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

來源: 出喝酒 2009-03-20 07:25:0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1269 bytes)





  父母官,

  天子臣。

  朱筆直,

  烏紗真。

  冰心一片奉日月,

  鐵麵千古驚鬼神。

  這詩單表大唐名臣狄仁傑狄公居官清正,仁慈愛民,義斷曲直,扶著鋤惡的高風亮操。看官但知狄公乃盛唐名相,國之鼎鼐,他出為統帥,人為宰輔,執朝政,理萬機,播名海內,流芳千秋。其實狄公早年官吏生涯更有可大書特書者,史載狄仁傑高宗儀鳳年間為大理寺丞,一年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無冤訴者,一時朝野傳為美談。仙機妙算,斷獄如神之名,不脛而走。在擔任縣、州衙官員期間,勘破疑案無數,其中多有曲折離奇,驚心駭目者。

  大唐高宗皇帝調露元年,狄公歡仁傑由京師外放登州蓬萊縣任縣令。京師一班同年僚友於東門外五裏地的悲歡亭設宴餞送。時值暮春三月,淫雨綿綿,一連十幾日不見天晴,亭外的桃花、杏花紛紛被風吹落,狼藉一片。一條曲折的石子幽徑濕涔涔滿眼緋紅粉白,這景象不由使離別人更添幾分悵惘。

  餞席約莫有了一個時辰,見亭外雨漸漸小了,隻是絲絲涼風偶爾夾著幾點雨珠。來送行的官員紛紛告辭退席,執手咽噎,叮嚀贈言。狄公—一屈躬稱謝,並不感傷。驛車在遠處的一株虯鬆下等候。

  亭內如今隻剩三人:梁體仁和侯鈞,同是刑部員外郎,與狄公最是莫逆。——狄公官為大理寺丞,與刑部的官員過往甚密,職司隸屬雖有差異,但理刑析獄等卻是雷同的公事。兩下又時常為斷決滯獄互通案情,往複公牘,遇有疑難,也常在一起切磋議析,故最為投契。梁、侯二人對狄公自薦外放深感惋惜,臨到此時尚存一線希望,力圖勸他口心轉意,仍舊留在京師任上。

  “狄年兄此舉,小弟們還是不解。京師如同那北鬥,天下州郡不過拱北的眾星。年兄寧棄中樞而赴邊陲,難道真的不屑於京師的繁華富庶,居息便利。”梁體仁又苦勸。

  侯鈞點頭讚同:“年足在大理寺時一年間斷滯獄一萬七千,無冤訴者,令名鵲起,天下聞知。正待展鵬翼奔錦繡前程,卻自選了蓬萊那個海隅邊地去當縣令,有何出息?沒見亭外那一片落紅,陷在泥淖中,汙了色澤芬芳,好不叫人憐惜。”

  狄公撫須微笑:“你我都是少年得意之人,又長期在京師當刑官,審理公案,彰善鋤惡,固然是居帝都而俯天下,風雲叱吒,前程遠大。隻是我生性好動而不耐靜,不堪寂寞,又受熱鬧。每每憎嫌那一堆堆部文案牘,紙上官司,終覺無味。隻想揀一處用武之地使動手腳,試試自己獨處機宜的真本事,也過過專擅一方的官癮,庶不負我平生疏狂氣格和風流情誌。”

  梁體仁大不以為然,道:“刑部、大理寺莫非沒你用武之地?不能專擅獨斷便是捆束了你手腳?部文案牘、紙上官司,便是都沒趣味的?前幾日邸報道,戶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私竊了庫銀三千兩潛逃。身為朝廷命官,竟還是盜賊之性,刑部這兩日已發出海捕文書,著天下州縣緝查訪拿。戶部尚書侯年伯日日來刑部催問信息。這眼前的一樁巨案,不正是大展身手的用武之處麽?”

  侯鈞呷了一口冷酒,接上話頭,“狄年兄,這王元德之案非同小可,雖說目下尚無半點線索,想來天網恢恢,罪犯終有伏法之日,怎會縱容逃漏這吞舟大魚。”

  梁體仁又道;“侯鉤賢弟乃侯年伯之親侄,待訪拿了王元德,也解了侯年伯心中一塊懸石。再說,再說蓬萊原縣令被殺之事刑部堂官親去勘查,尚無結果,年兄你如今貿然接受了這官印,又焉知此案情由備細、隱曲微妙?明日卷身入漩渦險流,退身不得,後悔恐是遲了。”

  狄公笑道:“你兩位不必過慮,蓬萊究竟是海隅一曲,彈丸之地,如此些小之案勘破不了,枉在大理專屍位若許多年。”

  梁體仁小聲道:“刑部汪堂官從蓬萊攜來之案牘檔卷中最要緊的幾劄信函竟不翼而飛。年兄還不明白,那親案子必有京師的高官巨宦卷入。倘是真有個山高水低,年兄你丟了前程事小,隻恐怕還有不測之禍哩。”

  侯鈞也道:“年兄今日思退步,時猶未晚。隻需推說舊病複犯,身子不適,向吏部遞一表呈,十日之內吏部必重行議選。我先與吏部去打個招呼,到時候改了牒文,另派人去蓬萊,年兄還是照舊留在京師,我們亦可久聚一處,永不離分了。”

  狄公聽罷,心中十分感檄。朋友真摯之情、肺腑之聲固當領佩感銘,但心誌已決,堅不可改。他慢慢呷了一口酒,正色道:“蓬萊縣是我真正踏上仕途的起步,也是我報效朝廷之伊始,我狄仁傑此念已定,你們兩位也不必再勸了。有道是人各有誌,即便從此陷入泥潭、填身溝壑,也必無反悔之心”

  侯鈞歎道。“怕是效命不成,空折了前程,徒生傷悲。”

  狄公抬頭望了望天色,此時春雲舒卷,斷雨零星,籠罩在遠處樹林間的陰霾被溫風漸漸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開。周圍深綠淺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靨,粉麵撲人。斷續可聽到林間的鳥雀啁啾囀鳴。

  “我該啟程了,多勞兩位遠送。”狄公站起,鞠躬拜辭,雙手各執定梁、侯的衣袖,久久噎哽不語。

  梁、侯兩人也隻是歎息連連,拱手還禮,隨狄公出了悲歡亭,向驛車仍慢慢行去。



  驛車轔轔,黃土飛揚,出潼關、過黃河,沿著一條橫貫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東而行。狄公與老家人洪亮曉行夜宿,不覺已過七天。

  這一日已到了兗州地界。傍午時分驛車馳入了一座猛惡林子,四麵隻見古木參天,濃蔭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勢十分猙獰險惡。洪亮抱怨狄公不肯答應沿途官驛派兵護送的要求。狄公執意不驚動地方,悄悄地來到蓬萊縣治。

  狄公看出洪亮的心思,便搭訕上說話,隻想讓他忘懷了眼前的恐懼。

  “洪亮,我已細細披閱王縣令被害一案的卷牘,大致明白了這案子的本末,奇怪的隻是卷牘中那幾劄死者的信函如何會在刑部檔館不翼而飛。須知那些信劄皆是從王縣令的書齋中搜去的,於勘破此案至關緊要。汪堂官帶來京師後即鈴封了,貯入檔館,沒幾日竟失竊了。豈非咄咄怪事。”

  洪亮點點頭,道:“汪堂官在蓬萊隻呆了三天,也令人生疑。如此殺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如何沒查出半點眉目便匆匆返京交差。”

  果然,一議及案情,洪亮便迷溺其中,忘乎所以。

  狄公又道;“我外放蓬萊縣的批牒一下來,便去刑部拜會汪堂官,誰知刑部說汪堂官已去泉州查辦一樁什麽案子了。——他移交過來的那宗卷牒,隻簽押了他的印璽,擬議掛懸。看來,欲勘破此案,我們隻得從頭做起。”

  洪亮剛想問什麽,猛聽得驛車外一聲吆喝,馬夫勒定了馬,車輪不動了。

  “過路客官不要驚怕,我兩個這幾日手頭太緊,給幾兩銀子便放行。”——驛車前站著兩個熊腰虎背的大漢,一副綠林響馬裝扮,手中各執一柄明晃晃的大闊刀。

  狄公慍怒,跳下驛車,抽出腰間雨龍寶劍,厲聲道:“哪裏來的剪徑野賊,膽敢截住驛車,勒索錢銀。”

  其中一個大漢上前道:“看你們行囊單薄,料也不是貪官富商,故隻索幾兩銀子酒錢。倘是銀子舍不得施,就將你手中那柄寶劍抵押了,也湊合過.”

  狄公罵道:“你兩個鼠輩山賊,還敢口出狂言,消遣於我。贏得了我,這劍便送與你們換酒吃,贏不得,折臂斷腿,莫叫冤枉。”

  兩個大漢聽了,不由大怒,舞起闊刀便向狄公殺來。

  狄公劍法精深,先賣個破綻退了一步,待兩大漢撲上前來,猛轉身回刺。——先將一條大漢的闊刀擊飛了。

  另一大漢不甘示弱,一麵挺身遮護同伴,一麵舉刀舞向狄公。隻三個回合,狄公一劍閃出,正削去那大漢的頭幘並一綹黑發。兩個大漢驚惶不已,欲待奪路向林中奔逃去,卻見狄公嗬嗬大笑,收了寶劍,一麵慢慢捋動頷下的大把黑須。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頷首頻頻。

  兩個大漢又回轉身來,拱手道:“客官留名,好叫我們識羞恥,日後但有相遇之時,不敢造次。”

  洪亮笑道:“你們快快逃命吧:這位是新任蓬萊縣令狄老爺,不斬你兩個無名鼠輩。”

  兩大漢羞惶滿麵,又叩地一拜,乃逃入山林。

  黃昏時分,狄公驛車進了兗州城,先去州治行司辦簽了過境文牒,遂迎入官驛安頓住下。狄公、洪亮匆匆用了夜膳,沐浴罷便坐在房中品茶閑談。

  突然一陣敲門聲,洪亮開了房門,進來的正是日間在林子裏剪徑的兩條大漢。

  狄公笑道:“卻原來又是你們一對綠林弟兄。我這裏倒正有幾兩散銀,拿去喝酒吧!就算是我交納的買路錢。”

  兩大漢羞愧不已,更覺負疚,雙雙拜跪在地,口稱專來此地向狄老爺謝罪。

  原來,這兩條大漢一個名喚喬泰,一個名喚馬榮,馬榮少喬泰一歲,換帖結為弟兄。兩個同是貧苦出身,隻因抗捐殺人,逃來江湖上做那沒本錢的營生。如今迷途知返,隻想投奔一個賢良清廉的官員,效命左右,權且糊口。

  狄公也心愛這兩條大漢膂力過人,且有武藝;又言詞挺拔,氣格豪爽,識義利,懷羞恥,日後時常開導訓教,正是衙門有用的幹才。遂即答應收留喬泰、馬榮兩人,暫以為親隨幹辦,登錄簿冊,治備行裝,一同赴蓬萊縣衙門充役。

  兩個聽了,大喜過望,禁不住嗚咽出聲。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勸勉他們一心一德,輔弼衙司,他日戴罪立功,報效國家。狄公吩咐侍役又治了一席,各各斟滿了酒,務必盡歡。喬、馬兩人又對天盟誓,永遠忠於職守,服膺狄公。是夜他們便留宿官驛。



  第三天日落時分,狄公一行到了蓬萊縣城。蓬萊縣濱臨海灣,距城廂約九裏內河流出海口處有著名的蓬萊要塞炮台,要塞隸屬平海軍,負責屏衛海疆,管理外國通商,設關征稅,緝查違禁等一應事務。蓬萊縣衙的職司則在清肅城鄉,宣導德化,功課農桑,敦敷五教,受理民事獄訟,督察淺穀兵賦等項。與炮台駐守的鎮軍,禮儀周至,故一向相安無事。

  狄公一行進了西門,一路慢慢逛來,細細觀瞻。見市應雖不甚鬧熱,但也店鋪相連,秩序井然。街衢上行人不多,而水手、船匠、和尚卻不少。時常可遇著三三兩兩的香客,大多是經商販貨的。碧眼紅須、挺胸凸肚的是西洋來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來自南洋;唯有東洋的,耳目嘴臉無異,服飾穿扮不同而已,也不盡操胡語,和顏悅色,彬彬有禮,故最能與我大唐臣民和睦相處,極少齟齬。

  繞過孔廟的高牆,轉折市舶司、金銀市,便來到了縣衙的八字大門。—鋥亮銅釘大門,血紅的廊廡欄柵映著對麵雪白的重簷照壁,十分耀目。欄柵內右首一張大鼓,左首一麵銅鑼,大門外站立著兩個倦怠的值番衙丁。

  洪亮上前遞過大紅印璽的吏部牒文,傳命縣丞二行出來迎拜新任縣令。

  衙了聞知是新任縣令徒步駕到,嚇得先跪下磕了幾個頭,不敢接牒文,掉頭便奔衙廳去報信。

  不一刻,從衙廳內蹣跚奔出一個須眉斑皤的年老官吏,搶步到狄公麵前納頭便拜,囁嚅道:“下官唐禎祥,忝居縣衙主簿。前任王縣令不幸遇害後,衙門一應日常庶務皆由下官暫理,專一恭候新縣令蒞任。”

  洪亮遞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過閱畢,又屈身拜揖:“狄老爺駕到,下官疏於迎拜,萬望恕罪。隻因沒接到州府邸報,老爺又沒派人先行傳達,故此怠慢瀆職,容下官日後勤勉補贖。”

  狄公笑道:“唐主簿一向黽勉公務,謹慎本職,並無過愆。明日如時後主簿即會同衙裏全數椽吏佐史、六曹參軍來參見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麵引狄公徑入內衙書齋坐定,吩咐廚役備膳。洪亮帶四名衙役搬動行李,喬泰、馬榮則跟隨去廚下幫忙。

  “哦,明日還可傳命城廂的四個當坊裏甲來行裏參見,我有話問。”狄公道。

  “老爺,本縣有五個裏甲。——河東灣已設第五坊區,又稱番仁裏。那裏甲是個高麗人,極有德行,眾番商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道“狄老爺盡管放心,明日衙門一應公事,我理當辦得有條不紊。老爺一路車馬勞頓,待會兒用過夜膳便去……休歇吧。”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唐主簿猶豫了一下,又開了口:“不過,不過,老爺的宅邸一時恐有不便。王縣令在時,剛將內宅修飾過一見又添刷了一層新漆,隻是王縣令他猝然遇害,刑部尚未結案。他的行囊什物雖寡薄,卻還擱在房中,沒法搬出。我已與他在京師的胞弟去了兩信,催其趕快來蓬萊收拾遺物,可至今卻音訊全無。——王縣令早年喪偶,也無子息,他這一死,真可謂是身後蕭條哦。”

  狄公問:“刑部汪堂官來這裏查辦案子時,居息何處?”

  唐主簿答日:“汪老爺來這裏時,當夜宿在玉縣令的宅邸裏,第二日便在這內衙草草安了一個床鋪,再也不去那裏住了。沒三日便匆匆口去京師。”

  狄公不由啟疑:“唐主簿可知其中緣故?”

  唐禎祥四麵看覷了一眼,小聲道:“王縣令的宅邸夜間甚不安寧”

  狄公驚問:“這話怎說?”

  “下官哪裏敢瞞老爺,正是王縣令的陰魂不散,時時在他的宅院周圍遊蕩。那一夜汪堂官正撞著,嚇得半死,再不敢去住了。——這事想來不假,下官也親眼見著過兩回。那鬼魂模樣與王縣令生前無異,隻是不說話,恍惚去來,還躲閃著人哩。似有無窮冤屈未伸,故此鬱結不散,不似王縣令生前還一團和氣。如今想來,好不怕人喲。故爾勸狄老爺也存個戒心,在這裏書齋先住幾日,等他那兄弟來這裏與其廝會過,取去了行囊什物,想來無事了,才可搬入。”

  狄公沉默不語,木然捋著頷下的胡須。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內行稟道,晚膳已齊備,請狄老爺與唐主簿外廳赴席。

  晚膳雖是豐盛,狄公、洪亮卻沒有吃多少,倒是喬泰、馬榮兩人,大塊吃肉,大杯斟酒,放開肚子飽餐了一頓。晚膳畢,唐禎祥便告辭,自去街舍布置明日全衙吏員應卯參見事宜。當夜洪亮便服侍狄公在內衙書齋歇了,喬泰、馬榮則去耳廂衙舍安頓不題。

  翌日一早,狄公坐衙升堂。三通鼓畢,唐主簿已領全體衙員吏掾、六曹專司、典獄、尉校等跪在大堂下參見,總共四十來人。一時上下肅靜,鴉雀無聲。

  唐主簿—一報唱了全數衙員的姓名、籍貫、年甲,衙員們又向狄公—一稟述了各自的職司及薪俸數額。狄公照例勉勵一番,明言他今番來蓬萊與前任多有更張改革,隨即發下新訂立之衙司條例,無論巨細,務必熟記。吏員但有犯禁違例,玩忽自瀆的懲罰不怠;黽勉職守、榮立功勳者必有獎賞晉擢最後宣布任命洪亮為錄事參軍,協理衙門日常公務,喬泰、馬榮為衙司緝捕,督領全縣軍丁武役,協辦地方靖安,勘拿奸宄,收捕盜賊。其餘箱帳、傳驛、倉庫、堤道,專官分司,—一落實。命唐禎祥仍領主簿,佐貳全縣刑政,分判眾曹。縣學春秋祀典則由狄公親領,又每月去縣學講授一次詩書儒典。

  堂下四十來人耳目一新。個個敬畏。知道新縣令不同凡響,誰敢瀆職自汙,招惹沒趣?

