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牟平縣縣令滕侃直立在書齋的門後呆呆地發愣。隻覺頭暈目眩,神魂顛倒,眼前飛星亂閃,什麽都看不清楚了。他閉上了眼睛,慢慢抬起雙手壓一任太陽穴,劇烈的頭痛漸漸緩解,耳朵也不嗡嗡作響了。時已入夏,縣衙裏午休後的衙役們又開始忙碌起來。他聽到後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心想。該是管家來給他送茶了。
這時,他的魂靈總算附了體,自覺神智漸漸清醒,目光也亮了起來。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抬起眼來再向那裏細細看去,卻是一滴血跡也沒有了。巨大的紫檀木書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麵鏡子一般,將綠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葉都映出了影來。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來給花瓶換上新花了,因為她總不忘從花園裏摘些花來插在花瓶裏。
忽然,他的神經一陣劇烈震蕩,他隻感到全身痙攣,又一次的暈眩向他襲來。他蹣跚著走到了書桌旁邊,扶著光滑的桌沿氣喘籲籲地轉了幾轉,一屁股坐倒在太師椅上,便緊緊地抓住太師椅的扶手,死勁地掙紮著、喘息著。
暈眩過去之後,他慢慢睜開雙眼,猛然發現靠牆立著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風,心裏不由一陣寒噤。他迅速移開了目光,然而這漆屏卻象是隨著他的視線在轉動。他瘦長的身軀開始顫栗起來,他本能地又將身上穿的青色舊袍,裹緊了胸襟。“難道我真是瘋了嗎?”他的額頭上直冒冷汗,牙齒捉對兒廝打,渾身如同中風麻木一般。他從書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強迫著自己聚起精神來閱讀。
“老爺,請用茶。”老管家托著茶盤走了進來。
他習慣地想答應一聲,但唇焦舌敝卻連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隻用那顫抖的手接過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象是要啟稟什麽事情。
老爺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生氣地砸了咂嘴,卻沒有說出什麽來。
“老爺,”老管家輕聲地說,“有位沈先生送來一封信,說是要見老爺,此刻正在外廳等候。”
老爺滿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寫著:牟平縣縣令滕侃親啟。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紅印。滕縣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紙竹刀。
作為一個登州刺史轄下的七品縣令,他隻不過是強盛的大唐帝國龐大的行政機器的一個齒輪。但是在他自己管轄的牟平縣裏卻是十萬百姓的父母官,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老管家信還算送得及時,照他的經驗,帶著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是不能怠慢的。謝天謝地,他的腦子這會幾已經可以有條有理地思考問題了。
他裁開封套,裏麵是一張官府用的公箋,公箋上簡短的寫著三行字:
滕侃密鑒:蓬萊縣縣令狄仁傑,於州衙議事之餘,
欲在牟平稍行耽擱。望予嚴隱姓名,寬與其便
為盼。
刺史私章
滕縣令將信慢慢折疊起來,心裏尋思道:這位蓬萊縣的同行恰恰在這個尷尬的時候來到這裏。又囑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麽麻煩的事情?他知道刺史大人處理公事總是那麽藏頭露尾的,現在這位狄相公來此,會不會是微服私訪,要滿著我查緝什麽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見,因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著自己早上還好端端的,盡管他這會兒真象個得了失心風病的樣子。他一仰脖把剩下的茶一飲而盡,便吩咐道:“再進一盅茶來,與我打點衣帽見客,請沈先生到內衙書齋敘禮。”
滕縣令穿戴整齊,來到書齋,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身旁空著把烏檀靠椅專等那沈先生到來。
這書齋庭戶虛敞,窗欞明亮。正中牆上一幅金碧山水,牆下一排四扇朱漆屏風——卻被那大書桌遮了一半高低——右邊架上滿堆著書籍。沿窗一張幾上擺列著文房四寶。窗外綠竹瀟瀟,石泉潺潺,煞是清雅。那膝侃坐在太師椅上隻呆呆望著那四扇漆屏出神。
門開了,老管家進來稟報,呈上一張大紅名帖。名帖上黑溜溜兩個大字:沈墨。左下角注著身份:福源商號牙儈。滕侃抬頭看時隻見一個軀幹豐偉、相貌軒昂、頷下飄著長長美髯的人跟著步進房來。他慌忙欠身拱手說道:“不知沈先生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豐采,深慰平生。”說著溜眼看了看這位冒了沈墨名字的蹊蹺的同行。見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鴉青葛袍,頭上一頂黑弁帽,足下一雙黑皮靴。渾身雖無一點官場的氣象,卻是人材雄偉,氣度不凡,心裏先是服了三分。
沈墨長揖答禮,賓主就坐,管家獻茶已畢。滕侃使了一個眼色,老管家唯唯退出。
沈墨飛快地看了滕侃一眼,聲音溫恭地說:“臊相公風流儒雅,蜚聲詩苑,我在京師奉職之時便已久仰大名了。相公筆下那十來卷詩作,真是行行錦繡,字字珠璣,每令人感奮於衷,喝采不已。”
“狄年兄過譽了,”滕侃忙答道,“我閑時胡亂塗上幾行歪詩,隻是為了一時消遣,實不敢勞年見屈尊枉讀。論文學,年兄乃是當今泰鬥,自領一代風騷。況且政績昭著,朝野播揚,專斷滯獄,勘破如神……”他微微又感到一陣暈眩。停了一停,又說道:“容我無禮動問一聲,刺史大人手劄之中命我嚴隱閣下名姓,莫不是特來敝邑查辦什麽案子?”
“膝相公的話說差了,”狄公笑道,“刺史大人的信遊離了詞色,你好歹不要為此存下疑心。你知道這蓬萊縣是我外放的第一個任所,公事十分冗繁,直到今天才偷得暫時的清閑,專想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消乏。聽說貴邑山川風物甚是幽美,且有許多名勝古跡可尋。所以暫時就隱藏了姓名欲想盡情享用幾天,亦可省了許多麻煩和應酬。你知道我的名帖上寫著‘福源商號牙儈’也就大可不必拘泥。”
滕侃點頭說道:“原是這樣。”心裏卻怨著狄公來逛山水不揀個時候。
“不知年兄帶了多少行員隨身?”
“隻有一名親隨幹辦,名喚喬泰。”
“二位喬裝百姓,往來三街六市之間,會不會亂了禮數,比如說‘不敬’?”滕侃疑惑不解地問道。
“我卻從未這樣想過。”狄公覺得有趣。
“請先為我們安排一個整潔幹淨的旅店,千萬要避人眼目,再指點一下幾處名勝的所在。”狄公要求道。
滕侃慢慢呷了一口茶,說道:“原諒我不能奉陪年兄把手同行了。我安排你們到飛鶴旅店住下。這旅店不僅僻靜穩當,寬敞整潔,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離我這衙門很近,你若有個不便可以徑來內衙找我。至於逛山水、遊名勝我的總管潘有德正好替你們當個響導,他土生土長,對這牟平縣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如數家珍。我領你就去見他,此刻他正在衙舍裏辦公哩。”
滕縣令說著就站了起來,攙著狄公要走。狄公見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蹌。
“滕相公有點不舒服?”狄公問道。
“不打緊,隻是頭有點暈,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罷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書齋門口,見主人出來,趕忙上前扯了扯滕縣令的衣帶,小聲稟道:“老爺,上房丫頭來報說,太太中午後一直不見起身。”
滕老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遲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氣;“太太的房門可緊鎖著……”
滕老爺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半晌才說。“知道了。我忘了告訴你們,太太午飯後到鄉下的莊子裏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見管家還在猶豫,便生氣地斥道。“你不見我正在陪客!”
