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之湖濱案

來源: 出喝酒 2009-03-20 07:39:5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56128 bytes)


第一章  

  金烏西沉,暮雲四合。漢源縣衙署裏依然熱得如同個蒸籠一般。縣令狄公與洪參軍站在前廳天階上,揮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臨雲陽澤,照例十分涼爽。無奈今年入夏以來,節候卻有些異常,連日酷暑逼人。南門外雲陽澤夜夜有白煙升騰,如湯池一般。——今日午後瓢潑了一陣猛雨,黃昏時分雨腳收過,熱浪依然,隻是雲陽澤波平如鏡,遠山含黛,碧水瀲灩。

  (瀲灩:讀‘練宴’,形容水盈溢。——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搖著折扇道:“洪亮,韓員外正撞著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設筵,必然涼爽。那船艇上的絲管歌舞想來別有一番情致。半個月來也難得這一陣好雨,滄海盆傾一般。你看那湖麵上,晚風乍起,波浪澄徹,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參軍略略猶豫,乃道:“老爺豈忘了那湖中的種種傳聞。——城中小兒都會唱:‘南門湖,南門湖,但看人落水,不見有屍浮。’”

  雲陽澤在南門外,俗呼作南門湖,人稱深不見底。淹死在湖中的,從未見有屍首浮起過。

  狄公微微頷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兩月有餘,竟沒一樁要緊的案子訴訟到衙門。心中也覺蹊蹺,莫非這漢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門湖一樣,一味水波不興。”

  “漢源的百姓循禮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門湖總不能說是水波不興吧。”洪參軍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見見過漢源士紳商宦的各項首領,俾使彼此無壅隔。官民但無壅隔,則百弊自除,百業盛興,地方靖安,垂拱可圖。”

  兩人說話兀自未了,喬泰、馬榮前來稟道,轎馬備妥,請狄老爺啟行。

  狄公穿一領繪繡雲龍出海的湖藍官袍,係了玉帶,烏帽皂靴,上下齊整。行到衙署前廳下,鹵簿儀從早已恭候兩側。喬泰、馬榮全副披掛,各跨一匹高頭駿馬,站在隊首。——新月初上,山風習習。並不覺太熱。

  狄公一行轎馬逶迤出了南門,便見暮靄紛紛出露一帶蓊蔥林色,林木外白光閃爍,水聲浩蕩。馮三裏便是碼頭。碼頭上華燈一片,人頭攢簇,十幾頂涼轎連成一隊。老遠見官府排場前途後擁,喝道而來,頓時一派蕭韶,響遏行雲。韓詠南早率眾人恭候在躉船前。

  韓詠南是漢源首戶,今年四十來歲,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軍功,曾襲前職。終因行止奢放,藐視斯文被削職。但萬貫家私無損,地方上頗孚人望,公推宦紳首戶。如今閑居在祖上傳下的一幢古老宅第裏,逍遙陶樂。今夜正是由他做東,假南門湖上一條花艇大排盛筵,宴請狄縣令及漢源商界領袖。

  狄公下轎來,迎謁儀禮畢。聽得三聲花炮響,天上頓時爆出閃閃彩星。停泊在碼頭的一條花艇華燈齊放,五彩斑斕,緩緩馳近。眾人迎狄公、韓詠南先上花艇。

  韓詠南向狄公,一介紹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漢源絲綢呢絨最大鋪子“彩九綸”的大掌櫃。五十來歲,幹瘦細條,微微駝背,臉上掛著謙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達,則是一副躊躇滿誌,自鳴得意的神色。王玉玨——漢源金市掌櫃,兼營幾家櫃坊,也是個腰纏萬貫的大闊爺。臉如滿月,目如遠星,十分富態。僑客漢源的京師富商劉飛波。廣顙隆準,軀骨魁偉,體氣颯爽,似有一種睨視萬物的氣度。他在漢源購置有一巨宅,正與韓詠南員外為鄰。——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銀市行董彭玉淇、玉器古董鋪的掌櫃蘇義成。——眾人上船畢,五彩裝畫的船尾款款調頭。慢慢蕩向南門湖深處。

  (顙:讀‘嗓’,額頭。——華生工作室注)

  韓詠南見眾人敘倫遜讓,軒廳坐定,一拍手,役工魚貫送菜肴上桌。一時水陸八珍,饌果俱列,十分豐盛。韓詠南親自將每人麵前酒盅斟滿,乃退回坐席,舉盅敬道:“值此良宵,在下聊備水酒,恭請縣上狄老爺同諸年伯相公來此少敘杯杓之禮。稍息還有歌舞美人侑酒助興。承眾位垂顧,今夜務必盡歡,庶不負此海上明月,人間美景。”說罷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爺,民之父母,勤廨餘隙,枉駕就席,在下替眾位鄉賢先致謝了。”

  (杓:讀‘勺’;侑:讀‘幼’,侑酒:助酒。——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拱手謝過:“下官忝為縣令,與眾賢達還是首次敘晤,十分慚惶。下官平昔不善飲,值此勝會,豈可敗眾位高興。”說著仰脖飲了一大口,頓覺神氣酣暢,滿口生香。

  “下官素聞梁大宗伯也在這漢源縣裏擇了一處清靜之地,消娛晚景。隻是不曾拜謁崇階,親聆雅教,甚覺愧疚。”

  狄公怪異,筵席上為何不見在此地安度晚歲的前朝廷顯宦梁大器。——原來這梁大器先前龍朔年間曾任太常伯,塚宰中台,十分顯赫。後以尚書省右仆射致仕,從此銷聲匿跡。——昨夜洪參軍查閱衙冊,偶然發現梁大器退卯後隱居在這漢源城裏。

  韓詠南微微一驚,不知狄公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來。——今夜這等私宴,本一時湊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與梁大器何幹?況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之年,不問人事了。

  (耄耋:讀‘貌蝶’,八十歲的年齡;高齡,高壽。——華生工作室注)

  “狄老爺,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雖不曾有什麽病痛,行動卻不甚穩便。再說近半年來他更是顢頇糊塗,神誌大不清爽。唉……這個,狄老爺最好問問劉飛波先生,他們的園宅毗連,故時常能見到梁老相公。”

  (顢頇:糊塗而馬虎。顢:讀‘蠻’的陰平聲,頇:讀‘酣’。——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抹兒看去,果見劉飛波坐在長桌一邊,自顧喝酒,旁若無人。也沒聽見韓詠南剛才一番言語。

  “看這位劉先生雖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儀態。”狄公暗暗喝采。

  韓詠南歎道:“狄老爺有所未知,劉先生也是時運未濟之人,三次赴試均不第。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枉屈了滿腹經綸。他一怒之下,棄文經商。誰知文曲星不投合,趙公明卻著意眷寵於他。他的生意興隆發達,愈做愈大,行跡幾遍秦、晉、魯。齊、荊、襄、湖、廣、吳越、八閩。故見識極是廣富,又仗義疏財,交遊遍天下。老爺,千萬不可輕覷了他。”

  狄公聽得明自,肚中計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劉飛波一盅。座中康仲達卻早已舉起大觥,高聲喧道:“劉先生新當嶽翁,喜添半子,理應多飲一盅。”

  眾人拍手稱善,紛紛舉起酒盅。不意劉飛波卻淡淡一笑,並不站立。

  韓詠南附耳狄公釋道:“劉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閨成大禮,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縣學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辭了庠校教職,歸家幽居,平時也教授幾個小小童蒙,聊以自娛。——今夜江老夫子理應赴席,在下猜來,怕是昨夜貪杯,至今未曾醒酒過來哩。”

  (庠:讀‘祥’,古代的鄉學。——華生工作室)

  一個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韓詠南耳邊稟報了幾句。韓詠南點了點頭,又一拍手。四個青衣應聲將軒廳兩邊的湘妃簾兒卷起,四隅的銅狻猊一齊吐出濃烈的香煙。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圍蒼碧山色間浮動著幾條橙黃的餘霞,久久不滅。一輪滿月當空掛出,遠近幾點明星搖曳閃熠。眾人齊聲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兩邊窗檻下觀瞻。

  役工趁此撤下殘席,換過新饌。一時又珍肴迭出,異味紛錯。見韓詠南又一拍手,軒廳的水晶珠簾揭開,四名舞妓魚貫而入。一個個珠翠滿頭,花枝招展。

  眾人又紛紛就席,四名舞妓插燭般先叩過頭,抬起酒壺,遂一敬奉,開始侑酒助興。

  韓詠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見杏花臉如堆花,體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細覷時,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雲恨雨愁,似有滿腔心事,不比那三個妖嬈形狀。

  杏花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問她年紀,答雲一十九歲。又問籍貫,答雲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聽姑娘口音,好似晉中人物。”

  杏花驚訝地抬頭看了狄公一眼,不吱聲。

  “本縣正是晉中太原府人氏,故聽你口音十分稔熟,想來或是同鄉。”狄公和顏悅色。

  杏花半響乃點頭,又疑懼地望著狄公。

  “回稟狄老爺,小女子實是晉州平陽郡人氏。適間欺瞞,萬望寬宥。——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宥:讀‘幼’,寬恕。——華生工作室注)

  “果然正是同鄉。”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詫異,為何如此一個天姿國色的少女獨身來到異鄉,操持這等生計,好生可憐。遂與杏花談起晉中風物掌故,古跡名勝來。

  這邊韓詠南正與一個叫白蓮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詩謎。——白蓮花令詞層出不窮,變化無端。韓詠南雖然也念過不少古詩,卻一時搜羅不來,口舌支吾,一味認輸,已被灌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白蓮花吃吃笑個不停,一手擎著酒盅,轉去軒廳外討了酒來,還想罰韓詠南,卻見韓詠南已伏在桌上,不勝酒力了。

  狄公見韓詠南伏桌打盹,心中不樂。杏花卻轉過身去,瞥了韓詠南一眼,小聲道。“老爺,城裏正在策劃一起危險的陰謀,少間再與你細說。”

第二章  

  狄公聽得親切,心中吃一大驚。待要再問,見杏花已俯身扶起韓詠南,一麵嬌喘喘笑喚白蓮花來幫忙。

  “老爺,會弈棋麽?”又是杏花的聲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見白蓮花應聲已繞過桌角來,遂退間半邊,不作聲。

  白蓮花笑盈盈擱下酒盅,顫嬝嬝伸出一條臂膊來,與香花兩邊架起韓詠南。韓詠南醉眼朦朧,用衣袖抹了酒涎,搖晃站起,雙手摟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個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點頭應允,迅即抽身從韓詠南懷中脫逸,理了理鬢發簪釵。軒廳的水晶珠簾掛起,內廳地上早鋪起一片猩紅氈毯。一聲檀板,兩邊響起絲竹。一時弦管交響,十分悅耳。

  杏花輕挪蓮步,搖閃細腰,翩翩起舞。此時隻一支玉笛伴聲,嘹亮清潤,會合節拍。遠遠見杏花笑顏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態自若,如風中柔條。漸漸額絲汗潤,蟬鬢微濕,凝脂裏透出紅霞來。

  狄公心隨耳聞,不覺擊節歎讚。須臾又不耐,轉思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豈會孕有異象。杏花適才的兩句話真有凶信?這漢源城裏莫非早有陰謀醞釀,如今已露圭角,或是僅被杏花一人探知虛實,窺出端倪。看她適間躲躲閃閃模樣,似是怕被席間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態,迷惑於人。——難道這席間中人也有卷入危險陰謀的?倘若真有,又會是誰?這凶情又究竟是什麽?殺人?放火?搶劫?——狄公隻覺心中一團亂麻,治理不清。隻巴望宴席早散,聽杏花訴說詳盡。此時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齊作,舞曲變得氣象磅礴,雄闊壯烈。杏花如狂風急雨一般旋轉跳騰,似一團霓霞閃灼明滅,一簇仙葩搖曳舒發。忽聽得一聲中天鶴唳,音樂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眾人叩謝,退出軒廳,轉去後廂卸裝。

  狄公乃恍惚醒來,隨眾人鼓掌喝采。見韓詠南又立起拱手道:“幸眾位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神色十分清爽。

  這時筵宴又近尾聲,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兩兩三三低聲閑聊起來。有的立窗檻下賞月,有的去軒廳外醒酒。

  這邊康氏兄弟卻因言語不合爭執了起來。

  “萬一帆可不是善類,貸借巨額銀票於他,隻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惱怒地叫道。

  康仲達道:“豈可聽信酒樓茶坊間的閑言?人家那邊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錢銀去冒這風險,萬—……”康伯年見劉飛波過來勸解,便不吱聲了。

  “你這俚嗇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顏稱你的錢銀。”康仲達火了。

  劉飛波功道:“豈可為區區錢銀事兄弟鬩牆,豈不教狄縣令齒冷,如何看吾漢源人物。”

  (鬩:讀‘細’,本義不合,爭吵;鬩牆:引申為內部不合。——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過來,笑道:“劉先生之言甚是。對了,劉先生,本縣還有一句話問你哩。”

  劉飛波唯唯。

  “聽說劉先生與梁老宗伯宅園相鄰,想來是時常見麵的。”

  劉飛波恭敬答曰:“正如狄縣令所言,疇昔倒是日日覿麵。兩家宅園本有耳門相通,進出甚為方便。近些時來,梁老相公變得有些懵懂,說話間也漸漸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後語。有時連我都不認得了,問了幾遍姓名。為之,也很少走動了。”

  (覿:讀‘狄’,見,相見。——華生工作室注)

  這時彭玉琪,王玉玨兩人也湊了過來,與狄公寒暄幾句,便轉與劉飛波講論生意買賣。狄公沒趣,見韓詠南正與白蓮花說笑,便問:“杏花恁的還不回轉?”

  韓詠南還有三分酒意:“這些個狐媚娘子塗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悅。見滿座賓客都在嘖嘖讚賞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頭魴,白蓮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輾轉侍應。

  狄公吩咐白蓮花去軒廳外後廂梳妝間請杏花轉來。

  韓詠南狡獪笑道:“沒想到狄老爺如此垂憐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來了。”

  須臾白蓮花回來軒廳稟告,杏花並不在後廂梳妝間。她一路去來也未遇見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聲對韓詠南道:“下官去去便回。——這團頭魴須是涼了好吃。”

  韓詠南並不介意,又摟定白蓮花兩個自顧取樂。

  狄公出來軒廳,從右舷走到船尾。舷欄外夜風漸緊,遠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喬泰、馬榮與十來個火夫雜役正在喝酒閑聊,隻聽得馬榮手舞足蹈吹噓趣聞,眾人不時一陣陣大笑。

  洪參軍眼尖,見狄公急皇皇趕來,心知有異,忙拍了馬榮肩胛。馬榮會意,遂與喬泰三人迎上去行禮。

  狄公問:“你三人可見著一個年輕女子從這裏行走?”

  三人搖頭,麵麵相覷。

  狄公小聲道:“恐是出事了。——一個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異,怕有不測。”

  兩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來,狄公又問他兩人跳舞後可曾再見到杏花。

  兩名役工連連搖頭,並說:“我們夥計的隻許走右舷,女客眷屬,應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興許仍在左舷那頭後廂裏梳洗吧。”

  狄公頷首,遂率洪亮三人繞到左舷,直撲後廂。——後廂梳妝間的門虛掩著,狄公推開一看,梳妝台上銀燭高燒,釵簪手鐲,淩亂擺著,鉛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無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喬泰、馬榮分別上船頂、艙底尋找。他與洪亮則在中艙兩側搜索。

  半晌,四人會齊,都無收獲。狄會長歎一聲,情知有變,癡癡地望著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恐懼。

  突然,一張蒼白的臉麵浮露波浪間,正睜著一對木然的眸子緊瞅著他,隱隱有兩汪恨水。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長長的頭發披在腦後,身子已漲圓。

  “果是溺水而死,卻又為何恁早浮起屍身。”狄公心中狐疑。——這南門湖中從未浮起死屍過。

  馬榮跨出舷欄,躡手躡腳潛下水去,將杏花屍身托起,隻聽得“嘶”的一聲,杏花的羅裙被船底一顆鐵釘撕裂下一大幅。——正是這顆鐵釘勾住杏花裙角,屍身幸未沉底。馬榮從杏花胸間摸出一隻銅香爐來。

  杏花額前腦後均被砸破,長發間鮮血斑斑,一雙秀目兀自不閉。

  狄公心中懼怒,如此慘劇竟發生在堂堂縣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樁秘密之前。——隻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變故。遂命喬泰、馬榮將杏花屍身藏在中艙間壁內。

  洪參軍忽見杏花右手緊攥著,用力掰開,見是個小油紙包,包內隻折迭一紙片,狄公將紙片小心攤開,原來是一幅棋譜殘局。他頓時想起杏花最後一句話來。“老爺會弈棋麽?”

  狄公仔細將棋譜迭起,納入衣袖。命喬泰守護杏花屍身,不許閑人走近。他與洪亮、馬榮回到軒廳行事。

  韓詠南見狄公三人回到軒廳來,大喜道:“狄老爺來得正好,我們正要上船頂賞月哩。”

  狄公沉下臉來,開言道:“委屈眾位,筵席即刻中止。本縣暫就此艇上盤審杏花被殺一案。”

  韓詠南吃一大驚,酒全醒了。囁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話來。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開始時座位坐定,依次自敘杏花舞罷退下後各自的行止。然後由證人作證,再聽候鞫審。又命洪參軍取過筆硯,恭錄口詞。

  (鞫:讀‘居’,審問。——華生工作室注)

  韓詠南終於鼓起勇氣上前拜謁道:“狄老爺,座席間皆是漢源地方商宦士紳,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殺一案?一時擅作主意,變作公堂,恐有不便。眾位鄉黨賢達皆是賓客,豈可無端受審?在下麵皮上須不好看。還望老爺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場權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計。隻因杏花被殺,事出突然。語雲官法如爐,豈肯容情?本縣眼皮底下殺人,倘是置若罔聞,枉為民社之司。韓員外快快退過半邊,靜候聽勘。”

  韓詠南吃一頓搶白,又見狄公一臉嚴霜,全不看取東人麵皮,不由羞愧交加,臉上一搭兒紅,一搭兒青,不敢再出聲。

  這裏韓詠南剛退下,王玉玨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爺豈可隻在眾賓客裏盤問腳色?這花艇上雜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這些汗臭小人,偷盜嫖賭,哪樣不會?與楊柳塢那幾個粉頭早有首尾。這杏花生得風流標致,狐媚動人,又是水性楊花。吃醋拈酸,致起殺人,實屬常見之事。狄老爺難道就單單撇過這些人?”

  王玉玨略一停頓,朝軒廳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續道:“這南門湖無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幾個看見屍身浮起?——聽說湖底有綠毛水妖,專吞食人肉。時常興風吹浪,顛翻船艇。鄙人雖不知杏花是何死法,總也撇不過去這一層緣故。”

  眾人一陣騷動,紛紛表示讚同,又欽佩王掌櫃勇氣。

  狄公正色道:“本縣隨後即鞫審那些雜役火夫。——事實上今夜在這條花艇上的人都不脫殺人幹係。再者,杏花被害,屍身見在,並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櫃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測。”

  王玉玨嗤道:“狄老爺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則願先受盤查,早脫幹係。”

  狄公稱讚:“王掌櫃先領個頭,後來的正好有個楷模。我這裏問你,杏花退出軒廳之後,你做了些什麽?慢慢說來,愈詳備愈好。”

  王玉玨應聲答道:“杏花退下後,鄙人從左邊門槅出去尋個下位登東,完事即回這裏。正聽見康氏弟兄在爭論。劉飛波先生可以作證,當時他正過去勸解。”

  “王掌櫃一路去來可遇到了什麽人沒有?”狄公又問。

  “沒有。”王玉玨搖了搖頭。

  洪參軍錄了口詞。

  狄公又令韓詠南供述。

  韓詠南敘道:“在下與司樂班頭閑聊了幾句,隻覺頭暈目眩,便踱步到船頭,看了一會湖中景色,然後便在舷欄邊一個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蓮花即來攙我回進軒廳。以後的事老爺自己都可作證,我就不多說了。”

  狄公點了點頭,洪亮錄了口詞。

  下一個是劉飛波。

  劉飛波述道:“杏花舞罷退下後,我見彭員外臉色轉白,象要嘔吐,急忙扶彭員外走出了軒廳,依靠右邊舷欄站定,一任夜風吹拂。見他吐了幾口酸物,似覺舒適,於是我們又一同回進軒廳。俄爾就聽見康氏昆仲爭執不下。以後是老爺問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贅述了吧。”

  狄公又喚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與劉飛波契合。

  其次是蘇義成。蘇義成濃眉下一雙大眼閃眨不定,略一猶豫,乃開言道。“小民親見王掌櫃、劉先生、彭員外前後走出這軒廳。小民與一個舞妓說了幾句閑話,不意將肉鹵潑汙了衣襟,便趕緊出去軒廳外洗刷。正見杏花小姐從左舷急皇皇轉出。我老遠叫了一聲,她並未聽見,似是轉到船頭去了。小民自顧洗滌,半日還有油跡,隻得自認晦氣。——小民回進軒廳時,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蘇掌櫃見到杏花時,見她如何穿扮。”狄公急問。

  “小民記得已不是跳舞時妝扮。當時見她都脫卸了簪釵首飾。”

  狄公不語,皺眉半日。

  最後是康氏昆仲。——他們口稱從未走出軒廳一步。狄公也依稀記得當時兩人俱在軒廳,並未挪移。

  狄公又命將“楊柳塢”的院主傳來問話。——這“楊柳塢”座落在漢源東郊湖濱曲隅,最是漢源的風月淵藪。院內幾十名煙粉女子調絲弄管,長袖善舞,大多色藝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聽憑點名,喚來傳應。今夜杏花、白蓮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隨院主趕來這花艇上應局的。故這時狄公想到傳院主來盤問。

  (藪:讀‘叟’,原指湖澤,後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華生工作室注)

  院主名喚慶雲,聽得狄縣令傳問,一頭撞進軒廳,一頭便哭起來:“可憐杏花這苦命丫頭,玲戲鮮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問:“院主可曾見杏花進到後廂梳妝間?”

  慶雲抽噎答道:“老媳婦見寶貝人兒跳舞罷,一頭的汗,那模樣楚楚,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換過裙衫。——杏花對鏡卸妝時,前頭說有吩咐,老媳婦應聲便出了後廂。誰知一時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說罷,索性嚎啕大哭起來。

  狄公又問:“院主可聽得杏花說話?可是她有什麽人召喚?”

  慶雲泣道:“這個沒聽小妮子說。當時隻有一個小丫頭叫鈴兒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馬榮去傳丫頭鈴兒。

  須臾鈴兒傳到。怯生生的,蒼白的臉龐,兀自疑雲布滿。一對明眸閃出驚恐的光來。

  “鈴兒。”狄公慈顏可親,“杏花小姐回後廂梳妝時,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鈴兒點頭。

  “當時你一直在杏花身邊?”狄公又問。

  鈴兒又點頭,隻不言語。

  “杏花為何梳妝未了,便又走出後廂呢?”

  鈴兒一陣恐懼,身子又哆嗦起來。半晌乃答道:“老爺,湖裏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說什麽?”狄公慍怒,“莫非你親見了那妖怪。”

  鈴兒點頭:“小奴才真是見了那妖怪哩。一團黑影在窗檻外閃晃,還伸出一隻手來招呼杏花小姐。當時小奴才嚇死了,杏花小姐竟開門隨那妖怪去了。並沒聽得一絲聲響,便被拖到湖裏去了。”

  狄公狐疑,又問:“鈴兒,當時杏花害怕麽?”

  “小奴才見杏花小姐並不畏怕,隻是猶豫了一下便被攝去。”

  狄公心裏三分明白。揮去鈴兒,又傳白蓮花等席間侑酒的三名舞妓問話。——除了白蓮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尋找過杏花答不曉得。——當時隻顧喝酒說笑,人來人去,並未留意。

  狄公情知問不出所以然,便去後艙船尾盤問雜役火夫。

  又命洪參軍監守軒廳,暫不鬆動。

  馬榮已將十來名雜役火夫全數傳到。見他們一個個龜縮一團,屏息不敢吱聲。問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見。彼時全圍著一處聽馬榮講趣聞,後來又賭錢鈔,幾個把舵守值的則輪番替班,替下的也隻是賭錢飲酒兩事。——誰也沒離開過後艙,馬榮、喬泰正是證見。

  侍應筵席的役工穿梭往來廚房軒廳間,且走的是右舷。並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見著杏花的影子。隻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欄邊見彭員外嘔吐,無人照應,十分狼狽。

  狄公懊惱,心中盤算,這些個艄工火夫,麵目可憎,飲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殺人,本不稀罕。不過馬榮也證實他們並未離開後艙夥房一步。再聽鈴兒言,是一團黑影喚出杏花去。杏花後廂梳妝豈會輕易隨人而去?且那裏窗檻正對著左舷,雜役火夫是不敢行走的。杏花是“楊柳塢”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誌向,即便暗裏有情戀之人,也必在眾賓客中。何況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與她想吐與我的那樁秘密有關。事涉漢源全城,似非兒女情長,恩怨小節。——那凶手必是窺得杏花與我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當時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後離席的人更可疑。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馬榮三人回到中艙間壁。——杏花仍安靜地躺在長桌上,喬泰將艙門緊閉。

  馬榮把適才一番勘問告訴了喬泰。喬泰聽說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發怵。偏偏這時船身開始顛簸。喬泰不慣水性,隻覺頭暈惡心。

  洪亮憂道:“怕是這南門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玨與鈴兒的話又會如此拍合。他兩個總不會早設預謀。”

  狄公撚須微笑:“適才我未對湖中妖物事倉促斷言,我對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買心中清楚,殺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決非水妖。那個誘殺杏花的隻是裝扮成水妖模樣。此刻我已隱約猜出杏花被害的緣由。”

  洪參軍忙問:“老爺真的已斷出杏花遇害的緣由?”