  散衙後狄公留下唐禎祥及縣城五個坊區的裏甲,有話吩咐。

  狄公先問了五個坊區的民情商務,官司訴訟的詳情,又囑咐他們各自維護好坊區的靖安,遇有盜情、匪情和人命凶案立即報告衙門,不許怠忽延誤。又特意向河東灣番仁裏的裏甲宣明朝廷開禁通商之國策,各國商賈僑客隻要遵守我大唐明文法令,利益均受保護。然而凡涉違法走私、販運金銀等觸犯國家海禁條例的也追究不貸。

  五個裏甲告辭後,狄公將唐主簿叫到內衙書齋。“適才點卯時為何不見錄事範仲?——我剛從這花名冊上見到這個名字。”

  唐主簿答日;“範先生月初去登州府城探視其高堂,按倒是昨日一早便應回蓬萊銷假。昨日午後老爺來到時,我便派人去西門外他田莊問詢。——範仲回蓬萊照例都得在他的田莊住上一二日,攜帶些新鮮果蔬回縣治。——他的佃戶說,範仲昨日早上才趕到田莊。匆匆吃了一頓午膳便趕來縣城了。隻不知為何至今尚未來衙。範先生可是個拘謹老成、一板一眼的人,從不曾貽誤過職守。”

  狄公點點頭,轉過話題:“唐主簿詳細談談王縣令遇害的經過吧。本官今番到蓬萊第一件事就是要勘破此案,捉拿真凶。”

  唐主簿慢慢呷了一口茶,乃開口道:“王縣令雖已五十開外年紀,卻仍是風度翩翩,氣宇不凡,衙裏上下沒有不敬愛他的。這蓬萊的百姓也都仰作父母,十分畏服。”

  狄公道:“這個我已略有所聞。如今你就說說他當時遇害的情景。”

  “算來王縣令遇害也近一個月了。記得那一日早衙眼看要升堂,王縣令尚未起身,房門兀自鎖著,並無一點動靜。我敲了敲他臥房的門,也不見回答,心中不由起疑。急命衙役將房門撞開,見王縣令已經倒斃在房中,早沒了脈息。仵作沈陀說,王縣今約莫死在半夜,查驗後乃知道茶盅茶壺全有劇毒。”

  “王縣令係中毒致死,當無異詞,當時你見他房中有什麽可疑之處。”狄公問。

  “下官最覺觸目的便是那茶爐上的紫銅鍋和屍身旁的茶壺茶盅。——王縣令一向是用那口紫銅鍋烹茶的,水煮沸了,才衝入茶壺。茶壺裏先放了茶葉,泡開了才斟在茶盅裏慢慢飲啜。當時紫銅鍋已經洗刷幹淨,茶爐也早已熄滅。茶葉也驗了,並無毒藥。故下官疑心是有人在王縣令的茶壺裏投了毒。”

  “王縣令烹茶用的水是誰提入房中的?”狄公又問。

  “正是王縣令自己提的水。他每日一早汲井,先備下終日烹茶的水。早衙升堂前都已飲過早茶了。——王縣令於這吃茶之道,最有講究,也最存細心。從茶爐生火,提水注人紫銅鍋到茶壺泡開,斟人茶盅,事事躬親,從不許下人插手。吃起茶來,他獨個兒自斟自啜,也自有他獨個的雅趣,樂在其中,旁若無人。——衙裏上下見慣了的,誰也不去敗他的興,也從沒人敢討他的茶喝。——誰又想到到頭來竟還是死在這吃茶裏。唉……”

  “刑部汪堂官來蓬萊時如何查辦這個案子的?”

  “汪老爺來這裏第一夜便遇見了王縣令的鬼魂,嚇得神智無主,胡亂問了些案情本末,簽畫了案牘便匆匆回去京師交差。臨行又將王縣令內宅房中和書齋細細搜查了一遍,將他的所有信劄和筆錄文字全數捆了,運去京師刑部細查。”

  狄公道:“他簽畫的案牘我已閱讀了。真所謂敷衍了事,潦草塞責。那些要緊的信劄筆錄運到刑部後又無緣無故丟失了,汪堂官本人又匆匆去了南方,遺下一個無頭案讓我們來查辦。好了,此刻你自回去將王縣令被害的前後情形細想一遍,有什麽可疑之處即來告我。”

  唐主簿答應退出。狄公又喚喬泰、馬榮進來書齋,命他兩人喬裝一番去縣城茶樓、酒肆、賭場、妓館各處走走,務必將這蓬萊縣三教九流的各種情況了如指掌,以便因勢利導。祛邪扶正。喬泰、馬榮高高興興領命而去。

  天剛暮黑狄公便悄俏擎了一支蠟燭盞獨個摸向王縣令的宅隊——宅邸與內衙書齋正隔了一個花園,花園內玲戲山西,泠泠碧池,月光下一派肅穆幽靜。

  狄公沿著萬字回廊剛走到宅邸的粉牆下,卻見花畦邊古柳下的太湖石後閃出一個人來,正與狄公撞個滿懷。狄公大吃一驚,忙擎起燭盞照看,不料蠟燭卻已熄滅。恍惚裏狄公隻記憶那人穿一件淺灰長袍,灰白的頭發盤了個頂髻,左頰上似有銅錢大小一塊斑記。

  “你是誰?”狄公大吼一聲。

  那人並不答言,隻一間便消失在太湖石後。

  狄公急忙跳進花畦,沿太湖石後尋索了半晌,並不見那人影蹤,心中不覺納罕。——莫非正是遇上了王縣令的鬼魂,

  狄公三腳並作兩步,急趕到唐主簿衙舍。

  “唐主簿,適間我在王縣令的宅評外撞遇了一個人,那人見了我並不言語,一瞬間便沒了影蹤。”

  唐禎祥瞼色變白:“那人可是穿淺灰長袍,沒戴帽冠?”

  狄公惶恐地點了點頭。

  “他左頰上可有一塊黑斑記?”唐禎祥喘咻著,額上沁出了汗珠。

  狄公頓時憬悟,發呆道:“莫不正是……”

  唐禎樣幾乎聲音帶哭:“他正是冤死的王縣令王立德啊!昨日我便說他陰魂不散,於今你狄老爺自己也撞上了!”

  衙院裏大風忽起,木葉亂響,隱隱聽到門槅的開闔聲。



  莫非這行院內果真有鬼?王立德死不瞑目,其陰魂竟然夜夜遊蕩於此,欲吐一腔冤屈。——狄公雖同孔子先師一樣對鬼神持一個存而不論的態度,但每逢真遇了鬼神卻不是敬而遠之,反是疑而近之,逐奇而尋之,務必探明虛實,追出究竟。其中往往偏又是人事居多,從未曾真的撞上過一個鬼。——此番他聽了唐主簿言語,心知有異,又挑起了他的疑竇。

  “唐主簿,此刻我即去王縣令的宅邸察著一番,想來王縣令的鬼魂知我要為他伸冤複仇,必不致加害於我。”

  唐禎樣忙搖手道;“狄老爺豈可冒這等風險?倘真有個閃失,如何了得?”

  狄公笑道:“你就留在這裏,將王縣令邸宅的鑰匙給我。倘若我半個時辰還不出來,即傳洪參軍率眾衙役趕來接應。”

  狄公去外廳取過一個大燈籠,將燈籠內的蠟燭挑得亮火,便徑向王縣令宅邸而來。

  月色融融,草蟲喓喓。狄公壯著膽色大步流星直撲後宅園門,摸著了掛鎖,即從油中取出鑰匙打開了鎖,推門而進。穿過小小庭院,即是王縣令內宅。房門並沒上鎖,狄公輕輕推開,高擎著燈籠進入房中。

  房櫳甚是寬敞,靠牆堆起了幾個箱籠和一堆捆紮嚴實的舊行囊。狄公正待走近去細看那箱籠,卻見粉壁上閃過一個高大人影,心中驀地一驚,依踅過一邊細覷動靜,那黑影也躲閃了。狄公再站立時,黑影又迎麵升起。狄公乃知是自己的身影,不覺啞然失笑。

  西壁有一雕花朱紅槅子,上麵交叉貼了兩條蓋有縣衙大印的封皮,門槅裏便是王立德遇害的臥房了。

  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門而入。——果然臥房最覺得觸目的正是紫檀木櫃上的那一個茶爐和茶爐旁的那口銅鍋。狄公拉開木櫃的門,見內裏整齊放著一柄紫砂茶壺和四隻茶盅,茶爐、銅鍋、茶壺、茶盅都是古色古香的形製,並非通常廚灶俗具。狄公心裏不由暗暗欣賞。

  這一麵,一軸中堂金碧山水,兩邊一對名人條屏。下首一個大書案,書案左側支著一張十分簡陋的床榻;右首一個大書架,整齊堆著一函函的書帙。狄公拉開書案抽屜看了,裏麵全是空的。——汪堂官已將王立德的所有信件筆劄搜索一空。

  狄公隻覺惘然,思索著汪堂官此舉的目的,一麵隨手翻看書架上的書。卻又多是佛道的經典和星相醫卦、煉丹服食之書,心中嫌憎,又擱過一邊。

  這時洪參軍領兩名衙役提著兩盞大燈籠急匆匆進來房中。原來他聽唐主簿說狄公獨個來了這裏,又知這宅院有鬼,放心不下,喚過兩名衙役便趕來接應。

  “洪亮,你來得正好,你將這書架上的書全數清理一遍,能見著什麽紙片信劄的便好。”他自己則細細瞻觀起壁上掛著的那幅中堂畫軸和兩邊的條屏。這時他的眼光掃到了梁檁上。原來這房中的梁檁雖說滿是塵灰且有蛀洞,但是新刷的油漆卻依然奕奕有彩。

  洪參軍遞過一本小小的絹麵簿冊給狄公。

  “這簿冊內似有王縣令的字跡跡,隻是潦草淩亂,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狄公接過一翻,見是一串串的數字,每串數字邊上還注明年月日期。仔細查去,最早的日期恰是一個月前。

  “洪亮,這簿冊是哪裏找到的?”

  “老爺,這簿冊夾在一青紫皮的書畫中,我打開書函時便掉了出來。我見上麵有字跡,想來有用。”

  “這上麵的數字與日期雖一時不明其奧妙,但總是王立德的親筆,便是有用。我見那日期最早的又是一個月前,恐是他死前最後的手跡,與他的死因想來大有關聯。你且小心存放了,帶回衙齋去細細琢磨。”



  傍晚,街市上店肆紛紛上門,而酒樓飯館正是生意興隆之時。喬泰、馬榮喬裝一番離了縣衙興衝衝迎上街來。隻想挑一個小酒店飽餐些海貨風味,便各處轉轉。

  兩人繞到市裏鬧熱處,卻見店鋪都關門了,正覺掃興,忽見大街隅角處有一爿小酒店還同出燈火,青布招上繡著"九味齋"三個大字。兩人大喜,一頭闖進店堂。店掌櫃在抹桌子,鍋灶已歇火,正要打烊。那店掌櫃見喬泰、馬榮模樣凶神惡煞一般,心裏寒怯。陪起笑臉來致歉道:"兩位大爺見諒,小店爐灶剛歇火,這裏正要上排門了。"

  馬榮正覺饑腸轆轆,聽是已沒酒菜,心裏老大不樂,粗聲道:"酒菜我們也不要了,有什麽可以先填填肚子的。"

  掌櫃陪笑道:"隻有幾張冷餡餅,卻是豬肉餡心的,兩位大爺不嫌棄,就白送與你們吧。"說著回轉去廚下托了一個紅漆木盤出來。

  喬泰、馬榮接過木盤,見盤內果有四張餡餅,忙拈了在嘴裏一嚼,倒也酥鬆香脆,隻是冷了點。也顧不得許多,道了聲"多謝",一麵嚼著一麵便出了店門。

  春月婢娟,溫風如酒,城廂夜色籠罩在一重重霧靄之中。喬泰、馬榮信步躑躅,七折八轉,忽見房舍漸漸深邃幽伏,且有花園籬笆固定,又聽得遠處嘩嘩水聲,似有河流穿過。

  果然前麵不遠處聳起二座彎弓形石橋,象一弧霓虹掛在朦朧的夜霧中。喬泰、馬榮步上橋麵,正待向橋下細看,忽見遠遠有一頂涼轎沿河岸慢慢抬來。轎中盤腿端坐著一個大漢。兩人心中詫異,不由站立觀看。可恨霧大,看不親切,隻隱約辨得有四個轎夫。突然,那涼轎停了下來,四個轎夫各抽出轎杠,猛向轎中坐的那大漢蓋頭劈去。

  喬泰失聲大叫:"馬榮弟,快去救人!這僻偏之地,恐有殺人陰謀。"

  四個轎夫聽見有人聲來,慌忙又抬起轎來向河岸翻倒,隻聽得"撲通"一聲,有人落水。

  喬泰、馬榮兩人沿橋堍向河岸急急奔去。那四個轎夫抬起空轎,一溜煙沒了蹤影。

  河岸上下大霧彌漫,五步開外便混沌不辨。喬泰、馬榮追趕半日,哪裏還有轎夫的影子?兩人於是又急忙沿河岸尋回,一麵側耳細聽溺水者的呼救聲。--誰知四月夜色荒冷,一片闃寂,不僅聽不到呼救聲,連落水處的河岸都分辨不出了。--河水悠悠,天籟靜謐,仿佛不曾有過適才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喬泰、馬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怪自己心粗腿短,貽誤了大事。兩人沿河邊又慢慢逡巡了半日,一無所獲,隻得怏怏而回,轉上一條通向市裏的大街。



  夜色漸深,大街上車馬在來,行人漸多。穿扮奇異的香客也各各設下貨攤,貨攤邊往往點起一盞五彩玻璃燈,光明通亮,晃人眼目。

  橫街轉角上有一爿大酒家還開著,招牌上掛起“陶朱居”三個金字,生意兀的興隆。喬氛馬榮拂起珠簾進去,一看帳台上那水牌,嚇得連連咋舌——一席酒菜要抵他們半個月的俸銀——兩人口稱晦氣正待退出來,這時店堂裏一個吃客步上前來,手上抬起一個酒盅覷著他倆,口中稱道:“兩位兄弟,陪鄙人喝兩盅吧。”

  喬泰皺眉道:“客官素昧乎生,如何相邀?”

  馬榮貪饞,又見那吃客瘦骨磷峋,一副斯文相,料無惡意,笑嘻嘻道:“我們兩個又不是沒銀子,少嘴缺舌的,自己不會吃,偏與你廝陪?”

  那吃客正色道:“兄弟這話便見生分了。鄙人之意是道兩位同席用餐,酒足飯飽後共賞這春江花月,豈非風流儒雅之賞心樂事。哪敢輕覷了兩位闊爺!——今夜鄙人分得了點紅利,思想與幾個解趣的朋友廝伴廝伴,吐吐心曲。兩位兄弟如不嫌憎,過來我桌上認個朋友,這酒錢我惠了,哪還要你們掏摸腰包?這江湖上行走,第一等要緊的便是朋友大義。”

  馬榮咧嘴大笑,這一番話正中他的心意,又說得體麵,遂應道:“行過春風,便生夏雨,相會今日破費了,明日我哥兒倆請你的。”一麵扯了喬泰衣襟,隨那吃客入席。

  兩下坐定,乃見桌上酒菜豐盛,那吃客並不曾動過杯箸,看似專治一席等候什麽朋友的。

  果然吃客開口道:“今日鄙人原邀了一位同行來這裏小酌,看來他是爽約了。來,來,我們吃吧,今夜務必盡醉而歸。”一麵又喚過酒保添了些酒菜。

  喬泰緊皺雙眉,心中老大疙瘩不解,又經不起馬榮一意攛掇,也便將就坐了,隻等他們兩個先動杯著。一麵又細細端詳那吃客相貌,揣測他的身份。

  吃客雖五十裏外年紀,卻須眉星白,一團稚氣,鬱發於外。兩條細眉似含蘊著無窮智慧。一對眸子烏珠水晶,界限分明,十分出神。

  “鄙人名喚卜凱,是河西船業主葉守本的經紀人,管掌廠塢錢銀帳目一並器械采辦,匠藝薪水。得閑時也做詩,故爾愛吃酒賞景。不一味以文會友,也以義會友,以利會友。兩位兄弟日子長了,自然識得鄙人心性,雖不敢稱豁達放浪,卻是不肯胸中存半點芥蒂過夜的。”

  這一番別致的自報,果然驅盡了喬、馬兩人心中的疑雲,席間頓時活動起來。馬榮隻顧挑好吃的往嘴裏送,酒吃滑了,不覺十來盅下肚。喬泰也有了三分醉意。

  卜凱的身子飄飄然,忽作色道:“兩位雖如此裝扮,在下猜來,恐是衙門裏做公的。”

  喬泰暗吃一驚:“卜先生,此話從何說起?”

