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四漆屏(全3)

來源: 出喝酒 2009-03-20 08:03:1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9132 bytes)

 

第十一章

 

  豔香正等著狄公。她已換上了一條海藍皺錦摺裙和一件玄色輕紹夾衫,頭上鬆鬆地挽了一個墮馬髻,插了幾枝亮閃閃的簪子。鉛粉胭脂雖是次等的,但一經塗抹竟很增得幾分光鮮。

 

  店堂裏沒有別人,午飯剛過,大家都上樓睡覺去了。喬泰下午的事不緊,多喝了幾杯很有些乏意,就把沉重的身驅躺倒在那張舊藤椅上了。狄公和豔香則出了鳳凰酒店一路去西門南街那家行院。

 

  豔香在狄公前麵幾步遠的地方走著,象通常一個妓女帶著一個客人一樣。假如一個男子和他的妻子出去,那個女的就會與此相反,隻是在男子後麵幾步遠的地方跟著。

 

  豔香認識許多近路,很快他們就走到了西門,又穿過兩條安靜的小街,來到一扇漆黑整齊的大門前。這房子很不注目,誰都不會想到這是一個秘密的地方。

 

  豔香在門環上敲了幾下。半晌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來開了門。豔香上前跟那肥胖大人答了話。狄公見那女人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堆起一臉歡喜把他們引進一間小客廳。那女人顯然是老鴇,這幢房子的房東。

 

  老鴇說他們現在可以包下那間最好的房間,租金是三貫銅錢。狄公說太貴了,討價還價了一陣,最後達成協議:兩貫銅錢。狄公付了錢,老鴇領他們上樓看了房間,給了鑰匙便離開了。

 

  豔香說:“這確是此處最好一套房間了。我可以斷定,縣老爺的那個婦人就是在這個房間與她的情人幽會的。”

 

  “我要好好檢查一下這個房間。”狄公道。

 

  “你須等一等再說,不久就會有人來送茶,別忘了給她幾個銅錢,這是規矩。”

 

  她見狄公準備在茶幾旁邊坐下來,便又說道:“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不管怎樣,我們最好還是換上睡衣,這裏的人眼睛很尖。我們的行動與其他的客人不同,他們就會懷疑我們的。”

 

  豔香半裸著身子在梳妝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換上了幹淨的白紗睡衣坐在床沿。他忽見豔香的背上縱橫交錯著許多條瘢痕。不禁問道:“是誰虐待了你啦?背上都是傷痕,是排軍嗎?”

 

  “哦,不,不。”她淡淡地說道,“說來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已經十六歲,我的主人一意要將我賣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便天天用鞭子抽打我,逼我應允。一天,不知怎麽正摸上排軍,他看中了我。他告訴我的主人說,他要將我買去,我的主人就給他看了我父親賣我時畫的文契,說是要四十兩銀子……”

 

  她轉過身來,慢慢地穿上了睡衣,微笑著繼續往下說:“我的主人又加了什麽我的衣食錢,改口又要六十兩。排軍劈手將那文契奪了去,說道:‘好了,就這樣成交吧!’我的主人伸手向他要銀子,排軍兩眼一臉說:‘剛才不是給了你嗎?怎麽,還想要雙份的,莫非要訛騙我不成!’你可以想象我那主人心中是多麽的憤怒,然而他卻裝出一副笑臉,結結巴巴地說:‘是,先生,是,謝謝你。’就這樣,排軍把我帶走了,你想我是多麽的幸運。我的主人知道,如果他上衙門去告排軍,排軍就會帶著他的人馬將他的家俱統統砸個稀爛。排軍雖是脾氣很暴躁,但他的心地很好。我身上這些瘢痕倒正是我這段經曆的印記。”

 

  狄公聽罷,微微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走到那梳妝台前,拉開了抽屜,見裏麵是空的。

 

  “你要找什麽?”豔香坐在床沿上問道,“到這兒來的人都很注意,不留下任何顯示他們身份的痕跡。他們知道,那怕最不令人注意的痕跡都會使他們遭到訛詐。我看你最好還是在這張床裏邊貼著的字畫上去碰碰運氣。這些字畫聽說都用的是隱名,你識字,或許能從中發現點什麽。”

 

  老鴇親自捧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裏放著茶壺、茶盅、鴨梨和糖果。狄公給了她一把銅錢,她有禮貌地道了聲謝便退了出去。

 

  豔香把床簾拉開,爬上了床。狄公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茶幾上,然後也上了床盤腿坐在幹淨透涼的蔑席上。那張床本身就是一個玲瓏精致的小房間,床頂很高,三麵床壁都用紫檀木的雕花板一扇一扇嵌合著。豔香跪在床的後壁前,小心地把一根發針塞進木板的一道裂縫裏。

 

  “這是幹什麽?”狄公不解地問。”

 

  “我堵死這道裂縫。你知道客人裏許多慣手都愛從這種裂縫偷看床裏。今天時間這麽早,不致於會有人來偷看。但這也難說定,不管怎麽,還是細心點好,不要被他們看出我們在幹什麽。”

 

  狄公感到新奇。但他意識到這無疑是很有用的經驗,他知道自己對這裏的了解是很淺薄的。

 

  狄公抬起頭來開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雕花板。他發現每扇雕花板上都有或方或圓的框格,框格裏有詩有畫,很是雅致。民間夫婦的床壁上一般也都貼有題詞和繪畫,但都是些婚姻美滿、白頭偕老的頌詞或是古時烈女節婦、賢德孝行的畫圖,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鳥蟲魚之類的裝飾。可是這兒貼著的這些東西就難免顯得輕浮和猥昵了。來這裏的文人墨客常常會見景生情,寫下些詩文和圖畫,一是消遣,二是留念,一般都不敢留下真名實姓。圖畫詩文做得好的,老鴇就用來裝飾床的內壁,貼得久了,再換上新的。狄公見一聯對子字跡很是靈動灑脫,不禁低聲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墜秋聲”

 

  他點了點頭,說道:“寫得很淒切,人生往往正是如此啊。”他突然直起腰來,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絕句上。絕句前兩句筆跡正和冷虔房裏看到的那幅夏日蓮花圖上的題詩幾乎一樣,後兩句卻是一絲不苟的工楷,極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是受過教育的名媛淑女們的慣常筆跡。詩道:

 

  百年紛紛走大川,逝水落紅兩渺渺

 

  莫向三春田華章,一夜風雨記多少?