“還有一事不敢不來稟告……”老管家戰戰兢兢,哆嗦著聲音說道:“太太房裏的大花瓶不知被誰打碎了。”
“以後再作計較!”滕侃不耐煩地說,一麵引著狄公向後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說道。“狄年見在敝邑滯留期間,還望不吝多多賜教。我正有一個傷腦筋的問題想要請問你,你什麽時候來找我都行。啊,請向這邊拐。”
從行齋的後院穿出便是一個花園,潘師爺的衙舍就在花園對麵一個庭院裏。
潘師爺正伏在書桌上忙碌,書桌一邊堆著厚厚一大疊公文。他抬頭一見上司陪同客人走來,慌忙離坐踉蹌著步子上前躬身作揖。滕侃鄭重其事地對潘有德說:“這位是福源商號的沈先生,刺史大人專門有信給我介紹了他。沈先生想在本縣遊覽幾日,觀賞些山水名勝,望你代我盡心照應,為沈先生解說推薦。公堂還有那起案子等著擔問,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請方便,恕我失陪了。”說罷長揖陪笑,告辭而去。
潘師爺拉了把椅子讓狄公坐了。狄公見那活師爺心事重重,顯得神情不安。心裏思忖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難的案子。可是當他向潘師爺詢問時,潘師爺卻正色答道;“不曾有什麽疑難的案子,衙門近來一向平安無事,公堂上隻是一些日常庶務需要料理。”
狄公說:“隻因剛才從滕老爺的言語中聽來,象是暗示有什麽疑難的事情纏上了他,所以隨便問問。”
潘有德皺了皺他灰白的眉頭,停了一會,才慢慢說道:
“這個卻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個笨丫頭將太太房中的花瓶打碎了。老爺平日裏十分珍愛這隻花瓶,聽說是他家祖傳的寶物。而今丫頭們誰也不肯承認,老管家叫我暗裏查問一下。你知道老爺是個性情孤僻的人,閑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為這花瓶一定感到很優傷,他剛才進來時我見他臉色很蒼白。”
“他一向有什麽疾病沒有?”狄公問道。“我也見他臉色十分難看。”
“哦,沒有。”師爺回答。“他從未抱怨過他身體不好,近來還倒越發精神哩。一個月前他在後院滑了一跤,扭傷了腳踝,行走不便,如今傷也早已痊愈了。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熱,令他很有些煩躁。哦,好了,沈先生,現在讓我想想你該先去觀賞什麽地方吧。這城外東北有一座東牟山……”
潘有德將這牟平的山川勝跡,風物掌故細細與狄公說了一遍。狄公發現他是一個博覽群書、很有教養,且對本地曆史掌故、佳話遺聞極感興趣的人。狄公告訴他今天還得失去飛鶴旅店安頓歇宿,明天才能正式遊覽。他的一個夥計還在衙門後麵那家茶館中等著他呢。
潘師爺道;“既然如此,我就帶你從那後院的一扇角門出去,這樣就省得你從衙門正麵去繞個大圈子。”
潘師爺領著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著右首一條長長的、沒有窗戶的走廊摸索著向前走去。潘師爺盡管腳有點跛,但走起路來卻很利索。走廊不見光線,繞了好一會才到了盡頭。潘師爺掏出鑰匙將那角門的鎖頭打開,微笑著說:“這扇角門算來也是本縣一處名勝了,七十年前為對付盜賊,修下了這個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斷師爺的話頭,道了聲謝便閃身出了角門。角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後街。
狄公拐了兩個彎便找到了那個茶館,他約定了喬泰在那裏等他。
茶館裏擠滿了人。有錢而無事的茶客在那裏悠閑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徑直向角落裏一張桌子走去。喬泰正翻閱著一本書。
他穿著一件茶末色褐袍,頭上戴一頂緞子麵的黑色圓帽。虎背熊腰、金剛般的身子卻長著一張淨白無須、英俊的臉麵。
他抬頭見狄公走進茶館,不由露出一臉喜色,說道:“沒想到老爺這般早就回來了。”
“記住,別再叫我‘老爺’;我從現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離他們桌子不遠的一張椅子上半坐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這人容貌猙獰,麵皮蠟渣兒黃,一道顯而易見的長疤痕從下顎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窩。著道疤痕毀壞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無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隻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麵頰,然後用皮包骨頭的肘部撐住個身子略微向前傾斜,拾起雙眼一意想偷聽狄公和喬泰的談話。茶館裏人聲嘈雜,一片喧囂,使他無法聽清楚他們說的什麽,似乎很失望.於是就用他的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兩個外鄉人。
喬泰向周圍掃了一眼,偶然發現那個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便小聲地對狄公說:“留意身後那個家夥!他看上去就象一條剛從毛殼裏爬出來的令人惡心的小蟲。”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讚同道:“對!瞧他那樣子,確不是個善類。噢,喬泰,你剛才在讀一本什麽書?”
“向茶博士借來本牟平縣遊覽誌隨便翻翻,我們到這裏遊山逛水,不可不讀。”喬泰將那書推到狄公麵前,指著一頁繼續說道:“這兒有一座將軍廟,說是廟裏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於南朝一個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來有名的大將。嗬,這裏說是有一眼熱泉……”
“這些,剛才衙裏一個潘師爺都給我介紹了,要全部遊遍,日程看來頗緊。”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說道:“唉,我的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個很有名望的詩人竟然很不健談,也沒有樂天達觀的胸襟,相反倒是個一臉病容,整天憂心衝忡的人。”
“你還能指望他幫你點什麽忙了?”喬泰說。“難道你忘了他隻娶了一位夫人嗎?象他這樣體麵的老爺這就相當有些奇怪了。”
“這怎能說是奇怪?”狄會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你可不知道滕縣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愛的模範。他們結婚已有八年,雖然沒有子女,但他卻從未納小。京師的名流學士都很是欽慕,稱他們是‘終身伴侶’。滕夫人名叫銀蓮,同滕縣令一樣也是詩才橫溢,一肚子的麗章秀句。這種吟詠作詩的共同興趣就使他們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了。”
喬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詩,但總覺得少了女人詩大概是寫不好的——你們做詩的人不是常說靈感麽?”
狄公懶得去批駁喬泰的胡說。他的注意力被旁邊桌上兩個人的談話吸引過去了。
一個胖乎乎的人說道:“我認為縣令老爺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殺他為什麽堅持拒絕備案呢?”
坐在他對麵的一個麵孔狡黠的瘦子說:“你要知道,屍體尚未找到。不見屍體,不能備案,縣令當然要這樣堅持。”
“找不到屍體,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麽急,還有許多旋渦……當然我對我們縣老爺沒二活,端的是個青天。我隻是說.作為百勝的父母官,他對我們生意人財務上的煩惱一無所知。他哪裏知道,自殺的事一日拖著不備案,老柯的錢財帳各就一日不能具結。這種拖延,不論對其家庭或是財務上的合夥人來稅損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審慎地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你知道老柯自殺的原因嗎?總不會是財務上不明不白的勾當吧?”