  卜凱笑道;“新任狄縣令昨日蒞任,就差遣兩位來市井轉悠,暗中勘察,令人敬佩。你兩位倘真是沒營生的痞子、閑漢,能這般逍遙自在?”

  喬泰語塞,心中詫異。

  馬榮搶道。“卜先生隻猜得一半。我這裏索興問一聲,先生久在蓬萊,當方土地,前任縣令王老爺,先生可曾打過交道?”

  卜凱一愣:“兄弟說的是那王立德玉縣令麽?他不是早死了麽?不然你們狄老爺如何接任。”

  馬榮道:“死自然是死了,但死得不明自,內裏還有些蹊蹺……”

  喬泰以眼示意馬榮。馬榮頓悟,忙改口道:“卜先生何不先說說王老爺活著時情景,譬如,他對下屬吏員苛薄否。”

  卜凱又笑:“在下對衙門裏的事一向不甚留意,他日見有與王老爺熟識的,一定引薦與你們,你們自個去盤問詳裏。兩位兄弟也莫見笑,在下上心的隻是詩酒女子,離了詩酒女子,便不覺有生之樂趣。任人罵我作老奴狂態,也不生氣。”

  馬榮拍手道:“卜先生好解趣!我們隻是詩不會做,也不屑做,那酒與女子卻也是十分上心的。”

  卜凱小聲道:“今夜即隨我去開個眼界如何?這勾當真可稱是老馬識途了。”

  馬榮見喬泰也無相拒之意——狄老爺不正是命他倆各處茶樓、酒肆、妓館、賭場轉轉麽——遂一手拉起卜凱催他引路。

  三人出了“陶朱居”,卜凱撩起長袍領著喬泰、馬榮兩人穿街拐巷,轉彎抹角,來到一個小小的水碼頭。碼頭邊停泊著一葉小舟。

  卜凱跳下小舟,喬泰、馬榮雖有狐疑,也隻好跟著上了小舟。隻見卜凱與那艄公耳語幾句,小舟便剪開波浪向江心蕩漾而去。

  喬泰小聲問:“卜先生要將我們帶到哪裏去?”

  卜凱咯咯笑了:“還沒問你兩位大名哩。你們看見遠處水麵上掛起一串串燈彩的那條大船麽?不瞞兩位,那是一條花艇——紙醉金迷地,海上溫柔鄉。”

  馬榮遠眺,果見一條大船,披燈掛彩,十分華麗。

  “卜先生,我名喚馬榮,這位是喬泰哥,我倆是盟過誓的弟兄,最看重的便是信義兩字,如今在衙門裏狄老爺手下充役。卜先生尚義氣,不妨從今後便認個朋友,遇有緩急,也可幫襯。”

  卜凱點頭微笑,心中三分敬佩馬榮的豪爽氣格。

  未幾,小舟靠了那花船尾舷,三人移身跳上花船,迎麵便見一個珠光寶氣的胖婦人,上前施禮:“卜相公見禮了,什麽風吹到這裏,帆都不掛一片,不叫老娘先知個信兒,臨時抱佛腳,茶水都來不及備哩。”又見卜凱帶了兩個客人來,心中十分歡喜,忙將他們三個引入裏艙,吩咐侍女上茶食果品。

  卜凱問:“金昌來過沒有?”

  老鴇答道:“他沒來。不知又去哪裏廝混了。別管他了,來,今日老娘怎可敗你們的興。”說著一拍手,一個獐頭鼠目的麽二領進來兩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粉白膏朱,濃妝豔抹,滿頭的珠翠在燈彩下顯得十分奪目。

  老鴇驚問:“那玉珠呢?她為什麽沒來應酬?”

  麽二答道:“就來了,還在換衣裳哩。一邊還抽抽噎噎不停。”

  正說話間又走進一個年輕姑娘,麵目姣好,隻是烏雲不整,麵帶啼痕,並沒抹粉塗脂。

  老鴇怒叱:“不中抬舉的小蹄子!裝你娘的幌子,委屈你了?和誰嘔氣?卜大相公老大臉麵,哪一番虧了你的錢銀數?還做張做致逞臉,不理睬人。”

  那女子不答言,走來卜凱麵前納個萬福,低倒了頭坐半邊再不作聲。

  卜凱笑了笑,說道:“玉珠小姐,今夜你侍候這位相公,正經是個年輕軍官,遠比我卜某人解意憐人哩。”說著自己拉了一個姑娘走了。馬榮也攜了另一個姑娘的手,謝過鴇母出了艙門。

  喬泰呆得愣過來攙了玉珠的手謝了一聲,也轉入後艙各、自吃酒取樂去了。

  喬泰進了後艙,見王珠仍哭喪著臉,正待找話兒去寬解。那鴇母一陣風跟進來,又罵:“你這沒廉恥的行貨,倒還來裝正經,做觀音,日日好酒好肉供著你,越發養活得你這淫婦靈聖兒出來了。”

  喬泰功道:“太太息怒,玉珠姑娘並無過錯。再說,我倒是正喜歡她這模樣兒哩。”

  鴇母氣很恨出了去,又回頭道,“你再不打起精神笑臉來,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半晌,麽二又進艙裏報道:“相公,月亮正中天,上船頭去賞玩一會吧。”

  喬泰問玉珠願意上船而去賞月否,玉珠道。“奴家身子不適,不去看了,你自個兒去看吧。”一

  喬泰也不勉強,便自個出來後艙,爬木梯上了船麵。果見卜凱、馬榮及那兩位小姐早已在船頭了,——中天一輪皓月,渾圓如玉盤,掛在碧色穹幕上,清暉流蕩,萬裏蟬娟。

  喬泰舉頭青天明月,正忘乎所以之時,忽聽得遠遠有嗚咽之聲,似從水麵上飄來,斷斷續續,啟人愴懷。

  卜凱驚道;“聽來象是玉珠的聲音,你倆快下船去看看。”

  喬泰猛悟,急回頭跳下木梯,直趨後艙。馬榮也跟著下了船艙。

  兩人推開後艙門,見玉珠被雙手捆了,一個黑大漢正凶狠地用藤條抽她。她哭得幾乎暈厥過去,發出一聲聲低微的呻吟。

  喬泰大怒,衝進去一腳就將那黑大漢踢翻在地,搶過藤條沒命地抽起那黑大漢來。黑大漢抱頭在地上翻滾,口喊

  “饒命”。

  鴇母趕到後艙,後麵限定四五條大漢。見此情狀,不由大怒,叫道。“來人,捉了這兩個無賴。”

  馬榮手執一根燒火棍,厲聲道:“誰敢上來動爺兒們一根毫毛,先打斷他的一排肋骨,再敲碎他的驢頭。”

  眾人見馬榮、喬泰兩個金剛鐵塔般的身材,怒目圓睜,凶相畢露,一個個都旋踵後縮,哪裏還敢上前來?

  卜凱排開眾人,拱手道:“大家莫傷了和氣。這兩位爺兒是衙門裏的軍官,你們哪裏是對手?還不過去行個禮,算是和解,彼此留個情分,來日方長。”

  老鴇聽得真是衙門裏的軍官,乃知厲害,忙堆起一臉幹笑,上前向喬、馬兩人納頭便拜,又親手去解了玉珠的綁繩,反叱責起地上爬起的那個黑大漢。

  馬榮大聲道:“今日這事也不深究了,各自散去,我們亦要回衙門了。日後誰個再敢欺負這玉珠姑娘,叫我提到衙門裏,定不輕饒。”

  玉珠收了眼淚,雙眼放出異樣的光彩,心中暗暗感佩,臉上不由升起紅霞。見她顫嫋嫋走到喬泰、馬榮身前深深道了萬福,又自責道:“這事也怪奴家的不是,致傷和氣。兩位爺兒得空閑時,還望常來我們這船上走動。奴家這裏再賠禮了。”

  喬泰扶定玉珠回去後艙她的房中,玉珠深情地望了喬泰一眼:“你們兩個果真是衙門裏的緝捕?”

  喬泰笑道:“這個你還不信?”隨即從腰胯裏取出一個蓋了朱紅官印的符信,交與玉珠。

  玉珠細看了那官印,似是認得,忙關合了艙門去隅角一個箱籠裏取出一個紫綾麵的包袱,雙手捧與喬泰。

  “這包袱是王縣令王老爺交於我收存的,他說日後他離任時可交於新來的縣令老爺。奴家也不甚朋自其中情由,隻管匿藏著。今*****兩位既是新任縣令老爺手下的軍官,就煩你們拿回去交與新來的老爺,我玉珠也脫卸了一個重擔。——誰料到王老爺竟是遭人暗算了。”

  喬泰驚愕,接過紫綾麵包袱,慌忙納入袍袖。兩人默契,乃姍姍回到船頭。

  老鴇見了他們,又上前連連謝罪,含笑安慰了玉珠幾句便率眾仆將喬泰、馬榮送回小舟。——卜凱則留在船上等他的朋友金昌。



  喬泰、馬榮回到縣衙,見內行書齋尚亮著燈火,它進去稟報。

  狄公正與洪參軍在談論王縣令的案情,見他們兩個進來書齋,示意坐了,說道:“適間我與洪亮查檢了王立德遇害的房間,一時還猜不出那毒藥是如何下到茶壺裏去的。洪亮曾疑心、那茶爐既是靠了一扇檻窗,會不會是有人從窗外捅破窗紙用麥杆將毒藥吹入燒茶的紫銅鍋中。然而這窗外有厚厚的窗板蓋死,又正頂在花園的假山石後,沒法啟動。且從那裏積的塵土判來,至少亦有半年一年沒打開過那窗槅了。如今隻需將投毒的行跡查清,王縣令被害一案可望水落石出。你們兩個今夜有何見聞,快快講來與我聽。”

  馬榮先將他們在河邊看見四個轎夫謀害轎中人又投屍河中的事有枝有葉地稟述了一遍。隻恨當時霧大,沒能逮住那夥歹徒,連麵目也沒有看真切。

  狄公驚道。“莫非又是一樁人命案!你們兩個明日一早再去那裏河邊附近仔細打聽,倘是河裏撈起屍首,便是確鑿的人命案。洪亮,你仔細守行,但聽得有人來衙裏報人物失蹤的,不要輕易放過了,可領那苦主去辨認。”

  喬泰接著又將他們在“陶朱居”遇卜凱及上了那花船如何搭救玉珠的一番際遇一五一十稟報了,說罷便從袍袖中將那個紫綾麵包袱遞上給狄公。

  “玉珠姑娘叮嚀道.這個包袱是前任王縣令特意囑她收藏的。隻說是留與下任縣令老爺。玉珠知道了我與馬榮身份後,便將這包袱托我們轉交於老爺驗收。”

  狄公心中怪異,一麵小心打開包袱。包袱內原是一個黑漆木盒,盒蓋珠嵌玉鑲,十分考究,奇怪的是當中還有兩條金閃閃的細竹節。打開盒蓋,內裏卻是空的。

  “盒裏所藏被人偷了!喬泰,那玉珠說起過盤中原藏何物麽?”狄公問。

  “玉珠姑娘說,她也不甚明了其中情由。但知是玉珠在一次縣衙侍應公筵時認識了王縣令,王縣令十分賞識她,百般抬舉,又將這木盒交於她收存。語言間仿佛是預知自己會有不測,防意外之變,預先將這木盒托她藏過,留與後來的老爺收看。這中間想來必有深意。如今盒中的東西被人偷了,料那玉珠也未必知情。因為我見她的箱籠並未上鎖,艙門也是隨時開著的,誰都可以進出,日長月久哪能藏得穩妥。”

  狄公撚著胡須,半晌無言。

  馬榮道:“這木盒如此精巧細密,莫非前任王縣令留下許多金銀珠寶私贈玉珠。誰知玉珠心粗,從未開看,反便宜了那偷兒。”

  洪亮搖頭:“看這木盒形製大小深淺,內裏收藏想來應是書信筆劄或官衙文牘之類,未必會是金銀珠寶。”

  喬泰道:“聽玉珠口氣,這木盒所藏必是十分機密。事關重大,王縣令擔慮縣衙反不嚴密,故想出這一計來,留個後步。所謂草蛇灰線,一旦自己遇著意外,可昭示後來縣令破案線索。隻可借這機密已被人竊去。那日我再去花艇,遇了玉珠定打問仔細,或可追出木盒原委來。”

  狄公點頭,表示讚許。乃道:“這木盒暫且由洪亮收了,有木盒總比沒木盒好,其中委曲待日後空閑時我們再行細議。今夜我想偷偷到東門外白雲寺去走一遭,聽說王立德的棺木還厝在白雲寺的後殿內。”

  洪亮道:“白雲寺在東門外河灣口佛趾山下,我們此去千萬不可驚動寺僧。後殿的圍牆依著一個山坡,山坡上一片茂密的野樹林,很是隱蔽。我們可以放船渡過河去,從那圍牆翻越進寺,正是後股,省去許多枝節。——老爺最嫌憎的便是官府裏的刑事公案被和尚曉得,必無好處。”

  說話間四人喬裝打扮一番乘著月色悄悄開了後衙角門,溜出衙府,直奔河岸口,向老艄公租了一條小船,馬榮把定雙槳——他在江淮的水鄉澤國長大,極好水性,擺弄起這船艇如同把玩刀槍棍棒一般,十分應手——狄公將地圖攤在雙膝前,指點方向。

  小船很快劃到東門外河灣口對麵的小山崗,找了一處隱蔽的柳蔭裏係泊定,四人便跳上了岸。翻過崗脊便是白雲寺後那片山坡了。山坡上野樹林果然鬱鬱蔥蔥,十分茂密。狄公大喜,四個人很快穿下山坡潛到了白雲寺後牆下——牆約莫五、六尺高,兩人一疊架便可翻越。

  喬泰蹲下,馬榮跳上他的背脊,兩手抓定牆頭,一聳身便越入牆裏,淩空跳下。——牆裏正好是一片矮草叢,十分鬆軟。洪亮跳下牆時,馬榮裏麵雙手托定,狄公騎在牆頭,伸手接應喬泰。喬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飛騰而上——不一刻四人便躡進了白雲寺的後殿。

  後殿內原先供有伽藍神,因為暫厝棺木,故一向無人看守,十分荒敗。殿正中掛一盞長明燈,高高的神龕積滿了蜘蛛網,長久沒有上過香火了,供案上下蝙蝠屎、狸牲跡清楚可見。大殿前一橫排列十來口黑漆大棺木,有的已經腐朽,棺蓋破裂,景象陰森可怕。

  狄公摸出撇火石,點亮了一支小蠟燭,排頭—一辨認棺木上的描金字跡。他終於在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蓋上隻草草加了六顆長釘。狄公命馬榮、喬泰起了長釘,將棺蓋搬下。

  馬榮、喬泰雖是英雄豪壯,武藝過人,但卻十分懼怕鬼神又信靈魂作祟之說,平昔見了腐屍、棺木,躲避唯恐不及。今日卻不知哪裏來的膽子,好在狄公、洪亮都在身旁,故總算略略有了勇氣。兩人撬開了棺蓋,用雙手托定,輕輕放下到地上。棺內升起一股腥惡的屍臭,羼合著石灰氣味令人作嘔。兩人掩鼻而退,不敢向棺裏多看一眼。一狄公舉燭向格內一照,不覺倒抽了口冷氣。棺內躺著的王立德果然與他在後衙宅邸遇見的鬼魂一個模樣:頭上無冠帶,花白頭發披散在瘦削的麵頰上,尤其令人怵目的是死者友頰上正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黑斑記。

  宅邸花園中遇見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陰魂:汪堂官、唐主簿日前所見想來也不假。狄公忽覺頭暈目眩,心悸怔忡,忙吹熄了蠟燭,吩咐喬泰、馬榮兩人趕緊將棺蓋蓋了,重新釘合。