  狄公遂將席間杏花的奇異舉止。描繪過一遍,又將杏花兩句分明是對他說的話複述了。

  洪亮三人乃覺事態嚴重,腳下的船板更是搖晃不已。——漢源城難道真麵臨一場劫難。

  “韓詠南形跡最可疑。他假裝酒醉磕睡,窺聽了杏花與我的講話。偏偏杏花輕率上當,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歎道。

  洪參軍道:“韓詠南自稱頭暈,在前艙船頭休歇,說是坐在舷欄邊瓷凳上,又有誰見了?沒一個證人。他潛身去左舷後廂賺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點頭:“韓詠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樣有可能探聽到我與杏花的說話。況且杏花說話時鬼鬼祟祟,故作姿態,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關罪犯密謀大局,故凶手頓生殺機。”

  喬泰道:“王玉玨、彭玉琪、劉飛波、蘇義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兩個一步未出軒廳,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當時又犯嘔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氣力將杏花舉過舷欄,拋入湖中?”狄公補充。

  馬榮斷道:“剩下韓、王、劉、蘇四人俱有氣力,又都出過軒廳。各人解辯雖有道理,但都不足憑信,難以豁脫。”

  洪參軍忽道:“那個蘇掌櫃,粗眉濃眼,背闊腰圓,狀如惡煞。他動了殺機後乃有意弄汙自己袍襟,借故勾當,不可忽略。”

  狄公點頭稱是:“不過,我思量來,那凶犯必與杏花有情緣,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拔腳即隨去,自投羅網。王玉玨身不滿五尺,腿短腰肥。不僅形態粗陋,而且不解騷墨。一般女子見了尚且嫌憎,何況杏花?蘇義成凶神惡煞,粗俗不堪,一副餓虎饞狼色相,杏花豈肯屬意?唯韓、劉兩人雖有了些歲年,卻是風流雅客,情場老手,且又腰纏萬貫,故最有魅力。——我們此刻首當弄清哪一個與杏花瓜葛最深,無論舊情抑是新歡,分剖明白,才可勘查。——這當然應去‘楊柳塢’探測。慶雲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蘊,隻識些浮麵上的應酬。其他小姊妹間容易探出實情,大凡這類風流韻跡總瞞不過同行姐妹去。”

  喬泰道:“我們應迅即查封杏花在‘楊柳塢’的房間。凶手係一時生出殺機,總不能當即滅去兩下往來的痕跡,杏花房中必有幾樣信物字句。一這船一旦靠岸,凶手會搶先一步行事,我們不可不防。”

  “喬泰之言極是。”狄公讚許。“船到碼頭,馬榮即奔‘楊柳塢’潛伏。見有人闖入杏花房間。即行拘捕。我坐轎隨後即到,再細搜杏花房間。”

  花艇靠了躉船已經近午夜了。碼頭上燈彩被暴雨打過,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喬泰留守船上,監護杏花屍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傳話慶雲遣穩婆來船上料理入殮事宜。又命洪參軍傳言韓詠南諸人,衙署暫且無事鞫問,各自回家。

  韓詠甫等七人一個個如遇赦的囚犯一樣,垂頭喪氣,狼狽下船。鑽入各自的涼轎,倉皇回府。

  狄公見七頂轎子遠了,乃與洪參軍打點轎馬、差役,吩咐直趨“楊柳塢”。院主慶雲及樂班舞姬一行跟隨官府儀仗同行。

  回到“楊柳塢”,狄公即命慶雲指點杏花房間。慶雲擎了一個燈籠前麵引路,抹過庭院,轉去一幢玲瓏樓閣。

  慶雲上了樓梯,摸到鑰匙,打開杏花房門,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條漢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勁擰扼,慶雲大叫有鬼,險些兒暈厥過去。狄公悟得是馬榮,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馬榮乃知是狄公轉來,遂鬆了慶雲,稟道:“我在此等候多時,並不見有人潛來。”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樓去,留心防備院中。如有生人進出,攔住盤問,不要輕易放過。”

  洪參軍摘了慶雲鑰匙納入袖中,遂點亮了房中燭盞。狄公關上房門,兩人傾箱倒筐,—一細搜。

  杏花的手跡果然不少,一式楷書,皆摹的鍾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細,每與人書信,俱留底稿。別人寫與她的則更多,抽屜裏單信禮一項便厚厚幾迭。細讀這些書信也無非風月場中虛套陳辭:一壁廂刻意諛稱,雜以狎昵。一壁廂虛與委蛇,敬而遠之,並無十分認真之跡。單從書信判來,與杏花有染的不亞二三十人,而韓、王、劉,蘇輩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參軍全數捆紮了,運去衙署慢慢細讀。忽然洪參軍見杏花枕套內還藏有一本簿冊,裝幀十分雅致,大紅灑金絹麵,染以檀香細片。翻開一看,果然全是情書,一式金書小楷,甜甜蜜蜜,香豔綺靡,還雜以駢四儷六的詩賦句式。署款是“綠筠樓主董沐寫。”

  (駢:讀‘便(宜)’,駢儷:指駢體文,多用偶句,講求對仗,故稱。——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思忖,這個“綠筠樓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書信何以這般款樣,又如此裝飾,且仔細藏在繡枕之內,與杏花夢啼淚痕相沾連呢?

  洪參軍道;“要找到這位綠筠樓主似非難事,這一筆好字漢源城裏屈指可數,想來必是風流秀才一類人物。”

  狄公笑道:“這位樓主雖寫得一筆三館楷書,究其文字卻多不雅馴,幾近村俗。此人學問必然粗疏,好擺弄而已。”一麵將簿冊納入衣袖,小心藏了。吹滅燭火,夫了房門,輕步下樓。

  樓閣外庭院清虛,亭廊瀟灑。鬆陰入檻,山色侵軒,夜色十分寧謐。

  慶雲、馬榮早在前院花廳等候。狄公命慶雲將杏花年貫、戶籍、賣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應一並詳明出具,送來衙署,不得掛誤。又令慶雲差遣一穩婆明日一早去碼頭花艇與當方裏甲料理杏花收殮事項。慶雲哪敢違旨,又連連叩頭謝罪,生怕狄縣令一怒之下查封“楊柳塢”,斷了她日後生機。

  狄公留馬榮在“楊柳塢”中過夜,一番耳語叮囑,遂與洪參軍排儀回衙。

第五章  

  翌日一早,洪參軍回到衙舍,便直趨內衙書齋。見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獨個坐在書案前細讀那些書信。

  狄公見洪參軍進來,笑道:“不出吾料,這綠筠樓主與杏花關係果然與別人大有親疏。我仔細閱過這些書信乃知他兩個的情分還有三個層次。一,兩人認識於半年之前,以後關係逐漸親密。二,期中情愛日高,兩下情深意篤,許多山盟海誓,魚雁頻繁。三,半月前情熱消退,出現裂痕。有些言語近乎脅逼。

  “我又揣摩了這字跡,牽絲行筆,逆入平出,都絲絲入扣,筆筆不亂,端的下過一番工力。——洪亮,我們得盡早找到這個綠筠樓主。”

  “老爺,三衙楊主簿主盟‘湖濱社’——這社中許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集社賦詩著文,故這漢源城的文人秀士筆跡他都認識。老爺,何不請楊主簿來費心辨認一番,想必能探知這綠筠樓主的真麵目。”

  “此言極是。”狄公讚同,“洪亮,你去請楊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這棋譜殘局。我細細想了一宵,終未窺破這棋譜奧賾。世傳的殘局棋譜,雖千變萬化,門戶百端,均有脈絡可按,有生路可尋。偏這棋局,雲裏霧裏,似仙人擺列,終不明白。”

  (賾:讀‘責’,深奧,玄妙。——華生工作室注)

  洪參軍知狄公少年時也曾酷嗜琴棋,此道雖不盡精熟,畢竟是個中人。他尚且看不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過棋譜略看一眼,說道:“這棋譜並非手畫,係是印製的。看去象是古本棋譜撕下的末頁,因左下角有一個‘終’字。我想既是印製的,決非孤本一冊。雖不能立判出自何種棋譜,隻需請城中奕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須老爺勞神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譜,必附有詳解,想來識破這棋局也並非太難。”

  兩個話猶未了,馬榮笑嘻嘻走進書齋。

  狄公道:“馬榮,看你一臉喜氣,似已探得‘楊柳塢’內許多消息,快說來聽聽。”

  馬榮笑道:“老爺有所未知,我與‘楊柳塢’內一個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經認識。昨夜老爺、洪參軍離去後,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間。她是一個迷人的女子,風情月意,端的惹人疼愛。兩下又許久不見……”

  狄公嗔道:“昨夜叮嚀汝的是甚言語?哪個要聽你與碧桃花兩下許多纏綿廢話。我隻問杏花的事,你可打聽實了。”

  馬榮咋舌,搶紅了臉,乃又說:“原來這杏花與碧桃花十分投契。據碧桃花說,杏花約半年前自長安來的‘楊柳塢’,同來的還有三個女子。說是一個牙婆拐來的,又說是自賣來的。這個也不去分辨了。杏花來這‘楊柳塢’後,描寫刺鳳,歌舞吹彈,色色精絕。模樣兒又水靈靈,嬌滴滴,十分可人意兒。遂選了行首,包銀月俸一百兩。掌院的慶雲也視作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輕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闊綽公子、世家王孫,百計千方投其所好,一擲千金,也難買動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塢中一日,饋贈的首飾穿戴不計其數,也不知是哪個送的。隻慶雲肚中明白,記著帳兒。有時也攛掇杏花看看。還個禮數,不要太沒情義,吃人恥笑。杏花總算還顧全慶雲臉麵,略略應酬。不少人奢想出重金贖買,慶雲一概不允。尤其是那個蘇義成,垂涎最久,奉獻也最奢,價值巨額,妄想癡念。可憐見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點頭頻頻:“難怪昨夜杏花跳舞時,我見他的眼中似有一團烈火噴出。這種人物,野性勃發,按捺不住,便會鋌而走險。”

  “老爺所言甚是。我早說這蘇義成很大嫌疑。如此揮金如土。終沒半點甜頭,心中必然不美,豈肯甘休?不過,那杏花也不是鐵石人兒,冰王心腸。碧桃花說她自有一個情人兒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總要獨個坐轎進城一次勾當,黃昏時分又獨個回院。慶雲信她得過,從不幹予攔阻,也從未見有意外。——平昔她端莊穩重,姊妹間也不苟言笑。除了撫琴吹唱,還喜歡弄些筆墨,寫得一筆好字。碧桃花與她可謂親熱,也休想套出半截蛛絲來。”

  狄公又問:“你是說她每次外出勾當,隻有半日工夫。可知她並未出城遠去。這個綠筠樓主料應居住在漢源。——對。洪亮,你先去請楊主簿來這裏。”

  一盅茶工夫,楊主簿進到內衙書齋。狄公道了原委,便將綠筠樓主的筆跡請他辨認。

  楊主簿細細看了那簿冊,半晌無語。

  狄公問:“楊主簿主盟湖濱社,這漢源縣裏可有一個文苑中人自號作綠筠樓主的?”

  楊主簿搖了搖頭:“湖濱社裏並無此人。看這筆跡,似是揉合諸名家運筆技巧,故爾難識真形。卑職摹臨過前人墨寶,也認得當今名士筆跡,隻是從未見過這綠筠樓主的字體,還望老爺見諒。”

  楊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樂。這時當值文書遞上一個封套,封皮上燙了紅蠟。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見是“楊柳塢”院主慶雲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頁看去,臉上陰霾漸退,不覺轉憂為喜。據慶雲呈函雲,杏花原名範來儀,河東平陽郡人氏。一十九歲。賣斷文契注明身價為十兩黃金。又有一行小注,雲是範小姐係自願斷賣於京畿漢源縣,並附有漢源縣署戶曹簽押的朱印和經辦牙人的手戳。

  (霾:讀‘埋’。畿:讀‘機’,京城所管轄的地區。——華生工作室注)

  慶雲呈函末頁還開列了六個擬出巨金贖買杏花的姓名,蘇義成名列首位。但韓詠南、劉飛波卻不在其中。狄公意外還發現慶雲在列敘杏花吹彈歌舞、精熟技藝種種名目外,又注明她喜書畫、通詩賦、會巫術,但不會奕棋。——不由心中迷惑,疑竇叢生。

  他將這一條目指給洪亮等看了,歎道:“杏花不會奕棋,為何臨死前緊攥著那頁棋譜殘局?又為何在筵席上特地問我會不會奕棋。”

  洪亮、馬榮低頭不語。

  狄公又道:“早衙少間便要升堂,街裏一向無滯獄積案,我想化費點心思盡早勘破此案。馬榮,你率幾名番役去碼頭上替換下那裏的守卒,並同喬泰會同當方裏甲監伺穩婆收屍入驗。”

  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八名衙役發一聲喊,魚貫而出。手執紅漆水火棍,如金剛一般,衙廳兩邊排列。狄公官袍冠帶齊整,踱出內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楊主簿、洪參軍兩邊桌椅坐定。

  衙門內廊廡下早擠滿了看市的百姓。——昨夜南門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脛而走。事涉漢源鄉紳巨頭,行院班首,正不知老爺會問出什麽風流旖旎的新鮮事來。好事嘴快的閑漢早早吃過茶食,便磨蹭在衙門外等著升堂。

  狄公一拍驚堂木,威儀奕奕,堂下頓時鴉雀無聲。他張大眼一抹兒堂下掃去,見韓詠南、彭玉琪、蘇義成、並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局中人隻有劉飛波、王玉玨沒有到堂。——昨夜碼頭上臨了匆匆,忘了知會。狄公暗中轉思,正欲委派佐吏前去催促,忽聽得衙門外一陣騷動,湧進一群人來,為頭的正是劉飛波。

  “叩見狄老爺。”劉飛波氣急敗壞搶上公堂來,就勢跪倒在青石水磚地上。一手緊緊拽住身旁一個頭戴萬字方巾、身穿素淨葛袍的老人。後麵骨碌碌一順兒跪下四人,狄公認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玨。

  劉飛波失聲稟道:“小女劉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殺了!伏求狄老爺作主,判斷這人命官司。”

  狄公聽罷,驀地一驚。低頭見劉飛波,青筋怒趵,紫漲了臉麵,吼道:“小民正指望從這條老狗手裏賠人哩。”

  (趵:讀‘爆’,跳躍,[水]望上湧。——華生工作室注釋。)

  狄公一拍驚堂木,叱道:“劉飛波休得胡言妄語,咆哮公堂。今*****既是原告,且將案情本末稟來。即便是人命關天,也得讓本縣聽了分明,方可判斷。”

  劉飛波應道。“小民怒火中燒,一時忘了衙門律例,叩求狄老爺寬有。小女正是被這廝的兒子殺害。如今罪犯潛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來喊冤。”

  狄公問:“你適才說,劉月娥新婚之夜被殺。本縣倘沒記錯。令愛婚禮是在前夜。事隔兩日,你才來衙門鳴冤卻是何故。”

  劉飛波切齒道:“老爺明鑒。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得遲遲不報?乃是被這……被這人施了拖刀之計,緩了兩日。”

  狄公轉臉問被告:“你叫什麽名字,何種營生?,

  “回老爺問話。貧儒江文璋,丙午舉人。先前曾受聘縣學博士。隻因頑疾纏身,辭了教職,在家設館,教授幾個童蒙,權為糊口。”

  “江文璋,你姻親告你縱子殺人,想也聽見了。可是坐實?”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爺明鏡高懸,必能斷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慶之事,誰知禍出不側,風雲突變。如今犬子哀毀過度,已棄家撒手而去,正沒尋覓處。貧儒心裏一團冰雪,淒苦無訴。偏偏這劉先生還血口咬人,誣我犬子殺妻。惟望大老爺明察詳裏,為我昭雪。”

  劉飛波不聽則已,聽了立時升起心火,透胸衝鼻而出。叱道:“你這條出精老狗,騙了我女兒去,又將她害殺。藏匿了兒子,竟還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見劉飛波言語狷急,與昨夜判若兩人。喪女之痛幾乎將他逼瘋。見他怒目圓睜,磨牙吮血,似要一口過去將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啟憐,遂道:“劉飛波,你既將這人命官司告到衙門,自有本縣替你作主。你此刻須靜下心來,細細將當夜之事敘述一道。令愛果是吃人殺死,這王法昭昭,豈能漏了吞舟之魚。”

  劉飛波略略靜神,長歎一聲道:“也是天數。狄老爺細聽來。我命中無子倒也罷了,小女月娥美貌出眾,聰穎過人,又生得性格溫柔,儀態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生下時取名便道著了。月娥從小喜愛書字筆墨。稍長大我便讓她進了塾館,誰知竟撞在這條中山狼手上。這江文璋的兒子見小女才貌,頓生饞涎,幾番遣媒妁來攛掇。偏偏月娥又年少不諳事,也一頭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細,心中想托人隨訪明白再說。誰念賤荊又一頭認定江家書香門戶,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應允,自個作主受納了金花彩幣。批了八字,換過庚帖,那邊隻等選吉期迎娶了。

  (妁:讀‘碩’,媒人。——華生工作室注)

  “一日,一個朋友叫萬一帆的告我道,這江文璋雖是讀書識字的人,卻是個衣冠禽獸,登徒子一類人物。以前還動過他女兒的歹念。聽說還是黌門的敗類,誹薄周禮,被逐出庠校。我聞此言,心知上當,便想毀約。不料月娥執意不允,整日哭得淚人兒模樣,茶飯不思,懨懨成病,一連幾日米湯都未沾牙。賤荊又哭又鬧,闔家雞犬不寧。我沒計奈何,腸子一軟,也隻得任他們去了。前夜江家轎馬迎娶,倒也十分排場。我心中即便一萬個不願意,也隻得認了。酒席上隻喝了一二杯,聊為搪塞,便告辭回家。

  (黌:讀‘洪’,古代的學校。庠:讀‘祥’,古代地方學校。——華生工作室注)

  “今日一早,江文璋氣急敗壞跑來宅下報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慘死在新人床上。我猛吃一驚,急問端底。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事。我心中詫異,好端端、如花似玉、靈生活動的一個人兒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哩?內裏豈能無詐?便問他為何昨日不來報,推過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潛匿失蹤,他們須得尋著兒子問明端底,好來報信。江幼璧至今還未尋著,想來是父子合謀,偷偷藏匿起來。等混瞞過這場官司,再出頭露麵。一我當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屍身,誰知這天殺的竟雲昨日已草草入殮,靈樞都移後到了城外石佛寺。”

  狄公雙眉緊攢,禁不住輕哦了一聲。略一轉念,又未肯打斷劉飛波話頭。

  “狄老爺,天下哪有不讓屍親見屍便偷行閉殮的?王法昭彰,這其中的鬼域伎倆,伏望老爺明鏡斷勘。好替小女伸冤,也替我孤苦老兒出這口惡氣。——此刻王玉玨、萬一帆兩證人俱跪堂下,聽侯老爺垂問。”

  狄公撚須沉吟,半晌無話。

  江文璋抬頭正想要張口說什麽,狄公搖手止住。又問:“依劉先生意思,可是江幼璧洞房內半夜殺了新娘,然後潛逃。”

  劉飛波忙道:“這個……這個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無用之物。我此刻推想來,凶犯應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色之徒,人麵獸心,老奴狂態,早對月娥懷藏不良。必是婚筵上借著酒興有些不幹不淨的行止,小女一時羞憤難言,便烈誌輕身。這江幼璧自然懷恚抱恨,卻又要做孝子。有苦難言,有屈難伸,待要徵聲發色,又怕壞了門風清聲,傷了父子間一團和氣。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後苟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呂布之勇,手刃董卓這老賊奴消恨,故隻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裏。江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殮了月娥,意圖瞞天過海。望狄老爺與小民作主,間斷案情本末,由我親手剮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頭之恨。”言罷撲簌簌掉下淚來。

  (恚:讀‘會’,怨恨,憤怒。——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聽其情詞可憫,心中惻隱。安慰了幾句為轉臉問江文璋。

  “江文璋,本縣問你,適才劉飛波原告一番話可屬實?”

  江文璋顫兢兢抬起頭,歎道:“回老爺話。貧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親也是賤內一手張羅。月娥的事來得突兀,家嚇懵了,一時都沒了主張,倉促收厝,也是實情。或與禮法不合,也是權宜之計,並未入土。棺蓋草草加了幾顆釘。倘王法不容,願當罪咎。乃若親家翁誣貧儒有不齒行經,實屬謗瀆之詞,一無依據。想來老爺也不會憑空聽信。貧儒究竟是讀書之人,禮義傳家,詩書延澤,焉會去行那等豬狗不如沒廉恥之事?惟求老爺明鑒。”

  狄公頻頻頷首,問道:“令郎迎娶,這新婚之夜究竟什麽一回事”

  江文璋抬頭見狄公威而不猛,氣體清正,心中稍稍踏實,腸子漸寬。乃詳述道:“昨日宅下都用過早膳,見已巳時初刻,還不見新郎新娘出房來。丫環牡丹等著送早茶,幾番躊躇不肯敲門,便來請示。老朽還笑道,且等些時辰。轉眼巳時交尾,時近午牌,新房內仍無動靜。老朽便喚牡丹去敲門。牡丹敲了半日,裏麵隻不答應,也無聲響。老朽這才覺識有些異樣,便命眾人撞開新房的門,及進去一看,房內景象令人魂飛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滿身是血,帳衾簟席全都染紅。犬子幼璧竟沒了蹤影。賤內上前摸了脈息,已氣斷丹田,身子都冷了。

  (簟:讀‘變’,竹席。——華生工作室注)

  “老朽趕緊去對西街訪請來華大夫,又央求鄰裏茶葉鋪孔掌櫃作中人見證。華大夫來驗過身道,月娥係新婚初合出血不止,竟乃血山崩,終於死亡。華大夫又道如此入伏天氣血汙屍身,千萬不可停留,須及早收殮殯葬。老朽於是又趕緊請來一穩婆,替月娥抹洗了,便草草收盾於一具薄木棺內,暫移城外石佛寺,待陰陽先生看了地脈,再厚殮了送墳址。

  “這是新娘的事。新郎沒了去向更令老朽焦慮。半夜出事後,他定是情急慌張,丟魄落魂。又羞於喚眾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誤。待見月娥已氣絕,他更慌了手腳,沒臉麵見人,情知也說辨不情,說清白了又怎樣?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尋輕身了。不過,這事也有些蹊蹺,直令老朽疑惑惑。這新房的門是裏麵反閂的,窗槅木柵完好無損。他又會逃到哪裏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眾人四處尋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見影跡。

  “今日絕早,家人手拿犬子係身的黑絲絛來報,道是南門湖上一漁父在湖中拾得,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禍不單行,江門合當斷後。老朽哭得昏死過去幾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報信於親家,便又跌跌撞撞、巔巔巍巍趕到劉府宅院。誰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鬆手,一直拽到這衙門裏老爺堂上。老爺亦可憐我這個孤苦老人,一日之內連喪愛子新媳,樂極生悲,紅事辦作了白事。黃葉不落青葉落,白頭人送黑頭人。”說罷喟然長籲,禁不住老淚縱橫。

  狄公聽罷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語,不露情色,轉口又傳萬一帆問話。

  萬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頭。——狄公見他約四十上下年紀,麵皮自淨無須,眼下鬆鬆兩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將至之氣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為他這個牙人的一筆款貸致生爭執。今日卻看他是如何為劉飛波作證的。

  萬一帆證言道:“兩年前江文璋發妻亡故,沒出月便徑自來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我女兒三官為續弦。小人一聽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鮮廉寡恥、老不正經的,竟還是個教聖賢書的,孔老夫子頭上澆糞哩。連個媒妁之言都不設,小人自然一口回絕。

  “江文璋碰了壁後,居然懷恨於心,惡意中傷小人。幾次低毀小人與別家商號的生意,汙讀小人名聲。故當小人聽說劉先生要嫁女江家時,便將此段情節告知了劉先生,勸他三思。”

  萬一帆語未落音,江文津已氣得須發直豎,失口叫道:

  “狄老爺休聽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汙人。那年老朽發妻棄世心裏正悲痛不堪,家裏一團亂麻。他自個找上門來,花言巧語要將他女兒許與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為苟且。如此唐突之舉,必有緣故。不管他葫蘆裏裝的甚藥,當時便婉言謝絕。”

  狄公惱怒,萬、江兩人必有一個是當麵扯謊,這近戲弄。為此藐視官衙,一旦問破,定不輕饒。此時暫且含忍,選問王玉玨取證。

  王玉玨稱,劉飛波所敘大抵屬實,故他願為劉飛波出麵見證。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節,似係猜測,恐無實據,他不敢貿然作證。再者,洞房花燭夜的究竟,一時也判斷不清。

  孔掌櫃則證言江文璋一向循禮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純潔,決無苟且之念。——月娥品行也無失檢之處。劉飛波所言純係無稽之談,不可輕信。洞房之事雖形跡蹊蹺,必不至是劫凶殺人,望老爺迅即查明,替江文璋開脫。

  狄公首肯,又傳命華大夫到公堂。

  須臾華大夫傳到。狄公問了當時斷診驗屍本末,囑與衙門仵作質對。又斥其催屍主私殮,於律法有違。本應重罰,隻是所驗無誤,又是炎夏,故從寬處斷,該罰白銀十兩充公庫,嚴禁後來。

  衙門仵作稱:“月娥小姐死例實屬罕見,然名家醫案確有記載。隻是昏寐不醒者居多,一旦命象險弱,差近死亡。失血過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驚堂木:“本縣原擬鞫審昨夜花艇謀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訴訟至署,竟也是人命關天官司,且較早一日發事,論理先行斷治。——本縣受理隨即赴案發現場勘察。”

第六章  

  退堂後狄公踱步轉入內衙,飲了一盅茶。吩咐馬榮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他自己則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現場即赴石佛寺開棺驗屍。

  狄公對洪參軍道:“這案子看來並不簡單。劉飛波倘若真信萬一帆的話,必不肯答允這頭親事。昨夜酒席上我見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撐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間竟變得如此淒淒惶惶、累累如喪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這般訴說,舉止神態仍不失泰然。少間我們去江宅時還須留意看覷則個。”

  狄公、洪亮分坐兩頂竹簾小涼轎,隻帶了四名番役來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滿院喜慶燈彩未撤,隨處披紅掛綠。但闔府的人個個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見了官府來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聲言語。

  江文璋迎狄公先進內廳敘坐,小童敬茶。狄公見廳內擺設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樂圖》,寫的是孔子率門徒浴乎沂、風乎舞雩的情景。兩邊各四個暗紅櫃廚,並不封鎖,內裏盡是書帙。心裏油然生起一種親近之感。

  (雩:讀‘魚’古代為求雨而舉行的祭祀。——華生工作室注)

  “江先生昔時講學庠序,闡發聖道,本是孔門夙儒的正事,如何卻要辭了?我見江先生身子硬朗,似無病疾。”——狄公這時忽的對江文璋發生了興味。

  江文璋歎了口氣道:“狄縣令有所未知。老朽這一輩子讀的隻是六經,到老來方知鄭、馬傳疏很覺可疑。且孔子時本無六經之稱,六經之名始於莊周,經解之說始於戴聖,一個異端,一個贓吏,豈可信從?偏偏縣學隻許規範鄭、馬,不能半點差池,老朽心中便不樂。一日講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魯國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益不可信。《左氏傳》載桓公、隱去被弑,而《春秋》隻書‘薨’之一字,滅匿臣之跡,隱二公之冤,如此史筆,差董狐萬萬,亂臣賊子豈能生俱?——哈哈。

  (弑:讀‘士’,古代統治階級稱子殺父、臣殺君為“弑”。

  薨:讀‘轟’,古代稱諸侯之死。後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稱薨。——華生工作室注)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幾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論。果然當時縣令聞報,將老朽傳去重重數斥了一頓。鄭縣令年少氣盛,老朽當麵受辱,心中忿忿,一氣之下便學起著時五柳先生賦歸去來。——今日老爺問及,仍以這段舊話作答,真是拗性無改了。狄老爺明經出身,老朽弄斧班門,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諒。”

  狄公聽罷,猶如醍醐灌頂,幾出一身冷汗。方知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膽門,端的是個異才,不可輕覷。遂又問:“江先生如今教課生徒,講的是哪部書?”

