽絆了一跤,他趕忙爬起來,一腳將大門踢開。衝了出去。

 

  兩個人又是咳嗽,又是噴嚏,隻感到頭暈惡心。大街上靜悄無聲,空氣涼爽,很快他們便感到舒服點了。狄公抬頭一看,酒店樓上隻是漆黑一片,並不見起火。他馬上明白這準是發生了別的意外。喬泰到店堂的櫃台裏摸著一個火絨盒,點起了一支蠟燭,樓上的人都湧下樓來,擠到店堂裏,一時店堂裏的幾支大蠟燭也全點亮了。

 

  在燭光的照耀下,一個離奇的景象出現了:排軍一絲未掛,象一頭渾身是毛的巨猿正同禿子一起壓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塗抹著閃閃發光的油,嘴裏不停地呻吟著。周圍的人都吃了一驚,咳嗽、噴嚏、叫罵的聲音響成一片。

 

  狄公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竹管。那竹管約兩尺長,頂端雕鏤著一個小葫蘆。他馬上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你在我們房間裏噴吹了什麽毒藥?”狄公大聲問道。

 

  “不是毒藥,隻是一點蒙汗藥粉。”坤山哀泣道。“不會有事的,我不敢傷害任何人!哎喲,我的腳踝摔斷了……”

 

  排軍在他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腳。“我要折斷你身上每一根骨頭!”他咆哮道,“你這條毒蛇爬到我們這裏來顯你的活屍!”

 

  狄公道:“他是來偷弟兄們財物的。你們看這無賴,脫光了衣服,將身上塗抹了油,滑溜溜誰也逮不住他。財物偷到手,他就逃去去。”

 

  排軍高聲說道:“事情已很清楚了。我是一向不讚成開殺戒的。不過,‘偷盜朋友者死’這一條規矩恐怕還是立得不錯,今天得把這個王八崽子結果了。胡子哥,你可先將他審明白,使弟兄們亦右個後戒。”

 

  排軍使了個眼色,周圍跑上四條大漢,抓住了坤山便將他按牢在地板上。當禿子一隻腳踩到坤山腳踝時,他痛得失聲慘叫。排軍罵了一聲又狠狠地踢了他幾腳。

 

  狄公搖了搖手止住了排軍,他仔細端詳著坤山。見他那癟癟得可伯的身子上布滿了一條條長長的瘢痕,看樣子是被人上過火刑。

 

  喬泰走來把從樓下搜到坤山用衣服裹著的兩個包袱交給狄公。一狄公將那個重的包袱還給喬泰,叫他放好,將那輕的包袱打開,取出一本有浸水痕跡的帳本。

 

  “這是你從哪兒偷來的?”他厲聲問道。

 

  “我揀到的。”

 

  “說實話!”狄公叫道。

 

  “我說的俱是實話。”坤山幾乎是哀求了。

 

  “去廚房裏取一鏟燒紅的煤塊和一把火鉗來!”排軍對酒保大聲叫道。

 

  “不!不,不要烙我!”坤山發狂般嘶叫。“我確是揀來的!我發誓!”

 

  “哪兒揀的?”狄公問。”

 

  “就在這兒!那天晚上當你們熟睡的時候,我來到這兒一個個搜索你們的房間,在那個女人的床頭後麵我揀到了它。”

 

  狄公立即看那豔香,她手捂著胸脯,壓著嗓子苦叫了一聲。狄公見她那強烈懇求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頭對排軍說:“這樣吧!他在這兒吵吵鬧鬧,街坊鄰居見了不便。我和我的夥伴帶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和他慢慢聊聊。對,我們把他帶到沼澤地去。”

 

  “不!不!我不去那兒!”坤山哀求道。

 

  排軍又給了他狠狠一腳,罵道。“你這條癩皮狗,竟咬到我們的女子頭上!”

 

  “我句句是實!”坤山竭力分辯,“那天我隻從這帳本上撕下了幾頁,便放回到原處,今夜我來這兒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硬塞進坤山張開的嘴裏,說道:“現在讓你再胡說八道去!”狄公於是拿出那竹管給排軍看。“藥粉就藏在葫蘆裏,”他說,“若是這無賴運氣好,我們這酒店樓上的人都會被散開的藥粉熏得昏死過去。我的夥伴正是頭靠著大門睡的,因此全部藥粉都噴到了他的臉上,藥粉沒來得及散開,他就打起了噴嚏,嗆得跳了起來,撞開了門,衝到外麵來了。我曾在睡覺之前又將窗上的油紙捅破了一塊,冷風也吹去了部分藥粉。否則,你們且不說,我和我的夥伴已被這無賴抹了脖子了。”他轉身問坤山:“是不是你把我們房間的窗戶給反閂了?”

 

  坤山連連點頭。他感到氣憋得慌,動了動那鼓鼓的腮幫,企圖吐出那塊方巾。

 

  “將他的嘴用油膏布貼起來!”狄公對排軍說。“然後用兩根竹杆做成個擔架,再把一條毯子將他身子卷起,抬到沼澤地去。若是撞著巡丁,就說是得了急病,正抬著去尋大夫去。”

 

  “禿子,放開他那隻壞腳!”排軍叫道:“去拿張油膏布來!”他又轉臉問狄公:“要不要隨身帶上些家什?”

 

  排軍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門裏混過飯吃,我知道該怎麽收拾他。”狄公道。“不過,你不妨借給我一把刀子。”

 

  “好!”排軍說。“這倒提醒了我,請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了帶回來。我要讓城裏一些不太安分的家夥照照眼,收他們一點輕妄的心。你準備將屍體藏在什麽地方?”

 

  “埋在那沼澤地的下麵。永遠也不會被人發現。”狄公答道。

 

  排軍滿意地說:“好!就這樣。我雖最忌殺人,但必須殺的,象坤山這王八崽子這樣,我喜歡殺得巧妙一些,不要驚動官府。”

 

  疼痛的恐懼使坤山的眼睛凸了出來。他象一條黃鱔一樣在人們腳下扭動著身子。禿子和另一賭徒把方巾從他嘴裏拉出來又馬上用油膏布嚴實地將他的嘴封住,排軍親自將他的手腳用一條些麻繩捆束了,豔香抱來了一條舊毯子幫助喬泰將他那幹癟的身子從頭到腳裹在裏麵。另兩個人扛來了一副擔架,把坤山接在擔架上。又用繩子將他拴縛牢固。

 

  狄公和喬泰抬起擔架正待要出門。秀才進來了。他看到這個場麵驚訝地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關你的事!”排軍高聲喝道。又轉臉對狄公說:“夜裏那沼澤地裏沒有人,你們可以慢慢對付他。我可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王八崽子!”

