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葉廣芩
第一章
到了八月裏秋風一刮
人人都嚷涼,
咋得了?一場白露嚴霜一場。
小嚴霜單打那獨根草,
瓜噠蝙要甩籽就在蕎麥
的梗兒上。
……
清脆圓潤的梅花大鼓唱腔在茶館內徘徊縈繞,演唱者是才由天津挪到北京沒兩個月的筱粉蝶。筱粉蝶長得水靈,身段苗條,嗓子也不錯。據說在天津三友軒落子館眼看著就要混出點名堂,也有了三兩個真心實意相捧的有錢爺們兒。誰料想,解放軍一進天津,那些爺們兒就都有些往回縮,三五天不露麵是常事。就是來了也是形跡匆匆,全沒了往日的纏綿,沒了往日的熱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這很讓筱粉蝶失落,賣唱的沒了人捧,那是件很失臉麵的事,更何況是在筱粉蝶藝術道路很關鍵的火候上。筱粉蝶畢竟年輕,人世不深,她想不通一貫愛玩藝兒的津門爺們兒怎麽了,難道天下還有比泡茶館所大鼓的事兒還大嗎?直到有一天彈弦的瞎子老劉告訴她,白樓的馮三爺在家裏抹了脖子,筱粉蝶還不明白馮三抹脖子跟她有什麽關係。
老劉說,馮三爺是誰?馮三爺是碼頭上人人懼怕的一霸!你的衣裳首飾,吃喝用項,哪一樣不是馮三爺供著的?馮三爺跟共產黨不對付,有血債,畏罪自殺,你能跑得了幹係?
筱粉蝶說,馮三是馮三,我是我,他們聽的是唱,為嘛躲著我?
老劉說,你是馮三爺養大的,誰都知道他是你幹爹……
筱粉蝶說,那不是幹爹,是禽獸!他在我身上幹的事是爹幹的嗎?
老劉說,他幹什麽也是你幹爹。不管怎麽著,你還是得走。
筱粉蝶說,您讓我上哪兒啊?
老劉說,上北京。
筱粉蝶說,上北京我舉目無親。
老劉說,我的小姑奶奶,您以為在天津您就有親嗎?
讓老劉這麽一說,筱粉蝶的眼圈就紅了。她五歲被賣給馮家,長到二十大幾,受盡了淩辱,除了師傅老劉也實在尋不出任何親人了。她問老劉,您走不走?老劉說,我怎麽能走?六個孩子,拖家帶口的。
筱粉蝶說,我養活您。
老劉說,先養活你自個兒吧。北京地方大,好活人,你這一走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定能紅。我兄弟在安定門“陶壺居”茶館當賬房,人實誠,也熱心。你去找他,興許能給你安插個吃飯的地方。
就這麽著,筱粉蝶隻身一人從天津來到了北京,在“陶壺居”落了腳。
“陶壺居”坐落在北京安定門裏,成賢街西口斜對麵,坐西朝東,三間門麵,裏麵進深不小。據說道光時候就存在了。許是成賢街國子監哪位有雅興的大學問心血來潮,踢開裕順、天全、廣泰大茶館不論,單給這個並不高級的二葷鋪茶館取了這麽個很別致的名字,很有“江南茶社”的派頭。
其實並無江南茶社的內容。“陶壺居”是個坤書館,所謂的坤書就是有一幫女演員,固定在茶館裏,為客人演唱大鼓、時調、曲子什麽的。這些人通常被稱為“大姐兒”或“姑娘”。“姐兒們”在半尺高的磚台子上挨著長板凳坐了一排,輪著上場。也有客人專門點的,每唱一曲打錢一回,由唱的親自下台。喝茶的人願給就給,不願給就不給。不給錢,打錢的不能惱,得賠著笑臉一樣熱情,這是規矩。因為這是茶館。人家是衝著茶來的,你的唱隻不過是個捎帶。當然,有意捧角的就得多給錢,點名要某某的也得多給錢。這也是規矩。
光顧“陶壺居”的客人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借大廳堂裏,有潦倒文人,也有弓!車賣漿者流。還有拉房纖的,放印子的,倒騰人口的。亂哄哄中各有各的範圍,互不幹擾。茶館的櫃上有鹽水問爐兒,蜂糕、肉饅頭出售,也有糖豆和瓜子兒。鹽水悶爐兒是一種京城常見的比較粗劣的芝麻點心,跟燒餅不同,不禁餓,當不了飯,是吃著玩的,下苦力的對這些品種一般不予問津。他們常常是自帶了吃食,烙餅、窩頭、火燒一類,瓦壺粗碗,就著下等大葉茶,吸溜吸溜,竟也能吃得滿臉放光,滿頭冒汗。
茶館裏,靠西兩張桌子永遠被幾個黑紅臉膛的壯爺們兒把持著。不明真相的以為他們是鏢局的人,其實那是“隆記”營造場的大小把式。營造場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搞土木建築的,往大裏說是建築公司,往小裏說就是個施工隊。按老北京的規矩,建築行在沒有活計的時候要到固定的茶館裏喝茶等活。這本是針對打零工的小工而言,像“隆記”這樣在九城都很有聲譽的營造場絕不會到茶館來。但現在由於戰亂,由於國民黨的大撤退,他們不得已,也“泡”了茶館。在早先,“隆記”一直是做官活的,也就是說是給皇宮當差的。“隆記”老掌櫃的趙萬和是宮裏帶頂子的走工,手藝精細講究,沒人能比。趙家是建築世家,都說一打建北京就有他們家的份兒。老先祖趙祥是南京人,少年時候就參與過南京端門的修建。永樂十五年,隨大批南方工匠遷到北京,承擔紫禁城的建造施工,是個聰明過人的人,被任命為“營繕所右丞”,人稱趙魯班。從趙祥到這會兒,已經是第十九代了。十九代,北京的五壇八廟加紫禁城,哪件都有趙家的心血在裏頭;哪件趙家的人都能對它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王滿堂是趙家的第十九代傳人。嚴格說他不是趙姓的直係子孫,他是趙家的姑爺。老爺子趙萬和沒有兒子,民國三十二年臨去世的時候就把閨女趙大妞和一把手藝都留給了他,留給了他這個從山東流落到北京的徒弟。王滿堂三十六七歲,有著山東人的挺拔與耿直,言語不多卻說話擲地有聲。黑紅臉膛高鼻梁,濃眉下襯著一雙單眼皮的眼,透出了他的幹練和果斷,也透出了他的男人風度。不止一回,街坊劉嬸悄悄對他的妻子趙大妞說,我怎麽看你們家鴨兒她爸怎麽像關雲長,越來越像。趙大妞不說話,隻是樂,人家說她的丈夫像關公總不是壞事。
現在,像關雲長的王滿堂和他的同伴們在“陶壺居”等活。近半個月了,沒等到任何活計。沒有活計就沒有進項,“隆記”底下幾十戶人家,有的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
吃飯的問題讓王滿堂心焦。
筱粉蝶在磚台子上仍舊一板一眼地唱她的《王二姐思夫》:
……
想二哥一天吃不下去半碗飯,
兩天喝不下去一碗湯。
什麽叫做飯?哪個叫做湯?
餓得奴前心貼在後腔。
……
坐在桌角一個叫老剩兒的小夥朝台子上扔過去一嗓子:吃不下去給我哎,爺們兒這兒也正前心貼後腔哪!
王滿堂瞪了老剩兒一眼,老剩兒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坐在老剩兒對麵的風水先生蕭益土也嫌老剩兒輕狂,不滿地嗔怪道,瞎攪和什麽?你給我好好兒聽唱!聽聽人家筱粉蝶那嗓,脆得跟小水蘿卜似的。
老剩兒說,蕭先生,我要像您,早晨肚子裏有一碗炒肝倆薄脆墊底,我也能坐這兒細細地品王二姐。
老蕭說,就是讓你吃飽了你也聽不出滋味來,你就沒這根弦。
老剩兒反駁說,那不見得!我從小就聽我媽唱“小老媽在上房打掃塵土”,我不是聽不出好來。
老剩兒姓史,家住西郊。有個寡婦媽,家裏孩子不少,他是老小,所以才叫了“老剩兒”。也是命,史家的孩子多雖多,卻落不住,小小年紀便一個個急匆匆地奔了黃泉之路,隻剩下這個“剩兒”,跟著老母親相依為命。用現在的話說是老剩兒的戀母情結很重,動輒就是“我媽怎的怎的”,把媽老掛在嘴上。史家窮,孩子卻養得嬌,老剩兒十三進“隆記”的時候,腦袋後頭還拴著一根小辮,紮著紅繩,完全是個大孩子。
王滿堂沒理會老蕭和老剩兒的爭辯。他喝了一口茶說,今天鑼鼓巷李先生家要修房,挑頂換椽子,頂是單簷歇山頂。老剩兒你叫上三個壯工把這個活幹了。
老剩兒不想去,他說歇山頂他幹不了。
老蕭也說,老剩兒的活兒軟,戳不起來……
王滿堂說,怎麽叫戳不起來呢?當初修成王府卷棚的時候我也覺著自個不行呢,還不是摸著幹著,就把活幹出來了?不能什麽都指著師傅,靠著師傅,有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早晚都有單獨挑大梁的時候。
老剩兒還是有些犯怵。
王滿堂對老剩兒說,修歇山頂是古建裏最常見的活,你跟著我也修了不少了,去年修故宮神午門的東大房你還記得不?就照那個幹。
老剩兒說,師傅您不去呀?
王滿堂說,一個小院擠得下那麽多人?說不定待會兒還有大活,我得在這兒候著。一又囑咐說鑼鼓巷李家是個大宅門,上大宅門幹活得懂規矩,進門記著穿長衫,幹活時脫了,上房前言語一聲,讓人家茅房裏的人提早回避。幹自己的活,別東張西望。無論活幹完沒有,走的時候都把院子給人打掃幹淨……
老剩兒點頭稱是,準備招呼人上鑼鼓巷。
王滿堂要來三個肉饅頭,讓老剩兒趁熱吃了。老剩兒有些不好意思。王滿堂說,你別推了,吃飽了快走,還能搶出半天的活來。
老蕭在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先別急,容我算算。今天是十月初四,忌土瘟土府土,忌天賊月建,天地轉殺九土,怕是動土不宜啊!
眾人看著王滿堂。
老剩兒也有些猶豫說,師傅……要不就等明天……
王滿堂對老蕭說,老剩兒他媽病著,他掙一口是—口,你沒看見他都急成什麽了?老蕭,你那老皇曆該收也得收收,不能不管不顧,什麽時候都往外晾。
老蕭沒有說話,把臉轉向台上的筱粉蝶。
王滿堂沒理會老蕭的態度,對老剩兒說,你走吧,活幹細點兒。
老剩兒答應了一聲,正要出門,有人進來說,鑼鼓巷的房主李先生剛才捎話來,說下禮拜再開工,主要是這幾天手頭錢不湊巧。
老剩兒看著王滿堂不知如何是好。“
王滿堂說,那就先別去了。這年月,白幹拿不著錢的事多了,北京城跑了多少大官啊!
老蕭臉看著台上說,人家李先生就不會跑,這個李先生要跑就不會修房,還是挑頂大修。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人要是跟天硬掰著,不行。
老剩兒說,咱們快半個月沒活了……
王滿堂安慰他說,咱們有手藝,不愁沒飯吃,我讓大攤兒出去找活了。你放心,有大活咱們全上,有小活就是你一個人的。
老剩兒說,咱們見天在茶館裏死等怕不是個辦法。
王滿堂歎了一口氣,很是有些一籌莫展。
老蕭望著台上讚道,這丫頭越唱越有味了。
旁邊一個喝茶的問,蕭先生,您說這筱粉蝶來北京,也是應著數數?
老蕭得意地說,那當然。筱姑娘是屬牛的,往西來是順,如今又站在艮位上,照這樣,不出一年,準是大紅大紫。
另一喝茶的說,蕭先生,現在解放了、您這“隆記”養的風水先生怕也該歇了,共產黨好像不信迷信。
老蕭大大咧咧不以為然地說,誰說這是迷信?這是科學!大科學,一輩子也鑽不透的大科學!天地未形,曰太始,太始生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有氣則生,無氣則死。是蓋房就得講風水,講風水就得有風水先生。共產黨也得服祖宗幾千年傳下來的經驗。坐北朝南的大瓦房誰不愛住?沒風水先生蓋得出坐北朝南……
王滿堂說,你行了吧,少說兩句,下一步我最擔心的就是你。
老蕭說,擔心我幹什麽?大可不必,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土木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下步棋我算過了,咱們要啟大運……
老蕭正說著,滿頭汗水的大攤兒領著一個幹部模樣的人來找王滿堂。
王滿堂趕緊讓座,讓泡好茶。眾人見來了官麵上的人,都覺著新鮮,呼啦啦圍過來好幾個,為的是聽聽幹部說些什麽。大攤兒介紹說那幹部姓張,正在茶館外頭四處打聽師傅呢,剛好讓他碰上。又對幹部老張說。這就是我師傅王滿堂,瓦。木、紮、石、土、油漆、彩畫、糊都是行家。
張幹部就跟王滿堂握手,親親熱熱地叫王師傅,沒有一點架子。大家都認為張幹部是來找大夥幹活的,由官方出麵,這活小不了,至少兩三個月的嚼穀有了。張幹部很客氣,一口一個工師傅地叫。說他是建築部門的,知道“隆記”是藏龍臥虎之地,有一批技藝高超的老師傅;就想跟大夥商量商量,成立古建隊,搶救修複北京一些瀕危的古舊建築。張幹部說,新中國剛剛建立,百廢待興,首要的就是古建行,北京畢竟是一座古城。
王滿堂有些沉吟。成立古建隊,這關係到“隆記”老的小的,幾十口子人的前程。他得細細掂量掂量,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幹或者不幹。
年輕人則有些急切,他們問古建隊拿不拿國家工資,算不算國家的人。
張幹部說,算。
大家就都看著王滿堂,眼神迫切,希望他不要錯過這個好機會。而王滿堂卻還在猶豫。這時,老蕭擋開眾人,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隆記”營造場的,按說也都是國家的人。“隆記”營造場不是一般的營造場,那是給宮裏伺候差事的,技術都是一頂一的棒。遠的不說,就說我們的老掌櫃趙萬和吧,西太後時代是戴紅帽子的,珊瑚頂哪,派頭大了,在土木行,誰提起來誰堅大拇指!宣統時候,我們修過水晶官。禦花院甬路的磚雕故事,就是王滿堂和他師傅碼的;”袁世凱時候我們修過中南海;段琪瑞時候我們修過鐵獅子總理府。也就是到了日偽以後,我們才接些外邊的零散活計。
張幹部說。我知道,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我們靠的就是你們這樣的人。就是要把你們這些能耐人收攏起來。“
王滿堂問張幹部是不是要收買他們。張幹部說不是收買,是要把大夥組織起來,一塊兒建設新中國。還說了些革命的話。
王滿堂向張幹部提出,既然要組織起來給公家幹,那麽“隆記”的老少爺們兒就—個不落,都進建築隊,其中也包括老蕭。張幹部問老蕭在“隆記”是幹什麽的。王滿堂說老蕭是看風水的。說蕭家幾輩兒都在“隆記”、是土木行離不了的人。
老蕭很自得地介紹自己是設計師的先行官,一說沒有他的建議,再有本事的設計師也畫不出第一條線。
張幹部說,行,老蕭來我們也歡迎。要是大夥沒意見,就請老蕭給造個花名冊。大夥下禮拜來單位辦手續,領工作服,上班。
老蕭說幹嗎要等下禮拜,明天就很好,是大好的日子。張幹部說明天就明天。
老剩兒問一個月給多少薪水。
張幹部說先自己根據技術評定,再按國家規定發給,總之,不會虧待了大夥。
老剩兒問,往後就按月給薪水了?
張幹部說,不但薪水按月給,幹得好還有獎金,得了病國家全包。
老剩兒說,天下會有這麽好的事情?老蕭,您祖上給皇上幹的時候也沒拔到這份上吧?
張幹部說,解放了,整個國家都是咱們自個的了,咱們蓋房建樓全是給咱們自己蓋,不是給什麽皇上幹了。工人是國家的棟梁,中國這座大廈,全靠大夥支撐著。
王滿堂說,要說棟梁,這可是我們土木的老本行,我們知道它的分量。
大夥跟張幹部又聊了些別的,張幹部就走了。
大夥都很高興,老剩兒衝著台上喊,粉蝶姑娘,別老思夫啦,給咱們唱個好聽的。
筱粉蝶說,我給大夥唱段《風雨歸舟》助助興?
大家都說要熱鬧的,不要淒淒慘慘的。
筱粉蝶就抖起精神開唱:
過山林狂風如吼冷嗖嗖,
堪堪的大雨臨了頭。
望江天電掣雷鳴一陣陣風雲驟,
獲金鱗魚翁擺架蕩歸舟。
……
眾人喝彩。
王滿堂對掌櫃的說今天大家高興,茶錢全由他包了。老剩兒聽見了,就要換新茶葉可著量喝。老蕭拍著他的後脖子讓他留神晚上別尿炕。
掌櫃的說,王師傅,您高興我可不高興,打明兒開始,再沒人來喝茶等活了。您諸位倒是拿了國家工資了,我還得一個小錢一個小錢地掙。
大攤兒讓掌櫃的改行,也當工人,說工人吃香。掌櫃的說要不行真得改轍了。
大夥都樂,老蕭更是高興,賣乖地說。我說什麽來著?我說今天咱們要啟大運,怎麽著,沒瞎說吧?眾人都趕緊應和。沒啥說,沒瞎說。
王滿堂說,老蕭,我雖然把你保下來了,心裏卻是沒底,不知道你到了建築隊能幹什麽。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就耍這一片嘴,在“隆記”營造場你是個寶,在共產黨的建築隊裏怕不行。
老蕭說,我蕭益上憑本事吃飯,“不用你替我操心。
大家談論著明天的事情,從門口進來了一個梳著分頭的清秀青年,筱粉蝶的聲音立即變得分外響亮:
……
哎我猛回頭。
筱粉蝶熾熱的目光與青年相對,接下來柔聲唱道:
見一個貪午睡的小牧童兒,
他在那兩地裏啼哭哇,
看那光景是去找牛。
筏粉蝶與那年輕人彼此會心一笑,年輕人就著台口找了個座坐下了。
筱粉蝶一曲唱罷,拿著笸籮下來斂錢。走到王滿堂跟前王滿堂給了一張大票。
筱粉蝶說,王大哥您老這麽疼我,謝謝您啦。
王滿堂說,不是我疼你,是你的玩藝兒好。
筱粉蝶嘴甜,告訴王滿堂下回給他唱段新學的《五末寅初》,說那個段子詞雅,曲子也配得好。
老蕭掏了兩張大票,有與王滿堂爭高低之意。
筱粉蝶說,恭喜您有高就了。
老蕭說,是我的運走到了這一步。閨女,你的運也開了,往後瞧好兒吧。
筱粉蝶給老蕭道了謝,走到前麵去了。筱粉蝶來到青年跟前,青年掏了張大票,被筱粉蝶悄悄擋了回去。
老蕭意猶未盡,還想跟筱粉蝶說點什麽。扭頭一看王滿堂正注視著他,便說王滿堂的印堂發亮,人中光潤,眉間帶喜,今天準有好事。
王滿堂說老蕭是沒話找話。說明天都有單位了,這就是大好事。老蕭說不是,說明天的好事是大家的好事。他說的這好事是單屬王滿堂一人的好事,說王滿堂的右眼眼角發濕,這就是說,老王的好事出自於內宅。
老剩兒仔細地將王滿堂打量了半天,說他怎麽也看不出來“人中光潤”,“眼角發濕”。
老蕭說,你要看得出來你就不是史老剩兒了。
兩人正在抬杠,王滿堂的二女兒墜兒從人群裏鑽過來,惶惶地說,爸,我媽完了!
眾人一下靜下來。
王滿堂問怎麽個完了。墜兒說已經死了。
王滿堂一聽臉有些變色,站起身抱上墜兒就走。大攤兒。老剩兒等人也一溜兒地跟出來。他們的師傅家裏出了大事,作為徒弟,他們得幫著料理一把。
老蕭喝著茶沒動窩,他看著打狼似的湧出去的一群人說,死了,未必是壞事。你們跟著去起什麽哄,添亂!
王滿堂領著眾徒弟一路踢土壤煙,火燒火燎地拐進燈盞胡同九號,一行人轉過精美的磚雕影壁直奔內室。
王家的小院幹淨齊整,一棵棗樹在西廂房窗下靜靜地挺立,南房劉家的花門簾一動不動地垂著。愛咋呼的鄰居劉嬸竟也能讓小院在白天沒有響動,這的確是少有。王家簷下爐子上的水開了,呼呼地冒著蒸氣。小院的靜謐讓王滿堂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從爐子上那無人招呼的開壺,切實地感到家裏出了事情,而且是大事。王滿堂在房門口放下墜兒,拉開屋門,拉門的時候他感到了自己的手有點微微發顫。
隨著房門的拉開,一聲響亮的響聲從裏間傳出。
王滿堂愣了,來“幫忙”的徒弟們也愣了,大家一時回不過神來。
隨著嬰兒的哭聲裏間旋出了劉嬸。沒等王滿堂張嘴,劉嬸很利落地給滿堂請了個安說,我給王大哥道喜了,您添了個大兒子,母子平安。
王滿堂張著嘴啊了幾聲,半天才說,不是……還……還不到日子……
劉嬸說,不到日子架不住這小子性急,非得這會兒出來,差點兒沒要了大人的命!鴨兒她媽死過去兩回,血流了一臉盆……
王滿堂問現在怎麽樣。
劉嬸說命保住了,人還是虛,得慢慢補。
徒弟們聽了就往裏屋推師傅,弄得王滿堂很不好意思,有的人吵嚷著要讓王滿堂請酒。外間屋正喜氣洋洋地鬧騰時,不提防從裏間屋飛出一碗小米粥,啪的一聲在堂屋地上摔得粉碎。溫熱的粥撒了一地,濺在大家的腳上、褲腿上,將熱鬧的氣氛凝住了。
外屋一時鴉雀無聲。
劉嬸搭訕著說,這邊也沒什麽事了,我們福來該下班了,我得回家給他做飯去。說著側身閃出門去,小跑著奔向自家的南屋。
王滿堂和徒弟們戰兢兢地進到裏屋,看見大妞頭上蒙著手巾,臉上滿是慍怒,眼睛哭得紅腫,坐在炕上老虎一樣盯著師徒們。
氣氛有點僵。
王滿堂設話找話地說,生了?
大妞沒有理睬他。
王滿堂裝著很有興趣地湊到床前去看兒子。大妞一把把王滿堂推了個趔趄,吼道,別碰我兒子!
王滿堂說,你這是幹嗎?早晨還好好兒的,哪兒來的這麽大氣。
大攤兒給師傅打圓場說,師傅,師母這麽重的身子,您就不該再上茶館去。這可真是您的不對了,這事擱誰,誰心裏也不忿。
王滿堂說,娘們兒家生孩子,我在跟前頂什麽用?這又不是上房梁,人越多越熱鬧。
大攤兒暗中示意王滿堂別說。
老剩兒說,師母氣也罷,惱也罷,都是表麵,心裏頭是高興著呢!老王家得了大兒子,長門長子,應了老蕭的話,好事,大好事!
大妞突然嗚嗚哭出聲來,嗚咽著說,再別說什麽長門長子的話……在這個家裏,別說孩子,連我都算不上什麽!
王滿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大妞越哭越來氣,順手抄起炕上的東西朝王滿堂拽,一邊拽一邊罵。害得王師傅的徒弟們一邊往後退一邊忙不迭地撿東西。炕上的小孩子也湊熱鬧,哇哇地哭,屋裏亂成了一團。
周大夫出現在門口,給王滿堂作了個手勢,叫王滿堂出來。王滿堂來到院裏問有什麽事,周大夫說,你到我屋裏來一趟。王滿堂就隨著周大夫來到後院,後院三間北房周大夫住著,兩間東房作為王家堆房空著。
周大夫推開了自家房門,房間裏坐著一男一女。看見王滿堂,女的有些發愣,男的站起身毫不拖泥帶水,清清爽爽地叫了一聲“爹”。
王滿堂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他覺得自己在“轟”中感受到一種撕裂,痛徹心骨的撕裂,將他扯成無數碎片。那些碎片迸發著濃豔的鮮血,戰栗著,飄落著……
是那顆落在老王家土房上的炸彈。
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王滿堂從家裏後牆匆匆翻出去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過段工夫俺就回來!
那時候,抓夫的日本人已經到了村口,村裏已經雞飛狗跳牆地亂了。
王滿堂一走就沒了信兒,他離開時兒子三歲,現如今十七。十四年了,好漫長的“工夫”。
王滿堂走後,麥子曾經領著公公婆婆,“拖著兒子逃了無數目反,後來躲在一個叫竇莊的小山村。聽說老家被日本人炸了,老王家那兩間低矮的土房也被炸成了大坑。那一回,村裏的大部分人沒跑出來……一
有人指著那個坑說,老王家,絕了。
人們想麥子和她的兒子是死了。
王滿堂後來得到消息回了一趟家,見識了那個積滿了雨水的大坑。坑裏有蜉蝣在徘徊,坑沿有蛤蟆在跳躍,一地半人高的荒草,半棵燒焦的柿樹……
王滿堂在坑邊燒了一刀紙,扭頭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他不能再回去,不能再見那個讓他心碎的坑。他沒有家了,在山東臨州,他什麽也沒有了。
但麥子還有。日本投降後她在坑上又搭起窩棚的時候,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王滿堂。她堅信滿堂活著,堅信滿堂沒有忘了她和孩子。她托人四處打聽丈夫的消息,終於她帶著兒子尋到北京來了。
今天,麥子挎著籃,抱著一隻雞,柱子背著包袱,從前門下了火車。一路走一路問,尋尋覓覓地尋找燈盞胡同九號。對她這個從沒出過遠門的鄉村婦女來說,在北京找人,很有點孟薑女千裏尋夫的悲壯。她不識字,沒念過書,她也不會說她的家鄉山東臨州以外的官話。一句話,她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女人。但是鄉下女人並不意味著愚昧,也不意味著退縮。她之所以能帶著兒子來到京城,是她對丈夫的信念,不可動搖的信念。
王滿堂是她的男人。
麥子一步步向燈盞胡同靠近的時候,王滿堂的續弦趙大妞正拖著沉重的身子和劉嬸在門口掛國旗。
送水的木頭水車來送水,停在九號門口。送水的漢子把堵在大木桶上的塞子一拔,水由洞眼流出,消人下邊接水的兩個木桶裏。水桶滿了,送水的的堵上塞子,用扁擔勾起兩桶水,顫顫悠悠地走進後院。大妞和劉嬸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嫉妒和不屑。水是給住在後頭的周大夫送的。周大夫當過國民黨軍醫,單身一人,沒有家眷,人隨和,沒脾氣,好幫助人。不但在九號,就是在這條胡同裏都很有人緣。
劉嬸看著送水的背影說,一個國民黨……天天讓人把水倒到缸裏,舒坦的……
大妞順著說,我這雙身子,譜也沒擺到這份上……
兩人正說著,周大夫穿著長袍由院裏走出來了。周大夫梳著分頭,麵容清俊疏朗,皮膚白皙,一看便很。“國民黨”。周大夫跟兩個掛旗的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將手裏的空奶瓶子放在奶箱裏,又打開信箱看看有沒有信。
劉嬸挪揄地說,又盼南邊來信哪。光信來不見人來頂什麽用?
周大夫衝劉嬸笑笑,對正往牆上劃道道的送水的說,月底一塊兒算。
大妞堆出笑臉說,周大夫,今兒幾號啦?
周大夫脫口說三號,又突然想起什麽說,王嫂,這月的房錢我待會兒就給您送過去。
大妞說她沒別的意思,說早兩天,晚兩天沒什麽,讓周大夫不必著急。周大夫說前段時間,北京城郊炮聲不斷,人心惶惶的沒人有心修房子。往後就好了,日子一平穩,王大哥不愁沒有活幹。劉嬸聽了周大夫的話老大不高興了。劉嬸說周大夫的話不對,前段時間是國民黨反動派人心惶惶,老百姓並沒有人心惶惶,不能混雜到一塊兒說。周大夫臉上很尷尬,嘴上不住地重複,是反動派心惶惶,反動派人心惶惶。…說著轉身想走。
劉嬸說,你先別忙著走,過來給我看看這國旗哪邊是正,哪邊是反?
周大夫說旗子掛上去兩麵都能瞅,不分反正。
劉嬸說,怎麽能說沒反正呢?你瞧,這麽看黃五星在左邊,翻過來看黃五星就在右邊……
周大夫說,您要是在西邊看它,它就在左邊,您要在東邊看它不就又過去了嘛。
劉嬸轉不過彎來,比劃著旗子不知怎麽辦好。大妞從劉嬸手裏拿過旗子,踮著腳往高裏掛。一神胳膊,忽然覺著不對勁兒,捂著肚子嘴裏直吸溜。
劉嬸看見大妞扶著門框,皺著眉,額上直冒汗,便問,要生?
大妞不說話。捂著肚子蹲下去。
劉嬸說,說不讓你伸手,怕神著,你急呀!你看,怎麽樣?
劉嬸拉大妞,拽不動。劉嬸說,你順著我的勁兒來,別跟我別扭著。又四下張望,見周大夫已經進院,急切地喊,回來!我喊你哪!
周大夫沒聽見。
劉嬸焦急地看看院裏,喊,院裏有人沒有哇?
墜兒騎著根竹棍跑過來。
劉嬸說,怎麽是你?
墜兒說,這院裏就剩我了。我姐上學去了。
劉嬸讓墜兒叫周大夫來,越快越好。墜兒說她得騎著馬去。劉嬸說騎炮打燈都行,隻要快!
墜兒騎著竹棍往裏跑,劉嬸在後麵喊,別騎棍,丫頭家不興那樣!又低下身拽大妞說。這陣過去了咱們還是得進去,在當街算怎麽檔子事。
大妞說她不行了,這肚子不是她的了……
劉嬸說,不是你的是誰的?又不是第一胎,別嚇唬人。
劉嬸架著大妞艱難地從門口走進院裏。大妞已經邁不開步了……血順著大妞褲管汩汩流出,洇了一片地麵。劉嬸不得已扶大妞歪在棗樹下,直起身子喊,來人哪!
那聲音已經急得變了調。散了。
周大夫隨著墜兒奔到前院。劉嬸衝著他就嚷嚷,我叫你別走,叫你別走,你連頭也不回,跑得比兔子還快。看看吧,這兒要生了。
周大夫不理劉嬸,拉過大妞的手腕數脈。
大妞的手在抽……
劉嬸看著周大夫不急不慢的樣子說,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上隔壁醫院叫大夫去,你別把人耽誤了。
周大夫說,您到隔壁醫院叫來的也是我。
劉嬸說,我就不信那個醫院除了你就沒別人。
周大夫說還就沒別人,婦產科正式的主治大夫就他一個。周大夫說產婦這麽抽不是個好征兆……讓劉嬸把病人扶好了,從兜裏取出一包針來,挑出一根就往大妞手腕子上紮。
墜兒一把攔住,哭著說,不許你紮我媽!
周大夫說,小孩子家別搗亂。上門口玩去。
劉嬸也攔住不讓紮。她說,孕婦不能挨針,一紮就流產,紮壞了你擔得起嗎?
周大夫說,孩子都出來一條腿了,還怕流產……扶住,別讓她亂扭。
墜兒還在哭,死活不讓紮她媽。
劉嬸讓墜兒去關大街門,別讓外人進來。墜兒剛走到門口,正碰上了尋來的麥子。麥子拖著一副很持的山東土腔問墜兒,這兒是不是燈盞胡同九號老王家。墜兒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兩個土得不能再土的鄉下人問,你們是誰?
柱子說,俺是山東臨州王家莊的,俺找俺爹。
劉嬸說山東王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死了,一顆炮彈落在房頂上。
柱子大聲說,俺還活著!俺來找俺爹,找王滿堂。
躺在地上的大妞突然一口氣上不來,昏了過去。墜兒急得拽著大妞的衣裳大聲喊媽,她認為她的媽已經死了。
周大夫讓麥子搭把手,把病人抬進屋去。麥子看這架勢也不便再說什麽,抽起大妞上身幫著周大夫住屋裏抬人。劉嬸讓墜兒快到茶館喊她爸爸回來。墜兒騎著棍子在院裏迂回著跑了一大圈,才向門口跑去。
劉嬸衝著外頭喊,跑直線,留神車!
王滿堂被周大夫叫到後院半天不見出來,他的徒弟們誰也猜不出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想了想覺著還是走的對,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兒在師傅家裏呆著總不是個事兒。幾個人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碰見王家的大女兒王國英下學,王國英小名叫鴨兒,是方家胡同小學三年級學生。老剩兒們告訴她,她媽給她生了個小弟弟,模樣挺俊。鴨兒一聽扔下書包就往屋裏跑,一邊跑一邊喊媽。
鴨兒興衝衝地跑進裏屋,一見屋裏零亂的情景鬧不清怎麽回事,她撲到床前問她的媽怎麽啦。
大妞臉色蒼白,閉著眼無力地在床上淌眼淚。
鴨兒說,媽,您說話呀!
墜兒在一邊學著麥子的腔調說,“俺找孩兒他爹。
大妞的眼淚撲籟簌往下滾。
墜兒說,姐,山東人來了,在周叔家。爸不要咱們了。
鴨兒眼一瞪說,他敢!
怒火中燒的鴨兒不愧是王家的大閨女,她黑著臉,噔噔噔,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後院。
周大夫為麥子娘兒倆買燒餅去了,屋裏隻有王滿堂和他的山東親人。麥子告訴王滿堂,家裏老娘還在,還在盼望著兒子回去。王滿堂聽說娘還在,激動得隻是滿屋轉,恨不得當下就打火車票回山東。
麥子說要走就盡早,她帶著回去的盤纏,在家裏種地比在北京更踏實。娘年紀大了,身邊也得有兒……
王滿堂也說,回,一定得回!我想娘想得苦。
麥子說既然是這樣,不如明天就回。王滿堂也認為明天回挺好。話一出口王滿堂又感到有些草率,他想了想說,明天不行,明天還要上班……
的確,明天是“隆記”進古建隊的第一天,那麽多人在等著,說好了的事,哪能說走就走……王滿堂告訴麥子還有古建隊的事情,他現在是身不由己了。麥子則不管什麽古建隊不古建隊,咬定了王滿堂,讓他跟她回山東。
王滿堂說,我現在是公家的人了。
麥子更加斬釘截鐵地說,你是俺的人。
王滿堂和麥子兩個在談論回不回山東的時候,柱子就在一邊不動聲色地審視著母親身邊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這是他的父親;是他祖母和母親時常念叨的父親;是他們王家的主心骨,是給了他生命,並且在血管裏與他流動著同一種血液的父親。也是將他們拋棄在鄉村,十餘年沒有音信的父親……父親在北京又成了家……
柱子的臉上滿是怨恨與冷漠。他不能投入到父母的情感之中,也不能理解一貫剛強的母親在父親麵前,何似能這樣容忍,這樣低聲下氣。來北京之前,母親反複地囑咐他,不能跟爹發脾氣,要跟爹親。隻要爹能回家……現在爹不想回家,柱子覺得母親的一切心計都是白費。他不耐煩了、擋住母親的話頭說,娘,你甭說了,他是舍不得那女人。
麥子驚奇地看了半天兒子說,柱,你是咋說話呢?你怎能他、他的,這是你爹!又轉身對王滿堂說,俺都看見了。他爹,俺不怪你,怪俺。麥子把拉子推到王滿堂跟前說,柱,給你爹跪下,他不回你就不起。
柱子死活不跪。
王滿堂說,你幹嗎難為孩子……
柱子咬著牙,惡狠狠地看著父親。
鴨兒一腳踹開門,站在門口插著腰,單刀直入地說,這個女的,你什麽時候走哇?
柱子脖子一梗說,俺們不走。俺來找爹。
鴨兒說,找爹,爹是找來的嗎?你爹是誰,我不認識,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別以為到了北京在哪兒都可以認爹。
鴨兒一口利落的京腔當下就噎得柱子沒了話,山東小子的嘴沒法和北京的丫頭片子對陣。
王滿堂剛要喝住女兒。麥子在旁邊就把話接上了,麥子說,看你這妮子嘴還挺厲害,可是說話得站在理上。這是你們家不假,你不能占著地利就欺負人。俺也不是沒來頭的,俺是受他奶奶的囑咐尋來的,來給老太太尋兒。
柱子這會兒又跟他母親站在了一邊,機械地說,俺來找爹。
鴨兒說,告訴你們。這兒是周大夫的家,人家周家既不該著也不欠著你們的,你們該走就走,甭賴在這兒!說完,不容分說,拽上王滿堂就往前院走,一邊走一邊說,您不能不管我媽!
麥子在屋裏也不示弱,大聲說,你不認俺,不能不認娘!
柱子抻了抻麥子的袖口說,娘,咱呆的是人家的屋,我爹他住前頭。
麥子說,拿上東西走,咱們上前院。
王滿堂被大女兒揪到前院,揪到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的大妞跟前。大妞沒說什麽,王滿堂搓著手,憂心忡忡地看著炕上的媳婦。炕上新落生的男孩還在哭,王滿堂沒心思看那個包在小包袱裏的貓兒一樣的兒子。
大妞淌下淚水說,這個難道就不是你的兒子嗎?你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王滿堂說是,是兒子。
在大妞的目光下,王滿堂笨拙而別扭地抱起了孩子。新生兒用一雙亮晶晶的眼在搜尋著什麽,目光停留在王滿堂的臉上。王滿堂的心一下軟了,他親了親小嬰兒,嬰兒把眼閉了,麵孔扭曲成一團。
王滿堂對大妞說,這孩子秀氣,將來有出息。
大妞說,我也給你生了三個兒女,你無論如何不能留下山東那娘兒倆。
王滿堂說那娘兒倆在北京舉目無親,他們沒地方可去。大妞說那娘兒倆上哪兒去她不管,這是她的家,這院房是她爸爸蓋的,姓趙……
周大夫提著燒餅夾肉進了院,卻發現麥子和柱子正坐在王家的台階上。周大夫問他們怎麽坐這兒來了,麥子說不想給周大夫添麻煩。周大夫說也添不了什麽麻煩,就讓娘兒倆吃燒餅,說是剛出爐的。柱子接過燒餅大口大口地咬,麥子說不餓,眼圈裏分明有淚在轉。劉嬸提過來一壺開水,怕臨州娘兒倆啃幹燒餅噎著。跟周大夫商計說總得把人安頓下來。周大夫也這麽想,就叫出了王滿堂,問王滿堂有什麽辦法沒有。王滿堂也沒有辦法,說沒想到會是這樣……
周大夫說,已然這樣了……
王滿堂說……一下都亂了套……鴨兒她媽不讓留人。
周大夫說不讓留人怎麽著呢?不行就先到外頭找個旅館,讓臨州娘兒倆住下,再說下一步。劉嬸則認為周大夫的主意不好。劉嬸認為,人家娘兒倆大老遠從老家趕來了,讓住旅館不合適。別說有這層關係,就是沒關係的鄉親來了,也不能讓住旅館。這事她做主了,說後院王家還有兩間做堆房的東屋,拾攝一下讓娘兒倆先住下,鴨兒媽的工作由她來做。
劉嬸的腦袋是永遠夠用的,往往在男人們都沒了轍的時候她就成了諸葛亮。
周大夫說她這是個沒招的招。
劉嬸說這是個錦囊妙計,高招。
***
第二章
麥子住進塵封蛛網的破東屋已經兩天了,東屋裏除了靠西窗一盤土炕,周圍全是爛舊的雜物,黴味從舊物件上散出,讓人一陣陣惡心。滿屋的塵土,麥子和柱子在中間稍一活動,一股煙塵就會騰起,嗆得人想咳嗽。劉嬸常來,周大夫也來,送吃的送水,招呼得不能說不周到。王滿堂幾乎很少露過麵,這個“公家的人”每天到天黑才回家,回來後抽個空到麥子的東屋轉一圈,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你們先湊合一下……
麥子是鐵了心,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規,王滿堂不走她就不走。她就在東屋裏住著,灰歸灰,上歸土,她一概不管,她隻等著王滿堂一句話:回家。隻要王滿堂說聲回去,她站起身就走。北京這塊地方實在沒有什麽可留戀的。她不明白丈夫為什麽對這個車多人多,亂哄哄的地界這麽偏愛,對蓋房子修房子的事這麽上心,對那個母老虎一樣的娘們兒這樣喜歡。麥子的心裏很平靜,她想得很開,丈夫是她的,有頂天立地的兒子為證。這是王家莊幾百口子人都認可了的,是老王家的公公婆婆認可了的。這一點哪怕王滿堂走到天邊去也不會改變。她急什麽,她一點兒也用不著急。她隻是在東屋這麽住著,用不著說什麽,也不用做出什麽響動,對前院那個女人就是個威脅,大威脅。
柱子卻沒有他娘的心勁兒,他在屋裏悶得發慌,外麵隻要有一點兒響聲,他都會把臉貼在窗戶上往外看。外麵的事也是很吸引他,隔著破窗戶紙他看見周大夫在耍一柄很亮的劍,看見劉嬸在前後院的夾道用劈柴和煤球籠火,扣上個拔火罐,小鐵爐子就冒大煙。他還看見房頂上有十幾隻鴿子在繞著圈飛,看見那個很厲害的丫頭跟她的妹妹扯著一根橡皮帶子蹦來蹦去,唱著:
一個毽兒踢八踢,
馬蓮開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更多的時候柱子是百無聊賴地看著堆在地上的瓦刀、抹子、鑿子、刨子一類工具發呆。他用腳踢了踢一個長木頭盒,盒裏兩個小鴨子形狀的木頭咕碌碌滾出來。柱子把鴨子撿起來細細擺弄,饒有興致地問他娘這是什麽。
麥子說多半是木匠用的東西,讓柱子別亂動。柱子說一塊木頭,動也動不壞。麥子說動不壞也是人家的,是人家的東西一根線頭也不許碰。柱子說這不是人家的,是爹的,爹的東西他自然動得。
麥子說,你記住,除了你爹這個人以外,北京的一切物件都跟咱們沒關係,你爹從王家莊出來的時候身上可是什麽也沒帶。
太陽下山了,劉嬸給麥子娘兒倆端來兩碗粥,兩張發麵餅,說是王滿堂早晨招呼了讓給送來的。麥子問王滿堂這會兒回來了沒有,劉嬸說下班了,剛進門。麥子問誰給王滿堂做晚飯,劉嬸說沒人給做,他自己張羅。麥子說怎麽能自己做呢?大男人家的。劉嬸說,鴨兒她媽還起不了炕,他家的大閨女不會幹別的,就會熬粥。
麥子說,前院的日子整個就是個瞎湊合。
王滿堂家的晚飯真就是湊合,一碗水疙瘩絲,兩根沾督的生蔥,一鍋死眉瞪眼的窩頭不是現蒸的,是剩的,惟一一碗小米粥是鴨兒為月子裏的母親熬的。吃飯的時候,鴨兒對父親提出意見,說得給母親做點特殊的,母親虛得厲害。
王滿堂說明天他下班捎點豬頭肉來。
鴨兒把筷子一拍說,您再捎二兩老白幹來更好,那是月子人吃的東西嗎?
王滿堂向來對這個大閨女有幾分寵愛,家裏不少事都是由大閨女做主的,小小年紀的王國英當了王家半個家。鴨兒說她讓劉嬸的兒子福來到市場上買雞去了,沒買來。王滿堂說不行再讓老剩兒往西郊跑一趟,他們家或許養了雞。鴨兒聽了打開鉛筆盒就寫了個讓老剩兒買雞的紙條,她讓父親裝在兜裏,明天一掏煙就能看見條,看見條就交給老剩兒。她知道不這樣父親準忘。
吃完了飯,王滿堂讓墜兒到後院東屋去一趟,幫他把水鴨子拿來。
大妞在裏間炕上說,想過去就正大光明地過去,甭拿水鴨子說山。王滿堂說現在已經正式上班了,他得把吃飯的家夥收拾收拾。
墜兒得了命令很興奮,終於有和那兩個山東人接觸的機會了。她覺得那兩個讓她的媽很堵心,讓全院的人都很不安的陌生人很有意思,他們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東屋貓著,不出來透氣也不到前院來串門。她想知道那兩個人在那兩間破屋裏都幹些什麽。墜兒一溜小跑來到後院。天色已晚,東屋卻還黑著,她奇怪這兩個人怎麽連電燈也不點。墜兒在門口咳嗽了兩聲說,我進來啦。許是她的聲音太小,屋裏沒人應聲,墜兒貓一樣地贈進東屋。屋裏比外麵還黑,她什麽也看不見。墜兒摸著門口的燈繩,不言聲拉亮了電燈,霎時滿屋通亮。
柱子和他娘都嚇了一跳。他們在這間屋裏住了兩天,不知道屋裏還有一拉就能亮的燈。柱子不解地看著吊在半空的“東西”。小東西很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麥子端詳著剛進來的這個漂亮的小妮兒,小妮兒細眉細眼的,跟王滿堂很像。
墜兒細聲細語地說,大媽,我爸叫我來拿水鴨子……
麥子不懂。
墜兒從炕上拿起柱子剛剛擺弄過的木盒子說就是這個。又指著裏麵的木頭塊說,水鴨子是我姐,她叫鴨兒。我是墜兒,吊線用的。
麥子問墜兒有沒有大名,墜兒不知道什麽是大名。麥子說就是外頭人叫的。墜兒說那就是學名了,學名當然有,她叫王國蘭,她姐叫王國英。
柱子聽了不高興說,娘,你看你看,這個妮兒的名字怎按著咱老王家的排行排,順著俺的名往下走,俺不幹!
麥子推開柱子,拉過墜兒的小手說,多好看的妮兒啊,幾歲了?
墜兒見山東人誇自己好看,更是來了精神,巴不得跟人家多說。不但告訴人家自己六歲半,還告訴人家她爸三十七,她媽三十四,她姐九歲,她爸屬鼠她媽屬兔她姐屬龍她屬羊……
麥子問,你爹待你們親不?
墜兒說,當然親。我爸比我媽親,我媽動不動就打我;我爸就不,我爸過年還給我和我姐買花襖呢。
麥子又問,你爹待你娘親不?
墜兒想了想說,也親。
麥子問,你爹和你娘怎麽個親法。
墜兒說,他們一天誰不見誰就想。
麥子問,怎麽想。
墜兒說,用心想。
小墜兒為自己的回答很得意。她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她知道眼前這個山東人套她的話是為了什麽。她認為她是她媽的人,她事事得向著她媽。這女人表麵和氣,其實是想把她的爸爸帶走,這點墜兒心裏是極清楚的。
在王家的裏屋,王滿堂在擦拭一個吊線的玉墜兒。玉墜兒晶亮溫潤。瑩綠可愛,一看便知是個有年頭的傳家寶貝。大妞在用幹癟的乳房給新生的兒子喂奶,她望了一眼專心擦玉的丈夫說,我也不是個不通情理,刁鑽古怪的人。成親的時候你紅口白牙地告訴老爺子,說你山東的媳婦死了。你山東的一家人都死了。我爸爸看你老實,才把我給了你。哪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王滿堂什麽也說不出來。大妞說得沒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一種結局。他覺著理虧,有種對不起師傅,對不起大妞的感覺。可是掉過來想,他又覺得自己理虧得冤枉,這一切跟他究竟有什麽關係!
大妞再次強調這院房是她爸爸留給她的,王滿堂沒有權利讓給外人住。
王滿堂說,那你讓我怎麽辦?把他們趕街上去?
大妞說,怎麽辦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這個家你不能不管,仨孩子你不能不管。
王滿堂說,我說不管的話了嗎?
大妞說,你甭在我跟前裝。我知道,自打那娘兒們一來,你的心就飛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你別忘了,你的手藝,包括這個乾隆賞給我們趙家的吊線墜兒,都是我父親留給你的。我們原本指望能傳給兒子……隻好傳了你……
王滿堂說,傳給我也沒埋沒了你們。
大妞氣上來了,尖聲說,你是隻白眼狼!養不熟的白眼狼!
王滿堂說,我怎麽是白眼狼了?怎麽是白眼狼了?
大妞說,你要不是白眼狼你就把那娘們兒給我請出去,我眼皮底下不能戳著根棍兒。
王家兩口子正在爭吵,劉嬸拉著墜兒一掀門簾進來了。劉嬸對大妞說讓那娘兒倆住下,不是王滿堂的主意,是她的意思,她替大妞作的主。
大妞說,我什麽時候委托過你辦這件事?
劉嬸沒接大妞的話茬兒。對王滿堂說,鴨兒她爸你上周大夫屋裏坐會兒,我跟鴨兒她媽說點話。
王滿堂答應一聲出門了。劉嬸追出來,悄聲對王滿堂說,去跟麥子說會兒話吧,九點鍾記著回來,千萬別過了十點,這邊有我支應著。
王滿堂對劉嬸的周到很感激,他說,福來媽,你替我勸勸她。
劉嬸大包大攬地說沒問題。轉身來到裏間,對大妞說,鴨兒她媽,現在屋裏也沒有外人,我說幾句落後的話,你別介意。過去有錢的,有本事的人都講納妾……
大妞沒等劉嬸把話說完便堅定地表示她絕不當小老婆。
劉嬸笑著說,什麽大呀小的,薛平貴在西涼娶了代戰公主,你說那公主是大呀小呀?