  四人離了白雲寺後殿.重新翻出圍牆,循原路回到山腳邊。柳蔭裏尋著了那隻小船,解纜啟槳,倉皇返回。



  天一亮早行升堂。門子來報唐主簿告假,又說範仲至今未來衙裏簽到,想來是人還未回蓬萊。狄公答道“知道了”,問堂下可有人鳴冤投訴,擬欲退堂。

  話未落音,一個五十歲光景的人一瘸一拐,兩手各持著一根細竹杖走上堂來,費力地雙膝跪下。狄公見那人相貌堂皇,衣飾考究,猜是鄉宦士紳之流。

  “小民顧孟平叩見青天大老爺。”

  狄公知道顧孟平是蓬萊的大船主,與葉守本兩個合稱是船舶營造業之鼎鼐,執蓬萊百工產業之牛耳。——這兩日狄分已細細將蓬萊的戶冊,尤其是上流的鄉宦士紳、工商業主的花名檔案看得爛熟。

  “顧先生親來衙門有何稟報?”狄公和藹地問。

  “賤荊曹氏歸寧後久不見回家宅,小民恐生意外,故冒昧來衙門申報,仰乞衙上協助小民尋找。”

  狄公憬悟,想起了馬榮昨夜稟報之事。

  “顧孟平,夫人可是坐轎去來的?”狄公忙問。

  “不,不,賤荊坐的是一匹騸馬,並未坐轎。”顧孟平不明白狄公問話之意。

  狄公點了點頭,乃道.“你且將前後始末細說一遍。”

  顧孟平稟道:“賤荊娘家不遠,正在西門外的石碑村,嶽丈便是縣學的博士曹鶴仙先生。賤荊歸寧後,理應是本月十四日離家回城,可是直至昨夜尚不見她回來。小民不由心焦,便派我的經紀人金昌去西門外曹家打聽。小民那嶽丈卻道賤荊正是十四日離家回府的,他的胞弟曹文還將她送到大路口官道上。那官道直通縣城的西門。”

  顧孟平拭了拭額上汗,繼續道:“金昌回來時又在那官道上下詢問了許多人,卻沒有一個說見著有單身騎馬的婦人。——小民年逾半百,膝下無子,與曹氏新婚尚未半月。伏望老爺慈悲為懷,圖貌布告,全力尋找,以解小民倒懸之急。”說著恭敬呈上手折,上麵書明曹氏衣裙眼飾詳情及坐騎騸馬的臉額上有一塊白斑。

  狄公接過手折仔細看了,問道:“夫人回城裏時身上可攜帶有金銀珠寶或什麽值錢的東西。”

  “聽老嶽丈說,賤荊離家時並沒攜有錢銀,隻手上挽一個竹籃,籃內裝著應時糕餅。”顧孟平哭喪著臉。

  狄公沉吟半晌,乃道:“你且下堂去,將那個金昌喚來衙門問話。本縣得到夫人信息即會派人通報,顧先生盡可放心。”

  顧孟平叩頭謝恩,退下堂去。狄公拍驚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剛轉進二衙裏廳,門子來報:船業主葉守本求見老爺。狄公轉臉對洪參軍道,“金昌來時,將他的回話全數記錄備案。我去見了葉守本即來聽信。”

  葉守本已在外廳檻下等候。狄公迎將出來,見葉守本相貌豐偉,體魄壯碩,心中先三分歡喜,問道:“不知葉先生有何事稟告,快進來廳堂敘話”。說著引葉守本進了廳堂分賓主坐了,侍役敬茶。

  葉守本慌急道:“小民隻因經營船舶建造,故日常在河灣海口間行動。近見番客的貨船深夜淩晨來往頻繁,與往昔不大一樣。有時船舶雖掛番邦旗號,舷桅邊則站的是我大唐人物,私下便起疑心。故爾冒昧來衙門提醒老爺一聲,恐有違禁私運下海的勾當。”

  狄公默然,心中犯疑。——海口查禁照例是炮台軍鎮的事,他不便越俎。但事關國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典,身為朝廷官員,豈可坐視不問。乃決定造訪炮台鎮將方明廉,通報此事。又命葉守本務必查訪明白,拿獲真憑實據,官衙便可說話。葉守本謝過,欲待告辭,狄公忽想到早間顧曹氏的事,順便問道:“葉先生可知道顧孟平夫人曹氏之事、一適才早衙,他來申報曹氏前日在西門外走失了,至今未獲音信。”

  ”葉守本漠然道:“小民不知。——恕小民直說,他兩個本不該攀配。”

  狄公忙問:“這話怎講?聽顧孟平說,他們結縭尚未滿半月。”

  “老爺既然垂問,小民也照理直說了。曹鶴伯與小民也可算是深交了,我們兩個都竭力排佛、最忌恨那等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僧尼,視為身之贅疣,國之蠹蟲。那顧先生卻是白雲寺最大的施主,平日裏敬香禮佛,也極虔誠,與曹先生過去也多齟齬。可是三個月前顧孟平發妻仙逝,曹先生卻答應將女兒曹英許配與他,那曹英小姐才十九歲,而顧孟平都已年過四十,小民久為之嗟歎,原以為曹先生會將曹英小姐許與我那犬子的。——如此婚配本有些蹊蹺,想來那曹英小姐哪裏會心甘情願哩。”

  “狄公點頭頻頻。又問:“聽說你的經紀人卜凱是個放浪形骸的白發狂童,這話可是當真?”

  葉守本笑道:“老爺初到,莫非已經認識他了?他平生隻愛兩物,一是酒,二是詩,時常爛醉如泥。口中還狂囈作歌。那三瓦兩舍、花街柳巷也如同是他的家宅一般進出。老大不識廉恥,倒真有幾分怪癖邪興。”

  狄公驚道:“如此僻邪之人,先生又為何抬舉重用?”

  葉守本又笑:“說來也作怪,這卜凱雖如此放浪狂僻,卻是一個理財的聖手。大醉裏盤帳核數,從無半點差錯,但凡錢財帳務之事,一經他手,無不井井有序,清楚明白。有時他還一手拈著酒盅,一手撥打算盤,十分得趣。——雇聘了他,勝似二十個帳房老先生,故爾也隨他一味荒唐放縱,不去管束。我這船塢業務,他非但不誤半點,不虧分文,卻大有蒸蒸日上之勢,正賴了他的本事哩。——小民心中十二分敬佩,老爺千萬不可小覷了他。”

  狄公聽了這一番言語,心中不免幾分詫異。這個卜凱料非凡物,莫非故作狂態,別有所圖。“以後得留心此人消息,暗裏窺察。

  葉守本見狄公神色,又續道:“不過,他亦有兩件事不順我眼,一來他也好佛,時常去自雲寺與那裏的和尚們廝混;二來他與顧孟平的經紀人金昌十分投契,兩個多有酒色往來。——當然金昌遠不是卜凱對手,故顧孟平對卜凱也忌恨得牙癢癢,總疑心是卜凱從金昌的嘴裏套了許多機密去。”

  狄公道:“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來衙門走一遭,我這裏正有一本沒來頭的帳冊,天書符籙一般,沒法弄懂,還想請卜凱來辨認一番。”

  “這個好說。明後日我便叫他來衙門見老爺,想來弄通那帳冊必無疑難。”

  葉守本起身告辭,狄公送到外廳門首,正遇喬泰、馬榮進來。

  喬泰稟道:“我們今一早就循昨夜的原路到了那河岸邊,沿途問了許多街坊人家,並不知有人坐轎落水之事。找了那裏的裏甲一問,也沒聽說有浮屍發現。莫非是死屍沉了底?我與馬榮下河去掏摸了半日,也一無所獲。如今想來恐是昨夜我們眼看花了,再說,霧也太大。”

  狄公點頭道:“我們快去內衙吧,那個叫金昌的人正在那裏等我哩。”說著引了喬泰、馬榮轉去內衙書齋,一路又將顧孟平妻曹氏走失之事簡略地告知了他們。

  洪參軍見狄公進來書齋,忙將金昌引見。金昌三十上下年紀,眉目清秀,儀態大方。金昌的母親是番商的女兒,他從小又生在番仁裏,故通曉番語。顧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了西洋、南洋,許多與番客的商務往來全依仗了金昌這個通譯。這時洪參軍已將他的回話全數記錄在一個簿冊裏。

  狄公草草地翻閱了幾頁簿冊,低頭沉思半晌,忽然問洪參軍:“街裏的範仲可是十四日離開他的田莊回蓬萊的?”

  洪參軍答道:“正是,老爺。範仲的佃戶說,範仲十四日午膳後帶了仆人吳山離開田莊回城。”

  狄公又道:“範仲田莊與曹鶴仙家為鄰,範仲與曹英小姐會不會在官道口逢遇。——金先生可知道他們兩個曾否相識。”

  金昌猶豫了一下,答曰:“他兩個曾否相識,小人不敢妄猜,但範的田莊與曹家既是近鄰,想來曹太太做姑娘時必是見到過範相公的。”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話語留下來慢慢再析議。

  金昌走後,馬榮搶道:“這曹小姐必是追隨範仲私奔無疑了。兩個從小認識,青梅竹馬,又是同在一天失蹤。曹小姐嫁顧孟平本非情願,故借歸寧之機,脫身而去。”

  洪參軍搖頭道:“他兩個並轡而行,青天白日淫奔,豈不招惹人目?官道上巡丁往來,豈又沒發現的?官道上下的人家都打問遍了,誰也沒見著他們的影子。再說,還有一個叫吳山的仆從跟隨著呢,如何瞞遮得過。”

  喬泰低頭看了半日地圖,乃道:“這官道岔口處有條小路,路邊鬆林間有座荒廢的古廟。曹氏和範仲都在這一帶消失蹤影,會不會與這古廟有些關聯。”

  狄公喜道:“喬泰之言有理,我們就去範仲田莊,曹鶴仙家勘問時順路亦到那古廟看一番。”



  出了城西門沒五裏地便見一片旖旎春光,繁花生樹,斑鳩啼飛,麥田如茵,碧渠潺潺。農夫們正在田裏忙碌,官道上下並無一個閑人。狄公率四名街役從官道上飛馳而過,沒半個時辰,便到了範仲的田莊。

  田莊外有一棟茅屋,狄公下馬令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他帶了洪亮、喬泰。馬榮三人去那茅屋敲門。

  敲了半日,沒人答應,馬榮性起一腳踢開了柴門。屋裏堆起高高的柴禾,擱放著一排農具,並不見有人。馬榮正欲將柴門重新關合,狄公從柴禾堆邊撿起一方香羅手帕,手帕上的花卉繡得十分精致。

  “這方羅帕恐不是農家村婦所有。”狄公自語,一邊小心納入衣袖。

  四人沿腳下一條曲曲彎彎的爛泥路進人田莊。田頭一個村姑神色慌張地望著這些個衙門裏的老爺,花布頭巾半遮了一張黝黑的俊臉。

  農舍裏的佃戶老遠見衙門裏來人,慌忙撇了手中正在磨拭的鐮刀,迎上前來。

  洪亮道:“這位是新任縣令狄老爺,有話問你。你叫什麽名兒?”

  那佃戶小聲答道:“小人叫裴九,是範二爺家的佃客,看守著這一片田莊,按時納租。那邊那姑娘是小人的女兒,名叫淑娘,在家燒湯煮飯,料理家務。”

  狄公道:“你一人種這麽多田地,忙得過來?”

  “農忙時也請個把幫工,平日裏都是小人一個耕種。”

  洪亮問:“你的東家範仲是哪一天來田莊,哪一天離開的。”

  裴九答:“東家範二爺十四日一早來這裏,當日午後便離去了。這事小人記得清爽,街裏已有人來問過,小人也是照實說的。”說完,低倒了眼皮不吭一聲。

  狄公見他神色不安,眸子發毛,厲聲道:“抬頭看著本官!我再問你一句,那婦人可是也走了?!”

  裴九大驚失色:“那婦人……那婦人……小人可沒見著那婦人。”

  狄公道:“再不實說,押去縣裏大牢關了!”

  裴九叩頭及地,淚流滿麵,哀聲道:“小人哪裏敢欺瞞老爺?小人實是沒見著那婦人。”

  “那婦人怎樣了?”

  “她……她被人殺了!”裴九終於吐了實。又哭道:

  “老爺高高在上,這可不是小人幹的”。

  狄公暗驚:“你莫要驚慌,這婦人是如何被人殺害的,你且將這事經過細細講來,不得有半點遮瞞。”

  裴九哽噎半晌,方定了神誌,乃說道,“那日範二爺沒走多時,他的仆人吳山牽了三匹馬又回來田莊,說是範二爺要與太太在田莊歇夜。小人心中犯疑,如何忽的又冒出個太太來?口裏不敢問,隻害怕範二爺催租,哪敢不應承?忙將東家的房間灑掃了,鋪了新漿洗的衾枕床褥,又安頓了吳山,牽過三匹馬去廄欄裏喂飽了麩料,便自個回房中去睡了。

  “半夜忽聽得有馬嘶聲,我不放心,提了燈火去廄欄裏一照,果然那三匹馬不見了。我趕緊去叫吳山,誰知吳山已不在,被褥尚有熱氣。我抬頭見東家臥房還亮著燈光,便想去報告。急行到臥房窗前,卻見窗槅大開,範二爺與一婦人在床上睡熟了。及再細看,床上地上全是鮮血,床腳邊竟撇下了小人用的那柄鐮刀,刀刃上也血跡斑斑。小人一時嚇破了膽,心想必是吳山這賊囚根子盜馬殺人,劫去錢財。——記得吳山牽馬來時,馬背上還有一個朱漆小皮箱,那是東家平昔收帳時用的,如今也被吳山那廝盜竊去了.”

  狄公四人豎直了耳朵,一個個瞠目結舌,屏住了呼吸。

  “小人怕誣為謀財害命,又不認字,哪裏敢去衙門投狀?千不合,萬不合,糊塗油蒙了心,做了一樁蠢事,小人從穀倉裏找來了一輛小車,推到窗下,自個兒爬進窗去,將兩具屍身抱了出來,放倒在小車上,偷偷載去田莊外的桑園裏。慌忙中卻又忘了帶鏟鍬,沒法挖穴埋葬。隻得將兩具屍身胡亂藏到樹叢深處,心想等明日一早帶了家什去桑園,再行埋葬。但是,但是,待我第二日一早帶了鏟鍬趕到桑園時兩具屍身竟不見了。我在那樹叢深處找了半日,隻見著幾滴血跡,心中大驚,必是有人發見了屍身抬去衙門報官了。

  “我又趕回家中,匆匆將東家房間洗掃了一遍,見有血跡的東西全數藏到穀倉的地窖裏。又叮嚀淑娘道。但有官府來人問起,一概推說不知,隻稱是範二爺主仆兩人早已回去城裏。——老爺,小人所言,句句是實,萬望老爺審情開恩,饒過小人糊塗一回。等捉拿到那吳山,小人的過失也使洗刷得清了。”

  狄公長長籲了一氣,乃道:“裴九,你此刻即引我們去那桑園查看。”

  裴九又連連叩了幾個響頭才從地上爬起,抹了一把鼻涕,引狄公去桑園。

  狄公忽然想到什麽,又問:“裴九,你可記得吳山牽來的三匹馬中有沒有一匹騸馬?”

  “有,有,那匹騸馬不僅形體矮小,小人還記得額麵上有一塊白斑,十分顯目。”

  狄公點點頭,示意裴九快走。

  桑園在田莊西隅,連著石碑村,如今正柔條嫋嫋,桑葉蓁蓁。裴九指著一處低矮的樹叢道:“小人將那兩具屍身即拋閃在那下麵。”

  狄公俯身細細察著了那樹叢,又用手抓起幾片枝葉。枝葉上果然濺有幾星黑點,便命喬泰,馬榮兩人在四周搜索,尋找可疑的鬆土。

  沒一刻,喬泰來報,桑園中央有一片新土,上麵並無樹木雜草,恐是歹人埋屍處。狄公趕到,仔細視察了,使命開掘。一手又搶過馬榮手中的鐵鍬交於裴九:“你來挖!”

  裴九接過鐵鍬,狠命向那片新土翻掘起來,不十來鍬便見淺坑裏合複著一具男屍。喬泰、馬榮攘袖將屍身拖拽出來,一看卻是一個剃了精光葫蘆的老人,隻穿著內衣褲。洪亮細看了那屍身,見額頭上有香洞,叫道。“原是一個和尚。”

  “再往下挖!”狄公大聲命令。

  裴九向掌心吐了口水.掄起家什又狠命地刨了幾下,扔了鍬道:“這乃是範二爺的屍身了。”

  土坑裏果然又出露一具男屍,全身一片黑粘糊塗的血汙,頭顱幾乎折斷了下來。。掛垂在肩頭上。

  “再將那婦人的屍身挖出來!”狄公氣急敗壞。

  裴九一麵用力挖掘,心中也驚疑不已——如何忽的冒出了一個和尚的屍身來。更令他詫異的還是婦人的屍身始終沒見著。土坑已經挖了五六尺深,下麵已碰著堅硬的石頭了。裴九狐疑滿腹,轉過身來哭喪著臉,怔怔地望著狄公。

  “裴九,你須從實招來,你究竟將範太太的屍身藏匿到哪裏去了?”