 

  狄公和喬泰抬著擔架出了酒店,轉了幾個彎,剛上了大街便碰到了一隊巡丁。狄公簡要地對他們的領頭說:“請幫我將這個人送到衙門去,他是個非常危險的強盜。”兩個身強力壯的巡丁從他們手上接過擔架,他們邊跟隨著走在一旁。

 

  到了衙門,狄公要衙卒去報稟潘總管。巡頂把擔架抬進了大門柵欄裏放下就走了。不一會兒潘師爺跟在衙卒的後麵走了出來,他一見是狄公連忙稽首致意,又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狄公打斷了他的羅嗦:“我把坤山抓來了,吩咐將擔架抬到老爺的內廳書齋,再去請滕縣令來相見。”

 

  幾名衙卒將擔架抬到了內廳書齋,狄公又叫他們去取一壺熱酒來。接著他同喬泰把坤山從毯子裏放出來,又用排軍的刀子將捆著他的繩子割斷,然後把他放在一張椅子上。狄公將椅子轉了個方向,命令坤山麵對著牆不許回頭。坤山想抬手去撕粘在嘴上的油膏布,由於那根些麻繩勒得太緊,他的手一時還沒法抬起。他痛苦地呻吟著。蠟燭光下那副變了形的醜臉和瘦癟的、滿是瘢痕的身體更加令人厭惡。喬泰注意到他的左腳踝已腫得很大,不由說:“他這傷了的腳踝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若是那個跟蹤到秘密妓院去的人是偽裝的跛腳,那不是一個絕妙的辦法麽?你看這家夥正符合那老鴇說的:個兒很高,又相當瘦,就是少一點官氣。”

 

  狄公突然轉過身來,兩眼盯著喬泰,激動地叫道:“喬泰!你提醒了我!我太傻了,竟被一個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他趕快止住了言語,迎到書齋門外。滕侃穿著睡衣搖搖晃晃地正走來,睡眼朦朧,打著哈欠。他一見狄公,剛想要問什麽,狄公低聲對他說:“請潘師爺暫時回避。”滕侃低聲又對潘有德耳語幾句。潘師爺唯唯退步,回到自己的衙舍去了。

 

  滕侃攙著狄公步入書齋。狄公開口道:“滕柑公,明天你在公堂上審訊,此刻我在這裏先盤問幾句,這不違背衙門的條規,你悄悄站定在那椅子後麵,耐著性情先聽一陣。”

 

  衙役捧著酒盤在門口等候,狄公接過盤子,拉了把椅子在坤山旁邊坐下,滕侃和喬泰則在書桌邊屏氣站著。狄公使個眼色叫喬泰關上房門,隨後他親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那張畸形的嘴痙攣了一陣,結結巴巴開了口:“不!不要……殺我。”

 

  “坤山,我們不折磨你。”狄公和顏悅色地說。“我是衙裏的緝捕,專一捉拿犯案的凶手。我從酒店裏那一幫人的手中將你救了出來。來,先喝一杯緩緩身子。”

 

  狄公一手執壺,一手捧杯,把熱酒送到了坤山的嘴邊,坤山呷了一口。狄公繼續說道:“我已吩咐人給你取衣服去了,馬上再請大夫來看看你的腳踝。你一定很累了,腳踝疼得厲害吧?好了。等一會,你就好好地去睡上一覺……”

 

  酒店裏的場麵和狄公此刻的態度使坤山完全失去了自製和勇氣,他也開始輕聲哭了起來,淚水從他那凹陷下去的麵頰滾落下來。狄公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將它打開,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給坤山看,輕聲問道:“坤山,這柄匕首是掛在梳妝台上麵的嗎?”

 

  “不!掛在床頭,就在那架古箏的旁邊。”坤山答道。

 

  狄公又讓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道:“我的腳踝……疼得厲害,哎喲喲……”

 

  “不要緊,坤山。我已去請大夫來給你來治,很快就會好的。我答應過你,你不會受到折磨,他們以前總是用燒紅的鐵烙你,對嗎?”

 

  “嗯,嗯,”坤山哭著說道,“我是冤枉的,是那個賊女人叫他們來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剛殺死過一個女人,當然這是要償命的,但是我將盡一切力量不讓你受罪。我吩咐了,誰也不許碰你。”

 

  “坤山的神智還未清醒過來,喃喃說道:“那個淫婦,確實是那個淫婦勾引我的,落後又來害我,烙得我這身子象個……”

 

  “坤山,他們為什麽要烙你?”

 

  “那時我還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我從一處人家的門口走過,那個女人在窗裏向我微笑,這光景就是請我進去。可是當我進去以後,她卻說她隻是看著我的模樣長得稀奇發笑,跟著她就失聲怪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我……她卻拿起一隻酒瓶打在我的臉上,酒瓶砸破了,尖利的瓶底刺進了我的一隻眼睛。我滿臉是血,疼得直叫,你看這傷疤,隻剩了一隻眼睛。這時闖進來好幾個男人,她大哭大叫,說我要強奸她,他們一齊上來把我放倒在地上,用燒紅的烙鐵燙我……後來,好不容易才給我逃脫。”

 

  他抽泣著,一仰脖喝光了杯裏的酒,牙齒打著顫繼續說道;“從此我再不敢碰一碰女人,我恨透了她們。可是。就是前幾天又有一個賊淫婦來勾引我了。我本想要的隻是錢。我可以發誓,你總相信我的話吧……”

 

  “坤山,我問你,你溜進過縣令滕老爺的房間裏去過沒有?”狄公平靜地問道。

 

  “隻去過兩次,都是在縣衙裏午休時間去的,那是最理想的時刻。早晚都有警衛。我從後院的角門進去,穿過花園溜到了房間裏。房間裏麵卻空無一人,我剛發現房門後麵有個銀櫃,正好有人來了,我趕緊竄到花園裏,爬上屋頂,翻過粉牆,跳下去就到後街,那裏平日是很少有人的。”

 

  “你第二次又是怎樣進去的?”