“當然不會是:”胖子馬上答道。“他是本城絹行、絲綢行的行頭,這生意還正興隆發旺的很呢!不過,柯掌櫃近來好象得了什麽要緊的病,沉病纏身,便動了個棄世的念頭。你還記得去年那個姓王的茶葉商自殺的事嗎?他死前不也總是為頭疼病叫苦連天麽?”
狄公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了,他倒了一蠱茶,自顧喝起來。
喬泰說:“老爺,別忘了你此刻是一個官場外的閑人。煙霞雲水是你要關心的,什麽‘死屍’什麽‘自殺’那都是滕老爺份內的勾當,與你無幹!”
“你說得很對,喬泰。”狄公道。“現在你看一看那本遊覽誌,上麵有沒有珠寶商的名單?我想買一些小首飾,回蓬萊時送給我的夫人們做個紀念。”
“這有長長的一串呢!”喬泰答道。一麵翻動著書,指著其中一頁給狄公看。
狄公點了點頭。站起來招呼茶博士算茶錢。
“我們先去飛鶴旅店,滕先生安排我們在那裏歇宿,離這兒不遠。”
那個醜八怪見他們付了帳,走出了茶館,便迅速站起身來竄到狄公他們剛才坐的那張桌子前。他揀起那本遊覽誌,往那打開著的一頁瞧了瞧,那隻獨眼裏馬上閃出了邪惡的亮光。他扔下書,急匆匆趕出茶館,見狄公和喬泰正在遠處向街上一個小販問路。
第二章
飛鶴旅店座落在縣城邊上一條繁華的街道上。背後是一座小山崗,左首緊挨一家裝飾華麗的大酒樓。它門麵狹窄,且裝飾素樸,不為行人注意。但它有著自己獨特的一套傳統經營方式,有悠久的曆史,有很高的聲譽——對旅客還有一定的選擇。
坐在櫃台後麵的一個胖掌櫃把一本厚厚的登記簿遞給狄公和喬泰,叫他們填寫姓名、身份、年齡及籍貫。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號牙儈三十四歲祖籍太原府
喬泰填:周大夥計三十歲祖籍京兆府
狄公預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領他們到一間陳設簡樸卻是非常幹淨的房間。房間外是一個齊整地鋪著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牆栽了幾株楊柳,甚是清靜。
狄公望著這院子大聲稱好,回頭對喬泰說:“我們何不在這院子裏練耍一陣,完了洗個澡,找個酒肆喝幾盅,嚐些時鮮魚筍。”
“老爺主張極是。從登州一路來此,騎了一天的馬,兩條腿都僵硬了。”喬泰應道。
於是兩人脫卸長袍,整束一番。狄公喚店小二遞上兩根棍棒,將一把美髯分作兩綹往那脖項後係了個鬆結,脫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喬泰而來。
狄公精於劍術和拳術,隻是這棍棒在喬泰指點下新近才學著撥弄。這玩意本是剪徑的強盜和閑漢無賴愛弄的,正經有頭麵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這狄公卻覺得它是一種很好的健身術,得個閑時便想著要耍弄耍弄。
喬泰卻最精於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個剪徑的強盜。一年前,狄公去蓬萊走馬上任的途中,喬泰和他那位歃血為盟的把兄弟馬榮在一條偏僻的路上攔了他的駕,然而狄公的威儀和氣度懾服了他們,他們當即棄邪歸正,投在狄公手下當了貼心的親隨幹辦。後來輾轉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馬功勞。兩人但有些差了禮數處,狄公也是一味體恤寬諒,狄公對他們的心直口快和忠心義膽很是賞識——這是前話,表過不題。
這時,喬泰也提起棍棒迎來應手。兩人一來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數。人們隻聽得棍棒互相碰擊聲和微微的喘氣聲,一個院子早擠滿了觀看的人。
一個瘦長、醜陋的人瞪著一隻獨眼看了好一會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輕輕掩上了門——誰也不曾察覺。
他們倆耍弄得汗流浹背才停了手,將那兩根棍棒扔還給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湯池。
旅店建在山崗下,湯池正砌在熱泉的裂隙口。滾熱的泉水汩汩流來,他們在湯池裏足足浸泡了一個時辰,才抖擻起精神回到房間。
兩人換罷衣褲,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門開了,一個獨眼瘦子蜇進了房間。
“這就是在茶館裏看見的那個無賴!”喬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著那張令人生厭的臉,怒容滿麵地說:“如何不吭一聲便兀自闖了進來?”
“單想和你說幾句話……沈先生。”
“你幹的什麽營生,來得這般蹊蹺。”
“與你一樣,是個盜賊。”獨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這個無賴驅趕出去!”喬泰怒氣衝衝地說。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麽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會不知道我是一家商號的牙人吧——我是專門替我們掌櫃代辦轉撥貨物、簽訂買賣契約的。”
瘦猴眯起那隻獨眼冷笑了一聲:“哈哈,你的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我是誰,你來瞞我?難道我真不知道你們的行徑不成?”
“不妨講來。”狄公和藹可親地說。。
“要我原原本本敘個備細?”獨眼猴問道。
“當然!”狄公對這獨眼猴有了濃厚興趣。
“豎起耳朵聽著,先說你,一副正經體麵的臉麵,又養著齊整的胡子,一眼就知道曾經在街門裏幹過勾當。生得又猛悍結實,須是緝捕,典獄的差使。你屈死過無辜,或偷盜過錢財,或者兩者都於過,後來露了餡隻得潛逃在外,各處竄奔。你那夥伴無疑就是個攔路的響馬。你倆狼狽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夥伴則去持刀狙擊。你們來這牟平想去搶一家珠寶商,看來你們這個冒險要蝕本的,一個小孩都會一眼認出你們是強盜,你們能得手?”
喬泰氣得跳了起來,狄公製止了他。又慢條斯理地問道:“那麽,你依憑什麽斷定我們要來這牟平幹這個勾當?”
獨眼猴籲了一口氣,得意地歪起了頭說:“今天我一見這個惡煞走進茶館,就認出他是個專一剪徑攔路的響馬。瞧他這胳膊粗、肩膀圓的,那皮肉上刀箭的傷疤。落後你來了,我頭裏還認定你是個革了職的行吏,直到看見你們耍棍棒這才明白你倆的秘密。同時我發現你也是一個武藝高強的盜賊,隻是皮肉稍嫌白淨了點。你們兩個捧著那本書指點亂劃,隻顧把一雙雙賊眼盯著那珠寶商的名單……你們幹這買賣是多麽的魯莽……”
狄公平靜地對喬泰說:“把他攆出去!”.
喬泰站起來正待上前去揪,獨眼猴早象閃電般出了門。
喬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著把他叫住了。說道:“不必太去認真。這個無賴倒提醒我不應固執地墨守一個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個觀察甚細,行動敏捷的家夥,他對我們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練,隻可惜錯了。他又這麽自負固執——強盜會跑到城裏客店來耍棍棒?”