大妞說她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不能跟公主比。
劉嬸故作驚訝地說,你是平民百姓?騙誰呀?你爹過去是叫響九城的“隆記”掌櫃、是帶頂子的走工,紫禁城裏真正一日不可缺的人物。她麥子是誰,是一個鄉下來的什麽也不懂的怯娘們兒,怎麽能跟你比。你這麽鬧,把她硬趕出去,說不定就把鴨兒她爸爸趕出去了,反倒成全了人家。
大妞一時投了話,不知怎麽辦好了……劉嬸讓她拿出大家子的氣勢,說不妨就讓那娘兒倆住著,讓鴨兒她爸爸挑不出理兒來。要鬧讓麥子鬧去,她越鬧,對大妞越有利。大妞認為劉嬸的主意也有道理,自己不能把丈夫逼得太狠了,物極必反,真反了她後悔也來不及。不過想來想去,這個山東的麥子總是一塊心病。大妞問劉嬸,你說鴨兒她爸爸這會兒真在周大夫那兒?
劉嬸說沒錯,她剛跟出去了,是進了周大夫屋。
後院東屋,麥子在跟王滿堂談判回山東的事情。王滿堂對麥子說,你別逼我。
麥子說,反正俺就跟著你,你在哪兒俺在哪兒。
王滿堂說,柱他娘,我是不得已……我覺著我跟戲裏頭的陳世美也差不多了。
麥子說,俺沒怨你,俺一點兒也沒怨你。
麥子這樣一說,王滿堂簡直不知怎麽樣才好了。他說,麥,我對不住你……
麥子深情地注視著丈夫,打開包袱取出一件棉襖,讓王滿堂試。王滿堂試了試棉襖,有點瘦,說他發福了,給柱子穿吧。
麥子說,柱子有柱子的,這件是俺專門給你做的。說著又拿出一雙新鞋,親手往王滿堂腳上套。王滿堂穿上新鞋走了兩步說正好。
麥子說,不管走多少路,人的腳都不會變。
王滿堂說,也虧你還記著。
麥子說媳婦忘不了男人的腳。
王滿堂掏出十五塊錢給麥子,說是新發的工資。麥子說怎才上班就給錢?王滿堂說公家是先發錢後上班。麥子問把錢都給了她,前院那個產婆子怎麽辦。王滿堂說前院有前院的。麥子就把錢收了。
王滿堂說,你還是得回山東去。
麥子說,你不走俺就不走。
王滿堂說,你不回去咱娘怎麽辦?
麥子說,娘的意思就是讓你回去。
王滿堂又坐了一會兒,跟麥子說了一會兒老家的話,說不早了,明天隊裏還有活,就穿著新鞋朝外走。柱子問王滿堂那個像鴨子一樣的木頭塊是幹什麽的。王滿堂說那是個找水平的家什,叫水鴨子,是祖師爺魯班傳下來的玩藝兒。要是柱子喜歡,明天就教給他水鴨子的用法。盡管柱子對水鴨子很感興趣,很想知道它的原理和用法,但是他嘴上卻說,就是問問罷了。
王滿堂出了東屋走到前院,他想看看大街門插好了沒有。剛轉過影壁,就見到影壁角有人影。王滿堂咳嗽一聲,黑影走過來,原來是劉娜的兒子福來。這個福來就是在“陶壺居”跟筱粉蝶眉來眼去的那個青年,人長得眉清目秀,說話也細聲細氣的,很是文質彬彬。福來在大光照相館當學徒,學了三年了,可還不能單獨操作。不是他笨,是師傅不讓他上手,盡讓他幹些個燒水買菜抱孩子的打雜的事情。偶爾讓他幫著裁裁紙,配配藥水什麽的也像給了很大思典似的,弄得福來覺得很窩囊。
福來走過來跟王滿堂打招呼。王滿堂說,這麽晚了,你在大門口幹什麽?福來說他什麽也不幹,他就是出來遛遛,看看這雕花的磚影壁,他特別喜歡影壁上的這些花。又說,這些花是鴨兒姥爺雕的吧?真比工藝品還工藝品。
王滿堂讓福來別拿影壁說事,說他剛才明明看見是兩個人。福來肯定地說再沒誰,就他一個。王滿堂說不對,就是還有一個。福來說王滿堂是眼花了,他媽就常這樣,把一個看成倆。
王滿堂說,是我看花了還是你小子玩花了。聽著,你爹死得早,你可不能讓你媽跟著你淘神。
福來說,王叔,我懂。您放一百個心。
王滿堂把大街門插好了,看著福來走進家門,這才向自家屋走去。他剛邁進門檻,就聽鴨兒大聲說,爸,您穿了一雙什麽鞋?!
王滿堂說,山東(革及)鞋。
鴨兒說,怯啦叭嘰的,您快脫了給他們還了去,這是拉攏您哪。
大妞在裏間說,鴨兒,你爸要愛穿就讓他穿。
鴨兒說,媽,您不知道,這雙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王滿堂抬起腳欣賞著說,過去武鬆就穿這鞋。
柱子上茅房,將這些話都聽了進去,回到東屋自然要給他娘學說。麥子躺在炕上說,還笑話俺做的鞋,那產婆子就做不出俺這樣的鞋來,連飯也不給男人做,她就不配給人做媳婦。柱,俺生你的當天就下炕燒鍋了,不像她,一躺躺幾天。
柱子對麥子說,娘,我爹那個水鴨子,我喜歡。
麥子說,你喜歡就讓你爹給你做幾個。
柱子說,我爹他給?
麥子說,他是你爹,怎麽不給。
柱子躺下了,麥子問燈怎麽滅。柱子說就讓它點著。麥子說點著太費油。柱子說費也不費咱的油。麥子說,那也是你爹的油。
娘兒倆躺下了好半天,麥子忽然又說道,柱子,你是老王家的大兒子,有什麽事你得撐住,你得替娘做主。
柱子說,娘你放心,俺知道,爹不走,咱也不走。
麥子說,咱們得咬著牙在這兒紮下去。
柱子說,娘,你瞧著,到明天俺再不在這屋裏悶著了。你說得對,俺是老王家的大兒子,俺藏個什麽呀!
麥子說,你可別出去惹事。
柱子鼾聲如雷。室內燈光如晝。
同一時辰,王滿堂躺在大妞身邊,兩口子為給兒子起名爭執著。王滿堂說,你聽我的,叫國梁沒錯。咱們家上一個是國柱,這一個是國梁,有梁有柱,這大廈還愁起不來嘛。
大妞這才明白丈夫心裏還裝著後院的那個怯小子。那小子叫王國柱,那是他們王家的大兒子。柱是支撐家的柱子,眼下這個小嬰兒不過是根橫梁。看來無論她怎樣努力,也都不能將丈夫的心和感情全部壟斷過來了,這實在是她為人之妻的悲哀。她也為自己的父親,為王滿堂的師傅悲哀。作為師傅,作為嶽父,他怎麽就將自己的女兒輕易地交給了這個人呢?
許久,大妞才迷迷瞪瞪地睡去。
王滿堂看見大妞睡熟,躡手躡腳地溜下炕,向後院東屋走去。
月光由窗欞照進,照在大妞身上也照在水鴨子和線墜兒上,一切都模糊得有點兒說不清了。
這是北京一個新鮮清冷的早晨。太陽剛在東天泛紅,房的簷及樹的枝權上落著一層薄薄的霜,霜在晨暉中閃爍著晶瑩的光。胡同裏還沒有行人,特別是像燈盞胡同這樣僻靜的小胡同,就是在正午,這兒也難得有幾個人走過。
九號的小院裏也是冷冷清清的,王家的窗戶還上著閘板,劉家的窗簾在低低地垂著。偶爾幾聲咳嗽,打破了清晨的靜寂,這表明王滿堂已經起來了。
柱子早早就出來了,他抄著手,傻裏傻氣地站在大門口,用無限新奇的目光打量著空空蕩蕩的胡同。昨天夜裏,爹來到了東屋,和娘睡在一個被筒裏。娘哭了,又不敢大聲,怕吵醒了他。其實他什麽都知道,他一動不動地躺在角落裏,不敢翻身,不敢大聲喘氣,他怕影響了爹和娘。他聽到了娘壓抑的呻吟,聽到了爹粗重的喘息,好像娘狠狠地咬了爹,爹就把娘緊緊地往懷裏擁。
柱子以一個十七歲青年的心態,感受著父母的親熱,體味著父母久別重逢所進發的能量。他再也睡不著了,他睜著眼睛看著西窗發白,聽著爹出去了,他才起來。他看到了熟睡的娘,娘的臉上是一臉的舒展,一臉的幸福。他認為從他記事起,他從來沒看到娘這麽漂亮過。
爹就是爹,娘就是娘。
柱子來到大門口,從今天起,他要好好看看這座城市。
周大夫托著油餅從胡同口走來,由門口牆上釘的小木箱裏取出一瓶奶,又打開另一個木箱子,從裏麵取出一封信。周大夫細細端詳著淡藍色信封上的地址,為上麵那些秀麗的小字所陶醉。周大夫見柱子在一邊站著,他感到了自己有些失態,掩飾地說,你起得挺早。
柱子翻了翻眼睛沒理周大夫。周大夫把油餅遞過去讓他嚐嚐。柱子退後一步,盯著周大夫不言語。周大夫想是不是他的北京話對方聽不懂,一想又覺得不至於。周大夫說,你大早晨起來就這麽門神似的戳在這兒,問你話也不言語,你在你們臨州也這樣?
柱子看著周大夫還是不說話。周大夫說,這是北京,你得懂北京的規矩,早晨見了人得問好兒。
柱子仍舊愣愣地看著周大夫。周大夫一邊往裏走一邊說,整個一個沒熟。
柱子反駁道,你才沒熟。
周大夫說,敢情你會說話,還是個刺兒頭!我得讓你爸爸教教你怎麽跟大人打交道。
周大夫進去了,柱子對那個裝牛奶的小木箱反複察看,將門打開、關上,關上、打開……
鴨兒起來了,她來到母親房裏。看到母親在傷心地哭泣,她問母親是不是又為後院的娘們兒傷心。大妞不置可否,有些話她跟孩子說不出口。
鴨兒問她爸呢。大妞說……一大早就走了……鴨兒說才幾點,走那麽早幹什麽?大妞一臉委曲,想了想說,鴨兒,到現在你就是媽的主心骨了,你是媽的大閨女,在關鍵時候你得替媽說話。鴨兒問到底怎麽了,大妞說,你爸他昨天晚上在後院睡的。
鴨兒一聽就炸了,她說那娘兒倆欺負人欺負到家了,這還了得!
鴨兒來到後院東屋,踢開房門,怒視著正在梳頭的麥子。麥子坐在桌前,也不退縮,迎著鴨兒的目光。兩人四目相對,無半點言語。
鴨兒說,你把我爸還給我們!
麥子不甘示弱地說,俺不認識你爸,俺就認識俺男人。
鴨兒說,趁著我爸上班了,你跟你的兒子給我早早地收拾東西走人。
麥子說,俺們走不走,不是你說了能算的。
鴨兒說,你不走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抄過麥子的包袱就往外頭扔。麥子也不動,看著鴨兒把東西一件件扔出去。
劉嬸由廁所出來,見狀,趕忙走過來,拉住鴨兒,讓鴨兒快回去。說墜兒在哭,等著鴨兒給她穿衣服呢。鴨兒不走,鴨兒要讓山東娘兒倆走人。劉嬸說山東娘兒倆走不走不是鴨兒的事,讓鴨兒不要管。鴨兒說,怎麽不是我的事,它關係到我的切身利益。劉嬸說,新名詞還不少,還會談什麽利益!告訴你,這事我都不敢往裏攪,你還往裏攪。鴨兒說,您是外人,您當然不敢往裏攪。
劉嬸說,這孩子怎麽說話哪?你把我當外人,你媽都不敢把我當外人,你跟我到你媽跟前論理論理去。劉嬸說著就把鴨兒往前院拉,周大夫出來見了,自言自語地說,沒你攪倒好,有你攪,越攪越亂。
劉嬸一下鬆了鴨兒,回身說,你說誰呢?
周大夫說他沒說誰。
劉嬸說,你說了,我明明聽見你說了。
來到王家裏屋,大妞劈頭蓋臉給了劉嬸一頓數落。大妞說這都是劉嬸的餿主意,說沒劉嬸那娘兒倆也不能在後院住,她這是引狼入室。這事她跟王滿堂要說清楚,有她山東人就沒她大妞;有她大妞就沒她山東人。他王滿堂不能兩頭都占著。
劉嬸說,你別忘了,鴨兒她爸從今往後就是國家的工人了。政治上說了,工人都是要自己當家作主的。
大妞怒道,放屁!我不發話他敢作主。
做了主的工人們都在建築隊的大會議室學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大家都穿著新工作服,就很有了新工人的意思。王滿堂現在是隊長了,唱完歌王滿堂就開始派活兒。王滿堂覺得現在的古建隊和過去的“隆記”營造場是不一樣了,這工作服,這唱歌,這精神,這氣氛,這心勁兒都是以前所沒有的。現在多好,現在他不必再憂心忡忡地找活等活,不必為幾十號弟兄們的吃喝操心。現在他和他的弟兄們隻要一門心思撲著幹,別的什麽也不用想……他們幹的都是國家的大活,都是說得出名堂的緊要活,幹著讓人心裏暢快。
王滿堂說,咱們古建隊領的頭一個任務就是修東直門。北京幾個城門樓子東直門建得最早,是樣城,永樂年間咱們營造場的老掌櫃就參與了東直門的修建。老輩兒建了,小輩兒慘,靠這北京才一代代維護下來。解放了,國家剛一開始建設就想著修城門樓子。北京這幾座城門樓子是真該修了,上個月我去了一趟東直門,東直門樓基沉陷,立柱傾斜,榫頭拔出,牆體開裂,大部分立柱底部糟爛腐朽,整個城樓向北歪斜。這回咱們不是修舊,是搶險。施工難度非常大,大夥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老蕭說東直門是北京的門口。北京城八座城樓,彼此不可替代,各有各的時辰,各有各的堂奧,各有各的陰陽,各有各的色氣。城門是一城之門,是通正氣之穴,有息庫之異。東直門,城門朝正東,震位屬木,五季占春,五色為青,五氣為風,五化為生,是座最有朝氣的城樓。每天太陽一出來,首先就照到了東直門,它是最先承受太陽的地方。這就是咱們中國建築的氣運,中國建築的氣勢。
青年人對老蕭的發言持聽之任之態度,誰也沒認為老蕭的發言有多麽重要,誰也沒認為老蕭能為修東直門拿出什麽好主意,使出多麽大的力氣。大攤兒對王滿堂表態說,師傅您放心,咱們隊幾乎集中了全北京的能工巧匠,修東直門,除了咱們,誰幹得了。
老蕭說,其實也是一種緣分,幾百年才輪上的事,讓咱們輪上了,這是定數。走到這一步了,誰要說他建過東直門城樓子,那稀罕;誰要說他修過城門樓子,那一百年也見不著幾個。
王滿堂說他跟工程師商議過了,修東直門,其他問題都好辦,難就難在城磚上。永樂年建北京時候用的磚,包括紫禁城的磚都是由臨州供奉,俗稱金磚,是細料澄泥磚。造金磚的土,以臨州為最佳。因為那兒的土是黃河水底泥沙的沉積,細膩含膠,可塑性強,澄漿容易。也隻有這種磚做磚雕才最出效果,現在就缺這種上好的磚。有人問是不是還得上臨州拉磚去,王滿堂說現在臨州已經沒人燒磚了。
大攤兒說,沒磚東直門怎麽修?
王滿堂說他也正為這事犯愁。修舊如舊,從工藝到材料,一點兒也不能走樣。這才叫有水平的古建隊。
老蕭說,沒磚是件大事……但修東直門上承天意,下合民心。至於缺城磚這個坎兒自有貴人相助,過得去,絕對過得去。
年輕人看著老蕭那神裏神經的模樣,嘻嘻地笑。王滿堂說,老蕭,什麽天意呀,貴人呀,你往後要少說。從明天起你跟著老剩兒一塊打小工,清東直門的渣土。
老蕭說他幹不了小工,他是穿長袍的先生。
王滿堂說,古建隊裏就沒有先生這個建製。
會議結束後,老蕭把王滿堂拉到一邊低聲說,昨天夜裏你幹的事都帶出相來了,別以為誰都不知道。你媳婦做月子,你在別處尋歡作樂,你對得起你師傅咱們的老掌櫃嗎?趙家跟我們家是世交,我們的友情比你深了去啦!你別以為你讓我進了古建隊就是對我有多麽大的恩典,我就得感激你,沒門兒!當初你個臨州怯小子,背著爛鋪蓋卷進“隆記”營造場的時候我已經是趙掌櫃手底下拿羅盤的先生了。臨了,臨了,你讓先生清渣土……
王滿堂沒想到老蕭看破了他昨天的行徑,一時有些慌亂,語無倫次地說……那你說……你能幹什麽……
老蕭說他能把握東直門主體施工的進程,全麵安排建築構置,甚至可以管理施工隊伍。王滿堂說這怕不成,隊裏有工程師,也有隊長。老蕭說工程師隻是管工程,他比工程師和隊長更全麵一點。
王滿堂說,得了,您明天還是運渣上去吧。
大攤兒的飯包裏散著香味,老剩兒問是什麽好東西,大攤兒說是給母親買的燒雞。提起雞,王滿堂想起了兜裏的紙條,就問大攤兒雞是打哪兒買的。大攤兒說北小街南口,路東一個回回館子。王滿堂就讓大攤兒給他如樣再買兩隻來。大攤兒不明白為什麽要一下買兩隻,王滿堂說,讓你買就去買,問那麽多幹什麽!
老蕭一副明察秋毫的神情,對王滿堂說,你雖然讓我明天清渣土去,我今天還是要教你一招。你回家以後無論發生什麽,就記住一條:以柔克剛。
王滿堂下班走到胡同口碰見了周大夫,周大夫也正好下班,兩人就一塊兒往回走。周大夫稱讚王滿堂身上的工作服漂亮,說一穿上這套衣裳人就精神了,很有工人階級的氣派了。王滿堂說不過是件幹活的衣裳罷了,什麽氣派不氣派的。周大夫問王滿堂最近在幹什麽活。王滿堂說修東直門。周大夫說東直門那個城門樓子打建成了就沒好好修整過,是幾個門裏最髒、最破舊的一個。出了東直門臉兒就是糞場,護城河到了那兒就變成了稠粥,連尋短見跳河的都不上那兒去。王滿堂說修好了城樓就通河。周大夫讚許地說,國家拿東直門先開刀算選準了地方。
王滿堂掏出一隻燒雞給周大夫,讓他幫著給東屋娘兒倆送過去,特別囑咐別讓北屋那位瞅見。周大夫說北屋呢?王滿堂拍拍包說還有一份。
兩人正走著,劉嬸從後頭追了上來。攔住王滿堂說不得了了,麥子和大妞動了手,柱子搶了斧子,大妞把麥子的腦袋開了瓢。
王滿堂一聽嚇了一跳,忙問傷得厲害不?劉嬸說人事不醒。周大夫問現在人在哪兒?劉嬸說在醫院裏。
周大夫對王滿堂說,你快上醫院看看去吧,我回去看看鴨兒她媽。
王滿堂轉身就往醫院走,劉嬸說她也陪王滿堂一塊去。
原來,今天下午麥子用泥在後院牆根盤灶,憑感覺她認為她和柱子得在燈盞胡同打持久戰。丈夫是她的,這是千真萬確的,昨天夜裏她進一步證實了她的丈夫沒有變,一點兒也沒有變。
柱子在一邊做風箱。
山東娘兒倆在後院開工的消息傳到了大妞耳朵裏,她躺不住了。她沒想到那個叫做麥子的女人在偷偷占了她的男人之後又得寸進尺,想在她眼皮底下長期安營紮寨了!什麽是欺人太甚哪?這就是欺人太甚。大妞越想心裏越不能平靜,掙紮著穿鞋下炕,她要跟不講理的山東娘兒們較量較量。
鴨兒看著母親憤怒的麵孔,有點害怕了,她說媽……我去幫你……
大妞說,這是大人們的事情,你千萬別往裏攙和。你記著,外頭有什麽響動你也別出來,看好了你弟弟。
鴨兒說怕媽吃虧。
大妞說,打小,媽就是這條胡同的母老虎,媽吃不了虧。
鴨兒說,那邊是隻野豹子,還帶著一隻崽兒。
大妞說,我就想著吃虧呢,他們把我打壞了才好,到那個時候他們就徹底占不住理了。
鴨兒讓母親出去的時候包上腦袋,別著了風。
大妞包著頭來到正忙碌的麥子跟前,麥子的泥灶已經初具規模了。大妞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山東媳婦,鴨蛋臉,勻身材,濃密的頭發在腦後挽成了一個元寶髻,一絡散發由前額至鬢間垂下,透著村氣也透著俏皮,是山東婦女典型的發式。身上是藍大襟襖,碎花夾褲,紮著腿帶,幹淨而利落。大妞是頭一次和麥子正式打對麵,她想,如果沒有這層關係,這個山東女人應該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她感到了當年的王滿堂還是很有眼力,很有欣賞水平的。鄉下隻有這樣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她的丈夫。
麥子感覺到了有人來到跟前,她直起身,看到了大妞病態的浮腫的臉,看到了對方囊囊的肥胖腰身,也看到了那雙細眯著的、冷得不能再冷的眼。她知道來者不善。
大妞先開髒了,大妞說,你這是給誰砌墳哪?
麥子平淡地說,俺在安灶,俺得吃飯。
大妞說,這是我的家,這個院子它姓趙!
麥子說,俺就知道這是俺男人的家。
大妞說,你男人?誰是你男人?
麥子說,王滿堂是俺男人,俺是明媒正娶,娶進王家大門的。王滿堂娶俺時請了三桌客,花了十五塊錢,都是俺娘家舅墊的。
大妞說,你知道我娶王滿堂時花了多少?我們把趙家的家底連同手藝包括我在內全搭進去了!
麥子說,俺是經他爹娘認可了的。
大妞說,他是經我爹認可了的。
麥子說,可你爹做不了他爹娘的主。
大妞說,我給他養了三個孩子。
麥子說,俺也沒閑著。
大妞說,你們給我走,別在這兒找不痛快。把我的火逗上來,我可什麽都不吝。
麥子說,俺山東那地界專出好漢。
大妞說,你個鄉下娘們兒,嘴還挺損。嘴損架不住你沒理,你給我把這東西拆了,拆了你走人!
麥子說,俺不拆,俺憑甚要拆?
大妞說,你不拆,你不拆我拆!說著上去就扒灶。
麥子護著。兩個女人為一個灶在撕扯。柱子正做風箱,見狀,顧不得放下斧子,也來助戰。柱子當然向著他的娘,他拉偏架,他不能讓他的娘吃虧。
劉嬸聽到動靜跑來了,離著八丈遠就嚷,這是怎麽了,動手幹什麽?這小子,你把斧子給我撂下!撂下!
劉嬸不敢進前,她怕那把斧子。
大妞說,她劉嬸,您都看見了,娘兒倆打一個,連凶器都上來了!我還顧忌什麽,跟他們拚吧!說著順手抄起一塊半截磚,威脅著說,你拆不拆,不拆我拍死你!
麥子把腦袋頂過來說,你拍,你拍!俺已經死過了,俺不怕死。
劉娜搶大妞手裏的磚說,可別介,打死人得償命,咱們劃不來。
大妞不顧一切,掙出劉嬸的胳膊,一磚過去正搶在麥子腦袋上,麥子腦袋立時血流如注。血簾將麥子的眼睛糊住,麥子覺得臉上熱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了。她哇了一聲倒在了地上。
劉嬸驚慌地大喊,不得了啦,死啦!
柱子拋開一切去救他的娘。對大妞說,就是日本人也沒把俺娘打成這樣,俺娘有個三長兩短,俺跟你沒劑
大妞說,賴我嗎?你娘她說了她不怕死。
劉嬸說,她不怕死你也不能往死裏打啊!快抬醫院,還有口氣兒。周大夫哪?周大夫,這個人哪,你有事找他,他從來就沒在過;你不想看見他,他老在你眼前晃。又對柱子說,看樣子周大夫是上班了,你背起你媽跟我走,咱們上完醫院再上派出所。
柱子背起麥子向外走去。劉嬸在後頭跟著,臨走劉嬸回過身來對大妞說,鴨兒她媽,你這回把大禍闖下嘍!
大妞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劉嬸說,這娘們兒要死了,你就得槍斃。
大妞說,槍斃我,我月科的兒子怎麽辦?
……
大妞回到屋裏,很是心神不定。一會把兒子抱起來,一會放下;一雙眼睛老往外頭瞄,一對耳朵老是支棱著,嘴裏嘟囔著,去了這半天了,怎麽還不回來。該不是真死了……
鴨兒說,媽,我看見了,那娘兒們滿臉都是血。媽,您下手真狠了點,嚇唬嚇唬得了,您還真打?那小子的斧子沒掄上來,他要對您下了手,讓我們上哪兒找媽去呀!
大妞讓鴨兒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說她的眼睛直跳,這征兆不好。說她要真讓人逮走了,鴨兒得帶好弟弟,說小咩咩兒才幾天就沒了媽,可憐著呢。鴨兒說想來不至於……墜兒哭了,說她要跟著媽一塊兒走。弄得大妞心裏也酸酸的。大妞鄭重地給兩個女兒交代,說就是她真給槍斃了,王家的女兒們也不能讓她們的爸爸跟那個山東娘兒們在一塊兒過。
鴨兒說嗯。
墜兒也說嗯。
娘兒三個正在犯愁,老蕭提著一包槽子糕進屋了。老蕭說他是來找劉嬸的,看劉嬸的屋門關著,就先到王家來坐坐。鴨兒問老蕭,他下班了,她爸爸怎麽還沒回來?老蕭說他是偷著跑出來的,明天東直門才正式開工。滿堂已經給他分配了活計,是清渣土,說滿堂在隊裏很不給他麵子。墜兒對老蕭拿來的槽子糕私下窺探了好幾回,都被鴨兒用眼神給製止住了。鴨兒知道吝嗇的蕭叔是從來不會輕易給她們買什麽吃的的,鴨兒也知道蕭叔給對門劉家送禮,也絕不是無緣無故的。
老蕭看大妞不高興,還以為是為了昨天晚上的事。安慰說讓大妞放心,說滿堂手底下都是“隆記”的人,都是老掌櫃一手提起來的。大家再怎麽著,也忘不了老掌櫃。誰也不會看著老掌櫃的閨女受委屈。隻要逮著機會,大家都會出麵,為大妞討個公道。大妞說她謝謝大夥了,說一提起她的父親她就想哭,她眼下是很不想活了。
老蕭說,好模當樣兒說什麽死,這天它塌不下來。你連放他一晚上的肚量難道都沒有嗎?
大妞愁苦地搖搖頭。
墜兒快言快語地說,我媽打死人了。
老蕭樂了,對墜兒說,你媽會打死人?別吹了,你媽有那本事早上國家行刑隊當教頭去了。
大妞說,我拍了她一磚,那娘們兒到現在在醫院裏還生死不明哪。
老蕭問哪個娘們兒。
大妞說,還有哪個娘們兒?
老蕭沉吟了一下說得容他算算。說著掐了半天手指頭,斜著眼睛看著大妞說,真有你的!
大妞問死了沒有。老蕭一臉諱莫如深。
老蕭說,這個劉嬸,她怎麽還不回來呢……這種場合她不宜老出現。
劉嬸確實在一個很不該她出現的場合呆著。胡同口的小飯鋪裏,王滿堂叫了幾樣菜給妻子和兒子壓驚。說是壓驚不如說是接風,自打山東娘兒倆來到北京,還沒有吃過一頓正經飯,這讓王滿堂心裏很過意不去。難得有三口人都出來的時候,王滿堂就借機會讓鄉下的娘兒倆飽飽口福。
劉嬸卻坐了上座。
頭上纏了紗布的麥子正給劉嬸倒酒,看來劉嬸已經喝了不少。王滿堂問麥子腦袋還疼不疼。麥子說沒啥,破了個小口,粘了點橡皮膏。劉嬸說,回去可別說就粘了橡皮膏,那樣你這一磚就白挨了。
柱子在往嘴裏大口填肉,吃得昏天黑地。
原本王滿堂是想借著幾分酒勁兒勸麥子娘兒倆回山東。畢竟鄉下還有一個老娘,還得有人照顧,麥子這麽長期在北京住著,終不是個事兒。誰想,沒等王滿堂開口麥子卻說,他爹,俺就在北京住下了。
一個幹炸丸子噎得王滿堂說不出話來。
劉嬸說,住下,住下,有什麽困難就找街道,找我也行。我就是街道,街道就是我。柱子,把那碗扣肉給我推過來,我再不吃兩口全讓你一人招呼了,留神滑腸。你那吃草的肚子,這麽吃肉不行……
柱子椎過扣肉的同時又撈了一大箸子填進嘴裏。
看著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劉嬸站起來抹抹嘴讓王滿堂們慢慢吃,說她先回去。還說柱子那個風箱做得巧,明天閉了給街道辦事處釘個意見箱。柱子問啥叫意見箱,劉嬸說就是木頭匣子。柱子說釘木頭匣子他沒問題,那是他的拿手。又問尺寸。劉嬸說隨意。
劉嬸喝得是有點多了,一張臉紅撲撲的,走在胡同裏腳底下有點發飄,心情卻特別愉快,一邊走一邊嘴裏哼著: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
……
劉嬸剛進到院裏就被鴨兒拽到王家屋裏。大妞問山東娘們兒怎麽樣了,劉嬸說情況不好。大妞問是不是死了?劉嬸說是嚴重腦震蕩,縫了二百多針。
老蕭在一邊插言說,二百多針?了得!那腦袋不成籃球了?
大妞問什麽叫腦震蕩,老蕭告訴她就是打傻了。大妞說,傻了!我那一磚就把她拍傻了?
老蕭說,你當怎麽的,有時候一個嚏噴還打死人呢。
大妞這回真傻了。
老蕭拿起點心說他找劉嬸是為了一件要緊的事。劉嬸問什麽要緊事,老蕭說為福來的親事,說有個非常合適的姑娘要說給福來。劉嬸說福來還小,也沒有出徒,還是個小夥計,談論婚娶是不是早了點兒。老蕭說他沒見過劉嬸這樣的媽,有人給兒子提親還往外推。別人的媽都巴不得早早把媳婦娶進門呢,哪兒有這麽不急不慌的。
劉嬸說,這可是件大事,你到我屋裏說去吧,我昨兒剛買了二兩好茶葉。又對大妞說,回頭那山東女人出了院,你千萬別鬧了。人命關天的事啊,真有點好歹,你兒子還小呢,人家的兒子可是五大三粗了。
老蕭提著點心跟出去了。
大妞還在懵懂中。
墜兒哇的一聲哭了,她說,姐,蕭叔把槽子糕又拿走啦!
王滿堂把燒雞端到大妞床前,大妞看著油汪汪的雞舍不得吃。說,給孩子們吃吧……太膩……我喝點兒小米粥就成了。王滿堂說孩子們來日方長,不在這幾口,讓大妞好好補身子……說著撕下一條腿兒來遞給大妞……
大妞不吃雞,大妞說,那個山東女的真沒事了嗎?
王滿堂說,你怎麽了,告訴你多少遍了,沒事了。
大妞問是不是真縫了二百多針。王滿堂說不過貼了塊橡皮膏。王滿堂說待過兩天就讓那娘兒倆回去,家裏的老娘終是沒人照應。大妞問王滿堂跟著回不回,王滿堂說,我怎麽能回,修東直門的工程馬上就開始了。
大妞一把拉住王滿堂說,她爹,看在我爹的份上,看在仨孩子份上,你千萬不能把我們蹬了!
王滿堂說他絕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大妞說,往後你夜夜得在我這兒睡。
王滿堂說,我哪天沒在你這兒睡?
大妞說,昨天。
王滿堂一下沒了話,半天,他說……我們在山東也是做了幾年恩愛夫妻的。要是當時真知道她還在,我不會娶你,我那不是耽誤你嗎?現在她來了,拿眼睛巴巴兒地看著我,還是十幾年前的那股勁兒,你說我……我……
大妞說,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以後沒事不許你老往後院跑。
又是一個早晨。
周大夫在後院練劍,福來拿著根棍跟在後頭瞎比劃。
周大夫說,你這麽瞎劃拉不成,得把氣灌到手上,運到劍尖,讓劍隨著氣走,氣隨著心走。
福來說,我就隨著您走。
周大夫說福來是個二百五,再不理他,專心練自己的劍。
福來是有話要跟周大夫傾訴的,有件事他憋在心裏許久了,他老想找誰敘道敘道,要不他得憋死。找來找去,這個院裏能說上幾句話兒的隻有周大夫。所以,今天早晨就跟著周大夫來學劍了。
周大夫說,練劍要精神集中,不要一副作了賊的模樣。
福來說,周叔,我要結婚了。
周大夫停了劍,吃驚地看著福來問,你,你今年多大?
福來說過了年十八。周大夫說嫩了點兒。福來說不嫩,說他爸有他的時候,比他現在還小兩歲呢。周大夫問女方是幹什麽的。福來說是售貨員,百貨店裏賣洗臉胰子的。周大夫問人品怎麽樣。福來自豪地說是百裏挑一。說燈盞胡同小五他姐就很漂亮了,小五他姐跟她比,隻能給她當丫環。周大夫說他問的是人品,沒問長相。無論長得怎麽樣都不重要,關鍵得脾氣好。就福來媽那個脾氣,見誰跟誰打,見誰跟誰抬杠,十個媳婦九個得讓她逼得上了吊。福來說女的很溫順,會體貼人,就是比他大一點兒……也不太大……
周大夫問,大多少?
福來說,四歲……
周大夫說,到底多少?
福來說,七歲、八歲,是八歲。
周大夫說,大八歲,你是找小姨兒吧。
“福來說,我媽就比我爸大八歲,還不是我爸先死的。
周大夫說,我看你是掉情網裏了。
福來說,您就沒掉過情……情網裏頭嗎?
周大夫似觸到難言之隱,回避了這一話題。這時送奶的找到院裏來了,送奶的告訴周大夫,說周大夫的奶箱讓誰給拆了。周大夫就隨著送奶的來到門口,奶箱果然被拆散了。周大夫望著散開的木板直納悶兒,自言自語地說,誰會跟我這小木頭箱子較勁呢,它招誰惹誰了?
柱子站在影壁前頭說,是俺。俺拆的。
周大夫說,好好兒的,你訴它幹什麽?
柱子說,俺要看看那樣頭。
周大夫問什麽是榫頭。柱子不屑地把臉一扭。
周大夫隻好一塊塊收拾木頭板。柱子說,甭心疼,待會兒俺給你原樣釘上。
鴨兒和墜兒抬著一桶水晃晃悠悠地來了。桶的大半邊壓在鴨兒的扁擔這頭,就這也把墜兒壓得直伸脖子,咧著嘴,要哭的模樣。墜兒說,姐,我抬不動啦。
鴨兒鼓勵墜兒再努把勁兒走幾步。墜兒說她是真不行啦……
在門口的柱子見狀,接過來,把桶提在手裏問,倒哪兒?
周大夫說,房簷下頭的水缸。
柱子把一桶水倒進缸裏,水剛剛是個缸底。他看了一下,不言聲拿起另一個桶出去了。
柱子挑了滿滿一挑水進來了。
柱子又挑著一挑水進來了。
柱子把全院的水缸都灌滿了。
墜兒高興地在院裏一邊擔一邊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周大夫看著滿頭大汗的柱子說,小夥子不惜力,是個實誠人。劉嬸說心眼兒好,善良。惟獨鴨兒沒說話,一拉門進屋去了。
墜兒把一條手巾遞給柱子,脫口而出說,大哥,你擦汗。柱子聽墜兒管自己叫大哥,一愣。墜兒天真無邪地看著柱子,柱子接過手巾,衝她一笑。
古建隊的維修工程進入到了艱難的攻堅階段。在一片忙碌的施工現場,王滿堂拍著身上的土順著馬道走下城來。老蕭也是一臉灰土,疲憊不堪地跟在後麵。剛才,城樓上要換底部已被雨水泡糟的立柱,王滿堂認為是截墩的活兒,隻要把柱子下半截換了就行了。剛要上鋸,在一邊撮渣土的老蕭說慢著,老蕭讓人上去看看。一工人登著架子上頂一探,敢情柱子頂也糟了。人們就說這柱子怪,它兩頭糟……
明擺著,這根柱子就不是鋸墩而是要徹底更換了。鋸墩的事臨時停工,王滿堂讓大家去備柱子的料。
大家都很佩服老蕭,說這根柱子不但連工程師,就是連師傅都差點給蒙進去了。蕭師傅有蕭師傅的能耐,料事如神,入木三分。讓大家一捧,老蕭又有些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
走下馬道,王滿堂對身後的老蕭說,你是怎麽看出來的?我想立柱都是打底下爛,沒承想上頭也……
老蕭說,東直門年久失修,樓頂漏得跟篩子似的,雨水順著柱頂往下流,不像廊簷下的柱子,雨水隻濺泡下頭,所以它上邊比下邊糟得還厲害。這是你勘察不嚴的一個大疏漏,擱有皇上那陣兒你是掉腦袋的罪,連你帶下邊的壯工,都得倒黴。咱們“隆記”名聲之所以十幾代經久不衰,是咱們給大內幹活,向來小心謹慎,不敢有半點差錯。別說立柱,就是一般彩畫,畫上的人兒連根頭發絲兒都不帶亂的。給國家於跟緒皇上幹是一個理兒。你別以為你當了隊長就什麽都對,就了不起。
王滿堂說他沒以為自己了不起。
老蕭說,你心裏以為了,別當我看不出來……你讓我拉渣土……
王滿堂說,我也跟大夥一塊拉渣土。
老蕭說,乾坤坎震,各有位置,我就不是運渣土的料。
兩人說著來到了城樓下的工棚。大攤兒正在跟幾個瓦工說什麽,見王滿堂進來,大攤兒愁眉苦臉地說,南邊高碑店運來的磚不能用。王滿堂問怎的不能用,大攤兒沒說話,遞過來一塊磚,王滿堂拿起雕磚的刀子,用刀一旋,磚碎了。又拿起一塊,用瓦刀一砍,酥的。眾人都無言地看著王滿堂的操作,王滿堂失望地把刀撂在桌上。
老剩兒說,眼下咱們實在沒地方弄好磚去。
王滿堂說,老祖宗能造,咱們就能修。修得要跟造的一樣,隻能好不能壞。要是你差一截子,我差一截子,咱們中國的這點玩藝成什麽了。
老剩兒說都是磚,砌上去沒人看得出來。王滿堂說老祖宗看得出來,工人們的良心看得出來,幾十年後老百姓看得出來。老剩兒說再過幾十年,大家都死了,還顧得了那兒。
王滿堂說,咱們死了可東直門還活著!
眾人都覺得王滿堂說得對,可又拿不出具體辦法來……王滿堂就讓大家清理舊磚,有多少算多少,再動員附近住家戶,有磚的都獻出來。大攤兒說舊的磚不好清,三合土砌的,硬得跟鐵似的,有的地方還灌了江米汁,一砍,震得虎口疼。王滿堂說虎口疼也得幹,這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大攤兒說門臉的磚湊得差不多了,明兒就可以加固券頂了。一聽這話,老蕭搶先說明天加固券頂不行。大攤兒說隊長還沒有發話,老蕭怎的先說不行。老蕭說正東之門,動工修造需戊戌、辛巳、丙申才是吉日,明天戌午,犯水。
老剩兒說,蕭先生您這個老迷信,留神我把您當鎮城的物件砌到城牆裏頭去。
大攤兒說,現在社會上正反一貫道呢,說不定把您當點傳師逮了去。
老蕭說,一貫道是什麽?一貫道是反動會道門,跟我能挨得上邊嗎?中國建築有中國建築的氣運,這是科學!故宮太和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往那兒一墩,任再大的建築,方的、尖的、圓的誰也壓不過它去。為什麽?建築的氣運在那兒呢,這就是中國。
大家正說著磚的事,有個領導領著一個中年人進來了。領導對大家說這是給古建隊派來的書記,專門負責政治思想工作的,往後大夥有什麽為難的事就找他。
大攤兒說,我們不用書記,我們有這樣的人。
領導問是誰。
大攤兒指著老蕭說就是他。
大夥都樂。王滿堂讓大家嚴肅些,說派書記是件正經的事情,不要這樣嘻嘻哈哈,顯著咱們很沒有組織。領導告訴大家石書記是代表黨的組織的,以後隊上要在工人當中大力發展黨員。
老石很謙虛。老石說他什麽也不懂,今後就跟大家在一塊兒幹,從頭學起。
老剩兒說從頭學您得拜師傅。老石說他就拜老剩兒。老剩兒說要拜他,老石的輩兒就慘了。王滿堂製止老剩兒,帶頭鼓掌說,歡迎老石來我們隊上。
大家鼓掌,掌聲很熱烈。建築工們不拒絕任何新人,甭管你是誰。
下班的鈴響了,大攤兒問王滿堂明天到底券不券頂。
王滿堂說券。老蕭說不能券。王滿堂說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老蕭說聽天的。
老石說,王師傅我看這樣吧,大家有兩個禮拜沒休息了,明天換休一天,讓大家好好歇歇。
大攤兒說,明兒上茶館泡它一天。
老剩兒說,筱粉蝶有日子沒出來了。
第二天下雨。
從早晨開始就是大雨如注。“陶壺居”茶館裏,王滿堂。老石和大攤兒等坐在桌前喝茶。茶館內非常冷清,往日筱粉蝶唱大鼓的台子已空空落落,那些賣唱的藝人們不知到哪裏去了,這使得王滿堂和他的徒弟們很有些寂寞和失落。這個茶喝得寡淡又無味兒,沒有活兒可等了,沒有唱兒可聽了,幹嗎還要到茶館來呢?對建築工人來說,茶館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
寂寥中,大攤兒沒話找話地說,昨天大晴天。今兒就這麽大的雨,老蕭說今天犯水,果不其然,就是上了班也窩工。
老石說,這個老蕭挺有意思。
王滿堂說老蕭是個自以為是的老光棍兒,過去的營造場沒有這麽一個人不行,大夥都敬著、捧著,就慣出了一身毛病。其實人倒不錯,是個好人。現在一切都變了,他卻還找不準自己的位置。老石說還是要給老蕭一些照顧,看看隊裏有沒有文書一類的事情讓他幹幹,再不要拉渣土了。王滿堂想說老蕭幹不了文書,老蕭隻會扯閑篇兒。王滿堂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老石說東直門的工期重要,但質量比工期更重要。磚的問題,他向上反映,爭取得到組織的支持。
大攤兒說,這比我們在下頭幹著急強。
老石說要學會依靠組織,學會依靠群眾。
王滿堂問老石為什麽願意到古建隊來當書記。老石說他從小就在部隊裏,爹媽都死得早,他跟著部隊走南闖北地慣了。他不懂古建,但他喜歡,走到哪兒都要看看當地的老房子。他特別忘不了他們村裏那座明朝的老戲台,讓日本人一把火燒了,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心疼。那淩空飛簷,那雕梁畫棟,再也找不回來了。王滿堂說有愛古建的心就好,就能跟大夥扭到一塊兒去。
老剩兒披塊油布,渾身濕淋淋地進來了。從懷裏掏出一塊磚來,興奮地說,你們都在,正好。我回家,我們家南邊藍旗村有個塌了的城圍子,過去是皇上的演武場,那兒遍地都是這種磚。師傅您看行不行?
王滿堂接過磚掂了掂,又審視了半天,取出刻刀,三兩下刻出朵牡丹花來。
老剩兒拿過磚花左看右看,愛不釋手,衷心地說,師傅,您是神仙。
老石看那磚雕說,老王,你沒樣子就能雕出這麽生動的花兒來,這花簡直活了。
王滿堂說樣子都在他心裏呢。大攤兒問王滿堂這磚行不行。王滿堂說行。但是得到現場看看去。大攤兒說藍旗村那麽遠,到那兒天就黑了。
王滿堂說,天黑了也去。
老石也吵吵著要去。王滿堂說那就一塊兒去。
早晨,王滿堂和他的徒弟們一身泥水地由藍旗村回到了燈盞胡同。院子裏,柱子釘的木匣子已經快完工了。墜兒蹲在一邊,很有興趣地看柱子釘匣子。
墜兒討好地說柱子釘的匣子好。柱子說當然好,他這是用榫頭接的板子,跟牆上的奶箱一樣。墜兒說把小六放裏挺合適。柱子問小六是誰。墜兒說就是西口三號的小六,上個月死的,他爸就給他買了一個這樣的匣子。柱子說他這是意見箱。墜兒問什麽叫意見箱?柱子說他也沒見過,反正就是個匣子唄。
劉嬸出來倒水,看見柱子釘的意見箱不高興了。說,你這孩子,真是的,給我釘了一個火匣子。
柱子說,是你讓俺釘匣子的。
劉嬸說,我讓你釘意見箱,意見箱,懂不懂?
柱子說,你說了,意見箱就是個匣子。
王滿堂在一邊看不過去了,讓柱子把那個匣子拆了。柱子不幹,說他學的就是這。王滿堂讓柱子再不要給他丟人現眼,說打明天起讓柱子跟他去古建隊上班。
王滿堂們進屋去了。
老剩兒湊到柱子跟前說,兄弟,有你的,您這手藝是打哪兒學來的?
柱子說是跟他二姨夫。
老剩兒說,貴二姨夫是——
柱子說,是縣城仁記棺材鋪的木匠。
老剩兒說,噢,難怪。
***
第三章
麥子娘兒倆在後院住下了。柱子進了古建隊,成了大攤兒的徒弟,每天跟著王滿堂上下班。
鴨兒當了新中國第一批少兒隊員,還當上了中隊長,胳膊上別著兩道杠,進進出出的,生怕人家看不見。鴨兒沒事就教給墜兒唱《少年兒童隊隊歌》,致使全院的大人孩子等幾乎都會唱“隊歌”了,都成了少兒隊員。那首郭沫若作詞的歌曲的旋律也是好聽: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
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
勇敢前進前進
跟著共產黨……
日子一天天地“勇敢前進,前進”。老蕭保媒成功,終於福來要娶媳婦了。這兩天,劉家一通緊鑼密鼓地張羅,快嘴的劉嬸,把辦喜事的消息嚷得一條胡同都知道了。外頭的街坊已經開始湊份子,準備送禮吃喜酒了。五十年代的份子,少則兩毛,多則五毛。如果誰出一塊錢,那就非同一般,得包了紅包另送了。盡管大妞手頭很緊,鑒於王劉兩家的關係,還是包了一塊錢的紅包,另外還給新人買了一對竹皮暖壺。嫌竹皮白刺刺的不好看,就讓鴨兒在每個竹皮暖壺上貼了張紅紙。
鴨兒覺得得在紅紙上寫點兒什麽,可大妞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詞兒來,就讓鴨兒在一個上頭寫上劉福來,一個上頭寫上白新生。白新生是劉家沒過門的媳婦,到九號來過幾回,還特意到北屋來看過大妞。人隨和、喜性,不愛說話光愛笑。大妞很滿意,劉嬸更滿意。
劉嬸到王家來串門,看見了那對暖壺,直誇大妞想得周到。大妞問劉嬸還有什麽要她幫忙的,劉嬸說沒什麽了。
大妞說,新人的被子你拿過來我給縫縫,怎麽著我也算有兒有女的全和人啊。
劉嬸說,不用了,看你也忙,我讓對門李文玉他媽給縫好了。
麥子在後院東屋炕上給福來剪喜字,一雙剛做好的小紅鞋正擱在炕桌上。麥子問柱子上班這幾天都學了些什麽。柱子說什麽也沒學,光讓拉土。
麥子說,你爹這回是爹又是師傅了。
柱子說爹不是他師傅,他師傅是大攤兒。麥子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讓柱子敬重大攤兒。柱子說,娘,我爹的師傅是前院趙家女人的爹,您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趙家女人的爹不就是我爹的爹了嗎?
麥子說,這看怎麽說……
墜兒溜進東屋,正盤腿在炕上做活的麥子招呼墜兒說,妮兒,上來。
墜兒說她不叫妮兒,她叫墜兒。柱子說不是妮兒是啥,明明就是個妮兒。墜兒說她就不是妮兒。麥子將墜兒抱上炕,將做好的紅繡花鞋穿在墜兒的腳上。麥子說妮兒的這雙鞋前頭都張嘴了。墜兒說她媽讓梁子纏得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甭說做鞋,就是鴨兒人少兒隊穿的白襯衣,也是她媽讓劉嬸拿麵口袋幫忙改的呢。柱子說誰說是劉嬸弄的,是劉嬸拿來讓他娘給做的……麥子問墜兒鞋合適不。墜兒說合適,說她長這麽大還沒穿過紅鞋呢,特別是沒穿過還紮著燕螟虎(蝙蝠)的紅鞋。墜兒說得讓她媽看看去,說著溜下地跑出去了。
麥子喜愛地說,俺跟前就缺個妮兒。
墜兒出了東屋,在後院剛好聽到了劉嬸和周大夫在談論給福來辦喜事的話。劉嬸沒這沒攔地說,鴨兒她媽要給福來縫被子,說自個兒是全和人,我沒答應,這新人的被子我讓誰縫也不能讓她縫。
周大夫說,鴨兒她媽怎麽招你了,連被子也不讓人家縫了?
劉嬸低聲說,她是小老婆。
周大夫說,你說人家是小老婆怕不合適,這現狀是曆史造成的。
劉嬸說,哪個小老婆不是曆史造成的?