 

  “我爬上粉牆,從屋頂上下去,穿過那個花園。我將那藥粉從房門底下吹進去,等了一會,才推開了門,見一個丫頭已經昏迷,躺在一張竹榻上。我走進房間去開那銀櫃,這時我看見那個婦人赤條條躺在那兒也昏迷了。我確實不想幹那種事,可是……是她引誘了我至後來她翻了個身,正張著眼睛望著我,我防她喊出聲來,趕緊從床頭拔出匕首,插進了她的胸膛,她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這種淫婦留在世上有何用?不如殺了倒是幹淨。”

 

  他突然停了下來。汗水從他那幹癟的臉上滾落著,再沿著他那塗著油的身子很快往下流。他那隻獨眼裏閃爍著一種狂亂亢奮的目光。

 

  “我忽然聽到房間外有了聲音,便迅速藏身到梳妝台的後麵。那丫頭還沒醒來,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了。我將竹管裏的藥粉全噴在那兒,推開那小門溜到了花園裏,又回頭把門關緊,才爬上屋頂跳到後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溜了幾轉,看見一家茶館,便走了進去,拉了一把椅子,就躺了下來。

 

  “我慢慢喝了幾杯茶,神智多少恢複了一點。這時我才感到害怕,知道壞了他家人命,那縣令老爺怎肯甘休,我得趕緊從冷虔那兒把錢弄到手,然後逃走。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你們兩個,你們喝茶時我細心觀察了你們,等我斷定你們這兩個外鄉人能夠把冷虔那兒的錢弄到手,我就下了決心,請你們幫忙,我跟在你們後麵來到飛鶴旅店……”

 

  “以後的事全知道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也知道你是怎樣弄到那個帳本的,你在豔香的床頭後麵發現了它,起先隻撕下幾頁,今天晚上你想將它偷到手。所有這些現在都無關緊要。可以告訴你,我們準備把你的罪名定為偷竊殺人。若是你招認了強奸了滕夫人,那麽,你可要大大吃苦了,他們會殘酷折磨你,讓你慢慢死去,他們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這叫做淩遲,你們喚作千刀萬剮。你犯了強奸罪,就這樣對付你。”

 

  “不!我怕!”坤山尖聲急叫,“求老爺方便我。不要把我剮了!”

 

  “不要怕!坤山,我正是要幫助你。但最要緊的是你決不許說你強奸了膝夫人的事。你就說,你知道滕夫人常到北門外她姐姐的莊子裏去。你是從花園溜進屋的,當你看見那個侍婢不在時,你就去敲門。你告訴滕夫人說她姐姐有緊要的事要她立即就去,她姐姐處在某種麻煩中,要她帶十兩金子去,但不要告訴任何人,就是老爺也不要告訴。她信了你的話。帶上錢跟你出去了,走的是後院那扇角門,那外麵很僻靜。你將她帶到了那塊沼澤地。在沼澤地裏你要她把金子和首飾交給你,她要呼救,你害怕起來,就拔出匕首叫她住口。她試圖從你手中奪下匕首,然後你在不知不覺當中,將她刺倒了。你持了她的首飾,一對耳環和一副手鐲,搶走那十兩金子。你把金子花了,這些首飾還沒有變賣。這些首飾在這兒,可以作為物證。”

 

  狄公從衣袖裏取出首飾給坤山看了看,然後繼續說道:“坤山,你就一字不差地照上麵這話說。我保證他們不會打你,也不會上刑。當然殺了人是要抵命的,但那將是一個很痛快的死。那時你所有的苦惱就結束了,你也不需要再害怕被人抓住用燒紅的鐵來烙。他們會給你一張舒服的床睡覺,給你好的東西吃,還要派一名大夫來給你治腳踝。這樣的日子有好幾個月,你會養得胖一點的——明天一早上公堂,就把剛才這一套話講給他們聽。”

 

  坤山沒有反應。他的頭慢慢垂在了胸前,他疲倦得幾乎要打瞌睡了。

 

  狄公站起來低聲吩咐喬泰:“叫獄卒把他先押下去關著,別忘了請大夫,給他敷藥。”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書齋外麵。滕侃大夢初醒,麵如死灰。

 

  狄公道:“請允許我今夜就歇在衙裏。”

 

  “當然可以,狄年兄。你要求什麽都可照辦公至於那件事……那件事千萬不要張揚出去。”

 

  狄公冷冷地說:“你現在把潘總管叫來,讓他撥出十二名番役跟著我的親隨喬泰火速去那座鳳凰酒店把一個叫‘排軍’的和另一個叫‘秀才’的人給我抓來!”

 

  滕縣令滿口應允,忙發令簽,叫管家去傳話潘師爺。一麵回頭又對狄公說:“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設一張案桌,準備下令簽傳稟、朱砂筆.驚堂木,請年兄坐一旁相機助審。”

 

  狄公笑領道:“若這樣,就十分好了。”

 

  狄公告辭了滕縣令,當夜便歇宿在衙裏。滕老爺視作貴賓,一聲吩咐,衙役奔走奉承,自不必說。

 

  夜闌人靜,狄公背靠在坐椅上,獨自慢慢地品著茶。他從衣袖中拿出坤山吹藥粉的竹管,輕輕歎了一口氣,放在桌上。他應該早想到這種可能了,那侍婢在整個混亂過程中一直在睡,甚至滕侃把大花瓶碰倒,打碎在地上她都沒有醒過來,還有滕夫人那平靜安詳的臉——這些事實早提醒了我,她們已經昏迷了而不可能是某種巧合。滕侃也沒有精神狂亂的症候,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妝室裏的蒙汗藥粉尊倒的。滕侃第一次從那半開著的房門看見滕夫人時,她已經死了。

 

  狄公模模糊糊聽到街上傳來敲四更的梆子聲。天就要亮了,他想反正是睡不著,便站了起來在那雅致的書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紅銷裝幀的書冊,打開一看見是滕侃的詩集的增訂本,裏麵每一頁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紋紙精印。他喟歎了一聲把它放回原處……

 

第十六章  

 

  天剛亮喬泰就來報告,狄公正在梳洗。他一麵梳理他的胡於,一麵聽喬泰說。“排軍和秀才都已捉到。抓人的時候,氣氛甚是緊張。一時間看去象有一場惡鬥。禿子和一幫賭徒都已操刀在手,準備保衛排軍。但排軍向他們吼道:‘我告訴過你們幾回了!誰叫你們動刀子的!我走了,禿子接替我。’然後,他讓番役用鐵鏈套了脖子。”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你現在去衙廳後院率一匹馬到北門外滕夫人姐姐的莊子裏走一趟。問一聲騰夫人的兩個妹妹住在什麽地方。你回來的路上到一家絲綢鋪去買兩匹上等絲綢,明說是做衣料用的,你拿著十兩銀子去。如果你回來時我還沒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來找我,順便也看看審訊的情況。”

 

  喬泰急忙辭了狄公去後院牽馬,他非常希望早點趕回來看看審訊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熱茶,便去找潘師爺。潘師爺告訴狄公滕縣令已決定將今天審訊的一應事務都委托他料理,縣令自己則幾乎是出來應應景了。

 

  狄公問他:“關於我們發現柯興元的屍體的證詞你寫完了麽?”