 

  詩沒有留款。

 

  這也是當時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寫下前兩句,女的再續上後兩句,分珠便是聯句,合壁則成一絕。上麵這首詩正是這樣。它用逝水落花來比況人生短暫、歡樂難久,很可能就是暗喻這種私會的關係,且寫得不落陳套,甚有意境。

 

  那個紅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兩頰噴紅,這種噴紅並不一定是由飲酒引起的,倒很可能是使冷德喪命的那種可怕的肺癆所表現出來的症象。那個年輕畫家對生命的感歎、對蓮花的偏愛似乎更進一步說明問題。

 

  狄公對豔香說:“這首詩有可能就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寫的。”

 

  “我不懂詩的意思,”豔香道,“不過,我聽起來倒象一首悲哀的詩。你認得出她情人的字跡嗎?”

 

  “認得出。不過,即使認出了又有什麽用呢?他死了半個月了,怎會是殺了滕夫人的凶手呢?”

 

  他想了一會,又對豔香說:“你現在下樓去,同那老鴇閑聊聊,請她仔細說說那對情人的事。”

 

  豔香不快地噘起一張小嘴。說道:“你急於想趕走我嗎?你……你耐著性子再陪我一會兒吧,假戲不真做也還得做做樣子。”

 

  狄公帶著歉意陪了一笑,說道:“我心裏雖捆著點事,但我還是非常喜歡你陪著我的。你去把那個大盤拿來,我們吃一點、喝一點,多聊上幾句。”

 

  豔香一聲不響地從床上爬了下來,取來那托盤放在兩人之間,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兩杯茶,自顧吃了一塊糖。

 

  突然,她開口道:“這不同你在自己家裏一樣麽?傻瓜!”

 

  “你說什麽?”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在自己家裏?你不知道幹我們這一行的是不會有家的。”

 

  “別講你的鬼話了!”豔香生氣地說。“你的戲演得很象,但你瞞得過排軍他們一幫粗心人,你卻瞞不過我。”

 

  “你這是什麽意思?”狄公不由問道。

 

  她湊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後帶著輕蔑的口氣說道:“瞧這細膩平滑的皮膚,每天香湯沐浴,再塗上什麽油脂粉膏的,才有這等光澤。渾身又沒一處傷疤。你身子強壯是與公子哥兒們比劍要拳練出來的。瞧你那目中無人的模樣,一個攔路打劫的強盜會象你這樣安穩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呷著茶?那號人遇上這樣的好機會,即使他們正忙著一頭買賣,也要與我糾纏夠了才去為他的買賣操心。他們哪裏象你這樣有福分,家裏一定藏著三妻四妾的,嬌滴滴甜言蜜語,白天黑夜哄抬著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幹什麽樣的營生,我也不須管問這些,我卻是忍耐不了你這股子怠慢人的勁。”

 

  這突如其來的一頓數落,著實叫狄公吃了一驚。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豔香以一種抱怨的聲調繼續說道:“既然你不是我們一類的人,為什麽又混來我們這裏監視我們、監視排軍——一個完全信賴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著我們的短當笑話講去?”

 

  憤怒和激動使她流出了眼淚。

 

  “你說得對。”狄公平靜地說。“我確是在扮演著角色,但絕不是隨便取笑你。我是衙門裏的官員,正在查訪一樁殺人案子。排軍和你雖不知我的底細但卻給了我種種方便和協助。你說我不是你們一類的人,那完全錯了。我曾立誓為國家效忠,為百姓辦事。我們黃帝子孫,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豔香也好;宰相尚書也好,你的排軍也好,都是一類的人——我講的這話你聽得明白嗎?”

 

  豔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怒氣消了不少。她抽出絹帕擦了擦臉。

 

  “還有一句話,”狄公笑了笑說:“讓我向你照實說,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動人的女子,不僅體態窈窕,容貌可愛,而且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這雖不是實話,”豔香淡淡一笑說,“不過聽起來還挺入耳的。看樣子你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給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豔香輕輕將掛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給他打扇。不知不覺他就進入了夢鄉。

 

  狄公醒過來時。見豔香正站在床前。

 

  “你這一覺睡得很香吧?”她說,“我在樓下與那老鴇母閑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長時間?”狄公迫不及待地問。

 

  “都有半日了。老鴇母說你準是個用情很深的人。嗬,她告訴了我那個貴婦同她的情人到這裏來過兩回,這和紅眼睛說的正是一樣。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但卻是十足的派頭。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於豪富之家,然而好象身體不太好,咳嗽得厲害。他付給老鴇母一大筆錢。老鴇母還說,他們來這裏時,兩次都有人跟蹤。”

 

  “跟蹤?”狄公一驚。“卻是如何個跟法?”