墜兒在一邊忽閃著大眼睛聽,她第一回聽到“小老婆”這個詞,憑感覺,她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詞。周大夫看見了墜兒,讓墜兒上前院玩去,墜兒癟了癟嘴走了。周大夫讓劉嬸往後別再說“小老婆”這樣的話了,這種話太傷人。
劉嬸說,你甭跟我這兒假惺惺的,你不傷人,你不傷人你加入國民黨幹嗎?
周大夫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加入國民黨怎麽了?我們那是集體加入的,我連知道都不知道。
劉嬸說,得了吧,你不堅定反人民,國民黨能要你?我這麽靠攏組織,這麽積極要求進步,黨組織還要考察再考察呢。
周大夫說,你那是共產黨,跟我這不一樣。
劉嬸說,共產黨考察為人民,國民黨難道就不考察反人民嗎?
周大夫不想跟劉嬸繼續抬杠了,妥協地說,我是大夫,就知道治病救人,不問政治。
劉嬸說,你不問政治,可政治問你!
周大夫說……那我就沒辦法了……
周大夫揣著一肚子氣出去了。大妞的氣比周大夫還大,聽了墜兒回來一五一十的訴說,大妞怒火難抑,非要讓那個姓劉的寡婦說個明白。如果姓劉的寡婦不給她當麵道歉,她就咒她下輩子還當寡婦。
中隊長的鴨兒現在已經很有工作方法了,擱往常她會躥出去跟劉嬸算賬,就像她幾次找後院的麥子算賬一樣。吵罵一通,痛快是痛快,但是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有什麽用?她媽甚至於把人家的腦袋開了,結果反而促使人家在後院住下來了。有些事並不是要急著在某一時刻爭出個是非,時間長著呢,將來她有為媽說話的時候。鴨兒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勸她媽不要生氣,權當不知道,權當沒聽見。
大妞覺得大閨女慢慢變得成熟了。細想也是,跟劉嬸這樣的杠頭也爭不出個理來。但總覺得窩囊,一胡嚕,把要送禮的倆暖水瓶掃到了地上。
砰的一聲響。
墜兒嚇了一跳,蹦起來喊,碎啦,碎啦,白新生碎啦!劉福來也碎啦!
傍晚的時候,劉嬸跟福來很鄭重地來到王家,邀請大妞在辦喜事那天充任娶親太太的角色。在老北京的婚俗中,娶親太太是整個喜事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非男方家有身分的人不能擔當。一般是姑奶奶,是大舅母等才能勝任。劉家在北京沒有直係的血親,隻好求助於王家。看樣子劉嬸把白天的事大概已經忘了,在晚上的言談中就說到大妞關照福來確實如母親一般;說到大妞的人品無可挑剔。還說了大妞在燈盞胡同無人能比的人緣,說了大妞作為娶親太太是無可替代的人選。大妞聽了很有些飄飄然,由不得滿口答應下來,連“小老婆”的事也不計較了。
劉嬸給大妞送了一塊核桃呢布料,說是白新生親自在商店裏為大妞選的。從顏色到質地都是上乘。這也是北京的老規矩,意味著娶親太太也不是白當的。大妞接過料子,用手摩挲,心說這正好是兩個丫頭過年的棉襖罩衣。
劉嬸走後,大妞對鴨兒說,明天你上街,給白新生跟福來一人配一個膽。
鴨兒說,又得一塊五。
到了福來大喜的日子。
九號院裏擺了三桌酒席,棗樹下的方桌上鋪著桌布,擺著大家送的禮品,有手絹、襪子和香皂,也有茶壺茶碗和花瓶。王家的“劉福來”和“白新生”也挺顯眼地站在禮品當中。
後院,麥子正給一籠剛出鍋的白麵饅頭點紅點兒,鴨兒把蒸好的小酥肉一碗一碗往桌上端。柱子滿頭是汗,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麥子盤的柴火灶今天派上了大用場。大妞到老蕭那兒接新娘子去了。新娘子投親沒故,是老蕭的幹女兒,老蕭那兒自然就該是娘家了。梁子讓墜兒臨時看著,沿炕沿擺了一溜枕頭,為的是讓已經會翻滾的二小子別掉下來。
來了不少胡同裏的街坊,大家給劉嬸道喜。劉嬸穿著墨綠的對襟襖,毛嘩嘰的西裝褲,很幹練地在人群裏忙來忙去。劉嬸看看頭頂明亮舒展的藍天,看看花花綠綠的禮品,看看窗戶上的紅喜字,又看看嘴裏不住說著吉祥話兒的老街坊,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出來了。一個人稱黃大姨兒的老太太遞過來一塊手絹,也陪著劉嬸紅了一雙眼圈。劉嬸說她這幾十年……實在是不容易……黃大姨兒說苦盡甜來,已經熬出來了。
大家算計著路線,算計著時辰,估摸著時候也差不多了。門外有孩子們在嚷:新媳婦進胡同啦,新媳婦進胡同啦!
劉嬸神了神衣裳,和一群人迎出門去。
王滿堂點燃了炮仗。
裝扮得花花綠綠的“華沙”牌小臥車停在九號門口。炮仗聲起,嗩呐聲起,福來和白新生由車上下來,鴨兒往新人身上撒彩色紙屑。福來是照相館的,老板特別給福來選了一身考究的藏青禮服,給新娘子挑了一套樓空繡花白紗長裙,在大光照相館老板的安排下,新郎新娘宛若一對從畫上走下來的人兒。跟著從車裏下來的還有老蕭和大妞,老蕭今日打扮得也相當精神,一改往日邋裏邋遢的不整。大妞身上的紫花軟緞旗袍顯出了華貴與沉穩,特別是發髻上的那朵喜字紅絨花,明顯地托出了她娶親太太的顯要身分。
應該說新娘的美豔是驚人的。在人們驚詫新娘那不同於一般的美貌時,新郎很得意地跟大家點頭打著招呼,新娘則羞澀地垂目不語,一步不落地緊隨在新郎身後。
在門口,正要上台階的新娘白新生偶一抬眼,那目光與放鞭炮的王滿堂剛好對視,彼此都吃了一驚。
王滿堂手中的一掛萬字頭突的失了手,在地上猛烈炸開,蛇一樣扭動,崩得人四處逃散。王滿堂剛要說什麽,白新生提早叫了一聲王叔。老蕭將白新生推到劉嬸跟前,說白新生應該先叫媽。白新生叫了媽,劉嬸脆脆地答應了,接著把身後頭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一作了介紹。
大妞走過王滿堂身邊時問,你認識她?
王滿堂……
大妞說,她怎麽知道你姓王?
新人給毛主席、朱總司令的相片鞠完躬又給劉嬸鞠躬。這時,眾人已經在院裏的方桌前落座。劉嬸說承蒙街坊四鄰關照,幫著張羅,福來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婦,如今,她替孩子們謝謝大家夥了。說罷就讓福來跟新生給大夥敬酒。
坐在席上的大妞對鴨兒說,多吃肉,夾肥的。又挑了幾塊肉夾在墜兒的碗裏。墜兒正偷偷往兜裏塞糖,兜太小,已經塞滿了,還塞。柱子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饅頭,吃得直噎,還吃。街坊們也都不客氣,包括老太太黃姨兒在內,吃得都很投入。五十年代的吃法,吃饅頭、吃肉,沒人動青菜。
麥子往上端菜。
新人周旋於各桌之間。
忽然鴨兒說,媽,我爸呢?
大妞說,是啊,你爸上哪兒啦……
此時,王滿堂和老蕭正在王家屋裏爭執。王滿堂說當初是福來他爸爸把他引見給“隆記”掌櫃的的,他得記著人家的好處,不能眼瞅著他們家娶這號媳婦。老蕭說筱粉蝶在婦女生產教養院呆了些日子,從教養院出來就被分配到商店當營業員,自食其力,更何況已經改名叫了白新生。王滿堂說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婦女生產教養院也改變不了暗娼的曆史。老蕭說,共產黨是要救婦女出水火,而你王滿堂是把婦女往火坑裏推。王滿堂則說老蕭把筱粉蝶認幹閨女,瞞著他,瞞著福來他媽,撮和這門親事,太缺德。老蕭說他沒瞞著福來就得了,人家福來願意,福來不嫌,你王滿堂在這兒攪和什麽!
劉嬸進來了說,我找了你們半天,你們老哥倆在這幹什麽呢?外頭新人等著給你們敬酒哪。
王滿堂說,不喝!
老蕭說,不喝也得喝!
劉嬸說,鴨兒她爸你怎麽了?我們福來可是誠心誠意地敬你。人生大事,娶親也就這一回……
王滿堂說,娶什麽呀娶,別娶了!
劉嬸說,這是怎麽了?
老蕭說,喝多了。
劉嬸說,他還沒喝哪。
黃大姨端著酒杯進來說,滿堂你個小子真沒出息,剛開席你就喝高了。
王滿堂說,黃大姨,您不知道——
老蕭緊接上說,黃大姨什麽都知道。你喝多了,到後院找個地方醒醒酒去吧。說著就把王滿堂往後邊推。
這個院裏隻有周大夫沒有去喝喜酒。前院喜慶的場麵引起他的傷心,他將自己關在家裏,對著桌子上舊日情人的照片出神。那些淡藍的信封,一封封擺在桌子上。
墜兒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將幾粒糖放在桌子上,說是特意給周叔拿的。墜兒問相片上的阿姨是誰,是不是周叔將來的新媳婦。周大夫苦笑著說她已經是人家的媳婦了……墜兒說相片上的阿姨很漂亮。周大夫說她是漂亮,太漂亮了,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老蕭和王滿堂推門而入,後頭跟著福來和白新生。老蕭讓墜兒先出去。墜兒就走了。
福來哀求說,王大爺,是我願意的,這事不怪新生,我求:求您了。
王滿堂指著老蕭說,我知道,全怪這個東西!
老蕭說,怎麽怪我,之子於歸,宜其家室;窈窕淑女,鍾鼓樂之。人家兩相情願,成婚成配,怎麽怪起我來了。
王滿堂說,她筱粉蝶是……半開門的……
老蕭說,人家現在是商店的營業員,國家的正式職工。
白新生說,王大爺……
王滿堂說,你前幾天不是還管我叫大哥來著嗎?咱們還是別變的好。我得為劉家的名聲著想。我得對得起福來他爸爸,我們這院住的都是正經人家兒,沒有你這樣的,你還是走人吧。
福來說,王大爺,您讓新生留下吧。
王滿堂說,你要不走,我就把你的來龍去脈跟街坊們說清楚;跟福來的媽說清楚,看看她怎麽決斷。說著往外走。
白新生抱住滿堂的腿,慢慢跪下。哭著說,王大爺,求求您給我點臉……
福來也跪下了,一口一個王大爺……
周大夫在後頭拉王滿堂的袖子,王滿堂有些猶豫,說結婚可以,今天不許人洞房?這樣還有回旋的餘地。老蕭說王滿堂管得也太寬了點兒,想不讓誰入洞房就不讓誰人洞房?!白新生是他閨女,別人管不著。王滿堂說老蕭跟筱粉蝶的關係一直就說不清。老蕭說筱粉蝶可是一直管王滿堂叫大哥的。周大夫說,過了,過了,你們都說過頭了。周大夫讓兩個新人起來,到前麵去招呼客人。新人一走,周大夫就責備王滿堂和老蕭兩個當老家兒的在小輩麵前沒點尊嚴,連“半開門”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王滿堂說名聲影響隻是一方麵,主要的是幹這行當的多不能生養,將來老劉家打福來這兒絕了後,他怎麽對得起劉家兄弟。老蕭說保媒不保生孩子,這是曆來的規矩。
王滿堂說,你個老絕戶,誰能跟你比。
老蕭說,你倒不絕戶,倆媳婦,你同心不鬧?連燒雞都得買兩份。
王滿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周大夫說這事情他看已經挽不回來了,首先福來願意,這誰都沒轍。讓滿堂、老蕭也別說那些成淡話了,說生孩子的事情他包了。王滿堂和老蕭你看我,我看你,噗地樂了,說真看不出……
周大夫說,你們忘了?我是婦產科醫生。
前院吃喝熱烈。
鴨兒說也不知道他們交的份子吃回來了沒有。大妞說光她們娘兒們幾個不行,要加上臨州那個傻小子就賺了。鴨兒說臨州的小子已經吃了五個饅頭了。
福來、白新生來給大妞敬酒。
新人走過去了,大妞對劉嬸說,說是大幾歲,也不顯,看那屁股是多子多福的相。
劉嬸說她就等著抱孫子哪。
小院頭一天剛舉行了婚禮,今天早上還留著熱鬧過的痕跡。三張從飯鋪借來的大圓桌斜立在牆角,一摞摞借來的碗碟清洗得幹幹淨淨擺在房簷下。這都是麥子一人勞動的結果。昨天她一個人收拾到大半夜。
小院裏第一個起來的自然是王滿堂。天剛蒙蒙亮,王滿堂就來到後院東屋簷下敲窗,叫柱子,得起來了,該走了。聽見柱子在屋裏應了聲,王滿堂才離開。他得替大妞把封著的爐子打開,這樣孩子們一起來就能使上熱水。
在棗樹底下,白新生突然將王滿堂攔住了,看得出她是匆匆忙忙從屋裏跑出來的。頭發蓬鬆著,臉還沒有洗。一身睡衣睡褲還沒有換去。王滿堂看著昔日的筱粉蝶,今日老劉家的兒媳婦白新生,從內心湧出一種很滑稽的陌生。
王滿堂冷冷地問白新生有什麽事。
白新生說……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可我是真心對福來好……您能讓我留下,我謝謝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白新生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就是求您一件事,您千萬別把我過去的事告訴我婆婆……
王滿堂青著臉說,你還是得做走的打算。福來他媽現在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不會留你。
後院響起柱子的腳步聲,白新生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有時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這天大妞偏偏比往常醒得早。聽到院裏有說話聲,她將窗簾掀起一角,朝外看,見到白新生很急切地跟丈夫說些什麽。大妞想,有什麽事啊,一大早晨就站在院裏說,她得看看去。就穿衣下炕,係著紐襻來到院中。院中一片安靜,王滿堂已經走了,劉家新媳婦的門也緊緊地閉著。大妞想過去敲,又覺不合適,看到周大夫在後院舞劍,就問周大夫剛才是不是看見了什麽。周大夫說有兩隻家雀,在樹上叫了兩聲,飛了。
福來懵懵懂懂從屋裏出來,見大妞在自家門口站著,問大妞是不是有事?
大妞說……沒事,沒事,你媳婦,一她,她挺好?
福來臉一紅說,有什麽好不好的,瞧您。
這時劉嬸正好出屋,聽了他們的話頭,劉嬸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大媽這是關心你,傻小子。
大妞說……是啊,是啊。
劉嬸問新生還沒起來,福來說早起來了。這時白新生一挑門簾從裏麵走出來,已梳妝一新,精神煥發,喜氣盈盈,跟剛才在王滿堂跟前滿麵淚痕的白新生判若兩人。白新生親熱地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王大媽。
大妞目瞪口呆。
古建隊的建築工人大部分是文盲,這些人中除了老蕭有點文化以外,絕大部分的人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了。全中國掀起了掃盲運動,在老石的倡議下,古建隊也成立了掃盲班;參加的多是大攤兒、老剩兒這樣的年輕人。老石也動員老工人參加,老工人們說,幹上木行用不著識字,隻認得“東、西。南。北向,前、後、老簷、中”就行了。老石問為什麽,王滿堂說蓋房的梁柱都得有標誌,這幾個字是木匠的準頭。憑了這幾個字。才不會把柱子栽倒了,不會把大梁的東西向弄反了。至於其他的字一概都用不上。老石問王滿堂參加不參加掃盲班,王滿堂說不參加,那是年輕人的事。老石知道王滿堂是不願意和他的徒弟們坐在一個課堂上,特別是不願意和自己的兒子一塊兒念書。老石也不勉強,說王滿堂要是想學,他可以在下邊單獨教。王滿堂不置可否。
掃盲班就設在隔壁小學校的教室裏,一三五晚上上課。這些白天弄了一天磚頭瓦塊的五大三粗的建築工人,被老石聚到了學校裏,坐在小學生低矮窄小的課桌前,連他們自己也覺著可笑。教室裏,一他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開著彼此的玩笑,熱鬧得像開了鍋一般。
老石領著一個俊秀的女教師進來了,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掃盲班的語文老師,朱惠芬朱老師。朱惠芬向大家問好,下邊亂哄哄一片嘈雜。這些新學生們連一年級小學生的水平也沒有,一年級的小學生還會起立,喊老師好。可眼前這些大男人連起碼的禮貌也沒有。
老石讓大家坐好,眾人別別扭扭坐在小椅子上了,既然是開學典禮,老石自然要講話,老石先維持秩序,大夥半天才安靜下來。老石說,以前,咱們建築工人沒文化,現在咱們是新中國的主人了,不能再當睜眼瞎,咱們得用知識把頭腦武裝起來,建設一個嶄新的中國。今天,組織上給咱們派來了老師,把文化送到咱跟前兒來了;咱們得珍惜這個機會。朱惠芬朱老師是才從師範學院畢業的高材生,自願到咱們建築部門來,自願到建設第一線來,咱們熱烈歡迎。大家就啪啪地鼓掌。老石讓大家以後跟著朱老師認真學,說年終評先進的時候,學文化算是一條標準,不及格的不行。
開始上課了,有人在下頭讓煙,還問老師抽不抽。朱老師說她不抽,也不讓大家抽。說這是課堂,得有些紀律約束,不能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接下來是點名,點到誰誰答到。大攤兒說跟真的似的。朱老師耳朵很尖,說本來就是真的。
柱子不錯眼珠地看著朱惠芬。他看這個女老師很順眼,很招人喜歡。發了書。老師讓大家用筆在上麵寫上自己的名字,結果全班學生除了柱子以外,沒有一個帶來鉛筆的。老師說,上學不帶筆如同砌牆不帶瓦刀,不是學習來了,是混來了。老剩兒說帶筆也沒用,兩眼一抹黑,寫什麽寫!於是老師再不強調大家寫而全由她一個人講了。
下課了,眾人呼啦啦地往外走,柱子有意地走在最後。不知怎的,他想跟朱老師多呆一會兒,要是下了學還能跟著她走一段路那更是再好不過了。但是老師並沒有走的意思,老師從牆角拿起笤帚認真地掃起教室的地來。柱子也從牆角拿了把笤帚,幫著朱老師掃地。
朱老師說,你叫王國柱。
柱子咧嘴笑了笑。
朱老師說明天小學生們來上課,教室裏淨是煙頭煙灰,挺不好的。柱子說是不好,以後下了課由大家打掃,不能讓老師一人幹。朱老師笑笑說沒什麽。
出了校門,天已經黑透了,柱子問要不要送老師一程。朱老師說不用,說她家離這兒不遠,說著推過一輛小坤車,騎上走了。
柱子望著漸漸遠去的老師背影,發了一陣呆。
晚上,柱子拿著課本連描帶畫地在燈底下一通活練: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麥子問柱子學的是啥,怎的淨寫些怪模式眼的字,發些怪模式眼的聲。柱子說他念的是注音字母。麥子問注音字母是不是外國話。柱子說是中國話。麥子說是中國話怎跟咱們說的不一樣哩?柱子就說他娘沒有文化。停了一會兒,麥子問柱子在隊裏咋樣。柱子說挺好。麥子又問爹對他怎麽樣,柱子也說挺好。
麥子若有所思地說,俺怕該回去了,你奶奶一人在家……
老剩兒自從上次在茶館裏看見王滿堂用老磚雕出了牡丹花就動了心思,他要跟著師傅學雕磚,他喜歡這個。於是就有事沒事地往王家跑,就抱著胳膊細細端詳九號門裏影壁上的磚雕。這些磚雕不愧出自大內工匠之手,玲瓏剔透,栩栩如生,那些花朵,那些小動物,仿佛要從牆上走下來一般。可惜的是影壁右下角缺了一塊磚。王滿堂說那兒缺的是個免兒,一隻很有意思的小兔。老剩兒問怎麽是隻兔。王滿堂說雕這影壁的人就是屬兔的。老剩兒說他也屬兔,又在殘缺處比比劃劃,琢磨著是隻什麽樣的兔,怎麽往上接。
王滿堂今天心裏高興。要教徒弟兩手,就在院裏擺上小桌,招呼老剩兒坐下,又讓墜兒把柱子叫來。王滿堂給兒子和老剩兒講刀法,講雕深處用尖刀,偏鋒,手要準,勁兒要狠,講究透,這不是一兩天能練出來的。王滿堂說過去瓦工隻是夏秋幹活,冬春半年閑。要養家糊口,這半年幹什麽呢?賣蘿卜,賣支爐瓦兒。再好點,逢年過節上點心鋪給人碼蜜供,那蜜供碼得一層層有一人多高。柱子奇怪點心鋪碼蜜供怎麽也得瓦工。王滿堂說瓦工有砌牆的手藝,什麽樣的造型都能給你碼出來,連點心鋪的徒弟都不如瓦工碼得地道。又說冬天為什麽要賣蘿卜呢?北京冬天賣蘿卜的要給買主把蘿卜皮片了,把那心裏美切得斷而不散,跟一朵花似的。這沒有雕磚的本事是不行的,所以會雕磚的瓦工都有一手刻蘿卜花的本領,冬天賣蘿卜是順理成章的。社會上說誰誰是“二把刀”概指瓦工,夏天砍磚,冬天破蘿卜,典故就是打這兒來的。
大妞抱著兒子由房內走出,對老剩兒說、舊社會有閨女也不願意給泥瓦匠,半年閑著。
老剩兒說,師母,我師爺把您給了我師傅真是有眼力呢。
大妞說,我爸爸是可憐他。你問問他,娶我之前,那半年閑他都幹過什麽?
老剩兒問王滿堂當年是不是也沿街賣過蘿卜。王滿堂說沒賣過。大妞說王滿堂比賣蘿卜還慘,他上杠房給人當過吹鼓手,上廟裏當假和尚給人送過殯,混得有上頓沒下頓。有一回抱著小喇叭凍得在東嶽廟的門口差點兒成了倒臥……
柱子心疼地叫了一聲爹。王滿堂對柱子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柱子是趕上了好時候,冬天用不著再為生計發愁。
白新生下班進院了,老剩兒沒有參加福來的婚禮,自然不知道筱粉蝶身分的轉換,他驚奇地站起來,一句“筱粉……”尚未叫出,被王滿堂一把揪到凳子上。老剩兒說那不是筱……王滿堂說,什麽小,你先把手裏這朵小西落蓮給我雕出來。
老剩兒感覺到了什麽,不再提筱粉蝶,疑疑惑惑地拿起刀。大妞眼睛一眯,她覺著這裏麵有貓膩。
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妞問王滿堂,新媳婦白新生那天早晨在樹底下究竟跟他說了些什麽。王滿堂說沒說什麽。大妞說不可能沒說什麽,沒說什麽能在樹底下站那麽半天……王滿堂說真的沒什麽。
大妞說,我看出來了,你跟那小娘們兒早就認識。
王滿堂說,她在商店賣東西,誰能不認識她啊。
大妞把被子一揭,噌的一下坐起來說,你甭瞞著我了,你說,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王滿堂看挨不過,隻好把白新生的來曆說了。大妞突然明白了什麽地說,敢情是這,那天怪不得你鬧,這回他劉嬸盼孫子可是盼不來了。王滿堂讓大妞別把這事告訴劉嬸,大妞說那是自然。停了一會兒,大妞又不放心地問王滿堂,是不是跟那小娘們兒真沒什麽。王滿堂賭氣不理她。大妞說就是以前真有一腿,她也不會吃醋。爺們兒家逛逛窯子,那是派,她爹活著時就常去。
在福來的新房裏,福來正處在無限幸福之中。身邊的媳婦很漂亮,牆上的喜字很鮮豔。大胖小子的年畫很醒目,他想了想,除了那個胖小子是虛的以外,其餘都是實的。福來高興,就讓白新生唱一段,白新生不唱。說福來是沒事找事。福來非得讓白新生唱,讓小聲唱,就讓他一人聽見。白新生還是不唱,福來把窗戶門都關嚴了,白新生就是不唱。福來不高興了,說不唱就不唱,蒙被裝睡。白新生無奈,隻好問福來要聽哪段。福來坐起來高興地說哪段都行。白新生清了清嗓子就唱:
大宋朝的天子駕坐在汴梁,
四外裏狼煙滾滾不得安康。
南有方臘北田虎多麽狂妄,
在淮西省反了一個公子叫王慶。
……
福來說不聽這個,這個沒勁。白新生問哪個有勁,福來說要唱那種隻能給他一個人聽的。白新生點了一下福來的腦門小聲唱道:
皓月當空明如晝,
妓女自歎在青樓。
斜倚著欄杆緊鎖著眉頭,
一陣陣兒的我淚悲秋。
……
大妞是個肚子裏裝不下事的人,王滿堂昨天晚上告訴了她白新生的事,今天早晨她就憋得慌。她得想方設法跟誰把這件事說出去,要不她今天什麽也幹不成。大妞在屋裏轉來轉去,最後想了想;掂起兩棵白菜向後院走去。
大妞實在是沒有說道的對象了。對劉嬸,王滿堂指名道姓地說了“不能告訴她”;周大夫上班了,院裏再沒有誰能聽“白新生的故事”了,推一能指望的就是後院的那個麥子。麥子雖然是大妞的一塊心病,是個撂在眼皮底下的定時炸彈,但她認為現在還不是啟炸彈的時候。尤其是王滿堂在麥子屋裏過夜的那天晚上,她認真想過了,她不能把男人往人家懷裏推。如果她母夜叉似的沒完沒了地鬧,把男人惹惱了,索性住到麥子屋裏,她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不過看後來、王滿堂也還明智守信,這個麥子也算是通情達理,兩個人再沒有發生過什麽。這反到讓大妞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正如王滿堂說的那樣,人家畢竟做過幾年的恩愛夫妻。
自從把麥子腦袋打破以後,大妞從來沒跟麥子正麵接觸過。柱子因為在古建隊上了班的緣故,沒事常到前院來,跟墜兒們混得也有些狗皮襪子沒反正的勁頭。隻是這麥子,卻從未踏進過大妞的門檻。這次大妞豁出跑來主動去找麥子說話,並不是她的作戰原則有了什麽改變,而純粹是一種為了說話而說話的臨時需要。正如許多北京老太太一樣,常常是沒話找話,是看見街上的驢也想問好打招呼的主兒。當然,大妞不是老太太,但是大妞具備未來老太太的氣質。
大妞抱了兩棵白萊到後院來了,這兩棵萊並不是非送不可的物件,是搭話的橋梁。北京人幹什麽都愛講個由頭,幹搭話是不行的。所以這兩棵白菜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很重要。
麥子正在太陽地做針線活,大妞一扭一扭地來到麥子跟前說,也是我們吃不了,這是鴨兒他爸的徒弟打家裏拿來的。人家自個幾種的菜,跟外頭賣的是倆味兒。
麥子一見是大妞,慌忙將手裏的針線放下說,俺有的吃,前幾天柱子爹給了俺錢。
大妞把菜撂下,很大度地說,有錢那是給你的,這是才下來的新鮮菜,嚐個鮮兒。
麥子說那就謝謝了。大妞說不用謝,說麥子給墜兒做的鞋,給鴨兒縫的白襯衫,她還沒謝呢。麥子說閑著也是閑著。
大妞沒話找話地問麥子手底下給誰做的小褂。
麥子說,俺娘。
大妞一時語塞,又很快掩飾說,她老人家還硬朗?
麥子說,常鬧病。
大妞說,等我們梁子大點兒了,我把老太太接來。
麥子說,俺娘過不慣城裏的日子。
大妞說,那你過得慣?
麥子說……俺過不慣也得過……
大妞說,我常想,什麽時候我在城裏住膩了,也要回臨州住幾天。
麥子一時無言……
大妞說,我給他們老王家生了一個兒子倆丫頭,老太太見了這一幫孫男弟女,準樂得合不上嘴。
麥子把衣裳線頭咬斷,仍不言語。
大妞見牆腳放著一個新的水平儀說,咦,這水鴨子什麽時候換了?”
麥子說。是柱子照著舊的刻的。
大妞說,水鴨子是我們老趙家的傳家玩藝兒,那個舊的使了有幾代了,這院房也是我爺爺帶著我父親蓋的。別看小,都是磨磚對縫,精雕細刻的,可講究了。主房進深一丈二,”是尋常百姓家的最大尺寸了。
麥子說,俺鄉下那房有三丈。
大妞說,三丈?那是燒磚的窯。
麥子說,俺娘家爹就是燒磚的。
大妞認為鋪墊已夠,便迫不及待地把話題繞到她想說的事上頭。大妞說她要跟麥子說件事,前院劉家的新媳婦,白新生……
大妞俯在麥子耳邊低語。
又到了掃盲班上課的日子。這天柱子來得特早,他把本來很幹淨的黑板又用水擦了一遍,又把桌子擦得幹幹淨淨,最後站在老師的位置向自己坐的地方望了望。
上課了,這堂課是朱老師教大夥用注音字母拚寫字。老師說,了以牛,!大羊……老剩兒說什麽掃盲班啊?本來會說的話讓她一教倒不會說了。又用拚音說,牛吃草,羊喝水!朱老師說對,就這麽拚。老剩兒說他這麽說話是有病!
朱老師說學會了注音字母就能認識生字了。說著轉過身在黑板上用注音字母寫了:囗囗囗三個字,讓老剩兒把它們拚一下。老剩兒哼哼嘰嘰終於艱難地擠出了“石景山”三個字。
老剩兒說,是石景山。往門頭溝去的道上路過,那兒有狼。
眾人也嚷是石景山。
朱老師說,後邊兩個字對了,前邊這個聲調錯了,我寫的是三聲,你拚的是二聲。應該是一一朱老師在黑板上寫出“史景山”三個字。
老剩兒問這三個字念什麽。朱老師說念“史景山”,是老剩兒的名字。老剩兒說原來他的名字這樣寫,挺不好寫的,說著咧著嘴樂了。朱老師讓大家把自己的名字都練習著拚一拚。
眾人開始練習,朱惠芬下來進行輔導。
柱子對老師說,您能把我的名字寫下來嗎?
朱老師在柱子的本子上寫下了“王國柱”三個字。柱子認真臨摹。朱老師看了柱子寫的”國”字,說“國”字的“口”得大一點,大到差不多能把王字包進去……
下課了,老剩兒戲謔地對柱子說,你的口得大一點兒,得把前邊的王包進去……
柱子就打老剩兒,老剩兒就跑,邊跑邊說,你的口得大一點兒!
猴皮筋我會跳,
三反運動我知道;
反貪汙,反浪費,
官僚主義也反對。
……
墜兒在院裏跳皮筋,皮筋一頭拴在棗樹上,一頭揪在福來的手裏。福來大孩子似的,很認真地加入到墜兒的歌唱當中。星期天的小院比往常熱鬧,白新生在幫著劉嬸烙油渣餅,鴨兒在小桌上做功課,老剩兒跟著王滿堂在一刀一刀地學雕磚。
柱子拿著本子來到鴨兒跟前,叫了一聲鴨兒,讓鴨兒幫他把幾個字拚出來。鴨兒問柱子剛才叫她什麽了。柱子說叫鴨兒了。鴨兒說這鴨兒不是柱子叫的。鴨兒說她有名字,她叫王國英。柱子低三下四地說想請教一下,就三個字。鴨兒說三個字也得看她有沒有工夫。墜兒在一邊幫助說情,讓鴨兒給柱子寫出來,說柱子天天給她們挑水。鴨兒不情願地讓柱子把本子拿過來問,哪三個字?
柱子指著注音字母說就這三個。
鴨兒看了想也不想就填了三個字,扔給柱子。
柱子如獲至寶地拿著走了。
掃盲班的課堂上,朱惠芬老師說,上次留了作業,每人寫自己的名字,現在我要檢查。說完朱惠芬老師就挨著個兒地看本子,看到柱子跟前,柱子不好意思將本拿出來。朱惠芬老師說這是作業,用不著不好意思,錯了也沒關係。柱子這才磨磨蹭蹭拿出本,說他拚寫的是……朱惠芬。朱惠芬翻開本一看,哪裏有什麽“朱惠芬”,滿頁都是“豬灰糞”。她把本合上給柱子,說字沒寫對,聲調也標錯了。柱子慌忙地說他練了大半天哩。朱惠芬說柱子是傻練。老剩兒插言說柱子是傻把式,怯把式。
朱老師說,我看看你的。
老剩兒說,我……沒寫。
朱老師說,那你就是懶把式。
老剩兒說他明兒一定補上。朱惠芬問老剩兒這幾天都幹什麽了,三四個晚上寫不出仨字來。老剩兒說他淨幹別的了,說著從包裏取出塊未雕好的磚來。朱惠芬說這不行,這跟作業是兩碼事。老剩兒說他不用學了,他下禮拜就走了。
眾人聽了老剩兒的話都問他上哪兒去。老剩兒說上朝鮮,當誌願軍!
大家一下將老剩兒圍起來。
說走就走,古建隊送出了第一批年輕人到朝鮮去。出發的時候,老剩兒到燈盞胡同來向師傅告別。穿著誌願軍軍裝的老剩兒一下好像變得沉穩、成熟了許多。他站在門口,望著影壁的那塊殘缺出神。
王滿堂說,別看了,缺就缺吧。
老剩兒說,這是我的活兒,師傅您別忘了。我也是屬兔的。
老石、老蕭、大攤兒們也都來送行。大攤兒說他猜老剩兒就得上師傅這兒來,老剩兒惦記著這影壁呢。老師朱惠芬也來送學生了,老師給學生送了個筆記本,讓她的學生到了戰場也別忘了文化學習。
大妞有些傷感,大妞說,這就走哇?
老剩兒說這就走,待會兒在胡同口集合,他是特意跟師傅、師母道別來了。說著用眼環視了一下小院對大妞說,樸上影壁這塊磚,小院就齊整了,老師祖的手藝至臻至善,他現在才算有了點兒體會。
書記老石說,你當誌願軍,就是去保衛千百萬個這樣寧靜、和平的小院不受侵犯,不遭破壞。你拿槍保衛,我們拿瓦刀修建。
大妞讓老剩兒甭惦記媽,有她呢,有他師傅呢。麥子也說讓柱子每禮拜天都過去看老剩兒娘一老剩兒拉起柱子的手說他這一走,頂不放心的就是他媽。柱子讓老剩兒放心,說老剩兒的媽就是他的媽。
街上大喇叭裏在唱:
雄赳赳氣昂昂,
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
就是保家鄉。
中國好兒女,
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帝
野心狼。
……
老剩兒說他該走了。大妞開始抹眼淚了,她讓老剩兒多保重,早點兒回來。王滿堂讓老剩兒別給古建隊丟人,老剩兒讓王滿堂放心。
老蕭說,老剩兒,我送你一句話:你命裏犯火,東四之離火,克西四之乾金。大凡朝東的時候你都要留點兒神。二
大攤兒說,得了吧老蕭,打起來了還分什麽東南西北,還想什麽離火乾金。
老蕭說三國孔明作戰都講這個。千百年的經驗了。大攤兒說諸葛亮使的什麽兵器?誌願軍使的什麽兵器?再說了,陣法也不一樣。
老石鄭重地跟老剩兒握手,鴨兒給老剩兒別了一朵大紅花,敬了一個隊禮。老剩兒還了一個禮,又向師傅,向老石,向眾人敬禮。
大夥兒將老剩兒送出大門。
麥子用衣襟擦著眼角說,送走了你,俺也該回山東了。咱娘兒倆要見麵怕是不容易啦,多少年沒有這樣撕心裂肺的事了。
劉嬸說,這是保家衛國,虧你還支援過前線,怎麽沒點兒覺悟。
麥子說,俺經過打仗,俺知道打仗是怎麽回事。
有誰說在這分別的時候,大家應該合影留念。可惜的是誰也沒有照相機,就是專業攝影師福來,也沒有權利B己單獨擺弄機器。照相這樣的事情有點太奢侈,都覺得很應該,也很遺憾,就把這情景深深地記在心裏了。
東直門的修複遇到了新問題,以柱子為首的年輕人認為,東直門北牆暫不能砌。他們的理論是北麵砌到牆裏的柱子,連接的方式為榫頭和鬥拱,目前樣頭的粗細不及柱子的五分之一,這可能吃不住勁兒。王滿堂則認為兒子太“張狂”。幹建築才幾天,掛漿對多少灰多少水都沒搞清楚,就提出“北牆不能砌”。
柱子說拆北牆的時候就發現那邊基礎下沿立技頂斜了近二尺,再照原樣修,過不了幾年又會出問題。王滿堂認為老祖宗當初造城樓時給的就是這個口分,有了這個口分東直門才巍峨屹立幾百年。現在是修複古建,把祖宗的玩藝兒改了,叫什麽修複。柱子說老祖宗建得好幹嗎今天還讓修?北邊柱子不少接點的位置在建造時就有偏差。王滿堂說有偏差也是老先人的偏差,原先怎麽著就得怎麽著。
柱子說,先人偏一分,到今天就偏一尺。您沒看見折北牆時;大部分的樣頭都拔出來了?
王滿堂說,你照原樣再給我插上!
老石聽了半天,問柱子,依你們的意思該怎麽著?柱子說要擴大樣頭與柱子的接觸麵,把立柱根都插進柱礎石上,不是像現在這麽浮擱著。再用1:2:3:4的比例,把水泥、土、砂、白灰混合,加固柱基,保證新砌的北牆安全穩定。
大攤兒看著柱子在地上畫出的圖凝眉沉思。老石問大攤兒的看法,大攤兒說得容他再想想,東直門城樓是座南北對稱的磚木結構建築,周圍雖有圍牆但並不承重;承重的是南、北、中三排立柱,北牆立柱究竟起多少作用……這得計算。
王滿堂說,它隻起牆的骨架作用。
朱惠芬說她父親是搞建築學的,讓他幫著算算。大攤兒問朱惠芬的父親都搞過什麽建築,朱惠芬說她爸爸是過去老中國營造學社的。老蕭說是梁思誠那批人,喝過洋墨水,有真才實學的。老石問計算結果什麽時候能出來。朱惠芬說她騎車回家,一會兒就折回來。
劉嬸讓大妞上街道開會去,發行公債的會,上邊號召了,吃窩頭,啃鹹菜,千萬別忘了買公債,說這是公民的義務。大妞說她不是公民。劉嬸說不是公民是什麽?大妞說她是家庭婦女,三個孩子他媽。劉嬸就說大妞落後,說這不是錢緊的問題,這是對新中國態度的問題。什麽時候街道要給他們這些後進的人開個會,讓他們好好受受教育。大妞聽劉嬸說她落後,又想起“小老婆”的話,不由冒出一股邪火,張嘴就說劉家的兒媳婦是*****。劉嬸當然不答應,非讓大妞把話說清楚。大妞讓她去問媒人老蕭。老蕭什麽都知道。
劉嬸說,問就問。白新生要不是*****,我跟你沒完!
東直門建築工地。朱惠芬拿出她爸爸畫的東直門由於地基下沉,榫頭拔出,力位移動的曲線。朱惠芬指著幾個數字說,這個數據是基礎與立柱之間最大的摩擦力,這個數據是加長加大榫頭,它的彈性應變力在這兒……
王滿堂對著那一大堆數字發蒙。他說,你父親的結論是什麽?
朱惠芬說,她父親說古建築木結構屋頂重量大,剛度也大,特別是掛瓦以後,屋頂太重可以加速地基沉降。現在,不承重的圍牆與承重屋頂重量與地基沉降的關係已經計算出來。因此我們在維修的時候,必須加強屋頂與下部框架的連結剛度以及牆柱框架的剛度,才能避免以前發生的問題。
眾人都看王滿堂,王滿堂說,拆!拆了重裝。
年輕人們鬆了一口氣,一轟出去幹活了。
老石對王滿堂說老祖宗建東直門的時候,絕沒算出來幾百年以後它的地基會下沉。王滿堂說還是得信科學。老蕭說其實這個隱患在建城樓子的時候就有了,還記得魯班壓平了東直門西北角的說法不?西北角上翹,正是由於東北角下沉的緣故啊!咱們就當故事聽了,沒往心裏去。老祖宗在幾百年前就暗示了東直門東北角下沉的事,是咱們悟性不夠……悟性不夠……
王滿堂隻是說,後生可畏。
老蕭說,讓年輕人這麽一改,東直門這回可真是萬萬年啦。
有人對老蕭說,外麵有個姓劉的婦女找他。
明白了真相的劉嬸不能容忍白新生的存在、她讓白新生離開劉家。白新生隻是哭,福來向周大夫求救。周大夫說,待得好好的怎麽唱起《孔雀東南飛》來了?劉嬸不聽周大夫的勸,反複強調說這種女人不能進劉家的門。周大夫將一本新頒布的《婚姻法》遞給劉嬸說,人家小兩口願意,你就不能再說什麽了,這些《婚姻法》上都寫著呢。咱們的腦筋得跟得上趟,人家小兩口要是想在一塊兒過,您拆也拆不開,要是不想在一塊兒過,您捏也捏不到一塊去。這些都受法律保護。這是政府才頒發的婚姻法,我們醫院一人發一本,讓大夥學,你先拿去看看。
劉嬸說她這樣是為福來將來的子嗣著想。
周大夫說,你不是急著抱孫子嘛,公雞、母雞讓你圈開養,你把母雞趕走了能孵出小雞兒來?人生看開了就這麽回事。你也別急,我給福來媳婦開幾服中藥,慢慢調理調理,或許有用。
劉嬸說,周大夫,你真給白新生治好了,我好好謝你……
周大夫說,別說謝的話,我說的是或許有用,沒打保票。
東直門城樓修複竣工的大會上,柱子、大攤兒等人胸佩大紅花,在眾人掌聲中滿麵春風地站在主席像下。《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聲振奮而響亮,城樓上有“慶祝東直門大修竣工”的標語。
朱惠芬在眾人中鼓掌鼓得很熱烈,她的目光熱辣辣地投在柱子身上。
福來和他的師傅扛著照相機來給先進們照相。福來將機子架好,伺候師傅上去“咋喳”。師傅慢條斯理地把手裏的小茶壺遞給福來,又把西裝上衣脫了遞給福來,正了正脖子下頭的蝴蝶領結,理了理小胡子,這才向照相機走去。師傅剛要往布裏鑽,隻聽大攤兒喊,讓福來照!
柱子也喊,讓福來照!
眾人都喊,我們要讓福來照!
照相館老板不得已從布簾裏鑽出來。王滿堂過去說,兄弟,該撒手的時候就得撒手啦。你放心,你一輩子都會是他師傅。
照相館老板把快門交給福來,接過小茶壺和上衣。
大家熱烈歡呼,掌聲四起。
福來拿著照相機快門,眼裏閃爍著淚光,激動地看著柱子、大攤兒、朱惠芬等這些熟悉的麵孔。
慶功會已經結束,人們紛紛散去。朱惠芬約柱子,今天上她們家吃晚飯。柱子高興地答應了。
後院東屋,麥子在做抻麵。
前院,大妞也把窩頭、拌小蔥、臭豆腐之類擺上桌,淨等著當家的王滿堂往桌上坐。王滿堂沒上桌,對大妞說,我今天到後院吃去。說罷神情坦然地走出門去,把個大妞晾在桌前。
今天是麥子的生日。
柱子在朱惠芬家吃得投入而熱烈,朱母不住地往柱子碗裏夾菜,朱父不動聲色地觀察柱子的舉動。柱子說太多了,吃不下了。朱母讓他再嚐嚐醋炯肉,說這是他們朱家的傳統菜。盛情難卻,柱子隻得大口吞咽,他吃得越猛,朱母越高興。
柱子回到後院東屋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桌上的麵已經涼透發硬,沒有了一絲熱氣,兩瓣蒜,一雙筷靜靜地擱在麵碗旁。麥子問怎這晚才回來?柱子說他上朱家了。麥子說柱子忘了今兒是啥日子。柱子說是東直門竣工的日子。麥子說,我沒跟你說東直門。
柱子看牆上日曆,又看桌上的麵,恍然大悟說,娘,今天是您生日,我真忘了。柱子愧疚地說,娘,這碗麵我吃,您的長壽麵,得吃。為了討母親高興,柱子裝模作樣,假裝吃得很香,但幾口之後便有些勉強。
麥子讓兒子不要亂花錢,不要亂交朋友,下了班就早早回家,把錢都攢上,明後年把桂花娶過來才是正理兒。柱子說學徒不讓結婚。麥子問誰訂的這章程。柱子說國家。麥子說國家咋啥都管,還管誰什麽時候娶媳婦。柱子說新婚姻法上寫著呢……
評劇《劉巧兒》的唱段從周大夫家的收音機傳到小院。
巧兒我自幼許配趙家呀,
我和那柱兒不認識怎能嫁他,
那一回勞模會上我愛上了人一個,
他的名字叫趙振華,
……
大妞說,唱得真好,新鳳霞不愧是個角兒。周大夫,您把聲再放大點兒。
唱戲的聲音又大了許多,劉嬸在讀《婚姻法》,王滿堂在收拾他的水鴨子,把兩隻水鴨子漂在水中,往一塊連線。柱子問爹怎麽又折騰起了這個。王滿堂小聲地對柱子說,小子,你知道古建隊下一個任務是什麽?
柱子說修西直門。王滿堂說修西直門不值得他動用老物件,下個活兒要修故宮角樓。
柱子驚喜地說,真的?
王滿堂說落地重建,跟蓋新的一樣,這活兒過癮。
麥子見到劉嬸在看小冊子,問劉嬸看的是不是《婚姻法》。劉嬸說是《婚姻法》,她正看打離婚這一段。麥子說,先別顧著打離婚,給俺看看結婚那段是怎麽說的?
劉嬸翻找,說在這兒——你聽好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規定一夫一妻製,禁止納妾,禁止一夫多妻……錯了,錯了,應該是前邊這頁……
麥子問啥叫納妾。劉嬸說就是娶小老婆,一個男人倆媳婦。
柱子說,爹,爹,您這水鴨子歪了,沒對準。
王滿堂已跑了神。
根據《婚姻法》的規定,王滿堂犯了重婚罪,這件事一下把王家攪得上下不安。周大夫說王滿堂這事得立斷,不能拖泥帶水。王滿堂說這邊有一堆孩子,那邊有老娘,他該顧哪頭……周大夫說哪頭都得顧,還不能重婚。
麥子失神地坐在炕沿上。
柱子對他娘說,得跟俺爹討個準話,這個時候不能亂了方寸,這可關係著娘的下半輩子。麥子說那不也關係著鴨兒她媽的下半輩子嘛。
柱子說,娘,現在不是謙讓的時候。
大妞和她的兩個女兒敏感地注視著王滿堂的一舉一動。這幾天,不但王滿堂的夥食得到了充分改善,大妞對他的態度也有了充分改善。就連小扭妞墜兒也懷著父親說不定就要離開的不安,討好著,巴結著父親,以期通過自己的溫情,留住父親。
小院裏靜悄悄的,墜兒不再跳皮筋,也沒了大妞的粗喉嚨大嗓子。偶爾有幾聲梁子的哭聲,也很快被哄住……劉家簷下,爐子上一鍋中草藥在無聲地沸騰。王家鐵絲上晾著梁子的尿布,在風裏輕輕搖曳。
王滿堂開始行動了,他一聲不響地打點著行裝,看樣子,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大妞忍住眼淚問丈夫,你真拿定主意跟她回鄉下?
王滿堂說,跟她一塊兒回。
鴨兒在一邊無望地注視著父親,墜兒拽著父親的衣襟說,爸爸不走。
王滿堂問鴨兒,那雙布襪子呢?鴨兒說不知道。王滿堂說,你都慣得沒樣了。
鴨兒說,那也是我媽慣的,不是您慣的。
墜兒討好地說,爸,我是您慣的。
大妞無可奈何地從櫃裏拿出一個點心匣子,交給王滿堂,讓把這盒點心給臨州老太太捎去。說原本想等梁子大點兒把老太太接來……看起來,她們娘兒倆是無緣……王滿堂不客氣地接過點心,打進包裏。
大妞越看王滿堂收拾東西越傷感,終於哭出聲來。埋怨她爸爸說,爹,您當初……怎麽這麽糊塗哇!
王滿堂說,你們家老爺子一點兒也不糊塗。
後院東屋,麥子也在收拾行李。麥子從牆上摘下柱子修東直門得來的大紅花說,這朵花我給桂花捎回去,讓她看看你多有出息。
柱子說,您別介。
麥子說,你留著它也沒用,我尋個小盒,把它裝了,別壓壞了。
收拾好行李,麥子來到北屋,叫了一聲大妹子,說她就要走了。在這種時候,大妞仍不失北京人的客氣和禮數,賠著笑說,這麽快就走,怎麽不再多住些日子啊。麥子說這回來北京給大妞添了不少麻煩,說把柱子他奶奶一人擱家,時間長了也不放心,再過半個月家裏就該種麥了。大妞說,以後有時間就常來。麥子說,俺把柱子交給你,你就當自己的兒看待,該說就說,該打就打……俺不多個……
大妞說,你怎麽把柱子留這兒?
麥子說他在古建隊上班,出徒還得兩年,他隻有留北京。看大妞仍舊猶豫,麥子說,大妹子,柱子雖不是你的親生,可也是你們老王家的大兒子啊。
大妞說,怎麽是我們老王家?
麥子說,他不是你們老王家的是誰的?