“這個狗*****從茶館起就一直尾隨著我們,莫不是想訛詐我們不成,幹嘛老盯著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來是個靠小聰明,耍詭計的小偷或騙子,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許再也不會露麵了。你剛才講到茶館,卻使我回想起我在那兒聽到的一些談話。你記得那是一個姓柯的絲綢商自殺的事嗎?還說屍體尚未找到。此刻我們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個案子。差不多也該是升堂的時候了。”
“老爺,別忘了你來這裏是遊山逛水的!”喬泰顯然有點責備的口吻。
“你說得不錯。”狄公淡淡微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況,你知道他本人好象纏上了什麽麻煩。再說看看他如何問理刑事對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幫助的。走吧!”
他們走出了飛鶴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著步子,暑氣漸消,清風徐來,隻感到絲絲涼快。
他們走到縣衙時,衙廳裏早升了堂。門外鴉雀無聲,沒有個閑人。四個衙役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門柵欄裏廊廡處尖著耳朵在看審。
他們也擠到那廊廡口,跂起腳往堂上望去。隻見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著縣令老爺滕侃,穿著亮光閃閃的淺綠官袍,頭上戴的那頂烏紗帽的兩翅不住地搖晃。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邊慢條斯理地持著下巴稀疏的幾根山羊胡子。潘師爺站在他身後,雙手交叉著籠在袖裏。衙廳後高高垂下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絲線精致地繡著一匹獬豸的圖象一一據說這是公正執法的象征。
(跂:音‘齊’,抬起腳後跟站著——華生工作室注)
大堂下兩列分侍如狼似虎的四個街役,手上拿著板子、鐵鏈和拶指的夾棍。為首一個粗黑胡須的矮胖子手上正撥弄著一根牛皮鞭子,令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嚴、觸犯刑律帶來的可怕後果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到這裏不分老少,無論貧富,也不管是原告還是告都必須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雙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們的高聲嗬斥。經常縣令老爺一聲令下,板子、火棍便會打得你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按成習,一個被傳訊到堂上來的人在證明自己確實無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
滕縣令用驚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隻見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戰兢兢在堂前跪定,穿著一身白色喪服。“向前脆一步!”那個領首的衙役班頭吼了一聲。跪著的人趕緊向前跪上一步。
狄公用肘輕輕推了一下他旁邊立著的人:“這人是誰?”
“你還不知道?這人就是櫃坊的冷掌櫃冷虔,與昨天自殺的柯興元是財務上的合夥人。”
唐朝的這種櫃坊,兼了後世銀號和當鋪的買賣,是最能生利發財的行業。
狄公嗯了一聲,又問:“這何興元死了,他卻要戴孝?”
“不,先生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這冷德生肺癆病已死了半個月了。”
狄公點點頭,就仔細聽那冷虔在說些什麽。
“回稟老爺,我們今天喚船家沿河在水上尋了三裏多路,隻找回老柯一頂天鵝絨帽子,看來他是淹死無疑的了。因此我冒昧又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負責老柯產業部分帳目,現在事亂如麻,他的自殺不早點備案,許多財務帳目不能清理,許多商務買賣無法簽辦,我們的損失不計其數,還望老爺明鑒,早點給老柯的死備個案吧。”
滕縣令皺了皺眉頭,答道:“人命關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昭彰,屍身未發現或未經官府驗核不能以自殺備案。冷虔,你須將柯興元之死的詳情從實細細向本堂稟來,倘其情理有可諒之處,細節無抵牾之疑,本官尚可便宜從權,替你作主,具文呈報上峰,再俟定奪。”
冷虔聽罷,感激地說:“倘能如此,老爺山嶽般恩德沒齒不忘了。說起老柯之慘死,容我再細細稟來。約莫有一個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處占了一課,打問南門外動土木的凶吉,他想在那裏造一座花園專用作夏季的休憩。那卞半仙為柯先生草畫裏宮圖時發現了蹊蹺,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一個黑道凶日,行居得萬分小心。何先生聽罷著了慌,急問端底。那卞半仙賣關子,隻道天機玄妙,難以明說,禍起不測,防不勝防。並說中午正是最凶險的時刻。
“這個可怕的預言使柯先生鬱鬱寡歡,憂慮重重。他本來就是個性子敏感的人,這時又犯了心病。決定命運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十五日那天,他狂躁激動了半日,拒絕走出他的房間,就是到花園去散步也感到害怕。然而他的管家午後捎了個信給我說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的好轉,因為中午這個最凶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他並沒有碰到意外。他認為有了轉機,感到很高興。為此,柯夫人便建議在家設個便宴邀請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來分散他的心思並使他高興高興。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議,於是除我之外,柯先生還請了衙上的潘總管和絹行、絲綢行的幾位行董。
宴席擺在柯先生家那花園的亭子裏。亭子座落在花園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著一條河。開始時,柯先生精神極好,又說又笑,並說就是占課這麽靈驗的卞半仙也會有差失。
酒過三巡,大家正吃得興酣耳熱,他的臉突然變白了,他說他感到一陣劇烈的肚痛。我還開玩笑說準是他過敏的神經產生的錯覺,他聽了之後非常生氣,大罵我們都是沒良心的家夥。
他這時突然站立起來,嘴裏咕嚕著說要回房裏去服藥……”
“從亭子到房裏有多遠?”滕縣令打斷他的話問道。
“回老爺,柯家那花園很大,但隻長著些低矮的草木,我們從亭子裏可以一眼看清那房子前後的一切。那夜月色又很好,照得象個白晝一樣。半晌,隻見老柯出現了,他衝出房門,滿臉是血,鮮紅的血從他前額的一個傷口中湧出來。他尖叫著,用手胡亂比劃著奔向亭子,象是來求救。我們幾個坐在那兒看著漸漸接近的身影,一時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到半路,他突然改變了方向,迅速穿過草地奔向那石頭圍牆,很快爬過圍牆,墜到了牆外的河裏去了。”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緒很激動。
“死者進房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呢?”滕老爺問道。
“對!”狄公推推喬泰說。“毫無疑問,這正是本案的關鍵所在!”
冷掌櫃答道;“後來柯夫人告訴我們,她丈夫回房之後就叫嚷疼痛難受,並激動地責罵朋友殘忍,在他痛苦時一點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後到間壁去為他取藥。當她取藥回來時,何先生已經激動得近乎喪失了神誌,他雙腳踩著地板,拒絕服藥。突然,他扭轉身子向門外衝去。這是他夫人最後看見他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狹窄的通道時。把頭撞破了。你不知道,這柯先生的房間與門口乎台間有一條丈把長的狹窄通道,又相當低矮——處於他當時狂亂的狀況下,那個突如其來的碰擊可能使他的神經完全錯亂了,困此他決定結束他的生命,”
滕侃顯然感到了很大興趣,他直了直腰,回轉身問潘師爺道;“你去過柯興元的家,檢查過那條通道不曾?”