 

  “跟到這所房子,跟到這個房間。兩次都是一樣。那一對剛上樓,這一個就跟著來了,他就從剛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縫往裏偷看——當然這很隱蔽,還得付給那老鴇母一筆錢。”

 

  “那人是誰?”狄公緊問道。

 

  “他可沒留下名刺。老鴇母說,那跟蹤的人是個瘦高個,方巾裹著臉麵,隻露了一對眼睛在外麵,所以沒看清他的相貌。他講話時又把個聲音壓抑住,看他那行動氣質倒象個官府裏做公的,很是有些氣度。他走路時一條腿有點瘸。”

 

  狄公聽罷,一聲不響地沉思著。此人不可能是別人,正是滕侃的師爺潘有德!

 

  豔香幫著他換上了那件鴉青葛袍,係上了腰帶。他戴上了帽子,用手摸摸衣袖,有點躊躇地說道:“豔香,你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說著從衣袖裏摸出幾貫銅錢:“這點……你權且收了,作個茶錢……”

 

  “不,”豔香不等狄公說完就打斷了他,“我一個銅錢都不要。”

 

  他們走下樓來。老鴇正在樓下等候著,堆起了一臉笑,送他們出了大門。

 

  上到大街,狄公對豔香說:“我現在得到北門去一趟。吃夜飯時我們在酒店裏再見。”

 

  豔香點點頭,給狄公指了去北門的路,然後他們就分手了。

 

第十二章

 

  狄公將他的大紅名帖遞到牟平縣正衙大門。不一會街裏走出一個參軍,說道:“潘總管請沈先生內廳敘坐。”

 

  潘師爺將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邊,請狄公就在書案對麵坐下。他拿起一把茶壺給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後哭喪著臉說道:“沈先生,你一定聽到那個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爺悲痛得差不多要發瘋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櫃給抓起來了,你知道這冷掌櫃是本縣有名的鄉紳。一時滿城風雨,到處議論紛紛,我真為滕老爺捏著把汗。現在一切都亂了套,屍也驗不成了,那個一向謹慎的忤作竟擅自離開縣城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看了看狄公,改了個話題:“沈先生,我想你今天遊覽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說些不愉快的事來敗你的雅興。你到了城隍廟了嗎?我擔心下午天氣太熱,你不會感到什麽……”

 

  “我今天確是遊覽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在西門南街。”他緊盯著潘有德的臉,潘有德的臉上沒有反應。

 

  “南街?”潘師爺皺了皺眉頭重複道,“噢,我知道了,你說錯了一點,你說的實際上是南二街,一點沒錯,南二街上有個小小的禪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個從西域來的大和尚創建的,那個和尚……”

 

  狄公聽任他把和尚和禪寺的故事講完,沒有打斷他。他想,假如監視那對情人的正是這潘有德的話,毫無疑問,他準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講完,狄公說道:“我不想多打擾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開交,不知衙裏緝查出了什麽線索沒有?”

 

  “尚無線索。”潘師爺口答。“滕老爺知道的情況可能多一點,他親自在進行緝查。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說道:“作為滕老爺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難受,他們夫婦的同僚朋友想來更當如此了。聽人說,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詩人,我想她大概加入過什麽詩社吧?”

 

  潘師爺微微一笑,說道:“看來沈先生對老爺夫婦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他們一向深居簡出.當然滕老爺有縣衙的公幹,但除此之外,他幾乎謝絕交遊。他在牟平縣的望族鄉宦中沒有什麽知己,也不同什麽名流清客來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牽連糾葛,這樣他在問案理事時便可秉公執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則幾乎從來不出門,除了逢年遇節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幾天。她姐丈原也是一個有錢的富紳,三十五歲頭上得急病死了,那時她姐姐剛過三十。到現在一直寡居在北門外一個很華麗的莊子裏。那兒空氣清爽,景色宜人。丫環們老說太太每回從鄉下姐姐的莊子裏回來都顯得精神煥發。但近一個月來,她身體一直不好,臉色蒼白,樣子很是憂傷,這次一去,竟被人殺了!”

 

  停了一會,狄公決定發動一次直接的進攻。他裝得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我偶爾在一家鋪子裏看見一軸畫,是這裏一個名叫冷德的年輕人畫的,畫得很好。聽人說,他對滕夫人很是了解。”

 

  潘師爺驚奇得一時愣住了,慢慢才說道,“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讓我想想,這冷德是已故富紳的一房遠親,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莊子裏去。對了,在那兒當然會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會作詩,又畫得一手很好的花鳥。他特別擅長畫蓮花,千姿百態,卻都有一種特別的格調。”

 

  狄公覺得潘有德這些話根本不能解決他的問題,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那對情人幽會的地方,但最要害的問題,即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誰,他卻沒有取得進展。聽那老鴇的描述,很象是指潘有德:個兒高而瘦、身上有官氣、瘸腿……

 

  他決定最後再試一下。他身體向潘師爺靠了靠,低聲說道:“潘先生,昨天你給我介紹了許多本城的名勝古跡,這些地方白天當然是使人很感興趣的。可是,天黑之後,可以這麽說,一個孤獨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會轉向另一個方麵……這兒你可知道哪些地方會有叫人滿意的女人……”

 

  潘師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對尋花問柳的勾當一向不感興趣,也絕少關心,故無法作出令你滿意的回答。”

 