 

  潘有德從衣袖中拿出一卷紙交給狄公,狄公展開仔細地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句子,把發現柯興元屍體的主要功勞歸於潘有德,然後在證詞上簽字,蓋了私章。說道:“今天審判分兩堂進行,滕縣令將審坤山,我本人審柯夫人,最後滕縣令同我一起審冷虔。這兒是兩張批子,均為三百五十兩金子,約是冷虔偷挪柯興元贓錢總數的七成,你將領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繼承人,因為這筆錢依律應歸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喬泰從坤山那裏查繳來的那個沉甸甸的包袱,將它打開,說道:“這裏是四條金錠,正好二百兩金子。是坤山從柯興元的銀櫃裏偷走的,把這筆錢也轉到柯家。還有三百兩在天雨金市裏存著,也是冷虔的贓錢,先將它沒收了,在適當的時候也轉到柯家去。”

 

  潘師爺收下了批子和金錠,寫了字據。一麵帶著感激的微笑說:“你抓住了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贓財。你怎麽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做成這些事呢?狄老爺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無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衙役捧來了烏紗官帽和一身淺綠色公服。

 

  狄公穿戴畢,進了早膳,便到衙廳後堂拜會滕縣令。滕縣令也身穿一件淺綠色官袍,頭上一頂烏紗帽,與狄公一般打扮。

 

  衙堂上一陣擊鼓,接著三聲鑼響,鑼畢,八名街卒吆喝著列立兩廂。滕縣令手挽著狄公走出那幅繡著獬豸的帷幕,一升上高台。狄公與滕縣令長揖稽首,遜讓就座,狄公的案桌放在滕縣令的右首。

 

  縣令滕老爺的太太被殺、柯興元家裏搜出柯興元的屍體。柯夫人被拘捕等等消息早已傳遍了全城。公堂下的廊廡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看審的人。滕縣令宣明公堂守規之後,便喝命帶偷盜殺人犯坤山上堂。

 

  坤山被帶上堂來,去了枷鎖,跪倒在地上、左腳踝處已經縛了綁帶,夾了板。看見坤山這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狄公記起了他們第一次見到他時,喬泰對他的描繪:一條剛從毛殼裏爬出來的令人作嘔的小蟲。

 

  姓氏、身份驗報完畢,坤山就照著狄公昨夜教他的供詞背了一道,稍有點接不上茬時,滕縣令便湊著關節處動問幾句。坤山供畢,書記錄了口詞,宣讀一遍,坤山確認不諱,畫了押。

 

  滕縣令當堂宣判坤山盜騙殺人,依律擬斬,呈本申報刑都大堂候複。坤山於是被重新枷上帶回大牢監禁起來。

 

  堂下看審的人好一陣喧嘩,有的痛罵罪犯膽大妄為,有的對滕縣令的不幸表示同情,對他的情緒表示讚賞,有的嫌審得太快,沒聽到驚人的情節。

 

  滕老爺拍了拍驚堂木,喝命肅靜,又高聲宣道:“傳柯謝氏上堂!”

 

  令簽一下,柯夫人被帶到堂前跪定。見她渾身縞素,不施粉黛,一頭鬢發攏在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髻,髻上插著一柄玉梳,算是裝飾。一副雍容華貴、高傲矜持的樣子。狄公暗暗吃驚,擔心自己會不會是冤枉了好人。

 

  狄公掃了一眼堂下,慢慢開口道:“昨天夜裏,你丈夫的屍體在他臥房的地板下找出來了,你當時在場。關於這一點你還有什麽需要辯解的麽?”

 

  柯夫人搖了搖頭。

 

  “本堂現在問你,十五日那天晚上你丈夫離開宴席回到房中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須將那詳情從實招來!”

 

  柯夫人抬起頭來,形容淒楚,聲音幽咽地回道:“望老爺明鑒,我隻是一個不見世麵,柔弱無知的女子。那夜又是出了這般的大事,想來悲痛尚猶不及,哪裏還敢拋頭露麵,往來衙門報事,吃人恥笑。小婦人實是知罪了。那夜之事,容我這裏慢慢想來,細稟老爺。”

 

  她稍停了停,抬頭望了望堂上的狄公,身子卻不由哆嗦起來。又開始說道:“我真不敢回憶那夜的情景,正如個惡夢一般。記得我當時去我丈夫的房間是想看看仆人們是否將新洗的床單鋪好。我剛走到桌旁,突然發現房中有人。我回頭一看,床簾拉開了,一個人跳了出來,我剛想呼救,那人則對我舉起一把長長的尖刀,我嚇得不敢出聲。他向我走近幾步……”

 

  “那人什麽個模樣,如何打扮?”狄公打斷了她。

 

  “回老爺,他臉上這著一條薄薄的藍紗麵巾,個兒很高,身子很瘦……嗬,對了,他穿著一身藍色衣褲.當時我害怕極了,沒能看得很清楚。”

 

  狄公點點頭。

 

  她又說下去:“他就立在我麵前,嘶啞著聲音說。‘你敢叫出聲,我就……’他刀尖對著我的胸脯壓低了聲音說:‘馬上你的丈夫就要來了,你就和他說話,他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正在這時,我聽見了過道上傳來了腳步聲。那人迅速將個身子靠在門邊的牆上。我的丈夫走進來,見了我,剛想張口說什麽,那人突然從他後麵將他捅倒了……”

 

  她雙手捂著臉,開始抽泣起來。狄公做個手勢,一旁的衙卒遞過一杯濃茶,柯夫人接了一口喝光,又說下去:“我一定是嚇得昏了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我丈夫卻不見了,我隻看見我丈夫的長袍和帽子擱在椅上,那人正忙著穿起那件長袍,又戴上了我丈夫的帽子。我見他滿麵是血,浸透了那塊麵巾。那人低聲說:‘你丈夫自殺了,你明白嗎?如果你張口亂說,我就一刀割下你的腦袋:’他粗暴地將我推出了房門,我跌跌撞撞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剛剛一頭栽倒在床上,就聽到外麵花園裏一聲大叫,仆人們跑來告訴我說,柯老爺跳河自殺了……我一直想把真情講出來,老爺,我發誓,我確是想全講出來,可是當我下決心去衙門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張可怕的臉,上麵滿是鮮血,我又不敢了。”

 

  柯夫人低聲嗚咽起來。堂下黑壓壓一片觀審的人群中傳出一陣嘖嘖的同情聲。

 

  狄公說:“你暫且跪在一旁。”隨後高聲喝道:“帶肖亮上堂!”

 

  衙卒押著秀才走上堂來。秀才抬頭見那堂上的老爺卻是酒店裏的胡子哥,不由一楞。他很快恢複平靜,冷眼兒盯著一旁跪著的柯夫人,一麵慢慢跪了下來。

 

  狄公厲聲道:“你就是肖亮嗎?竟然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你這個黌門的敗類,犯下了彌天大罪,還不快招,免得皮肉受苦!那個女人已全部供了。”

 

  (黌門:學校校門,古時對學校的稱謂。黌:讀‘紅’——華生工作室注)

 

  秀才平靜地說:“老爺敢情看差了,學生委實不知犯了什麽彌天大罪,也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狄公十分惱火。他本來指望秀才一看見他坐在正堂上問審,又出乎意料地與柯夫人見麵,會立即垮下來,全部招認。看來他低估了這個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女人!”又轉臉問柯夫人:“你認得出這個人就是殺害你丈夫的凶手嗎?”