  “老爺,小人實是沒藏匿那婦人,更沒見著過這和尚。——這事蹊蹺,小人肚內也怪異,如何那婦人竟變作了這和尚。”

  洪參軍小聲道;“老爺,我見那和尚渾身上下並無血痕刀傷,這事還待國行裏去細細商討。”

  狄公頷首,又問裴九:“你見著的那範太太是什麽模樣?”

  裴九叩頭答:“回老爺問話,小人並未見著範太太相貌,早先也沒聽說有個範太太,待半夜發現她被殺時又一臉是血。”

  狄公命馬榮速去路口喚來衙役,將這兩具屍體措去縣衙收厝驗檢。喬泰留此等候,等會齊了一並押裴九四衙裏關了。他此刻即同洪亮去察看殺人現場並審問裴九的女兒淑娘。

  狄公剛走出桑園,遠遠見一美髯老者站在壟崗上向這頭看覷。

  回進田莊,狄公命洪亮去將淑娘尋來,自己則徑直去範仲臥房勘查。

  臥房並不大,簡樸無飾,幾樣家具都是手工打製的舊款式,木料也是田莊現成的。狄公細細察看起那張大床,床沿的木架果有一道深刻的刀痕,地下還散了好幾片細屑,隱隱還可見有幾星血跡。突然他發現靠窗的地下有一柄粗陋的骨製頭梳。狄公俯身拾了起來,小心納入衣袖。

  洪參軍將淑娘叫到了臥房門口。狄公踱了出來,細看了淑娘一眼,問道:“你看見範二爺的太太了嗎?”

  “看見了。”淑娘回話倒也幹淨,不卑不亢。

  “她沒與你講幾句話麽?”狄公還是和顏悅色。

  “她看都沒看奴家一眼,坐在哪裏如泥塑木雕一樣。”

  “我再問你,你們田莊那頭的曹老先生你可曾見過?”

  “見過。”

  “他的女兒曹小姐你見過沒有,名字叫曹英。”

  “沒見過。聽說曹先生是有個女兒,脾氣很好。他還有一個兒子,倒是見過,隔著田崗遠遠望見的。”

  狄公點點頭:“淑娘,此刻你即陪我們去那頭曹先生家裏。曹家出來後隨我們去縣衙住幾日,這裏出了人命案子,隻得委屈你們父女倆在縣衙耽擱幾日。”

10

  曹家宅院在石碑村東頭,與範家田莊毗鄰,兩下雞犬相聞,炊煙互招,但老死不相往來。難怪淑娘從沒見過曹英。

  淑娘引路到了曹家宅院的大門口,狄公吩咐洪亮與淑娘就在大門口等候,他獨個去見曹鴻仙。

  曹鴻仙聞童子報,說是縣令狄老爺枉車過訪,急忙正了衣冠迎出院來。狄公一見,果然正是適才站在桑園外壟崗上的那個美髯老者。

  敘禮畢,曹鶴仙引狄公上來竹樓小軒敘坐。狄公發現這竹樓的窗口可以俯瞰官道口小路邊的那座古廟。可借古廟四周一片蓊翳林木,隻遠遠看清一截殘破的紅牆和翹起的簷角。童子恭敬獻茶,狄公呷了一口,隻覺香冽清脾,不覺精神一爽。

  “狄老爺親顧寒宅,不知有何垂教。”曹鶴仙慢慢撚著頜下的銀須。

  “曹先生是縣學的博士,本官下車伊始,理應拜謁斯文,崇隆聖教。”狄公不免先來客套。

  曹鶴仙微微一笑:“老朽教授幾個生徒,也隻是取以自樂,消娛晚景。孔子先師不是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君子之大樂也。”

  狄公又道:“聽說曹先生排佛甚力,巨眼卓識,本官十分欽服。”

  “哪裏,哪裏,老朽隻是嫌厭那一班和尚形貌醜惡,心術歪劣而已。釋迦祖的正經佛法老朽讀得不多,不敢妄詆。”

  狄公笑了:“難怪曹先生要將愛女許與顧孟平了。——今日本官來宅上也隻想問一句,曹英小姐究竟出了什麽事。”

  曹鶴仙愣了半晌,乃歎出一口氣來:“小女糊塗一世,自作自受,望老爺更不要提及她來。她的婚配全是那兩個媒婆攛掇作成的,老朽一向不問家事,如今也不想為這事徒滋煩惱,自敗清心。”

  狄公又問。“曹英小姐認識衙裏的錄事範仲麽?”

  “老爺,我又如何知道這個?也許是見過麵的。——老朽與範仲家從無來往。”

  狄公不無溫怒:“明日早衙升堂,本官將審理曹英小姐失蹤一事,你可來衙裏聽審。我這裏告辭了。”

  狄公出曹家宅院與洪亮、淑娘會合了。正擬回衙,忽見一個美少年迎來,納頭便拜:“小生曹文拜謁大老爺。”

  狄公心猜,曹鶴仙的兒子不知會有什麽稟告。

  “老爺,我姐姐究竟出了什麽事?聽說至今仍未尋著。

  狄公長籲一聲,道:“曹公子,你姐姐這一失蹤,你想來心懷愧疚吧。”

  曹文點了點頭:“那日沒送她進城裏,固是小生的疏忽,不過,不過,最感愧疚的應是家父。正是他作的主,我姐姐才嫁給了那個姓顧的,便如同跳入火坑一般。姐姐歸省時,臉上從沒問露過一絲笑容。”

  狄公從衣袖中取出那方香羅手帕:“這羅帕可是你姐姐平日佩用之物?”

  曹文訕笑道:“這個小生可不知道了。小生從沒留意過這種東西。”

  “縣衙裏的那個範仲常來你家麽?”

  “記得來過一回,我很喜歡他。範二爺人物軒昂,和藹可親。小生最討厭的則是那個姓唐的糟酸老頭,同是衙門裏做公的,行為處世就不一般。”

  狄公揚了揚馬鞭:“好了,我此刻需立即回去衙門,一旦知道你姐姐信息,便派人傳告於你。”

  回到縣衙。狄公命洪參軍將淑娘好生看覷,等候開審。喬泰、馬榮見狄公回來,忙上前稟道:“我們在穀倉裏找到了血衣和鐮刀,那婦人的衣裙與顧孟平申報的正相符契。適才已差遣了一個番役去白雲寺報信,叫他們來人辨認那和尚的屍身,此刻仵作沈陀正在偏廳驗屍哩。對了,裴九已經解到大車關押了。”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刻我即簽署一道命令。著各處查緝那個殺人劫貨的吳山——他倘要出脫手中那三匹馬,便會被捉獲。城裏城外幾個馬市都嚴密監視,那匹額頭有白斑的騸馬最易被人識出。”

  正說著話,沈陀來內衙報告驗屍結果:“範仲確係被鐮刀砍斷喉嚨斃命的。那和尚身上卻並無一處傷痕,也無血跡,也未見有毒死的症候。噢,白雲寺的慧本剛來認過屍,說這和尚正是他們廟裏的香火僧,名喚智海。他見了死屍,唾了一口,罵了一聲,便憤憤告辭,拔腳便去了,小醫一時也攔他不住,故也不及稟告。——依小醫判來,這智海應是正常病故,或許是受了驚嚇,致犯心病,終致猝死。”

  狄會接過驗屍格目,細看一遍,嘉勉了沈陀幾句,沈陀告辭而退。

  狄公道:“裴九雖不是殺人主凶,但私匿屍身,隱情不報,也屬有罪,且先在大牢裏關押幾天。此刻即將裴淑娘帶來。”

  洪參軍出去將淑娘帶進內衙。

  “淑娘,本官再來問你,你以前曾見過範仲的太太麽?”

  淑娘搖了搖頭。

  “那你當日服侍時,如何曉得那婦人就是範太太?”

  “那女人隨範二爺同來又同睡,不是範太太又是誰?”

  狄公語塞,正思別尋途徑問話,抬頭忽見淑娘發間插著一柄骨製的頭梳,正與他在範仲臥房中拾到的一模一樣。於是從袖中取出那柄頭梳,在手中把玩。

  “淑娘,這柄頭梳是你的吧?”

  淑娘一見頭梳,一對水靈的眸子頓時發出光來。

  “是的,是的,老爺。唉,果真又弄到一柄。”

  “誰果真又弄到一柄?淑娘,這頭梳究竟是誰給你的?”狄公緊追問。

  淑娘愣了半晌,乃覺失言,紫漲了麵皮,不肯作聲。

  “淑娘,你不必害怕,這事講明白了,就可以同你爹回田莊去了。講不明白,恐怕還要與你爹一同坐大牢哩。”

  淑娘究竟是村姑,哪知深淺。聽了狄公此言,心頭一喜,遂道。“送這頭流與我的是父親雇的幫工,名叫阿廣。他說奴家長得一頭好發,配上這頭梳,更好看了。”

  “這阿廣向你求婚了?”

  淑娘害羞地點了一下頭;“嗯,都提起過兩回了,奴家隻是不應允。他沒田地,房宅,又沒牲口,我跟了他如何生計?可是阿廣一味纏住奴家,說盡甜蜜的話。我不許他夜間再偷偷摸摸到我房裏來。阿廣說,奴家不嫁他,他也不計較,隻要與他常往來。可又說倘是奴家變了心,要與他人相好,他便割了奴家的脖子,不肯輕饒。”

  “這柄頭梳又是如何一回事?”狄公問。

  “一次阿廣說是他得了點錢,要替奴家辦一件禮物,問我喜歡什麽,奴家什麽都不要,隻想這同樣的頭梳再買一柄。不意阿廣有心,果然去弄了它來。”

  狄公命淑娘退下,差人打點了暫在後衙西院安頓住下。等這裏破了案,再送他們父女回田莊。

  洪參軍將淑娘帶下去後,狄公命馬榮傳來衙裏的幾名緝捕,問道:“你們可知這個阿廠是何等樣人物,平日行成藏如何。”

  其中一個緝捕答曰:“這阿廣行跡沙小的知道。他住西門外的小菩提寺,最是一等的潑皮、閑漢,偷盜嫖賭,無一不嗜,農忙時也去人家幫工。”

  狄公點頭頻頻,撫須道:“這案子庶幾可明白了,範仲與曹氏必是這阿廣所殺。範仲的仆人吳山首先發現。他一來懼禍,二來貪財,故盜了範仲的錢箱並那三匹馬潛逃。你們此刻即可行動,務必緝拿阿廣、吳山兩人歸案。”

  馬榮率眾緝捕出去時,正遇洪參軍回來,便將狄公這一判斷告訴了他。洪參軍不甚明白,進來書齋便問狄公。

  “老爺適才判斷阿廣殺人,吳山劫盜,我不甚明了,還望老爺指教。”

  狄公笑道:“那吳山倘要殺範仲,何需回到蓬萊才動手?登州一路回來有的是作案機會。這一路他都沒動手,豈可能回到田莊陡生殺機,一不可解。二來,吳山是城裏人,不慣使鐮刀。故而我判斷是阿廣犯的案。吳山半夜起偶見主人被殺,又懼禍,又貪物,便盜了錢箱、馬匹而逃。”

  “那麽,阿廣卻為何要殺死範仲呢?這兩人風馬牛毫不相幹。”

  狄公答道。“這全是陰差陽錯所致。阿廣弄到那柄頭梳,當夜便來田莊找淑娘,欲獻殷勤,又覬覦非禮之想。當他走過範仲臥房窗下時,見房內有燈火,暗黑裏又見一男一女作一床睡,他疑心那女的便是淑娘——往昔他兩個偷情正是在這房中——一時怒從心起,便去棚籬下抄起一柄鐮刀跳窗而入,躡去床頭,對準那男女脖子一人一刀,又跳窗而逃。那柄頭梳正是在他跳入或跳出窗戶時跌落在地上的,至於他事後是否曉得殺錯了人,不得而知。”

  洪參軍連連點頭:“範仲的屍首找到了,曹氏的屍身又怎的變成智海和尚?這點,我最是不解。”

  狄公道:“從曹氏失蹤的日子、時辰及坐騎的那匹騸馬來判斷,那女子當是曹某無疑。但頭裏我拜見曹鶴仙時,卻對他的麻木不仁感到奇怪,故又不敢斷定曹英真是死了,何況又沒見屍首。我總疑心曹鶴仙知道他女兒的下落——這樣來看,被殺女子或又可能不是曹英了。裴九照例是認識曹英的,但那夜他見了如此血案,也早嚇得魂飛魄散,怎可能定心下來細覷那婦人臉麵?何況當時那婦人滿臉是血。洪亮,說實話。我對此也一直存了狐疑在胸中。”

  洪參軍長歎一聲,皺起雙眉,一味搖頭。

  “洪亮,你也莫著急,我此刻親去白雲寺走一遭,查明那個智海的究竟。智海的去脈弄清楚了,想來他的屍身與曹英的屍身之間的謎也可迎刃而解。我已命馬榮、喬泰率眾緝捕去訪拿阿廣與吳山了。你順便告訴一聲喬泰,西門外那個小菩提寺尤要嚴加搜索,想來那婦人的屍身還不曾偷運出蓬萊。”

11

  午膳後,狄公吩咐備轎去白雲寺。

  白雲寺在縣城東門外佛趾山下,山門兩邊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兩龍吐水,洗濯佛趾,極是形勝之地。寺內有僧眾百餘人,住持僧圓覺法師,傳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興盛。圓覺法師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內居止,仿那麵壁的達摩祖師修養真性,極少下山。寺中一應香火佛事盡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進山門下轎來,早有人報與慧本。慧本持錫禪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禮儀寒暄畢,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彌獻茶退下。

  狄公隨意問了白雲寺的例常佛事,又讚美白雲寺的形勢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爺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盡地脈之利。寺後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瀉珠,淙淙如鳴琴,到銅佛龕下分作兩股,如剪開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傳三百年前,開山祖師夜過此山,夢而見我佛,並臥於佛趾之上,醒來乃在山前建寺,又親鑄一尊六尺高的無量壽銅佛,迎上山腰石龕,是即銅佛龕,此山又得名為佛趾山。凡來敝寺進香許願的,無不去山腰銅佛龕瞻仰禮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閑時正要來瞻拜那尊銅佛哩。也好開個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爺湊巧了,貧僧還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門弟子顧孟平,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許願獨個捐財仿建一尊相同的無量壽銅佛,擬送往東都洛陽白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個日夜剛鑄成,已用黃綾寶蓋裝飾了,等明日半夜子時三刻舉行慶典,並由一百人護持啟程運往東都。狄老爺如賞光,務必來寺裏親持典禮,也是敝寺無上榮耀。”

  狄公答應,乃轉正題:“慧本法師,本官來這裏還有一事相問,今日是你去衙裏辨認智海屍身的麽?”

  “回老爺問,正是貧僧去認的屍。智海如何會跑到桑園裏去,貧僧委實猜他不出,或恐是被歹人挾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確有被歹人扶逼的可能,歹人們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袈裟有用處——挖出屍身時他隻穿了內衣。智海受辱驚嚇,便喪了性命。本官聽說,這智海在寺中是個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課如何,可有不端行跡,或是與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裏並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裏也隻是上香點燭兩件事要緊,難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麽的。平昔也從沒見有劣跡,恐不致有什麽仇家,挾嫌施害。”

  “適才法師說,不知智海緣何去那桑園,本官猜來,智海會不會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鶴仙家,歹人或正與這兩處有些幹係。”狄公試探,一麵觀察慧本臉色。

  慧本略一猶豫,卻苦笑道:“這個,貧僧怎敢妄議?何況小菩提寺早已荒廢,他去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與敝寺不相幹。”

  狄公聽了,知道一時也問不出什麽情由,心中略略盤算,便拱手告辭。慧本一直送到山門口。

  狄公上轎吩咐徑直去顧孟平船塢。

  顧孟平聞聽狄公來訪,忙不迭拄了竹杖來迎。

  “狄老爺枉駕降臨,小民禮數簡忽,伏望恕察。想來賤荊的事有了眉目。”顧孟平仰頭望著狄公,一心等著狄公嘴裏吐出福音來。

  狄公卻指著他的竹杖道:“別人拄杖拄一支,顧先生則拄一雙,卻是別致。”

  顧孟平道:“老爺不知,那年正是在這裏修理一條貨船的龍骨,不提防一節支骨散了榫頭,正打在小民腿脛上,斷了骨頭。如今勉強接合,撇了這兩支竹杖,便如同土偶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參軍將賤荊的事托人轉告了我,小民羞慚難言,往後真不知如何做人,一張麵皮無處擱去。”

  “顧先生,本官來這裏正想要告訴你,範仲田莊被殺的婦人究竟是誰,並未查明。”

  顧孟平大驚:“狄老爺此話當真?被殺的淫婦果不是賤荊曹氏?其實老爺又何必廝瞞,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婦人犯淫合該吃人一刀,玷辱門戶,倒也是死了幹淨。”說著不由嗚咽出聲。

  狄公從袖中抽出那方羅帕。“顧先生可認得這羅帕。”

  顧孟平點頭道;“這正是賤荊佩用之物,老爺何處得到?”