  僵了一會,潘有德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下來,心想,不管怎麽說,這個下流的家夥畢竟還是刺史大人介紹來的。於是,他強笑著緩和地說道:“你知道我也沒有空閑,我結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聽後,十分沮喪。潘有德的誠實規矩給他印象很深,看來他不會是跟蹤去妓館窺伺的人。那麽,這個神秘的人又是誰呢?看來情況更複雜。他忽然想到,也許從滕夫人的詩作中能夠找出一點什麽線索。他將茶一飲而盡,緩和了臉上的僵色,說道:“我是一個世俗的商賈,不敢說懂得什麽文學,但我一直十分欣賞滕縣令的詩,隻可惜我從未見過滕夫人的詩集,你能告訴我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師爺答道:“這個可有點難辦。滕夫人是一個性情孤寂、謹慎虛心的人。滕老爺告訴我說,他常勸夫人將她的詩也刻印集子,但夫人總是堅決地拒絕,這樣,老爺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強了。”

 

  “這卻是可惜了!”狄公說。“我真想讀讀她的大作,這樣,當我去向滕縣令表示我對他夫人的哀悼時,也好就她的詩文講幾句讚賞的話。”

 

  潘師爺忽然想到說:“這我倒也許能幫你一點忙。幾天前滕夫人曾交給我一部她的詩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謄寫的。她請我幫她查核一下她的詩裏有關牟平名勝古跡的描繪有沒有什麽錯誤的地方。我正要將這部手稿交還給老爺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現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極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邊窗戶旁翻閱翻閱,你在這裏繼續忙你的公務吧!”

 

  潘師爺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用藍絹封麵裝訂整齊的冊子,狄公接過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將詩冊很快地翻了一遍,發現上麵那娟秀工整的筆跡和他在那幽會的床壁上所看見的那首詩的後兩句的筆跡幾乎一樣,隻有細微的一點差別。這點細微的差別當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靜的書房中仔細謄寫的,而那兩句詩則是在秘密幽會的過程中隨手寫下的。

 

  接著他開始從頭一首一首讀起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從狹隘的儒家觀點出發非常欣賞這本詩集,其倫理綱常關乎世道人心,諷諭比興切合詩旨三昧,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鍛字煉句、音韻聲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詣。狄公早年也曾寫過一首勸農的長詩,他一向對那種摛紅拈翠,專門描寫男女間恩恩怨怨個人的喜怒哀樂詩不感興趣,對那種歎老嗟卑,無病呻吟的詩更是頭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認滕夫人的抒情詩寫得好,她的詩孕蘊著熾熱的感情,閃發著新穎奇妙的想象力,有氣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讀者的心,激發起人一種略微感傷的愛慕之情。狄公記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詩集中也出現過,這清楚地表明他們夫婦在文學創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詩冊放在腿上,慢慢捋著胡子,坐在那裏呆呆出神。潘師爺驚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覺。

 

  他想。一個溫雅潤淑、感情敏覺而又才華出眾的女子幸福地嫁給了一個和她誌同道合的丈夫,怎麽會對丈夫不忠呢?她將自己深厚、熾熱的感情如此真實坦白地記錄在她的詩歌中,她竟會墮落到去妓館幹那種幽會的下賤勾當。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筆跡上的細微差別來,會不會那個去幽會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個年輕的寡婦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環及手鐲,因為姐妹間互借首飾的事是經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遠房親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機會與冷德接觸。再者,滕夫人不是還有兩個妹妹嗎?於是他問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兩個妹妹也住在北門外的莊子裏嗎?”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裏隻住著她的一個姐姐,就是那個富紳的遺孀。”

 

  狄公將詩冊還給了他,口中連聲稱讚:“好詩,好詩,閨閣風雅,令人肅然起敬。”現在他確信那個年輕的寡婦就是冷德的情婦,她筆跡當然會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為她們在家做姑娘時就跟隨一個坐館先生讀書習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過就和冷德結婚。他們的幽會現在已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而那個低級趣味地監視這一對情人的神秘人物,看來也沒有必要再去找尋了。事實證明,他弄錯了。他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要潘師爺轉告滕侃:他要求見他。

 

  狄公在滕縣令的書齋裏一坐下就說:“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離開這兒回登州。我盡了最大努力進行了調查,始終無法證實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對的,實際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準備為沼澤地裏發現尊夫人的屍體琢磨一個言之成理的解釋。當然,我還要對拖延此案上報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攬全部責任。”

 

  滕縣令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狄年兄,我對你為我盡的一切努力深表謝忱,對你這種樂於助人的品格十分讚賞。事實是我應抱歉,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壞了你許多遊興。你能到我這裏來看我本身就是對我的一個莫大安慰,你對我的同情和幫助,我將銘記在心。”

 

  狄公聽了深為感動。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責一頓,因為他毀壞了證據,延誤了申報,再者,他還曾給了滕侃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設法將忤作支開,這樣炎熱的天氣,屍體肯定已經腐爛,詳細的驗屍已經不可能了。這樣,滕侃就幸運地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殺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狄公雖還感到這件事不無蹊蹺,但是一個處於神經失常狀態的人的古怪行為,別人又能想象得出什麽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另一方麵,也就是說在柯興元死亡的案子上出點氣力,庶幾減去一些我的內疚和慚愧。也許你對我的查緝方法已經感到厭煩了,然而這大概乃是個巧合,我與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與此事有牽連,他向我供認他曾騙取了柯興元一大筆錢,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聽說你已立即依我的請示辦了,我很高興。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對我卻如此看重,這越發使我愧疚在心。不過,我相信在柯興元的案子上我不會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臉,又打了個哈欠,顯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樣子,說道:“噢,我幾乎已將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慮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許我和潘總管一起對此案進行一番調查,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了。”

 

  “當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於心情關係,我不可能對這個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隻想著明天如何去見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確實是個考慮周到的人!”

 

  狄公隻感到一陣羞赧。心想,從外表看來滕侃似乎是一個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製卻是那麽的有力。而我竟假設他的夫人對他不貞,一直在欺騙他——我是多麽荒唐啊!