 

  柯夫人從容地看了看秀才,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一下。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說道。“我怎麽認得出他來呢?那凶手當時瞼上遮著一塊麵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於對你過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為你提供解釋清楚那樁血案的機會,並且給你帶來了重要的嫌疑犯讓你辨認。現在你企圖推翻你剛才的供詞,你等於在說這個被告無罪,他不是凶手——我們把嫌疑犯弄差了。來人,將肖亮開枷釋放。柯謝氏。本堂斷你與一個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謀殺了親夫柯興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細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著嘴唇重新對著秀才看後,猶豫了半晌,才說道:“對:他的身子看來差不多高……不過,我仍說不準他的臉……”

 

  狄公拖著聲調長長地“嗯”了一聲。

 

  柯夫人聲音顫抖了。“他……他既然當時滿臉是血,如果他是凶手,他的頭上就有塊傷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驗看。兩個衙卒按著秀才的肩膀,另一個一把揪起他的頭發朝後猛地一扯,前額露出一塊尚未痊愈的傷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氣無力地叫道,一麵用雙手捂住了臉。

 

  秀才死命掙脫了衙卒的手。他的臉漲得通紅,破口罵道:“你這個背信棄義的淫婦!”

 

  “他瘋了!”柯夫人叫道,“老爺,不許那個卑賤的乞丐信口罵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愛你,我太蠢了,我竟沒有看穿你這個無恥女人的伎倆!你利用我殺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錢全弄到手,然後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兩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爭辯,無奈那秀才的話就象流水一樣衝出來:“我太蠢了!我可以同我喜歡的任何女子結婚,她們又年輕又漂亮,可我卻強迫自己愛你,愛你這個比我年紀大許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別那麽說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來,淒切地說道:“亮,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我是深愛你的。”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輕輕地哭泣著。緩過長長一口氣後,她擦去眼淚,抬起頭來從容地看著狄公,神情開朗地說:“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殺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謀!”她又回過頭來看著正發了呆的秀才,低聲說道:“亮,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去了,最終……還是在一起了……”她閉起了眼睛,喘著粗氣。

 

  “肖亮!”狄公說道,“原原本本從實招來。”

 

  秀才痛苦地搖了搖頭,怨聲切切:“這個女人……她毀了我,毀了我這個鬼迷心竅的蠢人。不錯,是我殺了柯興元,但卻是她教我的!我原隻是想在那裏偷點東西,酒店裏的人總是嘲笑我無能,瞧不起我。一夭我注意到柯家的園宅牆外有一棵大樹,我斷定從那兒可以爬進他的家。我想叫酒店裏的那幫人瞧瞧我的本領,讓他們看看真正的金子。兩個月之前,我聽他家仆人說老柯要外出幾天,於是我決定動手。我從那棵大樹上爬進了柯家的院子,我摸進了房,在黑暗中我突然撞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天哪!我嚇呆了,第一次出來幹買賣就交了晦氣。那仆人明明告訴我他主人不在家時,這裏是沒有人住的。要是她叫了起來怎麽辦呢?於是我一把抓住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月亮出來了,我們互相看了看,我感覺到她的嘴唇在我手心裏動了,我忙鬆開手,她卻一點也不害怕,當然也一點不感害臊。她非但沒有怪我,反而衝我嫣然一笑。就這樣,她直到天亮才讓我走,臨走時她又給了些錢。”

 

  狄公打斷秀才的話,轉臉對柯夫人說:“柯謝氏聽著,若是你沉默不語,本堂就認為你已默認肖亮的供述。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柯夫人癡癡地望著肖亮,搖了搖頭。

 

  “繼續說下去!”狄公命令肖亮。

 

  “從此之後,我經常上她那兒去。她告訴我柯先生非常有錢,但卻非常小氣,從來不肯讓她稱心如意地花過錢。她說柯先生自己拿著所有的鑰匙,因此她無法多給我錢。我說我不在乎這麽一點零頭雞食。她又說柯先生的銀櫃中放著有二百兩金子,假如能把他這塊大石頭搬了,我們就能拿到這筆錢,然後一起逃到遙遠的地方去。二百兩金子固然是一筆巨款,但殺人卻不是兒戲。我說要麽不幹,要幹就幹得漂亮,不露痕跡,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可是她老催我,她說她一天也忍受不了她過的那種日子。於是我就交給她一包砒霜,叫她每隔一天在何先生喝的早茶裏放上一點兒,隻要夠使他肚子痛就行了。同時我又給了她一些解除肚子痛的藥粉。於是她周到地照顧她的丈夫,那個老烏龜還十分感激她呢,逢人就說她的好處,外人哪裏知道是她弄的毒計呢?”

 

  柯夫人傷心地苦叫了一聲,可是他全不理會,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她告訴我,有個占卜先生告誡柯先生要當心十五日那天,說那天是個凶險的日子。她說她才不相信這瞎話,但是不管怎樣,我們正可利用這個預言來設計我們的圈套,有占卜先生的告誡在先,就是當真出了事,誰也不會疑心。她於是甜言蜜語哄得柯先生那天晚上在亭子裏擺酒請客。在柯先生去亭子之前。她給他喝進了大量的砒霜。我翻牆進來時她早已將所有的仆人都打發到房子那頭的廚房裏幫忙去了。我們將床移開,在地上挖了一個坑,以後又將床推回原處,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板都堆在床下。然後我們就等著。天哪!我害怕極了。可是她卻絲毫不怕,自由自在走動。終於我們聽到了腳步聲,我靠牆站著,那柯先生走進房來,她的嘴還象糖一樣甜,問這問那,又說去替他拿藥粉。她的眼光向我一掃,一麵點了點頭。我想機不可失,人無橫財哪能富,猛跳上去將尖刀從他背後插了進去。幸好血不多,我們脫下他的長袍和帽子,這時她發現長袍的袖子裏有一個封口的信封。她將信封塞在我手裏,說:‘拿著,也許是錢!’我將它放進衣袋裏,然後我們將屍體裝進早先預備下的衣箱用油膏布封了箱蓋,再推開床將箱子放進坑裏。我用鏟於將鬆土覆蓋上,又將石板鋪好把床移回原處。於是我就將那長袍往身上一套,帽子往頭上一戴。這時她說:

 