  “隻是《左氏傳》和《論語》兩書,早先月娥在時,也偶爾講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閑,隻讀《易》,餘皆不看。雖不至韋編三絕,也庶幾看破些無人際遇。”

  狄公一頭聽話一頭吃茶,不覺兩盅吃過,乃依稀記得這茶幽香無比。

  “這好茶再乞另烹一壺來吃。”狄公笑道,“今日聽江先生說經,十分領佩,這茶也覺有異香。”

  小童答應,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豈忘了本縣來宅上應是何事?這茶水烹了,臨行再吃。此刻我們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頓悟,又生沮喪。口中應了,遂站起前頭引路。

  出了前廳轉折一條回廊,行過幾處房櫳,便是一個小小亭閣。亭閣右邊有一垂花耳門,裏麵一曲細石小徑,兩邊數竿修竹,輕微搖擺。幾本花木正開得妖嬈。隻覺香氣馥鬱,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著石徑盡頭的一個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給犬子成親的,洞房在二進內院。老朽早已嚴令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去。”

  進了門便是一個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裏外二進,外進是書齋,上又搭了一個竹樓,很覺高敞。裏間乃是臥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書齋內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右邊一個斑竹香妃塌。壁上懸一張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桌角兩疊青紫皮書函,插著象牙簽,並未打開。

  江文璋道:“這書齋夏日尤覺涼爽宜人,犬子附會風雅,取了個名兒叫‘綠筠樓’,那上麵竹樓還新懸了一塊仿古餾金匾哩。”

  狄公聽得“綠筠樓”三字,心中一震,與洪參軍交會了一下眼色,遂不動聲色看起桌上的書帙和抽屜裏的筆劄雜物來。江文璋知趣,退過半邊,隻在門檻上站立。

  狄公略一轉腸,笑道:“早先聽說有個綠筠樓主的一些淺薄詩句都傳到了楊柳塢內,可是令郎與那裏的煙花女子有些來往。不然,又是另一個綠筠樓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綠筠樓主正是犬子的雅號,不過老朽從未見他以這名號交遊刻詩,更不會傳人楊柳塢那個風月淵藪。——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兩舍上行走的人物,豈會與那裏的女子有瓜連。”

  (藪:讀‘叟’湖澤的通稱。——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聽了並不介意:“想來又是一個綠筠樓主了。令郎邑勉好學,銳意進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筆,正經文章?”

  (黽勉:勉力,努力。黽:讀‘敏’——華生工作室注)

  江文璋進來書齋,去那書桌末下一個抽屜裏取出一本簿冊。

  “這便是犬子課經著文的筆劄,老爺不妨看看,滿滿寫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筆。”

  狄公接過一看,見是讀《論語》的筆記。隨手翻了一頁,題作“我待賈者”的起解。又一頁,則是“君子不器”,一時也不想細讀,意隻在其字跡上尋端倪。

  江文璋推開了已脫樞臼的雕花槅子門。狄公、洪參軍走進去,臥房很小,雖是新房,但陳設簡樸.幾作家具都是仿古形製,十分沉著。狄公見窗槅上木欞完好,地磚也無縫隙,心中尋思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脫逃的。

  洪亮見江文璋仍立在書齋,並不進來。便低聲湊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綠筠樓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皺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門湖,又是不見屍身,也端的作怪。不過,洪亮,看見他的筆跡與杏花情書上的大不一樣,又覺費解”

  洪參軍不再言語,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幾星幹凝的血跡。由於天熱,臥房內隱隱還有一團腥味。狄公用力撥了插閂推開窗槅,見窗外是一片菜園,環菜園是一堵矮牆。

  狄公正彎身查看床底,忽感覺窗外有人影閃晃。忙抬頭看時,果見那黑影倉皇逃去。狄公一箭步到窗下,隻見一個漢子正翻出菜園的矮牆逃了。

  狄公急忙竄出臥房、書齋奔出門去,想繞到後麵菜園。江文璋見狀大驚,後麵跟腳趕來。狄公繞了半日沒尋著去菜園的門,十分惱人。

  “江先生,去後麵菜園如何走?”狄公大聲問。

  江文璋沒想到狄老爺突然要去菜園,上前躬揖答曰。

  “這菜園與宅院並不相通,須出去宅院大門,繞到左首小巷內,由廚房後門入園。——不知狄老爺要去菜園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時再去菜園,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將家中男仆全數叫來前廳,他有話盤問。

  須臾全數男仆傳到前廳,狄公—一細辨,並無可疑之人,隻恨適才轉瞬之間未及看真那人相貌。隻仿佛記得身段體態,如何辨識?轉念一想,便叫廚工上前來問話。

  “適間可曾見有人抄廚房進去菜園,又跳牆而出?”

  兩個廚工隻是搖頭。內中一個卻道:“小人剛過來時將一對挑水的木桶放起。見廚房門外有兩擔柴禾,叫了幾聲無人承應,遂抬進廚房灶下了。——如此想來,老爺要找的莫非是一個砍柴、賣柴的。”

  狄公不好再問。便囑江文璋在家靜候衙門傳訊,無事不要遠離,少刻衙裏再派人來。又留兩名番役監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遊來,務必擒拿了押來衙門。——囑咐罷即與洪參軍上轎,直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廢。殿院殘破,門牆蕭然,一片斷垣敗瓦。唯後殿稍齊正,厝著十來具窮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幾株積年檜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鋸作棺木之用。

  馬榮率軍丁人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廟牆四周委派番役守備,衙裏的仵作指點番役齊備了驗屍一應用具什物。劉飛波、王玉玨、華大夫及當日江宅相幫入殮月娥的穩婆也傳到寺中,隻等狄公駕臨。

  狄公一行趕到石佛寺,馬榮迎入後殿前樹蔭下歇腳。揮汗未已狄公便傳穩婆問話。

  “本堂問你,當印臨殮你為月娥拭洗時,可記得那洞房的窗槅是開著的還是關著的。”

  穩婆答雲,“記得是關著的。天時太熱,我曾想去開窗,無奈那窗槅的木閂很緊澀,抽動半日,沒能打開。”

  狄公略略點頭:“你見月娥身上有無傷痕?不管是什麽傷的,刀劍、鈍器,或是繩印、開口破損等。”

  穩婆搖頭道:“當時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細看了,月娥身上一無傷痕,連一塊青紫腫淤都沒見著。”

  狄公又問:“你相幫拭洗過月娥屍身,可是立即收殮的?”

  “是的。孔掌櫃當即命人拾來了一口薄木棺,並壽衣鳳冠。我們匆匆將屍身穿戴了,抬入棺木。隻加了幾枚釘子,便偷偷運來了這石佛寺內安厝。”

  狄公命穩婆退過一邊。——後殿玉石高台上早鋪墊了一條寬大蘆席,四麵銅爐焚香,一大鍋沸揚正在一口火爐上嘶嘶蒸冒著熱氣。——四名番役抬來了月娥的棺木,擱在兩條長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並無漏遺。乃喚勿劉飛波、王玉玨上前來棺木前後站定,仵作侍侯,遂命開棺。

  四名番役手執斧鑿啟動棺釘,輕輕將棺蓋抬起放倒在棺木一側。

  劉飛波、王玉玨一齊朝棺內看去,不由失聲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雙眼發呆了。狄公走近棺木邊一看,棺內竟是一具男屍。

第七章  

  男屍身軀壯碩,手足胼胝,年紀五十開外,微髭染霜,頭毛謝頂。腦殼已開裂,血汙狼藉。

  (胼胝:皮膚等的異常變硬和增厚。胼:讀‘便(宜)’;胝:讀‘支’。——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聲喝問:“可是抬錯了棺木?”

  馬榮搔首道:“不錯,不錯,棺上還貼有字跡哩,見寫著江劉氏亡辰。”

  華大夫並穩婆也指認不誤,口中又稱奇。月娥屍身係是親見閉殮的,如何一夜之間竟變作了個男子?也是新死的,還未硬哩。頭上恁的血跡模糊。穩婆還道,這具棺木運來時,當日還燙了個烙印,如今見還在。

  狄公命將男屍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驗屍。男屍生前顯是匠工之屬。猝受狙擊,顱腦開裂致死。凶器當是刀斧一類利器。仵作填了驗屍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眾人上前辨認,或有知道這死屍姓名的。

  果然王玉玨大呼起來:“小民認識此人,他是後坊的木匠毛福。幾天前還在宅下幫過工哩。”

  狄公問:“王掌櫃可是確認了?莫要閃失。”

  王玉玨答日:“這個小民如何會看錯?隻是適才啟棺時嚇昏了。又頭上血肉連皮的,沒及細看。如今洗淨拭幹了,乃認得是毛福,不會錯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將毛福屍身裝殮了,重新放入棺木。派兩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調換了。又命傳看廟的香火僧。

  馬榮道.“老爺,這石佛寺荒廢日久,我們來時便仔細搜尋過。隻有一個又聾又瞎的老頭防守著門戶,靠遠近行人施舍點萊果度日。想必不曉得這殺人凶案。”

  狄公聽罷,點了點頭,轉臉對劉飛波道:“劉先生,事出非常,本縣也受了戲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屍身一時被歹人調換,內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見了一具屍首,案子橫生枝節,怕是本縣一時處斷不下。你與王掌櫃先回府宅,靜候這裏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玨速將毛福宅址補來,以便官衙尋查。著馬榮將毛福家人傳來衙裏問話。

  劉飛波、王玉玨悻悻拜辭,心中去大疑團分解不開。

  狄公臨行又將盛殮了毛福的棺木裏外細檢了一遍,見無零星血跡。顯然毛福是在別處被殺,移屍於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內行書齋。一麵換卸官袍,一麵對洪參軍道:“早是我將江文璋監看住了。——你看這是什麽?”說著將一張紙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低頭一看。暗吃一驚:“這紙上分明寫著江文璋的大名與宅址。——老爺,這紙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將石佛寺驗屍一段細節與洪亮講了。洪亮驚訝,目瞪口呆。

  “這紙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來毛福的死因還與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喬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後找一找劉飛波、韓詠南、王玉玨、蘇義成四人筆跡。他們想必都有些書劄呈表送來過衙門。你再將我的名帖送去韓詠南和梁大器宅府,傳言我午後要去拜訪他兩個。”

  申牌初,狄公午寢罷進來書齋,見洪亮與馬榮正在書案邊細看幾幅信箋。

  “老爺,這四人的筆跡都與那個綠筠樓主不一樣。”洪參軍稟道。

  狄公坐在烏木太師椅上,又將桌上的四幅字跡細細比較了。

  “這四人字跡粗看去果然都與綠筠摟主的不一樣,但我見劉飛波的字體凝重板滯,一剔一勾似是有意為之,不比平日書寫形狀,舒放自由。但凡人寫慣了字,輕易是不能改變氣勢的。劉飛波筆跡氣勢屢斷,鋒芒時挫,有些可疑。”

  馬榮不解:“他與官署寫信,何必筆跡如此躲閃,有意作偽。況且這信是半年前寫的,莫不是他予知我們要查對他與綠筠樓主的異同。”

  洪亮道;“劉飛波可能從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號,但他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號去與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豈是再沒別的可取的雅號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跡,都與劉飛波關涉,故我很想多多再了解他一番。少間我要拜訪韓詠南與梁大器也順便從他們嘴裏探聽些有關劉飛波的線索。——馬榮,王玉玨想已給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處所沒有?”

  馬榮沮喪道:“老爺,這事並不順調。毛福宅在湖濱後坊東頭,離魚市不遠,隻是一棟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醜陋。因是木匠的活計,毛福出外日子多,時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從不掛慮。據她說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為江秀才婚事備辦木器家具。當時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還以為他仍在江宅幫工哩。——哪裏知道已被閻羅收去,還搶占了別人的棺材。——我將毛福的的信報了,誰知這婆娘非但不悲傷,還說早知這老兒不得善終,與他兄弟毛祿一樣。”

  狄公歎道:“婆娘不賢,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馬榮又道:“可恨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來人,還一味廝纏住,叫要賠償銀子。我道毛福死因尚未偵破,真凶在逃,如何來銀子賠你。她竟破口罵人。我怕這婆娘叫嚷聲揚,驚動鄰裏,便匆匆告辭。

  “誰知左鄰右舍一打聽,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氣溫良,勤樸十分。隻是悶來灌幾口黃湯,從不出尖攬事,與人仇隙,幾時有口皆碑。討了這等夜叉,還有不氣悶的?也難為毛福。不過鄰裏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祿是個沒行止的歪貨。吃喝嫖賭,偷雞摸狗,沒一般不會,見是個無賴潑皮。又無人拘管,恣意曠蕩,隨處寄生混騙飯吃。——除他之外,毛家再沒別的男子。”

  狄公笑道:“這一番收獲,有何不順調?毛福那紙上寫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去江宅,會同喬泰查問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裏後的一應細跡,並留意窺察江宅的後菜園和廚房。倘見有生人可疑,也須盤問腳色,不要疏漏。”說罷,吸幹了茶,命備轎去韓詠南宅府。

  韓詠南早在家中恭候。這時聽小童稟報狄老爺官轎已到門首,慌忙出來拜揖,迎狄公入花廳敘坐。

  狄公見那花廳,畫棟雕梁,古色斑爛。字畫書卷,珍奇玩器各極攸宜。不愧為百年縉紳世家,自有一種深沉的氣象格局。

  (縉:讀‘晉’,古代官宦的代稱。——華生工作室注)

  小童敬茶罷,狄公笑問:“韓員外有幾位公子?”

  韓詠南麵露戚容:“回狄老爺問,在下並無子嗣,膝下隻有一女,名喚垂柳。”

  原來韓詠南府上雖群雌粥粥,卻並未為韓門傳下一脈香煙。如今已年過半百,韓詠南也漸漸認了命中不孝。故爾對府內一堆軟玉溫香一並冷眼了,徑自做起楊柳塢的常客,遊冶市門,花陣圖歡。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個還敢管他。——其實這一層機關狄公何嚐不知,隻是今日來想套套他與杏花情分上的深淺。

  “韓員外對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觀?杏花小姐聰明伶俐,一時香消玉殞,他父母得知凶耗,又如何將息。聽說杏花與令媛垂柳同年。”

  韓詠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來,又與垂柳比附,心中不樂。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覺突兀,如天外飛來之禍。竟不知狄老爺勘查有了什麽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來就教韓員外的,官府目下一籌莫展。你也知道南門湖中死人,是從來不露端跡的。”

  韓詠南瞥一眼狄公,小聲道:“依在下之見,狄老爺不如草草具結,這事何需張揚?杏花究竟是個煙花女子,老爺似不必過於認真。”

  “依韓員外高見,官府如何斷治此案?”狄公仍不形聲色。

  “隻道是應局時不慎失足落水,再無蹤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來衙門追問。”

  狄公作色道:“韓員外豈可如此草菅人命!煙花女子固然低賤,究竟也是一條人命,怎可胡亂昧心斷治?——明日告我到陰間,恐閻王爺前鼎鑊刀鋸不得消受。下官說句戲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韓員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鑊:讀‘或’原指煮食物的鐵器,又指烹人的刑具。——華生工作室注)

  韓詠南慍怒,又不便徵色發聲,不知狄老爺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閨閣名媛,世家千金,豈可與杏花比附?狄老爺怎的輕易抹了貴賤親疏之分。”

  “正不知韓員外與杏花親疏如何?”狄公雙瞳直逼韓詠南一對發毛的眸子。

  韓詠南臉上又是一搭兒紅,一搭兒白,口中辯道:杏花隻是楊柳塢傳來的一名歌舞妓,我與她何來親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隻問昨夜席間的親疏。我見韓員外唯好與杏花、白蓮花周旋,並不搭理餘兩名姑娘。故爾隨意問問。其實,即便與杏花親昵,何足責怪?——下官與杏花一麵之緣,尚且親昵哩。她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豈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與她申冤。”

  韓詠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論。不知韓員外對王玉玨、蘇義成兩位掌櫃有何高見?”

  “他兩個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與在下交誼甚篤。——老爺莫非又疑心是他兩個害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開話頭:“你可知道江文璋緣何早早辭了縣學官職?”

  韓詠南道:“江文璋酒後時常菲薄周禮,屢出妖論。此等敗物,如何可執教黌宮,誤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過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間傳聞那樣不識廉恥。”

  狄公謝過,乃告辭而出。——今番與韓詠南昌雖言語不甚投機,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糾葛間的蛛絲馬跡。

第八章  

  狄公官轎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親侄梁貽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簷大門樓下恭迎狄公。——這梁貽德是梁府的總管。年紀約莫二十上下,白淨麵皮,幾無血色,一條長長的臉頰上掛著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轎,梁貽德迎上前拜揖,口稱:“晚生見禮了。”遂引狄公進了梁府大門。一路亭榭台館轉來,若大一個宅園,並不曾見著一個青衣奴婢。狄公正覺詫異,梁貽德卻開口道:“狄老爺,晚生有一句話告求,少刻見了家伯出來時,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貽德一眼。見他臉上一團愁雲慘霧,似有無窮委屈,便點頭應允。

  梁貽德大喜,臉上湧起幾絲緋紅,一對黑眼閃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爺,涼軒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來敘話。”說罷一溜煙去了。

  涼軒三麵臨水,甚是幽雅。軒外走廊高處懸著一架鸚鵡。涼軒內牆上掛著四季條屏,久不拂掃,積了厚厚一層灰土。牆對麵欄杆下兩柄古舊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間設一茶幾,擺一新月型瓷盆。盆內一簇白瓷蓮花,當中蓮蕊亭亭凸出,甚是別致。五六尾金魚翕忽遊動,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內取了幾顆米團正擬撒下,那金魚忽的驚惶亂竄,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見梁貽德扶攙著一個須眉皤白的老人蹣跚進來涼亭。一領苧袍套了整個身子,襆頭遮隱了半邊臉麵。老人的胡須分五綹垂掛胸前,手拄一根龍頭杖。步履維艱。

  (皤:讀‘婆’,義白。)

  (苧:讀‘住’,苧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莖皮含纖維質很多,是紡織工業的重要原料。)

  (襆頭: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襆:讀作‘福’。——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納頭作揖,口稱:“請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動半日,囁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將就木。狄縣令枉駕垂顧,敢宣謝忱。”

  狄公見他臉麵微仰,閉著雙眼,果是一副老態龍鍾模樣。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謁崇階,冒昧造訪,十分擾極。隻因衙裏有幾件小訴訟擺布不開,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開導。”

  梁大器半日不吱聲。狄公抬頭看時,早已睡了,垂涎淋濕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惻隱。

  梁貽德道:“家伯半年來常是這個樣子,因怕人恥笑,一直不敢讓他見客。此刻小侄便去喚過鄒公、鄒媽來,叫他們服侍退下休歇。——不瞞狄老爺,這宅院內也隻有這間涼軒與一對老蒼頭,家伯沒讓出。”

  狄公不明白,遂隨梁貽德到了他的下處。梁貽德忙敬坐徹茶。——這是一間簡陋的書房,看來梁貽德日子並不寬綽。

  梁貽德開言道:“狄老爺休看梁府若大一個場麵,家伯致仕前還是朝中的右仆射,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實內囊早上來了。狄老爺今日也見了端倪,小侄也不怕恥笑。——隻有一宗家務,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爺指點。”

  狄公道:“你隻管講來。恐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也無能為力。”

  梁貽德謝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這個古怪的病症以來,常是一睡過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飯。待醒來時,也神態不清,語無倫次。如此過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勝似常人。老人雖有這個病症在身,自己也曉得。但他的一應家業田產全都親手掌管,自拿章程,從不讓小侄半點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氣如此,你也省心則個。何必要去幹預他的帳目。”。

  “狄老爺有所未知。倘隻是他自個掌管家產,怕人侵奪便也罷了。兩個月來家伯忽與一個叫萬一帆的牙儈過往甚密,兩人一談就半日,十分投機。那牙儈係劉飛波薦來,伶牙俐齒,狡黠異常,竟把家伯擺弄得頭重腳輕,言聽計從。兩下暗裏簽押了十幾紙契約文字,偷偷藏過,隻瞞著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閱了家伯恒產,乃發覺家伯產業已變賣殆盡,十停去了九停。——這幾日又見那萬一帆與家伯在畫押,保不定梁氏家業已蕩然無存。又不見家伯手中現錢進了多少。乃探知變賣所得金銀,皆由萬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帳戶。

  “家伯風中殘燭,顢頇糊塗,受人如此誆騙。隻恐將來產業錢銀兩空,又未見著一紙憑據,為之小侄憂心如焚。幾次規勸,竟受家伯嗬責,道我心存覬覦,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訴無門,隻得來求狄老爺。隻怕這中間有詐,萬一帆可不是善類,誰知他得了如此巨額現銀去放什麽帳戶。萬一卷席而逃,鑽山過海了,找誰人認帳?”

  (顢:讀作‘蠻’(陰平聲);頇:讀作‘憨’;覬覦:讀作‘記魚’。——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沒想到梁貽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務來,一時也難以明斷曲直。遂道:“聽說梁老宗伯的公子見在京師東台左相衙門行走,你何不去一紙書信實情相告。”

  梁貽德麵有難色,踧踖不安。

  (踧:讀作‘促’;踖:讀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樣子。——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紙梁老宗伯折賣家產的契書,可交於本縣,由本縣出麵致書京師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貽德大喜道:“小侄這裏偷偷抄謄了一份契書,原件上有家伯與萬一帆的字跡與押戳。我見這價目家伯太吃虧,隻是買主付的是金錠,令人羨目。”

  狄公接過那抄謄的契書一看,果如梁貽德所說,心中不由也生起疑雲。突然,他又發現梁貽德的字跡竟與那綠筠樓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動。便問:“你認識江幼璧秀才麽?”

  梁貽德一愣:“狄老爺問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聽說他投南門湖自盡了。小侄適才方聽人說起,其實並不認得他。”

  狄公又問:“你可曾去過楊柳塢?”

  梁貽德不悅:“狄老爺將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個讀聖賢書的,豈會花街柳巷行走?再說小侄也沒這許多閑錢。——隻不知狄老爺如何忽的問小侄這個,莫不是聽到什麽捕風捉影的傳聞。”

  狄公笑道:“嗬,嗬,賢侄不必介意。本縣正為那兩處的官司困擾得心神不寧,又一時判斷不了,見了人都要打聽一下。賢侄既是不認識江秀才,又不曾去過楊柳塢便是了。本縣並未聽得有關於賢侄的什麽謠傳。——本縣這就告辭了。

  梁貽德回嗔轉喜,恭恭敬敬一直將狄公送到大門口白玉石階下。看著狄公官轎去遠了才回進門裏。

  狄公回到衙署,洪參軍與喬泰正在內衙等候。狄公換過官袍,進書齋內抬起一柄折扇不停地扇動,一麵問洪亮、喬泰兩人有何收獲。

  “老爺,喬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獲。”。

  “果有收獲。喬泰,快快與我講來。”

  喬泰稟述:“我與馬榮弟將江宅裏外都暗中搜尋過一遍,並不曾見著老爺說的那個黑影,也未見有生人潛來菜園勾當。毛福並無蹊蹺行跡,江宅雇他為江秀才婚事打製幾件家具,夜裏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飽,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還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尋兒子一無所獲回家後,才背著工具箱離開江宅。——後據江宅一奴仆說,他親見毛福與那個送黑絲絛來的漁翁在街上搭過話。——毛福在江宅三日,並不曾與主人說過一句話,匠工活計全由管家指派。最後也是管家付的工銀。”

  狄公點了點頭,示意喬泰再講下去。

  “午膳後,我偶爾翻閱江文璋藏書,見有一冊騎射的圖冊,畫得精美,我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入書櫥時,卻見後檔有一冊薄薄的小書,封皮上寫著《妙棄搜錄》四字,認得是棋譜,便抽出翻閱。誰知末一頁的圖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爺,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將那冊小書拿來了?”

  “沒有。老爺,我怕江文璋這酸腐老頭生疑心。我留馬榮弟在那邊。自己便去孔廟對麵那家書肆找尋。掌櫃問了書名,很快便拿出一冊來。果與江文璋那冊一樣,末一頁便是那幅殘局棋譜。

  “我大喜過望,一麵付了書款,一麵問這《妙弈搜錄》的來由。據那掌櫃說,這冊棋譜係七十年前韓隱士所纂編。這韓隱士不是別人正是韓詠南的曾祖,大名喚作韓琦父。他雖在朝中做官,卻是個隱逸中人,一生以棋琴為伴。我又問那末頁殘局,說是七十年來誰也沒能解破。”說罷從袖中抽出那冊棋譜呈與狄公。

  狄公逐頁看去,翻到最末一頁,歎道:“果然一樣。”又細讀序跋,不由擊節讚賞起韓隱土的名節高格。

  “杏花那頁殘局果是從這冊《妙弈搜錄》中撕下,不過,七十年前搜錄的這局棋與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幹?與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險陰謀又有何幹?”