“老爺,我檢查過。”潘有德恭敬地答道。“可那兒沒有發現任何血跡,地板上沒有,那房門的橫梁上也沒有。”
“沿著河岸修築的那道圍牆有多高?”老爺轉過臉來又問冷虔。
“回老爺,隻有三尺高。我常勸老柯把它加高一點,我擔心哪一天保不定會有喝醉了酒的客人從圍牆上翻出去,跌到河裏淹死。圍牆外距離河麵有一丈多高。柯先生則說他所以把圍牆砌得低是特地為了他坐在花園的亭子裏就可以欣賞河上的景致。”
老爺又細問道:“你說亭子修在高台上,那麽上亭子有幾級台階?這台階是用什麽鋪的?”
“回老爺,要爬三級。台階用一式刻有花紋的青花石鋪的。”
“當死者翻牆跳進河裏時,你們都看仔細了?”
冷虔猶豫了一下。慢慢答道:“牆下長著些雜亂的灌木。那天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怎麽回事,他就翻身跳下去了,我們一時都嚇呆了。”
滕縣令將身子向案桌靠了靠,嚴肅地說:“冷虔,那你憑什麽認為柯先生是自殺的呢?”狄公微笑著點點頭。對喬泰耳語道:“我的同行問話問到了三昧了!”
老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話使冷虔不由得暗吃一驚。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就是說,我們當日在場的人……既然我們看見這事就發生在我們眼前……”
滕老爺打斷了他的話:“你親眼看見柯先生的臉上都是血,也親眼看見他開始時奔向亭子,後來又改變方向朝圍牆奔去。你難道沒有想過從頭部傷口流下來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就把圍牆誤當成了亭子的台階,結果翻跌了出去?”
冷虔沒有吭聲。
滕老爺繼續說道:“事情已經很清楚,柯興元究竟是怎樣死的,現在還無法確定下來。本縣認為他的死或許必有緣故。此外,本縣甚不滿意你關於死者如何碰破頭的說法——這太缺乏依據。因此在上述疑點澄清之前,柯興元的死仍不能以自殺備案。”
滕侃說完,把驚堂木一拍,宣布退堂。潘師爺將那幅繡著獬豸圖象的帷幕拉向一邊。滕縣令走過廳堂,踱著步子退回內衙。
衙役開始驅趕擠在廊廡上看審的人群。
狄公和喬泰隨著人群也出了八字衙門。
狄公道:“滕侃斷的倒甚有些見地。我現在不明白的是那冷虔為什麽一開始就想到柯興元是自殺呢?同時也不知道柯興元進房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些都留待滕老爺去絞盡腦汁瞎猜吧!現在我們該去尋一家酒肆醉飽一頓了。”喬泰有點不耐煩地說。
第三章
他們來到鬧市中一家大酒樓。高高的樓簷下掛出一排彩燈,彩燈上奪目赫亮五個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綠窗軒,朱紅欄柵,珠簾掀動時撲來一陣陣撲鼻的炸蔥的香味。
狄公和喬泰就在這家“四海美味居”喊了好幾味菜,足足灌了十來盅陳年佳釀。酒足飯飽後出了酒樓專揀那熱鬧的市廛看新鮮,狄公尤愛聽那些售賣本地土產的坐販們叫賣的聲調。
喬泰突然低聲對狄公說:“留意,有人正跟隨著我們!”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覺地問。
“雖沒看仔細,但我對這行勾當有特別的知覺,每回都沒猜錯。我們不妨使個解數煞他一招。”
他們閃到一個黑暗的門廊,環視四周,細細察看了街上的每一個行人,並不見有誰在跟蹤他們。
喬泰還不罷休:“準是個狡猾的積年高手。老爺,你先行回客店,我設法混進到前麵那一幫乞兒中去摸個底,定把那王八羔子揪來客店見你。”
狄公點了點頭。他們迎麵擠過一群衣衫襤褸的乞兒,喬泰消失了,狄公則從拐角穿過一條小巷,便上了熱鬧的大街,徑向那飛鴻旅店急步走去。
店小二端來了茶和兩支蠟燭。狄公於是坐下慢慢呷著茶,輾轉著腸子尋思道:“這牟平縣竟會有人對我們如此地感興趣,幾次三番跟蹤窺視,真有點不可思議。在蓬萊縣有一幫歹人專一要與我們作對,甚而想謀我的性命,那他們又如何知道我此刻在牟平呢?來牟平這般秘密難道還走漏了消息,蓬萊那幫歹人竟唆使這裏的同黨合夥來算計我不成?”狄公捋著他的胡子苦苦思索。
一聲門響,喬泰闖了進來,一麵拭著額頭的汗珠,一麵沮喪地說道:“又從我手底心給溜掉了!老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天來刺探我們的那個醜八怪,獨眼猴。我見他鬼鬼祟祟地走著,左顧右盼。好象在尋找什麽人。當時我混在那群乞丐中,買了杯酒假裝喝著。待我看清楚正要上前揪住他時,他也認出了我,一閃眼就象兔子一樣跑了,我想追去,早沒了蹤影。”
“真是一個狡黠的家夥!”狄公悻悻地說,“但我總不明白他究竟盯著我們要做什麽,在蓬萊或什麽地方你曾見到過這個家夥嗎?”
喬泰搖了搖頭。說道;“若是哪裏曾見著過這副五八怪模樣,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想他既然死死纏住我們不放,說不定我們再出去時又會撞上他。再撞上,我賭誓決不讓他跑了!噢,老爺,這裏又出事了!一個女人被謀殺了。滕老爺恐怕頭更疼了。”
“你說什麽?喬泰。”狄公吃驚地問道,“你又聽見什麽了?”