  ‘月亮出來了,他們會認出你來的!’她拿來把剪刀,把我的頭割破了一大塊,血象殺豬一樣往外流,我將血塗在臉上,就衝出房門,進那花園,直向亭子奔去。亭子裏的人驚作一團,我乘機折向河邊翻過那道矮牆,跳進了河裏。我的家就在那條河的岸邊,我從小就在這條河裏遊泳,哪裏水急,哪裏有旋渦都很清楚。但那日這河水確是很涼。我順著水流遊了好些路才從岸邊一叢灌木的底下爬上了岸,將帽子扔在河裏,擰幹了衣服偷偷溜回了家。”

 

  肖亮這個誤入歧途的青年人現在已經實現了他的可悲理想,被人看作是危險的罪犯。狄公現在已經完全弄清了他所想了解的一切,但他決定還是讓秀才講完。一個青年人卑劣膽怯地殺死一個毫無防衛的老頭,狄公斷定是那個女人唆使他幹的,這是嚴重的罪行,比她自己親手殺人還要嚴重得多。狄公要使這些卑鄙的陰謀、狠毒的詭計多讓人知道,多讓人警戒。

 

  肖亮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又繼續說:

 

  “回到酒店,我將信封打開,隻見一個帳本,裏麵並沒有錢,我沒有財氣。我想還是給她看看,也許她可以從中看出這老家夥是否在屋裏別的地方還藏著錢。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我們打開銀櫃,可是那二百兩金子早已不翼而飛!這時我完全應該明白她的詭計了,可是我真責,我還幫著她認真尋找。這金子當然完了,我把帳本給她看,她一點也摸不著頭腦,我們隻好作罷。她說她將再好好找一找那金子,反正跑不了。若是最終還是沒找到,她就將她的首飾賣掉,一旦我們手中有了夠花的錢,我們就逃走。我想,也罷,不管怎麽說,我已膩煩了這個地方,我在路上可以把她賣給一家妓院,也許可以賣得十兩金子。我回到酒店,想將那帳本扔掉,然而不知為什麽,我隻覺得它或許還會有些用處,於是就把它交給那兒的一個女人,請她管我保管。其實那天夜裏我回來就偷偷地塞在她的床頭後麵,隻是沒有告訴她。豔香對我可好著呢!我不敢放在我的身邊,因為那裏的人總是在我房間裏轉來轉去,窺探我的行跡。唉,我想說的就這麽多了。”

 

  狄公向書記做了個手勢,書記站起來高聲讀了一遍肖亮的供詞,肖亮在供詞上畫了押,衙卒又將供詞轉給柯夫人,她也在上麵畫了押。

 

  狄公對滕侃說了幾句什麽,滕縣令清了清嗓子,判道:“柯謝氏與肖亮犯有通奸殺人之罪。情節惡劣,手段殘忍,兩犯供認不諱。本堂宣判兩犯死刑,呈報刑部大堂候複。其執刑手段,道俟刑部定奪。”

 

  他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押下。四個衙卒上前將柯夫人和肖亮戴了枷鎖,帶下了公堂。

 

第十七章  

 

  觀審的人群又發出一陣陣喧嘩。滕老爺不得不將驚堂木敲了好幾下。狄公回轉頭來正見喬泰站在他的椅子後呆呆出神——他早已站在那裏看了多時,臉色灰白,神情木然。

 

  滕老爺高聲叫道:“肅靜,肅靜,本堂還有第三個案子要審,現在傳令帶冷虔上堂!”

 

  衙卒接過令簽去提冷虔的當兒,狄公從衣袖裏掏出那帳本交給滕侃,說:“這就是肖亮談到的那個帳本,也就是坤山想偷的那個帳本,上麵有冷虔欺騙柯興元錢財的秘密帳目,都是他本人親筆記下的。”

 

  冷虔姓名、身份驗報後,狄公開口說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騙了你的財務合夥人柯興元的一千兩金子,你本人也將這一切都記在你的這本帳上了。本堂將仔細查驗與此有關的單據書契,確定你犯法的輕重,追回贓財。現在你就你的犯罪事實作個簡略的交待。”

 

  冷虔答道:“我承認我欺騙了我的朋友、財務合夥人柯興元許多錢財。我對不起他。”

 

  他的話裏有一種厭倦、麻木的聲調。

 

  “我是一個破了產的人,不可救藥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我的朋友逼上了死路,正是這一點使我心裏感到安寧。我認罪服法,恭候判決。”

 

  狄公低聲對滕侃說:“不如先將被告拘押起來,等到所有的有關材料查驗完畢,再升堂細審。”

 

  這滕侃巴不得早點退堂,聽了狄公此言,正中下懷,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審,喝令將冷虔帶下堂去。於是敲了三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兩位縣令走過繡著獬豸圖象的帷幕,向內衙書齋走去。喬泰與潘有德跟隨在後。

 

  滕侃幹笑了一聲,說道:“狄年兄,你幫我解決了這許多難題,我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好,我現去內廳換下公服,望稍息片刻就請到我書齋來喝杯茶敘敘。既然拙荊的事就這樣具結,自然也不必去登州麻煩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年兄在敝邑開懷暢遊,發些詩興。這年平縣方圓數百裏很有些好玩的地方。”

 

  滕侃說罷忙拱手告退,先一步走了。潘有德也乘機要求原諒他失陪,因為他不得不要同幾位衙吏一同整理出關於這三起案子的一應呈報文本。

 

  狄公剛在外廳椅上坐定,喬泰便將一包東西放到桌上,說道:“老爺,這是你要的絲綢。照你的吩咐買了一式上等的料子,質地極好。我到滕夫人姐姐的莊子去過了,那真是一個漂亮的所在,叫什麽菰浦山莊,十分的富裕。我打聽了滕夫人隻有一位姐姐,從未聽說有過妹妹。噢,那裏的人還說冷德經常去這莊子,他以那兒的風景為素材畫了好些畫,有幾幅現在還掛在客廳裏。那裏的人都對冷德的死感到沮喪和惋惜。”

 

  狄公點點頭,捋著胡子,陷入了沉思。

 

  喬泰耐不住性,便問狄公:“老爺怎麽知道是秀才殺了老柯的呢?”