 

  他說:“滕相公,你現在可以將我的真實身份告訴潘總管,這樣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將此案的狀卷、供錄,從頭至尾地細看一遍。”

 

  滕侃拍手稱好,喚老管家馬上去請來潘師爺。

 

  潘師爺獲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時吃一大驚,忙不迭對狄公表示歉意,他為上次的談話中對狄公的怠慢和衝撞深感不安。

 

  潘師爺欲待領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搖手道:“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們不如到衙門外麵去透透空氣,在街上走走。如果你願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飯館去吃頓夜飯。為我點幾味地方風味的萊,我就十分高興了。”

 

  潘有德忙辭不敢,狄公卻一味堅持,說外麵隻知道我是福源商號的沈先生,沒有什麽不便。潘有德隻好從命了。

 

第十三章

 

  潘有德選擇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崗子上的小飯館。在這飯館的樓上可俯瞰整個縣城,此刻暑氣初消,月華當空,正是觀賞夜景的最好時候。

 

  潘有德點了好幾味菜:薑汁鮮魷、烤雛鷸、燒魚翅、熏火腿、蔥爆羊肉、鵪鶉蛋湯,加上酒飯擺了滿滿一桌。這幾味菜肴做得甚是鮮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賞。吃著,吃著,他卻想到了此時還在鳳凰酒店喝豆粥、吞黃齏淡飯的喬泰,不由心裏有點兒感到慚愧。

 

  酒飯桌上潘師爺將柯興元案子的情況作了一個清晰的大概說明。接著,狄公將冷虔做贓舞弊、坤山偷去帳本訛詐冷虔以及何興元藏在他銀櫃中的二百兩金子等事告訴了潘師爺。並暗示說,那個訛詐冷虔的坤山是個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訴了潘師爺他已設法使坤山將從冷虔那兒訛詐來的兩張批子交出來——每張批子是三百五十兩金子。他接著問潘師爺:“縣行裏有沒有坤山的犯案記錄?”

 

  “沒有。狄老爺,我還從來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你這兩天裏對本城的了解比我在這兒幾十年的還多,這可真令人驚歎!”

 

  “多半是運氣不錯,都給撞上了。我問你,那柯夫人年紀比柯興元小得多,他們是什麽時候結的婚,老柯還聘過偏房沒有?”

 

  潘師爺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後不多年就死了兩房,最後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經六十出頭,他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裏沒個人照應他。大家都以為他會很快再續弦,但也隻是猜測,沒見老柯行動。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會的絲綢鋪去,那鋪子與老柯自己的鋪子買賣上有來往。掌櫃的姓謝,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業務,搞得債台高築,沒法收拾。誰知老柯一見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們很快便結了婚。起初,人們隻是當作笑話談談,但柯夫人卻真是一個賢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有一陣子,老柯老鬧胃痛,她就沒離開他的床頭一步,天天親奉湯藥。後來人們都說老柯最後一個老婆可娶著了。”

 

  “你曾聽到過有關於柯夫人不貞的風言風語嗎?”狄公問道。

 

  從來沒有聽說過!”潘師爺立即回答。“她的名聲非常好,我所以沒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證,原因就在於此。老柯的事發生後,我親自到她家在客廳裏訊問了她一些當時的情況。當然,根據習慣做法,她坐在一張簾子的後麵答話,由她的一個丫頭陪著。”

 

  狄公想自己去見見這位柯夫人,因為潘有德對她的評價與喬泰的那次奇遇嚴重不符。他說:“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現場,我們不如現在就去拜訪一下柯夫人。你就說我是州裏的官員,臨時委派來牟平辦理案於的。”

 

  潘師爺點點頭說:“我也想到那裏再看看。我們現在去並沒有什麽不便,柯夫人已經將那房間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裏去住了。”

 

  狄公惠了飯錢,又提議在兩頂轎子,潘有德堅決不用。他說,他雖腿腳不便,但完全可以湊合著走下山去,山下離柯夫人的宅邸並不很遠。他們慢慢溜達著不一會便到了。

 

  柯興元的宅邸正麵是一幢水青雕磚的高大門樓,飛簷重額,煞是壯觀。朱漆大門裝飾有雙獅銅環,門外磚石慢地,平坦整齊。

 

  他們拍了拍門上銅環,一會兒走出來一位管家。潘有德遞上名刺,管家認識是衙裏的潘總管,心知官府來人,忙將他們引到了一間裝飾得古色古香的廳堂。他給客人端上了茶壺和水果,便忙去通報女主人。

 

  不一會,管家回到廳堂,手中拿著一串鑰匙,說是柯夫人歡迎他們的拜訪。她正在更衣,請兩位客人先去那柯興元房間等候。

 

  管家手提一盞油燈,領著他們穿過恍若迷宮一般的走廊、庭院、樓台、亭閣、池塘、假山,來到一個四麵粉牆抱定的小竹園。小竹園後有一座幽靜的房子,房子的陽台正俯臨大花園和河流,這裏是柯興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鑰匙將那扇關得很是嚴實的大門打開,進去又用鑰匙將一扇雕花小房門打開——裏麵就是柯興元的房間了。

 

  管家點著了房間裏桌上的蠟燭,說道:“如果不夠亮,我就來點大油燈。”狄公環視了一下這間空蕩蕩的房間。房間的門窗兩天來一直關閉著,因此很是悶熱。房間那頭還有一扇小門,出那扇小門,下幾步台階,便來到了一條不長的過道。過道盡頭又有一扇門,打開那扇門,便看見了一個青花細石的寬闊平台,平台外使是沿著河岸修葺的一個大花園。老柯死的那天舉行宴會的亭子就在花園的左側,碧綠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會,欣賞了一下花園的夜景,然後走回到屋子裏去。他注意到過道那兒的門雖然較低,但也隻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頭碰著上麵的門框。

 

  狄公再回到房間裏來時,柯夫人已站在房裏等候了。狄公見她婷婷修長的身子,穿一身縞白衣裙,容止端麗,氣度矜持——心裏不免三分信了潘師爺的評價,也三分服了喬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禮。潘師爺恭敬地向她介紹了狄公,說是州裏委派來辦理案子的沈長官。柯夫人抬起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轉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卻端正立在一邊,一個年輕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後。

 

  柯夫人撥弄著手中的那柄檀香團扇,不自然地說道:你們不辭辛勞來這裏查訪,處於我的地步不知該為你們做點什麽?”

