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四漆屏(全2)

來源: 出喝酒 2009-03-20 08:00:5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5705 bytes)
第六章  在門很快就開了。老管家一見狄公就象迎得了個活菩薩一般高興。  “老爺派人到客店找了你幾次,還留下口信。沈先生,老爺一直在等著你。”  他將狄公一直領到滕侃的內衙書齋。滕侃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銀燭台上兩支大蠟燭照在他萎縮、幹癟的臉上,他顯得疲乏不堪。老管家在他耳邊輕輕稟道:“老爺,沈先生到了。”  滕侃從朦朧中立即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趕忙上前與狄公見禮。老管家隨即退出。  滕侃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開口說道:“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請坐,請坐。狄年兄見笑,我此刻正陷在困擾之中,一日裏如坐針氈。我急需求得你的幫助。”  他倆在茶幾旁坐定以後,狄公說道:“依我猜來,你困擾之事莫非與尊夫人有關,她大概被人謀害了。”  滕侃聞言立刻吃了一驚,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將我所知道的先告訴你,然後你再告訴我都發生了些什麽事。”  滕侃點了點頭,兩手顫抖著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邊,卻不料失手潑翻在那鏡亮的雲石茶幾上。  “今天午後我來拜訪你時,”狄公開始說,“我立即留意到你身體不適,心情顯得煩躁不安。後來我向潘總管問你究竟得了什麽病,可是他說你今天早上還是好端端的。這樣,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達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種沉重的打擊。我記起當你的管家向你問起尊夫人時,你回答說,中午休息的時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鄉下莊子去了。然而管家說她的房門卻是鎖著的,這就使人難以理解了。尊夫人離開時,為什麽要鎖緊了屋門呢?她走後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間整理打掃,你又為什麽阻攔她們呢?同時管家告訴你說,尊夫人房裏的大花瓶打碎了,你聽後竟無動於衷,一味鎮靜。潘總管後來告訴我說,那隻花瓶是你最珍愛的寶物。這就又清楚地說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為嚴重的事。這樣,我就斷定午休之時尊夫人在房間中一定發生了意外,這個意外一直壓在你的心頭,使你神情麻木,憂心忡仲。當時,我作為客人。一時也不便多問,放也沒有進一步去想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頭來默默無語。  狄公繼續往下說:“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飾。這些首飾是一個乞丐從一個女人的屍體上偷來的,據那乞丐說,屍體躺在北門外的沼澤地裏。首飾中有一副耳環,上麵雕著銀蓮花,盤繞著金絲,鑲嵌著寶石。這些裝飾價值連城超過銀蓮花本身幾十倍。顯然,這很蓮花定有某種特殊的含義。我擔心這副耳環正是尊夫人的,因為聽說她的名字就叫銀蓮。當然,我不能肯定這城裏再也沒有叫銀蓮的女人,但我聯係起你焦慮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離去,我疑心這中間有著某種不祥。  “正當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你派人到飛鶴旅店來尋我。我猜想你準是找我來商量此事。但我覺得,我在見你之前必須查問到更多的線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從後門離開了那家客店,並找了一個人把我帶到那個沼澤地。我對屍體進行了檢查,毫無疑問,她是一位貴婦人,身上沒穿衣服說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時被殺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時間死的。沼澤地離衙門後院很近,所以我就斷定這具屍體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間裏午睡時被殺害了。天黑之後被搬移到了沼澤地。因為沼澤地晚間人跡罕至,你的後院又有一扇不為人所注意的角門,出角門是行人稀少的後街,這樣在搬移屍體時也不容易被人發覺。不知我說的對與不對?”  “對!對: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隻是…”  狄公搖了搖手,打斷了滕侃的話說道:“在你進一步講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會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不過,你不能指望我徇著私情,違著律法。假如你想對這件人命案作出什麽說明,擺出什麽事實,我都非常歡迎。將來一旦被傳到大堂作證,我將引用你的話作為依據,解釋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會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種幹澀而平板的聲調說道,“你知道,這是樁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裏。狄年兄不妨再寬坐片刻,讓小弟將這內情全部吐露與你。然後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議,這就是對小弟最大的幫助了。現在,我不能不告訴你,殺死拙荊的正是我自己!”  “你為什麽要殺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驚。  滕侃往太師椅後靠了一靠,沮喪地說:“要回答這個問題須從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說起。”  “看你年紀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隻是廿五上下,為何要說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點點頭,說道:“年兄留心軍事的話,總會聽說過滕國堯的名字吧。”  “滕國堯?”狄公緊皺了眉頭,想了一想,答道,“嗯,象是有個將軍名叫滕國堯的,很是驍勇善戰。太宗皇帝討平西戎的一次大戰中,他衝鋒陷陣,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獎。但班師回朝時,他卻突然退了軍職,因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將軍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點點頭。  “他是我的祖父。允許我簡略地再說一下你剛才待說而未說出口來的話。他所以突然退職是因為他在一時精神狂亂下,把他的一位親密的副將殺了。盡管後來朝廷赦他無罪,但他當時必須辭去將軍之職。”  書齋裏寂靜無聲。半晌,滕侃又開了口:“我的父親始終是一個健康正常的人。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祖父的這個病有隔代遺傳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銀蓮結了婚,婚後我們相敬如賓,非常幸福,彼此間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際多半還是由於銀蓮待我太好的緣故,我認為象我們這般的恩愛夫妻世間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銀蓮發現我失去了知覺,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複知覺時,卻有些奇怪的記憶在我心頭掠過。我似乎從未感到如此興奮過,雖猶豫了一陣,我還是把那些猶如夢幻的奇怪的記憶告訴了銀蓮。原來我失去知覺時,我夢見自己親手殘忍地殺了一個人,並對此感到揚揚得意。我意識到遺傳性的災禍已經降臨到我的頭上,祖父的幽靈時時出現攪亂我平靜的心。我坦白地告訴銀蓮,我已經得了這個可怕的病了,她卻這樣年輕美麗,她不能繼續與一個瘋子生活在一起。我考慮到對她的責他就想寫封體書給她,盡快安排與她離婚。”  說到這裏,滕侃雙手掩麵,悲聲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著眼前這個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人。滕侃控製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後,又繼續講下去:“銀蓮堅決拒絕離婚,她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她不能拋棄我,況且我得了這個倒黴的病。