 

  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笑了一笑,答道:“你是說秀才?嗯,有四個方麵的事實表明是他幹的。第一,你的奇遇表明柯夫人根本沒把她丈夫的死當一回事,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已有了一個情夫,老柯的死很可能與這個情夫有關。她不是說她在等一個人嗎?實際上那天晚上秀才約定了到柯夫人那去,隻是因為被我拉著一同去了那沼澤地,所以未能赴約。第二,去沼澤地的路上,秀才向我吹牛說。他獨自一個人要搞什麽驚人之事,後來他又告訴你他將弄到二百兩金子,而冷虔和坤山都提到老柯的銀櫃中有二百兩金子。第三,我們第一天晚上在鳳凰酒店時,禿子打了秀才一個巴掌,秀才立即鮮血直流,同時禿子還說到他額上原有了一塊刀傷。第四,也是最後一個事實才使我突然看出了上述事實之間的全部聯係。坤山那段供述,即他發現了冷虔的帳本藏在豔香的床頭後麵。我注意到那豔香對秀才是愛護喜歡的,當坤山說他在她房間裏發現了那個帳本時,她那求饒的眼神告訴了我秀才把那帳本存放在她那裏了,而她又不想讓排軍知道這件事。噢,天哪,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那個朋友還在監牢裏呆著呢!你快去叫獄卒把他帶到我這兒來。”

 

  獄卒把排軍帶到了狄公麵前,跪倒在地上,狄公示意卒獄退下。他對排軍說:“請站起來,我們又可好好地聊聊了。”狄公拉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排軍神情懊喪地望著狄公,兩道濃眉緊鎖著,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說:“這麽說,你真是個地地道道的抓賊的,把我也當賊抓了起來。老天,一個人還能信任人嗎?沒想到我竟落到今天這個結局。”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劉排軍,原諒我。我是為了破案子才不得不求助於你的,你也確實幫了我的忙。我欣賞你的豪爽好客,我注意到你在你的人當中嚴定了許多條規,隻讓他們去乞討或幹一些小偷小摸的事,而決不許犯真正的大罪,更不許動刀殺人,此外我還專門查詢了你過去當隊正時的材料……”

 

  “這不更糟了!”排軍大為驚異,“看來我的腦殼也保不定幾時搬家了。罷,罷!人生一世,有什麽追悔的!胡子哥,痛快地說,你要把我怎樣吧!”

 

  狄公急忙說:“你胡扯些什麽!我已決定讓你重返軍隊,你曾是一個出色的軍士,營幕、沙場才是你該去的地方。禿子將會替你管那一幫人,你對他也是這麽說的。這兒是給軍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麵已寫明你為維護地方安靖出了氣力,所以縣令出麵引薦你重新歸伍,你可能會被提升為校尉——現在你帶上這公函可以去了!”

 

  “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參軍,他最了解你。”喬泰說道。

 

  “那麽就交給茅兵曹。”狄公微笑著說。“當你領到頭盔、鎧甲和寶劍的時候,最好就把它們全部穿裝佩戴起來,然後再去看你的豔香,劉排軍你應該娶她了,正式娶她為妻。她是一個好女子,別人不應分享她。同時。她也愛你,也需要你。”

 

  他從桌上拿起喬泰替他買來的那包上等料子的絲綢交給排軍,說道:“請把我這點薄禮送給她,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象個校尉的夫人。並告訴她,我十分抱歉不能陪她再到什麽地方去查訪案情了。”

 

  排軍將公函塞進腰帶,把那包絲綢挾在粗壯的胳膊下麵,惘然地望著狄公傻笑,黑堂堂的臉上閃出了喜悅和羞赧的光亮。半晌,才激動地叫道:“天哪!校尉,校尉!”他轉個身,興奮地衝了出去。

 

  “那麽說,老爺,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喬泰咧嘴笑道。“那天可差點兒動起刀兵!”

 

  “不這樣請,他會自己跑到這衙門裏來?當然,我也沒有時間去拜訪他了。我們也要離開這兒回蓬萊了。你此刻帶一名番役去飛鶴旅店將我們在那兒的衣服包裹取來、一並告訴這裏的馬夫,備好我們的馬。”

 

  狄公站了起來,脫下官袍,摘下烏紗帽,仍將自己的條鴉青舊葛飽穿上,戴上黑弁帽,徑直來內衙書齋拜辭滕侃。

 

第十八章  

 

  在老管家引狄公進了滕侃的書齋。滕侃已換上了公餘穿的青衿舊袍,頭上一頂軟翅紗巾。他見狄公進房,趕忙稽首讓座,老管家送上茶盤便唯唯退出。這個場麵使狄公回想起他們第一次在這兒見麵時的情景。

 

  滕侃給狄公倒茶,狄公忽然發現那四扇漆屏不見了。滕侃苦笑一聲,說道:“我不想再看見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樓上鎖起來了。你知道,它會引起我許多痛苦的回憶。”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語氣嚴厲地說:“滕相公,請你不要再跟我重複這套漆屏的謊話了!一次已經夠了!”

 

  滕侃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狄公毫無表情的臉,問道:“狄年兄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剛才講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說。“這是一個編造得非常高明的感傷故事,你又講得十分生動。前天晚上,我聽後深受感動,然而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無稽之談。你的夫人隻有一個姐姐,並沒有兩個妹妹——這僅僅是一點小破綻。”

 

  滕侃的臉轉青了,他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來。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開著的窗戶跟前。他的手反剪在身後,看著窗外花園中嫋嫋擺動的竹子。背朝著滕侃說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愛你夫人銀蓮的故事一樣荒誕不經。你隻愛一個人,滕侃,這就是你自己。當然你也愛你的詩,愛詩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個狂大自負又極端自私的小人,你從來沒有什麽精神失常、狂亂的遺傳。你無兒無女而又不想納妾,你正是利用這一點來贏得所謂‘終身伴侶’的虛偽聲譽。我是痛恨淫亂的,但我要為你夫人說句公道話,她與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聽見身後滕侃粗急的呼吸聲。

 

  一天。你開始懷疑你的夫人和那個年輕畫家冷德有私通關係,他們一定是在她姐姐的莊子裏認識的。我想他們之所以互相接近、愛慕是因為他們兩人都生活在鬱愁的陰影裏。冷德知道他活不長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癆;你夫人則是嫁給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丈夫。你需要證實他們的關係,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隨他們到西門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監視他們。你用方巾遮上了你的臉,但那個老鴇卻把住了你的跛腿,你那個時候正好在花園中扭傷了腳踝。這個臨時的跛腿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偽裝,它分散了人們對你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扭傷的腳踝一旦痊愈,那個跛腿也就消失了。我本來早把這個情況忘了,昨天晚上我的親隨喬泰對坤山那隻摔傷的腳踝發表了一通議論,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腳踝,這樣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貞操是我們神聖的人倫綱常的基石,它關係到世風淳樸、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確規定奸夫淫婦雙雙都要處以死刑。你完全可以當場就捉拿住他們,你也可以將他們告到登州刺史那裏。他們就會被連枷枷在一起,各搽半邊黑臉滿城遊街,然後再去殺頭。你為了顧全自己的麵子不想這麽幹,你不願看到你精心建立起來的‘終身伴侶’的形象一旦毀壞,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騙了你的醜聞公之於眾,讓人家笑話。於是你決定不露聲色,暗中醞釀殺害你夫人的陰謀,卻又小心不讓人看出你這樣做是為了對她的不貞行為進行報複。而絲毫無損‘終身伴侶’的聲譽。當然這一切又都不能冒著被人指控為謀殺的風險。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個絕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獨自一人坐在你這個書齋裏盤算過多少個夜晚了。還有一點,我也不得不說幾句。你夫人確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女詩人,你詩集中許多名句、警策都是從她作品裏偷來的。你妒嫉她的才華,你不讓她的詩集刻印,生怕露出馬腳。然而我卻讀過了她自己親手謄抄的一本詩集,可以肯定你的詩永遠也達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傳奇,海內的詩人學者、風流才子甚而閨閣淑媛都會交口傳說,流為佳話,難怪我一開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個字,而且為之深受感動。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計劃進行,你就會在一次精心籌劃的精神失常時將你夫人殺死,然後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麵前去自首,複述一遍這個精心編造的故事。刺史大人當然會判你無罪,這樣你就可以體麵地辭去官職,作為一個傳奇色彩的詩人了此終生。你對女人毫無興趣,所以你不會再婚,你會裝出悲痛的樣子為你夫人悼哀奠掃,直到你載著你的聲譽溘然死去。