  洪參軍、喬泰默然無對。

  狄公小心將棋譜納入抽屜。又問洪參軍可曾聽得有關劉飛波的議論。

  洪參軍道:“劉宅的鄰裏都稱劉飛波是個禮義君子,惠愛近仁,頗有清聲。他的一個轎夫卻說這個劉飛波能神出鬼沒,似有分身之術,家仆幾回被他戲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仆親見劉飛波在書齋念書,待有事進去稟報,卻不見影蹤。一時懵懂了,便四處尋找,卻見劉飛波他好好地在花園內藤椅上躺著打鼾。家仆驚異,便叫‘有鬼’、反被劉飛波斥罵,險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的見鬼了。青天白日,眾目睽睽,哪裏有什麽分身術?對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獲。你道綠筠樓主是誰?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貽德,一個心懷戚戚,假裝正經的年輕後生。”說著從袖中拿出那頁梁貽德親筆抄謄的契約,平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喬泰上前辨認了,噴噴驚歎:“果與綠筠樓主一樣。”唯狄公自己看著看著,心中卻呼“有詐”。

  “不!適間在梁府我倉促間斷定這梁貽德即是綠綠筠主,此刻我細細辨來,又覺不然。——這兩種筆跡形態十分相似,但神氣不類,功力也異,未必是出自一手。但這梁貽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門之後,豈沒好姻緣相湊?再,梁府若大宅園,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處又別有門戶進出,十分僻靜,最與杏花形跡相符。——杏花每半日來與他廝會一回,日落離去。平日隻是互通尺素,魚雁傳情,傾吐衷腸。”

  喬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貽德,昨夜花艇遊湖,他又沒赴筵,恐與杏花的死牽扯不上。”

  狄公憬悟,長籲一聲道:“這事且慢理論,正要計較長策哩。眼下我真被這連接而來的怪事弄糊塗了——天知道這個綠筠樓主是誰,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殘棋與城中隱而欲發的罪惡陰謀有何瓜連,天知道月娥的屍身怎的被人偷換過變作了毛福,天知道殺毛福的凶手又是誰。——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團亂麻。你們也各自回衙舍歇一歇吧。”

第九章  

  膳罷,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後花園的小亭內品晚茶。頭上皓月當空,纖雲不染。腳下草蟲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裏各處走走,或可撞見一些坐衙裏聽不到、看不見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醞釀著一場陰謀,正不知是什麽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潛回衙舍,換過一領破舊直裰,散了頂髻,將毛發弄蓬鬆,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狽。腰間係一根蔴繩,靸一雙髒爛草鞋,偷偷從後花園角門拐出了衙院。轉過一條幽靜的小巷,便到衙後牆外的石子大街。

  (裰:讀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紳穿的長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靸:讀作‘灑’,把布鞋後幫踩在腳後跟下,穿。——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處轉悠。漢源城裏這時夜市正酣,各種小生意人挑著貨擔叫賣。街沿點起許多五彩燈,賣吃食的早搭就涼棚,支了板案。小鍋灶裏油香陣陣,催人饞涎。——狄公隻揀有閑漢、乞丐出沒處搖擺身子,惹人顯目。

  忽然,他發現一條下坡巷子盡頭開著爿小酒棧,三三兩兩的乞丐進進出出,如蜂蟻營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竊喜,急忙跟定前頭一個癲頭漢子踅進那爿酒棧。

  酒棧門首還堅有一節竹竿,掛著一片油膩不堪的青布招兒,上麵繡著“龍門酒店”四個大字。——店堂裏又髒又暗,卻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麵看了,大刺刺走近櫃台,開口便要酒喝,一麵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撒在櫃台上。

  “咄,快與我舀酒來,老子還要趕夜路哩。”

  一個獐頭鼠目的夥計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銅錢,舀出一碗酒來遞上。

  狄公嚐了一口,啐地道:“這酒酸,另換好吃的舀來。”

  夥計也盛氣淩人:“這裏隻有這酒喝,要甜要香的,別處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銅錢隻買你這一碗酸酒喝?”

  店堂裏登時四個乞丐圍上來,一個還腰間拔出匕首惡狠狠衝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動手,櫃台內慢騰騰搖出一條莽黑大漢來,手搖一柄鵝毛扇,喝令住手。

  “毛祿,你為何今日又要動刀子了。”

  毛祿訕訕收了刀;“魚頭掌櫃,這黑廝好生無禮,隻稱酒酸。不叫他嚐點手段,哪裏還識得當方土地爺的金麵。”

  “將刀子交我!”莽黑大漢伸出一張蒲扇般大手。顯見他是這裏的掌櫃,也是眾丐戶的團頭。

  毛祿顫兢兢將刀手遞上。

  魚頭掌櫃將刀子收過,怒猶未消。

  “我一再囑咐汝輩是甚言語?哪一個敢動刀動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來,再捆了送去衙門治罪。毛祿,你的事尚未完哩,聽說作竟私自去過橡樹灘投奔,如今又有何麵目來見我。”

  毛祿嘴裏咕嚕幾下,隻不敢發出聲來。

  魚頭掌櫃轉臉向狄公;“好漢打哪裏來?過路還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涇北人氏。那邊犯了事,轉來這裏投靠。常道是‘聞鍾乃知山藏寺’,大掌櫃折節謙恭,尊禮重義,名聲老大,江湖上無不敬拜。在下今日來投奔,有口飯吃便行。”

  魚頭掌櫃道:“螢火之光,照人不亮。將就幾日尚可。你身上可帶銀子?”

  “隻有一串銅錢孝敬大掌櫃。”狄公從袖中拿出一串銅錢恭敬遞上。

  魚頭掌櫃應聲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擲在桌上。

  “給這位倪賢弟斟一盛好酒來。以後憑這木牌,漢源城中隨處營生,不敢有人欺你。”說罷嘿嘿又笑,回進去裏麵。

  夥計堆起笑容,端出一個木盤來,一盅熱酒,一碗麵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嚐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這時毛祿已與一班閑漢聚在一張桌上擲骰子。其中一個笑道;“毛二哥,好興頭玩,如何不將你那個娘兒也帶來。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淒酸。”

  又一個潑皮取笑:“那娘兒人物足色,隻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們也嘴饞。”

  眾人大笑。毛祿忿忿罵了一聲,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聽了記在肚中。吃罷酒食抹了抹嘴,道聲聒噪,自顧出了酒店。略一轉念便折上街心,依著來時路頭,回去衙後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話。打攏,麻煩。聒:讀作‘鍋’。——華生工作室注)

  摸黑裏剛待要折入那條小巷。遠遠見通衙院後花園的角門外有個黑影在晃動。

  狄公暗吃一驚,貼牆躡足走進巷子。一麵細覷那黑影行動。

  原來那人滿頭披遮一幅黑綾巾,不見五官臉麵。狄公剛要走近,那人驀地發現,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趕,沒十來步,便將那人一把捉住。隻聽得一聲尖喊“放開我!”——原來是個女子。

  “好漢,放了我吧!”女子懇求。

  “休得害怕!我是這衙署裏人。如此深夜,你一個女子來這裏作甚。”

  “好漢這等裝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強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從容。

  “你是誰家的宅眷?來此作何勾當?我乃是這裏漢源衙門的縣令。”狄公疑惑地望著眼前這個女子。

  “原來正是縣令狄老爺,小女子慢禮了。小女子夤夜來此,正是奉了家嚴之命,要見狄老爺的。”

  (夤夜:深夜;夤:讀作‘銀’。——華生工作室注)

  “既是來衙門裏見本縣,為何揀這個時辰?又偏偏摸到這後院角門。本縣頭裏還以為是賊哩。”說著取了鑰匙,輕輕打開角門,引那女子入內。

  女子摘了黑綾巾,嫣然一笑:“狄老爺怎的這般裝扮?——小女子名喚垂柳,韓詠南正是家嚴。家嚴今日外出吃歹人脅弄,受了一番顛折,腳也傷了。故遣小女子來衙門求見狄老爺,請狄老爺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稟告。又不許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跡如此。恐妨狄老爺政事,還求寬恕。”

  狄公吃一驚,細睹垂柳,見是水剪雙眸,花生丹臉,果象宦紳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來是韓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麽事?那歹人又如何脅弄於他?”

  “家嚴道,歹人正是殺害楊柳塢杏花的凶手,如今揚言又要家嚴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異:“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換過衣袍,即跟隨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來衙舍,已換過一幅幹淨的湖藍葛袍,頭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象個經紀人模樣。又喚垂柳上前,將手中兩朵嫣紅玫瑰插戴鬢間,乃悄悄出了角門,徑趨韓府而來。

  “狄老爺將這兩朵花插我鬢間。卻是為何?”垂柳邊走邊問。

  果然路上正有一隊巡丁走過,見是狎妓模樣,也不盤問。垂柳乃笑道:“原來狄老爺有此深算。”

  到了韓府,垂柳引狄公也從後花園的邊門進去。不敢打燈,摸黑裏曲曲折折繞亭穿廊,不一刻便踅進了韓詠南書房。——闔府早都睡熟,沒人知覺。

  韓詠南坐書房內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馬,忽見垂柳、狄公進來,驚喜十分。一雙手拉定狄公長袖,也顧不得禮儀,失聲哽咽起來。垂柳愁雲滿麵,一雙憂鬱的眼睛望著父親窘狀,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兩行淚來。

  “韓員外,究竟出了什麽事?”狄公問。

  “狄老爺看我頭上青紫疙瘩,我的腳也折了。”韓詠南仍抽噎。

  果然韓詠南的前額鼓鼓一個青紫大包,尚有幾絲血跡。

  “狄老爺,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幫匪徒自稱是黑龍會。”

  “黑龍會?”狄公詫異。——黑龍會孽黨高祖皇帝時不是便敉平了麽,那黑龍會成員大多時劉黑闥餘孽親兵。武德癸未二月,劉黑闥伏誅,便有個部下偏將出來,偽造推背圖,自稱黑龍出世,欲為劉黑闥複仇,組織黑龍會,嘯聚了幾千人馬,竟想替代大唐運祚。爾後官軍進剿,沒兩月便風掃殘雪,一舉蕩平。黑龍會孽黨全數磔剮了,並無遺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龍會來。

  (敉:讀作‘米’,義同弭。敉平:安撫,平定。闥:讀作‘踏’。祚:讀作‘作’,福,福運。磔:讀作‘浙’,古代的一種酷刑。——華生工作室注)

  韓詠南哭喪著臉道:“小民隻聽得那歹人自稱是黑龍會頭領,幾番揚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時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韓員外不必驚惶失措,且將今日如何遭劫的詳情細述一遍。”

  垂柳恭敬遞上一盅茶與狄公,又遞一盅與韓詠南。韓詠南一口吸盡,潤了潤喉,乃說道:“晚膳後,我獨個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轉轉,便見有一頂大轎跟隨我身邊,六個人抬著走。我初時不經意,到了孔廟後街僻靜處,突然一條黑布飛來包裹了我的頭,我正要呼喊,一團破布塞進嘴裏,又將我手腳捆綁嚴實,推進了那轎中,頓時便抬起飛走。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乃停住。將我拉下轎來,又拽了我上了十來級台階進得一處,揭去蒙住頭眼的黑布。我睜眼一看,乃是一間小小的石室。上首坐著一個全身披黑的大漢,黑巾速了臉麵,黑袍上繡著一匹黃龍,十分醒目。

  “那大漢開口道:‘韓詠南,知道我等是什麽人麽?’——我答不知。那大漢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訴了你什麽,她的下場你也見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將她的話忘了,黑龍會的人無處不在。若不信時,輕舉妄動,明日也與杏花一樣,死在南門湖裏’。

  “他這一番話好叫人懵懂。我壯膽問那大漢,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與我講了什麽話了,致啟這等災禍。大漢又笑道:‘杏花告訴你說,黑龍會立即要漢源城裏起事了。你幸未報官,故老命暫與你留看,今日隻叫你嚇一身汗出,日後知些深淺,也是無繩自縛。’說著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麽意思。突然頭上重重挨了兩下木棍,頓時金星亂閃,昏倒過去。

  “我醒來時,已躺在自己府宅冰涼的台階下,家丁正抬我進屋,以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蹌蹌回進來這書房,前思後想,不由心驚肉顫,恍若夢魘一般。又摸頭上腫痛異常,乃信是實。我將小女喚來,囑她去請老爺來府密告此事,又囑小心行事,休教衙裏人知悉。——狄老爺,此刻我全數吐了實情,怕被黑龍會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衙門裏亦有黑龍會的人,故不敢大刺刺來衙門見你,叫小女先尋著衙府女眷,引進內衙,見了老爺再吐實話。——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爺手裏,老爺千萬不能聲張。黑龍會不除滅,小民如坐針氈,無一刻心寧。”

  狄公聽罷,心中明白大端。遂問:“韓員外見那石室有何裝飾?”

  “並無字畫屏風裝飾,象是官宦人家的庫房。隻有一條長桌、幾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記得靠右邊有一個高大的黑漆櫃櫥。”

  “你還記得綁劫你時,轎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韓詠南答:“仿佛記得是朝東一直走的。因為我在孔廟後街時正朝東走,那轎子也朝東去。捆綁了我上轎後,並不見掉頭拐彎,似是一頭向前,想來仍是朝東。——初時象是進山裏,還下了曲析幾道山坡,以後全履平地。”

  狄公點點頭,又向:“韓員外,這漢源城裏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爺知道小民為人品性,一貫寬惠厚道,自分並充冤家對頭,更無論仇家了。”

  狄公道:“時辰不早,本縣這就告辭了。韓員外安心在家裏靜養幾日,千萬不要拋頭露麵輕來衙門。”

第十章  

  垂柳引狄公出了書房,順右首一條遊廊轉去西院花園。

  “老爺,小心腳下苔滑,不敢用燈燭,怕吃人撞見。”

  遊廊盡頭有兩條嵌細石小甬道。一條通向西院花園,另一條通向一個廳堂。這時已是午夜,那廳堂內竟燭光光明,嫋嫋飄來濃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這半夜三更,那邊廳堂裏怎的還點亮著燈火,怕是有人?”

  “狄老爺不知,那裏是我家的佛堂。祖上傳下的規矩,晝夜照例都燈火不熄,門戶也從不關閉。此刻四麵無人,老爺若有心去看看,也無不可。”

  狄公笑道:“原來韓員外也是菩薩人家,敬佛極是虔誠的,煩小姐引我去瞻觀則個。”

  兩個進了佛堂。狄公見正中懸吊著一盞玻璃長明燈,十分顯目。佛堂雖大,祭壇占去大半。祭壇係白玉石砌成,正麵一方翡翠碑額,上刻真書一段經文。祭壇上供著一尊金身如來,罩著神廚,正拈花微笑,妙相莊嚴。蓮花座前。三排香燭大放光明,祭壇上下一派香煙繚繞。離祭壇三尺光景,擺著三個蒲團。

  垂柳道:“這間佛堂是高祖父韓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專一敬佛,閑時也隻是奕棋彈琴,嘯詠山水,故人稱‘韓隱士’老爺你看那方翡翠碑額,也是高祖父親手題刻的。”

  “狄公好奇,走近祭壇,小聲念起那段經文:

  門萬玄指吾生佛我

  念寶妙現言大齊佛

  念獨乃勝菩庇功於

  享蘊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寶在有須稱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濟與

  年此得其河明眾思

  狄公心中喝采,讚許道:“這經文書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覓得此一大塊翡翠,真乃罕見之寶。”

  垂柳道:“狄老爺,這方碑額並非整一塊翡翠,係是一小塊一小塊拚合的。每一小塊上刻一個字,縱橫八八六十四字,渾然一體。——高祖父殯天後,除了留下這偌大一座宅園與這方翡翠碑額外再沒一樣值錢的東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麽,遂問道:“垂柳小姐可認識劉飛波先生的女兒劉月娥?”

  垂柳臉上升起陰霾:“認得。她常隨劉先生來我家,我們也脾性投合。——可憐競死於非命。”

  “這劉月娥模樣如何?”

  “月娥不僅身子壯健,且麵目姣美,兼剛柔一身,著實惹人喜愛。光看那五官形象倒是極象杏花,隻是杏花身子更嬌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認得杏花?”狄公驚奇。

  “杏花我雖見過多次,卻從未搭過話。家嚴每有公私燕集,都請來作陪。杏花能歌善舞,秦笙楚蕭,色色都會,我最是仰佩。可憐淪落風塵,賣笑生涯,又令人憫惜。終是薄命,竟死在南門湖裏。”

  狄公也歎了一口氣:“杏花的死,令尊想來也十分悲傷。”

  “悲傷過一陣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個煙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橫死,劉先生幾乎變了個人樣,真是神麵刮金,慘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認得梁貽德?聽說是個放浪不羈的後生,與杏花過往甚密。”

  垂柳臉微微一紅:“怕是老爺道聽途說吧。梁貽德讀書十分刻苦,滿腹經綸,正等候著明年秋闈大比哩。”

  狄公點頭。一邊說著話,不覺已到後花園邊門。垂柳道:“家嚴今日之事,狄老爺切勿聲張,恐生波折。對了,狄老爺,你且收過這一幅黃絹。祖上傳下規矩,每有人瞻觀過佛堂,便送一幅這樣的黃絹與他。上麵印有翡翠碑額上那篇文宇——我們呼之日‘金牒玉版’。‘金’字諧音‘經’字也。”

  狄公謝過,收了黃絹,匆勿潛出門外,消失在黑夜裏。

第十一章  

  翌日狄公睡到日頭老高才起來,自個燒湯淨麵。洪亮、喬泰、馬榮三人早在書齋等候半日了。

  狄公匆匆進了早膳,便將昨夜喬裝私訪的詳末細述過一遍,引得三人咯咯直樂。

  馬榮道:“老爺倘是偕我同去,必能將那毛祿賺來,毛福的死如今隻有找他問話了。”

  (賺:讀作‘鑽(石)’,哄騙。——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今日正擬派你去龍門酒店勾當,找到那個魚頭掌櫃。他是這裏漢源的丐戶團頭,心性爽直,且能服眾。又訂立一條規矩,不許任何人動刀子。你去將這四兩銀子賞與他,明言是我給的酬賞。再問他毛祿的下處,務必將毛祿帶來衙門。”

  馬榮接過銀子便要告辭,狄公一把拉住.“且慢,還有一番話沒與你講哩。”說罷又將垂柳如何半夜將他引進韓府、韓詠南訴說離奇經曆、垂柳有關佛堂的一番言語,一五一十說了。想聽聽他們三個的看法。

  喬泰道:“這韓詠南必是設計誆騙老爺。他這一番遭遇,離奇古怪,誰人肯信?”

  洪亮道:“韓詠南造出黑龍會死灰複燃,危言聳聽,意在警告官府,草草間結杏花一案。不然,也要仿效這一手段脅迫老爺,用心恁的險惡,遠勝舌底生蓮、娓娓言勸者。”

  馬榮道;“他額頭上的青紫傷,信是苦肉之計。老爺將他立即捉來,真的動點他的皮肉,必然吐實。”

  狄公撫須長吟。聽他三人異口一詞,也中心堅實三分。

  “前夜杏花誤以為他吃醉酒伏案睡著了,才吐了那句言語於我,自以為小心十分。誰知已被他暗裏窺聽。意思也大略說中,隻是言詞稍不同。不過,杏花沒提黑龍會,韓詠南則有意拿這大題目來難我。”

  洪參軍一愣:“記得老爺說過,杏花說話時臉麵對著伏案而睡的韓詠南。倘真是被他偷聽了,如何不吐原話,卻道什麽黑龍會。況且老爺又不知你的身後有沒有人。——倘杏花的話是被老爺你身後的人聽得,韓詠南這一番遭遇似又當別論。”

  狄公心一動:“這話怎講?”

  洪亮乃咬字咬句道:“杏花與老爺講那活時謹慎萬分,想來左右必無閑人。又見韓詠南熟睡,才敢開口。倘若當時老爺背後有人,聽得杏花言語,誤以為杏花與韓詠南密告,故弄出那出劫人的戲文。韓詠南摸不著頭腦,無端受一番驚嚇,又傷了皮肉,這才暗裏來求老爺。——若是這樣,或恐韓詠南訴說的全屬實。杏花密告城裏正策劃一場危險陰謀,正應著黑龍會死灰複燃,密謀起事。”

  狄公聽得明自,心中又翻出波浪。轉思細想,又覺不然。

  “倘是當時杏花言語係是我背後有人聽去,那劫了韓詠南的匪徒何以沒說原話,卻隻囫圇吐個意思。似屬猜測,並非實信。再說當時杏花還叫了一聲‘老爺’,我背後之人聽了,難道不知所指,反捉了韓詠南去?”

  洪參軍道:“那人未聽見‘老爺’兩字也未可知。當時酒酣耳熱,有不著意偷聽,隻是偶爾飛入半句話來耳中。不然,他何意沒提杏花問老爺不不會弈棋的話。想來也是沒聽親切,隻捉了個大意,揣摩出端倪,才貿然動手。意圖封死韓詠南口,不致泄漏反跡。”

  狄公乃覺不安。若真是黑龍會餘黨謀逆,而官衙一無所知,罪莫大矣。

  “馬榮,你拿獲毛祿之後,即去楊柳塢找到白蓮花,設法問清當日酒宴上韓詠南打盹時周圍可有別人。問的更直捷點,就直說當時可有人在我背後。”

  馬榮領命去了。洪亮、喬泰也各自衙舍公幹。

  狄公批了一疊例行官牘,心中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忽的又想到一事,便又傳洪參軍來商議。”

  狄公對洪參軍道:“馬榮去問白蓮花固要緊,我還有一法可以分辨韓詠南所言可是實情。你去衙舍拿來漢源地圖。”

  須臾洪亮轉回,將一幅畫有漢源山川城郭的地圖平鋪在書案上。

  狄公指著地圖上標明孔廟的地方道:“這裏是韓詠南被劫持的地點,然後轎子向東抬去。似是進了山裏,下了幾道山坡,便全是平路,正合了東門外這條驛道的形勢。洪亮,你估量來,抬著轎子走了一個時辰,可到哪裏了。”

  洪參軍指著地圖上渭南平川的一個軍鎮道:“約莫可到這裏。”

  “韓詠南說下轎後又被拽上了十來級台階進一堂屋,才到了那石室。這裏一帶倘若有一幢館墅和一處宅院,便是契合。”

  兩個正說得投機,馬榮已回衙來,進來書齋一屁股坐定,便叫晦氣。。

  狄公道:“看你一臉愁容,便知出師不利。可是毛祿沒捉著。”

  馬榮道:“我找到龍門酒店,即將老爺那四兩銀子賞了那個魚頭掌櫃。魚頭掌櫃還不信有此等好事,用牙齒使勁咬了半日,又擲地叮當幾回,才喜孜孜收過,敬我象個佛祖。我問毛祿下處,他道見在一個雞毛妓館裏棲息。等我趕到那家妓館,鴇兒卻道今日一早攜了個女子與一個叫獨眼龍的一並去了徑北。我隻得折去楊柳塢找白蓮花。

  “誰知白蓮花昨夜大醉,弄了半日才醒來,還一臉怒氣。我賠了不少好言話,才將老爺之事詢問。她道是當時並未留心,好象是有人站在老爺背後,忽說是役工,又說是賓客,沒準信。又問韓員外醉倒時可看見有人在杏花身邊,她道她去廚下取酒了,來時隻見杏花攙扶著韓詠南嬲作一團哩。”

  (嬲:讀作‘鳥’,糾纏。——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點頭,又道:“你何不乘便也問問碧桃花,杏花的事她總能憶出不少。”

  “碧桃花比白蓮花醉得更死,象吃足了酒糟的豬一樣,鼾聲直打雷。再三推她不醒,又記著老爺吩咐的事沒問出名堂,便快快轉回衙來。”

  狄公笑了:“哪能每回都馬到成功,也有失前蹄的日子。暫不去管他了,我們今天去東門外溜溜馬,順便看看韓詠南被歹人綁架去的地方。”

  馬榮臉上轉喜,趕緊去備馬點役。

  狄公對洪參軍道:“洪亮,你上了年歲,不便折騰,這東郊就不必去了。恐要在那軍鎮宿夜,衙裏不能無人。午後你細細將王玉玨、蘇義成兩人的一應檔卷檢閱一遍,再去萬一帆處查訪。——這個萬一帆不僅作了劉飛波告江文璋的證人,又與梁大器變賣產業有幹係。劉飛波與他究竟有何勾牽,尤要查清楚他女兒三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洪亮答應,說還想去拜訪梁貽德,查一查梁大器的賣契內容並萬一帆的手段。

  狄公稱是。又叫洪參軍派遣一個精細的佐吏去河東平陽郡查詢杏花的原戶籍。她自賣來漢源必有緣故,她之被害,或與籍裏有什麽淵緣。——隨修書一封,蓋了印璽,教呈那裏的官衙脅辦賜助雲雲。

第十二章  

  狄公率喬泰、馬榮各騎高頭駿馬,不帶番役,出了縣衙慢慢驅向孔廟,隨即按韓詠南指點向東飛馳而去。

  出了東門便是一帶平砥的官道。遠處疊障亙延,煙嵐擁樹。官道兩側白楊挺立,白楊行外阡陌交錯,田隴連綿。正是午後,日中稍昃,三三兩兩的農人都依靠在大樹下休憩。

  (昃:讀作‘仄’,太陽西斜。——華生工作室注)

  不一刻便馳入一條山岬,巨壁橫前,紫光閃爍。漸見山道彎彎,椎徑蛇曲,林木豐茂,山勢平緩。一道澗溪流來,奔湍激石,瀉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著收笛,看雲日徜徉,甚是悠閑。

  (徜徉:讀作‘長揚’,閑遊;安閑自在地步行。——華生工作室注)

  輾轉下了山路,果是一馬平川。一望初稻漸熟,清香十裏。狄公撚須微笑,又是一個豐年,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祿米,庶幾也無愧作。

  喬泰道:“老爺,這縱橫幾十裏並不見一處高屋別館。想來韓詠南是有意敷衍官府,別有意圖。”

  馬榮拭汗道:“我早說了,這個韓詠南麵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綁架的鬼話,豈可輕信。”

  狄公道:“再前行幾裏或有所獲。”說罷一馬當先,馳驅起來。

  喬泰、馬榮也勒馬緊隨,漸漸見了一個莊子。

  莊子外的大槐樹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熱鬧,那槐樹團團如蓋,遮了半畝蔭涼。

  馬榮老遠見十來個村民正拿著棍棒在毆打一人,一麵還洶洶怒罵。那被打之人隻是抱頭地上亂滾,並不喊饒。

  “住手:”馬榮怒起,勒馬衝向人群。人群見摹地闖來一個煞星,金剛麵目,心裏先怕了三分,不覺讓出一條道來。——喬泰、狄公也拍馬緊攢上前。

  馬榮叫道:“青天白日之下為何恃強淩弱,毆打一人。”

  人群中閃出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向馬榮三人略一作躬,說道:“敢問壯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貴幹,駕臨寒莊。”

  馬榮道:“漢源縣令狄老爺親駕到此,爾等還不下跪?如此僨張無禮,不怕治罪。”

  (僨;讀作‘憤’,動,亢奮。——華生工作室注)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頭行禮,口稱“恕罪”,又稟:“老拙係這莊子的莊頭,幾個後生正在處辦一個行詐騙的流民,動了手腳,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爺寬罪責個。”

  狄公望了一眼被毆打的,說道:“他既不是你莊上的,如何興師動眾亂行責打?你說他行詐騙有何憑驗?”