她說我真是染上了這個病,仍將仔細服侍我,使我不致發生任何意外。同時,她又竭力否認隔代遺傳的說法。她說她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殺。最後我隻得讓步了,你知道當時我的心裏有多麽痛苦。我們沒有孩子,也決定不要孩子了。兩個人從此就對月賞花,吟詩作對,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點甘居寂寞的話,恐怕也會理解是什麽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點了點頭。聽了他的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傷心的話,他還有什麽可以說的呢?  滕侃繼續說道:“四年前,我第二次發病,兩年後,又發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時,我處於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狀態中。銀蓮不得不用湯藥來灌我,生怕我出什麽可怕的意外。她對我的忠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時犯時好,她常為之心事沉重。後來,就是上個月,發生了一起奇異的事。這件事使我失去了這種最後的安慰,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著那四扇高大的朱紅漆屏說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從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他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四扇漆屏,半晌無言。閃爍不定的燭火照在雕鏤精細的漆屏上發出奇妙的光輝。  滕侃閉了一會眼睛,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聲調說:“年兄請來先把這四扇漆屏仔細看了,我再與你講述一遍這漆屏的故事。這故事的內容我在睡夢中都能夠背得出來。”  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那漆屏前細細觀賞。見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著一幅精致的圖畫。畫麵上鑲嵌著金銀。翠玉、珍珠、瑪瑙,無疑是一件珍貴的古董。  滕侃的聲音變了,仿佛是一個陌生人在講故事:“這四扇屏風和其他的屏風一樣刻畫著一年四季。左邊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輕的書生在一棵虯蟠古鬆下伏案瞌睡。他的書童正在一旁為他煮茶。書生夢見四位風流窈窕的女子,他愛上了其中最美麗的一個。  “第二扇描繪的正是夏天的風景,夏天是人的抱負成熟的季節。這位書生已長大成人,正騎著馬上京趕考。書童挑著書擔跟隨在後。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征著收獲。這位書生已經三榜高中,做了大官。他身穿朝眼,衣錦回鄉。這時,他正抬頭看見一個富貴人家的樓閣上站著他夢見過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幾步,跟著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風跟前,好奇地觀看著。  “這第四扇,”滕侃又說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內省的季節,也是對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並安安穩穩享受的季節。它體現了婚姻美滿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著屏風上那一對年輕夫婦正坐在一間豪華精致的廳堂裏吃酒。他們的身子緊偎在一起,丈夫的一隻胳膊摟著妻子的脖子,另一隻手端著一隻酒盅正往她嘴邊送去。狄公看罷,沒有言語。  滕侃說道:“我和銀蓮結婚不久,一天在京師的一家古董鋪子裏發現了這套屏風。我越看越蹊蹺,越看越驚異。你不知道,這四扇屏風上的圖畫恰恰正是我自己一生中四個代表階段。當我在家鄉念書時,有一次我確實夢見了四位美麗的女子。後來,我赴京趕考,果然中了進土。一日在京城乘馬,正看見吳府尹家的樓閣上站著我夢中曾經見過的四位女子。這之後,我又正好同吳府尹的二女兒銀蓮結了婚,她就是我在夢中選定的那個最美麗的女子。狄年兄,你說這事巧也不巧。當時我就用一百兩銀子將它買下,這套漆屏風就成了我家最珍貴的財產。第二年,我外放到這牟平縣,也就把它帶到了這裏。有多少次我和銀蓮一起坐在這四漆屏前細細欣賞著它,談論著我們奇妙的姻緣和忠貞的愛情。上個月的一天。吃罷午飯,天特別的炎熱。我喚管家把一張湘妃竹榻放在這漆屏的前麵,因為這兒常有習習的涼風,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麵對著那第四扇屏風,那對夫婦的纏綿恩愛正可消解我的悶乏。就在這時,我驚奇地發現漆屏上的圖案改動了,畫中那個男人正將一把匕首對著他妻子的胸膛!”  狄公驚叫一聲,忙俯身再細看那畫麵。現在他看清了,那個男人摟著他妻子的左手裏正緊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對給她的心窩。他疑惑地搖了搖頭,回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滕侃提高了聲音繼續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生了這個變化。我的頭腦禁不住又開始狂亂浮躁。我揣摩著也許打造這套漆屏的工匠當初不小心將一塊薄銀片粘在潮濕的紅漆裏,當表麵侵蝕了,就在這個不吉利的地方顯露了出來。可是我很快就發現那處薄片是後來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當笨拙,因為就在那塊地方的周圍我發現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點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因此,唯一可能的結論是,在一次我根本記不清楚的精神狂亂時我自己作了那種改變。此外,第二個結論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當我精神狂亂時正計劃著殺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動地說著,又長長籲了一口氣。迅速將目光移開漆屏,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那漆屏死死地纏住了我,再也不得安寧。從此以後,我連續好幾次都夢見我正在下手殺死銀蓮。我從這種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惡夢中醒來時往往大汗淋漓。即使在我醒著時,這種狂亂的衝動也無時不在困擾著我、折磨著我。我感到了絕望,我有了一種極可怕的預兆。那漆屏使我整天提心吊膽,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將此事告訴我的銀蓮。她可以忍受一切,卻不能忍受我這種可怕的念頭。她一旦發現了這一點,她便會心碎的。  “看來我們逃不出劫數,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今天我們在花園的樹蔭下吃罷午飯,我覺得空氣悶熱,心裏很是煩躁不安。我告訴銀蓮說,我要到書齋去休息一會,順便翻閱一下早上公堂審案的記錄。然而書齋裏也很熱,我的頭隱隱作痛,心情無法平靜下來。於是我決定到銀蓮的房間裏去休息一下……”  滕侃說著,一麵站了起來,拉定狄公:“你跟著我來。我指給你看看。”  他拿起了一台銀燭,兩人一同走出了書齋,穿過一條彎曲的走廊,來到過道口的一扇門前。  滕侃打開了這扇門。裏麵是銀蓮的化妝室。一張紫檀雕。花的大梳妝台立在右首,梳妝台上有一麵擦亮的銀鏡。左首的一扇小門前放著一張竹榻。正中是一方紫檀雕花圓桌。滕侃說,那圓桌上原來還放著他後來打碎的那個大花瓶。左首那扇小門外是花園。銀蓮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門前的那張竹榻上睡覺——正麵對一扇紅漆房門,房門裏便是銀蓮的臥室。  滕侃從懷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銀鑰匙,將那紅漆房門打開。他讓房門半開半掩著,向狄公說道:“今天中午我走進這間梳妝室時,那個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覺。我走近臥房門時,那房門當時就象現在這樣半開著,隻見銀蓮光著身子臉朝裏躺在床上。她的頭枕在彎曲著的右臂上,一頭美麗的長發蓬亂地散開,好象一塊村在雙肩下的黑絲絨墊,頭發還從床沿上垂掛下來。正當我想要走近她時,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當我迷迷糊糊地醒來以後,發現自己正躺在梳妝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的瓷片散了一地。當時我頭痛欲裂、思緒混亂。我見那丫環還躺在竹榻上打鼾。我掙紮著爬了起來,踉蹌地向臥室走去。