 

  “我並不懷疑你早已有了一個報複冷德的同樣巧妙的計劃!但你沒來得及將這計劃施行,他就死了。你對你夫人的絕望當然幸災樂禍。我聽說上半個月你顯得異常的高興,而你的夫人卻纏綿悱惻,哀痛地病臥在床。

 

  “坤山殺害了你的夫人,她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一點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靜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剛把蒙汗藥粉噴完後走進房間的,你吸進了藥粉昏迷了過去。你蘇醒過來後卻認為是你目已把夫人殺了,這開不怎麽使懷感到恐懼和激動。後來你有點顯得狂亂和緊張,僅僅是因為你覺得這事不無離奇,擔心是自己日夜思慮真的弄壞了頭腦。這個想法使你的頭腦有點糊塗,你不能沉住氣冷靜地將你的計劃付諸實施。當時又正趕上我這個不速之客的拜訪,你在頭腦混亂中對管家撤了一個笨拙的謊言。說你夫人去她姐姐莊子裏了,同時又想盡快地將我擺脫。然而當你冷靜下來的時候,你想到了我的到來真是一個天賜良機,這樣你就有了第一個確認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證人,你將邀我一道去麵見刺史大人,通過我的陳述,這個不幸的故事又會增添一層神奇的光輝。所以你趕緊派人來找我,可是我卻不見了,你當時肯定感到很是失望,為之大傷腦筋。你開始懷疑起你的判斷和你這個計劃的可靠性!仆人們開始對臥房上鎖起了疑心,那具死屍留在那兒也很使你心神不安。就這樣你邁出了愚蠢的一步,將你夫人的屍體在沒有檢查一下的情況下就搬移到沼澤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終於來了。你津津有味地講過你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又升起來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發現了一些缺點,並暗示你存在著第三者殺人的可能。我的意見對你來說是最不受歡迎的了,後來你意識到移動屍體的不智而我也許可能想出一個辦法來幫你掩飾。因此你同意推遲去見刺史,同時放手讓我去尋找真正的凶手。你認為我肯定是徒勞無功的,以為絕不可能會有第三者闖入這樣的巧合。

 

  “現在對你來說一切結果都是很好的。你沒有親手殺死你夫人,這對你可能還不滿足。可是另一方麵,你現在卻是一個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詩人了。你的夫人,也可以稱為詩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而你作為一個詩人,一個不幸的受害者,名聲將會越來越大。四漆屏的傳奇沒人講了,但你們這對終身伴侶的故事卻人人稱道,代代流傳。你的詩不可能再有任何長進了,人們會說這完全是破壞你幸福的這一殘酷打擊所造成的。悲痛欲絕當然會挫折了詩思和靈感。人人都會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讚揚你的詩歌,你的詩名即使與那王、楊、盧、駱齊稱也不為過的。”

 

  狄公回過頭來,看了看他的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種近乎鄙夷的語氣結束了他的話:“滕相公,我要與你說的就是這些。當然我會對這一切守口如瓶,這一點,你毋需擔心。我隻指望以後再也別讀到你的詩了。”

 

  窗外花園中的翠竹在薰風裏發出淅淅瑟瑟的聲音。

 

  書齋內好一陣子沉默。

 

  最後,滕侃終於開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說我不愛我的夫人,這究竟不是事實,我是深深地愛著她的。隻因為我們沒有子嗣,我心中一直悶悶不樂。她的不貞對我是一個殘酷的打擊,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幾次懷疑自己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絕望中我編出了這個四漆屏的故事。就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盡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殺了,但我卻沒有這樣做。既然我沒有殺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經具結了此事,你就完全沒有必要對我說剛才這一番話。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應該可憐可憐我這個希望破滅的人,而不應該把我的弱點和錯處象作剛才那樣全數抖露出來並加以殘忍的冷嘲熱諷。狄年兄,我對你很失望,因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寬仁公正的君子。但為了顯示你自己的聰明才幹而來羞辱、貶低一個瀕於絕望的人,這不是寬仁厚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憑著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說我仇恨自己的妻子,並為你這種無端的汙蔑強行辯護,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

 

  狄公轉過身來,麵對著滕侃。滕侃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隻把頭低垂著,不敢正覷狄公一眼。狄公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冷冷地說:“在沒有確鑿的證據的情況下我從不指責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門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是完全正當的,因為你必須對他們的關係加以證實。若是你那時衝進房去將他們兩人當場拿獲,或者羞愧地跑回家來俏悄自盡,或者采取其他天曉得的不顧一切的激烈行動,我就會相信你是真愛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兒去偷看他們,這就暴露了你變態的心靈和墮落的本性。同時也給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確鑿證據——滕相公,就此告辭了。”

 

  狄公稽首施禮,拂袖而去。

 

  喬泰牽著兩匹馬正在衙門的庭院裏等他。

 

  “老爺,我們真的就回蓬萊去了嗎?”他問。“你在這兒可呆了隻有兩天哪!”

 

  “夠長的啦!”狄公答道。

 

  他們出衙門上了大街,跨上馬鞍,加了一鞭,從西門馳出了牟平縣城,沿著城外綠楊蔭裏一條沙堤放轡馳驅著。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裏還留著什麽東西,他勒定韁繩,止住了馬,伸手一摸,原來是印著“沈墨、福源商號牙儈”的最後一張大紅名貼。他笑了笑,將它撕得粉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紅色碎片,然後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馬後飛舞了一陣,慢慢和揚起的塵土一同落到了地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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