“謀殺,確實是謀殺。到現在為止隻有一個老乞丐和我兩人知道。”喬泰得意地說。
狄公迫不及待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應當趕快將此事通報滕縣令。”
“我們當然要替滕老爺分點憂。”喬泰給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說道。“事情是這樣的:獨眼猴溜走後,我便到那個小酒攤去付錢。正待轉身要走,一個混身肮髒邋遢的老乞丐鬼鬼祟祟靠我走來,問我是不是外鄉人,我當然承認是外鄉人,並問他有什麽事。他點了點頭就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是否要買幾件首飾,說是價錢很便宜。我想不妨先看看到底是什麽首飾再說,就嘴上答應了他。他就從衣袋裏拿出一副漂亮的耳環和兩隻金手鐲,並說隻賣一兩銀子,立刻就要交錢。我知道這老家夥的首飾是偷來的,當時就琢磨著是將他帶到這兒還是直接送他去衙門。他看我猶豫不決,以為我怕是贓物不敢買。於是他就索興交了底:‘別害怕,不會出漏子的。這些東西是我從一個女屍身上摘下來的,就在那北門外的沼澤裏。我是知道這件事的唯一的人。’
“我要他把他如何發現那女屍的事從頭到尾講一遍。他說他在那片沼澤地邊上的灌木叢中有一個藏身處,有時他就在那裏過夜。今天晚上他到那兒去時,發現了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躺在那沼澤地裏,好象是穿著什麽紅繡裙,半個身子藏在灌木叢底下,一把匕首刺進她的胸膛,那柄還露出在胸前,的確是死了。他在那屍體上摸了半天沒有摸到錢,所以就拉下她的耳環,摘下了她的手鐲,然後就跑掉。那塊地方晚上很荒涼,少有人跡走動,可能現在還沒有別人發現。那老乞丐又說他們也有個什麽行會,每個乞丐討來或偷來的錢都得統統交給這行會中一個叫‘排軍’的頭目,然後從他那兒領取自己分攤到的一份。那老家夥不甘心將這首飾交上去,想找個外鄉人私自賣了,把錢獨吞下來。外鄉人今日來明日去容易瞞過排軍的耳目,不會擔多少風險。那老乞丐很怕排軍……”
“那老乞丐現在哪裏?不要也從你手底心溜掉了。”狄公問道。
喬泰略有難色地搔了搔頭,答道:“沒有,他不可能溜掉。不過那老家夥一副半饑不飽的樣子委實可憐。我前前後後盤問過他,我深信他與那屍體毫無幹係。我看那耳環上麵有幹的血跡,所以他說從屍體上摘下的也不是謊話。我明白,如果我們把這個可憐的老乞丐送進衙門,結局將會怎樣呢?公人們會把他打得半死,即便打不死,放了出來,那‘排軍’也決不會幹淨放過了他。故我還是網開一麵,放了他。我們將此事報知滕老爺時就說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狄公不無責備地瞅了喬泰一眼,但似乎也不十分怪他自作主張。他說:“你這樣做當然有違衙司的條規,不過,我理會你的意思。一個窮愁得發慌的老乞丐不可能竄進貴婦人的內宅,貴婦人也不會單身出門,出門坐轎還有許多人前呼後擁,跟隨服侍。那老乞丐說當時沒有其他人,這也是實話。否則他是決不敢盜屍的。那女子很明顯是在別的地方被殺害,屍體被抬來放在那沼澤地裏的。我並不認為你放走那乞丐有什麽大錯,但在這種事上,一個大意疏忽便會誤了全局。現在我們就去衙門報信,滕縣令聞報會立即著手偵查的。人命關天,不可延誤。噢,對了,你把那兩件首飾拿給我看看吧。”
喬泰把手伸進衣袖取出兩隻耳環和一副閃閃發光的金手鐲放到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不覺稱讚,又拿在手中細細地欣賞了一會兒。
那耳環每隻上都有一朵用銀子打製的蓮花,上麵又精致地繞盤著金絲,中間點嵌著六塊紅寶石。手鐲用純金打製,狀如環蛇。蛇眼睛卻是一對綠寶石,在燭光下隱隱有凶光閃出。
狄公把玩了半日,慢條斯理地捋著胡須,陷入了沉思。
喬泰等不及了,催促道:“為何不想走了?”
狄公拿起首飾放進了自己的衣袖,說道:“喬泰,我們暫時不將此事通報滕侃,看來為時尚早。”
喬泰驚異地望著狄公,正待要問情由,房門突然開了,那個獨眼猴閃了進來,神情激動地說:“他們已經來追趕你們了,來得比我想象得還早。你們還要去什麽衙門,別幹蠢事了!緝捕已到了這旅店,此刻正在客堂裏打聽你們的房間呢!不要慌張,我來幫助你們逃跑,來,跟我來!”
喬泰正待開口大罵,狄公製止了他。狄公猶豫了一會,便對那獨眼猴說:“你帶路!”
他們出了房門,獨眼猴迅速地把他倆拉進一條狹窄的走廊。他看上去對這客店布局十分熟悉,他帶著他們拐入到一條漆黑的發著黴味的過道,然後將一扇搖搖欲墜的門打開,來到了一截小巷。他們在垃圾堆中擇路而行,繞過客店廚房後門再往前走便竄進隔壁那家大酒樓的後門,又從鬧哄哄的店堂出得大門來,在大街小巷轉了幾個彎兒,早把狄公他們繞得迷失了方向。
來到一條荒涼僻靜的小街,獨眼猴終於停下了腳步,指著街盡頭那唯一透著燈光的窗戶對狄公說:“那是鳳凰酒店,你們在那裏住下最是安全,請你們告訴排軍,就說是坤山送你們來的——以後我們還會見麵。”
狄公和喬泰到這時才知道這個行動詭秘的獨眼猴名叫坤山。
坤山轉過身,打喬泰身前擦過,隻幾步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第四章
喬泰忍不住憤憤地說:“老爺,我實在不明白你想幹什麽,那賊頭狗腦的坤山你卻信他胡謅什麽?別聽那鳳凰酒店有詩一樣好聽的名兒,它準是那奸惡偷盜人物的巢穴,放著那‘飛鶴’不去騎,來管人家的閑事,你明天還遊不遊山水名勝?”
狄公平靜地說:“你不要急躁。這鳳凰酒店固然不是正經去處,但是同他們打個交道便可弄清他們對我們感興趣的原因。如果發現這坤山和那排軍一起卷進這一串陰謀的話,那麽他們正就是我目下找尋的人物。現在,我們姑且充作坤山想象的角色,扮作盜賊。退一步,情況有變,我們亦可憑手段衝殺出去,對嗎?”
喬泰沒奈何,咧了咧嘴表示服從。
他們走到鳳凰酒店。那酒店是一幢木板結構的二層樓房,房子年陳已經有些歪斜。透出亮光的窗戶裏傳出粗俗的說話聲。
喬泰敲了敲門。裏麵聲音停了,大門口開一條縫,一個粗啞的聲音問道:“誰?”
“我們是來找排軍的!”喬泰高聲叫道。
門“吱呀”一聲,走出來一個人,一言不發把他們引過低矮的散發著臭味、黴味和劣質酒酸的店堂。店堂裏垂著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燈光昏暗。那開門的人——這酒店的酒保——走到櫃台裏,回過身,沉著臉,把兩位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掌櫃沒有回來。”
“我們坐著等他。”狄公說著,一麵揀了張靠窗戶的小桌一屁股坐下。
喬泰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狄公對麵。轉過頭來,大聲喊道:“來兩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一張桌上四個賭棍抬頭望了望狄公他們,又埋頭賭他們的錢。櫃台旁站著個妖冶的年輕女子,她正以一種傲慢放蕩的目光將他們上下打量。她穿著一條玄色羅裙,腰間係著紅絲絛,上麵一件寬綽的水綠輕縐衫,衫鈕兒散開了一半露出杏紅抹胸。頭上插著一朵枯萎的紅玫瑰。
她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開始和她旁邊的一個後生低聲耳語。那後生漂亮的麵孔上閃動著一對輕浮的眼睛。隻見他猛地將那女子推開。扭過頭去興致很濃地看那四個人賭博。賭桌上吆喝唱喊,狂笑聲、罵人的髒話和大木碗裏沙拉沙拉的骰子聲混作一片。
酒保端來了兩杯酒,放到狄公的桌上。“六個銅錢!”他粗暴地開口索錢。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個銅錢放在桌上。“一杯酒最多隻值兩個銅錢了。”他輕聲說道。
“你不想喝,就給我走!”酒保更無禮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無賴!”喬泰忍不住罵道。
狄公製止喬泰,又摸出兩個銅錢。
酒保接過訕訕地走了。
突然,那觀賭的後生與一個禿頭賭棍吵起嘴來。隻見後生舉起拳頭向那禿子奔去,但他還未近得禿子的身,自己的肚子早就挨了禿子狠狠一腳,踢得他搖晃著倒退了幾步。靠在櫃台上喘著粗氣。
四個賭棍大聲哄笑起來。
櫃台邊那女子驚叫一聲,撲向那後生,趕忙扶住了他。後生臉色慘白。她抓住了他的袖子,向他低聲說了些什麽。
“不用管我!你這個臭女人!”他氣喘籲籲地罵道。
那女子還想說什麽,後生朝她臉上就是一巴掌。她疾奔進櫃台裏,用袖子擋住臉,失聲哭了起來。
後生恢複過神來。突然,他從腰帶裏拔出一把尖刀。說時遲,那時快,酒保見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輕輕一擰,那刀“當”地一聲掉倒了地上。
“小兔羔子,掌櫃明言不許動刀,你不知道?”酒保冷冷地說。
禿子早已站了起來,從地上將刀揀起,一把揪住後生的衣領又是狠狠一巴掌,後生頓時滿臉是血。
禿子洋洋得意地說:“今天是你想著動刀子,額頭上還想再吃一刀嗎?我不與你這兔崽子計較,別人可不輕易讓你!”