當我發現銀蓮還象剛才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時,心裏感到很寬慰,頭也不感到暈眩了。可是當我走近床邊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我突然意識到了我已幹出什麽事來。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經插進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雙手掩麵,身子靠著那扇紅漆房門,輕輕抽泣起來。  狄公走進臥房,觀察那張鋪著篾席的寬大的床。他發現靠枕頭的地方有少許血跡。他抬頭看牆上,一束絲帶吊著一個空的刀鞘,旁邊掛著一張古箏。臥房的窗戶厚厚地糊著一層白紙。窗下一張茶幾,兩邊各放一隻圓凳。隅角裏堆起四隻朱紅衣箱——每一隻裝著一個季節的服裝——旁邊端正地放著一個銀櫃。  狄公走到滕侃麵前,輕輕問道:“以後。你又做了什麽呢?”  “我頭暈目眩,眼前發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書齋,隻覺心亂如麻,手足無措。正當我掙紮著聚起精神試圖弄清到底發生了怎麽一回事情的時候,管家來稟,說是你來拜訪我了。”  “我來得真不是時候。”狄公深有侮意地說。“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  “唉,當時我言語恍惚,舉止久禮,還望年兄鑒諒包涵。我們現在還是回書齋去坐吧。”  他們重新在書齋茶幾旁坐定_  滕侃與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茶,咕咕地漱了漱口,又吞下,才說道:“你走之後,我的神誌恢複過來一點。後來,公堂上那起離奇的案子也分散了我的憂慮。我明白這件事的嚴重後果,上峰執法是不含糊的。我必須刻不容緩到州裏去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認我是殺害我妻子的凶手。然而我那可憐的銀蓮,她的屍身又如何處置是好呢?丫環幾次要進臥房整理打掃,管家老來問我要鑰匙。我一時糊塗,便乘衙裏吃晚飯的時候,溜進了臥房,胡亂尋了根線繩紮束了她的頭發,隨手掀了條繡被將屍身包裹了,然後扛著她繞出後院的角門,從後街穿過那片廢墟,將我可憐的銀蓮便丟在那沼澤地裏了!  “我回來以後,才明白自己是多麽的愚蠢。我為什麽不能假裝說,我丟失了那臥房的鑰匙,而大家隻知道太太已到她姐姐鄉下的莊子裏去了——誰也不會懷疑。等我自首了,什麽都好辦了。唉,這時我便想到了你,想到年兄那查緝凶犯、審理案子的本領。我於是便派人到飛鶴旅店來請你。他們說你不知去向,我便隻得留下個口信,讓你一回旅店便到我這兒來——我就在這兒專意恭候著你。謝天謝地,盡管這麽晚了,你終於來了。狄年兄,現在你告訴我該怎麽辦?”  狄公沒有馬上回答。他坐在那裏,一麵慢條斯理地捋著他的長胡須,一麵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四扇漆屏。過了一會,才轉過臉對滕侃說:“我看你從現在起,什麽也不要做,至少暫時什麽也不要做。”  “年兄這話是什麽意思?”滕侃道,“我卻打算現在就給刺史大人寫一封投案的信,派驛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去親見刺史——我看這是我目下唯一的抉擇了。”  狄公搖手表示反對。  “你必須沉住氣。”他說。“我檢查過屍體,也細看了發案的現場。我並不相信我們已掌握了所有的事實,我需要找到你殺死你太太的證據!”  滕侃站了起來,激動地說:“狄先生,你,你別講廢話了!證據,你還要什麽證據?我的發病,我做的夢,我的匕首,那殺人的現場,還有那奇異的漆屏……”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然而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表明這起命案可能與你無關。”  滕侃驚異萬分,滿腹狐疑地說道:“狄年兄,不要用那渺茫的希望來愚弄小弟了。你這樣做太殘忍了。你是不是有了一個十分虛幻的想法,即:當我犯病的時候,又有另一個人闖進屋來殺害了我的妻子。你想想,天下哪有這等巧事?”  狄公聳了聳肩。“我不是盼望什麽巧合,更無意愚弄你。滕相公,要相信這樣的事情恰恰是有可能的,更可能在你第一次看見尊夫人的時候,她不是麵朝裏躺在床上的嗎?她那時已經被殺害了。滕相公,你周圍有沒有仇家?”  “沒有!沒有!”滕侃激動地回答,“狄年兄,你要記住,隻有我的妻子和我才知道這套漆屏的含義。自從我們來到這裏以後,這套漆屏從未搬出過我的家門。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改動它!”  他稍稍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歎了口氣,又說道,“唉,狄年兄,那麽,你認為還能為我做些什麽呢?”  狄公道:“我建議你給我明日一天的時間,讓我去搜索其它一些證據。如果我一無所獲,後天即陪你一同去登州,向刺史大人麵陳這裏發生的一切。”  “狄年兄;對人命案延誤上報是嚴重的違法行徑。你我身為朝廷命官,理著一縣刑名,豈可瀆職自誤——日後上峰發罪下來,怎擔這個幹係?”  “滕相公不必著慌,如有差池,我狄某一人承當!”  滕縣令猶豫了半日,也隻得讓步:“既然狄年兄高義助人,小弟這事也就從命了。那麽,還須我替你做點什麽呢?”。  “很簡單。你首先拿出一個信封來,填了尊夫人名字、身份。”  滕侃從抽屜裏取出一個信封。在上麵寫了幾行字,交給了狄公。狄公將它放進了衣袖裏。  狄公又說道:“你再去尊夫人臥房中取出一套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袱。別忘了還要帶上一雙鞋!”  滕侃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書齋。  狄公立即站起來,從抽屜裏又取了幾張官府信箋和蓋著縣衙紅印的大封套,一並塞進了衣袖裏。  滕侃手裏提著個包袱走口書齋。忽然朝著狄公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後很表歉意地說:“狄年兄見諒,我一心隻撲在自己的事上,竟沒想到給你拿件衣服換換。你的葛袍這麽髒,你的靴子上滿是汙泥,讓我借你一套……”  “不必麻煩滕相公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還要拜訪一些人在那些場合穿著新衣袍反而會引起麻煩。現在,我首先要回到沼澤地給屍體穿上衣服,再將她拖到路邊,以便明日一早就被路人發現。我將那信封放在她的衣袖裏,這樣人們就會立即認出死者是誰。然後,你就可以前去認屍。噢,你們這裏總有幾位可以勝任的忤作吧?”  “隻一位忤作——有事到衙裏驗屍,平日裏自開著一座大生藥鋪子,做著掌櫃。就在那市廛邊的拐角上。”滕侃答道。  “且好。明*****就說太太在去北門的路上被人謀殺了,緝查正取得進展。然後,你就可以將屍體暫時安後在一具棺木裏。”  狄公拿著包袱,深情地望著他的同行說:“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就會給你個消息,你不必送我了,我知道怎麽走。”  狄公又趕回到沼澤地,找到了秀才。秀才蜷縮著身子仍坐在那塊大石上,盡管是三伏的熱天,他卻在渾身打顫。秀才抬頭見到狄公回來,馬上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嘿,秀才,別那麽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稍等片刻,我們就可以回酒店了。此刻我再去看一看那屍體。”  秀才委屈地點點頭,仍坐在那兒。心神很是不安。  狄公尋著了屍體,將胸口的匕首拔出來,用一張油紙包上,然後放進自己的懷中。接著他給屍體穿上了衣服和鞋,再把屍體拖到路邊。幹完這一切之後,才叫起了秀才,一同回鳳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對狄公說:“我知道你和排軍並不把我當一回事,不過我要告訴你,幾天之內我就會賺到一大筆錢,叫你們大吃一驚。  狄公沒有反應。對秀才的牛皮他感到厭惡。  秀才望了望狄公,心裏自認晦氣。  到了鳳凰酒店的那條街口,秀才說:“給你耽誤了一夜。好了,回去跟排軍交差吧: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這裏分手吧!”  狄公一個人回鳳凰酒店。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離開鳳凰酒店去沼澤地之後,喬泰與排軍兩個又喝了幾杯酒。他倆談論著近幾年來朝廷用兵的事,很是投契——排軍最喜歡聊的還是打仗的事。  “既然你這般喜愛行伍生涯,”喬泰問道,“那你又為什麽離開了?”  “我幹了一件蠢事,不得不倉皇逃跑。”排軍不勝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衣衫襤褸、身上發著臭味的乞丐們三五成群地晃進酒店裏來,排軍不得不與禿子一起同他們結帳。喬泰覺得酒店裏的空氣越來越汙濁,他更擔心那個賣給他首飾的老乞丐也會在他麵前出現。他決定到外麵溜達溜達散散心。  大街上也悶熱得慌。他想河邊也許會涼快些。於是他穿過幾處大街小巷,爬上一座橫跨河流的拱形石橋。他依著石橋一邊的雕花石攔杆,望著橋下黑色的河水咆哮著向下遊奔流而去,河水衝擊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無數白色浪花。這—帶空氣很涼爽,也很少有人走動。周圍散落著好幾幢高雅的園邸,居住著本縣的許多鄉官富商。喬泰觀賞了一晌,漸漸覺得無聊。他歎了口氣,決定折回酒店。那群乞丐此時也許都已經走了。  他下了石橋,沿著河岸走去。