大妞說,可鴨兒她爸爸明天跟你走,跟你回臨州。
麥子說,他爸爸沒跟你說嗎?我們那是……那是回去……離婚……
大妞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
福來扛著照相機進院,說他把照相館的機子拿來了,他想王大爺家難得團圓,他給照個相。劉嬸說這主意好。
於是安排三家人坐好。福來給大家照相。福來是第一回單獨操作,有點緊張,按快門的手直哆嗦。
一張黑白的全家福定格。
***
第四章
一晃幾年過去了。
九號住進了一戶蘇聯人,男的叫馬斯洛夫,是搞電力的,專門建變電站的專家;女的叫柳芭,院裏的人都叫她馬太太。老馬家還有一個叫別佳的小男孩,年齡跟墜兒不相上下,是個淘得出圈,貧得出奇的孩子。老馬家一家就住在後院當年麥子住過的東屋。三口都是很熱情開朗的人,尤其是老馬家的孩子別佳,在九號院裏竟然混得很有人緣,很有群眾基礎。他幹的那些事,比中國孩子還中國,大家誰也想不起來,這還是一個外國孩子。
放暑假了,金發碧眼的別佳操著一口可以亂真的流利京片子,跟梁子在玩彈球。
別佳說,看我的,給你來個大摟拇。“大摟拇”是玩彈球的行話,除了孩子以外,大人根本聽不懂。眼見著,別佳的大拇哥一別,小玻璃球從他手上蹦出來,旋轉著向梁子的球撞去。
梁子衝著球喊,停,停!
球兒在相距不遠處停下。
別佳說,喊什麽喊,別嚇著我的球兒。
梁子輕而易舉將別佳的球擊中。別佳輸了球,從兜裏掏出另一個球給梁子。梁子不要新的,就要地上的那個。別佳不給,別佳說那是他的老母兒,不能給。梁子說別佳賴皮,別佳說再比一盤。
梁子說,比就比。撞鍾——
兩人將球撞到牆上,玻璃球反彈回來的落地處。算是開局點。
不遠處,劉嬸和大妞在新安的壓水機前壓水、洗衣裳。別佳母親在宰雞,劉家的爐子上永遠沸騰著藥鍋。
新安的壓水機給小院帶來了方便。不單是九號,就連八號、七號、對門的二十一號,都沾了光。附近的人吃水再也不用水車送,不用自己上水站去挑了。這眼井是去年經老蕭選址設計,街道和有關部門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打出來的。水質甘甜清冽,比自來水高出幾個檔次。據說這口井正好在玉泉山的水脈上,所以這水和玉泉山的水是一個味兒。院裏的人就很感念老蕭,能探出水脈來,沒點真本事是不行的。北京有甜水井的地方不多,地底下的水又苦又澀,喝不成。就是在皇宮裏,在紫禁城,大大小小的水井也不少,蓋的井亭也講究。要講真能喝的水,隻有東華門裏文淵閣東邊那口井,跟九號打出的這口井一樣,它也在這條水脈上。一口水井造福了一片住戶。梁子的語文書上正學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一課,所以梁子就對這課體會特別深。
王滿堂和他的古建隊在跟故宮的角樓較勁。修繕角樓的工程非常複雜,落地重修,等於是重新蓋一座角樓。再說,故宮角樓的建築樣式,在中國樓式建築中是獨一無二的,十字交叉大脊歇山式樓頂,中座一個鎏金寶頂,三層樓簷,二十八處出角,十六處窩角。樓身大木,全部是金絲楠木,一榫一卯,一升一鬥,嚴絲合縫。簷角參差,高低錯落,加上各種特製的奇形怪狀的黃琉璃飾件,讓人感到這是中國建築的絕唱。
修繕這樣的建築,談何容易!甭說修,就是看,把它的建築結構看明白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從筒子河邊走過的人都為那個長期用席擋住的紫禁城角落感到擔心,說這個角樓啊,它怎麽就修不完了呢?外邊有傳說,說古建隊的人把角樓拆了卻怎麽也裝不上了,裝了幾回,不是多出一塊木頭,就是少了一塊木頭。老百姓說古建隊傻眼了,工頭發話了,停工一年,讓工人四下裏找魯班去。這樣的話傳到古建隊耳朵裏,聽著挺窩火,他們覺著古建隊的麵子讓那遮擋的席給丟完了。其實並不是多一塊少一塊木頭的事,角樓真正修不起來的原因是缺了一根楠木的梁、到現在還沒找到一根合適的木頭,原先那根梁已經糟朽得不能用了。
洗衣裳的劉嬸問大妞,故宮角樓修了這麽些日子,還不見個眉目,究竟要怎麽個修法。大妞說聽說光拆下來的大小木頭塊兒就有幾萬個,編了號,再把糟了的照原樣做了,重新搭。
馬太太問是不是搭積木。劉嬸說敢情比搭積木難多了。沒聽說過嗎?那角樓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卯榫相連,不用一根釘子……
大妞說,哪兒能沒釘子,少罷了。角樓的釘子用的是河北獲鹿的鑄鐵釘子,周圍灌上銀,永不生鏽。四百多年了,拔出來還亮閃閃的。大妞又學著王滿堂的話說,古建這東西,你越鑽它越深,老祖宗留下這點玩藝兒爐火純青啊,想超越就得費老勁。
馬太太說這樣美麗的樓,不知當初是怎麽想出來的。大妞說明朝建角樓的時候,可把他們老趙家祖宗難壞了,怎麽建哪?沒圖紙,全憑皇上一個夢。皇上夢見了這麽一座樓,醒了就讓工匠照他說的做出來。要把皇上的夢變為現實,談何容易?他們趙家的老祖為這個茶不飲,飯不思,正發愁呢,門口過來一個賣煙蟈的老頭。趙家的老祖就買了一個蟈蟈籠子解悶,沒想到仔細一看這重重疊疊的蟈蟈籠子,不多不少,恰好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他趕緊追出一看,老頭沒了,這就是魯班顯聖,來點化他們來了。
馬太太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一個優美的神話故事。
大妞說,怎麽是神話,這是真事!
恰巧,門外又有賣蟈蟈的聲音,別佳、梁子們扔下球一窩蜂地跑出去看蟈蟈了。大妞囑咐梁子,看看那個賣蟈蟈的是不是個白胡子老頭。一會兒,梁子提著個普通的圓孔蟈蟈籠子跑進來告訴大妞,賣蟈蟈的是個白胡子老頭,說他買了一個,三分。
大妞說,這麽個破籠子三分,你把它給我退了去,咱們不要。
馬太太指著籠子說,這就是你們的角樓?
大妞尷尬地咧著嘴。
劉嬸問馬太太正在洗唰的雞打算怎麽吃。馬太太說烤著吃。問怎麽烤,說是用電烤爐烤。大妞奇怪老馬家能把白不呲咧的雞直接塞進烤爐,馬太太說當然還要抹鹽。大妞就教了馬太太一個吃法,從自家抓了一把花椒大料,倒了一碗醬油和料酒,用這些香料和佐料把雞醃了。讓馬太太回去再擱上點白糖,醃半天再烤,準進味兒。
馬太太說,這樣已經很香了。
大妞說,味還沒浸到肉裏呢。
壓水機邊正在熱鬧著,山東的麥子抱著兩隻油雞進門了,身後還跟著一個枕著大辮子的姑娘。對於麥子的到來,大家都覺著難得,自從七年前她回了山東,到現在還是頭一回來看兒子。
劉嬸、大妞都跟她寒暄,幾年不見,老姐妹都有很多話要說。麥子將姑娘推到前麵,跟大妞說這是她娘家的表侄女,叫桂花,打小跟柱子定的親。雖說是柱子將來的媳婦,可到今天跟柱子連句話兒還沒說過。被推到前麵的桂花很靦腆,低著頭,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幾個老姐妹為桂花該管大妞叫什麽爭論了半天,最後達成共識,說是應該叫表姑。於是,在麥子的指引下,桂花先叫了表姑,又叫了劉嬸,輪到馬太太了,又爭論,又統一,決定叫馬嬸。
馬太太問“嬸”是什麽東西?梁子說是他爸爸弟弟的媳婦。馬太太還是不明白。
別佳說,您回家慢慢兒想去吧。
麥子最關心的還是柱子,拿眼睛四處找。大妞說,你甭找了,上班了。現在忙得連我都見不著人,咱們進屋沏壺好茶,好好聊聊。
馬太太說她那兒有俄羅斯紅茶。
劉嬸說,你那茶我們喝不慣。上回沏了一碗,老陳醋色兒卻沒味兒,喝了讓人半宿睡不著。
別佳說,這就叫俄羅斯。
劉嬸說,去,去,去,你甭跟我這兒貧,我這會兒不願搭理你。
麥子奇怪這個小洋人兒還會說中國話。大妞說小洋人成天跟梁子他們在一塊廝混,除了那張皮顏色不對,其他沒兩樣。
劉嬸說,怎麽沒兩樣?他比誰的話都多,主意也多。什麽事都愛攙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別佳說,那是熱情。
劉嬸淨顧了說話忘了火上的藥鍋,經梁子提醒劉嬸才猛地想起來。慌忙把鍋端了,將藥仔細潷了,端到兒媳屋去。劉嬸幹這個活從來都是親自操作,一絲不苟的。她信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古訓,也相信功到自然成的道理。她堅信,以她的這種虔誠,白新生不給她生出一個大孫子來才怪。
福來在臥室裏正給白新生洗頭,小兩口邊洗邊鬧正在興頭上。劉嬸端著藥碗進來了,見情景,一臉不悅。福來看見劉嬸,趕忙叫了一聲媽。
正低著頭,頂著一腦袋肥皂沫的白新生笑著說,你管我叫媽,讓你媽聽見不斷你的嘴才怪。
福來很尷尬。
白新生還在催促,快澆水呀——把眼睛都迷啦!
劉嬸製止正要舉動的福來,從桶裏舀了一瓢涼水,對著白新生腦袋澆下去。白新生哇的一聲抬起頭,大喊,涼死我了,沒你這樣的!白新生抬起頭一看是婆婆,霎時把對丈夫的一臉嬌嗔都僵在臉上,難堪地叫了聲媽。
劉嬸不動聲色地說,把藥喝了。轉身出門,低聲訓福來,沒出息。
白新生擔憂地說,你媽又惱了。
福來說,我沒惱就得了。
劉嬸的一肚子不滿無處發泄,在院裏轉了兩個圈,就直奔後院而來。周大夫正在屋裏看信,門砰的推開,嚇了周大夫一跳,一看是劉嬸進來了。
劉嬸氣呼呼地說,成了什麽樣了?他竟然給她洗頭,他都沒給我洗過頭!給她洗頭,她的胳膊折了還是手掉了?慣得沒樣了。進我們家七八年了,連個響屁也沒放過。當初留下她,你可是替她打了保票的,保證她能生養。
周大夫說他隻是說試試,沒有打保票。劉嬸偏說周大夫打了,說吃周大夫的藥吃了好幾年了,少說也有上千服了,她那肚子還一點動靜沒有。可見周大夫的技術也不怎麽樣,狗掀簾子,嘴挑著。
周大夫說,我還沒聽說過生不出孩子怨大夫的。再說了,人家兩口子在屋裏,你進去攪和什麽?我看是多餘。
劉嬸說,我看不慣。
周大夫說,不看就慣了。
劉嬸說,她……不能這麽欺負我兒子,讓一個大老爺們給她洗頭。
周大夫說,你兒子樂意。可能有比洗頭更嚴重的事你還沒看見呢。
劉嬸說她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往後,周大夫,她也不信了,筱粉蝶的肚子,她也不指望了。為了老劉家,她誰的話也不聽了。周大夫問她到底要怎麽著。劉嬸說讓他們打離婚。
周大夫沉吟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說,你讓福來有工夫上我這兒來一趟。劉嬸說讓福來來幹什麽。周大夫說有時候換一種思考問題的方法,換一個處理問題的角度,往往事半功倍。
福來很快就過來了,問周大夫有什麽事。周大夫在福來耳邊說了什麽,福來低頭不語了。周大夫說,這麽著,你明天上我們醫院找我,我給你開個化驗單……
在麥子焦急地等待柱子和王滿堂回家的時候,古建隊辦公室裏的爭論正激烈地進行著。主要是老蕭為評級的事和老石們在論理,這次技術級別給他評了三級,他認為評得不公平。他跟老石說要論進建築行,他比王滿堂早多了,“隆記”營造場,利、益、滿、德、順、天,都是按輩兒排著的,他是益,王滿堂是滿,他比王高著一輩兒呢,這工資卻比他少四級!不能因為王滿堂是評判委員之一就這麽做事。
老石說這不是王滿堂一人決定的,技術考試是憑能力定級別,說老蕭這回考試連堵牆都沒砌上……大攤兒在旁邊插話說老蕭砌的牆歪姥姥家去了。
老蕭說,我就不是幹這個的!
老石說,可咱們古建隊就是幹這個的,給您評三級,夠照顧的啦。
大攤兒說,要是評風水先生,您能評一百級。
老蕭說,去!
這時候,王滿堂和柱子等一些人進了辦公室,大家還在商量角樓橫梁的事。有人說缺的這根梁實在不行用別的木頭代替算了,也不一定非得金絲楠木。王滿堂不同意,他認為老祖宗用的是楠木,不能到他們這兒就變了,就偷梁換柱了。再過幾百年,輪到他們的後代修角樓時,楠木大梁裏拆出一根榆木來,誰能說得清?
在這個問題上,老蕭又同意王滿堂的觀點,跟王滿堂成了一個戰壕的戰友。老蕭說,不能換,堅決不能用別的木頭替換,一換角樓就跑氣了。楠木產於南方,質硬如鐵固然是一個原因,也不乏它能為京師帶來南邊的靈秀之氣的因素。江南是什麽地方?江南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不說遠的,光說明朝,二百多名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江南占了一多半。所以,角樓用南方的楠木,自有用楠木的道理,什麽叫一絲不苟,說白了就是對祖宗要有敬畏精神,對後代也得有敬畏精神。
老石說老蕭說得好,對後代有敬畏精神,這個思想很有積極意義。要想著驗活的是你的後代,不是見天跟在咱後頭的工程質量檢驗員。搞建築的,怕的就是後代指著你戳你脊梁骨,這不是敬畏是什麽?
王滿堂說得盡快找到合適楠木。如今,要一根大梁的料,太難了。老蕭也說要不工期就拖得太長了。大家又說了些其他的事。老石說老剩兒來信了。大夥讓念念,老石掏出信來,最大的一張是立功喜報。大家都知道老剩兒立功了。王滿堂說老剩兒能吃苦,有鑽勁兒,到哪兒,幹什麽都不會差。信封裏還有信,有照片。
照片上的老剩兒穿誌願軍裝,掛著衝鋒槍,站在白雪皚皚的朝鮮土地上。
大攤兒說,長高了。
王滿堂說,也壯實了。
信上說……年初我們從“三人”線附近轉移到了平安南道,現在正在修整,不日即將回國參加祖國建設。老剩兒在信裏特別提到了他的瓦刀和抹子走時保存在師弟柱子處,說他回來還要用……
柱子說,我都給他存著呢。
大攤兒說,老剩兒要回來,這下可好了,咱們青年突擊隊的力量又壯大了。
朱惠芬找柱子談發展新團員的事。柱子讓朱惠芬上他家裏商量,朱惠芬說行,兩人就一同來到了燈盞胡同。
柱子一進門就看到了娘,高興得閉不上嘴。問娘是什麽時候來的,怎不讓他去接。
麥子說,媽知道你忙,不讓你接,媽又不是不認識。麥子仔細審視兒子,幾年不見都成大人了,過了年就二十四了。
麥子把桂花推到柱子跟前說這就是給柱子說過的桂花。桂花叫了聲“柱子哥”,就羞怯地低下頭。柱子很大方地跟桂花握了握手,回身介紹說這是他們隊的文書,朱惠芬。麥子說見過,就是那年教柱子學文化的小老師嘛。柱子說朱惠芬現在是隊裏的團委書記。大妞說柱子也很有出息,是青年突擊隊的隊長了。
朱惠芬說家裏有客人,她先回去了。柱子不讓她走,說娘也不是什麽客人。朱惠芬讓柱子跟他娘好好說說話,說名單的事明天在班上商量也不遲。
朱惠芬還是走了。
柱子去送。
麥子看著走出去的朱惠芬,心裏產生某種預感,有點兒不是滋味。麥子讓桂花到鴨兒們的屋裏去,跟丫頭們玩去,她一邊喝茶一邊與大妞聊天,她要跟大妞說說她的擔憂。
麥子問姓朱的姑娘是不是常來,大妞說常來。麥子說看這姑娘好像對柱子有意思。大妞說這她倒沒問過,柱子也是到年齡了。她跟滿堂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了四年,想攢輛飛鴿車,等柱子成親的時候送給柱子,也算個大件兒。麥子問一輛自行車得多少錢?大妞說怎麽也得一百二三,不過再攢倆月就差不多了。麥子嫌太貴,又說不能這麽寵柱子,他下邊還好幾個呢,到時候一人一輛飛鴿,怕大妞老兩口供不起。
大妞說,這不是長子嘛,皇上的長子還繼承王位呢,老王家的長子就不配要輛飛鴿車?
麥子說,我擔心的是姓朱的那個姑娘。那年我在這兒,她就跟柱子走得挺近乎。我那時隻想著柱子還小,沒太往心裏去,這回我看,好像不是那麽回事了。
大妞說這得看柱子的態度。麥子說那不行,讓他挑,他自然挑好看的,中看不中吃的。桂花是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跟個親閨女也差不了多少。
大妞卻感到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初來到北京,桂花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生疏。她是個有主意的姑娘,她之所以能跟著二姑到北京來,是想見見柱子,跟柱子說一句十分要緊的話。
桂花來到鴨兒和墜兒的屋裏,很拘謹地坐在床沿上,看著兩個城裏姑娘在忙自己的事。在桂花眼裏,兩個姑娘長得都很文靜,都細皮嫩肉的,都像是很有學問的樣子。跟她們一比,桂花就覺得自己粗,臉粗,手粗,辮子粗,模樣也粗。這麽一想,本來就很拘謹的她更不知怎麽呆著好了,連氣兒也喘不勻了。說實在的,桂花井不指望眼前這兩個姑娘以及那個柱子對她有多麽大的好感。爹媽們說了這樁婚事,她沒有理由提出不願意,可是她從心裏對那個柱子沒有什麽感覺。剛才匆匆瞄了幾眼,還握了手,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特別。她知道,這主要怪她,其實她在臨州有人……那人叫霜降……
鴨兒已成大姑娘了,在讀高中,墜兒也已小學畢業,兩個人都是三好學生,是胡同裏誰見誰誇的好姑娘。怕冷落了客人,鴨兒對桂花說,今天你就睡這兒,挨著我。
桂花……
鴨兒問桂花多大了,桂花說二十一。
鴨兒說,好像你們臨州的女的都不愛說話,柱子他媽剛來時也這樣。
桂花……
鴨兒說,我給你打洗臉水去。
桂花……
墜兒說,我猜你是來跟我大哥結婚的。
桂花……
墜兒說,你甭不好意思,我都知道。我爸我媽月月攢五塊錢,給我大哥買車結婚用。你看,這是鴨兒鉤的車座套,車把套,將來啊都是你的。
鴨兒端盆進來,看見墜兒把那些東西拿出來說,臭顯擺什麽,快給我擱回去。又笑著對桂花說,車還沒影兒呢。
桂花……
鴨兒說桂花好像很不高興。桂花說沒咋,有點兒累。
禮拜天,大妞拿出幾塊錢給柱子,讓他帶著桂花上東安市場逛逛。特別囑咐柱子要多往姑娘們喜歡的攤前走,比如賣花布的,賣絨花的,賣鏡子的……柱子說他沒時間。大妞說人家既然來了,柱子就不能不理人家。柱子說沒不理她。大妞說要是不願意逛商店就上北海劃劃船,上北海也挺好。
柱子說,劃什麽船?我們老家那片水比北海還大,連買趟鹽都得劃船,還值當上北海劃去。
王滿堂在一邊聽得不耐煩了,王滿堂說,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你是惦記著那隻小母雞兒。我說,那小巧玲瓏的東西不是咱們這樣的家庭供擺的玩藝兒,你趁早甭往那兒想。
柱子說,我想什麽啦我,我什麽也沒想。
大妞說,聽說朱惠芬不但爸爸有學問,連她媽都是教會大學的畢業生。老太太多大歲數了還穿水緞旗袍,還燙飛機頭呢!無論你娘還是我,都沒法跟人家比。
王滿堂說,總得講個門當戶對吧?你這樣進了朱家門,永遠比人家低一截子。
柱子說,那咱們王家跟他們趙家就門當戶對嗎?您是臨州來的窮小子,我姨是“隆記”營造場掌櫃的千金……
麥子說,怎麽說話呢?幾年沒見,別的長進沒見,嘴倒是硬了不少,脾氣也長了不少。
柱子一賭氣出去了。王滿堂喊他回來,柱子說他要加班。大妞說他最近怎麽老加班?
麥子說,他是躲我呢。
王滿堂說,躲得了初一還躲得了十五?
其實柱子不是妄說,柱子是真加班。前天朱惠芬的父親上通州,今年天旱,通州潮白河水下去了,在水底下淹了幾十年的木場子露出來了。誰也沒想到,老頭竟然在其中找到了一根楠木……大家覺得數百年的東西恐怕這木頭早已淹糟了,爛透了,不能使用。老蕭提出了個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楠木的特點是外爛裏不爛,刨去糟了的,隻要尺寸合適就能用。柱子以突擊隊長的名義作出一個決定,先把木頭拉回來再說。
於是就拉木頭去了。
劉家的“戰爭”終於爆發了,沒有大吵大鬧,劉嬸跟白新生徹底攤牌了。悲痛的劉嬸先給兒媳婦灑了一掬眼淚,然後拉著兒媳婦的手,字字血聲聲淚地說,孩子,這麽些年了,我們也沒等出個結果。往後呢,你還是我的閨女,你仍舊把這兒當娘家,我也不把你當外人。我知道你跟福來好,可你也得設身處地的為我們福來想想……
白新生低著頭不言語。
劉嬸說不是她心狠,依著她的心是真想把白新生留下。但是留下了白新生,往後福來再……就難了。
白新生說,媽,您別說了……您說什麽就是什麽……怎麽著我都沒意見……白新生說著嚶嚶地哭起來了。劉嬸一見白新生哭就煩,劉嬸說她就不愛聽白新生哭。這回,任白新生再怎麽哭,她也不會改主意了。
因為是過禮拜天,別佳和他媽上街買了不少東西。娘兒倆抱著大包小包走進院來,遇到正坐在簷下吃藥的大妞。馬太太問大妞吃的什麽藥,大妞說是治胃病的藥。最近幾天,她的消化特別不好,泛酸反胃,八成是得了胃潰瘍。大妞問馬太太大包小包都買了些什麽。別佳搶著說大包的是烤鴨,三隻,小包的是月盛齋的醬羊肉,那些不大不小的盒子是茯苓夾餅跟江米條。大妞說買這麽些吃的啊,聽著都讓人消化不良。烤鴨在館子裏現烤現吃才是味,你們這樣拿回家來就皮了。還買三隻,不怕它長毛啊。別佳說他爸今兒發工資。大妞勸馬家不管掙多少都得悠著來,不能這麽花。馬太太說中國的東西好吃,她見了什麽想買什麽。別佳說自從上次大妞教他媽怎麽烤雞以後,他們已經吃了九隻烤雞了,到今天一打嗝還是雞味兒。大妞說這東西好是好,可別吃傷了。馬太太問什麽叫“吃傷了”,大妞說就是永遠不想再吃了。別佳說他們已經吃傷了。
馬太太從包裏掏出一塊黃油送給大妞,大妞聞了聞,一股奶香,很誘人,就問馬太太怎麽個吃法。馬太太說是抹麵包吃的。大妞就稱讚蘇聯老大哥日子過得好,說街上唱的牛奶加麵包,小車滿街跑,樓上又樓下,電燈和電話,看來不是瞎說。
別佳說,您先別誇,您等到下半月再看。
大妞說她得趕緊做飯了,晚上她們家的柱子跟桂花還要看電影去。別佳馬上問看什麽電影,大妞說是《山間鈴響馬幫來》。別佳說那大概就是說馬的電影了,他最愛看馬,街上拉車的馬,他哪一匹都愛。
大妞說,你貧不貧啊。
別佳問帶不帶他去。大妞說沒他的份兒。
馬太太說院裏好像有人在哭。大妞說她沒聽見,其實她是不想讓老馬家參與到中國人的家庭糾紛裏來。畢竟內外有別,中國人生不生孩子,讓蘇聯人操心幹嗎?馬太太說院裏的確有人在哭,大妞說她的確沒聽見,什麽也沒聽見。
福來捧著一張化驗單急匆匆從後院跑出來,一副的沮喪模樣,連理也沒理院中的馬太太和大妞,刺溜一下鑽進屋去了。
劉家的屋門突然一下緊閉了,哭聲停止,裏麵變得無一點聲息。
晚飯桌擺在當院,桂花在擺飯桌,王滿堂照例就著花生仁喝著他的小酒。對麵,劉家的門仍舊關著,仍舊有人在低低地哭,好像哭的已經不是白新生。王滿堂聽得心煩,讓大妞過去勸勸。大妞說,勸什麽勸,你能幫劉家生出孩子來嗎?王滿堂說大妞說話忒不中聽。大妞說鐵嘴老蕭下午就到劉家來了,跟劉家密謀了半天了。
王滿堂問今天吃什麽飯。大妞說小米粥,絲糕抹黃油、王滿堂說絲糕抹黃油是什麽吃食?大妞說是蘇聯吃食。
王滿堂吃兩樣麵絲糕抹黃油吃得齜牙咧嘴,黃油碰上熱絲糕,順著手指頭縫往下流,給人的感覺實在不怎麽好。大妞揚起胳膊去舔流下來的油,又滴到衣服上,又用布擦,總之吃得熱火朝天,手忙腳亂。全家人對“蘇聯”飯感興趣的隻有大妞,王滿堂說她是有病。大妞說她最近還真就有病。麥子問是什麽病,大妞說是脾胃不和。王滿堂哼了一聲說看這吃法像是火化食,哪裏是脾胃不和。
門口有小販吆喝: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王滿堂讓墜兒趕緊拿碗買了兩塊臭豆腐來。他說他決定無論如何再也不“蘇聯”了。大家都認為王滿堂的舉動很英明,紛紛響應,隻有大妞說他們不會享受外國的現代化,不懂得洋派兒。
麥子還在惦記著柱子,主要是怕柱子誤了晚上的這場電影,農村青年搞對象,雙方隻要一進電影院,事情就是成功了大半,人們往往說,誰跟誰連電影都看過了,就是說這件婚事進展到了衝刺階段,好像那黑咕龍咚的電影院是成就戀愛升華的催化劑,很少有誰看過電影還跟對象吹的。在農村,戀愛青年看的什麽片子和戀愛實際並沒有聯係,《李二嫂改嫁》也罷,《平原遊擊隊》也罷,電影內容對於戀愛沒有指導意義。關鍵是看電影這件事本身,關鍵是那黑咕龍咚……麥子在為她的設計而得意時卻沒有料到,出去拉木頭的柱子竟然一走兩天沒有露麵,柱子要是還不回來,這電影就看不成了。
大妞看了桂花一眼。
桂花沒有表情。
大妞說不礙的,今天看不成,下禮拜記著再買兩張票。今天就讓鴨兒帶著那個別佳去,那小子憋著看這場電影哪。鴨兒說別佳看什麽片子不好,偏要看搞對象的還有什麽特務。大妞說別佳是想看馬。
大家正吃著飯,一個農村青年背著包袱,找到九號來了。青年人鞋上淨是土,一雙褲腿挽得高高的,腦袋上頂著一個隻有鄉下才能見到的茶壺蓋頭,衣兜裏還假模假式地別了一根鋼筆。
大妞剛要問找誰,桂花驚喜叫道,霜降哥,你咋來了?
被喊作霜降的青年看到桂花,神情一下活泛起來,看見了旁邊麥子,親熱地叫了聲二姑。麥子向王滿堂介紹說這是臨村的霜降。王滿堂說他不記得有個叫霜降的了。麥子說滿堂不記得霜降應該記得霜降他爹,他爹就是那個往王家茅坑裏扔石頭,濺得屎湯飛上牆的二歪。王滿堂說原來是二歪的小子,說他記著二歪扔石頭的時候還沒眼前這個大。麥子說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桂花熱情地招呼霜降,讓他坐,要給他盛飯。於是添碗加凳子,霜降也不客氣,就在王滿堂旁邊坐了下來。
麥子問霜降怎麽找到這兒來了。霜降說家裏沒什麽活了,他去王家莊看姑奶奶,姑奶奶說二姑帶著桂花去北京了。他尋思北京他也沒去過,不如借著二始在,也來看看皇上的金鑾殿,就尋來了。
桂花聽得兩眼放光。大妞看了看桂花,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粥。大妞說,我看這兩張電影票就讓桂花跟霜降去吧。麥子說霜降剛到,累了,得歇歇,還是讓那個小洋人去,那孩子盼了半天了。霜降說他一點兒也不累,他最愛看電影了。
大妞說,這樣的電影我也愛看。
王滿堂嫌亂,吃完飯站起身來就到隊上去了,他要看看那根拉回來的木頭怎麽樣了。
柱子和他的青年突擊隊拖著一身的泥水,疲憊不堪地把木頭拉了回來。王滿堂趕來的時候,柱子剛剛把木頭創完。老石一見到王滿堂就高興地喊,滿堂,好楠木,裏麵果真是硬錚錚的好木頭啊!一青工說,死沉死沉的呢,我們二十個人上去都抬不動。
王滿堂從柱子手裏接過尺,把木頭上上下下地量——
眾人對木頭的尺寸也很關注。王滿堂量完,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根大梁。
大夥鬆了一口氣,這下好了,解決大問題了。有人說這也是天意,通州老木場的水早不幹晚不幹,偏偏這時候幹,不就是為著把木頭亮出來嗎?有人說又是魯班爺顯聖,有人說這回是龍王爺獻寶。有人說應該讓老蕭給論道論道,大夥找老蕭,沒見人,說是在幹閨女家呢。
王滿堂對老石說,有了梁還是不能盲目樂觀。永樂十四年的磚都酥了,風化得厲害,沒有新磚不行。這兒的磚不比東直門的磚,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金磚,哪兒弄去?
老石也說修角樓的工程一點兒也不能馬虎,得開全體黨團員會議,發動群眾想辦法。大攤兒就說這回老剩兒不在,沒有練武場可拆了。老石告訴大家說下午接到通知,老剩兒他們那個部隊明天就回國到北京了。柱子們要去車站接,朱惠芬說她組織秧歌隊。
王滿堂說,老剩兒是從我家裏走的,明天我還在家給徒弟接風。
電影院裏,霜降和桂花的興趣果然不在電影上。霜降攥著桂花的手,從一進場就攥著一直沒有鬆開。他們隻對彼此有興趣,至於銀幕上演的什麽他們連看也沒看。
桂花說霜降真沒臉沒皮。霜降說他從臨州追到北京,這足以表達了他對桂花的忠心。桂花說當突擊隊長的柱子也是個挺不錯的人。霜降說他絕不能讓桂花嫁給什麽柱子,他之所以這麽急急火火地追來,就是為了阻擋這樁婚事。桂花說她不會嫁給柱子。霜降說他來到北京,第一是要跟城裏的柱子攤牌,別看他霜降是鄉下人,鄉下人一點兒也不比城裏人窩囊;他的第二件事就是要看金鑾殿,不但是他看,也是替他爹看,看皇上住的地方,這不是所有的中國農民都能有的福氣。
霜降桂花們看電影的時候,大妞也正在家裏折騰,她把晚上吃下去的“蘇聯吃食”幾乎一點不剩地全吐出來了。麥子一邊幫著打掃穢物一邊讓大妞明天上醫院看看,說這樣吃什麽吐什麽終不是好事。大妞也說她明天一準上醫院,絕不再拖了。
別佳在周大夫門口急切地叫出了周大夫,周大夫從屋裏趿拉著鞋出來問別佳有什麽事。別佳說還是得讓周大夫給開點焦三仙。周大夫問這回是別佳還是他媽。別佳說當然是他媽,他哪能吃成那樣。周大夫問他們晚上都吃了什麽。
別佳說,半個麵包半鍋綠豆粥,半隻鴨子半瓶醬豆腐,半聽奶酪半斤薩琪瑪,半盤酸黃瓜半截臘紅腸……
周大夫說,行了,光那半隻鴨子就夠我開焦三仙的了,你媽的胃有多大。
別佳說他爸在工地上班,一禮拜回家一趟,他媽在家不鼓搗吃幹嗎呀!
周大夫將藥方開出,讓別佳到胡同西口濟仁堂藥鋪去抓藥。別佳說,我知道,掌櫃的姓宋,小夥計姓孟。看了一下方子說,周大叔,您再給下頭添十丸大山植丸,那是我的。
周大夫說,十丸,你拿它當糖吃啊?
別佳說,我跟山植丸有緣。那回我拉稀,一下吃了二十丸,您猜怎麽著?
周大夫說,你的臉兒都成了山植色了。
別佳說,好了。一下四天沒拉屎,大便幹燥。
周大夫說,我算服了你了。
福來來找周大夫,周大夫讓福來坐下,說是要給他好好號號脈……別佳也讓周大夫給他號脈,被周大夫罵出來了。
這天王滿堂和柱子很晚才回來。王滿堂囑咐大妞明天多準備幾個菜,說是老剩兒要回來,麥子說她正好從老家帶來兩隻油雞,不如一並殺了。王滿堂問明天給老剩兒吃什麽,大妞說當然吃麵。上馬餃子下馬麵,這是老北京的規矩。
九號小院這天回來最晚的是那對看電影的人。
誌願軍同誌今天回國,孩子們在鴨兒的指揮下,在製作“歡迎最可愛的人”的小旗。別佳笨手笨腳,做了幾個都壞了,鴨兒不讓他做了,說他淨浪費材料。別佳說那我幹嗎?你們都有事幹,也得給我找點兒事啊。梁子說別佳的嗓子好,讓別佳給大夥唱歌。別佳說這有什麽難的,張嘴就來:
水牛兒水牛兒,
先出來犄角後出頭哎。
你爹你媽,
給你買了燒肝燒羊肉哎。
……
墜兒說不聽這個,這是什麽歌啊,吱吱呀呀的。她讓別佳唱個蘇聯歌,唱個有氣魄的。別佳就又換了一首:
聽吧,戰鬥的號角發出警報,
穿好軍裝拿起武器,
共青團員們集合起來踏上征途,
……
這首歌中國的孩子們都會,不用指揮,就變成了幾個孩子的合唱:
我們再見了親愛的媽媽,
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
……
忽然別佳換了俄語,中俄文混雜的歌聲飄蕩在小院上空。
我們再見了親愛的媽媽,
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
……
麥子擀出了又細又長的麵條,大妞擇黃花木耳,準備打鹵。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經上齊,炸花生、拌粉皮、拍黃瓜、醬肚子,都是家常菜,也都是老剩兒愛吃的菜。大妞從廚房端出了一碗人寶飯,熱騰騰地也擺在了桌子上。王滿堂隨時隨地在監視著大妞,防備她把蘇聯的黃油往上端。
王滿堂問二歪兒子上哪兒了。麥子正在殺老母雞,說跟著桂花逛隆福寺了。老蕭來了,老蕭說年輕人都到車站接老剩兒去了,他先來九號等著。鴨兒的小旗也糊好了,她將幾個孩子攏到大門口,指揮他們一邊站倆人,不許亂跑,誌願軍同誌來了要熱情,要親切。
墜兒說,咱們這麽站著跟跑龍套的似的。
別佳說,這不叫龍套,這叫列隊。
鴨兒讓大家注意衣服整潔,注意情緒高漲,注意精神飽滿。
別佳是個沒長性,閑不住的孩子。在門口等待的時候他看上了墜兒背後的書包,墜兒的書包是用線鉤的那種網扣書包,他在蘇聯沒見過這種書包。他誇墜兒的書包好。墜兒問他怎麽好。他說涼快。墜兒說他德性,沒正經,不理他了。別佳就跟鴨兒說,讓鴨兒也給他約一個墜兒那樣的書包。鴨兒說那樣的書包是丫頭背的。別佳說他就愛丫頭背的。
王滿堂和老蕭在桌前坐著喝茶等待老剩兒。王滿堂說老剩兒這一走一晃幾年了,別看是個壯工,回來可是把好手,底下這些雜活交給他放心。老蕭說槍林彈雨,出生人死的,好不容易停了戰,回來好,回來就讓人放心了。
老蕭看看表說這會兒到車站了,柱子他們迎上去了。
王滿堂說,好像你真看見了似的。
老蕭說,我會算。
王滿堂看了看座鍾。老蕭說甭看了,這會兒下鐺鐺車了,正朝胡同走呢,不出兩分鍾,準到。
王滿堂說,老蕭,人要活到你這份兒上也沒意思。
老蕭問為什麽。王滿堂說什麽都能掐出來,連自個兒什麽時候咽氣都一清二楚,還活個什麽勁。老蕭說話不能這麽說,其實還是失算的時候多。
這時墜兒飛奔進來告訴說:來了!
王滿堂和老蕭以及大妞等都隨墜兒來到門口影壁前。隻見柱子、老石、朱惠芬、大攤兒灰溜溜地進來了。王滿堂朝街上看,問老剩兒呢?
沒人說話。
老蕭的臉刷地變了。
王滿堂還不住地問老剩兒,老石讓王滿堂冷靜一些。
柱子說老剩兒犧牲了。
大妞說前幾天來信不是還好好的嗎?不是說早已停戰了嗎?
老石說,臨回國的前一天,部隊住在至東裏。朝鮮老鄉家的草房著火了,老剩兒跑去救火。先搶出來了一個孩子,又聽說還有個老太太在裏頭,他立即返回去背老太太,就在這時候,房塌下來了……
王滿堂但住了,一句話說不出。他的嘴唇哆嗦著,已經完全失去了思維。
大妞說,這是鴨兒他爹最上心的一個徒弟,老天爺怎麽就把他收回去了呢!
老蕭說,他命裏犯火。我讓他往東走留神。至東裏,你們聽聽這名,至東,就是最東邊,他不出事等什麽?
滿堂流淚了。
孩子們靜穆地站著。
老石打開黃書包說這是老剩兒留下的東西。王滿堂一看黃書包裏取出來的東西,心都要裂了。
原來是一塊雕好的磚。
王滿堂接過磚雕,來到影壁前,把它嵌在影壁的空缺之處,嚴絲合縫,與原磚渾然一體。一隻可愛的免兒直起身子伸展著小爪向著左角的月亮遙拜。王滿堂想起老剩兒的話,師傅,這塊磚雕一補上,您這小院就齊了。
王滿堂撫著磚雕,久久不願撒手。老蕭看著磚雕說這是老剩兒給大家留下的念想。王滿堂說,沒了,一個人,好好兒的他說沒就沒了……和泥他是把好手,工長一派活,用什麽泥,不用吩咐,他早和好備在那兒了……在修角樓的關鍵時候,要鋪錫裏被,要掛琉璃瓦,泥漿最要緊,我還指望著他……隊裏就缺這麽一個人兒。
大家看著那隻兔兒,都很悲傷。
時間一天天過去,劉家的藥鍋還在沸騰。劉嬸還在貫徹她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頑強精神,所不同的是換了服務對象。
劉嬸潷了藥,將一碗黑湯端到福來跟前,哄他喝藥。福來問他媽這是第幾服了。劉嬸說第八十服吧。福來嫌苦。
劉嬸說,你還嫌苦,你媳婦喝了多少年哪!
福來苦著臉吃藥,吃完藥一張嘴,糖。
劉嬸趕緊往兒子嘴裏擱了一塊冰糖。
福來嘎嘣嘎嘣嚼了說,再來!
劉嬸說,沒你這樣的,糖比藥吃得多。
福來在治病,大妞也在治病。最近大妞的感覺越來越不好,老是胸口堵。醫院當然看過了,還做了鋇餐透視,也沒見有什麽,可大妞就是吃不下東西。有一回聽說有種叫噎膈的病就是這症狀,大妞有些害怕了,找到周大夫谘詢病情。周大夫沒說什麽給大妞號脈。
周大夫按著大妞的寸關尺,一臉驚異。大妞說,周大夫,您要看我真沒多少日子了,您就給我說實話……我挺得住……
周大夫告訴大妞說她懷孕了。大妞說懷孕不可能,她的月經早絕了大半年了。以她這年齡,不會再懷孩子了。
但事實證明大妞確實懷孕了。
四十四歲的孕婦。讓王滿堂和大妞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九五七年對於中國人來說是個很敏感的日子,同樣對於國民黨軍醫出身的周大夫來說也是一個複雜的日子,隻能說是複雜,不能說是敏感。第一,在這一年周大夫被單位評為了右派;第二,當右派這天,對於周大夫來說也不能說全是黑色的,在當右派的同時他還有很大的喜悅在心底湧動,所以一九五七年就周大夫來說是個很別樣的年份。
周大夫的右派隻能說是“評”上的,不能說是“打”成了的。因為找了半天,除了他的國民黨軍醫身份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右派言論和行動。那天醫院裏上午開了一個動員會,說上邊有精神,反右鬥爭要補課。在深挖細找精神指導下,要補劃一批右派,周大夫所在的婦產科也分到一個名額。動員之後便是“選舉”,婦產科一共四個人,要出一個右派。四個人裏一個是才從學校畢業的十六歲的護理員,一個是帶著三個孩子的女大夫,再一個是下個月就退休的老太太。四個人問了一下午,沒人發言,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想法。周大夫熬不住了,內急,周大夫上廁所了。就周大夫上廁所的一會兒工夫,出結果了,他是右派。
周大夫心裏窩火,可他又沒地方發去。鑒於科室的情況,明擺著,他不當右派誰當右派?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當就當吧。在名額報上去的同時,周大夫的工資就被降了三級。並且通知他從第二天起提前到崗,打掃門診樓道衛生。這樣的安排使周大夫沒費什麽勁,很快找到了右派的感覺和心情,用現在的話說是角色對位非常準確。所以從當右派的那一刻起,周大夫就很自覺地把腦袋耷拉下來了。
霜打了一樣的周大夫下班走進九號,在門口,他當然要看看有信沒有,還好,有一封江南的來信。周大夫拿著信進門,碰到劉嬸,劉嬸說聽說周大夫當了右派了。
周大夫說,是他們推舉的我。
劉嬸說周大夫當了右派她也有事幹了。她讓周大夫往後一個月給街道寫一回思想匯報,說這方麵的工作正好歸她抓。在她的眼皮底下,周大夫更應該好好改造自己,不要抱什麽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僥幸心理。周大夫說他有單位,用不著接受劉嬸的改造。劉嬸說周大夫的戶口在街道,在街道就得接受街道監督,這些上邊都是有精神的。
所說的“內心湧動著喜悅”是指周大夫在當右派當天收到的那封信,那封江南女朋友的來信對周大夫來說是個明亮的信號。信上說經政府有關部門批準,她已經同她不愛的丈夫解除了婚姻關係,現在她終於自由了,她和周大夫之間再沒有任何障礙了……
周大夫長出一口氣,他想今兒這一天也不淨是壞事,老天爺也有睜開三分眼的時候。把兩件事一權衡,周大夫覺著還是後一件重要。對於周大夫來說,右派是件扯淡的事,他們醫院一共才二百來人,就有三十多右派,鋪天蓋地呢,他算什麽。
這麽一想,周大夫就高興,索性把昔日女友的照片取出,掛在牆上欣賞起來。
周大夫的這位女友,叫林美嬌,是大學時代的同學,在學校裏曾經和周大夫熱戀得一塌糊塗。後來,林家家長做主,將林美嬌嫁給了美國麵粉駐中國代理的鄭大公子,林美嬌自然是沒死沒活地閉。周大夫哪裏是鄭公子的對手,人家似乎並沒有怎麽使勁,就輕而易舉地把美而嬌的林小姐弄到了手,這點很是讓周大夫遺憾。林小姐婚後第一個星期就給周大夫寫來了一封長信,頗有後悔、埋怨之意。那封信寫得淒婉悲哀,催人淚下,讓周大夫捶胸頓足,發誓將林小姐等到底。解放後,林小姐頻頻來信,講述家庭不幸,企望重溫舊好。但是周大夫每每回信卻非常謹慎。畢竟人家是夫妻,畢竟林小姐與鄭大公子的關係還存在,盡管大公子的境況已經是非常非常的今不如昔。周大夫雖然在等待,但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想法似乎更占了主體。
現在,林小姐那邊的問題解決了,周大夫感到舒了一口氣。
院子裏傳來孩子們的爭吵聲夾雜著梁子的高聲朗誦: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上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我來了——
周大夫推門一看,墜兒和別佳等人在為一些破鐵爭執。還有幾個孩子,大約是同學吧,也在為誰的鐵絲誰的鍋圈而說三道四。有一個局外人——梁子,他站在花池子上大聲朗誦著,聽眾也隻有一個,一個穿著小細花布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叫英子,是梁子學校文學小組的同學。周大夫說這首詩真好,問是不是梁子寫的。梁子說是他們語文書上的課文。梁子說他愛這篇課文,將來他也要寫這麽美的詩。英子說梁子將來要當詩人,當馬偉那樣的詩人。周大夫不知道馬偉是誰,英子說就是上他們學校作過一回報告的大作家,名聲大極了。
在梁子和周大夫談論他的文學夢的時候,墜兒們的爛鐵已經“分贓”完畢。各人跟前的堆裏除了有各種亂七八糟以外,成件的東西也不少,墜兒的堆裏有大門的鐵門鼻,箱子的鐵合頁;同學甲的堆裏有通爐子的通條,夾煤的火筷子,熨衣服的烙鐵;同學乙的堆裏有剪刀、菜刀、瓦刀;別佳的堆裏有他媽的電吹風和電烤爐的鐵篳子……
周大夫看了說,好像你們都不過了。
同學們說,我們為一八○○萬噸鋼而奮鬥。
周大夫說,好好,奮鬥奮鬥……同搞不清自己為什麽會成為右派一樣,周大夫同樣搞不清這個一八○○。他認為,如果他那個右派帶有某些戲劇情節的話,那麽這個一八○○就帶了某些遊戲性質。當然,他不能說什麽,他得認認真真地當他的右派,完完全全地推崇一八○○萬噸鋼。
大門口鴨兒與她們班上團組織委員的談話還在繼續。委員說鴨兒能積極靠攏團組織這很好,支部下周開會,討論新團員的發展問題,讓鴨兒做好準備。鴨兒很激動,她問還能為團組織做些什麽工作。委員說也不用再做什麽了,如果在超英趕美大煉鋼鐵運動中,鴨兒能表現得再突出一點就更好了。
鴨兒堅定地說她會的。
鴨兒進院,抬頭發現大街門鐵門環沒有了。鴨兒開箱取衣服,發現箱子鼻兒沒有了。鴨兒正在屋裏轉,劉嬸掂著烙鐵進屋,說是這東西才從墜兒同學的手裏截回來,差點給獻了。大妞在院裏找火筷子,還說火蓋子也沒了。梁子跟同學奪瓦刀,說這是他爸吃飯的家夥。
鴨兒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一籌莫展地在台階上坐下。別佳賊眉鼠眼地跑過來搭話,說鴨兒肯定為廢鐵的事在發愁。鴨兒讓他躲遠點兒。沒好氣地說,吃你的大列巴抹臭豆腐去吧。
別佳說,那也比絲糕蘸黃油強。說著在鴨兒旁邊坐下,神神秘秘地說他知道哪兒有廢鐵。鴨兒也是找鐵心切,她讓別佳帶她去。別佳說帶可以,但是有條件。鴨兒問什麽條件,別佳說得給他鈞一個墜兒那樣的書包。
別佳的確很有本事,他和鴨兒從外麵進來,由包裏掏出許多鐵卡子,別佳得意地掂著其中一個說,一個卡子至少有二斤。鴨兒興奮地說這下她可超額完成任務了。鴨兒整理著鐵卡子問別佳怎麽知道那兒有這些東西。別佳說他愛看死人,這鐵家夥的後頭就是太平間。太平間裏老有死人,有一天裏頭躺了一個老太太,腳一丁點兒,還穿著繡花鞋……
不遠處轟隆一聲巨響。兩人都捂住了耳朵。別佳說,別是美帝國主義的飛機來扔炸彈了!
鴨兒說好像是醫院那邊。別佳說不好!拉起鴨兒就朝外跑。大妞挺著大肚子追出來問出了什麽事。別佳、鴨兒早已跑出好遠。大妞在後頭追,說是危險,別去看熱鬧。
這一聲響,震得一胡同的人都出來了。大家說玻璃嘩嘩的,瓶子都倒了,不是好響動。
大妞汗珠滾落,扶著門框滑落到門墩上……
劉嬸說,你這是……還不到日子啊,差兩個月呢。
大妞說,孩子已經出來了。
王家又一個男孩的降臨並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歡樂。那個提前兩個月的早產兒虛弱得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以周大夫的說法,這樣的孩子在醫院是要放到恒溫箱隔離起來的,但是在王家,在這個普通的工人家庭,也就談不上什麽恒溫的條件了。一切都得聽天由命。
鴨兒闖了大禍。因為卸了高壓鍋爐的卡子,使得鍋爐蓋子整個崩開了,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驚動了派出所的民警,負責調查這件事的是派出所管燈盞胡同一片的片警大安。大安是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人,年齡不大卻顯得老成持重,他來王家找鴨兒談話,街道的治保主任劉嬸和鴨兒學校的班主任杜老師也在座。
大安問鴨兒卸了人家幾個卡子。鴨兒說四個。大安問還有誰。鴨兒說就她自己。
別佳不知從哪兒鑽進來說,還有我,這是我的主意。
大安說怎麽還有個洋人?劉嬸說,這小子又淘又壞,忒不是東西。說他是洋人虧了,除了種不一樣,他比中國人還中國人。
大安說,這小子還挺大包大攬。說說你的動機。
別佳說,超英趕美,為一八○○萬噸鋼而奮鬥。
劉嬸說,我說什麽來著?他不是個省油的燈。
大安小聲對劉嬸說,把他弄出去,有他在事情越搞越麻煩。
劉嬸將別佳連推帶揉推出去了。別佳在院裏喊他是主謀……
大安說醫院的鍋爐炸了,那些針頭都飛上了房頂,針管。瓶子什麽的全碎了。給國家財產造成了損失,好在沒有傷人。大安讓鴨兒說說動機。鴨兒說不出,說了半天就是想搞點廢鐵……
杜老師說,王國英,你正在要求入團,怎麽能幹這樣的事,這是破壞啊!