  “這羅帕係本官在範仲田莊外拾得,看來令夫人確是到過範仲田莊,如今保不定還在那裏一帶,隻不知是死是活。——會不會就在那座荒敗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著,許是被人拐誘或劫持,是死了,興許正偷厝在那裏哩。”

  (厝:讀‘錯’,安置——華生工作室注)

  顧孟平被狄公這一番捉摸不定的話語弄得神魂顛倒。

  狄公長長歎了一口氣,問:“顧先生可知道那小菩提寺的內情,聽說那寺原是屬白雲寺管轄的,如今說是廢了,會不會還與白雲寺有瓜葛絲連。倘真如此,智海半夜死在那桑園一帶便不足怪。本官想去親自察看一番。”

  顧孟平搖手道:“小民雖誠心敬佛,卻從不曾去過小菩提寺,也是聽說寺廢了,佛像拆毀一空,還時常鬧狐鬼,一片荒敗,與白雲寺久無瓜葛。小民奉勸老爺,斷了這個念頭一吧。”

  狄公低頭不語,掐指一算,正是時間,主意打定,便拱手告辭。臨了又說:“聞說顧先生捐錢鑄成了一尊銅佛,要運去東都白馬寺。慧本和尚告訴本官,明夜子時三刻,廟中隆重慶典,邀本官親臨主持,我已答應了。”說完命轎夫重新抬回白雲寺。

  白雲寺的看門小和尚見狄公老爺大轎又抬回到山門,十分驚訝。忙迎上前,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小聲問道:“狄老爺剛才去了,如何又回來?此刻大殿正做佛事哩,慧本師父恐脫不了身。”

  狄公道:“本官自個先去後殿堂隨喜一番,等候慧本法師。”

  小和尚哪裏敢攔阻,狄公吩咐轎夫山門外等候,自己獨個進去寺裏。

  大雄殿內果然正在禮佛唱頌,香煙線繞,幢幡輕拂,一片鍾磐木魚念動聲。百來個和尚依袈裟顏色排列,十分齊整。慧本端正立在釋迦佛前閉目合十,一個年輕的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邊比比劃劃演繹程式。

  狄公悄悄繞到兩廡禪堂.細細查看,又義穿到後殿高台下,見殿門緊閉,台階上碧草萋萋,十分荒涼,顯然是多時沒人掃拂了。待要回出來時,卻見四廡有一葫蘆形門洞,狄公好奇,又轉折進去,裏麵堂屋深邃,似是別有洞天。

  狄公壯著膽子又摸向深處,穿過幾處廳堂,忽見一個寬敞庭院內聳起一座冶煉爐,爐內雖已熄火,但仍是熱焰蒸騰。幾個火工和尚正坐爐邊閑聊,見狄公走來,趕忙躲閃四散。

  狄公頓時想起廟內鑄銅佛的事,故也不搭言語,折了回去。

  剛走到葫蘆形門洞,迎麵正遇見一個灑掃的和尚。和尚認真打量了狄公一番,開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銅佛龕?出那邊西廡門往北五十來步,折入一條石級山道,上去便是。”

  狄公謝過,心想此時正不妨去看看那名聞遐邇的銅佛龕。於是便遵和尚所囑,出了西點邊門,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幾十步,果見著一條石級山道。山道如羊腸般細,兩邊長滿野草。沒十來階石級便見一道清澈的洞水潺潺流來,與山道並行而下。溯澗水而上,再百米級石階即看見銅佛龕了。

  銅佛龕前有一斷崖,下臨淵穀,紫煙升騰,深不見底,斷崖兩邊峭壁上架起一石梁溝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聽得幾羽山鳥在石梁下喁喁鳴叫。狄公低頭一看腳下的深穀,不禁膽戰心驚,忽又見石梁邊倒臥著一株新折斷的古鬆,邊上又有許多碎石和枝屑。待再細看,石梁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虛擱在一段朽木上,人隻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頓時會墜入深淵。——狄公猛省,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有人在這裏暗中做了手腳,正想要斷送他的性命。

12

  且說喬泰、馬榮兩個騎馬出了西門,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他們不帶一個衙役,怕人多氣雜,尾大不掉,反誤偵察。

  小菩提寺山門緊閉,廟牆坍圮了好幾處。他倆遠遠在一株楊柳下係了馬,徒步行到廟前,又順牆根繞寺廟四周察看一遍,最後才跳牆而入。

  (圮:讀‘匹’,本義:毀;塌壞;坍塌——華生工作室注)

  廟裏果然一派荒敗景象,殘壁下瓦礫比比,雜草萋萋,斷碑殘碣隱沒在草叢中,到處可看見狐狸的行跡。大殿內神廚供壇空無一物,積了三寸厚的塵土,一尊折了足的香爐歪倒在大殿中央。

  馬榮抬起一片斷瓦向大殿神廚內扔去,驚飛出幾尾老鴰。喬泰道:“我們分左右兩廊廡進去,後殿會合。遇有動靜,一打個呼哨。”

  (鴰:讀‘瓜’烏鴉的俗稱,如老鴰——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點了點頭,便從左麵廊廡向殿後摸去。半日未遇見一個人影,正覺躊躇,忽見一偏殿門內地上有炭火餘燼,心中警覺,遂輕步躡入。殿內原供一堂羅漢,馬榮細細察看神壇,忽聽得頭上一陣風動,一個黑影從天而降,騎到了他的脖子上,兩人頓時摔倒在地,扭作一團廝打。

  馬榮漸漸一條胳膊酸麻疼痛,沒法使勁,竟被那人壓在胯下,又覺脖頸被團團扼住,透不過氣來。馬榮掙紮抽回手來,從腿肚內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奮力一刺。隻聽得“哇”的一聲,那雙扼住他脖子的大手鬆了。馬榮趕緊翻過身來,向那人臉上狠接了幾拳,又連踢幾腳,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動彈了,殷紅的鮮血濺滿一地。

  馬榮這才想起打呼哨,喬泰聞聲趕來,見此情狀,大吃一驚。又見那人慢慢張開了眼睛,惡狠狠地望著馬榮。

  “你可是叫阿廣?”喬泰大聲問。

  那人微微點了點頭。

  “你知罪麽?!”馬榮叫道。“竟敢扼住我的脖子,想掐死我。”

  阿廣嘴角升起一絲冷笑。漸漸鬆弛了雙拳,一歪脖根,不動了。

  喬泰責怪道:“老爺叫我們拿獲住他大堂對質,你竟圖痛快,壞了他性命,還有許多口供沒吐哩。”

  馬榮噘嘴道:“再晚一步,不是我拿獲他阿廣去大堂對質,恐是他拿獲我馬榮去閻王爺前銷號哩。”

  喬泰道:“事已至此,也怨不得你了。我們此刻趕緊將這寺院搜索一遍才是。”

  兩人進了後殿,後殿正中竟坐著一尊佛像,喬泰眼尖,見像後是一個大神龕。他跳上供桌,將佛像稍稍移前,見那神龕下深丈餘,裏麵黑洞洞,看不分明。

  馬榮也跳上神龕邊,摸出撤火石,撕下了幢幡的一條垂帶點著了向裏照明。

  “見鬼,竟堆著許多和尚用的破禪杖!”馬榮喪氣道。

  兩人移正佛像,這實了神龕,跳下供台,出後殿又各處搜尋了一遍,並未發現一件值錢之物,也不曾見著半個可疑的人影。

  兩人口到衙門,將小菩提寺裏殺死阿廣本末稟告了洪參軍。馬榮怕受責,又添說了一番自己險些被阿廣掐死的情景。最後道:“洪參軍,喬泰哥,我馬榮命大,蒼天護佑,乃得克敵製強,轉敗為勝。今日我做東,請你們兩個‘陶朱居’吃海蠣子去。”

  洪亮、喬泰、馬榮三人來到“陶朱居”,見卜凱、金昌兩個也在店裏吃酒,酒酣耳熱,正談得投機。桌上杯盤狼藉,兩個大觥斟得滿滿的,碧綠透明,香氣四溢。

  卜凱見喬泰三人進店來,忙站起,大笑道:“嗬,我的朋友來了,今*****們正好結識金先生。”

  金昌忸怩不安,也迎上前來。

  洪參軍皺眉道:“我們稍稍吃點便回縣衙去吧,老爺怕是已經回來了。

  馬榮不敢執拗,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此刻少陪了,等我們回去衙門銷了差,再來奉陪你們痛飲幾盅。”說著向酒保隻要了幾色海蠣、龍蝦、蟶子等海味並三碗甜酒。

  卜凱又過來將他桌上那兩大觥酒先與喬泰、馬榮敬了,又叮囑散了衙,務必再來這裏聚會。

  洪亮三人匆匆吃罷,便告辭卜凱、金昌自回縣衙。

  內衙書齋剛上燈,狄公獨個坐在案桌邊慢慢吃茶,苦思冥想。

  三人進來書齋恭敬請安畢,馬榮便搶先將小菩提寺的遭遇細稟了一遍。

  狄公聽罷並不責怪,反大喜道”如此說來,我的判斷果然不錯。隻需再捉住吳山,著案子邊可真相大白了。”

  馬榮乃放心下來,又道:“我們在寺林仔細搜索了,再沒見一個人影,也沒找著曹小姐的屍身。隻除是後殿股佛象的神龕下一堆破舊的禪杖外,寺裏再沒一件值錢的東西。”

  狄公道:“你們兩個辛苦了,自回衙舍休歇吧。我與洪亮再閑聊一會。”

  喬泰、馬榮歡天喜地走了。

  洪亮自沏了一盅新茶.在狄公對麵地坐下。

  “老爺,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將拿阿廣的屍身抬來縣衙,等候淑娘大堂辨認。”

  狄公點頭稱是,遂將自己今日兩番去白雲寺的經過說了一遍。

  “白雲寺裏必有歹人想暗算我性命,眼下固未可斷定這歹人便是慧本,但正是他誘我去爬銅佛龕的。——那石梁又正是在我踏上之前被人挪移的,這等巧合之事大可深思。”

  洪參軍搖搖頭:“可是慧本當時並不知道你又會回進寺裏並獨個上去尋銅佛龕。真是他挪移了石梁,老爺不上去,豈不是跌死他人,枉做了冤魂。”

  “我見那個灑掃的和尚也很蹊蹺,他仔細打量了我之後才唆使我上去的。莫非寺裏的和尚都已默契,不然,那些個火工和尚見了我怎都大驚作鳥獸散?”

  “不管怎麽說,那石梁上暗做手腳,便是陰謀害人的勾當,慧本理應知道內情。”洪參軍也醒悟。

  “更奇怪的是當時寺院內外銅佛龕上下並無一個遊客,或許正是單等我一人去踩陷阱的!”狄公一陣後怕,不由冷汗浹背。

  “澎”的一聲,內衙前門發出一聲響。狄公兩人猛的一驚。

  “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來了?”狄公忖道。

  洪參軍壯著膽出門去看視,回來笑道:“外麵起風了,這門剛才馬榮兩位出去時沒關合。”

  狄公驚魂甫定;端起茶盅正待要飲,忽望著茶盅裏呆呆發愣,麵色蒼白。

  “洪亮!有人在我的茶裏投了毒。”

  洪參軍大驚,俯身過來一看,茶水上果然浮起一層灰粉末兒。他皺了皺眉頭,用手指在茶盅邊的桌麵上輕抹了一下,手指上也粘滿了灰土。

  狄公笑道:“原來是屋梁上震下來的塵土!我還疑心是毒藥了,嚇得我險些兒走了魂魄……”

  這時他猛地想起了什麽,突然站立起身於,一手擎了燭盞:“洪亮,你隨我來!”

  狄公急步徑奔後院王縣令宅邸,摸向那間出事的臥房。洪參軍一時懵懂,隻顧緊跟而來。

  進了房門,狄公舉燭上下四周一照。道:“洪亮,你將那柄靠椅搬過來,擱在這木櫃上。”

  洪參軍小心將靠椅擱上那張墊擱茶爐的木櫃。狄公爬了上去,秉燭細檢頭上的橫梁。

  “你再遞過一柄小刀和一張薄紙,隨後替我高舉起這燭盞。”狄公又命。

  狄公接過供參軍遞上的小刀和薄紙。將燭台傳與洪參軍。一麵攤紙於掌心,右手用小刀輕輕地剔刮橫梁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刻狄公下來椅子,吩咐洪亮將唐主簿請來。

  供參軍問:“老爺,這橫梁上莫非有什麽可疑之處。”

  狄公正色道:“洪亮,害死王立德的毒藥末兒正是從這橫梁下端的一眼小孔裏落下到那口紫銅鍋裏的。歹人這條毒計果然高妙,他見王縣令常年在這裏煮茶,茶爐和紫銅鍋都一成不變的支在這木櫃上,時間一長蒸汽將上麵那橫梁的油漆熏汙了。他利用王立德新沐油漆之機,在橫梁下端鑽了一眼小孔,藏入毒藥後,又用蠟水封合,隻輕輕沐了朱漆。——不消幾日,蒸氣便融化了蠟水,毒藥末即撤落到下麵的紫銅鍋裏。王立德哪裏會察覺這層陰謀?終被歹人害了性命,又不留痕跡。”

  洪參軍幡然憬悟,點頭不迭。

  洪參軍叫來了唐主簿。狄公問。“唐先生可知道王立德是哪一日雇匠修沐這橫梁的。”

  唐禎祥記憶了一下,答道:“正是王縣令死前七日。王縣令早有吩咐要沐新漆,那一日番役請來了個漆匠,王縣令正坐大堂理事,我就吩咐了幾句讓他進來這裏,由番役陪侍監督。記得這漆匠很快便將橫梁修沐一新,光彩照人。給了他賞銀,他便告辭了。”

  狄公又問:“你可知道這漆匠名姓,住在城中何處。”

  唐禎祥驚道:“聽番役說這漆匠是一條番船上的,蓬萊港口停泊時不知如何被請了來。隨後這船又揚帆出海了,哪裏去找他來?”

  “唐主簿可看清那漆匠模樣?”

  “看似甚年輕,隻是番客妝扮,臉麵看不真切。”

  狄公緊皺起眉頭,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13

  馬榮、喬泰興高采烈趕回“陶朱居”,隻見金昌一個在獨酌,卜凱則已醉伏在桌上,呼呼打鼾。

  金昌揖禮道:“你兩人來得正好,快將這廝弄醒。我們已與玉珠商定,今夜她答允陪我們去逛番仁裏,那裏的小妖精們可迷人哩。”

  喬泰聽說今夜能逛逛番仁裏,正好開個眼界。狄公是不輕易差遣他們去那裏的。又聽是玉珠小姐作陪,心中大喜,便大聲將卜凱搖醒,不由他分說,與馬榮兩個一邊架起一條胳膊,攙扶著隨金昌出了酒店,直奔河邊渡口。

  小舟很快劃到花船前,玉珠果然盛妝描抹了,立在船欄邊等候。

  喬泰深情地癡望著她,她也朝喬泰微微一笑:“你兩位怎的也來了?”

  喬泰小道聲,“這兩日正想死你呢。”

  四人上來花船。喬泰暗裏捉了玉珠的手腕又問:“玉珠小姐今夜陪我們去玩番仁裏?聽說那裏花樣新鮮,五光十色。”

  玉珠淡淡一笑:“你先來我房中坐了,我有話與你說。”

  喬泰點頭,跟隨玉珠下了後艙。玉珠沏了一盅香茶捧上,兩個正親昵說著話。金昌進來道:“喬大哥,馬大哥上麵喚你去哩。”

  喬泰不悅,心中雖留戀著玉珠,,又不知馬榮叫他有何事,隻得硬著頭皮上來船麵。

  且說馬榮與卜凱正在船頭賞玩,金昌則去與鴇母賠話,卜凱道:“馬榮弟,我與你去船尾看看如何?”

  馬榮道:“船尾堆屯若貨物,又有有什麽好看的。”

  卜凱一手牽了馬榮,便往後麵船尾方向走。船尾聚著五、六個船工在閑聊,見馬榮兩個過來,,都止住了話頭,屏息不吱聲。

  卜凱大聲笑道:“你從這船尾向海口望去,雲日猶餘一線彩弧,海水幽藍,明星照耀,正是人境難得的奇景。”

  馬榮看了半晌,並不甚覺有趣,便繞過船尾欲回去前艙找別的女子,忽瞥見鐵錨邊上擱著十幾根舊禪杖正與他們在小菩提寺後殿神龕下見到的一模一樣,心中不由狐疑。正躊躇間卻見喬泰尋路而來。

  “馬榮弟,叫我來有何事?”