一時間,他又一次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覺得後麵有人盯著他。但馬上他又解除了疑心,坤山現在已經是他們的朋友,除了他還有誰會來盯他的梢。他捐了一個彎,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打開著的窗戶把他的眼光吸引過去了。這所房子離街較遠,前麵有一排竹柵欄。他跨起腳尖從那竹柵欄上望那窗戶裏,見是一間布置典雅的臥室,茵席簾幃,煞是齊整。梳妝台上兩支銀燭照得煊同白晝,一個女子正立在鏡前梳妝打扮。那女子三十左右,容貌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隻見她梳妝已畢,懶傲地倚著床頭輕輕歎息。  喬泰一眼就認定這是一個自己開業的名妓。不知怎麽,喬泰發現自己被那個女子吸引住了。他一掏衣袖,隻有兩貫銅錢,不由得感到沮喪,轉念又想錢雖少,就是見個麵,認識認識也有意思。不管怎樣,試一試總是值得的。  他推開竹柵欄,穿過一個十分雅致的花園,在一扇黑漆大門上敲了兩下。  開門的正是那女子。她先是吃驚地大叫一聲,接著又很快用袖子捂住了嘴巴,顯出十分驚慌的樣子。  喬泰趕忙上前躬身施禮:“姐姐,十分抱歉了,夜裏這麽晚來打攪你。我從這兒走過,碰巧看見你在窗前梳頭。你的容貌風度給我留下極美好的印象。不知我這個迷了路的外鄉人能否在你這裏稍事休息並從你的言談中敬聆芳教。”  聽了喬泰這一遍半文不白的話,那女子猶豫起來。她上下打量了喬泰一番,輕輕皺了皺眉頭。忽然她微微一笑,用一種柔媚的聲調說道:“我在等候另一個人……不過既然時間早過了,你不妨就進屋來坐坐吧。”  “沒想到妨礙了你的約會,那麽我就改天再來吧!”喬泰急忙說。“假如你的客人要是不來……”  那女子笑了起來。說道:“進來吧!你這副邋遢相倒挺有意思。。  她自顧回房走去,喬泰跟著進了房間。  “請稍坐片刻。”女子略為害羞地說,“讓我把頭發紮好,我最怕熱。”  喬泰在一個鼓形的繪花瓷墩上坐定:“不敢動問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妹一笑,“你就叫我秋玫便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喬泰湊趣道:“秋天的玫瑰,嗯,別致,難怪姐姐這般容貌。”  秋玫紮起頭發微笑著轉過身來,在床沿坐下。順手拿起一把檀香四扇,悠閑自得地扇了起來。她細細看了看喬泰,說道:“我猜你八成是個軍官,是路過牟平的吧?”  “差不離。”喬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呆多久?”  “隻呆幾天。不過今夜遇了姐姐,卻是不想回去了。”  秋玫笑著,用一雙發亮的大眼睛隻看著喬泰。半日又問道:“你們軍官也允許隨便出來嗎?”  喬泰隻望著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喬泰一下。一麵搖著扇子,一麵毫不介意地解開胸前的鈕扣:“這個倒黴的天氣,就是到夜裏,也還這麽熱!”  喬泰在瓷墩上移了移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了勇氣,問道:“不知姐姐……多少……錢?”  這秋玫聽罷,不禁大聲笑了起來。喬泰也尬尷地跟著她笑了幾聲。  她用四扇掩住嘴,一本正經地問道:“在你看來值多少錢?”  “一萬兩黃金!”喬泰謅媚地說。  “哎喲!”秋玫邊笑邊嗔道,“今天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呆一會兒。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以後你再也不許到這裏來!就這兩天我也要離開這裏了。”  “我可以起誓。”喬泰說著站了起來,靠到秋玫身邊……第八章  喬泰哼著小調回到了鳳凰酒店。他發現酒店裏空蕩蕩的,隻有豔香一個人在那裏掃地,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見了他進來,便問:“秀才上哪兒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說著就在一張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哎,沏一壺茶來。不是我喝,是為沈先生沏。他是個十分喜愛喝茶的人。坤山沒有來嗎?”  豔香做了個鬼臉,不耐煩地答道:“早來過了:我告訴他你們兩個都出去了,他說過會兒再回來。唉,我倒要說,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個坤山他就是給我十兩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閉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喬泰說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醜八怪的嘴臉,他是一個專門傷人痛處的歪料,又陰險,又狠毒。”豔香說著,又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廚房去了。  喬泰狂笑起來,又將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雙腳擱到了桌子上。等豔香端著一把大茶壺回來時,他已經鼾聲如雷了。  狄公一走進酒店的門,豔香就扯住他著急地問道:“秀才怎麽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辦件差使去了。”  “他不會遇到什麽麻煩吧?”  “不會的,即使他遇上什麽麻煩,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脫出來。你還是先上樓睡覺去吧,我們有些事,還要在這兒多呆一會兒。”  豔香上樓去了。狄公立刻將喬泰叫醒。  喬泰看見狄公一副憔悴疲憊的樣子,心情頓時陰沉起來。他馬上給狄公倒了杯熱茶,焦急地問道:“情況怎麽樣?”  狄公便將屍體的情況及他和滕侃的談話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話還未說完,便聽見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喬泰去開門迎麵正碰上進屋來的坤山。喬泰忍不住罵了一聲。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臉對狄公說:“沈先生,新的住所還舒適吧?該道個謝吧?”  狄公說:“請坐下,現在你跟我講講你為什麽要幫助我們吧。”  “實話對你說了吧!”坤山尖聲說道,“我正需要你們,而且是急需要你們。你們也許已聽說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來,從未失敗過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從來不想增強它,因為我認為單憑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當。現在我碰巧有一樁買賣,卻還需要用點武力。我仔細地對你們倆進行了考察,覺得你們是能勝任這樁買賣的。我已經獨個做完了所有困難的準備工作,輪到你們來幫我忙的事已經沒有什麽風險可擔了。你們能得到一份數目不小的報酬也就應該心滿意足了。”  “你說得倒輕巧,”喬泰打斷了他,“讓我們去幹那號危險的買賣,你卻不費氣力地坐等著發橫財。告訴你,少了我們不幹,你這個卑鄙無能的膽小鬼!”  聽到喬泰罵他膽小鬼,坤山的臉變白了,這個稱呼顯然觸到了他的痛處。他惡狠狠地說:“一個人身強力壯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擔心那張紫檀木床經不起你這個身強力壯的英雄折騰。詩人描寫得何等好哇:輕扇搖春雲,急雨摧秋玫……”  喬泰跳了起來,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接著雙腿跪在他的胸上,動手就打。一麵咆哮著寫道:“你這個卑鄙的下流坯,原來又是你在暗中監視我。我要勒斷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勸住:“放開他,他的話還未說完呢。”  喬泰站起身來,把坤山的頭砰地一聲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兒不動了,嗓子眼裏發出一陣陣哮喘聲。  喬泰的臉氣得發青,一屁股坐下來,說道:“晚上我在一個名妓那兒呆了一陣,她名叫秋玫,不想這王八羔子卻在暗中監視著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說。“給坤山的頭上潑灑些涼水!”  喬泰從櫃台後麵端來一大盆洗碗的髒水往坤山的頭上澆去,一麵說道:“這個狗*****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醒來呢!”  “你坐下,我來把滕侃的事情沒有講完的部分說給你聽!”  狄公講完了四漆屏的來龍去脈,喬泰的火氣早過了。不由稱讚道:“老爺,這起案子可真令人驚異啊。”  狄公點點頭。“我不想告訴他他的夫人被人強奸過了。你知道我懷疑是別人殺害他妻子的最明顯的理由就是這一點。我不想進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惱了。”  “可是,你不是說過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靜嗎?”喬泰問道。“我想她至少應該驚醒過來,表現出激動和憤怒,對嗎?”  “這就是這個疑案中最令人費解的一個細節,當然還有其它……注意!坤山蘇醒過來了!”  喬泰從地上將獨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漸漸張開了那一隻眼睛,嘶啞著聲音對喬泰說:“*****!等著我跟你算帳!”  “什麽時候來都奉陪!”喬泰洋洋得意地應道。  坤山那隻獨眼間出一絲狠毒的光,冷笑道:“你連那個風流寡婦都不認識,你這個笨蛋!”  “寡婦?”喬泰一愣。  “當然是一個寡婦,而且是一個昨天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你這個笨蛋,就連鼎鼎大名的絲綢行行頭柯興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闖進去與他夫人圖快活。柯夫人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哀痛剛搬挪了臥房——就是你剛才去過的那個房間。你這個家夥竟把柯夫人當作一個妓女了!”  喬泰臉皮羞得通紅。他想說什麽,可是隻能發出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聲音。  狄公衝著坤山問道:“那麽說,柯夫人的道德貞操也許與老柯的自殺有關係?”  坤山托著他的脖子,將一杯茶一飲而盡。然後陰陽怪氣地說;“柯夫人自然也不會是講道德貞潔的女人!嘿,我與你們剛才談的那樁買賣卻正好與這柯興元有些關係。你仔細聽我說,我的話很簡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帳本。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櫃坊的掌櫃,一日金銀進出不計其數。他是柯興元財務上的合夥人。我對財務的花樣也精通一些,我很快發現那帳本上有冷虔在過去的兩年裏怎樣通過偽造帳目,欺騙老柯的秘密記錄。他用卑劣的手法從老柯那裏弄到相當可觀的一筆錢財。哎,大約有一千兩金子!”  “那麽,你又是如何把這帳本弄到手的呢?”狄公問道。“一個精明的掌櫃決不會把這本關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東西隨便亂放。”  “這不關你的事!”坤山厲聲說。  “不,我對財務上的事同樣也很感興趣——這正是我急急忙忙辭退了衙門的公職的真正原因,你能夠從錯綜複雜的財務交往中弄到這個秘密帳本,今天我總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隻這三言兩語的,我還未摸到事情的邊呢!再說你還得把弄到這帳本的細末說給我聽聽。”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個狡猾的奸賊!”坤山陰險地笑了一聲,“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細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給你。我到柯家去過好幾次,這當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開了他的銀櫃,發現有二百兩金子——這當然現在歸了我。我把他藏在銀櫃裏的帳單、票據、合同、契書細細推敲琢磨,終於弄明白了冷虔那帳本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狄公說。“你繼續講下去。”  坤山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小紙片,小心地把它平攤在桌上。用他那細長的食指輕輕地點著那張紙,繼續說道:“這一頁是我從那帳本上撕下來的。明天早上你們倆去拜訪一下我們的朋友冷虔,把這張紙給他看看,告訴他你們掌握了所有的情況。然後,你們叫他開兩張空著名字的批子,一張開六百五十兩金子,另一張開五十兩金子。他出這點血之後,還能得三百兩。這對他相當過得去了。當然我非常想把整筆的錢都弄到手,可是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訣卻是給別人留下一條活路,使他不至於狗急跳牆。那張六百五十兩的批子歸我,五十兩的歸你們。不花力氣能賺五十兩金子。這還不算是一筆便宜的買賣嗎?”  狄公銳利的眼光盯著坤山,悠閑自得地撫摸著他的美髯,一麵輾轉著腸子想對策。半晌,見他慢慢說道:“我的這個夥伴說話固然生硬了點兒,但是他倒說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逾牆鑽穴是你的本行勾當,。但你卻沒有膽量對著麵搶奪,我斷定你沒有勇氣去當麵訛詐那冷掌櫃,對不對?”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狄公將那張紙拿來放進自己的衣袖裏,說道:“這確是一樁好買賣。可是應該彼此無欺,南北拆帳。老實說我現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麽帳本照樣可以去訛詐冷虔。為什麽我就不可以將所有這一千兩金子都裝進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為什麽不可以呢!”喬泰咧開大嘴附和道。  “那麽,我就到衙門去報信,讓他們來捉拿你們這兩個強盜!”坤山凶狠地說。  “諒你也不敢去報信。”狄公平靜地說道,“別拉扯了,還是下決心吧!怎麽樣?”  坤山惡狠狠地瞅著狄公的臉,用手壓了壓腮幫上抽搐的神經,低了半日眼珠,讓步了:“好,就這麽辦吧:南北拆帳!”  “一言為定。”狄公躊躇滿誌地說,“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冷虔。你這裏先替我畫一張冷虔櫃坊的街路圖。”  坤山畫罷街路圖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藹可親地說:“時間尚早,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再聊聊,為我們的合作幹兩杯!周大,到櫃台後邊將排軍特備的酒壇取來!”  喬泰跑到櫃台後,見酒保正呼呼大睡,順手就將排軍那酒壇搬了出來。  幾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說:“坤山老弟,老實與你說吧,你的那套偷雞摸狗的本領與我們幹的這一行比較起來簡直如同兒戲。讓我告訴你我們在路上所經曆的一些冒險活動吧。周大,你還記得嗎?那次在徐州,當我們……”  “你那套騙人的鬼話誰高興聽?”坤山反唇相譏,“你們幹的那些冒險活動完全憑借武力,靠胳膊粗,拳頭大。我幹的勾當則要用腦子,一個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載就可磨煉出來的,我幹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會不費氣力把人家門鎖扭開,進了屋子,就將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禮貌地問他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兒然後拿起這些東西悄然離去。這種買賣幹起來還有啥難的?”  “廢話!”坤山輕蔑地說,“你這是一般小偷小盜笨拙的伎倆,也許一次兩次能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張緝捕文書,畫影追拿,就隻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卻有我的絕招,我縱橫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被抓到過一次!你們這兩個才出洞的耗子,能見過多少世麵?就是把我這絕招教與你們,你們這一輩子也沒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開了話匣,“聽著!開始我花一個月的時間將對方的職業、住宅、家庭成員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進行一番仔細察訪。我設法和仆人們聊天,和附近店鋪的掌櫃閑談。當然這時要花費點錢財。接著我便溜進屋去,然而我卻什麽也不拿。我有的是時間,不必著急。我進屋去隻是了解屋內的情況。我可以在一隻大衣櫃裏呆上一兩個時辰,可以躲在窗簾或帷幕的褶皺處,可以蜷縮著身子藏進衣箱裏,或者擠進床架後麵的狹窄的空隙裏。這樣我對主人的衣食起居進行觀察,聽他們講些什麽私房話,在哪裏收放貴重東西——好,我於是進行最後一次登門拜訪。既不要撬鎖,也無需亂翻,任何人也不驚動,箱櫃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個秘密藏錢的地方,我比藏錢的主人更要了解這個地方;如果有銀櫃,我準確無誤地知道該到什麽地方取鑰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常常過了半月一月,他們才發現家中的錢不翼而飛了。但他們卻不以為被盜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點!於是丈夫開始懷疑妻子,妻子則懷疑偏房、丫頭,給他們造成了不知多少誤解。許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說得提意,一麵吃吃地笑著,一麵又用手捂住那張歪裂的嘴唇:“我的聰明的同行,現在你們該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隻是我們絕不會模仿你這一套伎倆去做。”狄公轉了話鋒。