 

  潘有德剛想做什麽解釋,狄公卻打斷了他:“柯夫人,我們對你的合作表示感謝。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憶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關天,王法昭昭,我們也不敢半點疏忽怠慢,還請柯夫人鑒諒。”

 

  柯夫人沒有反應,隻是把頭低垂著,顯得滿麵愁容。

 

  狄公開始檢查這房間。空蕩蕩的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角安放著的一張大床,大床外整個遮了一幅藍紗床簾。房間另一頭堆疊著幾隻紅漆衣箱。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牆頭和打掃得很幹淨的石板地。

 

  狄公說:“柯夫人,這房間為何沒有什麽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時總不止這幾件東西吧,至少亦應有一張梳妝台,台上放著什麽花瓶古玩的,也許牆上還掛著幾幅畫。”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個十分儉樸的人,雖然他有萬貫家財,但卻過著清苦的日子,一個錢都不舍得花。”

 

  狄公點了點頭。說:“這是柯先生品性高潔的緣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幾隻衣箱上,不由好奇地問道:“柯夫人,那裏隻有標著秋、冬、春字樣的三隻大衣箱,那隻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兒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煩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麽忙說:“明白,明白,隻是平日看慣了衣箱、屏風之類的都是四隻一套,眼前少了一隻,隨使問問。柯夫人,最後我想請你將出事的那天晚上在這兒發生的事情詳細地講一講。當然,公堂上的有關記錄我都看過了,不過……”

 

  突然,柯夫人用團扇去撲打什麽東西,聽她厲聲對那侍婢說:“這間房屋裏我不想看到這些討厭的蒼蠅,我跟你講過幾遍了!快……快打!它飛到哪兒去了?”

 

  狄公對她的突然舉動感到十分驚奇,不明白她見了蒼蠅為什麽如此激動。

 

  潘有德安慰她說:“夫人,也就是一兩隻,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沒理會他說的話,隻催著侍婢撲打那隻還正在飛的蒼蠅。

 

  “為什麽不打啦!”柯夫人又大聲嚷道。“在那兒……快去打!”

 

  狄公懷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她。突然,他想到了什麽,立起身來,拿起蠟燭想點燃旁邊放著的大油燈。

 

  “不要點那油燈!”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為什麽?”狄公語氣溫和地問,“我是想幫你看看是否還有蒼蠅.”他舉起蠟燭,抬頭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間裏點太亮的燈對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說出了道理。

 

  狄公沒吭聲,他的兩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著。忽然說道:“你瞧:柯夫人,這房間裏有這麽多的蒼蠅,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兩天裏房間可沒有打開過啊!瞧,那些蒼蠅都在那兒打磕睡呢,燈光也許會使它們活躍起來。”

 

  他不顧柯夫人的反對,迅速就將油燈的四個燈蕊全點亮。他將油燈高高舉起,仔細觀察著天花板。柯夫人趕緊走過來,眼睛跟著他的視線轉來轉去。這時,她的臉色變白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太太,你不舒服嗎?”侍婢著急地問道。

 

  柯夫人根本沒有理會侍婢的問話,一大群蒼蠅從天花板上飛下來,圍著油燈嗡嗡亂轉,她不由得向後退縮了幾步。

 

  狄公叫道:“你們瞧,蒼蠅繼續往下飛了,燈光對它們已經失去了吸引力!”

 

  潘師爺望著狄公,驚訝得都發了呆,看這光景,狄老爺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張大床走去,彎下腰來檢查地麵。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們都集中在床簾上了:”他急將床簾掀起,注視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來它們對地下石板發生了興趣,嗬,不,它們對這底下的什麽東西發生了興趣……”

 

  身後傳來一聲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頭看著她那蒼白的臉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張地說道:“她猝發了心病,我們得趕緊去請……”

 

  “廢話!”狄公厲聲叫道。他回頭對那侍婢說:“不要管她!你到這兒來,幫著我把這床移到那一邊去。潘總管,你是否也來幫一把;這床太沉,兩個人恐怕挪不動。”

 

  幸而地麵平滑,三個人沒費多大勁就將那張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邊。狄公跪下仔細檢查地麵上的石板。他從方巾上取出一根銀牙簽,用它在石板縫隙裏剔來剔去。然後,他站起身來,對潘有德說:“有幾塊石板最近取出來過!”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廚房與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鏟子來,不許與其他仆人說這裏的事,拿了就立即回來,聽見沒有?”