  “你且看這些根禪杖,這花船上如何也有這勞什子?莫非船上也躲藏著和尚尋歡作樂哩。”

  喬泰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隻覺可疑。

  “馬榮弟,我們須留個心,暗中查訪,倘是真撞著有和尚,定不輕饒。”

  “咦,喬泰哥,你如何不去陪侍玉珠小姐?”

  “不是你喚我來的麽?”喬泰不無埋怨。“就來看這堆破禪杖!”

  馬榮這時乃發覺卜凱不知到哪裏去了,忙問:“誰叫你來的?”

  “金昌來傳的話,說是你喚我。”

  馬榮叫道:“上他兩個當了!你快下艙去責問金昌,我這裏尋著卜凱,定要問個明白。——沒想到我們今日倒被他兩個消遣了。”

  喬泰趕回後艙,艙門緊閉,裏麵傳出一聲痛楚的哀泣。喬泰一腳將門踢開,見金昌一把揪住玉珠頭發,一手持皮鞭正在抽打玉珠。玉珠滿身血痕,幾乎昏厥過去。

  喬泰怒從心起,大吼—聲,正要上前擒拿金昌.不留意猛地絆了桌腿,合撲跌地。

  金昌嚎叫了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回頭對準喬泰背脊正待刺下,玉珠躍起一把拖住金昌大腿大聲叫:“喬大哥,快逃!”

  金昌猛一揮手,匕首刺人了玉珠胸膛。玉珠慘叫了一聲:“喬大哥,他們正偷運黃金哩!”

  喬泰聽了,如霹靂轟頂,站起身子,一手揪住金昌臂膊,劈頭蓋麵便是四五拳,打得金昌鼻門破裂,腦漿血水一齊流淌,忙又回頭抱起玉珠,玉珠已經不省人事,血流滿身。嘴裏還不住念著“喬大哥”。

  喬泰抱起玉珠剛要出後艙來,見馬榮趕到,便將這事說了。兩個將玉珠身子托上船麵時,玉珠已氣絕。

  月光照在玉珠慘白的臉麵上,如一朵潔白的梨花,正是妖嬈怒放時節,竟橫遭風雨,不幸凋喪!喬泰懊惱不已,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脯,熱來橫流。半晌,乃道:“馬榮弟,玉珠小姐林死前說出,金昌一夥正陰謀私運黃金。”

  馬榮一手托起金昌待欲盤問。見金昌歪倒了頭,口中流出一塊一塊的汙血,一摸脈息早沒了。

  喬泰輕問:“馬榮弟可曾尋著卜凱那廝。捉住了他,不愁問不出私販黃金的內情來。”

  馬榮憤憤道:“不知什麽時候,他溜之夭夭。”

  喬泰拭去了淚水:。“我們此刻即命老鴇及船工將這條船停泊到河口的霓虹橋下,隨即回縣衙去稟告老爺。”

  馬榮點頭,忽又想到說,“適才我聽卜凱說及,這條船的船主就是那丟了老婆的顧孟平。倘真的是卷入金昌一夥黃金走私,這顧孟平想來也難脫幹係。”

  兩人回到船頭,老鴇及眾船工早驚惶失措地圍聚在船頭,一個個嚇得瑟瑟發抖。

  馬榮見遠遠水麵上漂著一片小舟,船上正立著卜凱,竟在放聲長歌哩,心中好不氣惱,恨得牙癢癢,一味頓足。

14

  在喬泰、馬榮回到縣衙已經半夜了。那條花船已羈押在內河口的霓虹橋下,喬泰從城東門分撥出四名士兵在那裏看守。

  狄公與洪參軍還在書齋議事,喬泰、馬榮兩個將適才發生之事一無遺漏地詳細稟告,又猜測道:“金昌一夥私販黃金,會不會與那些和尚用的舊禪杖有關聯。”

  狄公聽罷,慢慢點頭道:“那些破舊禪杖不無蹊蹺,但與奸徒走私黃金又有何幹係?我想來這花船倒是與小菩提寺甚而白雲寺大有關聯。”

  喬泰道;“這花船是顧孟平產業,委托金昌管視的。”

  “可惜金昌已死,這內裏許多勾當,不得審知。縱傳來顧孟平,又能問出多少東西?何況這老先生正為丟失妻子皇皇不可終日哩。”狄公又歎了一口氣。

  馬榮道:“金昌雖死,卜凱還在。——他適才雖脫身而逃,我們隻須出一海捕文告,看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去?再說,金昌與卜凱參與走私黃金罪行,他們的東家顧孟平、葉守本真的能推得一幹二淨?拿來大堂一拷問,不愁他們不說。”

  狄公搖手:“顧、葉兩人暫且不能驚動,沒有確鑿證據,怎可貿然拿來大堂?依我看,卜凱則最是個可以人物,卷在旋渦正中,行止又十分怪癖。事發後雖已逃遁,我這裏立即簽畫海捕文告,明日一早各處張貼,務必追拿到案。”

  喬泰沮喪道:“玉珠小姐為救我性命,為告發這幫歹人而殞命,端的可憐。前任王縣令卜也正是認她可靠。才將那個漆盤交付於她保存。當時我隻需暗中留心,用言語寬慰她,她一心信賴官府,說不定還回吐出許多秘密來。可惜竟一時三刻香消玉殞,飲恨如此。”說著不禁墜下兩行淚來。

  狄公寬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傷心了,破案後我們一定與她厚葬。此刻已過午夜,你們倆且回去睡了,明日一早我即審理此事。”

  翌日早衙升堂時,衙門口廊廡處照例已站了許多看審的百姓。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狄公烏帽官袍上下齊整,剛在大堂正中坐定,葉守本踉踉蹌蹌,跪上堂前叩稟道:“小民葉守本見衙門口貼了海捕文告,捉拿卜凱,特來叩見老爺,有話申明。”

  “說吧!”狄公見葉守本一臉是汗,故意冷淡。

  “老爺明鑒,這卜凱行止怪僻,嗜酒如命,他在外倘若有無視王法,作奸犯科之事,小民概莫能管,也與小民船塢經紀無關。”

  狄公問:“葉守本,本堂問你,你是幾時雇聘卜凱為你的經紀人的?”

  葉守本答曰:“回老爺話,小民重金聘定這個卜凱前後也隻十天,他是京師好友曹賁引薦來的,這曹賁乃是縣學曹鶴仙先生的族兄。”

  狄公一拍驚堂木。“卜凱既是受雇於你,他作奸犯科的行止你為何不出告?就憑這一點,也要將你關進大牢。何況,你本人是否與卜凱合夥同謀,狼狽為奸,本堂還須認真查核、來人,先將這葉守本拘入大牢候審。”

  兩邊衙役一聲答應,上前來用鐵索套了葉守本。葉守本大呼冤枉,被衙役拖下了大堂。

  狄公正要發令簽傳顧孟平,顧孟平已爬上堂來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口稱“知罪”

  “金昌與卜凱兩個是一丘之貉,隻緣小民一葉障目,人妖不分,重用了他。如今想來這罪孽如何推諉得去?昨夜花艇發生之事,我已見衙門文告,金昌膽敢抗拒官府。行凶殺人,咎由應得。那花艇正是小民的船產、如此說來,小民罪孽遠過葉先生。望老爺厚罰,決無怨言。隻盼衙裏早日捉到罪魁卜凱。”

  狄公道:“顧先生不愧是通達之人,既已知罪,本堂也不深究了。金昌已斃。這事隻追卜凱一人。卜凱在逃,故本堂拘押葉守本。其餘人等暫不追究。等捉拿了卜凱,供出原委罪行細節,再行頒告。”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正擬斷判範仲、阿廣之案,忽見一個滿頭珠翠、油光粉麵的婦人牽著個年輕女於擠出人群,跪到了堂前。

  “賤婦人東門內荷香行院院主廖氏,老爺明鏡高懸,望將這個行跡蹊蹺的女子照出原形來!她在敞院躲藏了兩日,今日不得不將她押來見官。”

  狄公見那女子汗巾遮了半邊臉麵,扭怩羞澀地跪在堂下,似是十分膽怯。

  “你叫什麽名字?”狄公和顏悅色問那女子。

  那女子低倒了頭,隻不吱聲。

  廖氏道:“這小淫婦牙口甚緊,至今不肯道出姓名來。”

  狄公道:“廖氏,你先將這女子的來曆細說與本堂聽來。”

  廖氏重重叩了一個頭。稟道:“前天,天剛蒙蒙亮,卜凱先生將這女子帶進了我們行院。與人說,這是他新納的妾,他太太氣得半死,閉門不納不得已領她來荷香行院暫住幾日,讓他慢慢勸說太太回心轉意。又交付於我十兩銀子,要我替她備辦衣裙首飾,餘下的歸我,求我幫忙。又說,哪日太太答允了,卜凱他立即親自來接去。

  “當時我見那女子披著件袈裟,混身顫抖,模樣十分可憐,使依允了。今日一早乃聽說卜凱犯了滔天之罪,衙裏正在緝捕。小人哪裏再敢隱匿,立即將這女子帶來衙門報官。望老爺明鑒。問清這女子來曆身份,小人也好脫幹係。”

  狄公聽罷,拍了,下驚堂木,轉臉喝問道:“摘去汗巾,快說出你的姓名、宅址和與卜凱的關係。再不開口,動起刑來,枉苦了皮肉。”

  那女子慢慢抬起頭來,一對水汪汪的眸子望了望狄公,乃伸手摘了遮麵的汗巾,狄公望去,卻原是一個十分標致的女子。年紀約莫二十歲光景。

  “奴家姓曹,名英,丈夫即是適才老爺問話的顧孟平。”

15

  堂下看審的百姓一陣嘩然,一個個睜大了眼睛望著大堂上的女子,議論鼎沸,狄公也谘嗟不已

  “肅靜!肅靜!”狄公連連敲著驚堂木。

  堂下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個豎直耳朵,伸長脖頸靜聽狄公問話。

  “原來是顧夫人。你丈夫來衙門申報你失蹤了,如今又驀地出現,難怪眾人詫異。你且將十四日與令胞弟曹文在官道口分手後的際遇細說一遍。”

  曹英兩頰緋紅,猶豫了半晌,便開了口。

  “那一日與兄弟在官道口分手後,正遇上縣衙裏的範二爺和他的仆從。他的田莊與我娘家是近鄰,故舊時相識。範二爺說他也是回城裏來,正可陪我一陣。奴家怕那小菩提寺有鬼,一時糊塗貿然答允。

  “行到範二爺田莊前,他支開仆從去與佃戶裴九催帳,將奴家騙至一棟茅屋內,百般輕薄,又許願將奴家帶去登州。奴家不從,他便恣暴,奴家力弱,終被這禽獸玷汙了。奴家哭得死去活來,他則用刀威逼我與他同宿田莊。奴家無奈,隻得佯應了,隻等半夜他睡熟時乘機逃脫。

  “半夜,範仲他剛睡著,奴家偷偷爬起正想下床來,忽見窗口跳入一個黑影,朝床前撲來。奴家驚恐萬分,閉上了眼睛。隻聽得一聲慘叫,範仲的脖頸被剁斷了下來,鮮血濺了奴家一麵。那黑影衝我叱道:‘你這反複無常不要臉的小淫婦,也吃我一刀,解我心頭之恨。’奴家嚇得縮起了脖根,又聽得‘哢嚓’一聲隻覺脖根一陣冰涼,便不省人事了。

  “奴家醒來時,已躺在一輛木輪車上,旁邊躺著範仲的屍身,我們兩個滿身是血。夜風吹來,陰森淒涼,奴家隻疑心是到了陰曹地界。正胡思亂想間,那木輪車猛的一側,奴家與範仲的屍身被翻倒在地上。那凶漢用樹枝亂葉將我們複蓋了,便悄悄離去。

  “等那凶漢走遠了,我掙紮著爬起,見是一處桑樹林,四麵全無人跡。一摸脖根,撕裂般疼痛,但頭顱尚可轉動,乃知隻傷了點皮血,沒斷性命。正待尋路口去,遠遠見一和尚搖擺走來,奴家躲閃不及,那和尚眼尖,過來一把揪住我,齜笑道:‘你這蹄子荒郊半夜袒胸露乳的,可是專等著我來。’奴家大聲呼救,那和尚一手捂了我嘴正欲施暴,忽聽得桑樹後問出一條漢子,叱道:‘大膽賊禿,竟敢半夜劫持良家女子!’和尚一聽,疑是鬼神追隨,嚇得兀然頹倒,身子抽動了幾下,便昏死過去。”

  狄公連連點頭,吩咐遞上茶水與曹英。曹英推過。

  “曹英小姐,來人可是卜凱?”狄公忍不住插上話頭。

  “來人正是卜凱先生。老爺,恕奴家妄言,卜凱先生端的是個正人君子。他非但不欺侮於我,而且護送我出了桑林,他見奴家內衣單薄,便剝下那和尚袈裟來與我披了,又說和尚心口冰冷,恐是死了,遂親手埋了那兩具死屍,問長問短,百般寬慰。

  “他說單身女子半夜行路不便,便領我去了荷香行院。親手交納鴇母十兩銀子,要她替我買辦飾物,梳妝穿扮,佯稱是他納的小,隻等風波平靜,再將我領出送回夫家。如今聽說衙門布告要捉拿卜凱,道他犯了王法。依奴家看來,卜先生不象是犯法的歹人,倒有點是做官人的氣象。奴家這裏句句是實,望老爺看了奴家薄麵,詳察就裏,千萬莫冤屈了無辜。”

  狄公聽罷曹英這一番敘述,果然句句中款,條條落實,料來不是胡編虛供。乃判曹英放歸夫家,著顧孟平當堂領回。曹英又叩頭再三謝恩,——顧孟平肚中怨忿,又不敢拂逆狄公意旨,隻得自認晦氣,上堂來謝恩將曹英領回不提。

16

  退堂後狄公獨自一個坐在書齋中啜茶,肚中不免又轉思起那宗黃金走私案子來。顯然,這裏蓬萊縣潛藏著一個走私團夥,而卜凱可能便是首魁——他是理財的聖手,於這醃臢營生,不是首魁也是要犯——罪犯們將黃金偷偷從海外運進,瞞過邊關,再偷運到各州道去散售,謀獲巨利。他們的手法或許正是將黃金鑄成細條嵌入禪杖的長柄裏,偷帶上岸——邊關的守卒對和尚的法器從來不多盤查,故正好做此手腳。

  想到此,狄公傳命喬泰、馬榮分別去霓虹橋下顧孟平的花船和小菩提寺後殿神龕將兩處的禪杖全數取回衙門細查。

  喬泰、馬榮走後,狄公又思索起王縣令被暗害一案。——謀害王縣令的動機至今不明,偷放毒藥的漆匠究竟受何人指派?他的書劄信函為何到了京師竟不翼而飛?而這裏他的宅邸又不留下片宇隻語,那冊僥幸發現的簿冊,除了卜凱,也沒人可能參破。

  狄公反複猜掇,忽然想到會不會王縣令遇害與眼下的黃金走私有關聯?或許是王縣令勘破了他們的陰謀,記錄下他們的罪跡,故招惹忌恨,以至被暗算身死。

  白雲寺的慧本極可能卷入這椿罪行,銅怫龕的石梁前倘稍一不慎,自己豈不同樣步了王縣令後塵?又有誰會疑心這中間藏匿有罪惡的陰謀。這陰謀與毒死王縣令的陰謀有一點神合——讓你自己去死,殺人者洗淨了手,站幹岸兒冷覷。——那麽,除了白雲寺的慧本,同夥的要犯還會有誰?顧孟平也可疑,金昌是走私黃金的重犯,那條夾帶禪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經營的,他難道是真的一點不知情?——這時他忽的記憶起葉守本稟告海上可疑的跡象來,心中似乎又明亮不少。——倘顧孟平果是參與犯罪,那個曹鶴仙也必然牽入。他一個宿學老儒,一向崇孔孟排佛老,卻非要將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一個年過半百而虔誠禮佛的殘瘸老人,豈不可疑?想著想著困倦已極,不禁伏在書案上睡著了。

  狄公恍恍然醒來時,洪亮、喬泰、馬榮已在旁邊等候半日了。喬泰、馬榮稟,經查檢,所有禪杖的長柄皆是中空的,但並不見著有黃金藏匿。花船上的五個船工並那老鴇已押入大牢收拘。卜凱至今尚不見影蹤,他們已派人去“陶朱居”監伺守候。。

  狄公沉吟良久,口中念著:“卜凱,卜凱。”