  老莊頭道:“這人用灌了鉛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贏了許多錢去。”

  狄公道:“原來是賭博。兩邊還能有正經的?你莊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腳,輸了錢,也不可恣意毆打。”又傳那被打的人到麵前。

  片刻四個蓬發汙垢的後生搶一步一齊跪倒狄公腳下。

  “你們誰說他的骰子灌了鉛?”狄公問。

  其中一個從衣袋裏揣出兩顆骰子雙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個被毆打的突然一個箭步向前奪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爺在上,我這兩顆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鉛,天打五雷轟,罰下十八層地獄,不得輪轉。”

  他向狄公作了一個深揖,將骰子交給狄公驗看。

  狄公將骰子在掌心裏來回滾動,又仔細翻看了,並無異常。冷冷地說:“這骰子並沒有灌鉛,看來是爾等賭輸了錢,反誣於人,意在圖訛,乃至毆打。竟還敢欺瞞本縣,端的可惡。”

  老莊頭嘴頭子如生漆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來。四個後生麵麵相覷,也發了呆。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視。

  狄公見那被打的賭徒,四十開外年紀,高瘦個子,狹長的臉龐略呈灰白,卻嵌有一對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頰有一顆黑痣,上麵還長出三根細長的毛。

  “往古來今,傾家敗財莫速於賭,殺人盜竊,也多起於賭。本縣勸你,作速戒賭,找一個本份的生意度日糊口,乃是正道。”

  那賭徒叩謝過,拂了衣施上的塵上,自顧去了。

  申牌時分狄公三人來到與座北縣分界的一個兵鎮。駐守的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們。狄公問邊界靖安事項,馬校尉答日:“徑北那邊近來時有烏合之眾,三五一群持械盜劫公庫,虐殺百姓。橡樹灘一帶沼澤連綿,港漢縱橫,地理十分複雜,更是歹徒出沒之地。官軍膽怯,不敢貿然進剿。”

  狄公又問:“這一帶可有大戶人家的高宅府第、別業館墅。”

  馬校尉答:“這裏除了江湖水草便是農田阡陌,大戶富商人家從不來這裏奠基落根。一來水患頻仍,二來風聲不寧,草寇水賊,時有嘯聚。”

  晚膳後,狄公與喬泰、馬榮酒足飯飽正在房中喝茶,一邊議論案子,痛罵韓詠南的狡詐陰險。有兵丁送來一封書信,封皮上端正寫著“狄縣令大人賜啟”字樣,背麵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緘”。又說送信的陶先生求見老爺,此刻正等候在門外。

  狄公吩咐傳這位“陶甘”進來。

  木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日間那個瘦高個的賭徒。不過此刻已衣冠一新,容光煥發。適才被毆,雖有幾處皮肉紫傷,但這不住一股喜孜孜的揚眉神氣。

  “陶甘叩見狄大人。日間救急之恩,銘刻肺肝,敢再申謝忱。——銜環結草,唯求狄大人賜一線報效之機。”

  狄公大愕,原來日間這個邋遢的賭徒竟還如此文縐縐一副斯文相,又寫得一筆好宇,不禁心中歡喜。

  “日間如此狼狽,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縣也隻是據實而判,並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這個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爺為一起疑難案子趕來這裏,碰巧解了我一時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爺所奔走尋訪的似是歹人綁架之事。”

  狄公聞此言語,吃一大驚。

  “陶先生,你說什麽?”

  陶甘微笑:“不瞞狄老爺,在下這一行便恃的是兩種本領:機敏的洞察判斷和合理的解析、推衍。我適巧偷聽到老爺言及這裏一帶可有高館府第,又不知這高館府第的格局形製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綁架到此地一帶,蒙了眼睛,依稀記得地理道路。告到官府,官府便來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爺恐正為此事沒尋著眉目發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見,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色道:“狄老爺不知,這漢源地方隻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幾幢消夏的別館外並無一處高墅宅第。”

  狄公道;“當事的隻記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東。末了又上了十來級台階,乃到一石室——這又作如何解?”

  陶甘論了左頰三根黑毛,烏珠轉道:“保不定還不曾出城裏呢。抬進一處府第後隻在花園裏慢慢轉悠。過亭台時,忽裝出上山道模樣,叫嚷小心深澗。穿水榭時,又裝作過河流模樣,叫嚷小心跌落。拾轎人不時變換姿態,或高昂、或低屈,如此這般,勝履真境。歹人早設計謀,又精於此道,必然瞞過當事的。且當事的早已暈昏發怵,哪裏真記得清晰。”

  狄公忽若開竅,心中洞明,暗驚眼前這個形貌不揚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幫鄉愚捉住了,誣作騙子。”狄公忽想起日間之事。

  陶甘慘淡一笑:“老爺蹺起一足來,且看看那皮靴內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蹺起一足,聽擱在凳上。

  陶甘將兩個手指伸入靴麵夾氈內,拈出兩顆骰子來。

  “這兩顆骰子裏是灌了鉛的,那群村愚輸多了便揣出幾分蹊蹺,搶奪過去,看破機關。當時我手中早揣著另兩顆骰子。老爺一來,我略施小計當麵調包了,竟瞞過眾人,連老爺也未窺出內裏機詐。交於老爺的隻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著的。而村愚手中的則被我奪來藏匿於老爺這馬靴裏了。——當時即便老爺再問再搜,恐一時也沒法獲拿見證。”

  狄公玩摩手中那兩顆灌了鉛的骰子,不禁失笑。馬榮、喬泰也深為歎服。

  陶甘見狄公等麵有敬色,又吹噓起來:“在下尚有幾般活計,非常人所能有:偽造官牘文箋,私刻印璽圖書。包攬顛倒訟詞,草擬模糊契約。作假證,李代桃僵,脫真贓,瞞天過海。其餘煽風點火,偷渡陳倉,借屍還魂,金蟬脫殼,混水摸魚,樹上開花,無一不能。我還是窺探隔牆密室,窨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鑰匙,但凡是鎖都能打開。又通曉四方言語,禽獸喜怒。我老遠見人眼睛閃眨,便能揣測他的意圖行為,嘴唇動翕,便能揣測他講出的話來……”

  (窨:讀作‘印’,地下室,地窖。——華生工作室注)

  “什麽?!”狄公猛叫道,“你卻才最末一句說是什麽?”

  陶甘道:“我隻是說,老遠見人說話,隻需從他嘴唇動翕,便可判斷其講話的大略內容。女子與孩童更易判斷,因沒胡須。”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領,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豈不同樣被人暗中窺知?故爾生出滅口毒計來。

  陶甘見狄公心思已動,遂乘機求道:“在下願易轍改途,投狄老爺門下,聽任調遣,效犬馬之勞。在下本無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隨人跑了——隻求一個安身立命之處。我又熟知衙門律例,看慣官牘檔書,想來不至屍位。求老爺開恩收納。”

  狄公思量再三,應允了陶甘請求。——陶甘浪跡江湖,許多經驗,又有智力,且通文墨、知律法。隻需改邪歸正,大可揚其一技之長。——衙門正短缺如此一位奇異本領的幹才。

  陶甘跪下謝恩,涕泗滿麵。馬榮、喬泰也歡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題。

  狄公獨坐燈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啟發,乃知杏花當夜侍宴時必有人暗中窺伺。此人隻須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後,或左或右。他的判斷果然與杏花意思一轍。事實上當夜在場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這樣做,都有殺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來,韓詠南或許無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龍會當真死灰複燃了!小小漢源縣裏已密布了許多黨羽,又都是動刀動槍的。這寧靜的漢源城不已坐在一個欲將炸起的火藥桶上。——他已聽見引信的絲絲作響了。

  一直到刁鬥打過三更,狄公才朦朧入睡。

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喬泰、馬榮、陶甘四人方回到漢源衙署。狄公將陶甘向洪參軍介紹了,並命陶甘協助洪參軍管治衙署一應官牘檔卷及六曹帳籍文書。

  洪參軍向狄公稟報,衙署檔卷內查知,王玉玨十分富綽,本城裏開有兩爿最大的金市和櫃坊,喜好酒色兩事,但從不貽誤生意,平昔極重信用,頗孚眾望。近來雖手頭短缺,債台漸高,但眾商戶樂意貸款於他。蘇義成,原是個碾玉匠,後來開了爿玉器首飾鋪,漸漸發財。性癡耽,一心迷戀杏花,幾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過後,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問:“萬一帆的事可問出眉目?”

  洪參軍答曰:“我已去過萬一帆的宅子,鄰裏街坊,人言藉藉,沒有不貶損他的。都道他生意精乖,為人刻薄,目下見為劉飛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個賣梳篦頭油的老嫗處探知,萬一帆的女兒三官是個淫蕩女子,雖待字閨中,卻不守靜,暗中與各路野漢子來往。萬一帆的宅子竟成了個窯子。光天化日,客來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識羞恥的豬狗行徑,鄰裏每每嗤之以鼻。萬一帆也略有所聞,竟裝作不知。女兒有錢進帳,他樂得撇手不管。不過有一回他想將三官嫁與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聽後一口回絕,差點罵出聲來,竟是萬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篦:讀作‘碧’,齒密的梳頭工具。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聽後大怒:“果然是萬一帆這廝當麵扯謊,頑皮賴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說說梁大器那兒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聵糊塗,一任萬一帆擺布。我與梁貽德細細查閱了幾處帳目與契書,正是萬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將家產田業變折賤賣,為的是進手金銀。但金銀至今未到梁府,不知萬一帆又攛掇他哪裏放債去了,一意圖個高利金。難怪乎梁貽德憂心忡忡,進退兩難。”

  (聵:讀作‘潰’,耳聾。——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小聲插話道:“老爺,洪參軍,也須提防那個梁貽德在帳目上做手腳。倘若是梁貽德存心舞弊,中飽私囊,一時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應想到這一著。——隻是梁府急匆匆進手黃白之物卻不知何故,真的是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業家產?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根基不保,一敗塗地麽?”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時,馬榮弟將劉飛波告江文璋一案與我細講了。詫異之餘,我隻想問一問,那石佛寺隻除是一個既聾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沒有一個和尚住在裏頭。”

  馬榮答道:“沒有,沒有。我將一座寺院全搜羅遍了,連那個荒破的花園也未輕易放過。”

  “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來城裏碰巧打石佛寺門口經過,見一和尚正在門外伸長脖子向寺裏觀望。我一時好奇,又愛管閑事,便也上前看覷。那和尚驚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離開了。”

  狄公聽了,忙問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軀體魁偉,當時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跡。”

  狄公道:“陶甘,你此時可去城裏各賭局、酒肆走走,先將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狀查詢清楚。聽說他嗜酒又好賭,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給的那點工錢上。馬榮,你則再去龍門酒店找找魚頭掌櫃,與他細聊聊。他得了官府銀子,必不回絕。務必問確了毛祿去向。——先前聽說是投奔什麽橡樹灘,不知那橡樹灘又在哪裏。”

  陶甘、馬榮答應了,一同走出內衙書齋。

  陶甘匆匆吃罷午膳便轉上街市,徑向西市“恒泰莊”而來。這漢源城裏他早已熟門熟路,有數幾個賭局的掌盤人都認得他。“恒泰莊”雖不是最大的賭局,隻因開在西山隅角,卻是歹人罪犯常聚頭的處所。一來臨湖,二來依山,萬一漏眼出事,鑽山過海,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選定了這“恒泰莊”來勘探。

  恒泰莊的掌盤姓馮,滾圓的身子。一團肥肉,精光頭皮,象個胖羅漢。著一件沒領的玄綢短褂,口上銜一個水煙筒,坐在門套裏打盹。另一個管帳的鬥雞眼又兼監場,正與一個小夥計在擺桌子,迎候賭客。這午牌時分,又熱不可擋,廳堂裏隻坐了三四個賭客。

  “原來是陶大哥,多時沒來這裏走動了,而今見在哪裏勾當?興許是發了財,改做生意了。”——馮掌櫃眼尖,一眼看見陶甘,先打哈哈,欲將陶甘迎入門裏。

  “嗬,是馮掌櫃。一向疎闊。今日鄙人有點急事,沒心思玩,改日再來。”

  (疎:同疏;疏闊:久別。——華生工作室注)

  鬥雞眼堆起一臉幹笑,一旁幫襯:“陶大哥來敝號遣興,哪一回不是贏家?今番莫非不像贏錢了。恁的急事,這般匆忙。”

  (恁:讀作‘嫩’,這樣,那樣。——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瞞兩位,正為的是錢銀事哩。毛福那廝借了我四兩銀子,卻再不露麵,我這裏正四處尋他。”

  兩人聽了大笑:“如此說來,陶大哥正還需多走些路去尋哩。隻怕三日五日不夠。——毛福這窮酸早過了奈何橋,奔酆都城去了。你這四兩銀子的債隻好去向閻羅蘭代為銷帳了。”

  陶甘木呆半晌,進門來拉一把靠椅坐了。

  “馮掌櫃可知道這廝幾時去的酆都城。緣何忽的沒了蹤影。可憐我眼下正等著這錢使化。”

  鬥雞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裏正躺著哩。頭上一個大窟窿,血都流幹了。腰裏那幾串銅錢銀子也沒帶去,不知便宜誰了。閻羅王都沒孝敬,陶大哥你那四兩銀子還想追回。”

  馮掌櫃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屍,倒骨,細檢一遍,尋著那四兩銀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馮掌櫃不是外人,隻望告我一聲那賊兒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時,也訛他出幾串銅錢。”

  馮掌櫃道:“不瞞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祿弄的毛票。隻是沒憑證,猜測而已。況且毛祿早去了那邊橡樹灘。”

  陶甘躊躇:“求馮掌櫃細說則個。”一麵從袖中拈出五個銅錢遞過。

  馮掌櫃收了銅錢,嘖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裏得了許多工錢,腰囊鼓鼓的進來這裏。當時客人甚多,都賭輪盤。毛福乘興也押了幾回寶,極有手氣,贏了幾回,又兌換過幾兩紋銀。這時毛祿也來了,他兩個契闊多時,今番見了,便覺親熱。在店內又喝了幾盅,毛福便邀毛祿去杏花樓吃飯。兩個又笑又說出了這門裏。——天知道毛福怎的鑽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錢銀早落入毛祿囊中。”

  陶甘聽罷,拱手告辭。剛待啟步,見一個穿著破舊僧裰的和尚走進賭局來。認得正是前日見過的,便又坐下。

  (裰:讀作‘多’,古代士子、官紳穿的長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華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馮掌櫃應酬唱喏。

  黑和尚並不答話,揀了一條凳子坐了,鬥雞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師父見禮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門首見過麵的,想來大師父沒忘。”

  黑和尚驀地臉上升起一團怒氣,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這個幹瘦老猴是誰?倒會攬事。”他問馮掌櫃。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見大師父在石佛寺前躊躇,心中奇怪,和尚見了廟還有不認得的,再三看覷。”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幹了茶,啐道:“毛祿這歪廝竟消遣於我。那日我魚市見了他,褡膊裏滿鼓鼓的,不少銅錢。我問他哪裏弄得這許多錢。他道是石佛寺裏開了個新棺,拾得的。許多還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為真,一口氣跑到石佛寺,聽裏麵仿佛有人聲。一時躑躅,壯膽進了去,倒是厝著一口新棺,卻蓋得嚴實,弄他不開。地上並無散錢,乃知上當。——待捉到毛祿時看我揭下他一層皮來。”

  (躑躅:讀作‘直竹’,徘徊不前。——華生工作室注)

  鬥雞眼咯咯笑道:“你快與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樹灘追殺毛祿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樹灘?眼下正有一塊大肥肉哩,隻是嚼他不爛,還未熬出油水來哩。”

  陶甘笑問:“師父如何又弄得一塊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幫人做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見一個年輕的少爺,失魂落魄奔竄。我一把將他攔腰抱住,見他一身錦緞,穿扮闊綽,知是富家少年,有油水的。必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倉皇逃奔。——我立即將他打昏,一直馱到自己的下處。”

  陶甘警覺。笑道:“果是一塊大肥肉,不知為何未熬出油來。師父可探知他是誰家的公子王孫,緣何逃出家來。恐是做了什麽不法的事。”

  黑和尚淒慘一笑:“誰知這少爺牙口甚緊,隻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又撞了幾回牆,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稍不留意,他自尋了輕生短見,我倒成了幹連人,淹入渾水洗刷不清。如今反成了個包袱,壓在背上,透不過氣來。哪裏還指望榨出油水來。”說罷又連連歎氣。

  陶甘笑曰:“這叫做命裏窮,拾著黃金變作銅。一條肥羊沒吃成,沾一身膻臭卻洗不淨了。不瞞師父,在下也正撞著一條肥羊哩,隻恨沒有師父這般身體氣力。不然今夜一宵便可得手三十兩銀子。”說著也長歎了口氣,站起要走。

  “陶大哥說什麽?三十兩銀子?”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讓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謾罵:“師父好不識禮數,為何倒拖住我了。莫不將我這幹瘦老猴也當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臉央求。“陶大哥隻說有兄弟這般身材氣力,如何得三十兩銀子。”

  馮掌櫃半邊也勸:“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你沒他那身子氣力,何不索興舉薦黑和尚應差。賺了銀子時,也抽幾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風,豈沒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這一回,也是恩義一場,今後自有報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轉意:“真人麵前饒不得假話。當時隻說是需一個壯實的大漢相幫,要有些氣力。一夜勾當,三十兩銀子酬答。鄙人自分身形猥瑣,又沒力氣,故也沒仔細打聽詳備。”

  “可記得是哪裏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隻聽得中人說是龍門酒店。——鄙人也不識那酒店在何處。”

  “原來是龍門酒店!”馮掌櫃叫道,“有這等好賣買。隻恨我這身子狼狽,不然也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還認識龍門酒店的魚頭掌櫃哩。陶大哥,你且領我去吧。得了銀子時,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認真。

  “行,行,隻怕要動武,恐傷筋骨。”黑和尚又發怵。

  “中人明言,隻使氣力,不需打鬥,你放心則個。傷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銀子都不要你的。”

  兩個歡天喜地出了恒泰莊,一程向龍門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著陶甘穿街過市,來到一條幽僻的巷口,果見龍門酒店的青布招兒懸在門首。陶甘趕緊推門一看,心裏一塊石頭落地。——馬榮與魚頭掌櫃果然還在店中。店堂裏空蕩蕩再無別人。

  陶甘先招呼:“嗬嗬,馬大管家久違。這位壯士甚有氣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用。”

  黑和尚見馬榮氣度,先三分敬畏,又聽陶甘介紹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諛媚堆笑。

  馬榮會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臉露不屑道:“這一個莽黑和尚,能管鳥用?”

  陶甘一笑:“他與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幹係,馬大管家豈可輕覷了。”

  黑和尚乃覺漏風,心知不妙。馬榮撥步撩衣,飛搶上前。黑和尚回身拔腳便跑,不料陶甘後麵伸一腳過來絆倒,跌得鼻青眼腫。馬榮上去便是兩拳,又一腳踏了黑和尚頭顱,順手從腰間抽出一根苧麻細繩,將他捆實。

  “馬榮弟,這個黑和尚與毛福、毛祿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門細審。前幾日他還劫持了一個年輕公子,正擬打肉票哩。”

  馬榮伸拇指道:“陶甘哥旗開得勝,端的手段不凡。隻不知你是如何認得這龍門酒店的路。”

  陶甘笑道:“這黑和尚自個領了我來的。我騙他這裏有一宗三十兩銀子的便宜買賣,他果上當。”

  “果然是當行本色!”馬榮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會,又道:“韓詠南不是也吃人綁架過,這黑和尚恐是那綁人一夥的。”

  馬榮揪過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將那年輕公子劫到哪裏了?不吐實話,失割了這兩片耳朵皮。”說著果然從馬靴裏抽出一柄寒刃閃閃的尖刀,擱在黑和尚耳邊。

  黑和尚嚇得渾身哆嗦,頓時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如同剛剛出籠的糍粑一般,酥軟倒地,口稱:“饒命。”

  “你前頭引路,此刻即去你下處找到那個被綁架的公子”。

  馬榮告辭魚頭掌櫃,囑咐體將今日之事張露。遂一條繩子牽了黑和尚出龍門酒店,隨黑和尚指點向西山行去。

  沒半個時辰便上了西山山坡。山坡上一片鬆林,日光不到。涼風習習,清馨四起。山鳥啁啾,更見靜謐。

  (啁啾:讀作‘周究’,形容鳥叫聲、奏樂聲等。——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處究竟在何處?那裏可有你的同夥?”

  黑和尚戰戰兢兢答:“此去不遠了,就在西山背後的山隅間。隻是一個洞穴,並無房屋,也無同夥。不瞞兩位衙爺,小僧隻是獨個住在那洞裏,一向不與別人往來。”

  翻過山脊,漸次草樹蓁蓁,喬木稀落。黑和尚領頭向莽叢深處摸去。不一刻果見山溪流出處出露一個黑幽幽的洞穴。洞穴口狹長,僅容一人側身進出。

  陶甘曰:“讓我先進去看看,你兩個外麵稍候。”說著側身問進洞穴。須臾又見他探頭出洞口。“果有一後生在洞裏飲泣,並無他人。”

  馬榮聞言遂牽了黑和尚踅入洞裏。

  洞頂有一線罅口,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滑的石榻上。石榻上鋪了草薦,捆翻著一個後生。那後生剃光了頭毛,全身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罅:讀作‘下’,裂縫、縫隙。——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上前替後生解了縛。後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嫩生生,正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竟受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問:“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緣何藏此洞中,備受煎熬?”

  後生墮淚道:“小生被這蠻和尚綁來此地,好像作賊似的,每日潛伏,動輒棒笞相加。不堪淩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高聲啼哭,飲泣而已。今日遇兩位恩公垂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馬榮道:“我們是衙門裏的公人。縣令老爺正欲叫你兩個去衙門走一趟哩。”

  “不,不。”後失麵有懼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門。”

  陶甘勸道:“這黑和尚綁架了你,老爺要開堂鞫審問罪,少不得你做個證人,如何輕易走得?”

  後生垂頭喟歎,乃不吱聲。心酸處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馬榮將後生抱起伏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條用力一抽黑和尚腿脛。黑和尚哪裏敢違抗,馱著後生便小心翼翼出來洞口。

第十四章  

  午衙正要退堂,馬榮、陶甘押了黑和尚及那後生跪倒了公堂上。馬榮將拿獲黑和尚經過一五一十稟過,狄公心中大喜,隨即推問。

  “你這後生,不象和尚,如何也剃了光頭。——先將你的姓名、年庚、貫址報來。”狄公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一十九歲。祖籍鳳翔府人氏,遷來漢源。見在思賢坊後街住。家父江文璋,曾任縣學教授。”

  狄公撚須長吟,果然與推測拍合。

  “令尊江文璋已來本縣報案,道你於三天前投南門湖自盡了,如何又與這野和尚一並躲在山洞裏。——其中詳情,從速招來。”

  江幼璧叩了一個頭,乃道:“小生原是真想死的。在湖濱先解散了頭發,又將係腰的黑絲絛投入湖中,怕是死後屍身沉了湖底。——誰知臨死又起躊躇,老父晚景,江門香煙,心中何忍?兩條腿卻鬼使神驅一般,胡亂奔趨。記得是跑過石佛寺門牆時,才被這和尚一拳打昏,馱起走了。及醒來時已躺在山洞的石塌上,四肢被繩索綁緊。”

  狄公點頭頻頻,遂問:“隻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爺問。婚宴前正是小生監修洞房的,記得那木匠釘天頂板時故意留下兩扇活板,未曾加釘。道是遇不測時可以藏物躲人,小生那夜正是掀動那兩扇活板,揭了幾排瓦片才爬出屋子的。怕人知覺,又覆蓋如初,不露痕跡。”

  狄公又問:“不知江秀才山洞裏這三日如何過來的?”

  江幼璧一陣酸楚,湧出眼淚,答曰:“這和尚天天脅逼我,意圖訛我老父錢財。無奈小生執意不從,幾次尋死都被這和尚攔回。遂命我拾柴炊事,又剃去我頭毛,充作小和尚,以惑人耳目。——那日我山中砍了兩捆柴禾下山時,忽念及家中正不知驚動得如何,便悄悄溜回家中,從後菜園翻牆而入,那菜園正對著我的房間。誰知竟見一閻君率眾鬼丁在房中守著。我疑心是眼花了,又不敢細看,那閻君必是坐家中專來拿我的。小生嚇得三腳並作兩步逃回山中。街市上竟也沒人再認識我。我思量再三,真不如遁入空門,做和尚去算了。庶幾撇下七情煩惱,斷割寸腸千恨。

  “那和尚見我回來,神色有異,又將我捆起亂行踢打。我受熬不過,又昏厥過去。如此夜夜惡夢,日日驚怕,早沒了原樣人形。即便老爺今日當堂放了我回去,小生又有何麵目見父母。”說罷,一陣噎埂,竟又暈眩倒地。

  狄公吩咐與他換過幹淨冠袍鞋襪,又延醫治看。等他醒來,再問他一句話,即可遣送回家。

  兩名番役架起江幼璧下堂去了。

  狄公回頭又問黑和尚有什麽申辯的。

  黑和尚情知抵賴不過,口稱服罪。又道:“隻是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糧,雖受了些拳毒,也算不了什麽。兩下也原無恩怨,這圖訛錢財的事一沒憑證,更沒舉動。大堂上乃知是江文璋這酸腐老頭的公子,正懊悔哩。隻望老爺詳情超豁。”

  狄公遂道:“綁架江秀才的事暫且不問。本縣這裏隻想問你那日見著毛祿的前後詳情。你須如實招來,如有虛語搪塞,仔細皮肉。”

  黑和尚唯唯,乃招道;“那一日半夜,小僧從石佛寺門首走過,忽見一條黑影閃出。繞到山道邊的鬆林裏。小僧疑心是賊,便尾隨去想分他點財利。隱約見那人在一株樹後輕輕挖土。月亮照來。乃看清是毛祿。小僧揣度這毛祿半夜潛伏林子裏挖掘,恐有見不得人勾當。待要上前圖訛,又見他利斧在手,不敢造次。便躲在半邊窺覷動靜。

  “毛祿掘了一個淺坑,將手中斧子並一隻木箱埋了進去,又填土平了。剛轉出林子,小僧便大膽迎上前去。問道:‘毛祿哥,適才埋的何物?’毛祿答:‘隻是幾件舊家什,不值錢,扔了。’小僧見他袖內塞滿銅錢,眼饞了。又問:‘毛祿哥哪裏弄來這許多銅錢?’他道是撬了新厝的一口棺木。又說是黑燈瞎火,看不親切,又聽見寺外有人聲,不敢多取,地上撒了許多散錢。——小僧見他走了,便上前去發了那坑,果是一柄斧子和一個木工箱。箱內並無油水。便又草草掩了,即奔石佛寺去。

  “小僧到了石佛寺,在門外張望半日,見無動靜,乃大膽潛入。殿內果有一具新厝的棺木,卻釘得嚴實,不見被撬痕跡。半邊還點著油燈,地上也無散錢,乃知上了毛祿這廝的當。——聽恒泰莊的馮掌櫃道,毛祿已去了涇北縣的橡樹灘,日後但被我撞見,定不輕饒。——小僧句句是實,隨老爺查訪。果有半句虛妄,甘受重罰。”

  狄公命黑和尚畫供,遂押下大牢暫行監守。

  須臾番役來報,江秀才服過藥丸,已醒來,正在堂下等候。

  狄公命傳見。江秀才已換過一領青布夾袍,幹淨鞋襪。雖備受摧折,麵容憔悴,仍不失讀書公子的儀態風範。

  “江幼璧,新婚之夜你的行止實也荒唐愚蠢,有違民法條例。本擬責罰三十板,隻是本縣念你孝友天性,心存善根,又備受黑和尚荼毒,姑且寬饒一回。令尊如今正悲慟欲絕,又被你嶽丈劉飛波告到縣衙,陷入官司,平添萬種焦慮。——那*****逃回家中,後菜園窗口看到的閻君正是本縣。當時在現場查勘,隻見你的黑影一閃便逃之夭夭。本縣不妨告訴你,你娘子劉月娥的屍身已失蹤了,衙門正在盡力尋找。待找到時,再行厚葬。你須捧牌位,切不可再逃了。”

  江幼璧聽得月娥屍身失蹤,驀地一驚。悲從中來,眼淚如斷線的珍珠滴個不停。

  “本縣還有一句話問你,除是令尊外,還有誰知道你的雅名綠筠樓主?”