 

  那侍婢早嚇破了膽,領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嚴肅地看了看潘有德,說:“一個惡毒的陰謀!”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邊,似乎還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會他,隻把眼睛盯著地板看,慢悠悠地捋著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來了刀和鏟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兩塊石板。石板下的土又鬆軟、又潮濕。他又用鏟子移開了其他幾塊石板,將它們一起堆迭在一邊,一數共有六塊,六塊石板剛好是一個五尺長,三尺寬的長方形。狄公卷起衣袖,開始用鏟子將鬆土往外挖。

 

  “狄老爺,你不能幹這個!”潘有德嚇得叫了起來。

 

  “我去喚幾個人來!”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鏟子觸到了什麽軟軟的東西,他再往下挖時,隻覺一股令人作嘔的濃烈氣味從泥土縫隙裏鑽出來。泥土裏露出一塊暗紅色的東西。

 

  “潘總管,那隻不見了的衣箱就在這兒!”狄公於是命令侍婢。“你趕快到大門口去,告訴管家就說潘總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門去報事,要衙門立即派四名番役趕來這裏。你回來時,從佛堂的香爐裏給我拔一把點著的香來,快去!”

 

  狄公拭了拭額上的汗。潘有德憂心忡仲地看著昏臥在地上的柯夫人,躊躇地問道;“狄老爺,是不是去請個大夫來給她息個脈,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簡捷地答道。“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她很快就會醒討來,你勿需擔心。她丈夫的屍體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殺人凶手的同謀!”

 

  “柯先生不是跳進河裏死的嗎?這是我親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屍體卻未找到。我可以斷定當柯興元回到這個房間裏服藥時遭到了凶手的殺害。”

 

  “那麽,誰從房間裏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殺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鏟柄上繼續說道:“這是一個相當狡猾的計謀。凶手將柯興元裝進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後,又穿上了柯興元的長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臉上塗抹了血,出了房門,真奔花園。你們所有的人都等著何興元從房間裏出來,你們看見的又是同樣的長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聲和臉上的血嚇呆了,怪不得你們誰也沒有看清那人的真麵目。他開始時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奔向河岸,跳進了水裏。我估計,他潛在水裏順流而下,直到發現岸上確實沒有人時才爬了上來。他將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們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說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那麽,這凶手又會是誰呢!莫不就是那個坤山?”

 

  “坤山確實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來多半是他殺了柯興元之後,順手將冷虔錯交給柯興元的那本帳本也偷走了。坤山身體雖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許不錯。”

 

  “他臉上的血也許是自己弄破了頭,流出來的。”潘有德猜測道。

 

  “或者他就用柯興元的血塗抹在臉上。嗬,侍婢來了。現在我們就來確認一下柯興元是怎樣被害的,你把那香拿著,靠近我的臉。”

 

  潘有德按照吩咐從侍婢手中接過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麵前擎著。狄公將一塊方巾掩蓋了鼻子,然後把那暗紅箱蓋上的浮上鏟去,又把衣箱周圍的上挖出一部分。他跪下來撕去貼在箱蓋四周的油膏布,開始用鏟尖掀開箱蓋。

 

  一股惡臭味衝了上來,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時使勁舞動手中的香,好讓這香煙衝和一些惡臭。一個瘦癟的男子屍體蜷縮著塞在箱子裏。身上隻穿著內衣,灰白的頭殼光禿禿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鏟尖將死者的頭撥轉了一下。死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正麵對著他們。

 

  “啊!柯興元!”潘有德失聲大叫。恐懼和激動使潘有德臉色大變,粗氣直喘。

 

  狄公蓋上了衣箱,他將鏟子扔在地上,走去將那窗戶打開,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著臉上的汗。然後,他對潘有德說:“衙裏番役來後,讓他們將衣箱拉出來,連同屍體一齊抬到衙門裏去。另外,叫一頂轎子來將柯夫人押解回衙門監禁起來。請你將這裏發生的這一切向滕縣令詳細稟報。告訴他我正在設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們提供這案子的重要線索。滕縣令一心想著明天一早去州裏見刺史大人。現在這個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還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審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們就能具結此案,然後一起同去登州也不遲。我這就走了。你回衙後,就我們發現柯興元屍體一事草撰一個呈報的手本,你我畫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證詞。”

 

  狄公告辭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悶熱,可是他隻覺得通身涼爽。一直走到鳳凰酒店門口時才感到微微有點燥熱和疲乏。

 

  笑聲,鬧聲,罵人的粗話從鳳凰酒店的窗戶裏傳了出來。那幫閑漢,乞兒,賭的賭,鬧的鬧,灌黃湯的灌黃湯,一個都沒有睡。狄公心裏很高興,下一步的計劃是打聽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第十四章

 

  店堂裏六支大蠟燭照得通亮,一片熱鬧的景象。賭博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吆喝聲此起彼落,喬泰和秀才卻坐一旁觀局。排軍坐在藤椅上,正在為豔香唱的小調打著拍子。他一見狄公回來,便大聲叫道:“嗨!抓賊的,你那個賊抓住了沒有?”

 

  狄公答道:“賊究竟是哪一個都未查出,叫我到哪裏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張桌旁一屁股坐下,喬泰忙站起來從櫃台裏取出兩隻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問道:“坤山來過嗎?”

 

  “連個影兒都未見他晃過!”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勁一擱,懊恨地說:“我後悔沒聽你的忠告,將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為什麽就不來了。他相當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門既然逮捕了冷虔,馬上便會發布告。停止他櫃坊的業務,清查他財務的帳目。這樣一來,天雨金市的兩張批子就要作廢了,那坤山還要趕來做什麽隻得自認晦氣了。”

 

  狄公向那賭徒們大聲問道:“你們有誰知道到哪裏可以找到坤山?”

 

  禿子和幾個賭徒互相瞧瞧,都搖了搖頭。

 

  “胡子大哥,那廝從無一個常呆的窩。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摟抱著什麽蟲豸在石頭縫裏睡覺呢!”不知是哪一個耍了嘴皮子,引起賭徒們一陣哄笑。

 

  喬泰問狄公:“這個狗*****還幹過什麽別的害人勾當?”