  洪參軍道;“老爺,適才巡官來報,吳山已在南碼頭馬市被捉住,我已命南門守卒迅即解來縣衙。”

  狄公點點頭,道:“對了,洪亮,你此刻即去放了裴九父女,將葉守本葉先生也放了,並致歉意。告訴他等案子結束,我將親自去他宅府拜訪。”

  洪亮遵囑,剛要出去書齋,又回頭說道:“老爺半夜還要去白雲寺參加銅佛啟行慶典哩,此刻乘早好好休歇一下吧。”

  狄公眼睛忽的一亮,胸中豁然洞明,自言自語道:“莫,非機關正在這裏?破案就在今夜。”

17

  東門外日落時分起便亮出一片燈火,百姓早就聽說白雲寺要舉行銅佛啟行慶典,一時萬人空巷,恰如潮水般湧出東門,來白雲寺觀看盛典。

  近午夜時白雲寺外已圍得密匝匝水泄不通,百姓手上提著各種燈彩,匯成一片波濤翻滾的燈海,天上的星月反倒相映失色。

  一陣銅鑼響,兩邊八名衙役雁行而出,手持火棍開道,百姓紛紛讓出一條路來。狄公官轎鹵簿儀從擁簇,浩浩蕩蕩到了白雲寺山門,慧本率眾僧早在山門口恭候。

  山門大開,天王殿內巨燭高燒,香煙氤氳,幢幡寶蓋層疊,鍾磐佛號連綿。幾十名身披猩紅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列到大雄殿下,各持法器引吭唱吹。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台,

  高台四周圍了一圈燭火,正中巨幅黃綾遮蓋了一尊坐佛。佛座蓮花下紮了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輕寺僧袒露一條胳膊,恭立高台兩邊。

  高台前端正坐了大施主顧孟平,旁邊空著一個座位,後麵黑黝黝幾排施主。狄公由慧本引導來到大雄殿前的高台下,顧孟平忙站起長揖施禮,眾施主也一齊揖拜,擁狄公在顧孟平右首坐了。

  兩邊眾增又擊起鍾磐,敲動木魚,高唱經誦。慧本一手持麈尾,一手持大觚,步上高台繞坐佛一周,一邊將大觚內法水潑灑。隨即下來高台將大觚傳於狄公,請狄公首禮。狄公恭敬接過大觚向坐佛行禮,又將觚內法水盡灑在蓮花座下。

  (麈尾:用麈的尾毛做的拂塵的省稱;麈:讀‘主’,駝麈。即“麋鹿”。俗稱“四不像”觚:讀‘姑’,古代酒器,青銅製,盛行於中國商代和西周初期,喇叭形口,細腰,高圈足。——華生工作室注)

  慧本接過大觚遞於侍僧.傳命大佛啟動,一麵閉目撚珠,口中念念有詞。

  兩邊三十六名轎手一聲答應正要抬起銅佛,狄公已步上高台,示意眾人肅靜,他有話說。

  “今夜無量壽佛啟行,移座東都白馬寺,恭逢隆盛慶典,本縣特來誌賀。但本縣聞報,銅佛鑄作時選料未精,火候有欠,故多疵暇,雜駁無光。本縣為維護白雲寺暨蓬萊縣聲譽計,傳命匠工複驗,惟祈補救,以兔佛麵有玷,貽笑天下。”

  眾人一個個驚愕得麵麵相覷。

  喬泰、馬榮跳上高台,用手掀揭去那幅覆蓋坐佛的黃綾。佛像暴露,頓時發射出黃澄澄奪目的金光。

  衙役兩邊已護定高台,被攔在天王殿下的眾百姓如決堤洪水一般湧到了大雄殿前。

  馬榮挽袖,揮劍朝佛耳猛地砍削,隻聽得鏗然一聲,寶劍折斷了利刃,撒落下幾絲屑末來。馬榮撇了寶劍,捂住震得劇痛的虎口。喬泰從地上撿起那幾星屑末交於狄公。

  狄公高聲宣道:“這尊無量壽佛不是生銅鑄的,而是用黃金鑄成的。這幫膽大包天的罪犯竟利用這種手段走私黃金,妄圖謀取巨額不義之財。本縣傳命將僧慧本、顧孟平、曹鶴仙等人一並拘押,靜候審理。

  “他們一夥從海外偷運黃金入境,辦法是將黃金細條裝嵌在禪杖的空心長柄裏。由顧孟平的船運來,先藏在西門外小菩提寺後殿的神龕下,最後聚集於白雲寺由慧本監督融化,鑄成這尊無量壽佛。借坐佛移座東都白馬寺之名,行偷運販售之實。

  “顧孟平是這夥罪犯的首魁,他不僅在蓬萊夥同意本組織了一個嚴密的走私網,而且還陰謀毒死前任縣令王立德!”

  顧孟平頹倒地上,口喊冤枉:“偷運金佛是真,小人不敢抵賴,可我委實沒有謀害王縣令的性命啊!這殺人的罪名小人如何擔當得起。”

  狄公冷笑一聲,從懷裏揣出那個紫綾包袱,迅即解開:“我且不說其他罪證,單這漆盤上王縣令便親手鐫刻了你的姓名哩。——這漆盤是前任王縣令察覺你們陰謀後密藏證據所用,內裏的證據筆劄雖被你們一夥盜劫,但這空盒的盒蓋上除了珠玉嵌飾外,還鑲上了你手中的兩根細竹杖,都塗抹了金粉。——這不正是暗示了你為首走私黃金的罪行。”

  顧孟平伏地大哭,額上汗流如雨。

  “狄老爺,我招,我招……那假扮成漆匠投毒的正是金昌。小人隻不過是個走卒,背裏指令並助成我私販黃金的則是京師的……”“住嘴!——明日大堂開審時再與我如實一一招來!左右。先與我押下!”

  喬泰、馬榮率領眾衙役上前來將慧本、顧猛平並十數僧用一條鐵練串鎖了。三十六名轎手抬起金佛出白雲寺回縣衙去。

  勘破黃金案,眾百姓狂驚不已,奔走相告。一時路上觀者如山重疊,著實轟動了一個蓬萊城。

18

  狄公一行回到縣衙已經三更,唐主簿率眾衙員已排列在前廳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明日一早齎函去軍鎮炮台拜見鎮將方明廉,會同審理黃金案,其餘衙吏早早回去休歇。

  (齎:讀‘機’,送——華生工作室注)

  回進內衙書齋,洪參軍特意煮了一壺濃濃的鐵觀音茶,喬泰、馬榮平時隻飲酒的,這時也體味到了品茶的樂趣。大家興致勃勃,誰都沒有睡意。

  狄公坐定,美滋滋地飲了一盅又一盅。洪參軍忍不住問道:“我有一句話想問老爺,適才顧孟平招供他不是黃金案的首魁,背後牽線經營全局的尚有一京師上司,老爺為何喝他‘住嘴’,不令吐出姓名來。”

  狄公笑道:“顧孟平一夥將如此巨大的金佛運去東都,那邊豈能無人接應?京師、東都的同夥早得了報信在那邊等著了,金佛一到即行分割,巨額脫售。背後指令、助成、總攬全局的人決非等閑之輩,如是朝中的官員。彼處熙熙攘攘,豈會沒有他的黨羽、探子?當時抖亮出姓名來,他得報後,在京師一番布置,毀了證據,我們反吃他圖賴誣告,辨白不清。事實上他們早在東都鑄就了一尊銅佛,到對偷偷抬去白馬寺安座。對了,喬泰、馬榮,你們兩個那夜看見河邊有人從涼轎上被打落下水,原來並非害人性命的勾當,卻是白雲寺裏鑄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離顧孟平宅邸不遠,想來是慧本將金佛大小讓顧孟平過目,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顧孟平驗看了,便命入夜悄悄抬去河岸邊打碎,拋入河中,一時三刻便化作泥漿了。”

  喬泰道:“顧孟平罪跡昭彰,有目可睹,那曹鶴仙酸老夫子,老爺又如何斷定他也參與了這宗黃金走私呢?”

  狄公答道;“曹鶴仙雖是讀聖賢書的人,卻不能安貧樂道,固窮守仁,他言主排佛,卻拜倒在白雲寺的利誘下;他忌恨顧孟平,卻又將女兒嫁給他。這隻能有一個答案,即他被顧孟平牽了鼻子,卷入了走私黃金的陰謀罪行。鬻誌節,喪斯文,冀求分得一杯殘羹,老先生顢頇糊塗,真是讀書人的恥辱!”

  (鬻:讀‘玉’,義賣;顢頇:讀man-han,平聲,糊塗而馬虎——華生工作室注)

  喬泰問那麽這曹老先生究竟在內裏幹什麽差遣?

  “可憐他與智海一樣,罪責便是看守與搬運小菩提寺中那些破舊禪杖”。

  馬榮這時有點迫不及待了:“老爺,那麽卜凱呢?老爺不是斷定他是這黃金案的首魁麽?”

  狄公撫須微笑:“卜凱是誰,應該真相大白了。此刻我不說破,他理應來衙門找我了”。

  正說話間,門子慌張來報:“不好了!王老爺活過來了!正直闖來衙院裏呢!小人哪裏敢攔阻……”

  語未落音,書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隻見他穿件淺灰長袍,眉須灰白,頭頂盤起一個鬆發髻,左頰上銅錢大小一塊斑記。

  喬泰、馬榮嚇得倒抽了口冷氣,這不正是白雲寺後殿裏棺材中睡著的王立德縣令麽?

  狄公卻笑嘻嘻迎上前,揖禮道:“本縣若是沒有獵錯,先生應是京師戶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來人哈哈一笑:“狄縣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讓我重新梳洗一番。”

  洪參軍將他引到書齋水井邊盥梳。

  喬泰、馬榮兩個目瞪口舌,驚魂未定。

  狄公又笑;“這位王元德先生是故縣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師戶部的大官哩。卻潛來蓬萊暗中偵察,替兄複仇。——事實上他早就疑心慧本、顧孟平、金昌一夥了。馬榮,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覷那些可疑的禪杖的麽?”

  馬榮懵懂,一時摸不著頭腦。

  王元德盥梳了再進來書齋。

  喬泰驚叫:“原來是卜凱先生!”

  馬榮恍悟,拍了拍腦門:“怎的心肝五髒都塞死了,恁的不開竅!”

  喬泰又問:“適才左臉上的斑記哪裏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開手掌,手掌上一片黑膏藥。

  “這片膏藥往臉麵上一貼,不就是我兄長的斑記了麽。”

  馬榮大笑。“原來你這‘卜凱’是喬裝的,卻騙了我們這許多時。昨日衙門還張貼海捕文書,務必捉拿你哩。”

  王元德正色道:“狄老爺大智大勇,排除眾難,終於勘破這黃金案,拿獲了一幹凶惡的罪犯並金佛實贓,可喜可賀。昨夜我正裝扮成一個雲水僧混在眾百姓中觀看,心中委實敬佩。更令我感戴的是狄老爺又勘破了我兄長的死因,擒獲了害死我兄長的真凶。我兄長正是緝獲了他們一夥的罪證,欲擬上報京師時被人暗害的。”

  狄公道:“我這裏正有一本令隻留下的簿冊,請王公披閱。”

  洪參軍拉開抽屜,將那小小簿冊交於王元德。王元德細細翻閱一過,拍案道:“這簿冊密記了他們一夥走私黃金的時間、船次、數量、折合金額、販售去向等,正是申詳上司的證物、僥幸沒被汪堂官拿著。兄長親筆實錄,一絲不苟,端的可敬,可憐死於非命。睹物思人,能不感傷嗟歎再三”

  狄公道:“難怪汪堂官要將令兄的一應書函信劄、筆錄文字全數查封,運去京師。——原來正是一夥的,怨不得不明不白地不翼而飛。”

  王元德道:“這案子正是京師的贓官牽的線頭,我在戶部間有聞報。隻不詳盡。兄長遇害前來信也說及此間有走私黃金的跡象。汪堂官匆匆銷差,內裏自有不可告人處。故我冒了性命危險,潛出京師,喬扮作‘卜凱’來此偵查,隻等拿獲了全部證物便回去京師訐告,披露此駭人巨案。”

  (訐告:揭發控告——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問:“依王公之言,顧孟平一夥的主子正是戶部的官員?”

  王元德搖搖頭:“真正的罪魁倒是刑部員外郎侯鈞,戶部尚書侯光的親侄。尚書雖沒有參與這宗可恥的罪行,但戶部實際上成了侯鈞的家宅。侯鈞正是從侯光那裏偷閱了戶部庫帑出納、京市、互市、宮市、金銀交易度量之數的密檔,才放大膽子做起這邪惡勾當的。侯鈞的父親原是大理寺卿,早兩年雖死了,但僚屬遍布,門生如雲,這也是候公子有恃無恐的。”

  (帑:古時收藏錢財的府庫——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幾乎驚叫起來。侯鈞不正是他在京師時的莫逆之交麽?他竟是個私販黃金的首犯!心中不免波瀾起伏,思緒萬千。

  王元德繼續道:“我潛逃出京師的第二天。侯鈞得報,便買通庫吏,私匿三千兩官銀,申報侯光,誣告我竊銀而逃。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可解,洗刷一清。那天喬泰、馬榮兄弟在花艇上發現禪杖,又從玉珠嘴裏證實黃金走私秘密,金昌恐懼,殺人滅口,這案子已可大白。我便偷偷溜下花艇,從此裝扮成一個癩頭雲水增,一路托缽化緣,瞞過眾人耳目。”

  喬泰笑道:“怪不得那天曳尾而去後便杳無音信,原來又扮作癩頭僧了。”

  狄公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王元德又道;“哦,我這裏還有一事望老爺恩準,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真是可憐見地的。如今顧孟平已伏法,望投老爺作主將其許配與葉守本葉先生的兒子,葉公子與曹小姐乃真是匹配的一對哩。”

  狄公當即允諾:“葉先生也曾與我談及過此事,我都幾乎忘了。如今就成全了他們吧。”

  王元德謝過,呷了一日濃茶,又造:“狄老爺適才猜出我是戶部度支郎中,真乃巨眼也,——隻不知狄老爺依憑了什麽猜出我來。”

  狄公笑道:“有三條線索引導下官分判出你的身份: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師尋找王縣令的兄弟,要他來蓬萊領取屍骨及遺物,誰知杳無信息;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竊銀潛逃的謠諑,人人皆知;三,葉守本告訴我你是個理財的聖手,且是新近才雇聘的。——依憑這三條,我便猜得你這個‘卜凱’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

  “你裝扮作已故縣令的鬼魂在縣衙內遊蕩搜尋,汪堂官、唐主簿都嚇破了膽,我也親自撞見過一回。為之,我還特意去白雲寺開棺辨屍,才隱約察覺鬼魂恐是生人裝扮,這生人又必與王立德縣令的死因有關。直至上麵三條線索交織在一處,我便斷定這鬼魂即是‘卜凱’裝扮,正是王立德縣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師時便久仰狄先生大名,惜無緣交接耳。想來狄先生日後也不會忘懷我這個在京師的朋友吧。”

  狄公唯覺臉上火辣,終不辨王元德此言是有意無意。走私黃金的首犯侯鈞不正是他在京師的朋友麽?

  王元德似未覺察狄公的不安,又說:“兄長最後的來信告我說,他已將裝有罪犯秘密的一個漆盒交給了一個叫玉珠的妓女。故爾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時,總千方百計接近玉珠,無奈玉珠厭嫌於我,從不與我親熱,更不提漆盒事。一次我大膽潛入她的艙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開一看,卻是空的,便從此死了心,惟思從頭做起,親自拿捏他們一夥的新罪證。

  “狄老爺睿智,竟從金粉嵌飾了顧孟平的兩支竹杖,識破此中機關,在下由衷飲服。同時,在花艇上我見金昌有時放浪形骸,縱情酒色;有時滿腹心事,中心警惕,似有大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見金昌對運進港口的舊禪杖嚴加防範,運出去的舊禪杖卻胡亂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故爾有意引馬榮兄弟去窺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覺。我自己則暗中跟隨,偵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撣杖之處,隻不知此物派何用場。那夜我追蹤智海從小菩提寺出來,正撞著那賊禿攔劫曹英,誰知我隻是空口一喊,竟將那智海嚇死。這賊驢搬起禪杖來倒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卻經不起驚嚇,哈哈。”

  喬泰聽了玉珠一段,兜起舊情,忍不住歎息連連。

  狄公吩咐洪參軍趕快備辦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並在白雲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場,追薦亡靈——狄公素來不信亡靈之說,他崇隆厚葬,多半是做給生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紅事,然後再舉行葉公子、曹小姐盛大婚禮——狄公重人事,於婚配大節最練達人情。——最後他說道:“紅白大事完了,我將陪同王元德相公親去京師,申詳大理寺,拿獲奸宄,廓清迷霧,將這黃金案披露於世,垂戒後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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