  江幼璧道:“恐隻有愛妻月娥一人了。小生做詩賦獻月娥的,都用綠筠樓主這一名號。”

  狄公讚許地點了點頭:“江幼璧秀才,黑和尚已被關入牢中,不日便會有判處。你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稱謝,叩頭再三,乃退下堂來。

  狄公一拍驚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內衙書齋,狄公微笑對陶甘道:“陶甘,你馬到成功,果然會弄手段。至此,劉飛波、江文璋的官司庶幾已解。隻是劉月娥的屍身尚未找到,等屍身找到,我就當堂斷決此案,宣判江文璋無罪。”

  洪參軍道:“隻須抓獲毛祿,便可追出月娥屍身來。毛福係毛祿所害已無疑,隻是為了一點錢財竟起殺死之機,端的凶殘。”

  狄公搖了搖頭,雙眉攢緊。

  “這事恐有些周折。——毛祿殺毛福之處離石佛寺不遠,黑和尚見他在石佛寺不遠的黑鬆林裏掩埋凶器和木工箱便是明證。毛祿將毛福屍身背入石佛寺時正見殿內新厝了一口棺木。他手中有匠具,撬開棺木易如反掌。照常理推去,他隻需將毛福屍身往月娥屍身上一撂匆匆釘了棺蓋便了事,人不知,鬼不覺,誰會來覆看。然而他卻費力挪去女屍,再裝入毛福,這便於常理不符。挾著一具女屍勾當更易漏眼,其麻煩猶甚於毛福男屍。”

  陶甘撚著頰上那三根毛,眼珠轉了幾轉,輕聲道:“會不會毛祿來石佛寺之前,已有人將女屍盜去。倘真如此,盜屍者必隱慝懷奸,又千方百計阻止驗屍。——這時月娥之死便有蹊蹺。左右死去的新娘總不會自己從棺裏爬出來。”

  (慝:讀作‘特’,邪惡,罪惡。——華生工作室注)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書案上。

  “陶甘,劉月娥正是自己從棺裏爬出來的。她並沒死。”

  洪參軍三人吃一大驚,我看你,你看我,一時瞠目結舌。

  “不,不。”洪參軍道,“華大夫已有診斷,穩婆已仔細拭洗了屍身,還會有詐?殮在棺內都半日以上,豈能又活轉過來,自己爬出棺木。”

  狄公略顯激動,搶道:“仵作說的頗有道理,這類死狀大多是長時間昏厥不醒,脈息寢弱,臉如死灰。若幹時辰過後,依舊會活過來。須知月娥究竟是身子壯硬的年輕女子,一時假死,當是實情。——仵作說醫案上不乏先例。”

  喬泰道:“脈息本無,又釘入棺內,半日不得出,憋也憋死了,豈會活轉來。”

  狄公釋道:“我仔細看了那具棺木,多是薄木板割鋸成的,許多裂縫。當時閉殮匆匆,便抬去石佛寺厝了。華大夫未必也診斷實了,既是假死,當不易斷破。”

  陶甘道:“即便如老爺所說,月娥半夜醒來,巨病一場,也是垂危之身。如何有氣力掙開棺蓋,爬出來?”

  狄公笑道:“物有偶然,事有湊巧。毛祿馱了毛福屍身進石佛寺時忽聽得棺內有動靜,劉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聽得棺內有聲響,毛祿豈不嚇得半死,哪裏還敢啟棺看覷?”陶甘又辯。

  “恐是毛祿聽見了女子聲音,遂鬥膽啟棺,陰有所圖。這類潑皮無賴,膽門本不小。見有機會,豈肯輕輕放過。”

  洪參軍又插話:“如此推去,毛祿啟棺後見是劉月娥醒來,不正可引她回家。無論是江家或劉家,都會酬謝他一筆不小的錢財,遠勝過毛福那點木匠工錢。”

  狄公道:“洪亮,你豈忘了,當時毛祿正攜了毛福的屍身。月娥又見毛祿身上血跡,豈有不知曉的——正因如此,毛祿不敢輕率引月娥回家,必是挾持了她在外躲匿避風,等棺木落土,再作道理。多半是將她拐賣到他鄉州縣的行院妓館。”

  “那麽,這兩日他兩個又會躲在哪裏呢?”洪參軍問。

  狄公道:“那日在龍門酒店,我聽得一個乞丐揶揄毛祿時曾提及有一女子隨攜,大抵是魚市後的一家窖子裏。——喬泰,你即去那家窖子將鴇母叫來衙門問訊,必可問出劉月娥下落。”

  狄公又反複思索起杏花的事來。一時也心緒搖蕩,難見眉目。

  馬榮來報,他已將江幼璧護送回江宅。江老夫子見兒子死而複生,西天歸來,幹淨不信自己的耳目,鼻涕眼淚哭作一堆。闔家歡喜自不必說。

  狄公道:“更可歡欣的事還有哩。豈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複生,西天歸來。此刻我們已斷定劉月娥也沒死,隻是被毛祿脅持藏匿。哪日捉住毛祿,追回劉月娥,江家又正不知如何高興哩。夫婦兩個都從酆都城裏經曆回歸,也是人境罕見的奇聞哩。”

  正說話時,喬泰領鴇母來到內衙叩稟狄公。鴇母見了狄公趕忙道了萬福,叩日:“這位衙爺催著老媳婦趕路,連件衣衫都不及換。大老爺視我醜態,休要見笑。”

  狄公正色道:“毛祿弄來的那個女子叫什麽名字,此刻可還在你院裏?”

  鴇母一聽,嚇得雙膝跪地,叩頭道:“早知毛祿這歪廝要殃及於我。大老爺明斷,老媳婦這身子怎阻擋得毛祿惡煞漢子。”

  狄公惱怒道:“本縣隻問你那女子是誰?此刻躲匿在哪裏?休得要蔓枝扯葉,唕羅不清。”

  “那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老鴇哭喪著臉,“毛祿半夜三更領了她來舍下。老天爺知道,這女子一臉病容,好不慘淒。被毛祿這歪廝又吼又打的,隻是渾身哆嗦,不敢言語。老媳婦上前功了幾句,毛祿便道,這裏權且借宿一宵,明日再來領她。我趕快打了兩個雞子滾水,放了紅糖,讓她吃了補補身子,又勸慰了半日,方才睡去。

  “誰知第二日一早,那女子竟來了氣力,又踢門又叫喊,大罵毛祿拐賣良家婦女。毛祿來時,又是一頓踢打,算是服帖了,乖乖跟著毛祿去了。並沒說去哪裏。——我這裏句句是實,但有半點瞞遮,打殺老奴才,不叫屈,隻恨毛祿這賊害我。”

  狄公道:“此刻你且回家去。倘若衙門訪出你有調舌謊語,即刻查封你的院子,拿你去虞候處服役。”

  鴇母又搗蒜般叩了幾個頭,鼠竄而去。

  狄公問親隨幹辦:“劉月娥果然未死,隻是被毛祿劫持而去。從目下幾路供詞判斷,毛祿必是挾劉月娥去了橡樹灘。你們中可有人認識或去過那個地方?”

  喬泰、馬榮搖頭。陶甘道。“我雖未去過橡樹灘,但聽過不少那裏的傳聞。橡樹灘是座北地界的一處湖蕩,瀕臨我漢源。湖中蒹葭蒼蒼,蘆葦遍是,水道港汊,不計其數。曆來是強人水賊出沒之處。官府一向設可奈何,進剿不得。聽說那裏如今嘯聚有四百來人,攔劫過船客商,搶奪財物,風高放火,月黑殺人。那邊官府也隻是充耳不聞,一味推諉,苟且圖幸。”

  (蒹葭:讀作‘堅加’,蒹:未曾秀穗的蘆荻;葭:初生的蘆葦。兩者都是常見的賤值水草。——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蹙眉道:“清平世界,豈能容這群盜賊橫行無阻?橡樹灘地勢複雜,水道縱橫,固是許多不便,但官衙豈可不思舉動,束手無策,坐著彼等擾亂地方,殺戳無辜。如今毛祿這廝殺人劫物,又挾持了一個良家女子逃匿彼處,我漢源縣豈可不聞不問,任其逍遙法外?——不知喬泰、馬榮兩位有何妙策?”

  馬榮道;“這群匪盜,雖依仗地理,為非作歹,殘害百姓,去來無蹤,神出鬼沒。我與喬泰哥可以喬裝潛入地彼,假充強人,與彼周旋。窺著良機,與官軍裏應外合,一鼓殲滅蕩平之。我從小生長水鄉澤國,慣會水性,想來到彼地不會驟露形跡。——除是拿獲毛祿歸案,亦可為地方立一大功,使百姓漁樵耕釣,長享太平。”

  喬泰也拍手稱善,又道,事不宜遲,作速動手,方可湊效。

  狄公欣然允納:“我這裏即修書與涇北縣令,你兩個先去那裏連絡就緒,再行潛伏。涇北縣見我書信,必然協力配合,此事乃可望成。你兩個更須小心謹慎,見機而作,萬不可小不忍亂大謀,貽誤全局。”

第十五章  

  喬泰、馬榮走後,狄公對洪亮、陶甘道:“我們也不能在衙中坐等他兩人佳音。適間我反複思量了劉飛波、韓詠南的嫌疑與杏花的死因,此刻須及早下手,先將劉飛波拘捕。”

  洪參軍驚道:“此舉恐不智,我們並未拿到劉飛波的罪證。一旦捉錯再放,豈不尷尬。”

  狄公曰:“捉劉飛波依的是反坐法。他誣告江文璋父子不實,依律反坐,他豈能抗辯?”

  洪參軍隻得發令簽。用朱筆點畫了,傳番役執行。

  狄公又道:“萬一帆公堂作假證,也依律拘捕。速發令簽,將兩犯捉拿,用遮簾小轎,悄悄載來衙署,不教外人知道。兩人也不讓見麵,不通信息,關押在兩個牢號。晚衙升堂,想來能問出許多眉目。”

  洪參軍臉露難色,憂心衝忡。辭了狄公遂與陶甘去拘捕劉飛波,另差緝捕去拘萬一帆。

  出來內衙,陶甘悄悄耳語:“洪參軍,老爺這一舉與上賭桌決通盤一樣,須是果斷之心。雖無十分把握,邊行路邊看山,或能探出山水真麵目來。——俗雲,世事重重疊疊山,人心曲曲彎彎水。邁出跬步,大膽走去,自能窺破曲直,推倒重迭,集矢中的。”

  洪參軍略有所悟,心境稍安。

  狄公獨個又拈出那幅棋譜殘局攤在書案上細細琢磨。順手從櫃裏拿出兩盒棋來,黑子白子對著譜陣按圖擺列。——他深信杏花之死,秘密必在這棋局中。不然她臨到死時為何死死攥住這棋譜斷不放手。要解破杏花一案,須先得破這局殘棋。

  然而這殘局係七十年韓詠南的曾祖留下的,多少弈棋高手都未能解破機關。杏花不善弈,藏這棋譜何用。難道這殘局並不與弈棋相幹,而是一句啞謎,一則猜字畫格。興許這圖象有所暗示,如陰陽八卦那樣,大有奧妙。

  他依常例試著走動黑子,約十來步便不通氣,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著走著,便見有鐵桶合圍之勢,黑子全無生眼。心中暗喜,如此棋局,並非疑難十分。——忽又覺太偏心白子,全不顧念黑子生路,陰有一廂情願。遂又推亂棋局,擬再重來。

  話分兩頭。卻道洪亮、陶甘率八名衙役徑奔劉飛波宅第。劉府奴仆見官府來捉人,知事不妙,一個個躲閃藏匿。陶甘眼尖,已攔住一個老管家問話。

  “我們是衙裏做公的,奉縣令老爺之命傳劉飛波先生去衙門問話。”

  老管家戰兢兢答道:“衙爺放了奴才吧。家中劉老爺正在後花園假山後看書哩。煩兩位衙爺自個去請。不然,我們做下人的死無葬身之地。”言語間幾乎哭出聲來。

  陶甘放了老管家,帶了衙役,繞廓穿廳徑撲後花園。剛到一垂花門邊,正撞見一個丫環出來。陶甘急問:“劉先生可是在花園中?”

  丫環點了點頭,嚇得抱頭竄逃。

  洪參軍搶先進了後花園,循一條花徑摸到假山後麵。分開芭蕉葉,果見一個花藤靠椅,邊上一隻三腳條兒,卻沒有劉飛波影子。正覺躊躇,見陶甘率衙役趕來,忙道:“快去書齋,劉飛波不在花園裏。”

  陶甘道:“怕是劉飛波早得密信,先一步逃了。”

  “書齋尋過沒有?”洪參軍氣急敗壞,“他平日隻呆這兩處。如今後花園沒見人,想必在書齋裏。”

  陶甘傳命衙役各處門戶監守,但有奔竄逃逸的,一律抓獲。送與洪參軍一起奔書齋。

  書齋果然緊鎖著,管家早不知躲匿去哪裏。陶甘不慌不忙從腰帶間抽出一柄鑰匙,插入鑰孔,來回幾下擰轉,果然打開了鐵鎖。推開門槅子一看,房內狼藉一片,書籍卷帙散亂一地。抽屜櫃櫥都敞開著,銀櫃的鐵門也虛掩著。拉開一看,空空如也,並無一物。

  陶甘道:“劉飛波果已逃脫,並攜去了所有值錢之物。奇怪的是他將自己所有的信函書劄,帳目簿冊也一並帶走了。莫非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罪跡,都要銷毀。”

  洪參軍道:“如此看來,劉飛波真是畏罪潛逃。這反坐之罪他也曉得厲害。我們隻得空手回去了。再傳管家並奴仆丫環來問,料無結果。但願萬一帆不要也逃脫了。”

  洪亮、陶甘回到衙署,乃知萬一帆已捉拿到街,方覺寬心。兩人遂一齊稟報狄公去劉宅細節。

  狄公驚問:“怎麽?劉飛波竟逃了!”

  陶甘補充道:“書齋內一應錢銀帳冊開書信函件全數裹去,甚有蹊蹺。”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憤憤道:“江秀才誤我大事!陶甘,你速去將梁貽德叫來,晚衙之前,我需問他幾句話。”

  陶甘去後,洪參軍便問:“老爺適才說,‘江秀才誤我大事’,不知何指。反坐治罪不過脊杖八十、一百,為何稱之大事?再說走了今日,還有明日,若大一個劉府宅園,大廟未拆,還怕和尚不回來?”

  “洪亮,你有所未知。劉飛波這一出逃,恐生許多周折。日後便知。”

  洪參軍見狄公眼色鐵青,餘慍未消,不敢再問。

  內衙點燈時,陶甘將梁貽德帶進書齋。狄公見了,劈頭便問:“梁貽德,今天喚你來,隻問你兩件事。一,你究竟如何弄虛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昏聵,從中便利,弄手段私吞金銀。二,你與楊柳塢舞姬杏花究竟是何關係。你寫了這許多情書與她,末了又擬拋閃她,迷戀上韓詠南的女兒垂柳。”

  梁貽德大叫:“狄老爺怎可平白冤枉小生!上麵已回過話了,小生自惟操守清白,行止端正,從未有過弄手段,私吞家伯錢財之事。更不認識什麽舞姬杏花,哪裏又有什麽情書?”

  狄公不聽他的辯白,又續道:“杏花南門湖被殺那夜,你固不在船艇上,不屬凶手之疑。但你兩個私會密約已不少數次;隻要你供出杏花的詳細行跡,本縣今日也無意指責,更不加罪。”

  梁貽德眼直日咭,一連叩頭乃道:“狄老爺明鑒,小生已申辯侃侃,並不認識那個杏花。更未偷過家伯一文銅錢,帳目筆筆可稽。老爺不分青紅皂白,亂行栽罪於小生,小生豈可虛認?”

  狄公“嗯”了一長聲:“本縣說的難道都屬子虛烏有?”

  “隻一件事,老爺倒說著了。小生心中正是愛慕垂柳小姐,也是一廂情願而已。僅僅在縣學書館中見過她幾回麵,從未搭言通語。——老爺既已看破小生心事,想必也知道小生為人品格,心性脾氣,前兩件事,正是子虛烏有,還望狄老爺兼聽詳審。”

  狄公撚須沉吟半晌,去抽屜拿出一封書信,遞與梁貽德。

  “這封書信可是你的手跡?”

  梁貽德接過那信反複看了,正是贈於杏花小姐的。

  “啟稟老爺,這封書信的字跡果然十分象小生的,還故意仿摹小生的款行格式。但絕非小生手跡,當是有人刻意自鑄,栽陷小生。伏望狄老爺明察。”

  狄公厲聲道:“你此刻下去稍息。萬一帆已被衙門拘捕少間便要開審。你須在堂下觀聽,隨時取證,不得有誤。”

  梁貽德悻悻退出書齋,轉二衙自去前廳廊廡外人群中站立。——晚衙正要開鑼,好事的百姓已聚了不少,正等著聽審,證實棺材裏調換屍首的傳聞。

  晚衙升堂,前廳燈火通明。狄公見韓詠南和梁貽德果然都恭立在前排聽審,蘇義成正站在他兩個身後。

  狄公發下朱簽,須臾萬一帆被帶上公堂。報了姓名、年甲、貫址,萬一帆若無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觀看。

  “萬一帆,知罪麽?”狄公一拍驚堂木。

  “小民不知罪。”萬一帆仰起頭來看著狄公,麵無懼色。

  “大膽!你公堂上敢作假證,欺瞞官府,本縣已查獲證據你自己厚臉要將女兒嫁與江秀才,遭拒絕後竟反誣江文璋不識羞恥。——本縣這判斷可是實?”

  萬一帆恭敬答曰:”若說是這一件事,小民倒也認罪了。當時隻欲與劉先生動一臂力,贏這官司,故編了假證,誆騙老爺。實是鬼迷心竅,無視王法。小民甘受處罰。倘是課罰銀子取保,想來劉先生也會與小人方便的。他可不是那等小眼薄皮,過河拆橋的主兒。”

  狄公淡淡一笑:“還有,你仔細聽了。本縣還查獲你使弄百般手段,哄騙梁老宗怕變賣田業家產,從中漁利肥私,吞納許多金銀款項。這可是實事?”

  萬一帆抬頭見狄公一臉嚴霜心知尷尬,並不驚慌,平靜答道:“這事老爺恐是捕風捉影了。小民係為劉先生作中保,按劉先生意圖備辦一應契約帳務。買賣雙方自願,我也隻是依例扣折傭金之利,蠅頭蝸角,微不足道,哪來吞納金銀奇談。依劉先生說,地價房價不久即見大降,梁老相公未雨綢繆,正是巨眼慧識,贏獲大利哩。這事可傳劉飛波先生到公堂對證。”

  狄公冷冷道:“本縣不妨告訴你,劉飛波已僥幸潛逃。不僅金銀現款,連要緊的帳冊文書都裹卷一空。哪裏還能來為你對證。”

  萬一帆聽了這一句話,頓時癱款下夾.臉色蒼白。口中嘶叫道:“什麽?劉先生自個逃了?逃到哪裏去了?”

  狄公道:“本縣也不知他此刻躲藏在何處。劉宅裏沒個曉得他的下落。故本縣說,你的申辯沒人質證,罪名恐也沒法推卸。”

  萬一帆如喪家之犬,垂下了頭,低聲道:“既是如此。小民以前一番話便不作數。求狄老爺讓小民稍稍安寧片刻。再行提問。”

  狄公莞爾一笑,點頭應允。一拍驚堂木,宣布退堂。

  回進內衙狄公如釋重負,笑逐顏開。悠閑地沏了一盅鐵觀音茶,坐下品呷。陶甘、洪亮也各各沏了一盅,三人又議論了半日案情。

  洪亮道:“萬一帆聽說得劉飛波潛逃,便驚惶失措起來。頭裏還有恃無恐,語言傲慢。”

  狄公道:“萬一帆必有一番要緊的話要對我吐出,公堂上他未便明言。正是他的狡獪處與細心處。少刻我要將他的傳來這裏詳審。你兩個聽了,便知大局端倪。”

  三人又吃了一盅茶,正說得得意時,牢頭氣急敗壞跑來內衙稟告:“老爺,不好了!萬一帆自殺了。”

  狄公猛省,口中罵道:“你這笨伯,竟沒搜過他的身子?”

  牢頭嘟囔道:“卑職搜身時可沒見有什麽棗糕。”

  “棗糕?有人進牢內送棗糕與他吃了?”

  “卑職豈允外人送食品進牢裏?不過,萬一帆正是吃了那棗糕喪命的,七孔流血哩。——卑職一時也弄糊塗了,自知瀆職誤事,隻求老爺處罰。”

  狄公、洪亮、陶甘趕到衙後大牢,昏燈燭火下果見萬一帆僵硬地躺在一扇門板上。臉唇青紫,七竅都有汙血凝塊兒。

  獄率將一塊荷葉墊底的棗糕遞上給狄公。狄公見棗糕隻咬去一角,兀自滋軟。形製與街市攤上賣的無異,隻是棗糕上並沒印有紅字店號,而是印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

  狄公反複看了黑龍圖形,還有何不明白的?頓時心火上升,愁雲湧起,神色大異,轉身自回內衙。

  洪參軍、陶甘緊緊跟隨。——回飆飄驟起,徑路又斷,適間的情緒一掃淨盡。

  狄公明白,棗糕上的圖形不是給萬一帆看的,而是給他漢源縣令看的。因為棗糕秘密送入牢房時,牢房早已暗黑。——這分明是黑龍會的明確警告。而且衙門裏也有黑龍會的黨羽。

第十六章  

  且說喬泰、馬榮兩個商量半日,擬了混入橡樹灘勾當的通盤計劃。兩個裝扮作綠林模樣,當即騎馬出發。過涇北縣治時投了書信,那邊老爺遲遲不答。兩人隻得繞回邊界軍鎮營寨,一麵問路,折向東北。——橡樹灘周圍十八鄉,時有械鬥,彼此結仇甚多,長年不通氣息。正有喬泰、馬榮周旋餘地。

  黃昏,兩人來到雞口鎮。這裏已是橡樹灘的外緣,官兵強人都伏有哨馬,各自按兵不動。故市集倒也太平熱鬧,各號店鋪,生意兀自興隆。

  喬泰、馬榮見有一爿酒肆.招牌名兒叫“一江春”,便進去大灌了一頓。待要惠帳時,酒店掌櫃親自上前作躬打揖道:“兩位英雄,從未曾見識。今日有幸奉獻幾杯簿酒,已是敝號榮幸,哪裏還勞破費?”說罷親送喬泰、馬榮出來酒肆。喬、馬兩人見此情狀,也樂得白吃。遂乘酒興把個微醉的身子前後搖擺,逛上街市來。

  馬榮見前麵不遠處有五個官兵巡道而來,便索興拉喬泰兩個當街睡倒,一時鼾聲雷震。

  一個軍校踢了踢喬泰身子:“哪裏來的野漢子,竟酒後醉臥街心。”

  喬泰、馬榮醒來,見五個官兵外又圍了一群看熱鬧的閑人,正稱心意。遂一骨碌爬起,罵道:“你幾個鳥公人,竟在你老爹麵前撒野,小心折斷你脖根。”

  軍校大怒,掄起手中棍棒就地掃去:“你兩個蠢賊,還敢做大。”另四名小卒一齊上前,想捆翻喬、馬兩人。

  喬泰、馬榮發一聲喊,早奪過兩條棍棒來,右突左刺,橫掃直劈,那五個官兵頓時被放倒三個,半邊呻吟,兩個抱頭鼠竄。

  圍觀的百姓一迭聲喝采。就中一個黑臉漢子上前揖道:“兩位壯士,如此手腳,大快人心。彼鳥公人必不肯甘休,此去營寨搬兵,恐兩位要吃虧。不如乘早走了,可免不測。”

  喬泰搔頭道:“這可如何是好。隻怕官兵湧來,我兩個不是對手。”

  黑瞼漢子低聲道:“你兩個快去雞口水道,那裏有一條小船,隻需半個時辰便可載你們去橡樹灘深處。到時即有好漢相幫,官軍奈何不得。兩位就說是邵灶爺薦你們去的。”

  喬泰、馬榮謝過,沿循邵灶爺指點徑路,很快便找到了雞口水道。分撥開葦叢果見一條平板小船,擱著兩支槳板。兩人大喜,跳上小船,解了纜繩。馬榮獨個劃起雙槳。喬泰不慣水位,船頭坐了。

  小船劃出葦叢,便見一派湖蕩。晚霞裏變幻五彩,甚是妖繞。時值盛夏,蓮葉田田,芙蕖搖曳。不時飛起十幾翼雪白的水鳥,振翮回翔,鳴聲悠遠。

  (芙蕖:讀作‘福渠’,荷花的別稱。翮:讀作‘合’,泛指鳥的翅膀。——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喬泰頓感心曠神怡,又聞幽幽荷香,不覺暑氣全消。馬榮從水中摘了幾個大蓮蓬,扔給喬泰。喬泰剝了一堆蓮子,兩個吃了起來,十分得意。

  遠處傳出一聲淒厲的鳥鳴,湖蕩裏又回應三聲。馬榮道:“喬泰哥,不好,這鳥叫得怪,恐是水賊信號。”

  話猶未了,船頭船尾露出兩顆人頭來。馬榮大叫不好,隻覺小船左右搖晃了兩下,便翻合了身,馬榮、喬泰失身落水。

  喬泰嗆了兩口水,正要呼救,已被人水中捆了手腳,拖上了一處幹灘。馬榮索性也不抵抗,任人捆翻,也拖上了岸。與喬泰兩人申鎖一起。——七八名水賊吆喝著將他兩人押到了一個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來個水賊在操演刀槍。土坡樹椏間四處插了三角黑龍旗,隨風舒卷,獵獵有聲。

  喬泰、馬榮兩個靈犀相通,一抹兒看在眼裏,不覺又喜又驚。喜的是這裏果是水賊的巢穴。驚的是水賊原與黑龍會勾通,正磨劍拭槍,欲圖謀反。

  一個頭目從草棚裏出來,頭上一箍舊兜鑾,腰背一口大闊刀,甲胄不整,滿臉凶光。

  一個水賊叩道:“稟天罡將軍,這兩個漢子鬼鬼祟祟,私下湖蕩,象是官軍的細作。小的們捉了來聽將軍發落。”

  “你兩個叫什麽名字?何等營生?可是官府的細作?”天罡將軍問話倒是柔聲細氣的。

  “拜揖將軍,小的名喚雍馬,這位是歃血弟兄,叫戴喬。久在綠林中勾當,做那沒本錢的營生。幾番遭官府追緝,昨日從漢源縣逃出,專來投奔將軍麾下,以圖犬馬報效。——將軍慧眼巨光,我們這等尷尬境遇,豈會是官軍的細作。”

  天罡將軍一雙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朝兩人轉了幾轉,又和顏悅色問道:“你兩個既是專投我來,卻是如何曉得這橡樹灘地理,坐的一條船又是誰的?”