門口傳來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掌櫃回來啦!”禿子說著,趕快來開門。
一個腰粗腿圓的黑胖大漢走了進來。他的臉盤很大且又粗糙,半臉的絡腮胡子亂蓬蓬又短又硬,象把用舊的鬃刷。頭發自用一塊布包紮著,上身一件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塊塊凸起的肌肉。他沒理會禿子的問候,徑向櫃台走去,眼睛沒向眾人看一下。
“來一大碗,從我的酒壇裏舀!”他吩咐酒保。“剛才在外麵遇到了點麻煩,差點出事!唉,到處都是衙門派出的細作。”
酒保趕忙捧上了酒碗。
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咂了咂嘴,對那女子嚷道;“別站在那裏哭哭啼啼的,小東西!”
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給她,怪可憐見的!”
他的眼光落到那後生身上,後生正在擦臉上的血。
“秀才,怎麽啦?”
“他今天竟向我動起了刀子!”禿子先告狀。
秀才膽怯地走向排軍。。
排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說:“動刀子?好哇,就把你的解數都抖出來讓我看看。”
排軍掣出一柄閃閃發光的短劍,左手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領。
那女子不知從哪裏奔出來,一骨碌跪倒在排軍的麵前。
“饒他這一遭吧!我求求你!”她幾乎是哭喊了。
排軍愣了一下,鬆開了手。搖了搖肩膀想說什麽,猛看見窗下的桌上坐著兩個陌生人,他趕快推開秀才,扔掉短劍,向前走上幾步,大聲問道:“老天:這個長胡子是誰?”
“過路的客人。”秀才獻媚地說,“坐了一會兒了。”
排軍走近狄公,厲聲問道:“你們打哪兒來?”
“我們也遇到了一點麻煩,”狄公答道,“是坤山送我們到這兒來的。”
排軍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說道:“我對坤山不很了解。告訴我你們遇到了什麽麻煩?”
狄公答道:“我和我的這位夥伴都是老實的生意人。一路上我們老老實實地做生意。今天早上在山路上遇到一個客商,我們跟他講了兩句吉利話,他就笑嘻嘻地捧出十兩銀子送給我們,然後就躺在路邊休息了。我們拿著銀子剛要進城來,那客商卻睡醒了,變了卦,大發脾氣,跑到衙門裏告我們搶了他的錢。衙門就派人來抓我們。坤山知道了,就把我們帶到這裏來了。這原不過是個小小的誤會,隻怪那客商醒來得太早了。”
這是強盜間的行話,翻譯出來是:他們在山路上搶了一個客商十兩銀子,把商客打倒在地。他們剛要走,那客商醒來了。
那排軍聽罷,咧嘴一笑。接著又懷疑地問:“你為什麽要留著大胡子,說話的聲調卻象個塾館裏的教書先生?”
喬泰急忙回答:“留胡子是為了討好他的上峰。沈先生過去在衙門裏幹勾當,由於錢財方麵的誤會,他不得不提早辭了職。掌櫃的,你以前莫不是也吃公堂裏的飯,這樣盤問得人緊!”
“這幾句話須得問清楚。”排軍老大不高興地說,“告訴你,我從不曾在衙門裏幹過事,正經是個軍官,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的隊正,正九品呢,人稱劉排軍。你且好好記住。噢,坤山是你們的老相識嗎?”
“不,”狄公答道,“我們今天第一次見到他,衙裏派人來抓我們時,他碰巧在那裏。”
排軍回頭吩咐道:“快拿酒來!我要與這兩位先生好好敘敘。”
酒保應聲搬來了一個酒壇,端出了幾味菜,一麵湊著狄公陪笑。
“你們以前都在哪兒廝混?”排軍問。
“在蓬萊。”狄公道。“但我們不想呆在那裏了。”
“言之有理!”排軍齜牙咧嘴地大聲說道,“聽說那裏新來的一個狄縣令甚是厲害。那人暴狠凶殘,就是幾天前,把我的一個朋友殺了!”
“所以我們趕著要離開那兒。以前我們總同屠夫混在一起,住在北門不遠他的客店裏。”
排軍用大拳頭猛往桌上一捶。“你們為什麽不早說?坤山那個鬼*****根本沒法同屠夫比。屠夫是條正直的好漢,隻是性情暴躁點,動不動就要耍刀子。我跟他說過上百次,耍刀子是沒有好結果的。可他偏偏……”
屠夫在蓬萊殺了人。狄公七天前離開蓬萊時將他斬了首。
“那麽,那坤山是你們行會的兄弟嗎?”狄公問道。
“不是,他是獨腳蟾,一個人幹買賣。幹得倒很出色,但終究是個小人。你們是屠夫的朋友,這使我非常高興。你們這就去丟一貫銅錢在銀罐裏,從此便是我們的新兄弟。”
狄公從衣袖裏取出一貫錢,喬泰也跟著掏出了一貫錢。排軍接了,叫禿子放進那銀罐裏。
狄公說:“我們打算在這裏住上兒天,等風聲平靜了再走。”
“不忙,你們盡管住,就這麽定了。噢,我倒忘了向你介紹了,”說著向那女子嚷道,“豔香,你過來,見見這兩位客人。”
那女子應聲走到桌邊。
“這是我們的女管家,名叫豔香。那個禿子是我最好的夥伴,我們兩個花錢從來不分的,就是這豔香,也是同享的。我手下有七十多個弟兄,也是一樁麻煩事,他們每隔一晚要來這多結一次帳。這裏沒有識字的人,我隻得用點豎劃叉來計算。那秀才倒能幫這個忙,但其他的人都不同意,大夥兒都不信他。我想你來正可勝任這份差使,你淨抽半成利,自己弄來的錢也不需上繳——這個買賣如何?”
“錢倒是不差,隻是我喜歡自由自在地走動,圖個耳目快活,消息靈通。劉掌櫃,你聽說這裏又發生了謀殺的事麽?”
排軍將豔香推開,緊張地問:“你是說謀殺?哪裏出了事?”