鴨兒急得快哭了,說她沒想搞破壞,真的沒想破壞。
杜老師說,主觀上沒想,可客觀上造成了。
劉嬸說,當著學校跟街道的麵,實話實說,把前前後後給片警大安講清楚。是成心的還是有人指使的?就是真有人讓你這麽做,說出來也不怕,這筆賬咱們算他的,不算你的。告訴劉嬸,是不是他們醫院裏的人指使你幹的……
鴨兒聽得糊塗,說不出所以然……劉嬸讓鴨兒甭害怕,說有街道給她做主,讓她大膽揭發。
大妞從裏屋出來哀求說再不要難為孩子了,壞了什麽東西王家賠!劉嬸對大妞的作法不滿意,說人家在進行公務,大妞出來橫插一杠子,妨礙破案。
大妞說,你們把我閨女嚇成什麽了,不就炸了幾個針管嘛,我們賠就是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你看看你們,街道、學校、派出所,幾個大人對付個小孩,把孩子嚇得連話也說不利落了。
大安將本一合,說這件事不用再問了,基本清楚了。劉嬸說你真清楚了?大安說真清楚了。劉嬸說大安還年輕,今年才……
大安說,十九。
劉嬸說,還沒我兒子大。我的意思……你出來。
劉嬸把大安拉到院裏嘰嘰咕咕談自己的推測,她說後院姓周的是國民黨醫院中醫,又是新當選的右派,他在那個醫院裏工作,心裏當然不痛快了,搞點小破壞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他支使鴨兒幹這件事的可能最大。要真是他讓鴨兒這麽幹,事情就複雜了。大安說,您這樣說得有真憑實據,不能瞎猜。
劉嬸說,我是給你提個醒。幹治安,你得多長幾個心眼兒。我當治保主任一二三四五……人年了,經驗告訴我,有些事你得一環套著一環地去想它。
大安笑著說,劉嬸,您都快成破案專家了。小事破成小案,小案破成大案……劉嬸說,你當怎麽著?你劉嬸想得深。
當天晚上,老馬斯洛夫就將小馬斯洛夫壓在板凳上,照著屁股一通臭接。
別佳雖然挨了打,但並不影響情緒,他爸爸的氣還沒消,他就又開始串門了。他是個記吃不記打的孩子。他來到周大夫屋裏,周大夫說,你小子挨打了,我都聽見了,跟殺豬似的。
別佳說這是常事,俄國的孩子都禁打。周大夫本來想過去拉的,可又怕引起國際糾紛。再一想,反正他們是內戰,讓他們打去吧,就沒過去。別佳說周大夫這是見死不救,眼看著自己的朋友挨死打,無動於衷,他們俄羅斯人可不是這樣。周大夫說看老馬那一胳膊黃毛,那塊頭,熊似的。他拉誰的架也不能拉老馬的架,他這瘦猴架不住老馬一推。
別佳說,要是您爸爸打您,我準幫忙。
周大夫說,幫我?
別佳說,幫您爸爸。
周大夫一拍別佳說,往後我要給你小子開山植丸才怪。
別佳哎喲一聲尖叫。周大夫問他怎麽了。別佳說碰了他的創傷了。周大夫脫下別佳的褲子,看到別佳的屁股一片青紫,皮下嚴重出血。周大夫問老馬為什麽把兒子打成這樣。別佳伏在周大夫耳邊如是如是地說了一番。周大夫說,敢情我們醫院的鍋爐是你小子給弄炸的,該打!說著在別佳屁股上猛擊一掌。
別佳疼得哎喲一聲蹦起來說,哎喲,雪上加霜啊!您這一下的疼度頂我爸爸十下。
周大夫說,我要是你爸爸打得比這還得狠!
多嘴的別佳又傳達了劉嬸的懷疑,把周大夫氣得夠嗆,周大夫說,你說這娘們兒,她……她怎麽胡咬!
根據王滿堂當時的心情,王家的未生兒子被取名叫做王國牆。當時王滿堂特別強調,是“牆”不是“強”。
大妞將繈袍中的嬰兒抱到王滿堂眼前讓他看看小兒子的一雙眼,說是才落生就這麽活泛,又黑又亮。
王滿堂說,賊眼。
大妞嗔怪丈夫說這幾個孩子他沒一個看得上的。接著讓王滿堂給懷裏這個亮眼睛取個名。王滿堂說,鍋爐爆炸給炸來的,一看見他就跟撞了牆似的堵心。
大妞說,總不能叫他牆吧。
王滿堂說,就叫牆。
柱子問爹是什麽牆?王滿堂說摻麻刀抹的灰牆。柱子說那就是青皮了。梁子說青皮,這家夥長大準不是什麽好鳥。
大妞說,在門墩上生的,就叫他門墩吧。什麽青皮牆,咱們不認。
在給王國牆命名的當天,王家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給柱子結婚準備的買車錢給醫院,以作賠償鍋爐的損失。
鴨兒從此變得沉默寡言,跟誰也不再說笑了。王家一家人也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沉悶。王滿堂說,都是這個叫門墩的孩子鬧的,他一來,就把家裏的喜興勁兒全趕跑了,真是個不招人待見的東西,特別是那兩隻往外紮著的大耳朵,應了“兩耳扇風,敗家的老祖宗”這樣的老話。不好。
最終讓王滿堂情緒轉變的事情,是他代表老建築工人去參加了修建人民大會堂的座談會。工人參與大會堂的建築設計方案,這在建築行還是頭一回,大夥都為王滿堂高興。老蕭說擱有皇上那會兒這就是參政議政,非三品以上不能。老石也說修建人民大會堂,這是全國人民一件大事,也是建築行一件大事,讓滿堂去提意見,足見國家對古建工人的重視。
王滿堂參加會議回來,在古建隊的會議室給大家介紹了建築人大會堂座談會的情況。王滿堂說周總理也參加會議了,總理讓他們工人代表坐在他身邊,總理說今天請來的都是各方麵的專家、代表,請大家就人民大會堂的修建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議,集思廣益嘛,我們要建的是一座與天安門交相輝映,與太和殿相媲美,更輝煌更完善的人民的宮殿……王滿堂說了建大會堂的幾種方案,工人們全神貫注地聽,此時此刻,他們真有一種國家主人的感覺。
最後,老石宣布了上級的決定,古建隊的青年突擊隊和其他兄弟單位一起,參加人民大會堂的建設。
***
第五章
柱子要結婚了,新娘是臨州的桂花。
柱子在人大會堂工地上搞大會戰,沒有工夫回家,大攤兒指使著一幫徒弟把柱子住的小屋拾攝得四自落地,連地上墁的磚全給換了。大攤兒的兩個徒弟坐在簷下磨地磚,桂花用手撫著平滑的磚麵說,這磚光得能照人兒。
大攤兒說故宮太和殿的磚地也不過如此,建故宮的時候磨磚,一個工匠一天隻許磨兩塊,就讓工匠慢慢兒磨,這樣才能磨出鏡麵的效果來。宮裏頭的磚是拿桐油浸泡過的,現在浸泡已經來不及,他們是拿桐油磨,大攤兒說桂花趕上娘娘的水平了。桂花說她可沒那娘娘命。大攤兒讓桂花別不知足了,說就這小屋,全北京也找不出第二份來。
放了學的梁子背著書包往家跑,後頭跟著別佳還有英子。梁子今天很激動,那個叫馬偉的大作家給他來信了,大作家在信裏頭鼓勵梁子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說將來梁子一定能成為世界級的偉大作家,就像泰戈爾那樣。泰戈爾是誰,梁子不知道。問老師,老師說是印度的大詩人。老師說馬作家的信寫得很好,把它貼在牆報上了,好讓大家都能看到。老師說梁子應該給作家認認真真地寫封口信,表示自己的決心,不辜負作家的期望。梁子借著自己的激動勁兒,利用課間時間就把回信寫了,沒有郵票,跟別佳借了一毛錢,四分郵票,一分信封,剩下五分……買了一根奶油冰棍,邊走邊嘬。
別佳看見冰棍自然不能放過,伸過腦袋也要嘬。梁子說嘬可以,隻能兩口。別佳說兩口就兩口,說完從下到上,在冰棍上狠狠地來了兩下子,冰棍眼見著小了一半。英子說她也要嘬,梁子不讓。英子說別佳能嘬她為什麽就不能嘬?梁子說錢是別佳的。別佳自恃是債主,得寸進尺地提出再嘬兩口。
梁子不幹了,梁子就跑,別佳和英子當然要追,三個人在回家的路上跑成了一條線。別佳追不上梁子,他蹲下不跑了,他說梁子不夠哥們兒,一根冰棍就襯出了小家子氣……這當兒,英子追上了冰棍,將冰棍拿在手裏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大口!別佳眼見著冰棍少了一大截,他覺著吃了虧,他不幹了,他讓梁子還錢,立馬就還,他不當債主了,他改主意了。
梁子當下就傻了眼,梁子說下禮拜還行不行。別佳說不行。梁子把手裏的冰棍全讓給別佳,別佳不要,說是已經剩了個頭兒。別佳隻要錢,這下把梁子憋住了,梁子隻好說他回家就跟媽要。
進了小院,別佳還沒有忘了讓梁子還債的事,他讓梁子去找他媽要錢,說他自己要到新娘子的洞房去視察視察。
梁子噘著嘴找到了正在為大哥婚事而忙碌的母親,提出了要一毛錢的請求。大妞說沒有,說這月家裏要辦事,錢緊極了。梁子知道母親的脾氣,話說多了一瞪眼睛,說不定撣把子就搶上來了。梁子決定還是自己想辦法。
“視察”洞房的別佳很快和丫頭們打成了一片,他和墜兒圍在桂花旁邊看桂花剪紙。別佳等不及了,讓桂花馬上打開,說著伸出了手。桂花打了別佳一下讓他別伸爪子,說還沒剪完呢。別佳認為桂花搞得太複雜。桂花終於把剪好的紙打開了,是一個雙喜字兩隻喜鵲。
別佳失望地說,你剛才不是說剪飛機嗎?
桂花說,誰家新房裏貼飛機?喜鵲也會飛呀。
別佳說喜鵲終歸比飛機差遠了。墜兒說兩隻鳥,一隻是她大哥,一隻是……別佳說倆鳥親嘴呢,說他們那兒結婚也親嘴,大夥一喊“苦啊”,就得親。桂花問別佳親過嘴沒有?別佳說當然親過,像他這樣的人沒親過嘴那才怪了。
這是九號第二次在院裏擺宴席了,第一次是福來,也是三桌,那時候大妞是娶親太太的角色,如今當上婆婆了,一晃的事,這使大妞十分感慨。劉嬸也來幫忙,看著熱熱鬧鬧的院子,劉嬸難免不見景傷情,為著兒媳婦那沒有任何起色的肚子一陣陣心焦。
柱子的同事,臨近的街坊都送了禮,馬太太特意從西點心鋪訂了個大蛋糕,上頭還有柱子和桂花的名字。周大夫送了兩床軟緞被麵。為被麵,大妞很過意不去,認為周大夫降了三級工資,送這麽重的禮不合適……周大夫說不礙事,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劉嬸聽見了馬上問周大夫是什麽意思,問誰是駱駝誰是馬。周大夫說他是駱駝,他也是馬。劉嬸臉一繃問周大夫是什麽馬。周大夫說反正他不是人就是了。
麥子讓周大夫坐上座,周大夫不坐。大妞說,你是老街坊了,我們家沒那麽多忌諱,什麽右派,什麽國民黨,我們不論。
在喜宴桌前坐下,周大夫麵對劉嬸審視國民黨的目光總感到不安。周大夫說他還是走吧,他是真有事情。周大夫走了。大妞心裏埋怨劉嬸,她認為劉嬸太不給周大夫麵子,在她家的喜宴上,不給周大夫麵子就是不給她大妞麵子。大妞對周大夫說,我晚上讓孩子給你送糖去。
劉嬸仍是一副能不夠兒的做派,她問新郎柱子怎麽還沒回來。大妞說大會堂的任務緊,柱子請仨鍾頭的假回來結婚。劉嬸叫大妞到她跟前去,說有要緊話跟大妞說。大妞過去問什麽事。劉嬸小聲說,這婆婆的位置怎麽擺?
大妞說自然是麥子。
劉嬸比劃著說,鴨兒她爸坐這兒,麥子坐這兒,新人由這兒給公公婆婆敬酒,你在哪兒?
大妞說,是呀,我在哪兒呢?
劉嬸說,我說你腦子少根弦,這樣的事人家決不出麵,把難題交給你,靜等著你讓呢。
大妞顯得不快,將手裏的涼菜蹾在桌上,一屁股坐下來說,我這是圖了個什麽?劉嬸讓大妞待會兒該爭就得爭,別讓。大妞卻認為麥子是柱子的親媽,人家的母子關係在這兒擺著呢。劉嬸說可大妞是桂花的現任婆婆,往後桂花得跟她在一鍋裏舀飯。
梁子又在纏磨大妞,要一毛錢。
煩惱中的大妞說,沒有!
鴨兒屋裏,麥子在給桂花梳頭,麥子將桂花兩條粗黑的辯子拆開,盤成發髻。一邊盤一邊囑咐她說從今兒起就是老王家的人了,得孝敬公公、婆婆,別跟柱子吵架,能讓就讓著他,他愛犯倔……要早起,跟小姑子們處好關係。
桂花含笑不語。
麥子擰了一根線,要給桂花開臉。桂花把臉捂住,不讓開。麥子說沒有不開臉的媳婦。桂花不幹,桂花怕疼。麥子說連這點疼都受不了,將來養孩子怎麽辦。別佳和他母親來看熱鬧,別佳媽說用不著絞臉,這樣挺好看,她讓別佳把她的化妝盒拿來。別佳取來化妝盒,別佳媽給桂花化妝,桂花由此免去了開臉儀式。麥子說,隨你吧,新社會了,什麽都新,過去那些老媽媽論兒在你們這兒也吃不開了。
桂花問幾點了,麥子說十點。桂花催別佳媽快點,待會兒來不及了。麥子停了梳子說,沒有這樣的啊,虧了沒外人聽見,讓人笑話!人家閨女出閣,都磨磨蹭蹭推五推六,能多挨一時是一時,哪有怕來不及的。
在馬太太的化妝下,桂花成了美人兒。麥子說,這才像新媳婦。轉身朝外喊,霜降,霜降呢?
霜降跑進來說,二姑,我在這兒。
麥子說,你陪桂花在這屋待會兒,你現在的身份是新媳婦的娘家兄弟,一會兒你陪著她從這屋裏走出去,把她交給柱子就成了。
霜降說,我今天的任務就是陪她從這屋裏走出去。
麥子說,對。
霜降說,這很簡單。
麥子說,坐席時你還得代表娘家人坐在主位上。
霜降說,坐哪兒都一樣吃。
麥子小聲說,守點規矩,別丟娘家人的臉。
霜降讓二站放心。
院子裏客人都來齊了,新姑爺也到了,有人在外頭喊麥子。麥子臨去,回身看了一眼桂花,桂花靦腆地坐在床上,儼然一安靜、美麗的新婦。
麥子一笑,出去,拉上了門。
院落裏,老石、老蕭、大攤兒及古建隊一些師傅都來了,大家給王滿堂道喜。麥子在人群裏尋找柱子,突擊隊的小李說柱子上理發館吹頭發去了,一會兒就回來。麥子說總共就請了仨鍾頭的假,哪還有時間吹頭發?劉嬸說新郎就得有新郎的樣,一輩子就這一回,應該收拾收拾。
大夥就先喝茶,吃糖。
幾個年輕人要提前看新娘子,劉嬸將他們攔在門外說不行,說還沒到他們鬧的時候。年輕人說他們就仨鍾頭的假,沒時間鬧。劉嬸說,那也不行,新郎還沒來呢。
太陽已經轉到頭頂上了,樹下的筵席還沒有開桌。王滿堂看了看表說,快十二點了,什麽頭哇,吹這麽半天。
老石不著急,也不說什麽,在一邊嗑瓜子。
大妞問老蕭,是不是算準了今兒是好日子。老蕭又推掐一遍說絕對是好日子,不過,他中指第二個關節昨晚上讓蚊子叮了個包,算起來或許有點兒什麽過節兒,不過不妨大局。
年輕人還纏磨劉嬸,架不住別佳在一邊使勁煽惑,什麽新娘子漂亮極了,是他媽給描的眉等等。年輕人更要看了,一青工說,還是俄羅斯風格的,劉嬸您就讓我們看一眼,我給您磨三塊支爐瓦兒,行不?
劉嬸說,我可要金磚磨的支爐瓦兒。
年輕人說沒問題,角樓拆下來的碎金磚多得是,夠劉嬸使的。劉嬸這才答應眾人,隻開一個小縫,就看一眼。
劉嬸推開房門,房間裏空蕩蕩的,哪裏有什麽新娘子。劉嬸在屋裏轉了倆圈,感覺到事情不對頭,匆匆來到宴席桌前,在麥子耳邊說了幾句,麥子隨她而來。
麥子也不知道桂花到哪兒去了,隻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張紙條:
我和霜降回臨州了,祝柱子哥新婚愉快。
桂花
麥子說,祝柱子哥新婚愉快,她倒跑了,這叫什麽事兒呀!
麥子把紙條給王滿堂看,王滿堂發火了,說這是鬧著玩的?!把親戚朋友幾十口子人都給涮了!大妞也覺著這事做得有點兒過。
老石悠然喝著茶。
老蕭說,這都是我手指上這個包鬧的。
墜兒由門外跑進說,我哥回來了!
新郎格回來了。王滿堂說,看這事鬧的,怎麽跟他說啊……
老石說,好說——
柱子和朱惠芬雙雙由外麵走進來。朱惠芬隨著柱子走到王滿堂跟前,親熱地叫道,爸爸。
王滿堂驚愕。
朱惠芬與柱子來到麥子與大妞跟前,叫媽。
麥子與大妞麵麵相覷。
王滿堂說,你們先別忙著叫,先給我說清楚是怎麽口事?
老石拽開柱子對王滿堂說這叫各得其所……王滿堂說那不行,桂花是柱子從小定下的媳婦,王家的媳婦不是這個朱……柱子說人家桂花愛的是霜降,不是他王國柱。王滿堂說愛霜降也不行!
年輕人就笑。
麥子問柱子前幾天不是才跟桂花去登了記嗎,怎麽說換就換呢?墜兒說那天她大哥跟桂花出門,還沒走到胡同口,桂花就換了朱惠芬。麥子問墜兒,桂花今兒出走她知道不知道。墜兒說是她給打的火車票。
麥子氣得要哭了說,你說你們這些孩兒們咋這樣呢!
王滿堂說敢情幾個人在下頭都串通好了,就瞞著老家兒。王滿堂讓大攤兒現在就去買車票,讓大攤兒跟他一塊兒上臨州。大攤兒說今兒沒車了。老蕭問王滿堂追到臨州又能怎麽著。王滿堂說他不能讓臨州的鄉親們說老王家的兒子一進北京就悔婚。老蕭說你那是怕人家這麽說你。
大妞臉上不快,抱起小兒子進屋了。
王滿堂對柱子說,要不是看你正在建人民大會堂,我非揍你不可!王滿堂還在沒完沒了,周大夫從後院出來勸道,老王,我看柱子這婚事你也別再反對了。《梁山伯與祝英台》電影看了吧,你再反對就成了祝員外了,真等到咱們燈盞胡同九號飛出蝴蝶來,那就晚了。
老石說,一切由我作主了,婚禮照常進行!
老蕭說,我說過,不妨大局就是不妨大局。
王滿堂一臉陰沉,無可奈何地說,我就不認這個媳婦。
劉嬸說,這不是你認不認的事,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麽勸我的?今天也輪上你了,這叫一報還一報。
王滿堂說,我兒媳婦跟你兒媳婦不一樣。
劉嬸小聲說,不能生孩子上是一樣的,看看你兒媳婦那小腰,一柞粗。
王滿堂更是來氣。其實王滿堂要是知道在他的兒媳婦偷梁換柱的同時,他的二兒子正在屋裏翻箱倒櫃地折騰,將那塊禦賞的玉墜兒偷偷拿出大門,與一個“打鼓的”(走街串巷收舊貨的人)進行了兩毛錢的交易,他一定更得氣蒙了。
九號的奶箱被油漆一新,奶箱裏除了周大夫的一小瓶奶以外又多了一大瓶,這大瓶是新媳婦朱惠芬的。朱惠芬每天要喝牛奶,這是她在家從小養成的習慣。她喝她爸爸喝她媽媽也喝,她並沒有感到有什麽不對。反而是大妞,看著那個乳白的瓶子渾身不太自在。
早晨,周大夫取奶、取信,邊看信邊往裏院走。劉嬸挪揄道,留神撞樹上,你的江南小妹妹最近怎麽樣啊?
周大夫說挺好。劉嬸說她什麽時候過來啊?周大夫說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劉嬸說來了可別忘了報臨時戶口……
大妞在壓水機前壓水,不時拿眼睛掃著柱子的窗戶。看著那窗戶上的稍有些褪色的剪紙,看著那低垂的一動不動的白色窗簾,大妞肚子裏的氣一股一股往外冒。
王滿堂在院裏又在折騰他的水鴨子。
大妞用嘴點著柱子的屋說,一家子人都起來了,男人也上班走了,就她一人躺著,她也躺得住……
王滿堂讓大妞幫他把支架扶扶,說得空把那個玉墜兒給他找出來,他要用。大妞邊扶支架邊說,進門一個月了,連頓飯也沒做過。下了班就躲在自個兒的小屋裏,也不知道過來說道點兒什麽……
王滿堂說,是地斜了還是水鴨子出毛病了,怎麽對不到一條線上去了?
大妞說那心就沒跟王家貼到一塊兒,臉蛋漂亮倒是個優點。可臉蛋漂亮頂什麽用,生孩子是用……不用臉……
王滿堂說,你扶好了。
大妞說,真就不明白柱子怎麽會看上了她!
朱惠芬在大妞背後叫了一聲媽。大妞臉一轉,立即笑容滿麵說,你起來了?你今天休息,多睡會兒啊!鍋裏還給你留了一碗豆粥。
朱惠芬說她剛喝了奶,說這邊沒什麽事她就回她爸媽那兒待一天。
大妞爽快地說,去吧去吧,問親家好。
朱惠芬推車就往外走,看見王滿堂在校正水鴨子說,爸,您還鼓搗這個幹嗎?用水平儀不比這個好使?早八百年就淘汰了的老古板,年輕人都認不得它了。
王滿堂說他就愛這淘汰了的老古板。朱惠芬說使著太費勁。王滿堂說修角樓就不是個省力氣的活。朱惠芬說還是現在的水平儀準確方便。王滿堂說他就使不慣現在的水平儀,小汽泡跟眼珠子似的,滴溜亂轉,哪兒有這鴨兒沉穩。這多好,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一目了然。
大妞用鐵勺子打了半勺糕幹粉,坐在小凳上往門墩嘴裏抹。門墩打挺,不吃。朱惠芬蹲下來摸著門墩的小臉蛋說,媽,您怎麽給門墩吃糨子啊?這不越吃越糊塗啊!
大妞說她的孩子都是吃糨子長大的,再說這根本不是什麽糨子,這是天津楊村的糕幹粉。朱惠芬說應該再加點雞蛋黃,按營養標準應該是六個,要不孩子營養不夠。大妞想起奶箱裏那瓶大號牛奶,氣不打一處來,拍打著門墩說,糕幹粉你都不吃,你要吃什麽?一天六個雞蛋黃,看動物園的獅子一天能吃六個雞蛋黃不?
朱惠芬看婆婆有點惱,趕緊接過婆婆懷裏的小叔子,說幫著喂喂。大妞說,你不是要回娘家嗎?朱惠芬說不急,也不在這一會兒。
朱惠芬艱難地往門墩嘴裏抹糕幹粉,小門墩根本不配合,抹了一身一臉,一勺糕幹粉,吃得熱鬧極了。
片警大安給大妞送來了王家賠償醫院的一百二十塊錢。大安說醫院說了,孩子不是有意的,不用賠了,把那幾個卡子送回去就成了。大妞很感動,接過錢來簡直不知說什麽才好,說孩子在學校背了個警告處分,心裏頭壓力大著呢。大安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以後接受教訓就行了。劉嬸來了,劉嬸問大安在形勢問題上,上邊有沒有什麽指示。大安說過幾天街道要開治保會,台灣的蔣介石不太老實,讓大夥提高警惕。大妞很擔憂地問是不是又要打仗?劉嬸說她就盼著打蔣介石呢,蔣介石敢來,她們街道的老娘們兒就把他收拾了。
蔣介石反攻大陸歸反攻大陸,並不影響九號市民的正常生活。火燒五分錢一個,棒子麵一毛二一斤,小白菜二分錢一把,水蘿卜一毛錢三捆。日子一天天飛快地朝前滾動,轉眼又到了國慶節。今年的國慶與往年不同,九號王家的墜兒要到天安門參加遊行,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見毛主席,在九號院,在燈盞胡同,墜兒還是頭一個。大妞早早的就把墜兒的白襯衫花裙子準備好了。朱惠芬送給墜兒的那條綢子的紅領巾,墜兒一直沒舍得戴,留著等國慶節那一天再拿出來。
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
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
和平的風吹動了旗幟,
招呼我們走向幸福的人生。
我們手牽著手,
我們肩並著肩,
我們向前,我們向前,我們向前,
永遠跟著毛澤東,
永遠跟著毛澤東。
……
這是少先隊遊行要唱的歌。孩子們在院中看墜兒做遊行用的紙花,墜兒邊做邊唱,大家也跟著唱,恨不得到那天也跟著墜兒到天安門去。墜兒說少先隊員拿的花朵顏色不一樣,赤橙黃綠青藍紫,長長的隊伍排下來就是一條彩虹。墜兒的花是紅的,墜兒個子高,所以她就排在少先隊彩虹的最前列,離天安門最近……
大妞為她不能去看墜兒的遊行而遺憾,墜兒說可以聽,到時候電台裏進行實況轉播,全國人民都收聽呢。但是王家沒有收音機,劉家沒有,周家也沒有。別佳說他們家有一台,就是壞了。墜兒說可以讓周大夫幫著修,周大夫手巧著呢,什麽都會。
於是,老馬家的蘇式大收音機就被孩子們抱到了周家,被周大夫拆得七零八落。
修收音機那幾天,別佳、梁子、墜兒成天長在周大夫屋裏,他們一邊打下手一邊研究收音機肚子裏的內容,電器的奇妙對孩子們的誘惑力太大了,他們從修這台收音機上學到了許多物理課上學不到的內容。
對收音機感興趣的人還有一個——劉嬸。劉嬸對周大夫修收音機這件事情本身,充滿了警惕,為此一有工夫她就往後院跑,時刻掌握收音機的修理情況,做到心中有數。不止這些,她還反複套孩子們的話,比如對墜兒,她就問三好學生都是哪三好。墜兒說自然是學習好,身體好,工作好。劉嬸就問思想品德好算在哪裏頭呢?墜兒說思想品德好就是工作好,都在裏頭包著哪。劉嬸說墜兒是少先隊員,又要接受毛主席檢閱,有些事得長點心眼兒,像修收音機什麽的。墜兒問修收音機長什麽心眼兒?劉嬸就提醒說比如說有人在修收音機的背後幹了些什麽,公安局的警察說了,現在蔣介石想反攻大陸呢,少先隊員的腦袋裏得多根弦……墜兒問劉嬸,是不是懷疑周大夫是美蔣特務?劉嬸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麽說,我可沒這麽說。
在劉嬸用警惕的目光掃視著九號的角角落落的時候,她本身的行為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想法,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最先提出疑問的是劉嬸的兒媳婦白新生。白新生對福來說,我看媽最近老往後院跑。
福來說,去就去唄。
白新生說,我在想她為什麽老去?還就愛在周大夫的屋裏待著。
福來說,聽你這話好像我媽跟周大夫……新生你聽著,我媽她是你婆婆,你不能睛胡嘞嘞。
白新生說這未必是壞事。福來說周大夫有女朋友。白新生反問有女朋友誰見來?福來說他媽看不上周大夫,周大夫是他媽的鬥爭對象……白新生說事情發展往往有時就缺那麽一點催化劑,就像沒發麵引子,麵就發不起來一樣。福來問他媳婦上哪兒找催化劑去,白新生說就是說說而已。
國慶節一天天臨近,周大夫為了讓大家能聽上實況轉播,整整調試了半宿。這使劉嬸想到了街道組織看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電影裏有個革命者叫李俠的,就是半夜利用收音機給革命聖地延安發電報。革命者能用收音機給革命的領導發電報,反革命也就一定能用收音機給反革命的領導發電報。所以,一早晨起來劉嬸就問周大夫昨天夜裏刺啦刺啦地在幹什麽。周大夫說在調試收音機。劉嬸問為什麽不白天調試而非要等夜裏偷偷摸摸地幹?周大夫說夜裏靜,電波幹擾小,更利於調試。劉嬸問這東西能聽多遠。周大夫說零件都是好零件,蘇聯老大哥的東西比較實在,質量也不錯,要想聽得遠就得用短波。劉嬸奇怪短波倒比長波聽得遠,問能不能聽到外國去。周大夫說當然能,可是目前他還沒調出來。劉嬸自言自語地說,你調出來我就麻煩了。
國民黨兼右派分子周大夫還真就把這架蘇聯收音機給鼓搗好了。國慶節這天,明媚的陽光下,俄國造收音機被放在院裏的茶幾上,茶幾上鋪著桌布,別佳媽還放了一瓶花,一切弄得真跟過節似的。
收音機裏正播放《歌唱祖國》的歌曲,院裏院外的街坊坐著收聽廣播。廣播裏傳來播音員激動而富於感情的現場介紹,傳來實況轉播的聲音,歡呼聲、口號聲、像下雨一樣,幾十萬人大遊行,聲勢大極了。忽然梁子喊,媽,您聽,我姐他們過來了!
收音機中傳出《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的歌聲。這歌聲是九號院人們熟悉的,歌聲由遠而近,播音員說,少先隊員們舉著鮮花和氣球,隊伍如彩虹般走過來了,他們歡呼著走向了天安門廣場……
梁子說,這裏頭有我姐!裏頭有我姐!
周大夫美中不足地說,還是有點刷拉刷拉的雜音。
別佳揮著胳膊讓大家快看,看氣球,由天安門那邊飄過來的彩色氣球,是墜兒他們放的。漫天的氣球,飄飄悠悠,借著風勢由天安門方向飄了過來,一時將天空映得五彩繽紛。孩子們跳著腳地喊著,笑著,大人們也說,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這樣的景兒。
劉嬸讓她的兒媳婦快出來看看這滿天的氣球。新生不看,新生說她困。
麥子從北京回去以後並沒有閑著。麥子動員她娘家幾個兄弟和公社一商量,為支援北京建設,辦起了磚場。臨州的土質好,是出磚的地方,加上麥子娘家過去就是燒磚的專業戶,沒多長時間,一窯新磚就出來了。挑了幾塊,讓霜降送到北京,送到了王滿堂手裏。當時古建隊的人正在開會,工人們擁著披紅掛花的柱子和他的突擊隊正在慶祝大會堂工程的完工。柱子抱著一個大鏡框說是在人大會堂慶功會上照的,裏麵有總理給他敬酒的照片。老石把照片舉得高高的,讓大家看。
大攤兒問柱子,你跟總理說什麽來著,怎麽把總理樂成這樣?
柱子說,我想給總理敬酒,總理非說咱們是建大會堂的功臣,要給我敬酒。柱子說他們建築工人是第一批在大會堂開會的,宴會廳的爐灶起火,第一頓飯就是為他們建築工人做的。他代表全體工人向總理敬酒,當時心裏激動得怦怦的,連酒杯也端不住了。
王滿堂說,瞧你這出息!
柱子說,總理說了,你們建築工人是大會堂真正的主人,誰願意什麽時候看人民大會堂就可以什麽時候來看。來的時候就說這個大會堂是我蓋的,是周恩來批準我來的。
王滿堂說總理懂得建築工人的心。這時霜降擠到王滿堂身邊,把一塊係著紅綢子的大灰磚遞到王滿堂手上。王滿堂端詳著手裏的磚,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王滿堂一伸手,大攤兒遞過一把刻刀,王滿堂三下兩下旋刻出海水江牙圖案,讚道,好磚!
大攤兒把磚雕舉起讓大夥看。大夥傳著看,稱讚磚的質量,也稱讚王滿堂的手藝。老石握著霜降的手說,感謝臨州人民對我們的大力支持。
霜降說,俺二姑說了,國慶節一過馬上把磚送來。
在大夥的掌聲中,霜降不好意思地對王滿堂說,表姑夫,俺上回……你不記恨俺吧?
王滿堂裝沒聽見。
鴨兒的情緒低沉到了底點。團沒有入上,還挨了一個處分,雖然大安說是“小事”,可是他們的學校並不認為這是小事。學校拿這件事情教育大家,說這是典型的個人主義思想在作怪……
每天一放學,鴨兒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說話,誰也不見,連吃飯也一人在屋裏單獨吃……周大夫說鴨兒這舉動是一種病態,說輕了是性格孤僻,說重了就是自閉症。周大夫讓大妞領著鴨兒去看看病,大妞說,看什麽病呢?她也不發燒,哪兒都不疼。周大夫說不是隻有發燒了才算生病,有時候精神上的壓抑也是很厲害的,特別是對鴨兒這樣的女孩子,時間長了不好。大妞問到哪個醫院去看好。周大夫說上安定醫院。劉嬸一聽就躥出來了,說安定醫院是專治精神病的,周大夫把人家的姑娘往那兒推,不知是安的什麽心。
大妞一聽是治精神病的,也很不高興。
別佳在這件事上一直抱有愧疚之感,鴨兒情緒上的變化也引起了這個小男孩的不安。他說,鴨兒姐姐,你怎麽老不說話呀?他讓鴨兒罵他,鴨兒不罵;他讓鴨兒打他,鴨兒不打。他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為了哄鴨兒姐姐高興,別佳就給鴨兒姐姐唱歌,唱俄羅斯的“卡秋莎”,唱“紅莓花兒開”……稚嫩的男童聲用俄語唱出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種別具一格的藝術魅力,不但讓鴨兒,讓院裏所有的人都聽得入神。
大妞一邊為王滿堂端來洗腳水一邊說,這個傻別佳倒還會哄個人兒。
王滿堂說,那小子聰明。長了倆腦子,一個中國的,一個蘇聯的。
王滿堂問大妞那個玉墜兒找著了沒有。大妞說沒有。王滿堂讓大妞抓緊找一找,說臨州的磚運來了,下一步就得起牆,那個墜兒是離不開的東西。大妞說她再好好找找。爹媽這樣說的時候,梁子正在桌上做作業,他把頭別得低低的,心一陣一陣地狂跳。他覺得很害怕,覺得對不住爸爸媽媽。他知道,那個賣給打鼓的玉墜兒是永遠永遠的找不回來了。一時,他的眼裏噙滿了淚,不知怎麽辦好,他抓起本子跑了出去。
往外跑的梁子正和劉嬸撞了個滿懷。劉嬸顧不得梁子,興奮地嚷道,你說新生這死人,她也真瞞得住,都七個月了。她就愣不告訴我。
這可真是大喜事!不但是劉家的大喜事也是九號院的大喜事。這天晚上,大妞給劉嬸道了多少回喜,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兩個月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在一個晴朗的冬日,白新生抱著新生兒,走進九號院的時候,全院的人幾乎都迎出來了。結婚十年,十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劉嬸樂得屁顛屁顛地從媳婦手裏接過嬰兒,大聲說著,到家嘍,到家嘍,我們的大孫子到家嘍。劉嬸抱著孩子高興得不知怎麽顯擺了,掀開一道小縫讓王奶奶看,看他們的大孫子小鼻梁多高,小臉蛋多周正。
別佳說,眼小了點兒。
劉嬸說,不小,月科的孩子,還沒睜開哪,小貓崽沒離窩也不睜眼不是?看了一眼大妞懷裏瘦弱的門墩說,你們門墩生下來才五斤,瘦得小雞子似的,我們大孫子生下來七斤三兩五,差一點兒七斤四兩。
別佳說,那是稱沒給夠。
劉嬸並不理會別佳的挪揄,仍滿有興致地說,瞧這小脖子,幾道圈兒,小胳膊腿兒,那叫有勁兒,骨立著哪!我們孫子結實,大夫說了,還得科學喂養哪,各種營養都得跟上……
福來說要好好謝謝周大夫。劉嬸說甭謝他,說福來後來也沒認真吃他的藥,謝他幹什麽?他巴不得無產階級養不出兒子來呢。周大夫說福來養不養兒子跟階級沒關係,就是蔣介石也一樣地養兒子。劉嬸說她懷裏抱的可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哪,是不折不扣的無產階級後代。白新生感激地讓周大夫滿月過來吃麵。周大夫說甭叫他,他怕福來媽下毒。
劉嬸說,想的美,殺了你我鬥誰去?
劉嬸的寶貝孫子被喚作套兒,是老蕭給取的名。不但叫套,脖子上真拴了個套兒,為的是將孩子套住,好養活。套兒長得的確比一般孩子結實,這主要得益於他的媽在商店裏工作的緣故,別的孩子吃不到的雞蛋,套兒可以隨便吃,別的孩子定量供應的嬰兒粉,可以隨便給套兒買。在當時來說,套兒可算得上是中國的一個幸福兒童了。
相比較,王家的門墩就有點慘了。從哪方麵來看,門墩都是屬於那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一類,快一歲了,還不會站立,細脖子大腦袋,羅圈腿,跟比他小半歲的套兒待在一塊兒,整整比人家小了一號。據說是由於缺鈣的關係。
所以,大妞就格外疼愛這個瘦弱的末生老兒子。要星星不給月亮,隻要能辦得到的,沒有不滿足的。慣就了門墩小小人兒一個擰種脾氣,屬於王家孩子當中的異類。
朱惠芬也是王家的異類,結婚一年了,她好像也沒有真正融入到婆家裏來,她客客氣氣的老像個客人,誰也搞不清這是為什麽。在團組織生活會上,大家討論和工農相結合的問題,朱惠芬說如果她連婆家這個簡單的工人家庭都不能很好融合的話,就是她的世界觀有問題了。她檢討說自己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小資產階級情調很濃,所以,無論是在隊裏還是在家裏,她都在自覺地、努力地改變著自己。但是事情往往跟她想的不一樣。比如說今天,王家的飯桌擺上了,一家人團團圍坐著準備吃飯,朱惠芬卻端盆水進來了。朱惠芬說現在外麵正流行肝炎,讓大家洗了手再吃飯。沒有人響應朱惠芬的號召,朱惠芬就逮住剛剛會扶著凳子站立的門墩,將門墩的一雙手接到盆裏。
朱惠芬給門墩洗手,邊洗邊說,門墩手上有很多很多的細菌,還有蛔蟲卵,還有奧巴巴,還有小蟲蟲……王滿堂正吃一張餅,剛要吃,臭巴巴,剛要吃,小蟲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朱惠芬終於讓全家人,包括正吃著的和還沒吃的都洗了手,最後來到王滿堂麵前。王滿堂說他就免了,朱惠芬認真地說要養成飯前便後洗手的衛生習慣,說她這盆水是來蘇水,可以消毒。王滿堂嫌麻煩。說幾十年不洗手也沒得什麽病。朱惠芬說良好的習慣是文明的標誌,這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培養起來的。朱惠芬說他們家頓頓飯前都洗手,已經幾十年了。幾十年來她們家的人從來沒有鬧過肚子。大妞說幾十年來老王家的人也沒拉過稀。朱惠芬還說家裏廚房的衛生也要改進,生熟案板要分開。大妞說本來就分著呢,翻過來切生的,調過去切熟的。大妞間房簷底下小缸裏的水是不是朱惠芬給倒了。朱惠芬說那水又髒又臭,都長蛆了。大妞說那是她醃鴨蛋的陳年老湯,老湯醃的鴨蛋能流油,胡同裏多少人家兒來要她都舍不得給。朱惠芬說那裏頭全是細菌。大妞說她就愛細菌,沒細菌醃不出鹹鴨蛋來。朱惠芬說這對人體是沒有好處的,像臭豆腐。醬豆腐,都是細菌發酵食品,以後盡量不吃。說著端著盆出去,說她下午要到黨校報到。大妞問黨校是怎麽口事。朱惠芬說是提高覺悟的地方,單位送她去集中學習半年。大妞說那就不在家住了?朱惠芬說不了,禮拜天回來。大妞說就是上提高覺悟的黨校也得吃了飯再去。朱惠芬說在單位吃過了。
大妞氣哼哼地小聲說,你吃過了洗我們幹嗎?管得也忒寬了點。
這就是知識分子和工人的小衝撞,雞毛蒜皮,談不到路線鬥爭,算不上意識形態,卻又那麽格格不人,很難說誰在改造誰,誰在結合誰。
梁子吃完一張烙餅伸手又抓了一張。大妞問他這是第幾張了。梁子說是第二張。大妞說她得摸摸梁子的肚子。梁子說他的肚子還癟著呢。
王滿堂說,你讓他吃。一個破烙餅,限製他幹什麽?
大妞說,破烙餅?他的定量是一個月二十八斤半,按頓算一頓是三兩,就他這種吃法下半個月得喝西北風。
是的,糧食好像越來越緊,其實定量並沒有減少,也不知怎的,人的飯量卻越來越大,特別是孩子們,個個都跟饑餓的小浪似的,才離開飯桌,轉個身就餓了。商店裏什麽都憑本憑票供應,那時候,購貨本比戶口本重要。麻醬二兩,鹼麵一包,火柴兩盒,肥皂1/4塊……商店售貨員在從事買賣的同時還要從事著文字工作,負責在那些小本上做如實紀錄。應該說在那個階段,中國售貨員的文化水平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和嚴格的檢驗。
沒有吃的,主要是沒有副食,王家的孩子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吃到過“糖”這個東西了。酸甜苦辣鹹,在生活的五味中,他們獨獨少了甜,畢竟這又是小孩子們最喜愛的味道,但是卻沒有。
這天,劉嬸給王家拿過來一包伊拉克蜜棗,說是白新生商店賣的,不多,全讓內部人給分了。孩子們見了棗,不客氣地圍了過來。依著老北京人的做派,誰來送禮,再好的東西也要等到送的人走了再打開,保持著一種矜持,一種風度,不像西方人,當著客人的麵將禮品拆開,誇讚、比試,裝出一種沒見過似的驚奇。但這回,在劉嬸的伊拉克蜜棗麵前,王家的孩子們再也矜持不住了,他們撲向那個紙包,大把大把地抓蜜棗,不顧一切地往嘴裏塞,連門墩也搶了一個,抓在手裏高興得嗷嗷叫著。
大妞和劉嬸看了心裏有點發酸。
大妞從墜兒手裏嚐了一個伊拉克蜜棗,說甜得有些發膩。劉嬸說要不怎麽叫蜜棗呢。大妞說甜味挺怪。劉嬸說是異國風味。大妞說也不知伊拉克在哪兒。劉嬸說新疆北部。梁子說在中東。劉嬸問中東有多遠。墜兒說隔著大沙漠呢。劉嬸說用短波能收到嗎?墜兒說或許能。
大妞跟劉嬸說起日子越過越艱難的話,劉嬸說不如讓白新生介紹鴨兒到商店去工作,眼下在商店尤其是副食商店工作是非常實惠的。大妞說怕鴨兒不幹,那孩子心氣兒很高,一門心思要考清華,讓她去賣菜大概不行。劉嬸說賣菜也是革命工作,並不低誰一等,人家把賣菜的都編成評劇唱了,叫《向陽商店》,劉嬸說著咿咿呀呀唱起來:
……
你說什麽大街小巷走,
你說什麽賣白菜賣蔥頭,
我這一雙手是勤勞的手,勞動的手,
海讓路,山低頭,
為祖國平地起高樓。
……
孩子們都說劉嬸的評劇唱得好,劉嬸說他們是沒聽過套兒他媽唱。套兒他媽唱得那才叫地道呢,簡直就跟話匣子裏唱的一樣。
其實大妞的手才是一雙勤勞的手。她一邊聽唱一邊給她的老兒子門墩縫屁簾。屁帝是北京小孩子們冬天離不開的過冬物件,有棉的,有夾的,方方正正的一塊,用繩往腰裏一拴,護著屁股護著腿,暖和,成為北京小孩冬日的獨特裝束。
劉嬸說她讓後院馬太太給套兒打了條小毛褲,屁簾已經過時了,現在的孩子沒人穿屁簾了。大妞說即便沒人穿,他們家門墩也穿,這東西實惠,毛褲倒是好看,大屁股老在外頭露著。劉嬸說小孩惟獨有兩個地方不怕冷,除了屁股就是臉。大妞說毛褲不實惠,天一熱紮人,天一冷透風。劉嬸說人家外國的孩子都穿小毛褲,也沒見誰的屁股受了風。
大妞說,那是種不一樣。
大妞和劉嬸的話好像越說越不投機,大妞開始反感劉嬸了,把她剛才送伊拉克蜜棗的好處也忘了許多。大概鄰居都這樣。
朱惠芬上黨校了。有人傳出話來說,大凡上過黨校的人出來都要受到重用,要提拔。王家的人對於朱惠芬能不能提拔並不在意,特別是大妞,她認為兒媳婦上得再高,也是兒媳婦,在這個家裏,她大妞永遠是真正的領導。她的兒媳婦不是很西洋嘛,西洋到最後大不了用洋藥水給大夥洗洗手,還能怎麽樣?
媳婦進了學校,大妞對兒子就多了幾分關心。到了吃飯時間,喊了幾回,兒子都說正忙,大妞就讓墜兒把飯送過去。
墜兒端著窩頭、疙瘩湯進了大哥的屋,看見柱子正低著頭在寫什麽。墜兒湊了過去,柱子趕忙用手捂住。墜兒說甭捂了,她都看見了。柱子問她看見什麽了。墜兒說是入黨申請書。柱子讓墜兒替他保密,因為能不能人還不知道呢。墜兒說她也寫申請書了,是入團的。墜兒讓柱子把他的申請書借給她參考一下。柱子當然不借。墜兒說她就看一欄。柱子問哪欄?墜兒說家庭出身那欄。
柱子說,貧農,咱們是貨真價實的貧農。
墜兒說,我們老師說我至少得把我媽的成分填上,因為咱爸是帶有人贅性質進趙家的。
柱子說,那是你爸,不是我爸。
墜兒說,難道咱倆不是一個爸嗎?
柱子說,爸是一個爸,關鍵是媽不同。
墜兒問柱子她媽的成分怎麽填。
柱子說,這要是我媽就好填了,我媽是一九四八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別看是農民,卻是個老革命,老支前模範,現在還是我們王家莊的支部書記。你媽嘛……還是問問她再填好。
墜兒從柱子屋出來找到大妞,大妞正在廚房刷家夥,墜兒拉住她媽問她姥爺以前是幹什麽的。
大妞說,你姥爺,那可不是等閑人物。北京城有名的“隆記”營造場,那就是你姥爺開的,你姥爺是個戴紅頂子的走工,是給皇上幹事兒的。
墜兒說,那就是反動階級了。
大妞說,誰說他反動,他心眼厚道著呢。光緒皇上死,沒錢修西陵,那個寢陵殿至今護欄板隻安了前半拉,怎麽著呢?是朝廷錢不夠啦,朝廷沒錢葬皇上,你姥爺就掏錢給墊,誰讓咱們是大清的子民呢?所以朝廷到今兒個還欠著咱們家二十萬兩銀子哪。你姥爺說,得了,皇上這輩子也窩囊,我給皇上修陵也是緣分,就算盡義務吧,這二十萬兩不要了。
墜兒說,這麽說咱們家過去很有錢?
大妞說,那當然。過去宮裏讓“隆記”幹活,付工料錢,白花花的銀子用驢馱,前頭到了西單“隆記”木場,後頭還沒出內務府呢。櫃上為這些銀子得殺幾百頭牛,把空牛皮趁熱塞滿銀子,縫了,堆在後院,牛皮一幹,銀子全包在裏頭,皮越幹,包得越緊,叫銀殼。你說咱趙家有錢沒錢?
墜兒聽傻了,半天說,還不如我跟柱子是一個媽生的呢!
大妞說,什麽話!
墜兒說,咱們家比皇上還有錢,皇上已經是封建社會的總頭子了,趙家還能低得了?我看以後我得跟您劃清界限。
大妞說,你幹嗎跟媽劃界限?你填你爸呀,你爸家窮,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赤貧,要飯從臨州要到北京。你劉嬸不就是個城市貧民嘛,你爸他比城市貧民還貧。
墜兒說她真納悶,她的赤貧的爸怎麽會娶比皇上還有錢的媽?爸的階級立場哪兒去了?大妞說,這有什麽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要是個街上撿煤核的窮丫頭他也看不上我。
墜兒說她爸肯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妞說,誰恨?恨誰?你爸才不恨呢。沒我他能住上這寬寬綽綽的房子,能有這一身好手藝?