  馬榮待要回答、天罡將軍擺擺手,指點要“戴喬”回話。

  喬泰肚中明白,遂躬身答道:“回將軍話,我兩個在雞口鎮遭公人追捕,拚死抵擋,打翻了他五人,內有一個軍校,回去營寨喊官兵。正沒理會處,情急十分,幸承邵灶爺指點,教導從小路來這裏投奔將軍。這船也是邵灶爺的。望將軍查訪明白,也釋疑心。”

  天罡將詭秘地點了點頭:“隻恐寨小,不堪兩位壯大歇馬。”遂命部下先將馬榮喬泰兩人押去養馬營暫管。等他派人查明兩人備細,再定去留。

  養馬營紮在土坡陰背的一片草地上,搭了幾個帳篷,亦有頭目監營。喬泰、馬榮被管束在一個小帳篷內,暫應儲運草料的差使。

  傍晚,放養馬匹的弟兄紛紛歸來營帳,喬泰、馬榮一一與他們結識了。內中果有一個叫毛祿的,賊眉賊眼,心懷鬼胎,卻不願與別人廝攀。

  吃罷夜膳,喬泰、馬榮偷偷尋到了毛祿帳蓬,忽見帳蓬外有一個年輕女子在刷碗盆。細看那女子,新月籠眉,春桃拂瞼。十分俏容。形象氣度正合了劉月娥的譜。

  馬榮大喜,掀動帳簾鑽了進去。喬泰則退一步守在帳外,一麵窺覷那女子行止。

  “誰?”毛祿驚問。

  “是我,雍馬。毛祿哥體要驚慌。”

  “嗬,原來是今日乍到的雍馬兄弟。我也是新來這裏的。聽說你兩個是漢源縣逃來的,不知那邊情景怎樣?”毛祿問。

  馬榮笑了:“漢源一向無事,我兩個隻是不堪寂寞,總思量綠林中許多好處,故索興投來這裏黑龍會旗下,圖個快活。不意竟被那天罡將軍猜疑,譴來這養馬營勾當,好不委屈。——不知毛祿哥,何事也受此屈辱?”

  毛祿苦笑:“我還算僥幸哩。可憐獨眼龍隻是頂撞了一句嘴,竟被一刀抹了脖子,拋死湖中。”

  正說話間,那女子進來帳篷。與馬榮道了萬福,自個躲在半邊,低垂了頭再不動靜。

  毛祿道:“這是渾家。這兩日也受了點閑氣,心中不快。雍馬兄弟莫見怪。這賤人隻是這嘴臉,不肯言笑。”

  馬榮瞥過女子一眼,又笑:“毛祿哥,好福氣,渾家隨軍侍侯,再不怕眾弟兄們搶去?”

  毛祿不悅,半晌道:“雍馬兄弟倘無事.請自穩便。我兩個勞累一天也困乏了。”

  馬榮恭敬告辭,退出帳篷,卻不見喬泰蹤影。正躊躇間,見喬泰遠處走來,還吹口哨。

  “喬泰哥,這會兒哪裏去來?如此悠閑。”

  “馬榮弟,有話與你說。”

  兩個悄悄踅回自己帳篷,鑽入氈毯。

  “喬泰哥,有話且說。”

  “那女子必是劉月娥無疑,我問了她話,她總不答。不知你在帳篷裏如何與毛祿這廝搭話?”

  “毛祿已生反悔,同來的獨眼龍被那天罡將軍殺了。——我見劉月娥形相,似是不敢與旁人搭訕,倘與之言明我們是漢源緝捕,想必開口。”

  “馬榮弟,適才我去湖蕩邊看了,正遇上幾個水手,探知湖邊停泊著一條大貨船。明日一早便要啟錨,馳向漢源去,——此刻水手們都睡去,並無看守。我兩個不如今夜便動手,將毛祿打昏,救了月娥一齊潛入那船艙內藏起。等明日船馳出湖蕩,進入江心,設計乃奪了那船。隻要這貨船一入漢源境界,便是我們的天下。”

  馬榮大喜:“如此甚好。此刻趕緊睡一覺,三更動手方妙。”

  馬榮胡亂睡了一會,不能入寢。看看帳外月橫星轉,估摸已過半夜。遂叫醒喬泰,兩個悄悄躡到毛祿帳篷外。馬榮輕聲叫道:“毛祿兄弟,有要事密告。”

  毛祿一向警覺,這時聽帳外有人叫喚,道有要事密告,遂輕輕爬出帳篷外。見是雍馬,便問何事。

  馬榮道:“天罡將軍要殺毛祿哥哩。”

  毛祿大驚;“卻是為何?”

  “要奪小娘子去。”

  “你如何探得這事?”毛祿不信。

  “我適才從草棚那邊走過,聽得此說。道是這小娘子名叫劉月娥,搶去要當壓寨夫人哩。”

  “他怎知道渾家姓名?”毛祿果然心驚。

  馬榮見是實了,乃道:“告辭了。”

  毛祿還要問詳備,冷不防喬泰一棍頂門打來,正中後腦。隻覺眼前金星亂閃,一片昏黑,驀然倒地。

  喬泰將毛祿身子拖進帳篷,見劉月娥正在帳帝後偷聽。

  馬榮道:“劉月娥小姐,休要驚慌。我兩個是漢源縣裏的公人,專來這裏捉拿毛祿歸案,搭救小姐回去與家人團聚。”

  劉月娥眼睛一亮:“你兩人果是漢源來的緝捕。小女子受這毛祿荼毒,千恨堆積,言之難盡。隻是這橡樹灘都是反賊的營巢,你兩個赤手空拳,如何抵擋黑龍會幾百軍馬?”

  喬泰道:“劉小姐不必驚惶,我們自有妙策。你趕緊用布單將毛祿裹了,我們此刻即抬入湖蕩邊停泊的那條貨船內躲藏。天一亮那船便啟航,行到江心,便可設計製服船上水手,想必無誤。”

  喬泰在前,劉月娥居中,馬榮背了毛祿斷後。三人悄悄離了帳篷,取道葦叢深密處潛到河灘岸。爬上貨船,鑽入底艙貨箱間隙藏匿。

  晨星寥落,東方泛白。隔著艙板果然聽得船上一片忙碌,須臾貨船啟錨,緩緩馳離湖蕩向江心而去。

  晌午時分,貨船移泊漢源境內的香溪。邊卡的軍了上船來查驗貨物。——馬榮、喬泰早用繩索將毛祿捆實了,叫劉月娥看守,兩人把住了底艙頂板。

  軍丁下底艙查貨,馬榮一把將軍丁拖翻。軍丁正要發作,認得是馬榮,吃一大驚。馬榮耳語道:“你上去軍營叫來全數兵丁,將這貨船扣了。這箱內半數是兵器、盔甲,資助城裏謀反的。”

  軍丁上來甲板,與另一軍丁耳語了,便飛馬去軍鎮營盤,察報馬校尉。須臾馬校尉率全營軍了趕到香溪。

  監船的頭目乃知不妙,正要調轉船頭逃向涇北境內。喬泰、馬榮早跳上甲板,喝令不得擅動,等候官府查緝。

  馬校尉率軍了湧上船來,舵工水手一個個就範。監船的頭目也被馬榮擒到。軍了打開貨箱,果然不少軍器甲杖兵需之物。全數抬上岸來,並船上人員一起押解軍營。

  馬榮對馬校尉道:“船上還有一名殺人正犯毛祿,也被我們從橡樹灘捉拿歸案。另有一女子,此兩人暫請馬校尉代為看管,不得疏忽。——再借兩匹好馬來,我們此即去縣衙稟報狄老爺。”

第十七章  

  狄公已將衙門的牢頭禁子細細查審了,如梳篦過一般,竟沒發見哪個有送毒餌的嫌疑,心中十分煩悶。又不敢大動幹戈,全班換人,恐傷全局。——臨了隻得宣布萬一帆獄中畏罪自盡,厝屍衙牢,擇日埋葬。

  午衙退堂後狄公與洪亮、陶甘又議論起漢源街市上近來人心不安的種種跡象。許多大店鋪都關了門,店主掌櫃的暗中攜眷屬並金銀細軟去了長安。市麵上謠諑紛起.人人自危,都疑心有大禍臨頭。陶甘又道,他每出衙門背後總有人指點;都認得是衙裏的細作,躲閃唯恐不及。往昔那等幹隔澇漢子熟識的,也裝作沒見,不敢招呼。

  (諑:讀作‘濁’,造謠。——華生工作室注)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內衙稟報:“殺人正犯毛祿已拿到,現已押下大牢監管。”

  喬泰、馬榮身後跟進一個俊美女子,見了狄公慌忙叩頭致謝。

  “稟老爺。”馬榮笑道,“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婦劉月娥。”

  狄公道:“見你兩個喜孜孜回來便知已收大功。劉月娥果然無恙,這官司庶幾已解。”

  喬泰、馬榮將雞口鎮如何佯毆巡丁,混入橡樹灘,又如何養馬營認出毛祿,將他騙過,夜半救出劉月娥偷上賊船,返回漢源經過,有葉有枝講述一遍。狄公聽了一迭聲讚賞,又怨涇北縣衙站幹岸兒,姑息瀆職。

  “老爺,潛匿於橡樹灘的一支人馬果是黑龍會匪黨,旗幡帳幕都有黑龍標幟,為首的叫做天罡將軍。這幾日磨劍擦槍,正擬沿江攻打我漢源來哩。——幸好那一船的兵器、鎧甲全數叫我們繳獲。”馬榮又補充道。

  狄公點頭:“漢源縣裏已有內應,這幾日緊鑼密鼓正湊泊哩。你兩個回來正好。賊人疑嫌萬一帆竟被人毒死在衙門的大牢裏,我們豈可輕覷。”

  喬泰、馬榮乃知黑龍會勢力已蔓入漢源,裏應外合,或有一場廝殺。

  狄公轉眼對劉月娥道:“劉小姐,你且將被裝入棺木後的一段離奇經曆講述一遍。——毛祿這賊如何脅逼你去橡樹灘的事,我們大節都清楚了。”

  劉月娥又造了萬福,乃開言道:“小女子醒過來時,正悶在一副薄棺裏,乃信真是死了,恐已埋入黃土。不料那棺蓋有隙縫,隱約見是殿堂模樣。還有絲絲涼風鑽進,愈覺清明。四麵動輒不得,隻感肢腿酸麻不堪。便大聲叫喊,又踢棺蓋。半晌不見有人應,又疑心是到了陰曹地府,隻等牛頭馬麵來拘係過堂了。

  “忽而我聽得有人聲啼咕,象是兩人說話走近。我又用力踢棺蓋,扯嗓叫喊救命。隻聽得有人說話。‘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愈發聲呼救,擂動棺壁。——果然來人聽清了我言語,便聽得他用工具撬開了棺釘,將棺蓋搬移。

  “我睜眼一看,見是兩人,都是雇匠穿扮。一個手中拿著斧鑿,另一個背著木工箱,口中還噴著酒氣。兩人一時也嚇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步入殿外的花畦邊坐定。年長的那個還端了井水,我淨了臉又吸了幾口涼水,乃覺舒暢。遂將自己身分遭遇情節與他兩個細述了。又知那兩人是兄弟,年長的叫毛福,日裏還在江家打製家具哩。

  “我連聲稱謝,又央求他們送我回家,再致酬償。毛福一口答應,扶我要走。他那兄弟便是個惡棍,叫毛祿,半日不吱聲,心中已動歹念。他乘毛福不備,突然用斧子猛砍毛福頭顱,毛福當場麵破血流,死於非命。

  “小女子一時也嚇得沒了主張,待要叫喊,這荒寺半夜,誰人救應?毛祿與我道:‘眾人都道你月娥死了,豈可再活著回家,嚇壞活人。被捉住了,還當鬼魅哩,用火燒死。不如就此隨我,也圖快活。’——小女子羞憤,待要呼救,毛虜這賊又威脅道:‘再叫出一聲來時,也同毛福一樣。’我見他手中父子滿是血跡,不敢再喊。他將小女子綁在一根柱子上,嘴裏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日才回轉,己設了斧子與木工箱。遂將毛福抱入我那棺材,重新釘合了”。

  毛祿引我到一家妓館,當即便要成婚。一個老虔婆接待。我執意不從,拚死抗拒。他兩個將我綁在床腳邊夾嘴連腮隻管亂打。打得我全身瘀傷,四肢再不能動彈。——第三日便與我換了衫裙,與一個獨眼龍一同坐船去了橡樹灘。那獨眼龍當日就被那裏的頭領殺了,毛祿也嚇破膽子,便討了個養馬的幹活,忍氣吞聲住下。

  “後來便來了這兩位恩公,道是漢源縣裏的緝捕,專來捉拿毛祿的。小女子乃獲救得見老爺。——老爺恩德勝於生身父母,死而複生,白骨再肉,小女子感佩終身,永能不忘。”

  狄公長長舒了口氣。笑道:“劉月娥,俗道是否極泰來,苦盡甘至。你曆經磨難,死而再生,終致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慶可賀。你丈夫和翁姑俱在家中巴巴等候你哩。”

  劉月娥又連連叩頭,喜不自勝。轉又向喬泰、馬榮兩位稱謝。

  狄公忽道:“劉月娥,本縣尚有一事須告訴你。令尊劉飛波先生不知何故,離了漢源,未詳去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

  劉月娥麵生憂色:“回老爺問,家嚴是個心性古怪的人。一頭奔在生意上,向來對家中事不問不聞。獨獨視我為掌上珠,十分溺愛。小女子實不知他何故離家遠去。莫非為小女子不幸事哀毀過度,失了常態。”說罷低低籲了一口氣,眼中噙了淚珠。

  狄公未動聲色,揮手示意洪參軍將她帶下去,備辦小轎護送回江宅。又矚喬泰、馬榮道:“你們想也乏了,快回去衙舍歇歇吧。此刻我想獨個在此靜靜養心一陣。”

  黑龍會謀逆事果然不是虛妄之談,雖不致兵燹戰禍般嚴重,但刀兵之動,血火之災卻迫在眉睫。涇北那邊的事固可移文州府軍事長官,頭痛的是這裏漢源的逆黨,究竟會怎樣裏應外合,醞釀禍胎?——陰謀早露端倪,杏花的猝死,已是警鍾。韓詠南、劉飛波等一幹嫌疑至今未查明眉目。對了,杏花手中那局殘棋,究竟暗示什麽秘密。

  (燹:讀作‘險’,專指兵火,戰火。——華生工作室注)

  想到這裏,狄公隻覺頭痛欲裂,口唇焦幹。——劉飛波業已潛逃,是否應收捕韓詠南?那棋局既藏有機關,鑄造人即是韓詠南的曾祖。韓琦父設計那棋局固然不會是讓兒孫輩用以謀反朝廷,但目下這棋局已與黑龍會的陰謀有幹連。韓詠南陷在正中,其咎難辭。——狄公這時忽的又想起韓宅的佛堂來。

  那佛堂會不會是個藏垢納汙之處?韓詠南行跡如此可疑,佛堂果是齋心靜敬之地?為何又晝夜不閉,燈火徹明?佛堂與棋局一樣也是韓琦父親造,莫非七十年前已埋下陰謀的禍根?那佛堂有甚可疑之處?莫非有機關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蹺,豈會有所暗示?玉版係由一片片碧綠翡翠嵌鑲拚成,與棋局唯一相象之點即是整個版麵都是由一片一片的正方塊拚合。——莫非這兩個圖形有相通之處?

  狄公迅即從抽屜裏拿出垂柳贈的那幅印有經文的黃絹,與棋局兩下對勘,一時也看不出名堂來。——棋是棋路,兩軍對陣,陷人殘局。銘是經文,釋迦典籍,語義精深。

  他將經文從頭至尾念了十來遍,無法找到什麽暗示。又將棋局縱橫顛倒走了十數步。也沒走出什麽異象變化來。心中惱怒,遂拂袖推開棋枰,去一邊沏茶。沏了茶來,狄公站著一麵啜呷,一麵又低頭思忖。——忽的眼光又轉回到棋枰上。棋枰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則四麵團團,如鐵壁合圍。

  (枰:讀‘平’,棋盤。——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眼前一亮,又看棋譜,卻發現原來白子大都散在圍外,如雲霧包合。黑子則局促核心,擴散不開。——再細數黑子,縱橫各八格,布局在八佾圖陣內。八八六十四,正重了金牒玉版的字數!

  (佾:讀‘易’,古時樂舞的行列。——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心中閃出一道電火,莫非機關正在這六十四個格內?遂擱下茶盅,又將白子全數摘除,剩餘黑子留在棋局中,細觀形態。再按棋局中黑子地位對比經文字句,用朱筆圈出,遂出,遂得如下十七字:

  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門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語道:“原來機關在這十七字謎中,竟蒙蔽了我若許多時。”

第十八章  

  夜膳罷,狄公將洪參軍並三名親隨幹辦叫進書齋來一一耳語過。四人大喜過望,麵麵相覷。一心知狄公解破棋局,又布置行動,也不便問內裏詳備,一個個摩拳拭掌,便待動手。

  “你們千萬不可大言喧嚷,漏了機局。這衙門牆卑室淺,耳目又近,內裏已有密探。”狄公又小聲吩咐。

  喬泰、馬榮領命而去。

  狄公又囑洪參軍:“你到值房守候著,這兩日但凡有外人來傳話行了、雜役的,暗中收捕,不許逃逸。”

  洪參軍也遵命而去。於是狄公與陶甘兩人離了內衙,轉花園回廊,拾級上行院隅角的戍樓觀察動靜。

  看看已是初更時分,漢源城的百姓都已安寢,三街六市幾無行人。

  參橫鬥轉,夜露沾衣。觀候了半日,狄公不由焦急:

  “怎的還不見有動靜?”

  陶甘日:“這事需化費時辰,便捷不得。依我揣度來,不出二更便有分曉。”

  忽的城東幾聲爆花響,一柱青焰衝天而起。頓時火光閃閃,紅了半際天。

  陶甘笑道:“老爺,那邊果動手了。”

  狄公、陶甘拔腳便下戍樓,衙院裏鑼動鼓響,人聲嘈雜。

  衙丁、役夫已編隊畢,各攜家什正擬赴火警現場。

  狄公、陶甘各牽了一匹駿馬,搶先出了衙門,徑直奔韓詠南宅府。

  韓詠南宅府大門敞開,奴仆、丫鬟東奔西竄,喧嚷一片。烈火已蔓延至東廂一溜上房。裏甲率十來個壯丁正在潑水救火。

  狄公兩人府第外係栓了馬匹,略略觀察了形勢。遠遠見緝捕已率衙丁、役夫趕來。陶甘小聲道:“正是時候。”

  兩人冒火衝進宅門,轉折西院花園直趨佛堂。花園內闃無人跡,佛堂靜悄悄,照例燈光明亮,香煙繚繞。

  (闃:讀‘去’,寂靜。——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徑向祭壇,細讀了一遍金碟玉版。說道:“陶甘,機關正在這段經文中,這佛堂下必有複道窨窖,藏垢納汙。”

  (窨:讀‘印’,地下室,地窖。——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也讀了經文,茫然不解其意。

  狄公道:“你且按押這段經文中我留出的字樣。”一麵將那幅黃絹遞與陶甘。

  陶甘依朱筆圈出字序,按押金碟玉版上相應的雕字玉片——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門,享、大、吉。

  每按押一字,此玉片便縮入半寸。及“享大吉”三字縮入時,整方玉版軋軋轉側,如門戶洞開。裏麵黑漆漆,並無光亮。

  狄公取了一支燭盞照明,爬身入內。陶甘也緊跟爬入,又輕輕將玉版虛掩推回,不敢關合。

  通道漸寬漸高,設十來步便可直立行走。九轉八折到了一間石室。壁上點有羊角燈,兩邊依壁地上各措了十二個巨缸,缸內皆新熟米麥。另有油紙覆瓿約五六,無外醃薰的果蔬修脯之屬。

  (瓿:讀‘不’,古代器名。青銅或陶製。圓口、深腹、圈足。用以盛酒或水。盛行於商代。脯:讀‘斧’,幹肉。——華生工作室注)

  穿此儲室,又見一通道。通道盡頭一室燈火大明,有一人正伏案打盹。

  狄公、陶甘屏息躲形,躡手躡腳步步深進。那人突然回身持劍搠來。狄公有備,急忙躲閃,見那人竟是王玉玨!王玉玨目露凶光,持劍逼近。狄公悔恨手中無寸鐵,隻得退避躲讓。陶甘在後偷偷抄起一支燭台猛向王玉玨擲投。王玉玨不及躲避,正中前胸,大叫一聲。狄公迅步飛搶上前,一腳踢翻案桌,捉冷眼拈起一方鎮紙玉虎。

  王玉玨氣喘咻咻,拈了拈劍柄,又劈麵刺來。狄公一讓,用力擲出那方鎮紙玉虎,正中王玉玨印堂。頓時合撲倒地,捂麵呻吟。

  狄公上前一腳踩定他肩背,翻轉過臉來,已是麵目破碎,血肉垂流。再摸脈息,漸趨寢微。

  狄公懊惱出手太重。這王玉玨睡在地上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恐是投救了。遂與陶甘兩個將其身於拖到夾道中匿藏。

  “小心別出聲。”狄公噓道,“這裏恐還有人。”

  環顧石室內,有二十多個箱籠,已空空如也,不剩一物。——狄公猜度,這些箱籠原先正是積藏金銀錢物的。

  “韓詠南果是利用祖上私建的密室,結黨謀逆。又積儲下巨量金銀食物,以備急需。——我們趕快搜索一遍,獲取謀反罪證及逆黨密件即行離去,此處不可久留。”狄公道。

  王玉玨書案的抽屜裏果藏有黑龍會的印璽、旗幡、符信等物,隻不見謀反計劃和逆黨名冊。陶甘又搜到一個錦囊,卻是空的。——要緊的罪物密劄已轉移別處。

  兩人打開石室的暗門,沿通道細細搜尋,通道分叉傍出,恍若迷宮。狄公怕一時走錯岔道,回不轉來。隻揀一條最寬大的主通道尋覓。——未幾便見兩眼並行的水井。井水清澈。

  “韓宅內竟有如此一個天地,難怪乎黑龍會的首魁會弄手段。劉飛波、王玉玨隻是韓詠南的羽翼臂膀。黑龍會人馬的名冊恐已收藏他處。我們還是回上去吧,隻怕有人進來佛堂,窺破機關。”

  陶甘答應,擎起燭台,繞出大通道。又去適才岔道內拖出王玉玨屍身縛石墜入井中,使不露形跡。兩人正退出時,見另一岔道內擱有一木箱,周圍還有幾副髑髏屍架。狄公命陶首打開木箱窺覷。原來是一具尚未朽爛的屍身,白首龍鍾,齜牙露顎,十分醜陋,令人惡心。

  (髑:讀‘獨’,髑髏:死人的頭蓋骨。又指‘骷髏’之意。齜:讀‘滋’,使牙赤裸或無遮掩。——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合上箱蓋,兩人正要回身返出,見這岔道的盡頭竟是一座鐵柵門。

  狄公好奇,遂走過去推開鐵柵門,見外頭又有一重石扳門。門內有插閂,卻未插合。狄公用力試著一拉,石扳門開處出露一段陡直的石梯。爬上十來級又推開一石門,原來是劉飛波宅院的後花園假山內隅——假山外正見劉飛波平日坐像的花藤靠椅。

  “無怪乎劉飛波神出鬼沒,蹤影無常。卻原來有此遁逃之路。下人還疑心是分身術哩。”狄公歎道。

  花園外人聲喧沸,焦煙可聞,正是救火的場景。兩人趕緊循原路退出。——回到王玉玨密室,扶起書案,收放齊正一應什物,隻拿了幾樣緊要罪證,退出通道。拉開金碟玉版,跳下祭壇——佛堂內幸無人跡。狄公關合金牒玉版,不禁讚歎道。“巧奪鬼神,可惜被歹人所乘,真乃汙瀆天物。”

  陶甘試依經文原字序按押玉片。每按第二片字時,縮入的第一片便彈回。直至“若汝”兩字連上,乃皆縮入。再按“汝”後一字,“若汝”又彈上,回複原樣。——如此十七字全合密語,再不能啟開。——解“十七字謎”的正是那局棋譜。“指其玄”者,按押其黑子方位對應的玉片也。

  兩人出來佛堂,剛繞進垂花門,便遇一丫環報道:“火已滅了。”再轉到花廳前時正遇韓詠南狼狽出來。

  “多謝狄老爺及時派兵丁救火。不然,我這百年基業毀於一炬。”韓詠南垂涕道。

  狄公敷衍,又問失火起因。韓詠南回答是馬料棚幹草積壓發熱所致。幸好夜半沒風,隻傷了幾匹馬。燒去半個草料棚,別無損失。

  狄公勉慰了幾句,便與陶甘回去衙署。

  喬泰、馬榮兩個一身焦黑,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坐在內衙等候。

  狄公進來。馬榮搶道:“自己放的火自己來滅也是頭回。放火時隻圖痛快,及火勢衝天,乃想到還須自個去救滅。焦頭爛額,幸沒燒死。”

  狄公笑道:“你兩位備受折騰,卻立了頭功。勘破黑龍會案,就在此舉。”

  喬泰悟道;“原來老爺受用這一把火,識破黑龍會機關。”

  陶甘也笑:“隻差是最後撒一張網了。。

  狄公正色道。“你兩個還有更大事要辦哩。此刻先洗濯了,稍稍休歇。再吃飽了,與我去京師送信。”

  狄公伏案將黑龍會滋亂本未一筆揮就,押了印璽,封了火漆,又圈寫“十萬火急”四字,囑喬泰、馬榮道:“你兩個馬不停蹄,直趨京師,叩謁尚書省劉大人衙門,呈上此件便可。不必多言其他。”

  喬泰。馬榮領命,藏了奏文。狄公又囑:“一路上不許喝酒,不許與任何人搭活,不入官驛,不見官員,一頭心意奔京師尚書省見劉大人。一人傷亡,另一人獨立奔行,千萬不可有誤!”