“你這一套本領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間的隱私吧?近來風聞出了幾件案子,還殺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內情!”  坤山的臉猛烈抽搐了一下,氣色更顯得陰暗可怕了:“別提起這一類話題!我憎恨女人、鄙視女人,我討厭男人們為了調弄她們而要的種種肮髒的把戲。我並不願意藏在別人的房間裏聽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話語,但有時我又不得不要聽這些肮髒下流、令人作嘔的話,討厭的是……”  坤山講到這裏突然止住了口,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來用那隻獨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啞地說:“明天中午我們在這兒再見。”  坤山一走,喬泰就憤憤地罵了起來:“一個地道的下流坯!一條可惡的蟲豸!可是,老爺,你到底為什麽還要聽他羅嗦這許多廢話?”狄公平靜地答道:“我想從他的嘴裏得到些有關潛入屋內的方法,這也許對弄清凶手如何潛入滕夫人的臥房有所幫助,可惜坤山沒有說出什麽來。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點坤出本人。”  “他為什麽對我們這樣有興趣,要同我們搞合作呢?”喬泰總還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認為我們是他的這次訛詐陰謀最理想的合作者。我這個人看上去甚有些體麵,不僅能夠開始時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進行冒險的談判並最終製勝他。你身強力壯又正可以對他施加壓力。此外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是外鄉人,事成之後,各奔東西,彼此不認帳,不會給他留下什麽麻煩——我想這就是他一反常規,纏著我們與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們平分贓款的建議,我認為這中間可能有鬼,我原以為肯定有一場艱苦的討價還價,不想這條毒蛇這麽口鬆。不管怎樣,我們將把這個惡棍投進監牢這是肯定的了,讓他在鐵籠子裏蹲完後半輩子。”狄公揉了探發紅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現在要寫一封信給那縣裏的忤作,你去給我找方硯台和一支筆來。排軍要點劃打叉來記帳,那他就會有這兩樣東西。”  喬泰到櫃台後麵亂翻了一陣,找來一方滿是塵灰的破硯台和一支毛頭疏疏拉拉的禿筆。  狄公用蠟燭將筆頭散開的亂毛燒掉,再放在嘴裏好好地舔了一陣,終於把筆頭弄尖了。然後他從衣袖裏取出從滕縣令的書桌裏拿來的官府公箋和封套。他以牟平縣令滕侃的名義簽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趕到四羊村,說那裏急需要他去驗屍。他匆匆用火漆燙了封口,將信交給喬泰。說道:“我不想讓那件作檢驗滕夫人的屍體,因為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強奸的事實。明天一早你就將此信送到市裏拐角那家大生藥鋪子裏去,忤作就是那鋪子的掌櫃。我們從州裏來時路上曾經過一個叫四羊村的地方,騎馬到那裏至少要半天時間,這樣,那個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來妨礙我們的查訪。”  狄公用筆管搔了搔頭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這樣利用滕侃的名義自由地行動,我不妨再寫一封信呈給軍政司,請他們核查一下當年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服役的一位姓劉的隊正的案卷,並摘錄有關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張公給草草寫罷,燙了封口也一並交給喬泰,又關照道:“你明天揀個方便的時間將此信送交軍政司,並把軍政司的口複以及摘錄的有關排軍履曆的材料帶回。”  他看了看喬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騰了這半日。好吧,我們現在可以上樓去看看我們睡覺的房間了。”第九章  狄公一夜沒睡好。樓上留給他和喬泰的簡陋的房間隻夠放兩張破舊狹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裏外爬滿了臭蟲、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飛,這個情景狄公如何能夠睡著。喬泰則不在乎,他幹脆就躺在兩張床間的地板上,頭頂靠著大門,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勉強挨到天亮,狄公起來叫醒了喬泰。兩人穿戴起身下了樓來,店堂裏這時還空無一人,鳳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懶覺的。喬泰先到廚房灶頭添了把火,接著他們胡亂地梳洗了一下。喬泰給狄公端上一壺熱茶後就出門送信去了。狄公獨個在牆角那張桌邊坐著慢慢喝茶。  豔香下樓來了,她用拳頭大聲敲著櫃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廚房熬粥去了。不一會,排軍和另外四個乞丐也露麵了。排車拉了把椅子湊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遞給他一碗茶,他不喝,大聲叫豔香給他燙酒。豔香應聲也就端上一碗燙熱的酒來。排軍問道:“昨天晚上情況怎樣?”  “死去的女人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個殺害她的家夥看來也很有錢。他沒有拿走她身上的這些小玩藝兒。”他從衣袖裏取出耳環和手鐲,放在桌上。“我將這些東西變賣了,你可得一半好處”。  “老天爺!”排軍讚賞地說,“到沼澤地去走一趟還是值得的啊:可以斷定她是被她同類的女人暗裏害死的。你將這些好東西拿去變賣,可要準備上一個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個殺人的家夥,訛詐他一下,告訴他如果還想殺什麽女人的話,請他到別處城市去下手。”  一個衣衫破爛的乞兒走進店來,急急喝完一碗粥,對排軍小聲說道:“聽說了嗎?他們將縣老爺的太太的屍身弄到衙門裏去了,她在那塊沼澤地裏被人殺害了。”  排軍用拳頭猛擊桌子,厲聲叫罵起來。  他麵對狄公大聲說道:“剛才你說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真說準了。胡子哥,你最好趕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詐他一番,然後送他去衙門。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偏偏是縣令老爺的太太被人殺了!”  “你卻是為何這般激動?”狄公驚奇地問道。  “縣令老爺是什麽號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殺了,我們去報官,衙裏的公差先將我們數落一頓,‘為什麽連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現在是縣令老爺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殺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麽全城將會發生一場騷亂,夜裏宵禁,白天搜索,到處是衙門裏派出的兵丁、緝捕、探子細作。這些家夥又稱自己便是王法,他們會將這城市顛來覆去地翻騰一遍才會罷休的。你我之輩看來要卷起鋪蓋溜了,我所以激動,所以要你設法馬上抓到那個凶手,就是這個道理。”  排軍說完,神情沮喪地望著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說:“不過要抓到凶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凶手準是她的情人,沒錯!”排軍大聲說道。“那些貴婦太太,名門千金褲腰帶上的結打得比我們這裏的淫婦還要鬆!小白臉兒情人膩煩了她,她就大吵大鬧亂嚷嚷折騰不休,於是隻得敲碎她的腦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沒有什麽新鮮的!對!我把我的弟兄都叫來,讓他們一起認認這些小玩藝兒,他們會刺探出這個淫婦經常在什麽地方和老爺的什麽內弟表哥的鬼混,或許還可尋著那狗崽子的蹤跡。”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聲,突然他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你手下的人怎麽能做到這一點呢?他們當中誰也沒有見過她一眼,即便見過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們會認出這些首飾,也能回憶起戴這些首飾的人的蹤影。”排軍說,“這是他們的專長。你和我看見一個衣飾華麗的女子走過時,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轎,我們會設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個乞丐注意的卻僅是她戴的首飾。