“我在街上聽說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被殺了,屍身扔在北門外的沼澤地裏。我和我的夥伴雖也幹些勾當,但決不殺人。殺人每回總惹來大麻煩,你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殺人。”
“禿子!”排軍吼叫了,“有一個女人被謀殺了,說是就在附近,你為什麽不向我報告?著是誰幹的?”
“大哥,我賭誓,這殺人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也沒聽誰說過。”
狄公建議道:“我想到那去著看究竟是真是假。派給我一個弟兄,從僻靜的街上帶我去那兒。別忘了我曾幹過緝捕,檢驗死屍也是行家;或許能替你查出是誰幹的罪孽。”
排軍用手托著滿是皺紋的前額,神情陰鬱地望著眼前的酒杯。猶豫了半晌,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就帶秀才去。——嘿,秀才,你跟胡子哥去走一遭!”
狄公轉身對喬泰說:“夥計,你最好還是呆在這兒。我們倆一同出去很可能引起麻煩。”
喬泰憤憤地嗯了一聲,捧起酒壇汩汩地往自己杯中倒酒。
第五章
秀才領著狄公沿著僻靜的街巷向北門走去。
“白天那沼澤地裏走的人多嗎?”狄公問道。
秀才回答:“很多,一早那兒就人來人往,很是頻繁。農夫挑菜進城販賣都得走過那塊沼澤地。不過,一到晚上那兒就很冷清,很少有人行走。那個地方又經常鬧鬼。”
“為什麽不把這塊沼澤地填平呢?”
“四年前,我們這裏發生了一次地震,北門一帶的房屋全都倒塌了。接著,又起了一場大火,不幾日這裏就隻剩了一片廢墟。待要重建時才發現這塊地方已經下沉了,比河麵還低了一截,周圍全是汙水塘、雜草叢,再也不能建房屋了,所以人們隻得讓它荒在那兒。”
狄公點點頭。他想起來,多溫泉的地方常是多地震的。
這時,萬籟俱寂,明月當空。大街小巷都熄了燈火。
秀才突然說:“告訴你,我要離開排軍這一夥了。”
“是現在嗎?”狄公意思模糊地敷衍了一句。
“當然,”秀才揚了揚眉毛說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同那幫痞子、乞丐不是一個窩的雀。我父親是縣學裏的助教,我也有了秀才的功名。我所以逃離家庭隻是因為要想幹一番事業。而排軍、禿子一幫一天到晚幹的就是偷雞摸狗的勾當,要不然就是伸手乞討。那幫蠢貨還經常嘲笑我,辱罵我。我讀了幾卷書,也懶怠與他們計較。我雖無奈誤投了他們一夥,但是決走不上一路。”
狄公點了點頭。
“你和你的夥伴卻與他們不同。”秀才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我敢說你們兩位曾經殺過人。你說你不喜歡殺人,隻是因為聽了酒保說排軍從不殺人,也反對殺人。原諒我唐突直言,我全是根據事實推斷的。”
“還要走很遠嗎?”狄公沒理會他的胡說。
“穿過前麵這條街就到了。這條街通衙門後院的一條死胡同。這兒就能看到許多坍塌的房子了。嘿,我再問你,你在衙門裏做公的那陣,經常折磨女人嗎?”
“快走!”狄公催促道。
秀才還在羅嗦不休:“你知道許多的女人都喜歡我,但我卻不喜歡她們。那些令人討厭的踐輩!嘿,當你用燒紅的烙鐵往她們身上貼或是用夾棍拶她們的手指頭時,她們會象殺豬一樣慘叫,是嗎?她們受刑時都是失聲鬼叫呢,還是嚎啕大哭?”
狄公抓住秀才的一條胳膊,用他鐵筋般的五個指頭使勁一勒,秀才痛得失聲哭了起來。
“你欺淩弱小!”秀才抽泣著用另一隻手托看受了傷的那條胳膊。
“你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狄公和謁地說,“現在你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們默默無語地從倒塌了的破房子中間擇路而行,不一會便來到了一片潮濕的開闊地。灰蒙蒙的霧氣低低地飄浮在連綿不斷的小樹和灌木叢上麵,遠處隱約可以看見北門的城牆和門樓。
“這就是你要找的沼澤地了。”秀才怏怏地說。
沼澤地一片寂靜,沒有人影,隻有偶爾從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一聲水鳥的怪叫。
狄公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朝沼澤地當中走去,同時仔細搜索著低矮的灌木叢。忽然他看見前麵十來步遠的樹叢底下有一團紅光閃出。他飛速跑上前去,靴子在爛泥裏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
他分開樹叢一看,果然是一具女屍躺在那兒。屍身用一條金線掐花的猩紅色繡衾包裹著,但顯然已被人翻動過了。
狄公俯下身來細細端詳了死者的臉。
那女子約莫廿五歲上下,杏臉柳眉,麵皮細膩白淨,甚是嫵媚。她麵上平靜安詳,了無慍色。一頭縝密的烏黑頭發卻往後被一根棉線繩胡亂地係作一束,露出晶瑩白玉般的耳垂。耳垂被撕破了,凝著幾點血跡。
狄公掀開那猩紅繡衾,又立即蓋上。
“你到路口去看看動靜,”他命令秀才,“見有人影,你就打個呼哨。”
秀才走後,狄公又重新掀開了那繡衾。那個女子一絲未掛,一把匕首深深地插進她的左胸,隻留得那柄兒露在外麵,柄四周有一圈幹血跡。細看那柄,金銀雕鏤,寶石鑲嵌,雖年歲久了,顏色有點發黑,狄公一眼認出這是一件十分值錢的古董。那個老乞丐不識貨,隻偷走了耳環和手鐲。他摸摸胸部,感到粘濕糊糊,再提起一隻手臂,發現仍能彎曲,尚未僵直。他想,這女子很可能就是白天裏被害的。她麵色安詳,頭發蓬亂,赤裸著身子和雙腳。這些又說明她遇害的時候是在床上,而且是在睡眠中,被殺之後凶手才急急忙忙紮起她的頭發,卷起一條繡衾包裹了身子,把她移到了這兒。
狄公將頭頂上的樹枝椎開,讓月光照著那屍體,根據他多年緝查和鞠刑的豐富經驗,他發現這個女子被人強奸過了。他站起身來,用繡衾仍將屍體包裹好。然後又把屍體搬挪到一處更幽僻的樹叢下,這樣一般的路人就很難發現。於是他回身去找秀才。
秀才正弓著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揉他的胳膊。狄公對他說:“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到那倒塌的房子裏去搜查一下。”
秀才哀訴道:“我一個人呆在這裏害怕。地震和大火時這兒死人最多,陰魂不散,誰都說這裏時常鬧鬼。”
狄公笑道:“這個不礙事,我有法子。”說著就在秀才坐的那塊大石頭周圍不快不慢轉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詞。
“現在你可平安無事了,我曾從嶗山老道那兒學得這個禁魔真咒,任何妖魔鬼怪都無法近得你身!”
秀才將信將疑地坐定了。狄公很快穿過那片瓦礫場,插向了後街。在拐彎處他看見了今天午後和喬泰一起坐在那兒喝茶的那家茶館,再走半截胡同,便來到縣衙門後院的那扇角門。他急急地敲了敲門。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