  喬、馬兩人咋舌驚心,乃知此行非同小可。一齊答曰:“除是粉身碎骨,斷無誤事之理。”

第十九章  

  清晨,赤日東升,朝雲散盡,漢源城又是一個炎夏的永晝。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早早又獨個立在戍樓上瞻矚半日。直至吃早膳時洪參軍尋來,才慢慢步下戍樓,回進內衙書齋。

  “老爺,今日早衙還升堂不?”洪參軍見狄公眼中血絲布滿,臉色蒼白。

  “不升堂了。喬泰、馬榮兩人回來我即去拜訪梁大器與韓詠南。此刻我十分困倦,想在這個竹榻上打個盹兒。你且去值房布置衙門例常庶務。——喬泰、馬榮一回衙,即來告我。”

  洪參軍將佐吏剛送來的晉州平陽郡訪查卷牘恭敬遞上,退下。狄公讀著讀著,不覺入寐。

  一覺醒來已過午時,狄公見洪參軍立在身邊,忙問:“喬泰、馬榮可回行了?”

  洪參軍沮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頗覺失望,又撞上心事,不禁跼蹐不安。洪參軍勸他進午膳,他搖了搖頭,又擬躺下。

  (跼蹐:局蹐,讀‘局急’,畏縮恐懼的樣子。——華生工作室注)

  正巧這時內衙走廊有了腳步聲,果是喬泰、馬榮滿頭大汗闖進書齋。

  狄公急問:“可見到了中書省劉大人?”

  馬榮回稟:“見到了。劉大人當即閱看了老爺的奏章。”

  “劉大人問了什麽話?”

  “這劉大人並不問話,隨手將老爺奏章擱在半邊。又囑我們回漢源來轉告老爺,過幾日擬將此事交部卿商討議定。”

  狄公心中一冷,沒想到中書省劉大人竟如此處斷這十萬火急的軍情。過幾日,恐漢源縣已陷黑龍會手,生靈塗炭,人民倒懸,豈是兒戲。

  “你兩人去來京師路上可遇阻滯?”狄公問。

  喬泰答曰:“我們這一路來去並無淹滯。出了中書省衙門,吃了早膳,即策馬回來漢源。隻是回漢源的路上有些異樣,並沒出事。”

  “什麽異樣?”狄公警覺。

  “今日早間我們出長安城入子午穀時便有兩騎前來搭汕。那兩人商客穿扮,言吐倒也斯文。自稱是京師茶葉商人,正欲去漢源買賣,想與我們同行。我想拉老爺奏章已交了,空手回頭,即便生出周折,也無大妨。又見倆人並無利刃攜身,麵目和藹,遂答允了。”

  狄公撚須,默然不語。

  馬榮接道:“沒走了五六裏,一隊客商尾我們靠來。約莫三十來人,袖緊施窄,似有刀戟懷藏。也道是去漢源經營貨物。不由我們分說,便合作一隊行路。

  “才走了二三裏,又有一隊客商會合,一式高頭大馬,還有幾匹駱駝。——往徑北方向更有幾百騎,神態奇異。喬泰哥暗與我道,此兩隊人馬必非尋常商人,恐來者不善,奈何我們隻兩人,如何敢敵對?故一時含忍,冀圖僥幸。一路竟也無事。看看到了漢源縣界,兵營可望,兩隊人馬參差散開,自行離去。——隻有頭裏那兩個茶葉商人依舊隨跟我們同行進城。

  “我見那兩個茶葉商人行跡可疑,遂與喬泰哥使眼色。剛進來城裏,便動手捉了那兩個人。兩人也不抗拒,坦然自若。此刻已押在值房,聽候老爺推問。”

  狄公喜道:“如此看來,那兩隊人馬已經喬裝入城,恐是天罡將軍部下。幸被你們識破。此刻隻需傳命各處旅店客棧仔細盤查,街市關驛增添巡丁,必不致逃漏了。——那兩個茶葉商人或是頭領,此來想是與韓詠南、劉飛波、王玉玨一幹賊黨聯絡。馬榮,你速去傳他兩人進來內衙見我。”

  馬榮領命去了。狄公讚道:“喬泰,你兩個臨危不亂,見機而作,端的有些韜略,有你們在,何愁黑龍會不滅。”

  須臾馬榮引了兩個茶葉商人進來內行書齋。狄公一見來人,心中暗吃一驚,忙起身恭迎。兩人也不搭話,大刺刺拉了椅子坐下。

  狄公示意左右親隨出去。乃上前躬身拜揖道:“卑職狄仁傑叩見孟大人,史大人。——兩位大人巡察到漢源,卑積約束不力,冒瀆大駕,幸乞恕諒。”

  兩位茶葉商人原來是禦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將軍史懷德裝扮。——狄公在京師時便認得,這時見了,豈能不驚。

  孟棘正色道:“狄仁傑,聖上已閱過你的密奏,即著本官領欽差銜微服來此;戡平黑龍會孽黨。”

  (戡:讀‘勘’,用武力平定。——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稟:“卑職雖已解破黑龍會巢穴,惜未獲取孽黨密謀細則與賦人名冊。——狄某糊塗瀆職,有負朝廷,罪實非小,叩請孟大人處裁。”

  孟棘道:“狄仁傑,你身為地方父母,屍位素餐,坐視賊大,蔓延成勢,本應嚴辦。本欽差念你尚能知罪報效,未忘根本,又識破黑龍會巢穴機關,補牢於亡羊之後,姑且免於處罰,帶罪傳應左右。待本欽差蕩平黑龍會後,再論折罪。”

  狄公謝恩道:“卑職有四事罣誤。一,搜捕不力致使劉飛波潛逃。二,監守不嚴致使萬一帆吞毒。三,沒能生擒王玉玨。四,尚未獲取賊徒陰謀細則與賦人名冊。四事中以末一件最要緊,也是孟大人此刻燃眉之急。——卑職適才反複推演,鬥膽斷定,黑龍會原先珍藏那錦囊內的文書即賊徒陰謀細則與賊人名冊。目下,正藏在梁老宗伯梁大器的府第內。伏望孟大人斟酌,派人從速取來,或可彌補卑職罪過。”

  (罣:即‘掛’,牽念,牽掛。——華生工作室注)

  孟棘一驚:“你敢斷言那文書必在梁府之內?”

  狄公答曰:“卑職敢斷定。——卑職還認定韓詠南、康仲達都是黑龍會嫌疑,隻不清楚與劉飛波、王玉玨何種關係,階秩如何。孟大人此刻即可傳命韓詠南、康仲達去梁府議事,犯官則可現場勘破內情,那獲賊黨文書。”

  孟棘點頭,向史懷德耳語幾句。史懷德即退下去布置行蹕事宜及軍丁差遣。

  (蹕:讀‘畢’,本義帝王出行時開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華生工作室注)

  “狄仁傑,本欽差的人馬早已進了漢源、涇北,不必擔慮黑龍會賊勢囂張。隻需拿獲賊黨那冊錦囊文書,一舉敉平掃蕩,如反掌耳。”

  (敉:讀‘米’,安撫,安定,通“弭”。——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唯唯。思想起喬泰、馬榮說的假扮成客商的兩隊人馬,乃信聖上睿智英明,宸策早定,心中不覺一塊巨石落地。——但惟百姓免於塗炭,他一己之罪罰已在慮外。

  (宸:讀‘辰’,帝王的代稱。——華生工作室注)

  孟棘道。“我們此就去梁府。沒多少路,步行即可,不必驚動城中百姓。”

  孟棘、狄公兩人信步踱上街市。一路上並沒惹人注目,不二刻便到梁府門首。

  梁府大門已有人監守。沿府第一圈粉牆,花藤垂簷,牆外古槐高柳,碧蔭團團。——日影斜昃,鴉雀無聲。

  (昃:讀‘仄’,本義太陽西斜;傾斜。——華生工作室注)

  孟棘走上大台階。一青衣穿扮的人上前稟道:“大人,宅中人等已全數管束,兩位客人請到,正在後廳涼軒內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涼軒裏。”

  孟棘、狄公跟隨那青衣繞過幾處亭館,循遊廊來到後廳涼軒。

  涼軒外芭蕉冉冉,桐葉森森,十分幽靜。鸚鵡撲撲振翅,似覺躁動。金魚曳尾遊泳十分悠然。梁大器靠在欄杆前的一柄古製太師椅中,韓詠南、康仲達則惶惶然坐在對麵的木凳上,各懷鬼胎。

  狄公隨孟棘步入涼軒。見梁大器眉須皤白,右眼希紮了一個黑眼罩,木然坐著。不由眼睛一亮,心中明白。

  孟棘拱手道:“梁年伯,許多年不見,不意此般龍鍾。想來起居尚安。”

  梁大器懵懂看著孟棘:“老朽昏聵又失記憶,已不認得先生,唉唉。”一麵囁嚅低下頭來。

  狄公細細看覷半日魚缸,捉冷眼伸手去缸內擰動那白瓷蓮蕊。拔去蓮蕊頭,見有一鐵筒出露。迅又將鐵筒抽出,摘了合蓋,果是一卷冊書。隨手翻了幾頁,不覺大喜。

  “孟大人,這冊文書正是卑職應向大人進呈的。”

  梁大器驀地一驚,抬起頭來。韓詠南、康仲達兩人呆若木雞,惘然失措。

  孟棘很快翻閱了文書,冷笑一聲:“來人,先將這兩位客人收了。”

  走廊外早有兵丁隱伏。這裏聽得孟大人一聲喝命,立即執戟而入,將韓詠南、康仲達兩人拿了。

  孟棘道:“黑龍會賊黨名冊上雖無韓先生名字,本欽差有幾句話想要問他,暫且扣了。”

  梁大器長籲一聲,驀然頹倒。

  “嗬,梁年伯受驚了。”孟棘忙上前扶定。

  狄公一箭步上前,猛地撕下了梁大器眼罩並一綹白胡須。

  “劉飛波,站起來I”

  眾人大驚,孟棘一時也弄糊塗了。劉飛波慢慢站立起,低倒了頭,默然不語。

  “劉飛波,你從實招來。你是怎樣殘殺梁老宗伯的?”狄公大聲問。

  劉飛波忽然引吭狂叫:“不錯,都是我殺的。梁老相公是我殺的,萬一帆也是我殺的,杏花也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我還要殺你狄仁傑哩。”說罷又大笑不止,兩眼放射出目空心大、睥睨萬物的光芒。

  “將他拿下!”孟棘大聲命令。

  四名兵丁一聲答應,待要鐵鏈拘套,不料劉飛波已袖中抽出短刃,抹了脖子。一股殷紅的血流從脖根湧出,汩汩有聲。片刻衣袍全染,身子搖晃了幾下,合撲跌地。

第二十章  

  且說禦史大夫孟棘受皇帝隆恩,離京之日賜有旌節符璽,駐蹕漢源得以專製京畿六府軍事。因拿獲賊黨名冊,便改了白龍魚服,於漢源縣署建節特,樹六纛,以昭天威。自個也服紫佩魚係金玉帶。煞時氣象大變。

  (畿:讀‘機’,指京城所管轄的地區;纛:讀‘道’,古時軍隊或儀仗隊的大旗。——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則小心服侍左右,以犯官身份助孟棘—一收捕黑龍會孽黨。隻三四日便擒捕了五百來人;還牽涉河北、河東兩道。一時如端午裹粽,一串一串牽進了各處縣府的衙牢。釘了死枷,等候押赴京師行刑。——康仲達也招出了縣衙裏潛伏的典獄,正是毒殺萬一帆的凶手。——一時風氣整肅,綱紀大張。

  五日後大功告成,涇北方麵也收降了天罡將軍全數人馬。孟棘飛奏聖上,聖上嘉許,詔命盂棘回京,複狄仁傑官職,以示恩眷。

  狄公複職第一日便與梁貽德、韓垂柳主婚。韓詠南心中樂意,早備下豐厚房奩。一對新人,誰不喝采?梁貽德帽插金花,身披紅錦,雕鞍駿馬迎娶。一時賀客如雲,紅事熱鬧,自不必說。

  (奩:讀‘連’,陪嫁的衣物等。——華生工作室注)

  第二日開斬毛祿。毛祿先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一時漢源城裏萬人空巷,皆來法場觀看,並慶賀縣令複官。法場上披紅掛綠,十分新鮮。

  狄公則耳熱眼跳,心潮起伏,思緒不寧。——黑龍會孽黨謀逆巨案,幸孟棘運籌帷幄,不動刀兵,便一鼓蕩平。但畢竟牽涉人夥,五百犯人押赴京師,因是有去無回,盡作異鄉冤魂。翌日狄公又親設神壇醮齋祈福。午膳後,便約了洪亮、陶甘、喬泰、馬榮四人同去南門湖上釣魚。

  (醮:讀‘教’,祈禱神靈的祭禮。——華生工作室注)

  喬泰、馬來早備下了釣竿、絲綸、魚簍、蛐罐。一條平底小船載了狄公五人蕩自湖中央。

  南門湖上日色璀璨,浮光耀金。五人戴了鬥笠,慢慢將船泊在水中,任其飄搖。各自理了絲綸,坐船頭船尾靜心垂釣。

  狄公約定:每人釣得一條魚時,方可說話。喬泰、馬榮雖不耐靜,也隻得屏息觀水,冀得上鉤者。——洪亮、陶甘也有許多話頭想問,此時也專誌凝神,隻顧釣魚。

  突然喬泰驚叫一聲。原來一尾桌麵大的黑色水怪出露一下背脊。馬榮趕緊望去,心中明白,那是一種水中的巨黿,喜食葷腥。馬榮江淮間長大,故能識得許多水中掌故。

  狄公看得分明,心中也起驚疑。失聲問道:“這水怪可吃人?”

  馬榮笑道:“這是一種黿鱉,並非水怪。不食生人,卻食死屍。”

  狄公哦道:“原來這寶貝專吃死屍,難怪乎淹死在南門湖的從不見屍身浮起。都是它們吞食了。”

  陶甘也笑:“老爺開了禁,沒釣著魚先說話了。”

  狄公哈哈大笑。“該罰,該罰。——今日約你四人來此,豈獨意在魚耳。”

  洪亮道:“我們正有許多疑問要請教老爺哩。譬如,老爺如何判斷出劉飛波是黑龍會魁首?他又為何要殺梁老相公,冒名頂替?”

  狄公道:“劉飛波膽識過人,陰有異誌。加之科場失意,連連落第,更積恚忿。後來雖經商致富,但賊心未死。他在長安時偶爾聽得人說及漢源韓隱士行止,慢慢訪知他家府第內佛堂曾建造有迷宮密室。——當年韓隱士正是從京師雇的匠工,故未兔傳下話柄。韓隱士為防兵燹戰亂,作避禍遠計,在密室內還儲下大量金銀財物,以備不測。又一日,劉飛波在京師一家舊書坊內購得韓隱士編纂的那冊《妙奕搜錄》,書中暗示開啟佛堂地宮的密訣在末篇棋譜殘局中。當時劉飛波隻是好奇而已,並未認真。

  (恚:讀‘會’,怨恨,憤怒。燹:讀‘險’,兵火,戰火。——華生工作室注)

  “是時河東晉州屢有地震,太白晝見,隕石十八下馮翊府。五行迭有異象,一時謠諑蜂起,劉飛波便蠢蠢欲動,自謂精於象數,通天徹地,陰謀大抒懷抱,以圖僥幸。遂自稱是劉黑闥後人,仰觀天象,言鬥牛之墟隱隱有龍文五彩。豎起黑龍會逆旗,複燃死灰。又招納人馬,購置兵器甲杖,聯絡地方,一時散盡了他的家業財產。

  “這時他想起了韓府佛堂內密室所儲藏的金銀。他從京師走轉漢源,佯為經商,實則訪韓。很快他與韓詠南有了深交,慢慢又探得韓詠南雖是韓隱士之後,卻不知佛堂密室事。——原來韓隱士死的突兀,未及與子孫明言細說。隻傳下祖製,後花園佛堂晝夜不閉,燈燭不滅。

  “劉飛波放棄了拉韓詠南入夥的計劃。他知道韓詠南為人迂腐正經,守舊古板。必不肯參與謀逆。遂獨個細研那殘局棋譜,竟很快解破密訣。——一夜,他佯醉借宿韓府,夜深人靜時偷入佛堂金牒玉版前嚐試了十七字謎,果然靈驗。他入了密室,攫獲了儲備箱篋的全數金銀,大喜過望。——腰囊豐厚,遂反誌愈堅。

  (篋:讀‘竊’,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篋。——華生工作室注)

  “於是劉飛波在韓府與梁府間買了地皮,築起宅邸。又動手在府中後花園假山、書房兩處挖地道溝通韓府密室,並殘忍地殺害了雇來的幾名匠工。——我與陶甘在那通道中見到的幾具屍骸即是。”

  “劉飛波將韓詠南的佛堂下辟為黑龍會巢穴,自有高見。一來韓詠南本人不知情,不會漏風。二來韓詠南漢源大宦紳,累世清白,官府不會疑心,十分穩妥……”

  洪參軍忽問:“那麽,劉飛波怎的對梁老相公動起殺機?”

  “劉飛波為了廣納叛眾,招兵買馬,很快將韓隱士箱篋中金銀揮霍一空。橡樹灘天罡將軍那支軍馬便是劉飛波慘淡經營糾金籌辦的。這時他又想起梁大器的巨額家業田產。因為宅邸毗連。劉飛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氣並探得梁府產業帳目巨細,便派萬一帆以高利貸相誘,說服梁大器變賣地產。買主以金銀支付,轉折發放債利。隻說地產價看賤,不如金銀放利合算。梁大器年邁昏聵,便被萬一帆牽著鼻子,變賣了大半家業。折金銀放債契,每月獲利甚巨。”

  (毗:讀‘皮’,鄰連,與……相鄰。——華生工作室注)

  “劉飛波隻支付了一二個月的巨利,便覺拮據難支,遂動殺機。一日將梁大器騙至後花園假山內殺害一兩宅本有便門相通,神不知鬼不覺。——又將屍身拖入地室暗道。陶甘,我們在通道內見到的那具未朽老屍,正是梁大器。借地道之便,劉飛波遂自扮梁大器,瞞人眼目,擬苟且到反叛舉事之日。——這時分身術已不便,故劉飛波索興‘潛逃’,一個心意串扮梁大器,坐梁府指揮大局。”

  “正當劉飛波算盡機關,做他貴不可言的好夢時,他的生活裏闖入一個非同尋常的人物。”

  “誰?”四人不約而同問。

  “杏花。”

  “杏花?楊柳塢那個舞姬究竟與劉飛波有何幹係?”洪亮不解。

  狄公撚須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釣竿,隻見一尾青鱗閃閃的大鯉魚上了鉤。甩在船板上跌的不已。喬泰、馬榮搶上捉住,脫了鉤餌,放入魚簍內。

  “果然還有上鉤的。”

  狄公笑了:“劉飛波也有點象這尾大鯉魚,被杏花釣鉤鉤住了,翻騰起不小的浪花。”

  喬泰道:“可她最終卻被劉飛波殘殺。端的可憐。”

  狄公點點頭:“黑龍會勢力曾在晉州平陽郡潛伏。那裏有一位姓範的員外,身陷賊黨,後生反悔,擬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泄漏風聲,被迫自盡。——臨死前向妻兒吐明衷曲情由,抱恨終身。範員外的女兒有誌為父雪恥,遂自賣為妓,安頓了老母幼弟,隻身轉長安賣來漢源楊柳塢。循父親死前吐露線跡,尋著了黑龍會首魁劉飛波。——這女子名叫範來儀,即是杏花。她假獻殷勤,幾番周旋,遂得劉飛波歡心。一時情切意綿,十分綢繆。”

  “劉飛波陷入情網,不能自拔,寫了許多書信與杏花。又不願落真筆跡,鬼使神差竟襲用了綠筠摟主的雅號,又刻意摹仿梁大器賬冊上梁貽德的字跡。”

  洪亮問:“劉飛波怎會想到用‘綠筠摟主’四字落款?須知這是江幼璧的雅號,他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我們知道杏花與劉月娥麵目酷似,劉飛波十分溺愛自己的女兒,他與杏花的戀情內多少還羼有一種變態的異跡。這也是杏花得以如願的天機。——劉月娥與江秀才相愛,又得江秀才詩賦書信,劉飛波豈不知綠筠摟主的雅號?出於變態的心機,他便襲用了這個雅號。”

  (羼:讀‘顫’,混雜,攙雜。——華生工作室)

  “且說杏花不時從劉飛波嘴裏探得黑龍會的種種秘密。一日酒醉時杏花又問黑龍會巢穴,劉飛波漏泄道,在棋譜殘局中。杏花再問備細,劉飛波警覺,一時搪塞過去。翌日酒醒時,劉飛波對杏花起了疑心。反複思索,不敢遽斷,便暗中窺察。——接著便是南門湖花艇上筵請我的一幕。劉飛波從杏花嘴唇動態懷疑杏花向韓詠南泄漏了黑龍會秘密,故出了威脅劫持韓詠南的事。據此又可斷定,韓詠南是清白的。當然他萬萬沒想到杏花當時是故作姿態正與我告密哩。”

  (遽:讀‘據’,立刻,馬上。——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問:“老爺又如何得知康仲達也是賊黨頭目?”

  “康仲達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貸巨金與萬一帆,並自願中保,便是明證。萬一帆借貸金銀全是劉飛波一手策劃,與梁大器賣地產同然。——我又探得王玉玨也是與劉飛波交往後才債台高築,故又斷定王玉玨也是黑龍會頭目。”

  馬榮問:“劉飛波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劉飛波因為事先已對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窺察。我頭裏一直以為殺人者必是當場在我們身前身後偷聽得杏花的話,故遲遲未能尋出這個人物來。早是陶甘的話提醒,從嘴唇動態也能判斷出說話的內容。想來這劉飛波也有與陶甘一般的奇異本領。當然話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內容果然不謬。”

  “劉飛波當時立遠處已見杏花神情不比平時,又從杏花嘴唇之動判斷出杏花的反叛。思前思後,方知上當受弄。一時恚恨衝蕩,頓生殺機。”

  (恚:讀‘會’,怨恨,憤怒。——華生工作室注)

  “當時花艇上人來人在,隻不知劉飛波如何下手的?”馬榮又問。

  “劉飛波決定殺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龍會的對手。杏花舞罷離開軒廳後,彭玉琪身子不適,劉飛波乘機陪侍彭玉琪也出軒廳,走到花船的右舷攔邊。他見彭玉琪嘔吐不止,披了黑油氈迅即繞至左舷後廂梳妝間,從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來後廂,心中有疑。劉飛波將她引至中艙僻靜無人處,突然用銅香爐猛擊她頭顱,又將香爐塞入她衣衫,拋人湖中。見四麵並無人,心中乃安。又潛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軒廳。自以為鬼不知神不覺,沒料到杏花屍身不沉。——那役工不是說,彭玉琪嘔吐時,邊上並無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聞報劉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內。於是深仇大恨又齊集於江文璋身上。並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弄出人命。——他一日裏失去了杏花、月娥兩愛,已經神誌瘋狂,不可遏止了。”

  “他來衙門告江文璋,固為報月娥之仇,也有意惑亂衙門視聽,攪騰官府,便利反叛陰謀。為雪杏花之恨,他將韓詠南綁架了抬進一庭轎內在自己府第內耍弄半日,又拖入地道密室訊問,才算罷休。——識破這層機關也是緣了陶甘的提示。正與韓詠南吐訴的行蹤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這時劉飛波覺察到官府懷疑上他,便索興誘殺梁大器,造出潛逃跡象,一來躲了利金,二來化裝充扮成梁大器坐密室指揮。”

  狄公點了點頭,接道:“萬一帆被捕時還有恃無恐,但一聽得劉飛波隻身潛逃,多年事業毀於一旦,便覺絕望。有心向我吐實情,不意被衙中那典獄毒死滅口。而王玉玨、康仲達兩人見劉飛波不敢露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奪柄。王玉玨潛入密室擬取走黑龍會行動細則與賊人名冊,不料劉飛波早有防範,數日前已將那錦囊文書瞞過梁大器偷偷移入梁府,密藏在涼軒的金魚缸內。”

  陶甘道:“王玉玨也正是在密室中被老爺用鎮紙玉虎打死。”

  喬泰問:“老爺又是如何判出那錦囊文書必藏在金魚缸中?”

  狄公笑道:“當時梁府的宅院花園幾已變賣一空,梁大器平日行止憩息又在涼軒、臥室兩處。臥室許多不便,故我斷定錦囊文書必藏在涼軒中。——涼軒內別無他物,隻有一架鸚鵡與一缸金魚。金魚缸內正有一凸起的白瓷蓮蕊,正合文書形製,端的可疑。且那日我在涼軒等候時,正擬伸去缸中喂食,那幾尾金魚驚恐亂竄,都有意躲避白瓷蓮蕊。——這正可說明劉飛波白瓷蓮蕊內嵌藏文書時,缸中金魚必受折騰。驚恐之餘,金魚也學乖巧了,見有人探手入魚缸,便四麵逃竄,遠避那白瓷蓮蕊。——我大膽嚐試,果然拿獲重要罪證,將黑龍會一網打盡。”

  狄公收起鉤竿:“可見這魚也是通靈性的。你看,它們知道我等五人來此,意不在魚,故也不來湊趣。半日隻釣著一條,還是自願上鉤的,不避刀俎。——我們不如也放了它吧。”說著倒了魚簍放生那鯉魚去了。

  南門湖上一片玻璃晶亮。

  喬泰沮喪道:“不避刀俎,正應了杏花的命。保不定正是杏花變的哩。如今聽說大仇已報,賊首伏法,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根本。”

  狄公臉上堆起愁雲。此時涼風乍起,波理回漩,白日正隱在一塊烏雲背後。——遠處漢源城家家戶戶正升起炊煙,一派寧靜祥和的氣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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