墜兒說她很痛心,痛心她爸沒階級立場。
大妞說,什麽是階級?媽就是階級。有媽在,就有你們的熱飯吃,你們就是媽的心肝肉;媽不在了,你們也沒人疼了,媽這個階級永遠護著你們。
墜兒說她不跟媽說了,整個兒一盆糨子,連階級都不懂。
大妞說,墜兒,入團這個事兒是好事,人了,咱高興,人不了也別像你姐似的,整個兒變了個人。咱家要再出一個魔怔,媽可受不了啦。
墜兒低頭看見母親的鞋吸拉著,一雙腳漲得很高。墜兒說,媽,您的腿腫啦!
大妞說,媽不礙事。
墜兒說,媽,我知道,您這是餓的。媽,往後我不吃飯,都給您吃。
大妞說,別犯傻了,剛要跟媽劃界限,現在又把飯都給媽吃,什麽話都讓你說了。
墜兒一把抱住她那一盆糨子的媽,哇的一聲,哭了……
街道上開了會,給重點困難的人家分了五斤黃豆,老王家也在其中。黃豆營養好,可以炒著吃,磨著吃,摻棒子麵蒸窩頭吃都行。畢竟是太少,炒成了豆兒不夠王家的孩子們零捏的。以至於大妞和劉嬸在院裏見了麵第一句話永遠是“吃了沒”?“吃”在人們的心目中成了中心話題。
劉嬸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掉到粥鍋裏了,小米粥,那個香啊,她就一口一口地喝……簡直跟共產主義一個樣。
大妞問共產主義什麽時候來?
劉嬸說,快了,也就五六年的事。共產主義就是各取所需。各取所需是什麽意思懂嗎?就是想吃燉肉吃燉肉,想吃炸醬麵吃炸醬麵,那豬長得膘有一樣厚,粉條子,大拇哥那麽寬。
大妞說到那時候,她先取它十斤富強粉,蒸幾箱大白饅頭,任著孩子們敞開了吃……抹上蘇聯黃油。
門墩今天過生日,大妞為小兒子煮了一個雞蛋,由鍋裏撈出,放在涼水舀子裏拔著。按照北京人的習慣,小孩過周歲生日要舉行“抓周”的儀式,備下剪子、工具、書本、鋼筆。錢、吃食等類,將周歲的孩子放在其中,看他抓什麽。孩子抓什麽,就預示著他將來是什麽前程。
很大成分,這個儀式帶有遊戲性質。
門墩坐在八仙桌正中,四周擺滿了各種物件,抓周開始了。劉嬸抱著套兒,梁子、墜兒和滿堂在旁邊觀戰,別佳也混在其中。
坐在物件中間的門墩,初時有點神魂不定,東瞧西看的不知所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哪個也不想要,隻是四下蜇摸找他媽。別佳指著一個大油餅做現場指導說,抓,抓這個,這個能吃!
梁子對別佳說,是你抓還是他抓?
別佳說,我給他提供一點參考。
王滿堂嘴上說著一切要順其自然,卻不自覺地將一把瓦刀往門墩跟前推了推。門墩在瓦刀前很是猶豫了一小會兒,小手終歸伸向了油餅。
別佳說,好眼力!
梁子說,別是個吃貨。
門墩的另一隻小手伸向一朵絨花。
墜兒說,羞羞,將來是個愛姑娘的。
別佳說,愛姑娘有什麽不好?我們俄國人都愛姑娘,愛漂亮姑娘。
門墩一手拿油餅,一手拿絨花,張著長出了兩顆小門牙的嘴,呀呀地叫喚。王滿堂看著油餅和絨花來氣,轉身走了。
王家來了兩個稀客,桂花和霜降。小兩口這回是帶著孩子來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墜兒問這個小侄子叫什麽名字,霜降說叫拴驢。大妞說怎麽叫這麽個名兒?桂花說孩子叫得土,好養活。
桂花說,二姑讓給您帶口袋白薯幹來,說鄉下物件,不是什麽像樣的東西。
大妞說,難為你麥子始還惦記著我們。我這幾個月緊了點兒,也沒給鄉下奶奶匯錢去。
桂花說二姑說了,家裏什麽也不缺。
大妞說,來了就多住些日子,我今天給你們做炸醬麵,明兒包包子……
眾人在圍著門墩熱鬧時,大妞一人在廚房急得直轉悠,看看麵口袋,口袋是空的;看看缸,缸裏隻有大半碗棒子麵。案上擱了半個西葫蘆,窗台上有半棵蔥……大妞長長歎了口氣。
屋裏悄悄走出了劉嬸。劉嬸注意到了大妞的為難神情,劉嬸說她家裏還有半斤白麵票,讓大妞拿去做頓疙瘩湯……大妞說人家幾千裏地奔來了,給吃疙瘩湯,拿不出手哇。劉嬸讓大妞去問問周大夫。
周大夫說他這月還有二斤麵票,讓大妞都拿去,大妞說她下月一定還。周大夫說甭提什麽還不還的話,二斤糧票,讓人還,寒磣。大妞說二斤白麵票,支的情可大了。劉嬸說這年月,最怕來客,一來人就抓瞎。
大妞由周家出來,見到別佳和他媽抱著黃油、大麵包、火腿腸站在院中。馬太太讓大妞把這些東西都拿去。大妞說這不合適……別佳說他爸昨兒開的工資。
劉嬸在背後偷偷捅了大妞一下,意思很明確,不能要外國人的東西,免得讓人家笑話。別佳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別佳說,劉嬸您別捅了,您忘了我們家下半月吃黑麵包抹臭豆腐的時候啦?您都沒笑話我們不是。
周大夫說,拿著吧、是街坊的一點心意,不拿反而見外。
大妞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大妞端著從糧店買回的二斤半白麵,匆匆趕回家來,一進屋,屋內靜悄悄的,門墩在炕上睡覺,油餅和絨花還在枕邊放著,梁子在八仙桌前做功課。
大妞問梁子桂花姐姐上哪兒了。梁子說走了,回臨州了,他爸送去了。大妞說進門一口飯沒吃就走了。梁子說桂花他們買好了回去的車票,再不走要誤車了。大妞說車票可以退,這樣走了讓臨州的鄉親們看著咱成什麽人了?梁子說他爸攔也沒攔住,說桂花走的時候哭了,說是隊裏的磚廠讓上邊給封了,因為磚廠屬於資本主義的尾巴。大妞想,這個磚廠是隊裏的,公家的,又不是麥子私人開的,怎麽也屬於資本主義?想來想去想不通。
大妞打開牆角的口袋,整整一袋白薯幹,大妞不禁潸然淚下,說,他們也不富裕……還惦記著咱們……他們這趟上北京,是專門給咱們送吃的來了……大妞說著一陣惡心,吐出一口黃綠的水。
梁子拍著母親的後背焦慮地說,媽,媽您怎麽了?
大妞說,媽惡心。
梁子說,媽您準是餓的,我這還有炒黃豆呢。
大妞說,媽不吃,媽什麽也不想吃。
梁子哭了說,媽,您別死。
大妞說,傻小子,媽離死遠著呢。
大妞正在安慰梁子,就聽見院裏一陣吵嚷,商店的售貨員拽著墜兒進了院。售貨員說,是九號王家的孩子吧?家裏大人哪?
大妞衝了出去說,怎麽啦?怎麽啦?拽我們孩子幹什麽?小細胳膊再讓你拽折了!你有話說話,沒話快幹你的事去!
售貨員說,你們家孩子改購貨本,這月明明買了芝麻醬,她用橡皮擦了,想買雙份。
大妞說,誰說我們孩子用橡皮改了?你拿出證據來。
售貨員說,我的腦子就是證據,你們家四兩芝麻醬,這月梁子買過一回,墜兒買過一回,早沒有了。
大妞說,那是你沒往本上記,不能賴我們孩子改。
售貨員說,您瞧瞧,用橡皮擦的印兒還在這兒呢,怎能說我忘了記?
大妞翻本子說,哪兒有印兒?我怎麽看不出來?你誣陷好人可不成。
售貨員說,二兩芝麻醬是小事,關鍵是小孩子家得誠實。
大妞說,聽你這口氣好像我們孩子真有什麽似的,告訴你,我們家的墜兒是三好學生,上天安門見過毛主席,你見過嗎?
售貨員說,我沒那福氣。但我知道做人得本分,誠實,不能弄虛作假,我把芝麻醬賣給她,也沒法跟我們負責人交代。要是大夥都這樣,這計劃供應的商品就徹底亂了套。
墜兒眼淚汪汪地站在那兒。
王滿堂從車站送人回來,知道了這件事,教育墜兒說,我們土建行的人都知道一個最簡單的理兒,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忘了這個做人的根本,我就恨那些不走正路,專鑽歪門邪道的人,你說,你怎麽就想起塗抹購貨本子來?
墜兒說她想讓桂花姐姐能吃上頓芝麻醬麵。王滿堂敲著購貨本說,那你也不能改購貨本啊,我的傻閨女。
大妞說,改過了也不能當著那小子承認。
王滿堂對大妞的胡攙和很不滿意,讓她別再多嘴,然後接著對墜兒說,你改本子,無非就是為了一張嘴,為了多吃多占,芝麻醬是什麽玩藝兒,是可有可無的奢侈品,沒它你就活不了嗎?
墜兒……
大妞說,是我讓墜兒改的。
王滿堂說,沒你的事。
王滿堂說,我就容不得這種投機取巧的人!我們蓋房的,講究實打實,虛一點兒房就得塌。我的孩子更不能這樣,為二兩芝麻醬,幹出這樣的事來……
大妞說,我閨女怎麽啦,我閨女幹出什麽樣的事來啦,不就改個購貨本嗎?也沒偷沒搶,幹嗎這麽沒完沒了的?
王滿堂說,這不是偷是什麽?巧妙的偷。
大妞說,她不是沒買來嗎?買來了再說這話。
王滿堂說大妞護犢子,大妞說這犢子也是王滿堂的。王滿堂說跟老娘們兒家沒理可講,大妞說那是因為老娘們兒家占理。王滿堂說這事得向商店負責人去承認錯誤,讓街坊們都看看,他老王家教育孩子丁是丁,卯是卯,決不含糊。說著拉起墜兒就走。大妞攔住說,你還真要張揚到街上去啊?孩子這小薄臉皮經得住你這麽刮?
王滿堂說,知道愛惜臉皮就別幹這樣的事!現在臊她一回,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大妞說,你這是惡治!
王滿堂說,我這是根治。墜兒,跟我走,拿上購貨本。
墜兒淚汪汪地拿著本跟在父親後麵向門口走。大妞在後頭喊,挺大的人專跟閨女較勁兒。梁子,你去替你姐。
梁子說他怕替不下來。
大妞說,你就眼看著你姐一個女孩兒家讓人指指戳戳?
梁子說,您就不怕人戳我?
大妞說,你個臭小子,沒臉沒皮的,有點兒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光榮。
梁子還是不願意去。別佳說,我去替她得啦,幹這事我拿手。
負荊請罪的一行人還沒走出大街門就被白新生攔住了。白新生說,王叔,不就二兩芝麻醬的事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王滿堂說他得帶著孩子去給人家負責人認錯兒,錯了就是錯了,不能遮著蓋著。
白新生說,您甭去了,我就是商店負責人,西口小鋪是我們的一個分店。
王滿堂說,你是負責人?
白新生說,我是業務主任。
王滿堂……
別佳說這下可好了,在院裏就被領導接見了。
今年是鴨兒高中畢業考大學的一年,以鴨兒的學習成績,考北大、清華或許不成問題,但是鴨兒卻報了個地質學院,還是西北的。大妞認為這麽重要的事情,鴨兒不該不跟家裏商量,有些跟鴨兒賭氣,連著兩天沒有理鴨兒。其實鴨兒的想法是遠遠地離開北京,離開燈盞胡同,將這塊記憶抹去,永遠不再回來。
報考外地的學校,學習艱苦的專業,將來遠離大城市,遠離人群,這對大妞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她逼迫著鴨兒改變主意,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鴨兒從學校裏回來,帶來一個消息,因為犯了政治錯誤,她被取消了上大學的資格。鴨兒在她的屋裏呆著,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大妞著了急,讓大家輪番去做工作,讓別佳去唱了幾回歌,壓根不管用……大妞最後使出了殺手銅,揮著笤帚疙瘩狠狠地說,你給我張嘴說話,你到底是打的什麽主意?
鴨兒說她從今往後再也不到學校去了。
大妞說,不去學校你上哪兒?在家待著?
鴨兒……
白新生說她有個幹姐姐在昌平前進織襪廠當科長,說讓鴨兒上那兒去當學徒比在家閑待著強。大妞不同意,她說不能讓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去織襪子。白新生說織襪子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也是紡織工人。大妞說當什麽樣的紡織工人都行,就是不能當織襪子的紡織工人。劉嬸讓兒媳婦別理大妞,說她的強脾氣又犯了。大妞說她再強也比劉嬸的杠頭強……兩個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鴨兒開腔了,媽,我去昌平!
鴨兒說走就走了。家裏多一口人不顯怎的,這回少了一口人,大妞就覺得心裏發空,茶飯無心,眼見著一天天瘦下去了。劉嬸問大妞是不是又懷上了,說上回懷門墩的時候就是不知道,還說什麽肚子漲,得了噎隔。大妞說她這回還是肚子漲,還是吃不下東西。又搬來周大夫,周大夫給開了化驗單,號了脈,看了舌苔,最後還翻了大妞的眼睛,下診斷說:急性黃疽性肝炎。
大妞問要緊不?周大夫說不要緊,但吃飯得跟孩子們隔開,還得多吃糖,保肝。
大妞說,這時候上哪兒找糖去啊?
劉嬸說她那兒還有白新生坐月子的黑糖,周大夫也說他有一小罐冰糖。
糖湊來了,那時候,糖就是治療肝炎的最佳良藥。墜兒把幹硬得磚頭一樣的黑糖和一把碎冰糖倒在案板上,準備用擀麵杖擀碎,給母親沏水喝。別佳掏出來一包方糖,往案板上倒。墜兒讓他們自個兒留點兒,因為他們家愛喝擱糖的紅茶。別佳說他們用不著了。墜兒問為什麽,別佳說他爸要回國了。別佳說,其實我不想走……
墜兒沒說話,墜兒將幾種糖擀碎,混成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倫不類。
半碗糖水端到大妞跟前,大妞接過碗,躲開梁子盯著碗的眼神,門墩爬上她的腿,含糊不清地說著,吃糖糖。
大妞喝不下去了。
劉嬸說墜兒,你把他抱走!
墜兒抱走了門墩,門墩殺豬般的哭起來。
大妞說,乖,別哭,媽給你喝糖水。
劉嬸說,你這個大肝炎,傳染,想害了他啊。
大妞一咬牙,淚水混著糖水灌下去了。
梁子問,媽,甜嗎?
大妞說是苦的。
聽說婆婆病了,朱惠芬從學校趕回來看望大妞,婆媳倆在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大妞說,人到了這個年紀,就走下坡路了,你不找病病找你……
朱惠芬說,營養跟不上,體質下降,容易得病。
大妞說,說到營養,前幾天柱子他娘托桂花由臨州帶來一口袋白薯幹,甜絲絲的,不難吃。大妞說……桂花是抱著兒子拴驢來的,那個拴驢已經能滿地跑了,按說她結婚可比你晚……
朱惠芬俯在大妞耳邊說,媽,您著急啦?
大妞說,我可不著急了嘛?跟你實說,你公公當初不怎麽樂意你,其中有一條就是嫌你腰細屁股小。
朱惠芬說,媽,我可是有了。
大妞……
朱惠芬說,倆呢,雙胞胎。
大妞說,你這是不來就不來,一來就來倆,就你這小細腰,怎麽裝得下呢?
大妞說趁著她還有精力給媳婦帶孩子,讓朱惠芬生完這倆再生倆。
王滿堂與柱子下班了,王滿堂說今兒得喝一盅。大妞說應該,應該,為咱們的大孫子應該。
柱子說,媽,我入黨了。
大妞說柱子今天是雙喜臨門了。大妞打開箱子取出小包,一層層打開,將一疊錢遞到丈夫手裏。王滿堂對柱子說,這是120塊錢,我跟你媽省吃儉用攢了幾年,原打算你結婚時給你置輛車,出了鴨兒那檔子事,給攬了。現在你小子出息了,入了黨,我跟你媽送你這個禮,盼著你能好好兒的。
柱子說,爸,我知道,您和媽不容易……
大妞說,媽的心,都在你們身上呢。
新車子買回來了,是“飛鴿”二八的。看柱子擦拭著新買的自行車,王滿堂圍著車轉來轉去說,家裏也算有了個像樣的大件。墜兒把鴨兒鉤的把套,座套等拿來替大哥裝上,立時,車子精神了一大截子。梁子要騎,柱子不讓,大妞說等梁子娶媳婦時也給梁子買。梁子賭氣說,我不用你們買,我自個兒買,買汽車,“解放牌”的。
一家人正說笑著,別佳的父母提著大箱子由裏院走出來,後麵跟著垂頭喪氣的別佳。大妞驚奇地迎上去說,怎麽說走就走哇!
馬太太無言地擁抱了大妞。
劉嬸用咳嗽來掩飾自己。她覺得在蘇聯人麵前要保持分寸,保持距離,盡管老馬家一家人不錯,畢竟是內外有別。
周大夫讓別佳回國後悠著點兒吃,說莫斯科沒有山植丸。別佳點頭。周大夫說,這院裏咱們爺兒倆最說得來,緣分哪。別佳,你知道,緣分這東西不是誰和誰說有就能有的。
別佳再也繃不住了,他一下抱住周大夫的脖子說,周叔……我還要回來,回到燈盞胡同來。
王滿堂對別佳父親說以後有機會就回來看看。老馬說他會想念中國的。王滿堂說國家是國家的事,老百姓是老百姓的事。墜兒拿出一個線鈞的書包遞給別佳,說這是鴨兒特意給別佳鉤的,托她轉交。別佳說那件事歸根結底怪他……
燈盞胡同九號的人們將別佳一家送出大門。
老馬家一家人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老馬家剛走了一會兒,福來掂著照相機汗水涔涔地趕回來了。聽說馬家的人走了,福來直跺腳,說他緊趕慢趕,趕回來給全院人跟老馬家照個合影,還沒趕上……劉嬸說沒照成也未必是壞事。
劉嬸說福來把機子扛回來了,難得都在家,不如就給老王家照張全家福。王滿堂說照也行,於是在福來的指揮下,老王家的人按部就班坐好,梁子推著自行車站在一邊。
福來問梁子推車幹什麽,梁子說飛鴿車也是我們家一個成員。
大妞要照帶色兒的。
福來說,放心吧您哪,給相片上色,是我的拿手。
哢嚓,第二張全家福定格。
***
第六章
早晨,大妞在生火。劈柴濕,爐子光冒煙不見火苗,嗆得大妞吭吭地咳。對麵正在煮稀飯的劉嬸說,早讓你用蜂窩煤,你不聽,蜂窩煤能封,用不著天天生,看看你這煙熏火燎的,知道的你是在這籠火,不知道的以為你要駕雲上天呢。大妞說,老祖先千百年都用的是煤球,沒人見過蜂窩煤,那帶窟窿眼的東西催不上勁。
白新生、福來和套兒走出家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朱惠芬和柱子雙雙推著車朝外走,朱惠芬讓大妞記著早上給刨子跟斧子吃魚肝油。刨子和斧子是柱子的倆雙胞胎兒子,白白淨淨的倆小小子,也是朱惠芬人家會收拾,她的兩個兒子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鞋,連襪子也一樣,一般大小一個模樣的兩個小孩在院裏跑進跑出,給小院裏添了無限生機。除了朱惠芬以外,連他們的爸爸也分不清哪個是刨子哪個是斧子。
朱惠芬說今天刨子有點嗓子疼,讓大妞多給刨子喝點水。大妞問哪個是刨子,朱惠芬朝牆根看了兩眼說就是靠牆站著,直打蔫的那個。大妞說待會兒他要是不打蔫了呢?柱子讓他媽甭費神了,倆一塊兒灌,一人灌兩缸子。大妞說這主意不錯。
柱子與朱惠芬走了。
梁子和墜兒也上學走了。這幾天梁子在工人體育場參加大型團體操的訓練,第一屆全國運動會要在北京召開,梁子是作為團體操的背景而起著“翻頁”的作用。每人發一個裏麵有各種色彩的大本子,根據需要翻到某一頁,數千人排列起來,就組成了一個個畫麵。這種工作,一般由中學生來承擔,既要有組織性又要有整體意識,要精神集中。
小院裏安靜下來,門墩鬼鬼祟祟地溜到門口,踮著腳把奶箱拉開,將裏麵的牛奶咚咚猛喝幾口。柱子的雙胞胎兒子刨子和斧子在他身後焦急地說,三叔,也讓我們喝兩口。
門墩回身對侄子們說,我是早產兒,先天不足,又趕上自然災害,後天失調,你們是什麽營養,我能跟你們比。
雙胞胎眼饞地看著門墩偷奶喝,門墩認為喝得差不多了,對其中一個說,水。雙胞胎之一顫顫巍巍地把一小鐵碗水舉過來,門墩將水倒進奶裏,晃了晃說,稀了點兒。雙胞胎之二說都讓三叔喝了。門墩告誡雙胞胎誰也不許說出去,誰說了他就揍誰。
雙胞胎齊聲說,我們不說,我們不說。
門墩把手一揮,大將軍般的說,走,拽泥去。雙胞胎便“拽泥嘍!”屁顛屁顛地跟在門墩後麵跑進院裏。
門墩在影壁前和了稀泥,領著兩個雙胞胎用泥拽磚雕上的兔子,看誰拽得準。很快雕花的影壁便被泥拽得一塌糊塗,那隻兔兒也被泥糊住,倆雙胞胎也成了泥球兒。最後雙胞胎之一斧子成了被進攻的對象,門墩與刨子的泥像子彈一樣向斧子甩去,稀泥順著斧子的臉向下流。斧子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喊,我不是小兔子……我不是小兔子……
大妞聞聲趕來了,訓斥門墩,你比他們大,你是他們的叔,是叔得有個叔樣。
門墩說,叔就是這樣。
大妞一手拽一個泥球樣的雙胞胎往口走。說,早晨剛穿上的衣裳,又得脫下來洗,我成什麽了,老媽子!又回頭對門墩喊,門墩你還不上學啊?都九點了。
門墩說他今天不忙著上學,今天第一節是體育,他不愛上體育。劉嬸說怪了,猴了吧卿的人竟然會不喜歡體育。門墩說他主要是不喜歡體育老師。劉嬸問為什麽不喜歡?門墩說老師腿短。劉嬸說老師腿短你也不能逃學啊。門墩說再逃學也比你們家胖套兒強,這會兒,你們家胖套兒正在小短腿手底下單練呢。劉嬸問套兒單練什麽?門墩說單練跳繩,說劉家的套兒連著跳不了三下。
劉嬸說,這不能怪套兒,我們套兒打小氣管就不好,活動量一大就喘。
門墩說是讓那身膘壓的。
大妞把門墩的書包拎出來,替他背上說,快走吧你,油嘴滑舌的,王家怎麽出了你這麽塊料?
劉嬸說這個門墩跟那個回國的別佳像哥倆。大妞說老馬家一走有好幾年了,連個信也沒有。
總算打發走了門墩,大妞又給雙胞胎換完衣裳,屁股這才有機會挨了一下小板凳。剛坐下馬上又想起來了,還得吃魚肝油。反身進屋又拿出魚肝油瓶子,摳出一粒,對其中一個說,張嘴。
刨子說他吃過了。
大妞說,瞎說,我還沒老糊塗哪,我剛拿出來。
刨子說他昨天吃過了。大妞說這是今兒的事。
刨子跑,大妞追。
大妞讓劉嬸替她攔住一個。劉嬸順手抓住斧子說,逮著一個算一個,你先喂這個。大妞喂斧子吃魚肝油,喂完了還得張嘴,看看咽下去沒有。斧子張開嘴說沒啦。刨子在樹後偷偷觀看。大妞回到窗台前取藥瓶子,刨子躥出,站到大妞身後。大妞一回身看到刨子,讓刨子一邊去,說該那個了。說著又抓過斧子,斧子說他吃過了。
大妞說,你昨天吃過了。張嘴——一粒藥丸又灌下肚。
梁子夾著大本回來了,說是今天天氣預報有雨,停止練習了。梁子告訴大妞說他們為全國運動會排練的這個叫《革命讚歌》的大型團體操,到時候連中央首長也要來看,所以要求很嚴,他們組圖案的翻本一篇也不能錯,順序也很嚴格,比如鋼水從爐子裏流出來,就得挨著翻,誰也不能提前。大妞不明白為什麽鋼水還能在畫上流。梁子告訴他媽那是一種動畫效果。大妞還是不明白怎麽個動畫。梁子說就是你翻完我再翻,畫麵就動起來了。梁子說,聽說毛主席也要來看呢,毛主席也有一個小本,誰翻錯了毛主席一看就知道。
大妞說,那你可得精心,別讓毛主席挑出錯來。
梁子說,媽,翻到最後的時候別人都是藍的,白的,就我一人是紅的。
大妞問,為什麽單你是紅的呢?
梁子說,我是和平鴿的眼睛啊。
大妞說,也是不能翻錯色兒,你要翻成綠的那就成了別佳的眼睛了。
娘兒兩個關於別佳的眼睛還是和平鴿的眼睛的話題還沒有說完,老蕭和王滿堂走進院來,老蕭一進門就要往下倒。大妞一把扶住老蕭,直說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劉嬸從自己的屋裏跑出來,用腿頂住坐在地上老蕭的後腰,大聲說,別讓他窩住氣!
梁子拿來了一碗涼茶,給老蕭灌下去,老蕭緩了半天,終於像狼嚎一樣扯著嗓子出了哭聲。
劉嬸說,看樣子是出大事了,讓他哭,哭出來就好了。大妞讓梁子快叫周大夫來。老蕭被眾人扶進屋,靠在八仙桌的椅子旁,仍舊抽泣不止。周大夫來了,給老蕭號了脈,搖了搖腦袋說老蕭的病不是紮一兩針能了的事。大家問老蕭究竟哪兒難受,老蕭指著胸口說他胸口疼。大妞說怕不是心髒病?王滿堂冷丁冒出一句:拆東直門!
王滿堂的一聲“拆東直門”再次勾起了老蕭的傷心,他抹著鼻涕眼淚說,心血啊!祖宗幾代的心血啊!拆了它再上哪兒找城門樓子去?中國幾千年靠的是什麽?靠的就是城牆。北京沒城牆還叫什麽北京城?拆了東直門這八臂哪吒城的風水全破啦!
大妞說,東直門是我們家老祖先蓋的,誰拆,他得先來問問我!
王滿堂說,你兒子就敢拆。
大妞說,你說柱子?
王滿堂說,他是拆城樓子的負責人。
大妞說,這兔崽子,他敢!
周大夫也說拆了怪可惜的,小時候上東直門途蛐蛐,摘酸棗,這回就真成了夢裏的往事了。
大妞說,就沒別的辦法啦?
老蕭說,大鏟車都開上了城門樓子啦!
大妞說,這麽說就沒轍了?
王滿堂說,沒轍了。
老蕭說,說是為了便利交通,為了北京的基本建設。你說,城門樓子幾百年都沒礙著誰,到今天它怎麽就成了擋道的了呢!
片警大安在院裏找門墩,大妞和王滿堂趕快迎出去,他們知道這個大安隻要上九號來,準沒好事。
原來西口的交警在警察樓子裏發現了一個書包,送到了派出所,大安一瞧是門墩的,就給拿回來了。看樣子門墩是逃學了。王滿堂本來為拆東直門就窩了一肚子火,現在又來了個逃學的,氣得咬牙切齒地說等門墩回來就打折了他的腿。大安說門墩回來說說他就行了,千萬別打,小孩子都淘,他小時候也逃過學。
大安要走了,周大夫說有件事托你大安反映一下。大安問什麽事,周大夫問奶站歸不歸派出所管。大安說派出所不管奶站,說周大夫有事盡管說,他能辦就幫周大夫辦了。周大夫說他覺著近來這牛奶稀得跟兌了水似的,搞不清楚究竟是牛變了還是奶變了。大安說他明兒上奶站給周大夫跑一趟。
刨子說,是三叔……
王滿堂警覺地說,你二叔怎麽了?
斧子說,三叔不讓說。
王滿堂大喝一聲,說!
刨子說是他三叔偷喝了,三叔說需要營養。王滿堂對大妞說都是大妞慣的。
大妞說,怎麽是我慣的?他不也在你跟前長起來的嘛。
老蕭從王家走出來,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說是要回家。大妞讓梁子送送蕭大爺,大安說他去送老蕭,順路。
傍晚,拆東直門的負責人回來了,王滿堂自然沒有好臉色,不跟兒子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大妞也少有地堅決站在老頭子一邊。“負責人”叫了爸,叫了媽,爸與媽隻用嗓子眼兒哼了一聲,根本沒拿正眼看他。“負責人”隻好拿他的兩個兒子解除尷尬,無奈兒子們早已被收編,一個衝他翻白眼,另一個不聲不響用小勺舀了一勺粥,啪的一下潑在“負責人”的腦袋上。
柱子一邊擦著臉上的粥一邊跟他的爸爸說,您跟我致氣有什麽用?這是北京市政府決定的,東直門、西直門、德勝門。崇文門……八座城樓一圈城牆把北京圍得透不過氣兒來,交通要發展,城建要改善,北京要騰飛,必須擺脫舊城的束縛。舊的東西擋道了,就得除掉。
大妞說,你有勁沒處使上西直門外頭拆火車去,你在城裏頭較什麽勁?
柱子說,北京要向國際型大都市靠攏就不能守住舊的不放,就得有所犧牲。
王滿堂說,趕明兒你還要拆故宮呢!
柱子的聲音也不低,如果需要也得拆。
朱惠芬趕緊收攏兩個雙胞胎,哄著勸著,拉回自己屋去睡覺。大妞跟出房門擔心著她的小兒子,想她的小兒子一走走一天,天都這麽晚了,還不見回來,早晨走的時候就喝了一碗粥。大妞囑咐孫子,以後三叔犯了錯別當著爺爺麵說。刨子問為什麽?
大妞說,你爺爺厲害,要打人。
刨子說,我就愛看打人。
斧子說,我也是。
朱惠芬說,走,睡覺去。
兒子到底是兒子,王滿堂說是要打折了門墩的腿,真不回來,心裏又滿是惦記。看看天已經黑透,王滿堂不免來到門口,向著胡同口眺望。柱子拿件衣裳給父親披上,讓父親回去歇息,由他來等門墩。王滿堂說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發展到了夜不歸宿的份兒上。柱子說門墩還小,王滿堂說他照門墩這麽大的時候都知道幫著娘上地裏刨食了。
王滿堂走到影壁前,見到被泥糊嚴了的兔子,歎了口氣,細心地用手將泥拂去。自言自語地說,老剩兒一晃走了十三年了,修建東直門的時候還是他幫著從練武場找的磚……要拆了……現在要拆了……
柱子說,我師兄要在……
王滿堂說,他保準反對你拆東直!
柱子說,那不見得。
門墩垂頭喪氣溜進大門,蹭著牆想往裏鑽,沒蹭幾步就被王滿堂喝住。王滿堂問他上哪兒了?門墩說上學了。王滿堂讓門墩回屋去,說回去以後再好好收拾他。
門墩問柱子,我媽在不在?
王滿堂說,你媽在也救不了你。
王滿堂押著門墩剛走近屋門口,門墩忽然大嘴一咧,號陶起來,媽吔——
大妞聞聲由屋裏飛出,一把將門墩摟在懷裏,先問俄不餓,又問渴不渴,最後又看身上有傷沒有。王滿堂與柱子對視,柱子苦笑說這也是一招,說畢回自己屋去了。王滿堂推著門墩,將他帶到屋裏,又指著墜兒的屋子,讓大妞那屋待著去。大妞不幹,說你是要把我們母子生生拆散哪!
沒了保護,門墩老實了許多,他坦白說今日是上動物園看猴了……哪兒來的錢,是把王滿堂的銅煙袋鍋賣了……賣了兩毛……是不夠,把他媽的銅湯婆子也賣了……賣了三塊……怎麽花的,坐車……買燒雞、冰棍……照了張相……書包就藏在警察閣子裏……
王滿堂越聽越來氣說他的四個孩子,哪個也沒門墩主意大,數門墩讓人費心淘神。門墩說先不要這樣說,說不定王滿堂將來就得他的濟,靠他養活呢。王滿堂說他得鬼的濟,先揍門墩一頓是必要的,說著四處找撣把子,門墩鬼哭狼嚎,將聲勢造得很大。
大妞哪裏肯去什麽墜兒的屋。大妞一直站在屋簷下,聽見裏麵用了刑,流著淚說,他爸,你揀那肉厚的地方打。
王滿堂說,我還沒碰著他呢。
門墩“痛苦”的尖叫傳遍小院的角角落落,沒有人出來勸解,大家都已熟悉門墩風聲大雨點小的伎倆,就是真打,也活該,實在是太不招人待見了。兩個雙胞胎縮在床中心,既驚恐又興奮,有許多事不能說他們不是三叔的同謀,是共犯。朱惠芬說應該把倆孩子送幼兒園,老這麽在家混不是個事。
柱子說,看你送得出去不。
昨天晚上,門墩是著著實實地挨了一頓打,王滿堂沒有找到撣把子,是用鞋底子打的,效果也很不錯,害得門墩趴著睡了一宿。
一大早晨,門墩就趴在大妞的腿上,說屁股疼。大妞撩起兒子的褲子,驚叫著,瞧瞧給我們打的,屁股都青了,這胳膊,紅一條紫一條的,簡直慘不忍睹哇!你個糟老頭子,也真下得去手,門墩就不是你親兒子嗎?!
門墩更來了勁說,媽,我的屁股疼,裏麵疼,大半是有內傷了。
大妞說,真把我兒子打出內傷來,我就跟他沒完。
王滿堂說,你就慣吧。早晚是你害了他。
墜兒上學,看了門墩的樣子說,羞不羞,多大了,還裝個吃奶的樣。梁子也要去體育場,對門墩說,昨晚上我一聽就是幹打雷不下雨,你那套哄誰呀?
問墩說,滾,去翻你的小本吧。
柱子推著車出來,車上坐著倆雙胞胎,倆雙胞胎衣帽齊整,嘴裏喊著,去幼兒園,去幼兒園。大妞問去什麽幼兒園。朱惠芬說,是這樣,我們單位幼兒園辦得不錯,我領著刨子跟斧子去看看。好了就送進去,不好還回來。
大妞說。幼兒園是什麽樣的地方?幼兒園是關孩子的地方。我見過,把孩子關在小籠子裏養著,出來放風也是拿繩拴著,一個套一個在街上走,穿一樣的衣裳說一樣的話,分不清誰跟誰,都是切糕似的齊整,哪兒有院裏跑進跑出的自由。
刨子一聽就不樂意了,母親昨天給他和斧子做了那麽多工作,敢情是要把他關進小籠子裏去。他一邊從車子上往下溜一邊說,我不進小籠子,我不去幼兒園了!斧子也說他不去幼兒園了。
朱惠芬說,咱們昨晚上不是都說好了嘛?不興變卦的。
刨子說,你隻說有滑梯,有轉椅,沒說有籠子。
朱惠芬說,那是奶奶騙你們哩。
大妞說,我可沒騙啊,我什麽時候騙過小孩子,東口幼兒園的孩子睡覺都擱籠子裏。朱惠芬說那不是籠子,是帶欄杆的小床,說她小時就睡那樣的床。
大妞說,所以,把你睡得跟這個家就糅不到一塊兒去。我的孩子們都是睡大炕滾出來的,隨和,貼人。
朱惠芬還要和大妞再說什麽,大妞說不管怎麽著,她的孫子也不許送幼兒園,要不她在家閑著,就是浪費人力。柱子說孩子送幼兒園可以受到正規教育,將來懂道理。大妞說,咱們老王家五個孩子,都沒進過幼兒園,包括你在內,哪個不懂道理了?
柱子說時代變了,人的活法也得跟著變,老的活法不一定科學。
大妞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個朝代有過幼兒園?哪個皇上是幼兒園培養出來的?
朱惠芬說把孩子擱家,難免家長嬌慣,看看門墩……
門墩說,別扯我,我不代表王家的教育方針,我的行為我自己負責。
大妞有點變臉了說,這是什麽話。你是看著我們王家的兒子爭氣才嫁給我們的。老王家就是這麽個家教,不搞什麽洋務運動。
門墩在一邊稱讚他媽,連他哥曆史書上的詞兒都用上了。朱惠芬說還是帶孩子們去看看。大妞說看看也不行。說著上去搶孩子。朱惠芬一賭氣推車就走。大妞隻搶下一個,夾在腰上衝著車上的那個喊,孫子,見那兒勢不好就鬧。讓他們送你回家。
朱惠芬兩口子推著車無奈地走了。大妞低頭問胳肢窩底下的孩子,你是哪個?
孩子說,我是刨子。
大妞說,是刨子好,那邊光有斧子也幹不了木器活。
門墩說,隻能劈劈柴。
大妞說,事兒都是打你這兒鬧的,你呀,給我上學去吧。大妞又問王滿堂今天為什麽還不上班,王滿堂說他身上不舒坦,歇了。大妞沒再說什麽,她知道老頭子一宿沒睡,心疼他的東直門。
老北京有許多從明清時代就流傳下來的兒歌,這些兒歌伴著一代又一代北京的孩子長大,人老去了,而歌卻依然年輕,永遠的長不大。這些旋律優美的兒歌,隻有用北京話唱起來才會那麽活潑動人,才能那麽撩撥人的心弦,碰撞到人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家,唱大戲。
接閨女,請女婿,
小外孫子也要去。
不讓他去,
他噔噔地放大屁……
庭院裏,大妞和她的孫子一邊“拉大鋸”一邊唱。刨子說,奶奶,再來。大妞又唱:
小小子,坐門墩,
哭著喊著要媳婦。
刨子說,要媳婦幹嗎?
點燈說話,吹燈做伴,
明兒早晨起來給我梳小辮兒,
……
王滿堂拿了把椅子放在房前曬太陽,難得的輕閑使得他不知如何消受這大好時光。抬頭望望天,天空湛藍如洗,看看那棵棗樹,樹上結了細小的青棗。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院裏顯出了少有的寂寞,隻有大妞和她的孫子在歌唱。大妞給王滿堂沏了壺釅茶,看王滿堂那無精打采的樣子說,不就一個東直門嘛,那是我們家蓋的,我都沒像你這樣,連班都上不了了……王滿堂說自打人建築行,他這是頭一次為自己歇工……身上的筋,都像給抽了似的,渾身發虛發軟,腦袋一蹦一蹦地疼。大妞說她在話匣子裏聽評書,哪叱抽龍王三太子的筋,三太子當時的感覺可能就跟王滿堂差不多。刨子就讓奶奶講哪吒的故事。大妞一邊擇韭菜一邊講哪吒。
大妞說不上幼兒園好吧?刨子說好。大妞要在刨子的胳膊上係個紅繩,說免得明兒弄錯了。
刨子說,奶奶,錯不了,我明天不上幼兒園。
大妞說,保不齊我又把那個扣下呢?
刨子說,我自個兒留下。
大妞說,奶奶就喜歡你。你是誰來著?
刨子說他是刨子。
大妞說,對,刨子。奶奶就喜歡刨子。
王滿堂覺得心裏亂,不踏實,他最後決定,還是得去趟東直門。
大妞說,東直門拆得稀裏嘩啦的你幹什麽去?去給自個兒添堵嗎?
王滿堂很有些悲槍地說他是給東直門送行,一個建築不在了,猶如一個老朋友不在了,他不是以古建工人,他是以一個北京市民,以一個與東直門相濡以沫的朋友,再看一眼東直門……王滿堂說得很動情,大妞聽得心裏也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王滿堂拉著孫子出了門,大妞追到門口說,刨子,看著你爺爺點兒。
刨子說,哎。
在日常生活中,大妞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是補襪子。王滿堂的木工活好,王家也就具備了從小到大十幾個襪子板。舊時補襪子的程序是先將破襪子套在大小合適的襪子板上,再剪布,補底,補(革幼)。孩子多,補襪子的量就大,也搭著那時候的襪子不禁穿,所以誰都很少穿不打補丁的襪子。
劉嬸打毛衣,大妞補襪子,在這靜下來的小院裏,老姐倆做著這種永遠做不完的功課。大妞補著補著襪子突然說,我這兒想呢,我們家鴨兒在昌平前進襪廠織襪子,成天跟新襪子打交道。我呢,天天補襪子,跟破襪子作戰。打七歲的時候我媽就教我補襪子,補到今天……怎麽也補不完。爺兒幾個的腳都跟長了牙似的,襪子穿三天就破,一年就發那幾尺布票,全補了襪子了。你稍一疏忽,兩天沒補襪子,人家的腳後跟就露出來了,外人看著不說露腳後跟的,說我,這娘們兒,怎麽這麽做哪。
劉嬸說她上個月給套兒拿新布做了個背心。
大妞說,你當我沒看出來,套兒那個背心是拿手絹拚的,前邊是小白兔拔蘿卜,後頭是山水風景,就仗著你們家新生在商店能買出幾塊手絹來,連你們家的屜布都是百鳥朝鳳。
兩人就笑。
鴨兒抱著大紙箱子進家了,大妞奇怪,又不是禮拜天,不知鴨兒為什麽回來。鴨兒讓她媽猜今天是什麽日子,大妞進屋看了看月份牌說什麽日子也不是。鴨兒說今天是大妞的生日。大妞這才猛地想起什麽說,可不,我今年……五十三啦……
大妞五十三歲生日這天,大女兒給她買了一台電子管收音機和一件的確良襯衣。大妞頭一次見識的確良,為的確良的色彩和質地而驚奇。鴨兒告訴母親,的確良是中國最新最新的新產品,洗了不用熨,老這麽平,也不掉色,比平常的衣服結實十倍。大妞說全胡同也沒見誰穿什麽的確良,這麽高級的衣服,她真是穿不出去。鴨兒說的確良禁洗,好幹,天天穿著它也不礙事,這是她拿獎金買的,給媽過生日的。
大妞說全家隻有大閨女還記著她的生日,連她自己也忘了,就撩起衣襟抹眼淚。
王滿堂由東直門回來了。大妞問東直門給折騰成了什麽模樣?王滿堂揮揮手,什麽也不想說。刨子說他在東直門看見他爸爸了,他爸爸在城牆上頭喊:預備——拉!就嘩啦啦……
王滿堂從包裏掏出幾塊從東直門城樓上撿來的磚,一邊用刀削一邊對刨子說,甭吹了,你爸那是拆,不露臉。
刨子說他爸像大將軍。王滿堂說將軍。刨子跟大妞說蕭爺爺也去了,蕭爺爺躺在城牆上不動窩,後來讓我爸抬走了。
劉嬸說,這個老蕭,怎麽又鬧到工地上去了?
王滿堂說,老蕭是英雄,要不是礙著我的隊長的名分,我就跟他一塊兒躺去了。
劉嬸說,虧得你沒躺,你躺那兒才讓你兒子坐蠟呢。
王滿堂說,我要躺,我拉著他兒子一塊兒躺!
刨子說他爺爺要躺,他就跟爺爺一塊躺,讓他爸坐蠟。大妞說,得了甭說了,你跟你爺爺都是耗子扛槍,窩裏橫。
王滿堂不高興了說,我是耗子,我這耗子敢上東直門,你倒不是耗子,人家拆你們家的東直門,你連屁都不敢出去放一個。
大妞說要放也放管用的屁,沒用的屁她不放。
劉嬸問把這些爛磚撿回來有什麽用。刨子說讓他爺爺給他雕飛簷上的小獅子、小魚兒。劉嬸說東直門飛簷上怎會有小魚?刨子說有。東直門飛櫓上有五個,他爺爺說了,最前邊的是仙人,仙人指路,接下來是頭龍、二鳳、三獅子、四天馬。五海馬……末一個是截獸。
劉嬸說,海馬跟魚怎麽會上房頂呢?
刨子說,鎮火呀,魚上了房頂就著不了火了不是?
劉嬸說,噢你個孩子,才幾歲呀。還真懂得不少。
王滿堂說,這孩子聰明,有股靈氣兒。
王滿堂將用東直門城磚雕的小獸們送給了周大夫。王滿堂給周大夫道歉,說門墩這孩子少教,淨幹出格的事,說大家一個院住了幾十年了,連個針頭線腦的誰家也沒少過。沒承想出了這麽個不爭氣的東西……周大夫說孩子都淘氣,幾口牛奶,算不了什麽。王滿堂說周大夫是不計較,但他不能不管,打小就這樣,將來怎麽得了?周大夫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王滿堂說就怕他直不了。王滿堂指著幾個雕出來的玩藝說,這是真正永樂十四年的磚,在東直門頂上一直看著咱們一輩輩兒的活,看著咱們一輩輩兒的變。風吹雨打,四五百年了,還這麽硬實……風雨滄桑,它見過的事兒多了。跟它眼裏見過的事兒比,咱們無論有多大難,那也不叫難。
周大夫有些激動,接過磚雕說,這是工藝品,也是曆史啊!
主滿堂說,迷信說法,這物件能避邪;時髦說法。這是個紀念物。往後再想東直門了,就瞅瞅它。
周大夫說他得把它們好好收存起來。
歌聲在北京城上空蕩漾:
麥浪滾滾閃金光。
棉田一片白茫茫。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社員人人心歡暢,心歡暢。
……
歌聲也由王家的收音機傳出,傳出工人體育館歡快熱鬧的現場轉播。劉嬸說沒想到毛主席也去了!大妞喜洋洋地穿著的確良襯衣說,我們梁子也去了,他是和平鴿的眼睛。劉嬸說老王家的孩子都有福氣,個個兒都能見著毛主席。大妞說他們家的孩子都和國家領導人有緣。柱子見過總理,墜兒和梁子見過主席,除了鴨兒……
說到鴨兒,劉嬸說,街道黃主任給鴨兒提了個人,是小學教員。工資不低,黨員,家裏三輩兒貧農。到他這兒呢,一個寡婦娘守著這麽一個兒。大妞問是教什麽的。劉嬸說教體育。大妞說該不是門墩說他腿短的那個?劉嬸說門墩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不能真信他的。
大妞說,我們鴨兒在這條胡同裏是數得著的美人兒。你忘了,福來當初把她的照片放大,擺在照相館的櫥窗裏,招了多少人問這是哪兒請來的電影明星。
劉嬸說,漂亮臉蛋不過是三兩年的事。幾年一過,孩子一生,一腦袋的抬頭紋一出來,誰還管你什麽明星不明星的。
大妞說,漂亮是我們鴨兒尋婆家的資本,我們鴨兒……也就這點兒資本了……
劉嬸說,所以我說政治可靠才是一輩子的事。你們鴨兒可是再禁不起折騰了,怎麽說當初鍋爐爆炸也是受了處分的,又攪進了一個蘇修別佳,到今天說也說不清楚。
大妞說,別佳什麽時候又成了蘇修?
劉嬸說,蘇聯不是修正主義是什麽?前幾年咱們一評二評到九評,評的不就是蘇修嘛!咱們跟蘇聯的鬥爭,是兩條路線,兩個陣營的鬥爭。
大妞說,老馬家跟蘇修有什麽關連?
劉嬸說,沒關連他們也是修正主義那邊的人。多虧他們早走了,要不在這兒,咱們一評二評的,他們待著也沒意思。這個體育老師姓王,跟你們老王家一個姓,根紅苗又壯,還是教研組的組長,配你們鴨兒足成。
大妞說那……也得問問鴨兒。劉嬸說她跟黃主任都約好了,明天禮拜,讓王老師來家,讓大妞包點餃子,就以請門墩老師的名義請請人家。王老師家在三河縣,吃頓家常飯不易。
這時套兒被門墩追趕著,哭著由大街門奔進來。劉嬸問套兒,門墩為什麽這麽欺負人?套兒說因為他當上了班長,門墩沒當上,出了校門就打他。劉嬸對門墩說,有你這麽辦事的嗎?動不動就打人,我們當班長是大夥擁戴我們,你有氣也沒用。
門墩說套兒這個班長是短蛤模腿兒的王老師指定的,他不認可。
劉嬸說,你不認可,老師認可就行。我們套兒有領導才能,將來是個搞行政工作的料,我是街道治保委員,孩子他媽是商店主任,孩子當班長也是順理成章的。
門墩問大妞王家誰是官?
大妞說,咱家……名聲都不小,官兒隻有你爸一個隊長……
套兒說,隊長算什麽官?
很快,門墩就有了新的舉動。他為自己用報紙折了一項帶翅的帽子,怕人不能理解這是頂官的帽子,就用毛筆在帽子上作了標誌,描了大大的“武官”二字。可惜,“武”字腰上多了一撇,成了錯字。
門墩搖頭晃腦地在劉家門口轉悠,對套兒說,我是武官。
套兒眼饞,讓他奶奶也給他弄一頂來。
劉嬸攬過孫子說,甭學他,你看他那德性,再添個長舌頭,整個兒一個白無常。
周大夫從屋裏出來,見了正在院裏比比劃劃的門墩說,嗬,咱們這位武官腦瓜頂挎刀啦。
鴨兒相親的日子就定在禮拜天,但是鴨兒的工作卻還沒有做通,她死活不見那個王老師。劉嬸已經把人約好了,待會兒就到,鴨兒卻提起手提包執意要回廠裏。大妞急得說,媽茵香也買了,肉也剁了,麵也和了,你哥哥嫂子也把倆鬧事的雙胞胎引出去了,大夥兒還不都為了你?乖孩子,你就聽媽這一回,也得給人家劉嬸一個台階下啊!