 

  狄公回答:“可能還殺過人。”

 

  他低聲將剛才柯興元家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

 

  喬泰聽罷,搖頭說道:“老爺,我可認為坤山他絕不會是殺害柯興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進那條河裏去。我仔細觀察過那條河,水流很急,河中到處是狗牙齒一般的大石塊,還有許多處危險的旋渦。跳水的那個人能順著水流向下遊,而後又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爬上岸來,他必須對這條河了如指掌,單有高超的泅水本領還不夠,必須具備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這點本事,他決不可能幹這件事。”

 

  “如果這樣,”狄公說,“坤山也必定是那凶手的同謀。這個假自殺的陰謀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種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動特點。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帳本,那麽在謀殺進行時,他也一定在場。明天,我準備讓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估計他此刻還不可能逃離牟平縣,他沒有得到錢走不了,也不會甘心撤手。”

 

  “說到同謀,”喬泰蹙了蹙眉頭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兒,她告訴我她當時正等著另一個人。然而那人卻沒有來,當時我把柯夫人當作名妓,我把她的話理解為她正等著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許就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謀殺柯興元的直接凶手,而坤山隻是個幫手。夭哪,這倒提醒了我,她還說她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了!”

 

  狄公冷冷地說:“我已把她關進了監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謀犯,明天我將助審這個案子。審理完畢,退了堂,我就陪滕縣令一起上登州。”

 

  接著狄公又將關於冷德和他的情婦兩次去秘密妓館,關於那個監視她們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認為那個情婦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訴了喬泰。然後說:“我對自己在柯興元案子上取得的順利進展感到高興,因為我覺得這是我欠滕縣令的一筆帳,現在借此正可償還。喬泰,你今天下午有什麽進展?”

 

  “我的進展也很順利。我在這兒打了一會兒盹,就出發了。那個討厭的秀才又纏著我吹了一通,說是他正在獨自計劃著一個驚人之舉。成功了,可淨得二百兩金子的橫財……”

 

  “這小子盡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們去沼澤地他也同樣吹過。噢,關於劉排軍的事,軍政司說了些什麽?”

 

  “起先,我把老爺的信交給了軍政司,誰知他們看了說,這—類材料在縣尉司,我又跑縣尉司。縣尉司又推軍政司,互相踢來踢去。我正設主張處,恰好碰到一個老相識茅兵曹,就是我們登州平海軍蓬萊炮台茅都尉的內侄。這茅兵曹說他也曾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的豹騎三營服過役,當年正與這劉排軍屬一個營盤。劉排軍當的隊正,他當的副隊正,所以極是稔熟。他說這劉排軍好幾次都因英勇善戰受到嘉獎,同時也得到夥伴們的尊敬,後來隻因衝撞了一個姓武的長史,這才犯了事。那武長史是個克扣軍餉的壞蛋,一個士兵背後怨他,他就命令劉排軍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劉排軍不肯執行,或長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軍一時怒起,便將那武長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頓,自知肇下大禍,當夜便選之夭夭。後來那武長史接受蕃邦使臣賄賂的事被上司察覺,抓起來送軍法司被砍了頭。當然,這劉排軍犯上的罪也就勾銷了,可從此就再也不見他的蹤影。聽說如果哪位老爺現在出來保薦他歸伍,還可提升呢!”

 

  狄公道:“這真使我高興,排軍雖粗魯橫蠻。但還是一個正直的漢子,心地不壞,我們得盡力幫他一把。那麽,那占卜先生的情況又怎樣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個無可非議的人。”喬泰說道。“他的名望很高,算命占課非常嚴肅,也甚是靈驗,人們管他稱卞半仙。他早就認識柯興元,兩人很有些來往。他說老柯性一情上雖古怪些,但卻是一個善心的人,也經常周濟別人。我又把坤山向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說從未見過這個人。最後。一我還請他替我看看相,算個命。他瞧瞧我的手,說我必將死於刀劍之下。我對他說,這對我來說是最理想不過的了。可他很看不慣我這種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剛才說過,他對他自己那一行是非常嚴肅的。”

 

  狄公滿意地說:“好,這事就這樣了。我曾推測過這種可能,就是說,企圖殺害柯興元的人曾收買了這位占個先生,讓他點出十五日那天是個危險的日子。這樣,他就可以事前擬訂他的計劃,又可惑人耳目。現在好了,我們還是上樓睡覺去吧,明天一早還得上公堂。喬泰,這是我們在鳳凰酒店的最後一夜。明天我就得公開我的身份。。住進縣衙裏了,我們這就好好享受幾天”

 

  喬泰拿起了蠟燭,兩人皺著眉頭走上了樓。

 

  他們覺得所住的房間比昨夜更加悶熱。狄公想去打開窗戶,然而從窗外傳來無數隻飛蟲撞擊著窗上粘糊著的肮髒油紙的聲音。他歎了口氣,躺倒在木板床上,將身上那件葛袍裹緊,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喬泰還是躺在地板上,把頭靠著大門。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來複去睡不著。過了一會,他發現房中實在悶熱難受。大概是吹熄了蠟燭的緣故,飛蟲撞擊窗上油紙的聲有好象沒有了。於是他決定將窗戶打開。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戶卻是紋絲不動,好象是被人反閂上了。他從方巾上取下那根銀牙簽,用它劃破了一塊窗格的油紙。頓時吹進了一些清風,銀亮的月光同時也漏了進來。他覺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巾拉到了額上。以防蚊子叮咬。實在是太困乏了。不一會兒,他就好呼地睡著了。

 

  這時除了有節奏的鼾聲之外,鳳凰酒店裏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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