假如一個乞丐透過女人的紗巾看見了一副值錢的耳環,或是在女人掀轎簾時看見了她手上戴著的漂亮的手鐲,他就會估估它們的價值,因為穿戴的首飾值錢,那女人一定很有錢,他就可趕著去隨著那個女人的車轎哀聲乞討,她也許會扔下幾個銅錢,或丟下一點什麽值錢的小玩藝。現在,這幾樣首飾都是極珍貴的寶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們很可能有人曾見到過,並辨認出這首飾主人的模樣,幾時到過哪裏等等,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點點頭,心想這些有趣的知識在勘破這樁疑案中或許真會有些用處。他將桌上的首飾推給了排軍。抬頭見喬泰正走了進來,於是對排軍說:“我們現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兩人出了鳳凰酒店,喬泰便問:“我們現在直接就去滕老爺衙門告訴他冷掌櫃舞弊犯法的事嗎?”  “別那麽著急!”狄公答道。“我們先去拜訪冷虔,確認一下坤山恃以訛詐之事是否屬實。如果冷虔聽任我們訛詐,不敢反抗,這就意味著他確是犯了舞弊隱髒的罪。但是我們又必須考慮到坤山對我們耍陰謀的可能,我將細細觀察冷虔的反應,你隻須看我的眼色行事。”  喬泰點點頭。  冷虔的櫃坊座落在市裏最熱鬧繁華的一角,寬綽嚴整的兩層樓房,店門麵臨大街。店堂中有一條二丈多長的櫃台,櫃台後麵十多名夥計正忙著應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銀、鑒定首飾、兌換銅錢、支簽飛票、質典貴重,一派忙亂的景象。  櫃台後的一張高桌裏坐著領班的夥計,他正忙著撥算盤珠子。狄公將大紅名帖從木柵窗口遞了進去,彬彬有禮地對那領班的夥計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冷先生當麵商談一筆款子的業務,數目相當大。”  那領班夥計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看這兩個陌生的客人,問了幾句金銀行道業務上的關節,狄公從容對答,恂恂有禮。領班見狄公氣度軒昂,言詞清健,疑慮消除了。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幾個字,叫來一個聽差將那名帖送上樓去。過了一會,那聽差下樓來通知說,冷掌櫃將會見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著整潔素淨的長袍,戴著重孝,坐在一張紅漆大桌子的旁邊。他一麵忙著吩咐兩名夥計有關業務上的事,一麵指著窗前茶幾旁邊兩張椅子,示意狄公兩人坐下。聽差趕忙來倒茶。狄公著那冷虔麵色蒼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的眼光很快被牆上掛著的一軸畫吸引了過去。畫麵是一簇潔白的蓮花開在夏日池塘裏,左下角落款處有一首字跡灑脫的長詩。狄公坐在椅子上剛好可以辨認這軸畫的最後一行款識:“愚弟冷德草於菰浦山莊”——很明顯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這個年輕的畫家半個月前得肺癆死了,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審時聽來的。  冷虔將那兩個夥計打發走後,忙轉向狄公,臉上裝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詢問他可以為客人幫點什麽忙。  “冷掌櫃,這業務關係到將一千兩金子中的一部分轉讓戶頭的問題,”狄公開門見山地說,“這是雙方畫押的字據。”說著他從衣袖裏取出那一頁紙,把它攤平在桌上。  冷虔的臉頓時變得灰白,他盯著那張紙嚇得發呆了。狄公微笑地向喬泰點了點頭。喬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門閂上,又走到窗前將窗戶關閉。冷虔看著他的舉動,眼中充滿了驚恐的神色。當喬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後站定時,狄公才繼續說道:“當然我還有許多附件。那是一冊特別的帳本。”  “帳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緊張地問。  “冷掌櫃,”狄公正色地說,“商洽業務我們最好不要離題太遠。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不顧禮數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隻是想從你得到的紅利中抽一點頭,這裏總額是一千兩金子。”  “那麽,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發冷,抖索著嗓音問道。  “七百。”狄公平靜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筆可觀的紅利坐享。”  “我要上街門去告發你!你們想訛詐我!”冷虔尖叫起來。  “同樣我也可以告發你!”狄公和藹地說,“我們還是不要告來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了臉,嗚咽起來,口中喃喃低語:“我造了什麽孽啊!老柯的鬼魂纏上了我!”  有人敲門。冷虔站起來想去開門,喬泰一雙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來。喬泰輕輕地對他耳語:“冷先生不要激動,這不利於你的健康。吩咐他們待會兒再進來。”  “待會兒再來!……我此刻正忙著!”冷虔朝門口粗著嗓子叫了一聲。  狄公冷眼看著他,一麵又慢條斯理地撫摸著自己的胡子。他逼進了一步:“你沒有做虧負柯興元的事,為什麽擔心他的魂靈來纏住你?”  冷虔微微吃驚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說什麽?”他氣喘籲籲地說,“求你告訴我,那個信封是開著的,還是封著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問話的意思。他曾想這帳本大致上總是坤山從冷虔家偷去的,現在看來事情要複雜得多。他轉念一想,那帳本既然是裝在一個信封裏的,看起來很可能是封著的,於是他說。“當時我沒十分留意,後來我一看是好端端封著的。”“謝天謝地!”冷虔激動地叫了起來。“那麽,老柯的命不是斷送在我手上!”  “不要轉彎抹角了!你還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講出來吧!”狄公幾乎是命令了。“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是來與你商洽那筆交易的,請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鎮定了不少。真人麵前不須講假話,能夠把憋在心頭的煩腦對這兩位神秘的客人和盤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頭多少可以輕鬆一些。他慢慢說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請我赴宴時曾要我將一包他需要複核的字據帶給他,我將那包字據裝進了一個信封裏,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懷中。可是我到達柯家之後卻忘了將信封交給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發病之前,他問起字據的事來。我將手伸進懷中,卻錯將裝著我自己帳本的那個信封遞給了他。我那帳本平日總是隨身帶著的,兩個信封又一般大小輕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藥之後,我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錯誤。後來,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間裏拆開了那信封,發現了我,他最忠實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騙他,以致在絕望中自殺了。這個夢魘一般的想法兩天來一直困擾著我,晚上我無法入睡,我老是夢見老柯的影子在跟隨著我……”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麵色十分陰鬱。  “既這樣,你分點紅利給我們還需叫屈麽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遠走高飛,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興元沒有死,這兩天我就必須逃走,我沒臉見他。臨走前留封信給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饒恕。我需要償還九百兩金子的債務;再用剩下來的那點在遙遠的異鄉苟延殘生。老柯死後,我希望衙門早日替他備案。一旦備了案,我就可以處理他的財務,有權去開啟他的銀櫃,那裏我知道放著他二百兩金子,這是一筆不上帳目的應急的錢。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設法盡快逃出這個城市,我的債主們也無法拿到我欠他們的錢了。”  “我們不想麻煩你多久時間,”狄公說,“我們的買賣很簡單。你把那筆金子存在哪裏?”  “存在天雨金市。”  “那麽,請你給這家天雨金市開兩張三百五十兩金子的批子,簽字押印,留空著領取人的名字。”  