鴨兒說她就不。
王滿堂氣憤地說鴨兒,你脾氣越來越怪,誰說話辦事都得看你那張勝,你以為你是誰,大小姐嗎?
鴨兒一推門跑出去了。
門墩貓一樣地追出去。
門墩追到鴨兒屋裏,果然鴨兒正坐在床上鬧氣。門墩說,姐。鴨兒不理。門墩說,姐,你犯不著。你以為我喜歡那個王老師嗎?昨天我們在胡同裏踢球,王老師過來了,也亮了一腳,球紋絲不動,鞋卻上了房頂,讓宋小明、劉偉上房給他夠鞋去,臭腳簡直臭到家了。這樣的人要當了我的姐夫,我非得羞得在咱院這棵棗樹上吊死不可。
墜兒說再臭腳也比門墩個臭嘴強。
門墩說,王老師真當了我姐夫咱大妞就慘了。
墜兒問為什麽?
門墩說,那小子不但是臭腳還是臭胳肢窩。
墜兒說,你就編吧。留神咱爸再抽你。
門墩說他的大妞也用不著上什麽工廠躲心靜,就老老實實在這屋待著,他保證讓姓王的進不了王家的門。墜兒有預感地說,這小子又要犯事了。
果然,那個王老師沒到王家來,半道上就折回去了。王老師給媒人黃文英留話說,既然女方有精神病,目前又正在治療中,這件事就先擱一擱,等女方病好了再說。大家都明白“擱一擱”的意思,誰要是還指望著這事能重新撿起來,誰就是傻×。
墜兒和鴨兒都知道這是門墩幹的,偷偷地在屋裏捂著嘴樂。
王滿堂在院裏惱怒得像頭獅子,他不能允許外頭人這樣糟蹋他的閨女,什麽精神病?還在治療中……他要抓住這個胡說八道的人把他撕爛了……
劉嬸黑沉著臉進來了。劉嬸說,你也別撕這個,撕那個了,這話不是別人說的,就是你們家的寶貝三爺說的。寶貝三爺不但說了鴨兒有精神病,還說是遺傳性的,這誰不怕?十個王老師也給嚇回去了。
王滿堂說門墩簡直鬧得沒邊了。
大妞說,門墩這是什麽意思?門墩,門墩!
墜兒說門墩陪梁子到少年宮練詩歌朗誦去了。大妞說梁子幹嗎要他陪?王滿堂說明擺著是逛景山去了。
你看那萬裏東風浩浩蕩蕩,
萬裏東風浩浩蕩蕩。
你看那漫山遍野處處春光,
漫山遍野處處春光。
青山點頭,河水笑,
萬紫千紅百花齊放。
……
梁子和門墩兩個一唱一和地從胡同口走來,這是梁子在少年宮新排練《花兒朵朵》節目的內容。墜兒從門裏奔出,在梁子耳朵上說什麽。梁子回過身看著門墩說,你今天跟著我去活動敢情是犯了事,怪道溜溜跟了我一天。
門墩嘿嘿地笑。
大妞在屋裏聽說門墩回來了,趕緊給丈夫做工作。說門墩進來千萬別罵他,罵他就是罵鴨兒呢,鴨兒那孩子要真鬧出什麽精神病來,瞎話就成了真話。到現在王滿堂已經沒有脾氣了。王滿堂說,罵他我嫌累得慌,我現在都懶得瞧他。一轉身進裏屋了。
門墩告訴大妞他跟梁子上少年富了,少年宮的老師說了,他的悟性特別好,讓他也加入寫作小組呢。
大妞說,那你就加入唄。
門墩說,我人那個幹嗎?您以為我將來也跟梁子一樣,憋著上什麽北大中文係?姥姥,我才不寫什麽屁詩!我要跟我爸學,當瓦匠,雕磚花,蓋大宮殿。
王滿堂興奮地由裏間出來說,好小子!是我兒子。
門墩越發得意,話也收不住了說,我蓋的宮殿一座座永世長存,人家一看,問這是誰蓋的呀?我的孫子自豪地說,我爺爺門墩,多好!梁子寫的詩呢?非得識字的人才能看,可天底下,有幾個識字兒的呢?
梁子說,詩是藝術。
王滿堂說,建築也是藝術。
大妞說,蓋簾上還有今天剩的餃子,我去下。墜兒,擺桌子。
王滿堂對門墩說,本來今天這餃子沒你的份兒,看你小子還有點雄心大誌,讓你上桌。
大妞和她的刨子孫子越來越親,現在不用係紅繩她也能清楚地分清哪個是刨子,哪個是斧子了。她不是憑長相,她是憑感覺,隻有她和刨子才有的感覺。大妞剛拿出一盆蠶豆,刨子就跑過來,搬小板凳塞在大妞屁股底下,”自己也來幫奶奶剝豆。
斧子在小桌前搭積木,不來參與。
斧子在一邊邊玩邊唱,唱的都是幼兒園學的歌:
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
花兒醒來了,鳥兒忙梳妝。
小喜鵲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
幸福的生活哪裏來,
要靠勞動來創造。
大妞讓刨子也唱一個。刨子就唱:
槐樹槐,槐樹槐,
槐樹底下搭戲台。
人家的閨女都來了,
我的閨女還不來。
說著說著就來了。
騎著個驢,打著個個,
光著個屁股挽著個寨兒。
斧子挑釁似的又唱: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
刨子自然不甘示弱:
小耗子上燈台,
偷油吃下不來。
……
大妞說,咱們不上幼兒園也未必比他會得少,他臭顯擺什麽呀?
刨子說,是呀,臭顯擺什麽呀?
柱子在單位申請了宿舍樓,新房子鑰匙已經拿了,隻等著禮拜天就搬過去。為大兒子的搬出,王滿堂老兩口心裏別提那個別扭,不讓兒子媳婦去住新房,這話也說不出口,可打心裏又實在不願意。大兒子,該著是頂門立戶的柱子,柱子要走了,老兩口有種被撤掉支撐一樣的感覺。柱子看老兩口臉色不太好看,說,爸媽要是實在不願意,我們可以去退了。
大妞說,在一塊熱熱鬧鬧的,幹嗎要走?讓你媽知道了說我容不下前窩的兒子。
柱子說,哪兒能夠?媽,要不您跟我們住?
大妞說柱子們要走那是柱子們的事,孩子得給她留下一個。柱子說小哥倆分開就沒了伴兒,也沒見過誰家把雙胞胎拆開養的。大妞說她身邊不能沒有孩子。柱子說大妞跟前有門墩。
王滿堂說,門墩那也叫孩子?那是畜生。
柱子把雙胞胎推到大妞跟前,一咬牙說,那您留哪一個?
大妞毫不猶豫扯出一個說,就要這個。
大妞還真沒挑錯,她留下的是刨子。晚上,大妞一邊給刨子脫鞋,抱他土炕,一邊說,奶奶沒挑錯吧?
刨子說,沒有。您瞧,線兒還在這兒拴著哪。
大妞與刨子親呢。刨子咯咯笑著,讓大妞講故事。大妞就給孫子講那個永遠講不完也永遠講不膩的老馬猴子的故事。
刨子說,等等,您等我鑽進去再講。
……從前哪,王家莊有個大姑娘,長得甭提多水靈了,誰見誰愛。王家莊對麵山上呢,有隻老馬猴子,住在山洞裏,一來二去,老馬猴子就看上了人家大姑娘……
劉嬸在鴨兒的婚事上有著積極的參與意識,沒跟鴨兒商量,禮拜天就硬是給王家領來了一個適齡青年。青年人來得很突兀,連大妞也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劉嬸大概是接受了上回的教訓,采取了這種突然襲擊的手段,以防再有人從中破壞。
男青年坐在八仙桌前很拘謹,在大妞喝茶的招呼下很實誠地灌水。青年的白襯衣係在灰布褲子裏,腳上是一雙白球鞋,小分頭,一看就是很本分的良家子弟。青年說他是安徽人,在益民食品廠做調點心餡的工作。又介紹了自己老家父母親兄弟的情況。
大妞讓刨子看看他大姑在幹嗎,說這邊來了個客人。
刨子過來說他大姑梳頭呢,大妞又讓年輕人喝茶。青年又喝了一碗。劉嬸說這個小張是青年團員,人老實本分,套兒他媽上食品廠去看貨,一眼就看上小張了,覺著介紹給鴨兒挺合適。劉嬸說,咱們找姑爺圖什麽,不就圖個政治可靠,脾氣好嗎?能和和美美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大妞問青年每月掙多少。青年說三十六。劉嬸說這是沒算獎金,他們每月還有八塊獎金。大妞說花是夠花了,又讓刨子看看大姑去,看她磨蹭完了沒有。大妞再請青年喝茶,青年又實實在在灌下一碗水。
劉嬸說,小張平時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吃零食,惟一愛的就是做飯。他烙的餅,有十幾層……
刨子回來說,奶,大姑屋裏沒人了。
大妞說,這丫頭……這怎麽說的……
鴨兒當然要往外躲,她壓根就不想談什麽戀愛,見男朋友,她才沒那份心情。她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誰也不想見,什麽話也不想說。鴨兒正往外走,正巧在門口碰見了織襪廠她的師傅蘇讚,也是鬼使神差,偏偏蘇讚今天就打王家門口過。鴨兒問她的師傅,怎麽到這兒來了。蘇讚是南方人,說著一口南方普通話。蘇讚說,他要到前門的上海館子去吃大餡菜餛飩。往常都是坐車,今天他發現從這條胡同斜穿出去再坐車可以省三分錢。來回就是六分,多六分錢在食堂裏又可以買一個蠻像樣的肉菜。蘇讚說完看了看門牌,才知道鴨兒原來就住在這裏、離上班的地方很遠。
鴨兒靈機一動,邀請她的師傅進家來坐坐。蘇讚說他沒有買禮物,第一次上人家空著手不大好意思,家裏總是有老人的。鴨兒說她們家沒那麽多講究。蘇讚再三強調說隻是進去看看,不過要對鴨兒的父母講清楚,純粹是偶然,是順路,不是專門拜訪。
鴨兒說今天她們家隻有她媽在家。
在雕花影壁前,蘇讚稱讚影壁蠻漂亮的,鴨兒說那是她的姥爺雕的。蘇讚聽著姥爺這個詞很生疏。鴨兒說就是她母親的父親。蘇讚說那就是外公了。鴨兒說,我們叫姥爺。
走到院裏,正碰上劉嬸和大妞送調點心餡的青年離開,見鴨兒領著蘇讚進來,大家都覺得有點出乎意外。鴨兒給劉嬸和媽介紹這是她們廠的蘇技術員,大學畢業,她的師傅。
大妞愣了,劉嬸與青年也顯得很尷尬。
蘇讚很親切地叫,王家姆媽。大妞沒聽懂,隻聽見“姆媽”
鴨兒很大方地說這是她的男朋友,把個蘇讚聽得有點摸不著頭腦。劉嬸對小張說,咱們走吧。大妞讓再待會,鴨兒這不回來了嗎?
劉嬸說,還待?不礙眼!
大妞送走小張進屋,卻見鴨兒把蘇讚冷冷地晾在一邊,自己一人抱著本書在看,全沒了剛才的熱情。
蘇費正無聊地看著座鍾運行。
大妞賠出笑臉說,常聽我們家國英回來念叨您,早就想請您上家裏看看,就是沒逮著機會。
蘇讚說,真的呀,國英她常提起我?
鴨兒說,我媽那是客氣,您怎麽連客氣都聽不出來。
大妞說,怎麽跟師傅說話哪?師傅就是師傅啊,徒弟跟師傅的關係,任誰也比不了,這個我懂。你爸那些徒弟,哪個跟他不是心貼心哪。
蘇讚說王家姆媽說得很好。
大妞說,我這閨女倔,該說您還得說著點兒。
蘇讚說,不倔。一點也不倔。
大妞問蘇讚怎麽稱呼。蘇讚說他姓蘇,蘇修的蘇,叫讚,讚就是讚美的讚,讚不絕口的讚,讚比亞的讚。大妞直皺眉說這個名字怎麽聽著像蘇三。問家住在哪兒,說是隆坊。問隆坊究竟在哪兒,說是上海的北麵,蘇州的東麵,很富饒的平原上,產螃蟹的地方。
後院傳來周大夫留聲機的聲音,唱的是《秦瓊發配》:
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
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
……
舍不得太爺的恩情厚,
舍不得衙役眾班頭,
……
劉嬸衝後院喊,孩子們都大考複習功課呢,你把留聲機放這麽大聲是什麽意思?
周大夫說他打聽過了,院裏最後一個考完的是墜兒,昨天上午考完的。劉嬸說那也不能放這麽大聲。周大夫問為什麽,劉嬸說內容不積極。周大夫問怎麽不積極。劉嬸說又是太爺,又是街役眾班頭,解放軍在哪兒呢?革命群眾在哪兒呢?周大夫說這是戲,是《秦瓊發配》,唐朝時候的事,還沒有解放軍……你想那麽多幹什麽?
劉嬸說,凡事就是得多想一個為什麽。
周大夫說,我又不是秦瓊,我哪兒知道他幹嗎非得跟太爺膩膩歪歪的?
劉嬸說,所以秦瓊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門墩插話說,秦瓊是大英雄,還有李元霸、黃天霸、竇爾敦、李逵……
劉嬸說,瞧瞧,這就是影響。他在你這兒就得不到劉胡蘭、黃繼光、董存瑞的教育,知道的都是行役跟太爺。
周大夫問門墩,知道不知道董存瑞?
門墩說,知道,炸雕堡的。
周大夫問黃繼光呢?
門墩說,堵槍眼的。
周大夫說,你瞧,他都知道。
劉嬸說,感情不對,炸雕堡的,堵槍眼的,這是對英雄的態度嗎?
周大夫說,那你要我們怎麽著?
劉嬸說,我實話跟你說,你不能腐蝕下一代,把複辟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我們無產階級決不答應。
周大夫說,我吃飽了撐的。
門墩最近很露臉,門墩的期末考試數學得了98分。王滿堂看著兒子的成績單疑心重重。他不相信平時連乘法口訣都背不下來的兒子,數學考試會得98。王滿堂問門墩是不是抄的。門墩說期末考試,東城區統一出題,換老師監考,隔一行一排座,他抄誰去呀?
王滿堂說,我還是懷疑你的分數不真實。
門墩說那他就沒辦法了。
大妞說,沒有你這樣的老家兒,老見不得孩子進步。
梁子很不情願地把成績冊也給父親遞上去,王滿堂看了皺眉說,你比門墩差遠了,俄語最差,才42分。
梁子說主要是口語拉的分,那個“p”音他老發不出來。
門墩拉了一長串的“p——”發得利落而幹脆。王滿堂對梁子說,你跟別佳混了那麽些日子,怎麽把俄語混了個不及格?
梁子說他們學的俄語跟別佳說的俄語不一樣。王滿堂說放屁。
門墩說,真的,爸,我們學的語文跟咱們說的話也不一樣。
王滿堂說,我覺著你們這書是越念越糊塗了。
為了慶賀門墩考試98,王家特意包了一頓雞蛋韭菜餡餃子,對此誰也沒有異議,用墜兒的話說是借著由頭先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到時候是吐不出來的。
晚上,打著韭菜嗝的門墩躺在他媽的右邊,他媽的左邊是刨子。門墩覺得很幸福,大妞也覺得很幸福。大妞說,門墩你這回考試還真給我露臉,要不你爸爸老把你往癟了看。
門墩說,我哪回考試沒給您露臉?
刨子說,將來我也給您露臉。
大妞說,你們倆,是我心尖上的肉。
門墩說,醬豬心是好吃。
刨子說,爺爺下酒的。
大妞說,門墩,前幾個我還做夢,夢見你七門功課六門不及格,我一急,醒了。
門墩說,媽,您做這夢一點兒都不準。實話告訴您吧,我是六門功課五門不及格。
大妞說,你數學不是考了98嗎?
門墩說,哪兒啊,是18,我讓那個豎又頂了一個圈兒。
大妞坐起說,你騙人哪!
門墩說,我沒騙您不是?
刨子忽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看看門墩,又看看大妞說,那些餃子真的是不能再吐出來了。
天不亮梁子就起來了,一個人在樹底下呱啦呱啦很痛苦地背俄語單詞。周大夫也是早起的人,他要拿奶看信。周大夫看了梁子那樣兒說,暑假了還加班加點哪?
梁子說,開學得補考。
周大夫說,得,我不耽誤您了。
王家的孩子也並不是淨是不及格的事情,比如說墜兒就拿到了清華大學建築係的錄取通知書。這對王家來說是件大事,這是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全院的人都誇墜兒有出息,紛紛給大妞道喜。
大妞高興得那張嘴怎麽也合不上了。在全院和家裏人都沉浸在喜悅中的時候,門墩想得比較實在,他問媽,今兒吃什麽?
大妞說,烙餅!烙蔥花餅,攤雞蛋,攤八個雞蛋!
一張張油旺旺的蔥花餅起鋼,大妞在廚房忙碌,心情好,餅也烙得空前絕後的精彩。王滿堂坐在八仙桌前小酌,自己給自己拌了一盤豆腐絲,作為喜慶的添加。王滿堂讓墜兒坐上桌,墜兒就坐在父親旁邊,這在王家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王滿堂說,你是咱們家的大學問,魁星點鬥,出了你這麽個女狀元。你爹幹了一輩子古建,一肚子蝴蝶,就飛不出來,缺什麽,缺理論。將來你比爹強,柱子別看是隊長,也不如你。
門墩說,我姐在圖上畫二尺,您就不敢砌成二尺一寸。
王滿堂說那當然。
墜兒說她將來要設計太和殿、天壇那樣的大屋頂,她喜歡那樣的房子。王滿堂說這就是老王家的人,都跟大屋頂有緣。刨子說他也設計大屋頂。王滿堂說他的孫子也肯定出不了建築行,給了刨子一口酒,刨子辣得直淌眼淚也不說辣。問香不香,說香。問還喝不喝,說喝。
蘇三來了,蘇三是來找王國英。
大妞介紹說,這是鴨兒的……師傅,叫蘇三。
王滿堂說,蘇三……我還是崇公道呢……
大妞告訴蘇三,王國英上街給她妹妹買東西去了,她妹妹考上清華了。蘇三說王國英的妹妹就是那個叫墜兒的小姑娘吧?大妞說就是,又讓墜兒叫蘇師傅……墜兒叫了師傅。蘇三說,哎呀,怎麽好叫我師傅的嘛,我怎麽能給大學生當師傅。小妹妹,送你這支鋼筆,希望你在大學好好學習。
墜兒謝過了蘇師傅,但蘇三並不放下筆。蘇三說,這支筆是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父親送給我的,真正的派克金筆,值錢得很咧……
王滿堂皺眉。
蘇三說,你看筆帽上有“派克”,這邊,這裏,筆尖上還有“派克”,這說明它是原裝的,地道的美國筆。筆尖是18K金的,大概有三克重……
王滿堂說,這麽貴重的東西您還是自己收著吧,讓小孩子使糟踏了。
蘇三說,我對物質的東西一向都是很藐視的。錢算什麽?錢是為人服務的,人不能做錢的奴隸對吧。
大妞說鴨兒一會兒就回來,蘇三要不嫌棄就在這兒隨便吃點兒。蘇三說他是吃過飯來的。嘴上是這樣說,卻在桌子旁邊坐下來。
大妞說沒什麽好吃的,就是烙餅。蘇三拎起一張餅說,放了這麽多大蔥啊,還有於豬油,我們那裏的人習慣吃米飯,不習慣吃這種很幹的麵食,南方人的嗓子眼一般比較細。蘇三聞了聞餅又說,味道還不讓人太反感,我嚐一點好啦。
“嚐一點”的蘇三吃了一張餅,又抓起了第二張。王滿堂對大妞說,你給他盛碗粥,留神別噎著。大妞舀了一碗粥給蘇
蘇三說,紅小豆粥,我很愛喝的,再放些糖和桂花就更好了。
大妞說,桌上有小醬蘿卜。
蘇三說,我們那裏吃炸臭豆腐幹。
大妞說,聽著這吃法都別扭。
蘇三說,很好吃的啦,很下飯,再澆些辣椒末,別有風味……說著抓起第三張餅。
王滿堂和大妞都認為有必要和大女兒談一次,就這個二百五式的蘇三認真地談一次。談話以大妞為主,大妞開誠布公地說她和鴨她爸都不喜歡蘇三這個人。
鴨兒看了她媽一眼,沒吭聲。
大妞說這個蘇三嘛,說他哪兒不好也不是,說他哪兒好也找不出來,就是不知道哪兒別扭著。
鴨兒竟然給她媽冷笑了一聲。
大妞說,我看這個就……算了,不行咱們再……另談一個?
鴨兒說,說行也是你們,說不行也是你們,我還有沒有我自個兒?
大妞說,我不反對你談,可這蘇三……她實在是……
鴨兒問實在是什麽?
大妞說,你爸說他,說他,實在是娘娘腔。
鴨兒說,我就愛娘娘腔。
大妞說,我知道,你老跟我別著,好,你的事以後我不問,也不管,隨你怎麽著吧!
鴨兒說,誰讓你們管啦?你們不管我求之不得。
大妞隻有在王滿堂跟前掉眼淚,說這個鴨兒怎麽這樣不知好歹。王滿堂說隨她去,她嫁給誰,跟父母都沒關係。
大妞說,可那畢竟是咱閨女啊!
王滿堂說,你看看蘇三,母裏母氣的,鴨兒竟然看上了他?
大妞說,蘇三人倒不醜,就是嘴有點碎。
王滿堂說,整個兒一個太監!
大妞說,瞎說,你姑娘才嫁太監呢。
墜兒收拾行裝,準備去學校報到。周大夫送了墜兒一把計算尺,說這把尺子曾經是他妹妹用過的,他妹妹也是搞建築的,是建築設計師,台灣的故宮她就是設計者之一。劉嬸警惕地追問,台灣的故宮,你那個妹妹在台灣,我怎麽從來沒聽你向組織交代過?
周大夫說,她原來在南京,後來隨著家屬走了,我們有二十年沒見麵了。
劉嬸說,沒見麵不一定沒聯係。別的搞建築的都不上台灣,怎麽就偏偏她去了?敢情你每天等信,明著你等江南小妹妹,實際你是等台灣真妹妹。這事作為一個嚴重問題,街道有必要成立專案組調查清楚。
周大夫說,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你們上哪兒調查去?
劉嬸說,你是台屬,台灣蔣介石有什麽舉動,你必須向街道如實報告。知情不報,真出了什麽事情,就是咱們幾十年的老街坊我也保不了你。你的問題,待會兒上街道去說清楚,我現在不跟你磨牙。墜兒,這是大嬸送你的兩條毛巾,一條學習的時候擦臉用,一條勞動的時候擦汗用。社會主義新時代的年輕人不能光走白專道路,咱們的墜兒得又紅又專。
墜兒很尷尬,周叔叔好心好意給了自己一個計算尺,惹出來這一堆麻煩,她覺著很過意不去。
大妞說她的心裏很難受,孩子們大了,一個個都翅膀硬了,朝外飛了……周大夫寬慰大妞說,這是自然規律,任何人也無法抗拒,隻有麵對現實。劉嬸說周大夫的態度太消極。周大夫讓劉嬸給他來個積極的。
大妞說,你們倆怎麽老說不到一塊兒去?
周大夫說,我們倆上輩子是冤家對頭,沒打完,這輩子又找補來了。
劉嬸說,不對,你又宣傳迷信思想。什麽上輩子,誰有上輩子?虧你還是個大夫,一點兒也不唯物。你還沒有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
周大夫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咱們是給墜兒送行來了,不是抬杠來了,都閉嘴,休戰,休戰。
王滿堂本來要把家裏的玉墜兒送給墜兒,但是一問,那個玉墜兒還沒找著,隻好作罷。孩子臨走,送了一句話: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
墜兒開學麵臨了新的人生,新的起點;梁子開學是麵臨了俄語的補考,考來考去仍是不及格,坐在台階上托著腮發愁。大妞看著兒子的模樣心疼地說,上學期不是不及格過了嗎,這學期幹嗎還給咱不及格?這學校也是,好好的中國人,非讓學洋話,成心難為人不是?你爸倒是會兩種話,臨州話,北京話,也沒見他在學問上有多大出息。
梁子說外語不及格,將來影響他考北大中文係。
大妞說,學寫詩不用外語,“小耗子上燈台”的詩都是用中國話說的,他別佳用俄語就說不了。
梁子覺得他的媽是個大糊塗蛋,跟他媽說話太費勁,索性不理他媽了,這時門墩高高興興跑進來,報告他哥一個好消息:革命了!梁子問誰革命了,門墩說咱們革命了。梁子問革誰的命,門墩說革文化的命。梁子說文化歸文化,他的俄語還是過不了關。
門墩說,你個傻×。文化一革命,就不用上學了,也不用考俄語了,咱們徹底解放啦!
梁子說真的呀?門墩說可不是真的,說梁子最向往的北大早就不上課了,連大字報都貼出來了。梁子說這太好了!拉著門墩就往北大跑,去看那不上課的大字報。
大妞由衷地說,文化革命好,文化革命把我兒子從苦海裏救出來了。
劉嬸說,這叫砸爛舊的教育製度。
周大夫說,未必就好。
劉嬸逼過來說,你站住,你給我站住,把話說明白了再走。
真是革命了。
王滿堂和老蕭腳下擱著白灰桶無精打采地坐在古建隊的台階上,默默無言。王滿堂的隊長被罷免了,有人貼了大字報,說他是行業反動把頭的孝子賢孫。鬥爭會開了幾場,都是徒子徒孫,師兄師弟,既未傷及皮肉也沒觸及靈魂。
王滿堂和老蕭在台階上坐了許久。老蕭說,滿堂,咱們在一塊幹了有三十年了。
王滿堂說,整二十七年,從民國二十八年——
老蕭說,我一輩子無兒無女,把心都給了古建,臨了臨了,幹這個!造孽呀。老蕭說古建上那麽些百十年的畫讓他幾刷子就給刷設了,當初畫這些畫的工匠在陰間不定怎麽罵他呢!積怨甚多,往後有他倒黴的時候。
大攤兒戴著紅箍和一職工走過來。職工說,姓蕭的,你們怎麽還在這兒坐著?趕快搬著梯子,幹活去。難道還要讓那些“四舊”繼續向無產階級耀武揚威嗎?老蕭說那都是藝術,大攤兒說是“四舊”,絕對的“四舊”。王滿堂問今兒個他們上哪兒去革命。職工說上成王府,後花園。
王滿堂說,那兒倒涼快。
大攤兒說,師傅,好差事。
王滿堂說,好差事你怎麽不幹?往金龍合璽上抹大白是什麽滋味你知道嗎?
大攤兒將王滿堂推到一邊小聲說,蓋住了才能保存下來,老爺子,您這是幹好事呢,怎麽就轉不過這個彎兒來?信任您二位才把這麽重要的工作交給您,您還不領情。
滿堂與老蕭麵麵相覷。
老蕭對王滿堂說,我看這陣勢不大對頭。我不能跟你比,我怕得及早給自己找脫身之計。
王滿堂說,我早就跟你說過,別耍弄你那一套天不足西北,地不滿東南的玩藝兒,你老不聽,你看現在,誰都拿眼睛瞄著你呢。
老蕭說,滿堂,咱們幾十年,吵歸吵,可誰心裏都明白誰,我看這場運動我是在劫難逃,死活難論,有些事不如早做安排。說著老蕭從懷裏取出一個小本子來說,這個本子別看不起眼,可是我一生的心血。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不全是迷信,不全是四舊。這裏頭記錄了我從進入“隆記”開始,跟隨我父親勘察風水的記錄。有用也罷,沒用也罷,是我一輩子行徑的總結。萬一我有三長兩短,這個本子你務必替我留著,我想它終歸會對建築行有點用。
王滿堂說,聽你這話怎麽像交代後事似的,事情有這麽嚴重?
老蕭說,我夜觀天象,紫微發暗,煞氣北侵,君子當處否塞之時,應退避三舍。然而煞氣直侵,以儉德退縮以避之已不可能,也是我祖上泄露天機太甚。事已至此,該著有此一劫。
王滿堂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以你這思想,不整你整誰?我要是造反派,我也先拿你開刀。跟你在一塊挨鬥,我都覺著我冤,你才是貨真價實的牛鬼蛇神,我是冒牌的。
老蕭不理會王滿堂的玩笑,把本子鄭重交給王滿堂說,所以,我才托你幫我收著,它在你那兒比在我這兒安全。
王滿堂接過本子說,收著就收著,等事兒一過我就還給你。
老蕭說,這本子上的內容就跟咱們每天塗的這些合璽彩畫似的,等將來把它們再清理出來,照舊的金光燦爛。
王滿堂認為老蕭的小破本子絕不能跟合璽彩畫比。老蕭說那是王滿堂還沒認識它的真諦,老蕭建議王滿堂也趁早把家門口的影壁糊了,免得找麻煩。
王滿堂認為老蕭說得很有道理,回到家什麽也不幹,當下就指揮門墩和刨子和泥糊影壁。
王滿堂說,泥要和到火候,托住,使勁兒往牆上拽。
門墩和刨子如法炮製,稀泥順影壁流。
王滿堂說,腕子使勁兒。
泥啪啪地將精美磚雕糊住。
王滿堂說,用麻刀掛牆麵。
和了麻刀的灰泥將影壁抹平。
王滿堂說,小抹子抹光。
三把小抹子將牆抹成溜溜光的白牆。
周大夫下班進門,一眼就看見白牆,說是進門撞白牆太掃興,問那些磚花哪兒去了。王滿堂說那是“四舊”。周大夫一個勁兒地說可惜。王滿堂悄聲告訴他,都在底下藏著呢。
劉嬸看見白影壁說,這回看著順眼啦,一幅白牆,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
王滿堂說,留出白牆就是讓人寫字兒的。
周大夫說明兒個叫片警大安來寫條語錄,大安的美術字兒寫得好,這條胡同牆上的語錄都是他寫的。劉嬸說寫語錄不如畫個紅太陽。
周大夫說,那成日本國旗了。
劉嬸用異樣眼光冷峻地注視著周大夫說,就你想得怪。
梁子當了紅衛兵,也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套退了色的舊軍服,整天穿在身上,連睡覺也舍不得脫。與舊軍服配套的是燈芯絨懶漢鞋,一種不用係帶的很別致的布鞋,男的女的都穿,三塊五一雙。當然,梁子這身打扮是極一般的紅衛兵,是屬於邊緣組織的那類。還有中心組織的,那就是幹部子弟了。子弟們有將校呢的大衣,有一作半寬的綢子袖標,袖標不帶著,垂在前臂上,大皮鞋咋咋的,眼睛老是傲視環球般的細眯著,讓人一看見就想到了狼,就想躲。
王滿堂見不得梁子這身裝扮,即便是邊緣的,王滿堂也看不慣。王滿堂說,學生就是學生,兵就是兵,怎麽弄得這不倫不類。小小的人兒,扮得像國民黨隊伍裏的老兵油子,這是幹什麽呢?學生就非得裝成兵,他怎麽不裝成工人呢?梁子說他爸爸這是立場問題,嚴重的立場問題,這樣的話要是讓對門的劉嬸聽見,反映到古建隊去,夠他爸爸坐兩回噴氣式的。
門墩似乎沒有他的哥哥那樣追求時尚,門墩穿著梁子退役下來的大補丁藍褲子,穿著他姐鴨兒扔在家裏的紫紅絨衣,趿拉著他爸爸那雙沒了形的山東大(革及)鞋,遊遊逛逛,走東家串西家,輕鬆而自在。
這天,穿著紅衛服,戴著紅袖章的梁子用衣服裹著一件東西,由大門跑進,穿過小院向後院奔去。門墩一見,喊了聲,有寶!一步不落地追趕過去。院子裏的散淡遊民刨子和妻兒正在寂寞難耐之中,也呼啦啦跟過來。梁子跑到後院牆根,打開衣服,取出一黃琉璃瓦的鳳凰來。
套兒問這是什麽?刨子說是飛簷上的吉祥物。套兒說跟燒雞差不多。刨子說這是鳳凰,頭龍二風,它就是那個二鳳。黃琉璃瓦,級別不低,皇上用的物件。
周大夫聽外頭孩子們嘰嘰喳喳,也出來看熱鬧,問他們得了什麽寶貝。梁子說是集福寺飛簷上的鳳凰,他們去破“四舊”,把飛簷上的小玩藝兒都敲下來了,他看著好看,就抱回來了。
周大夫說,集福寺是康熙給他媽建的家廟,精巧細致,無與倫比,連房頂上的東西都叫你們給拆了,你們也不怕摔折了腿!
梁子說革命需要,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周大夫問梁子,把這個鳳凰抱後院來幹嗎?
梁子說,擱後院給您站崗。
周大夫說,我可消受不起。我跟皇上他媽還差著好幾級呢。
門墩問梁子怎不把集福寺門口那對獅子弄回來。梁子說就這個小物件,在房上看著小,弄下來挺大,累得他直喘。門墩說梁子傻,要是他就找輛小卡車,連獅子帶龍都拉回來。
周大夫說,要這樣咱們這院得遭殃。
套兒問為什麽?
周大夫說,成廟了。
王滿堂突然接受了一個很神秘的工程任務,對外統稱013工程。這個工程將古建隊有經驗的老工人幾乎全部調去,集中吃住,不讓回家。大妞問柱子,013是怎麽回事。柱子讓他媽別問了,說這是上邊給的政治任務,保密,連他都不知道去幹什麽。
梁子認為他爸幹的這個“013”一定跟國防有關係,就纏磨他爸爸,回來時給他捎個國防綠的帽子來。梁子跟他爸爸說,您瞧我這身,就缺一頂國防綠,有了它就全齊了。
王滿堂一邊收拾洗漱用具一邊說,是兵沒銜,是民犯膘,還弄什麽綠帽子!
大妞說,孩子要,你就給他弄一頂。
王滿堂說,你知道我上哪兒?
大妞說,你不是013嘛。
***
第七章
劉嬸在院裏猛喊一嗓:周一凡,你出來。
周大夫從後院驚慌跑出,問有什麽指示。
劉嬸說,以後每天早晨你得先把前後院掃幹淨了,再把胡同從九號到十七號的地麵打掃幹淨。十七號以後到二十六號由龐家二奶奶負責,她是一貫道。這條胡同的衛生由你們這些牛鬼蛇神包了。
周大夫問他是什麽神,劉嬸說周大夫是特務。周大夫問他算誰家的特務,劉嬸說美帝、蘇修、蔣介石。
門墩插言說,嘿,三料特務,周叔您厲害得很哪。
周大夫說天知道他怎麽和美帝蘇修們掛上了鉤。
劉嬸說,你跟那個蘇修別佳不明不白,鼓搗蘇聯收音機,居心叵測;經內查外調,你妹妹是台灣第五號戰犯,是蔣匪幫的得力幹將;還有那個江南小妹妹,過去是美國資本家中國代理的太太,是我們無產階級的死對頭,你跟她關係不正常。
周大夫苦笑著說不出話來。
劉嬸的革命生涯正處於高峰,她現在是街道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火線”人了黨,現在正一門心思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都說搞清理階級隊伍的人能上癮,就跟抽大煙似的,一天不抽兩口就沒精神。大凡搞“清理”的一天不找點“敵情”,在晚匯報的時候就沒有說道,就有虛度光陰的感覺。
“革命者”是不能虛度光陰的。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大妞收拾屋子,看到了老蕭托王滿堂保存的小本子。大妞不識字,她問劉嬸這上頭是什麽東西,劉嬸看了一眼很不經意地說是過去的“豆腐賬”,就給拿走了。大妞也隻認作沒用的舊賬,再沒有往心裏去。卻不知,一個無心,一個有意,把老蕭推進了萬丈深淵。這是後話。
一隻大公雞,在晨曦中引頸長啼。
公雞旁邊靠牆的雞窩搭得古色古香,磚雕的門樓也很有藝術特點,未完工的歇山式屋頂,已初具規模。知道的是王家門墩和刨子蓋的雞窩,不知道的以為是哪兒搬來的土地廟。
周大夫刷刷的掃地聲在清晨的胡同裏回響,由遠到近。劉嬸起床了,周大夫在她家的窗戶外報告,報告主任,地掃完了,十號門口發現黑扣子一枚,十五號拐角有嘔吐物一攤,十六號山牆有兒童塗抹跡象,內容消極但不反動。劉嬸隔著窗戶伺是什麽內容,周大夫說一般常見內容。劉嬸問怎麽個常見內容,周大夫說,小五是王八。劉嬸說掃到十七號西牆了?周大夫說,報告主任,我的笤帚一掄,沒掌握住,把一貫道的也掃了。
劉嬸端著尿盆出來了。劉嬸說,特務是特務,一貫道是一貫道,你不能混淆二者的界線。
周大夫說,這個界線很難掌握,有時候一使勁兒就過去了。再說了,一貫道今年九十三了,特務還年輕。
劉嬸說,這兩年我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麵上老保著你,你怕早按敵我矛盾讓人提溜出去了。南邊向陽胡同,三個右派都給送到勞改農場去了……
周大夫說,虧得您保著我,沒您保我也沒這麽些事。
劉嬸說,我聽你的話怎麽老是帶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還要添上一句,時時講,讓你腦袋裏的弦老繃得緊緊的。
周大夫說,也不知道咱們誰的弦繃得緊。您記著,這弦要是繃得太緊了,它就斷了。
劉嬸說,周一凡,你反動,你得把你剛才說的話寫下來,交到街道去。
周大夫說,我說什麽啦?我沒記著我說什麽。
大妞費勁地在院裏逮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終於把那隻企圖反抗的雞逮著了。大妞抱著大公雞氣喘籲籲地對周大夫說,跟您商量個事,您下班能不能帶副針管來,這樣我每天打雞血就省得跑衛生站了。
周大夫說他沒打過雞血,不會打。大妞說衛生站的赤腳醫生都會,周大夫是正規的大大夫,能不會?
周大夫說,我穿著鞋哪,沒打赤腳。打雞血,我真可憐這隻雞,它招誰惹誰了。
大妞說總是為了治病,好末當央兒的誰愛挨那一針。周大夫說大妞胖得都倆脖子了,會有什麽病。大妞說她有肝炎。周大夫說十年前的急性黃疽肝炎,到今天還沒鬧完呢,成什麽了?
劉嬸說,打雞血是新鮮事物,應該努力扶植,指望著國民黨的大夫改變觀念是永遠不可能的。
周大夫說,依你這麽說將來我們醫院得改養雞場,穿上鞋的大夫也得把鞋脫了。
劉嬸說,這就對了,走與工農結合的道路,這是方向。
雞的爭論還沒有結果,王滿堂怒氣衝衝大步流星地進了院,進來後二話不說,炸雷般的喊梁子。院裏的人一時都有些莫名其妙。
大妞說,你不是013去了嗎,這又是哪一出啊?大妞從屋裏拽出了睡得迷迷瞪瞪的梁子,還沒等梁子清醒過來,王滿堂一個巴掌已經扇了過去,大妞唰的一下護住孩子,要王滿堂講清楚,憑什麽打人。
王滿堂問梁子,二鳳呢?
梁子說他不認識二鳳。王滿堂火更大了,繞過大妞要去打梁子,大妞左擋右攔,有幾下就打在大妞的身上。街坊們紛紛來拉勸,梁子委屈得直哭,說他真不認識二鳳。
周大夫說現在的中學生都不上課,成天滿街晃,有早戀現象難免,教育教育就行了。大妞說就是戀了也不怕,說明她的梁子有本事。
門墩是個聰明人,從他爸爸進來找梁子要二鳳,他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但他不說破了,他在一邊起哄架秧子。他問梁子二鳳家裏還有三風沒有,倒是刨子提醒他二叔,就是後院那個琉璃鳳凰。
梁子把從集福寺掠來的琉璃鳳凰從廁所東牆拿來,擱在八仙桌上。王滿堂說就是這個。王滿堂說,頭龍,二鳳,三獅子,一個不能錯,你把二鳳弄回家來以為別人不知道,沒有不透風的牆,集福寺的姑子早告訴我了。
梁子說,我喜歡這個鳳凰。
王滿堂說,你以為我不喜歡?這幾個玩藝我都喜歡,都拿回家來?搞古建的,經手的奇珍異寶多了,修故宮大殿,每個殿都有鎮殿之寶,最次的也是十二串金錢。純金的錢兒,亮閃閃的,心術不正的順手迷起一兩串沒人知道,可我們建築行的人沒人這麽幹。為人做事,上對得起天地父母,下對得起同事、良心。人這一輩子什麽時候都得問心無愧,直不過線,平不過水,橫平豎直是做人的根本。
大妞說,為隻琉璃雞,你急什麽急?大呼小叫的,不就一個集福寺嘛?荒了多少年的破廟,還神裏神道地什麽013。
王滿堂說,那位外國王爺大老遠的來中國,放著北海、頤和園不去,偏要去荒敗不堪的集福寺,說是這個廟過去和他們國家的某個國王有聯係。他來北京,頭一件事就是要拜謁集福寺,拜謁集福寺就是拜謁他的祖先了,所以這座廟不修也得修。眼下正是文化革命的時候,人家在破“四舊”,你在這修廟,明擺著不合適,就叫了個013,工期限半個月,現在其他都齊了,就缺這隻二鳳……
梁子說,再怎麽著,這也是封資修。
王滿堂說,我不反對破舊立新,可你也得想想,這舊的砸了它還能找回來不?千萬年它存在著,存在著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再過五十年,那時候二鳳它還在房頂上站著,你在哪兒呢?
梁子再說不出話來。王滿堂對大妞說,他的事完了你的事還沒完呢,你把老蕭的小本子交出去了,現在他給造反派關起來了,你如今是把老蕭逼得走投無路了!
大妞說,怎麽是我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他是“隆記”營造場的老人,我沒想害他。
王滿堂說,可是你就害了他!你把本子捅到街道革委會,革委會又弄到古建隊,現在他為這個本子給關了,算是壞分子。你說,你沒害他誰害他了?
大妞一聽,直說自己糊塗。王滿堂說,你才知道你糊塗啊,說不定你什麽時候把我也害了呢。
大妞說,你說,讓我怎麽辦?
王滿堂說,沒辦法。
在老蕭這件事上,大妞心裏很愧疚,她反思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本子交給劉嬸。她反過來又想,老蕭是白新生的幹爹,誰想到劉嬸造反造到親家的頭上,往後誰還敢信誰?大妞到居委會找到劉嬸,劉嬸正在開會,大妞把劉嬸叫出來,說了老蕭的事,也說了心裏的懊悔,暗中有埋怨劉嬸之意。劉嬸不知道是真沒聽明白還是假裝糊塗,劉嬸說大妞能主動把東西交出來,說明大妞的覺悟高,對無產階級的感情是忠貞不貳的,這樣的精神,這樣為了革命事業不顧個人情麵的做法,沒有境界的人是做不到的。大妞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她從開始到現在,壓根就沒想到過什麽階級,什麽忠貞的問題。
劉嬸說,你想到了,你的做法已經明確表明你想到了。街道對這件事很重視,現在我們正在開會,選你當活學活用的典型。
大妞說,別價,要當你當,我不當。
劉嬸說,你要繼續革命,不能退縮,你要沿著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路線勇往直前嘛。
大妞說,勇往直前我上哪兒呀?還要出遠門嗎?
刨子在和泥,砌那個沒有完工的雞窩,門墩站在樹底下雕磚花。王滿堂在一邊看著專心雕刻的門墩側影,不知怎的,他老感覺正在雕刻的門墩變成了老剩兒,老剩兒衝王滿堂一樂說,師傅,我非把您這套手藝學到手。王滿堂一驚,他的心仿佛被什麽抽動了一下。
刨子說,爺,我這泥稠了。
門墩說,加水。
王滿堂說,不能加水,不是稠,是沒和到家。
新婚的鴨兒和蘇三從上海度蜜月才回來,王家人對這門並不滿意的婚事呈低調態度,用大妞的話說是;隻當把閨女扔了。滿臉是幸福的新姑爺蘇三大包小包地進了王家小院,進院尚未站穩便大聲喊,姆媽,我們回來了。
大妞從房裏迎出來,看了看興奮歡樂的姑爺,看了看姑爺身後冷靜如水的女兒,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底盤繞。畢竟有著丈母娘的身份,她還是笑著把姑爺手裏的包接過來,熱情地往屋裏讓。王滿堂和刨子們仍舊在折騰雞窩,並沒理會新婚夫婦的到來。大妞嗔著王滿堂太不給女兒麵子,不容分說,將他拽進屋來。
依著蘇三的處事方式,進門在說話之前要先掏禮物,這樣下邊的一切話都好說,一切事都好辦。這或許是他的精明之處,但用在“百年老號”式的王家,就顯得有點浮,有點顯擺了。
蘇三從包裏拿出幾雙襪子給大妞,說這種襪子是尼龍的,有彈性,一百年也穿不破。大妞不能理解一百年也穿不破的襪子結實到了何種程度,王滿堂說那是鐵板。
蘇三說,真的呀,我沒有騙你們,這是上海的新產品,你們可以親自試驗的。
大妞說,一百年,襪子比我活得還長,誰試驗誰呀?
蘇三說這種彈力尼龍襪是很貴的,三塊八一雙,因為托熟人從廠家直接買的,按批發價處理,一雙兩塊兩角五,兩雙的價錢可以買到三雙,蠻劃得來的。
大妞是很欣賞尼龍襪子的,一百年不破,她往後就再也不用抱著襪子板補襪子了。蘇三又拿出了奶油蠶豆、繡花用的金銀線、牛皮的鞋,還有彈力褲衩,可大可小……說著抽出一條,撐開了往自己身上比。
王滿堂不屑地轉過臉去。
門墩把鴨兒悄悄拉到一邊說,姐,你跟他在一塊兒待著不別扭?
鴨兒說,有什麽別扭不別扭的,人這一輩子就是這麽回事……
門墩間是不是人長大了都得結婚,不結婚就不成嗎?鴨兒說要是不結婚,別人就說你不正常,結了婚要是沒孩子,別人又會說你有毛病。
門墩說,姐,那個蘇三還不如奧腳,我不喜歡蘇三。
鴨兒無言地看著門墩。
考究的雞窩終於蓋成了,對該項建築最為認可的是王家那隻大公雞,自從有了美麗的窩,大公雞每天淩晨都要站在雞窩上認真打鳴。
半夜裏,王滿堂被雞叫吵醒,翻身欲睡,外麵又是一聲響亮雞啼。再睡,雞又啼。王滿堂無法入睡,氣憤難耐,披衣出門,踢著雞窩說,明天我把你殺了!
門墩正出門上廁所,提著褲子,睡意曚矓地說,那是我媽打雞血的雞。
又是一聲雞鳴。
王滿堂看著那隻氣宇軒昂的雞,怒火中燒,他已經等不得明天早上了,從廚房拿出菜刀,一把抓住雞脖子,上去就是一刀。那隻雞一聲啼尚在半截,身首就分了家。王滿堂將撲撲棱棱的雞扔在院當中,對門墩說,拔毛!
門墩說,這活我幹不了,得讓我媽來。
王滿堂說,你媽簡直就是個吸血鬼,雞是不會反抗的,要是會反抗,非把你媽殺了不可。
也不能說雞們不會反抗,這天還沒等天亮,大妞就渾身發燙,臉腫得有盆大,直說胡話……病情嚴重,周大夫已無能為力,必須送醫院急救。大家把大妞七手八腳抬上平板車,都說這回是凶多吉少。
梁子感到這是與他媽的訣別,哭著拉著大妞的手說,媽,您別死,我跟您說,那個玉墜兒是我偷的……
劉嬸說,好小子,你這是狠鬥私字一閃念,不見你媽這樣,你還不說實話哪。
王滿堂氣憤地說,一邊待著去!
梁子咧著嘴問周大夫他媽會不會死。周大夫說,你放心,我死了你媽都死不了。福來蹬著車,王滿堂、門墩在車後緊跟著,一路往醫院急奔。後頭是刨子,刨子緊緊地追著平板車一步不落。
梁子蹲在牆角哭。
早晨,門墩在院裏拔雞毛,大安來了,問大妞的病怎麽樣了,門墩說還在醫院裏輸液。大安說沒危險了吧?門墩說沒危險了。大安又問門墩,墜兒呢。門墩說墜兒禮拜六才回家,大安說今兒就是禮拜六。
門墩說大安是不是想跟他墜兒姐搞對象。大安讓門墩別瞎說,說這回街道要上報門墩他媽當活學活用積極分子,劉嬸讓他來整材料。
門墩說,甭拿整材料說山了,大凡剛開始搞對象都得我點借口,你這套瞞不了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到了歲數不結婚,人家會說不正常,結了婚不要孩子,人家又會說你有毛病。
大安說,你小小年紀哪兒學的這些?