冷虔從抽屜裏取出兩張批子,批子上已蓋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筆在批子上填寫好數目,又簽了字。狄公取過批子看罷放進了衣袖。然後說道:“可以借我紙筆用用麽?”  冷虔抽出一箋白紙,與那筆一並恭敬地遞給了狄公。狄公接過紙筆,將椅子移了個方向,背著冷虔飛快寫了一張便條。喬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後麵監視著。  便條上寫著簡短兩句話:  滕侃縣台親鑒: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與柯興  元之死幹係直接,詳情容待麵陳。  狄仁傑頓首再拜  他將那便條放入了一個信封,迅速蓋了他的私章。轉過身來對冷虔說:“冷先生,我們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許離開這裏,我的這個助理就在大街對麵窺視著你。如果你不聽我的忠告,後果不堪設想。少陪了,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喬泰開了門,兩人走下樓來。  他們上了大街,狄公將他寫給滕縣令的便條交給喬泰。說道;“你火速跑向衙門,親手將它交給滕老爺。我先回鳳凰酒店。”第十章  狄公走進店堂時,排軍站在櫃台旁正和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說著話,酒保在為他們敬酒,豔香蹺起著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兒剪指甲。  “胡子哥,快來!”排軍高興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聽這個老家夥說吧!”  老乞丐的紅眼睛老是流著淚,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就象幹癟萎縮的蘋果皮一樣。他扯了扯他那油汙的、蓬亂的胡子,幹咳了一聲,哀訴似地說道。“我經常在西門裏那幾條街遊蕩,那兒有一家秘密的窯子。上下樓房不很招人眼目,內裏的排場卻是很大,非常氣派。我到那裏多少總能討到些錢……”  “那裏是一個上等的行院,”豔香插嘴道,“我走紅的時候,也被帶到那裏去過一兩回。”  老乞丐轉過身來,眯起了紅眼睛向她看了一眼。  “我見過你!”紅眼睛說,“下番你得告訴你的客人起碼給我四個銅錢。那日他隻給我兩個——先生,你知道,臉有喜色的客人出來時,我甚至可以向他討到十個銅錢!”  “別扯遠了!”排軍罵道。  “對,正經說,我見到的那個貴婦人到那裏去過兩回,戴的正是你剛才給我看的那副耳環。因為她總是戴著紗巾,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卻看清了她耳朵上這副耳環。那日這貴婦和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來時,她看了看我,然後對那年輕男子說:‘給這個可憐的老頭十個銅錢吧!’他就如數照給了。你猜我當時是多麽的歡喜!”  “你用不著感到驚奇,”排軍對狄公說,“這些乞丐掙的都不少,什麽時候你不妨也去試試!”  狄公嘴裏含糊地應了一聲,肚裏卻在暗暗吃驚。事情的發展又出乎他的預料之外。排除掉那幾乎不可能的情況——牟平縣裏還有第二個女人戴同樣的耳環——滕夫人就一定曾經有過一個秘密的情人。到現在為止,狄公還認為那樣的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他厲聲問紅眼睛:“你能斷定她確是戴的那副耳環?不會看錯嗎?”  “你且聽著!”紅眼睛憤憤地說,“我的眼睛雖然老是要流眼淚,但我敢睹誓我的眼光比你靈得多,我從未認錯過一個人!”  “紅眼睛在這方麵是個行家,眼光很是準確。”排軍說,“胡子哥,你現在就想法子去找那個年輕男子,他肯定便是凶手。紅眼睛,我問你,那人長得如何模樣?”  “這後生穿戴得很闊氣。噢,他也許是一個酒鬼,我記得他的兩頰喝得紅通通的。別處我卻從未見過他。”  狄公慢慢地捋著胡子.對排軍說道。“最好我還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問個備細。”  排軍狂笑起來,一麵說道:“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大大咧咧地去查問,那老鴇肯定會把你給轟出來!”  狄公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排軍嚴肅地說:“要去那裏查問,唯一的法子就是讓豔香陪著你一起去,在那裏租一個房間,假戲真做。那裏的人都認識她,誰也不會起疑心。即便一時查不出凶手是誰,至少你也可以從那裏摸到一些情況。”  豔香噘著嘴道:“還得準備上幾兩銀子,那裏不是個便宜去處。至於我,你們也得考慮考慮,在家裏是家裏,到外麵幹勾當卻是不同的。”  “不要擔心這個。”狄公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去那裏?”  “午飯以後,”她答道,“那裏午飯前是不開門的。”  狄公給排軍和紅眼睛又各斟了一杯酒。紅眼睛沒完沒了地講著他一生中撞著的奇事。喬泰回來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幾杯。那豔香自顧去廚房打點午飯。狄公對喬泰說:“吃了午飯我要帶豔香到西門附近去一趟。”喬泰正待問為什麽,坤山象幽靈一樣悄然出現了。  狄公說:“坤山,你來得正好!買賣很順利,你坐等著來分紅利吧。今天我請客,我們到外麵尋個僻靜處所喝幾盅去。”  坤山點頭表示讚同,於是三人一同出了鳳凰酒店。  他們在隔壁一條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飯店。狄公將一張飯桌搬到一個角落裏,叫了好幾味菜,要了三大碗酒。店夥計剛一離開,坤山就迫不及待地問:“冷虔給錢了嗎?我們得趕緊一點,聽說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從衣袖裏取出那兩張批子,將它們鋪開。坤山高興得壓住嗓門怪叫了一聲,伸手就要拿,可是狄公飛快地又將批子收起,放回到他的衣袖裏,冷冷地說:“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賴帳?”坤山有點緊張。  “坤山!你欺騙了我們!”狄公厲聲說道,“你不隻是訛詐冷掌櫃,你還瞞著我們——卻原來這事與一起謀殺案有幹係!”  “胡說八道!”坤山從牙齒縫裏進出這四個字來。“什麽謀殺?”  “柯興元的所謂自殺”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氣憤地說。  喬泰罵道:“你這個狗*****不肯吐真情,唆著我們去頂缸。”  坤山咧開嘴唇剛待叫,店夥計正端過來酒菜,夥計剛一轉身,坤山就切齒罵道:“這是你們耍的詭計!莫非你們想將那筆錢賴去不成!”  狄公拿起筷子揀了塊精肉吃了,又將酒杯斟滿,喝了幾口,然後淡淡地說:“你先將那帳本交給我,從實告訴我你是怎樣將它偷到手的,我再給你批子……”  坤山跳了起來,掀翻了椅子,氣得臉色發青,大罵道:“你這個卑鄙的賊,吃肉不吐骨頭的強盜,你等著瞧!”  喬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來。  “我們回鳳凰酒店樓上心平氣和地談談吧。”  坤山猛一扭身,掙脫了喬泰的手,一麵憤怒地亂罵。最後他衝著狄公叫道:“明日千刀萬剮,少不得要後悔!”  喬泰站起來還想攔住他,狄公阻止道:“讓他走吧!犯不著跟他糾纏不清。”轉臉又對坤山說,“你知道該到何處找我們,也知道如何拿回你的那份紅利。”  “我當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燒,一轉身衝出了飯館。  喬泰疑惑地問:“老爺,你這就放走了這個惡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靜下來還會來找我們的,他決不肯白白丟了那筆錢!噢,桌上這許多東西可怎麽辦呢?”  喬泰笑道:“老爺,你看那壁上正有四句好話了。”  狄公抬頭一看,原是那飯館的裝飾,不覺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處逢場戲作合。  春暖不消頭上雪,此間有酒且高歌。”  念罷微微點頭。  喬泰忙說:“此間這一桌酒菜豈可白白斷送了?”說著操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將起來。  狄公並不覺得餓,他心不在焉地將手中的酒杯轉來轉去。想到滕夫人秘密幽會,他感到非常吃驚,他必須十分謹慎,不能讓自己貿然采取行動。他現在開始懷疑自己在對待坤山的做法上是否恰當。他固然是個極危險的人物,但自己對他至今還不很了解,甚至連他固定的棲身之處都不知道。狄公對自己的冒失感到驚訝,他越想越感到不安,與坤山的較量看來是過火了。  狄公隻喝了一杯酒,而喬泰則把所有剩下來的酒菜都吃光了,便滿意地咂了咂嘴,說:“好酒!好菜!老爺,肚子打發了,下一步我該做什麽了?”  狄公用熱手巾揩了揩胡子,說道:“你先將我那封公函交到軍政司,隨後,把關於排軍的案卷材料取來。看來他與這些麻煩事都沒什麽幹係,當然也不可完全排除可能。想後你可以去拜訪一下卞半仙,就是那個告誡柯興元十五日那天生命有危險的占卜先生。你查一查他是一個真正的占卜先生還是一個騙子,並且問他一聲是否了解坤山,同時你設法讓他多講一點有關柯興元的情況。他的死是我感到最大興趣的一個謎。”  他們付了帳,漫步走回鳳凰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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