門墩說,人小心不小,告訴你吧,我已經偷偷跟我們班上三個女生親過嘴了,社會上的事兒不比你個警察知道得少,要想跟我姐好,非得過我這一關。
大安說,你個小東西,上回你踢球三腳碎了人家辦公樓五塊大玻璃還是我替你把賬了了的。
門墩說,那是你願意。
刨子也跟著幫腔說,對,那是他願意。
大安說,你的腳也忒臭了點兒,往哪兒踢不好,非往人玻璃上踢。
門墩說,不是我腳臭,是他們把窗戶剛好安在球門上。
大妞的病因是血液變異反映,歸根結底是讓那隻雞鬧的。為了這個,大妞在醫院住了一禮拜,這對很少進醫院門的大妞來說,是件破天荒的大事。街坊們都去醫院看她,其中也有不少打雞血的同好。黃大姨反對打雞血,黃大姨說她早就說打雞血不是個事兒,說大妞沒留下後遺症還算好的,有的人打了雞血以後,天天早晨出現打鳴的症狀。大妞說她這些天天剛亮就嗓子癢,有小手在嗓子那兒撓一樣。劉嬸問是不是癢三遍。大妞說沒數過。
大妞出院以後,王滿堂告訴她說老蕭被定為壞分子,人家說他是封建主義衛道士,是宣揚封建迷信的主幹……把他跟老石押到東北農場勞改去了。大妞奇怪怎的也搭上了老石,王滿堂說老石是叛徒加走資派。
大妞說,都給弄走了,合算咱們周圍沒好人了。
王滿堂與大妞相對無言,門坐在八仙桌兩側,桌上的鍾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大妞歎了口氣說,歸根結底還是我害了他。
王滿堂說,老蕭走的時候連條棉褲也沒有……
大妞在屋裏飛針走線,為老蕭做棉褲,她要在下雪之前讓王滿堂設法給東北的老蕭郵去。老蕭沒兒沒女,也沒有親人,她不給老蕭寄這條棉褲,老蕭在東北那冰天雪地的地界非得凍死。她已然讓老蕭受了苦,不能讓他再受凍。
王滿堂在院中打沙發,造反派奪了權,不用上班了,在家呆著,別有一番滋味。
廣播裏播送著樣板戲《打虎上山》的音樂,門墩隨著音樂在表演楊子榮打虎上山,一招一式十分到位。也就是門墩一個人演罷了,打沙發的王滿堂和刨子對於滿院蹦來蹦去的門墩竟然熟視無睹。沒有觀眾,也並不影響門墩的演出情緒,有人在身邊奔來跑去,也不影響王滿堂和刨子的工作熱情,雙方互不相關,各幹各的。
王滿堂一伸手,刨子立即將刨子遞上。王滿堂指揮著孫子,把線兒拉直了,拉起一一繃!刨子畫出墨線。
門墩隨著音樂唱:
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哪——
周大夫由後院出,恰到好處叫了聲好。周大夫對王滿堂說,你們門墩有副好嗓子,你有副好手藝,王家人都是有能耐的人。
王滿堂無奈地笑了笑說,閑著也是閑著。
周大夫說,原以為你就會泥瓦活計,沒想到你的木工活兒也這麽地道。
王滿堂說,唱戲的講昆亂不擋,我們這行是瓦木紮石土,油漆彩畫糊,也講樣樣拿得起。舊社會宅門請工匠,往往請兩三個就把活都包了,這就要求所用的人得全才。
周大夫說王滿堂的這身手藝千萬不能失傳。王滿堂指著刨子說小接班兒的已經頂上來了。刨子說還有三叔呢。王滿堂望著滿院奔跑的門墩說,那小子,我不指望他。唱歌唱戲,都是橫著出來,連道也不會走了。刨子好,刨子聰明。
大妞隔著窗戶誇刨子說,這孩子跟門墩不一樣,愛鑽。刨子給我釘的小板凳,洗個腳什麽的,高矮正合適。我就想,他一個小人兒,怎麽就能知道老人坐多高的凳舒服呢?
朱惠芬兩口子帶著雙胞胎的另一個斧子來看爺爺奶奶了。朱惠芬見了刨子很親昵地撫摸兒子的頭。刨子一甩腦袋閃開了,臉上有些不高興,因為朱惠芬妨礙了他做活。斧子找到刨子,說他有小人書,《草原英雄小姐妹》,媽剛給他買的。刨子說,去去,小孩子玩藝兒。
朱惠芬說,小孩子玩藝兒,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似的。
王滿堂說,這孩子老成。
大妞問斧子要吃什麽,斧子說要吃奶奶烙的餡餅。大妞就讓正在“穿林海”的門墩買一塊錢絞肉去,並且指明要肥點兒的,不許貪汙。朱惠芬奇怪怎麽還貪汙。大妞說,人分錢半斤黃稀醬,他回回買來不夠吃。我上小鋪找人家,人家說你們家門墩買醬從來都是買三分的,好讓我們為難,隻好多給,您還來找我們給的不夠。朱惠芬說門墩的歪點子就是多,刨子跟他學不出好兒來。大妞說刨子跟門墩不一樣,刨子是老王家出類拔萃的可心孩子。
婆媳倆在廚房一邊聊天一邊準備做餡餅,柱子進來問吃什麽。朱惠芬說烙餡餅。柱子說今天不吃餡餅,換麵,換打鹵麵。王滿堂也說吃麵,讓刨子上小鋪買二兩黃花兩毛錢大海米,打鹵。
大妞隻好改餅換麵,刨子悄悄對大妞說今天是他臨州奶奶的生日。刨子說,您忘了,年年我奶過生日,我爸我爺都吃麵。
大妞黯然神傷說,不是自個兒的肉,再怎麽貼也貼不到自己身上來。
門墩從窗戶探進腦袋說,我大哥想著他娘,我爸想著他媳婦,貧下中農一條心。您哪,就一邊晾著吧。
大妞舉起飯鏟子給了門墩腦袋一下子說,人家心裏都想著他媽,我過生*****小子怎麽就想不起吃麵來?白養活你了。
門墩說不行咱們明天也吃麵,買它多一倍的黃花和海米。大妞說她的生日是五月十八,現在都快到八月十八了,早過啦。養這幫忘恩負義的兔崽子們,她算倒了八輩子黴。
大妞為臨州的麥子做出了噴香的壽麵,在飯桌上笑容滿麵地說,今兒是柱子娘生日,我讓門墩打了四兩酒,買了一個小肚,半斤素雞,給臨州的老姐姐添個壽。
柱子感動地叫了一聲媽。大妞雖然答應了,心裏仍舊滿是酸澀。吃飯的時候,柱子說他要到非洲去支援那兒的建設。大妞說在自個兒家裏待得好好兒的上什麽非洲。王滿堂就說這件事是早已定好了的,我們支援人家建築大禮堂。柱子說裏麵結構是中式,原來計劃外麵屋頂掛琉璃,但後來想,那兒太陽太毒,怕曬炸了,就改了石板。王滿堂囑咐柱子給外國人幹活得留心眼兒,咱們這點看家的本事不能讓外國人學了去,要是全世界都有了故宮,中國的故宮也就沒意思了。
大妞說,非洲,就是熱得馬都長白癜風的地界兒?
門墩說,那是斑馬。
大妞說,斑馬也是馬。你看那兒的人曬得一個個都跟戲台上的包公似的。那天街上有兩個黑人打我旁邊過,我仔細一瞧,那叫黑了個脆,連手心都讓太陽曬成了死王八肉色兒。
梁子說,人家就是那種,就跟您養的那些雞似的,油雞就是黃的,來亨就是白的,申不了。
大妞說,我是怕柱子回來也變成那模樣。最好還是在家待著,那麽熱的地方,待著都冒汗,再幹活,苦哇。
柱子說,媽,想想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就什麽也不苦了,我們這個算什麽?
大妞說,長征是長征,那是迫不得已,共產黨但得有法子也不會長征。
門墩說他媽說的是實話。
劉嬸端著一盆棗進來。劉嬸說,工人階級是全人類的,對整個世界來說要有一盤棋思想,無產階級隻有解放了全人類,最後才能解放自己。
梁子說,抗日戰爭白求恩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抗美援朝老剩兒哥哥去了朝鮮,這都屬於國際支援範疇,柱子哥也是一樣。
大妞說梁子說的老剩兒跟白求恩都是有去無回的主兒,柱子這一走,別跟老剩兒似的,就帶回一塊磚來。
王滿堂說,娘們兒家見識。
劉嬸讓大家都嚐嚐棗,說這棗是從院裏樹上打下來的,柱子要出國了,到外國就吃不上棗了,那邊的生活就跟咱們的舊社會似的,吃不飽,穿不暖,每天瓜菜代,配給黃豆、拿手絹做衣服,24號買糧食……
梁子說劉嬸說的不像舊社會。
劉嬸讓柱子出去以後多關心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黑人兄弟,說咱們的日子過好了,別忘了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受剝削壓迫的人哪。
大妞來到廚房,將最後幾根麵撈到自己碗中,一看鍋裏的鹵隻剩下兩根黃花。刨子像小耗子一樣溜進來,將滿滿一碗鹵由櫃櫥取出,端到大妞跟前說,您剛做好,我就給您撈了一碗稠的,裏頭淨是肉。
大妞說,刨子,你是奶奶的親孫子,奶奶沒白疼你。
刨子說,奶,我記住了,年年五月十八我也吃麵,也像我爸他們似的,較著勁兒地吃。
大妞說,我的乖。眼裏淚花直閃。
周大夫看他的信箱,空的。那天藍色的信封有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梁子興奮地由外麵歸來,進門就喊媽,興奮地宣布,他們被批準了。大妞問批準什麽,梁子說上山下鄉,上陝北插隊,當現代化農民去。
劉嬸說,光榮啊!太光榮啦。
大妞坐在台階上,半天沒有站起來。
收音機裏播放著豫劇《朝陽溝》唱段:
走一道嶺來翻一架山,
山溝裏空氣好實在新鮮。
……
知青下鄉,雷厲風行。在支援非洲的柱子還沒有動身之前,梁子這些知青們便準備開拔了,行程就是今天。鴨兒特地從昌平趕回來,幫梁子收拾行裝,王滿堂在一邊無聲地抽煙,看著穿著新製服斜背黃書包,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兒子,覺著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像當年墜兒和鴨兒走出家門一樣,又一個孩子要離開家了。大妞從早晨起來就在裏屋躺著,梁子的遠行如同在她心裏剜了一塊肉。這種疼痛,遠過於大兒子上非洲,大女兒上昌平,小女兒上清華。她起不來了,離別的痛苦將她重重地擊倒。她想像著十幾歲的兒子在陝北那黃天黃地的大野之地將遇到的萬千種困難,想像著她身邊少了一個溫柔軟弱兒子的寂寞生活,眼淚把枕巾流濕了,不願意讓兒子看見,就臉朝牆躺著……
王滿堂今天要到古建隊去,不能送梁子,臨走時他囑咐梁子的話是王家傳統的老話,好好兒的。王滿堂掏出五十塊錢,交給梁子,梁子不要。王滿堂說,拿著吧,爸想多給也沒有。梁子隻好接過錢,目送著父親走出門去,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把錢壓在茶盤底下。
外麵鑼鼓聲起,有人在喊,集合了,燈盞胡同的知青集合了!
梁子喊著媽,向臥室奔去,鴨兒在門口將梁子擋住,向他搖頭示意不要進去。梁子還是推開鴨兒,悄悄走進屋。
大妞臉朝牆躺在床上,梁子悄悄來到母親身後,站立許久。
外麵鑼鼓咚咚。
梁子說,媽,我走了……
大妞動了一下沒有言語。
梁子略帶哭音地叫了一聲媽——
鴨兒將梁子拉出門去。
鴨兒讓梁子把眼淚擦幹了,說讓人看見不好。說著取出十塊錢給梁子,讓他拿著,別跟老蘇說。梁子讓鴨兒好好照顧媽,說媽身體不好。鴨兒讓梁子放心走,家裏有她呢。姐弟倆正在難舍依依,蘇三進來了。蘇三是緊趕慢趕,從昌平趕來的。他一定要來送梁子。鴨兒似乎和蘇三沒話,見蘇三來了,反倒轉身進屋去了。
蘇三見四周沒人,從兜裏很快地摸出二十塊錢給梁子,讓他路上花,千萬不要跟鴨兒說。梁子接了錢,叫了一聲大姐夫,剛要說什麽,門墩、墜兒、大安一窩蜂地進來了,說大夥都齊了,就差梁子了。
梁子朝裏屋看。
門墩說,快走吧,大丈夫四海為家,磨磨蹭蹭的,一副娘們兒形狀。
眾人推著梁子出門。
梁子被大家擁著來到院裏。突然,梁子掙開大家,叫了一聲媽,反身跑進屋裏,一下跪到大妞床前,梁子說,媽——
大妞淚流滿麵,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門墩將梁子拉走了。梁子一步三回頭,在離家的時刻,內心突然充滿了矛盾。
估摸梁子們上了車,大妞才慢慢起身,踱到外屋,拿手巾擦了把臉,兩條腿有點發飄。大妞在八仙桌前坐了一會兒,在茶盤下發現了壓著的五十塊錢。大妞心裏騰地一撞,喊著梁子,拿起錢就朝外追。
大門口,大妞喊,梁子——
胡同裏空蕩蕩的。
正在體病假的周大夫突然被單位叫了去,九號院的人誰也沒在意這件事情。過了大半天,憔悴不堪的周大夫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單位回來,跟誰也沒打招呼,徑直向後院走去。
周大夫進屋,將門輕輕關上。
棗樹的葉子在他身後一片片飄落。
王滿堂夾著飯盒去上班,劉嬸正在水管前刷牙。劉嬸說,聽說你前幾天給老蕭寄了條棉褲?
王滿堂“這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嬸說,你甭瞞我了,從那天鴨兒她媽在炕上縫它我就知道是給誰的了。
王滿堂說,老蕭在東北,天寒地凍的。連條棉褲都沒有。他是階級敵人不假,毛主席說了,優待俘虜……
劉嬸有些傷感地說,你們就這麽防我?
王滿堂說,哪兒是防您,是想著寄完了再向您匯報。
劉嬸說,其實有些事啊,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猛然,劉嬸想起什麽說,今兒個怎麽沒見咱們那個右派出來掃街?
劉嬸拽著王滿堂急急地向後院跑去,敲周家的門,裏麵靜悄悄的,沒一點聲息。劉嬸說看情況不好,她讓福來拿家夥來,砸門!王滿堂說不用福來,他就可以,說著三下兩下弄開了門。
周大夫躺在床上,已經昏迷不醒,他是吃了藥了。
福來在周大夫鼻子前試了試,摸不到任何氣息,大妞率先哭出來說,有什麽事你說出來啊,怎麽走了這條道。劉嬸摸著心口還有點熱乎氣兒,叫趕快送醫院!
來不及找車了,就讓門墩、套兒、福來等人輪流背著周大夫往醫院跑。劉嬸拐著一雙解放腳執意跟在後麵,她說她得去,醫院要是因為反革命不給搶救,她得從革委會角度說話,否則老周一條小命就完了。
大家都認為劉嬸深明大義,有革命的人道主義,有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寬闊胸懷。劉嬸說大家再怎麽給她戴高帽子,周大夫也是自絕人民,性質嚴重極了。
洗胃、灌腸,醫院把周大夫好一通折騰,周大夫總算活過來了。活過來的周大夫很虛弱,醫院不再繼續收治,說對一個反革命做到這步已經很過分了,讓“家屬”拉回去。就這樣,周大夫又像一攤泥一樣,被九號的人給背了回來。
回來的當天,周大夫單位的人在周大夫的床邊開了現場批判會,又是念稿子又是喊口號,讓小院裏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周大夫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雙眼失神,頭上牆壁貼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身上粘了“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語錄。單位的革命幹將晃著一捆信說,你江南的這些信裏反動言論多了,人家反戈一擊,都給這邊組織寄過來了,你就是死了,也是鐵證如山!
劉嬸端著一碗白米粥進來,頭頭說,你給反革命送粥,你的階級立場到底站在哪一邊?說著就讓人動手給劉嬸上噴氣式。劉嬸不愧是劉嬸,到底是見過世麵的,劉嬸毫不退縮地說,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街道革委會治保主任!不給他吃,你把他餓死,他要死了就是死在我們街道,不是死在你們單位,更具體說是死在我這院裏。那時候的麻煩,是你了,還是我了?
頭頭說,原來是一個戰壕的戰友,誤會了。說罷伸過手去就要跟劉嬸握。
劉嬸說,免了吧,我還端著粥哪。又對周大夫說,你得吃,你這麽個死狗態度可不行,吃飽喝足了才能接受革命者的批判。人家還沒批,你先閉眼了算怎麽檔子事?
直到後來大妞才把事情弄明白,原來那個江南小妹妹跟周大夫好了這麽些年,突然又變卦了,另覓新歡,嫁了個剛提拔的造反派幹部。她嬸也就嫁了,把周大夫這些年寫給她的信全交給了那個幹部了。幹部對情敵當然要斬草除根,不留後患,於是那些信一封不落,全寄給了這邊的革委會。信裏的內容當然不全是無產階級專政萬歲,不全是將革命進行到底,難免有些牢騷,有些卿卿我我。讓人抓了辮子……
大妞聽了這事很氣憤,認為那個江南小妹妹也太缺德了點,什麽是義,什麽是親,自個兒心裏得有譜。平時周大夫是個遇事想得開的人,是個隨遇而安的樂天性情,這回竟為個離過婚的小娘們兒不活了,可見江南小妹妹這一拳是打到他的心窩子上了。他傷心傷得狠了。
外麵鑼鼓聲由遠及近,最後叮叮當當的聲音竟敲到院子裏來。街道革委會主任黃文英拿著大紅喜報向九號的革命群眾(隻有劉嬸和大妞)宣布:趙大妞同誌被選舉為燈盞胡同活學活用的典型。我們今天給她披紅戴花,要學習她認真學習無產階級理論,時刻保持高度革命警惕性的永遠革命精神,為鞏固我們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而努力奮鬥。
大妞問當了典型能把梁子由陝北招回來不?劉嬸說不能。大妞說要是屁用沒有,她當什麽典型?老蕭跟我們是幾代的世交,是你劉嬸的幹親家,我劃了界線,你還沒劃界線哪!
劉嬸氣得說不出話來……
晚上,王滿堂回來了,知道了白天大妞當典型的事,王滿堂說,你就給我丟人現眼吧,還戴什麽大紅花,你想想你對得起老蕭嗎?你這戴大紅花的時候,老蕭正在冰天雪地裏掙命呢。
大妞說,他爸,你別說了,你以為我就那麽沒心倒肺?
劉嬸給周大夫做了一碗片湯,她想,洗過胃的人胃裏一定難受,不吃點東西怕是不行的。結果她到周大夫屋裏一看,白天送的白米粥還在桌上擺著,周大夫連動也沒動。劉嬸說,你不吃是吧?你好像是立了大功似的。你甭跟我鬧絕食,我有法治你!
周大夫隻是看著桌上昔日情人的相片出神。
劉嬸將相片扔到周大夫床上說,給你,給你,好好抱著!你為她上刀山,下火海,你為她尋死覓活,吃藥上吊。你這兒大眼猴似的歪在床上,人家可是跟著如意郎君甜哥哥蜜姐姐呢!
相框滑到地上,碎了。劉嬸說,碎就碎了,打破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舊的不去,新的就不來。咱們雖然反動,可是咱們不糊塗是吧?
王滿堂夾著一床被子進來了,王滿堂這幾天要跟周大夫作伴。周大夫知道王滿堂怕他再想不開……王滿堂主動解釋說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跟鴨兒的媽關係搞得有點緊張,那娘們兒當了典型。大義滅親的典型,她把人家老蕭給賣了,換了個屁不頂的紅獎狀,還臭美呢。王滿堂說著看了劉嬸一眼,劉嬸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梁子來信了。這回的信與往常不同,夾了一張照片,是和一女知青站在窯洞前邊照的,照片在眾人手裏傳來傳去。
門墩的感覺是相片上的地方很窮,整座山連棵樹都沒有,整個兒一個窮山惡水。
王滿堂說,闊了讓知青們去幹嗎?窮了才讓他們去鍛煉呢。
門墩說這樣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去,再讓狼叼了去。
王滿堂說,你還怕狼?狼見了你得後退五十裏!說什麽窮山惡水,你去了不但窮,還得亂,窮山惡水還得加上民不聊生。
門墩說他又不是土匪。王滿堂說他比土匪還土匪。
大夥都猜測相片上的女的是誰。大妞說她琢磨,能跟梁子單獨一塊照相,關係該不是一般。大妞讓門墩看看是不是那個叫英子的。門墩看了半天說不是英子,看這位的長相,尖嘴猴腮,不是善茬兒。大妞讓刨子拿花鏡來,她要仔細看看。大妞說人不可貌相,心眼好就行。門墩說梁子不吭不哈的,去了才幾個月就拍上個姑娘,這才是人不可貌相。大妞說他的兒子裏頭數梁子長得秀氣,頂不爭氣的就是門墩,老倭瓜似的,一說話五官挪位。
王滿堂不待見地添油加醋,說看門墩這腦袋,這兒一個包那兒一個坑,出出進進的,後腦勺上還有一塊反骨。擱舊社會說這是叛逆的料。
門墩說,我是秋後拉秧的瓜,母豬下的最後一個崽,墊窩的。您二位都是奔五十的人才有的我,還指望生出個天下第一美來?
大妞不知梁子要在陝北待到什麽時候。門墩告訴他媽,跟工農結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是一輩子的事,這些話報紙上都寫著呢。大妞說,要不下鄉呢,梁子說不準也跟馬偉似的成了詩人了。她的兒子一門心思想寫詩,就是沒機會。門墩有門墩的看法,門墩認為當詩人首先得怪,得會標新立異,一輩子不刷牙,三個月不洗腳,兜裏不裝一分錢,卻滿天下追求靈感,追求意境。大妞說那不是詩人,那是精神病。門墩說十個詩人九個半是精神病。
王滿堂感到屋裏少了墜兒,大妞說墜兒在自己的屋裏。刨子很神秘地告訴爺爺,他的二始在和大安搞對象。
王滿堂奇怪這樣的大事他竟然不知道。大妞說,你難道什麽都要知道嗎?你難道就不能糊塗一點兒。
墜兒屋裏,墜兒和大安親熱地並肩坐著。墜兒的分配方案昨天才下來,她被分到了建築設計院。大安提出墜兒一報到他們就辦喜事,他不想再拖了。墜兒說婚事要辦就得熱熱鬧鬧地辦,她媽為鴨兒婚事的草率傷透了心,她得讓她媽高興。
大安什麽都依著墜兒。
周大夫在屋裏問了一個冬天,大病初愈,終於走出了房門。春日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用手遮著陽光,向天上看,天很藍,一隻風箏在上上下下翻跟頭。院裏那棵棗樹已經發出了新芽,南牆的積雪也化淨了,頭頂上有鴿子在嗡嗡兒地飛,哨音清徹而響亮。前院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門墩、刨子、套兒在放風箏。風箏是小孩子用寫大宇的紙自糊的叫做屁簾的那種,拖著長長的尾巴,很艱難地在房的上空晃悠。
門墩在失聲喊,放線,快放線,要不掛樹上了。
套兒著急地說,線瞎了,倒不開。
刨子說,下來了,下來了,掛住電線了。
大安不知怎麽也混進其中,他說不能在小院裏放風箏,應該上天安門廣場,那兒地方大。門墩間是不是大安給出車錢。大安說出是可以,就是他們放的風箏在那兒太掉價,屁簾!門墩說他會糊黑鍋底,會糊沙燕兒。
在門墩的指導下,刨子和套兒充當小工的角色,三個人一起紮風箏。
他們糊出了一個沙燕。
蘇三和鴨兒的婚姻出現了危機,兩個人說什麽也過不到一塊兒去。就是回娘家,也是一前一後,不坐一趟公共汽車。大妞勸女兒,搞對象就是搞對象,真一結了婚過起日子來就隻剩下柴米油鹽了,什麽事都不能想得太高了,太離譜了。趕緊要個孩子,沒孩子拴著,兩口子的日子就淡如水,婚姻也不牢靠,有個孩子就不一樣了。鴨兒說她不喜歡孩子,要不要孩子意思不大。大妞給女兒談自己的體會,從解放初談起,說當初那個麥子找上門來,她要是沒你們這一幫孩子拴著,結局絕不會是現在這樣。她也就是仗著有孩子們,心裏才有了底。
蘇三來了,他跟鴨兒差了半個鍾點。半個鍾點是從昌平到城裏,是一趟車的時間。上個月,蘇三去上海出差,給丈母娘家背了不少東西。上海的東西永遠值得全國人民羨慕,就是一塊小花布,人家設計得都那麽別致秀氣。所以無論誰去上海,都要像驢一樣大包大包的往回馱,將上海的精致背向四麵八方。蘇三給丈母娘帶來了昆山的成魚、熬好的大油、蘇州的濕話梅、牛皮的皮鞋,還有……蘇三掏出一個破了邊的爛碟子。
大妞問這也是上海的物產?
倒不是上海物產,是蘇三剛才在西口飯館吃五兩肉包子,說好是豬肉的,裏麵卻隻有蝦米皮。豬肉多少錢一斤?蝦米皮多少錢一斤?明擺著飯鋪在坑騙顧客。蘇三不能受他坑騙,他也不想吵架,順手就把包子碟子裝包裏了。公平交易,誰也不欠誰的。大妞才明白姑爺是把飯館的東西順回來了。她心說,要順也順個好點兒的呀,這破爛兒不值一毛錢。蘇三這做法快趕上門墩了。蘇三聲明他的做法不是偷,是包子鋪先掠奪他,然後他才掠奪包子鋪,相比之下他還是吃了虧。
鴨兒說這就是一種心理平衡,蘇三常這麽幹。
劉嬸聽說王家大姑爺從上海回來了,趕緊過來拿她的皮鞋。吃了蘇三遞過來的一個話梅,一咂味,吐出來,說是又酸又鹹,牙全倒了。
蘇三說南方的女性都愛吃這個。
劉嬸說北方的女性愛吃鐵蠶豆。
蘇三把給劉嬸帶的鞋交給劉嬸,說他跑了三個商店,最後才在南京路一百買到。劉嬸一看那鞋,果然是好。雖然上海的話梅不受吃,鞋可受看,小皮子平整,樣子也新穎,北京絕做不出這麽漂亮的皮鞋。蘇三遞上發票,劉嬸讓蘇三不必那麽認真。蘇三說他辦事就喜歡清清楚楚,38號女式黑色牛皮鞋。定價三十元整,劉嬸給了他五十元,他應該找給劉嬸……劉嬸說應該找她二十。蘇三說應該找十九塊八毛錢。劉嬸有些糊塗,蘇三給劉嬸細細算賬,從他住的旅館到南京路,乘公共汽車要兩角錢,來回四角錢……劉嬸有些不高興地說這四毛錢是該她出,她出了沒問題。蘇三說問題是他在給劉嬸買皮鞋時自己也買了些東西,所以這車錢理應一家出一半。
劉嬸很不樂意地接過一把零錢,心裏別扭,又說不出什麽,夾起鞋走了,連個謝也沒說。大妞嗔怪蘇三不會辦事,為兩毛錢,讓人心裏不痛快。
蘇三說他是一個很認真、很仔細的人。
蘇三點著名要吃烙餅,大妞記得蘇三說過不愛吃烙餅。蘇三說他不愛吃別人烙的餅,他愛吃姆媽烙的餅。
刨子對上海的各種物件都沒有興趣,他一人在院裏的小桌前認真地畫他的風箏。王滿堂回家看見刨子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做風箏,就問他們前幾天糊的那隻沙燕兒哪兒去了。刨子說掛電線上了。王滿堂問刨子怎麽不讓門墩幫幫他?刨子說門墩現在不喜歡風箏了,門墩又對熱帶魚感興趣了,找同學拿鳳尾去換黑瑪利了。王滿堂說知子莫過其父,他就知道,那個人幹什麽都沒長性。
刨子在沙燕肚子底下安了三根蔑子,這樣肚子就鼓起來了,浮力大。另外再把眼睛挖空,安了個會轉的圓紙片,一上天,風吹動圓紙片,沙燕的眼睛就活了。王滿堂決定給刨子用葦子削個哨兒,放上去還有響。王滿堂說放風箏也不一定非上天安門廣場,東邊日壇公園也有一大片空場。刨子說他明天上日壇試飛去。
王滿堂為刨子削哨,刨子看著爺爺的一招一式,也看著爺爺破爛的絨衣袖口。
刨子說,爺爺,您袖口都爛了。
王滿堂說這件絨衣他穿了三十來年了。
刨子說,讓我媽給您織件毛衣。
王滿堂說他這輩子也沒穿過毛衣。
門墩對唱樣板戲已經沒了興趣,對做風箏也沒了興趣,現在門墩的興趣是做玻璃魚缸,折騰熱帶魚。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永遠的無休止的倒騰,樂此不疲。那些魚除了用電燈泡烤就是用太陽曬,以保持熱帶的環境和風情,使魚有家鄉之感。熱帶魚是洋種,不吃中國的魚食專吃河裏的活魚蟲,這就使得門墩很忙,每天一大早要爬起來拿著瓶子網子上安定門外的河裏撈魚蟲。有時候撈的是單個小草蟲,針尖一樣在瓶子裏躥來躥去,看著讓人忙亂;有時候撈的是紅色線蟲,細而長,糾集成一疙瘩,在水裏蠕動,肉麻之極。
幾缸熱帶魚分種類養在窗台下的太陽地,幾瓶子魚蟲擺在窗台上,使北屋很有水晶世界的風情。
周大夫由後院緩緩走出,王滿堂見了問他身子可好點了。周大夫說讓賊咬了一口。門墩說,賊咬一口,人骨三分。接受教訓吧您哪!周大夫彎腰看魚,說門墩的這些魚比中山公園養的那些大龍睛差遠了,黑了吧卿,分不出鼻子眼兒來。王滿堂說什麽玩藝兒也沒中國的好,中國金魚養了幾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裏頭。龍睛、望天、芙蓉、白珍珠、雙炮,一個賽著一個的漂亮。門墩這些算什麽,河裏撈出點半大魚崽子就叫黑瑪利,就叫鳳尾,看半天也看不出個鼻子眼來。門墩說周大夫跟他爸爸不懂,說欣賞熱帶魚都得趴那兒細看。
王滿堂說,這院裏能賞魚的主兒都是老花眼。
劉嬸買菜回來了,進門說小白菜五分一斤,價長得倒挺猛,前兩年二分錢扒堆兒,吃兩天也吃不完。劉嬸見周大夫也在院子裏就說出來活動活動好。這幾天街道幾次問起周大夫,讓周大夫去參加學習班,鬥私批修,她都給周大夫擋了,等周大夫好利落了再去批鬥不晚。王滿堂奇怪還有什麽好批的。
劉嬸說,這是一輩子的事。我們要樹立不斷革命的思想,社會才能前進,革命才能成功。說著挑出兩棵小白菜,送給周大夫當麵碼兒。
周大夫讓換一棵,嫌給他的這棵有蟲子眼兒。
劉嬸說,白吃你還挑。我就是看它有蟲子眼兒才給你的。
去日壇放風箏的刨子提著二斤毛線回來了,原來刨子去日壇放風箏,那兒大使館多,老外也多。兩個老外看上了刨子的鼓肚子沙燕,非要買。老外拿走風箏給了30美元,刨子說他不要錢,老外說不要錢就送禮物,問刨子想要什麽,刨子說要毛線,老外就上友誼商店買了兩斤給刨子,讓他拿回家來了。
劉嬸說刨子不應該跟外國人要東西,這是國際影響問題。刨子說是老外先跟他要東西的。劉嬸說那得先向組織匯報,這涉及到涉外紀律。刨子說他不知道誰是組織。劉嬸說她就是組織。
買這麽些毛線得要七八張工業券,但老外在友誼商店買東西不要工業卷,那裏使用一種叫做外匯券的東西。門墩說刨子傻,要是他,他就要美元!不要這娘們家的毛線。刨子說他要毛線是為了打毛衣,爺爺沒穿過毛衣,他要為爺爺弄件毛衣。
門墩間誰會打。刨子說大姑夫。門墩說蘇三會打毛衣不奇怪。
蘇三很樂於接受這個工作。他已經為他們單位的十幾個人打過毛衣毛褲,光毛圍巾就為鴨兒打了三條。他喜歡於這個活兒就像門墩喜歡養熱帶魚,不為別的,就為一種樂趣。接受了任務以後蘇三用皮尺給老嶽父量身量,邊量邊問,爹爹依要啥樣式的,雞心領還是高領?王滿堂說總要老成一點兒的,他不是年輕人。
蘇三說,那就要雞心領。又問要什麽針法?雞骨、鳳尾、平針、單元寶還是雙元寶?
王滿堂讓蘇三看著辦。大妞說要厚實一點兒的。
蘇三說,那就是雙元寶了,它可以抵一件小棉襖。
刨子很幸福地看著蘇三的忙碌。
蘇三又看線,稱讚這些線是新疆的上好毛線,百分之百羊毛,那兩個老外很會買東西,說這樣的線在上海的價格是九十六塊四,在北京大概還要貴一些。大妞說兩斤毛線小二百塊,外國人為個風箏真舍得花錢。蘇三說風箏是民間藝術品,在外國人眼裏是很有價值的。比如他織的這件毛衣,在外國就要比機器織的貴幾倍,因為它是手工藝品。當然了,他是不會跟自家人要手工錢的了。
大妞覺得蘇三的話越說越不受聽。
門墩見刨子在日壇賣一個風箏能掙三十美元,隻是後悔自己沒跟刨子上日壇。越想越不甘心,一發狠,糊了幾個風箏,準備明天背著它們上日壇擺攤兒去。
王滿堂說門墩是異想天開。
門墩說,您怎麽老看不上我?打小,您就對我抱有成見,說我是堵牆,還是摻了麻刀的青皮牆。就是您的名把我叫壞了,灰牆,我走哪兒都碰著牆,壓根就發展不起來嘛。
大妞說什麽牆都成,隻要不是鬼打牆就好。門墩說他跟鬼打牆也差不了多少了,四處碰壁,這回他總算找到了路子,把這些風箏賣出去,一個三十美元。五個一百五十,一天一百五十,一禮拜一千零五十……
王滿堂說,這會兒你的算術不是挺好嗎?我看你一點兒也不糊塗。
門墩間他媽,有這一千多美元幹什麽?大妞說買麵。門墩說買麵太沒勁,他要上柬埔寨,上西哈努克他們家看看去。他說西哈努克和莫尼克公主,還有那個賓努親王在中國逛了不少地方,咱們怎麽也得禮尚往來不是?
王滿堂說,整個一個沒正經。
在墜兒準備排排場場地辦喜事的時候,鴨兒卻提出了要跟蘇三離婚的話。大妞認為離婚總得有離婚的理由,不能說離就離。蘇三再不好,也得說出個子醜寅卯來,舊社會休媳婦寫休書還得列出一二三條來呢,不是那麽隨便的事。王滿堂更是直接,王滿堂說,當初死乞白咧要嫁的是你,今天哭哭啼啼要離的還是你,過家家兒嗎?大妞說墜兒最近張羅著要結婚,大喜的日子,讓鴨兒能不能等些日子再離。
鴨兒淚汪汪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王滿堂斬釘截鐵地說,離婚萬萬不能,老王家就沒這規矩。
已經九點了,鴨兒不想回昌平去了。大妞說這怕不合適,兩口子一吵架女方就往娘家跑,隻能把事攪得火上澆油,讓人家看著是娘家媽不懂事。
鴨兒說她不想見蘇三。大妞問蘇三到底怎麽了。鴨兒說蘇三摟著女人跳舞。大妞問那女人是誰。鴨兒說反正不是她。門墩說既然蘇三敢摟別的女人而不摟他姐,他姐也可以去摟別的男人而不摟蘇三。大妞推了一把門墩說沒他的事,一邊待著去。
門墩說,誰說沒我的事?我爸剛說老王家沒離婚的規矩我就想說了,當初我爸跟臨州大媽分手,那叫什麽?
大妞說,那是你爸的選擇。
門墩說,我爸能選擇我姐為什麽就不能選擇?
大妞說,這不一樣。
門墩說,我爸的性質比我姐更惡劣,我爸有倆,我姐隻有一個。姐,前有車,後有轍。過不到一塊兒早點散夥,趁著年輕再找一個,甭湊合……
沒等門墩說完,王滿堂就掄起巴掌扇了他一個嘴巴。門墩捂著臉對王滿堂說,你不就趁是我爸爸嗎?就可以隨便打人!告訴你,我要是你爸爸,我也打你!大妞把門墩推出去了,對鴨兒說趁著公共汽車還沒收車,快回家,兩口子之間的事,睡一宿覺就好了。
看母親沒有留宿的意思,鴨兒隻好走出家門。在大門口碰到門墩,門墩早在這裏等著姐姐呢。門墩問鴨兒打算上哪兒去。鴨兒說上西邊走走。門墩說,昌平在北邊,你上西邊幹什麽?姐,你要是不嫌我腳臭,你今天跟我睡。
鴨兒說她遛個彎兒就回來。
早晨,周大夫刷刷的掃帚聲由遠至近,最後掃進了九號院。正在院裏生火的劉嬸正式通知周大夫從明天起可以不掃院子了。周大夫說還是掃吧,他已經掃慣了,哪天不掃哪天就渾身不自在。劉嬸說這就是改造的結果,由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了。
周大夫說,你怎麽就不到自由王國裏轉轉?劉嬸說她本來就在自由王國裏待著哪。
周大夫說,我在自由王國可從來沒見過你。劉嬸說那是因為她的層次比周大夫高。
周大夫說,說這話你竟然臉不變色心不跳?
劉嬸說,我幹嗎要心跳?哎,你怎麽把我門口落下了?
周大夫說,你的層次太高,我夠不著。
劉嬸說,要不是我救了你,你還能有今兒個?
周大夫說,是我命不該死,跟你沒關係。
劉嬸說,這麽說你不領情?我看你死這回死壞了,你的靈魂整個兒來了個大倒退,有點赤果果了。
周大夫說,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我這回是死明白了,你知道鳳凰涅槃嗎?
劉嬸說就是動物園的開屏風凰。周大夫說那是孔雀。劉嬸說反正差不多。周大夫說鳳凰讓火給燒死了,變成了新鳳凰,這隻死過的鳳凰跟原先那隻可不一樣了。
劉嬸說,可不不一樣了嘛?燒成禿尾巴雞了。
周大夫說,跟你說話我費勁。
劉嬸說,你甭跟我繞,你就說這成了精的鳳凰它想幹什麽?
周大夫說,要是連死都不怕了,他還怕活著嗎?
劉嬸想了想說,這不是鳳凰成精了是你成精了。姓周的我跟你說,要死你盡管死,你死幾回我救幾回,我就是不讓你死踏實了。
周大夫說,你放心,我再不會死了,我要活到二零八零年哪。
劉嬸說,你快成大海王八了。
周大夫和劉嬸的鬥嘴成為了小院的家常便飯,兩個人一見麵就起火,有時候鬥到最後已經不知道起因是什麽了。用老蕭的話說是這兩個人不但犯相,還八字相克。大妞也起來了,從自家爐子上夾了塊煤過去,讓劉嬸把火接上。劉嬸怕耽誤王家做飯。大妞說鴨兒他爸早走了,剩下個門墩不到十一點不睜眼。
蘇三衣衫不整,疲憊不堪地進來了。蘇三問大妞鴨兒來沒來過,說鴨兒從昨天下午出來就一直沒回去過,他快把北京城找遍了……一聽說鴨兒昨天沒回昌平,大妞也有些著急,大妞說,你摟著女人跳舞,有這事?蘇三說這個,他已經跟鴨兒解釋過了,他們幾個同鄉在一起私下裏跳跳舞,並不讓外麵知道。
大妞說,可是你媳婦知道了。
蘇三說,我叫她去,她偏不要去。
大妞說,她不去,你就摟著別的女人……
蘇三說這是很正常的,大家都那樣的,不過分,就像這樣……說著抓住大妞就比劃。大妞說這還不過分,難怪鴨兒鬧氣。蘇三說他摟的那個女人是個大阿姐,今年已經六十三歲了。
大妞說,六十三?七十三也不能摟。男女授受不親。
劉嬸說,蘇三,你們私下這麽幹可不好,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要是有人給你們反映到街道,人家一抓一個準兒。
大妞說,要是有人反映也是你。
劉嬸說,你別以為我不敢。
大妞說,他劉嬸,小輩們圖熱鬧,玩玩,你別認真。
劉嬸說,無產階級玩這個嗎?
大妞暗示蘇三去說幾句好話。蘇三說他說什麽好話,他的老婆都丟了,找不見啦,還要給別人說好話嗎?大妞說她昨天晚上勸鴨兒回去了,她沒回家能上哪兒呢?
劉嬸說,她會不會自殺?
大妞一驚,說,自殺!你怎麽盼著誰都自殺?
門墩出來告訴大妞說他姐昨天走的時候說了,要上西邊遛遛。
劉嬸說,西邊?
蘇三說,西山?
大妞說,西天!鴨兒要上西天,那不是死了!
門墩說,真好,想像力一個賽著一個的豐富。
柱子從非洲回來了,古建隊為援非的同誌開了歡迎會,會上大家出乎意料地見到了老石。老石也由東北回來了,繼續擔任古建隊的書記。柱子在眾人麵前舉著一副宏偉建築的大照片說這就是他們在非洲援建的工程。
眾人驚歎。
王滿堂問房頂下頭鋪的是什麽?一工人說大概是錫裏被。柱子說不是錫裏被,是高級隔熱建築材料,德國生產的,比錫裏的性能高級。王滿堂不明白隔熱材料究竟是什麽東西,柱子說了一個洋名稱,王滿堂沒聽懂,隻知道現在中國還生產不出來。老石給大家講話,老石說,這就說明了中國在現代科學技術的某些方麵還很落後,老祖宗的東西固然好,但是老祖宗的東西也得發展,要不然社會就沒法進步了。
看見老石,王滿堂就想起了老蕭。他四下尋找,周圍沒見著老蕭。
老石說解放初期,修東直門的工地的時候,他從部隊複員到古建隊,當時他說要拜師學藝,論輩分他跟老剩兒是師兄弟……老石的話戛然而止,眼圈有點紅。大家也想起了老剩兒,一時會議室裏鴉雀無聲。
老石說,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二十多年我們幹了多少事,修複了多少古代建築啊……我們古建工人是金子,是閃閃發光的金子!我們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雙手,用自己的血汗建設著新中國,建設著北京城,維護著中華民族的燦爛文化。北京城,是山川環衛,氣候宜人的寶地,北枕居庸,南襟河洛,右擁太行,左環滄海,這就是首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也是我們北京建築工人的驕傲。我在北大荒,刨的是千年凍土,種的是高粱、棒子,可我想的是北京,想的是我們古建隊,那種想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想哪!現在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北大荒,想起當年犧牲在鴨綠江那邊的老剩兒,我們不會忘記他們,永遠不會……用老蕭的話說是我跟古建隊有緣。
聽著老石的話,王滿堂覺得老石在東北待了幾年,好像沾了不少老蕭的味兒。王滿堂想,待會兒第一件事就是得問問老蕭的情況。
古建隊下一個任務是要修複德勝門。王滿堂擔任總監工和總指揮,王國柱擔任隊長。德勝門是北京八座城門中惟一保存下來的一座,是城文化留給北京人的記憶,是一個見得到,摸得著的輝煌又殘舊的夢。這次修複,一改修舊如舊的宗旨,要整舊如新,不但使德勝門重現當日風采,也要使我們的古建藝術達到輝煌階段。從德勝門動工那天開始,每道工序,每項搶救工程,都要有記錄和相片,這是一件能把看家本事全使出來的硬活。
散會後,王滿堂把柱子和老石邀到家裏,讓大妞搞了幾個菜,他要聽老石講講老蕭的事。老石說老蕭有一天上山砍柴火,一早晨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派人找也沒找著。東北那冰天雪地的,凶多吉少……大妞聽了就抹眼淚,她心裏難過,她認為是她把老蕭傷得太過了。老蕭之所以不辭而別,是因為覺得人間再沒有可信賴的人了……王滿堂問老蕭平時就沒露出些想上哪兒的蛛絲馬跡?老石說他也說不上,隻是聽老蕭說過他要上昆侖山。老蕭認為天下山脈,祖於昆侖,昆侖山為天下第一山,是天之中柱。要辨山向水脈,搞古建的就得認宗,就不能不去昆侖山。但他分析老蕭不可能上昆侖山。昆侖山在青海,終年積雪,地遠天荒的,老蕭從東北折到西北,就為個昆侖山?
柱子說了些國外的情況,大妞基本沒聽進去,她還在想著鴨兒和蘇三的事。白天讓蘇三和門墩、刨子繼續找人,到現在哪個也沒有回音,大妞心裏七上八下的總不踏實。大兒子剛從外國回來,一進門不能就聽見這樣的事,還有老石……
柱子臨走的時候,給了大妞三百塊錢,說是在國外攢的。大妞推讓,老石建議再添點,買台電視。大妞這才把錢收了。
傍晚的時候,蘇三來了,仍舊沒找到鴨兒,疲憊而悲痛的蘇三撲到炕上,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大妞讓他起來,有事好好商量,蘇三搞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麽錯,鴨兒會這樣對待他。
王滿堂一人坐在八仙桌前喝茶,一會兒,蘇三走出屋來,坐在王滿堂對麵,垂著個腦袋不說話。王滿堂給他倒了碗茶,蘇三一口氣喝了說,事情搞成這樣,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就是搞不通。
王滿堂說他也搞不通,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瞎折騰。蘇三說他是很愛國英的,愛得一刻也分不開。王滿堂說北京的爺們兒要是看上哪個娘們兒從來不會說愛,像蘇三剛才那話,他說不出口。蘇三問北京的男人要愛上了女人怎麽說呢?
王滿堂說,不錯。對付。還行。
蘇三說這不是感情語言,哪裏還有愛的成分在其中,人又不是襪子,不錯,對付,還成,難怪國英老是那麽冷冰冰的。大妞說國英她心裏熱。蘇三說他沒感覺到。大妞說那是蘇三沒跟她貼心。蘇三說他們睡覺的時候偶爾也貼過心。大妞罵了他一句二百五。
大安來了,告訴大家說派出所的民警在八寶山找著鴨兒了……
蘇三著急地問,進爐了沒有?
大安說鴨兒是不想回家,說那兒清靜,在那兒散散心,現在大安把鴨兒送到墜兒的集體宿舍去了,讓墜兒陪她聊聊。大安還沒有吃飯,大妞給他下掛麵,蘇三說他也沒吃,讓大妞也給他下一碗,多放些豬油和蔥花。
廚房裏,大妞由鍋裏撈出荷包蛋,一個碗底放了一個,一個碗底放了倆。又撈出掛麵蓋上,端進屋去。
蘇三看著掛麵對大安說麵就是碳水化合物,是最沒有營養的東西,他每天要給國英吃一個雞蛋,四兩青菜,十八粒黃豆,三分之一勺豬油,這樣才能保證一天的營養。為這個,他養了四隻老母雞,一隻公雞,他的蛋都是受過精的蛋,營養成分比沒有受精的蛋高0.3倍。
大安隻是笑。
蘇三向大安介紹自己,酒不沾,煙不吸,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提高生活質量上。每天早晨要拖地、燒飯,把兩人的午飯做好,裝在兩隻飯盒裏,花樣每周不重複,紅燒成魚、清燉蹄膀、海米菜心、甜鹹豆腐幹……可是國英她偏偏不吃,國英要吃食堂!食堂裏有什麽?大鍋燴蘿卜、水炯洋白菜、土豆炒豆腐……
大安邊吃邊噗的一下樂出來,奇怪土豆跟豆腐能炒到一塊兒去。蘇三說他們廠的食堂什麽都做得出來,他們還做過抹布青菜湯呢。
大妞說,我閨女放著紅燒鹹魚不吃,非吃抹布青菜湯?
蘇三說他也不理解……上海剛剛流行的卡他就給她買了兩套的卡衣服,兩套啊,世界上有哪個男人兩套兩套地給老婆買的卡的。蘇三說,難道我不是一個十分優秀的、十分稱職的丈夫?我沒有不良嗜好,性格溫順,會過日子,相貌也出眾,還讀過大學,這樣的理想丈夫是多少女孩子做夢也夢不到的。我們廠一個女青年,公開提出,她擇偶對象就是要找會講普通話的南方人,要找我這個檔次的……
大妞說,什麽話!吃著碗裏的還看著鍋裏的。
蘇三說,我怎麽會看到鍋裏的,我是吃著自己碗裏的,也看著大安碗裏的。
大妞說,你還惦記著小姨子!
蘇三說,我的碗裏隻有一個蛋;他的碗裏有兩個蛋。
大家都明白了,蘇三是生生把媳婦愛跑了,哪個媳婦也受不了他這份愛。而蘇三則認為他的確是真愛!
大妞說,行了行了,當著小輩兒,張嘴愛,閉嘴愛的,寒磣不寒磣?要愛兩口子回家關上門偷偷摸摸愛去,別滿世界嚷嚷。
車已經沒有了,蘇三回不了昌平,大妞讓他睡門墩那兒。蘇三不去,嫌門墩髒,門墩也不願意要他,嫌他酸。大安讓蘇三跟他到派出所值班室去湊合一宿。蘇三更不去了,說他進了派出所,在大安那兒睡了,明天早晨出來說不清楚,這樣國英會說,她一宿沒在家,他就進了派出所,沒法解釋。
大安說,我也在那兒睡,誰能說什麽!
蘇三說,你在那兒睡,你是執行公務,我的角色除了受審別無其他。
大安說蘇三是個死牛筋。
大妞說,難怪鴨兒不願跟你過,對你這樣的人,我有辦法。大妞坐在床沿上,拍著枕頭,轉身對蘇三說,躺這兒來,挨著媽睡。
蘇三向後退。
蘇三對大安說,我還是進派出所吧。
王家用柱子給的錢,自己又添了點,買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那台電視的牌子是“昆侖”,這個“昆侖”大概跟老蕭說的“昆侖”是一個“昆侖”。
刨子抱著電視往院裏走,王滿堂在後頭不停地囑咐把腳步放輕點兒,別震了裏邊的機器。門墩在旁邊護駕,仿佛刨子抱的不是電視機是老王家的祖宗牌位。
看爺兒三個汗流使背的模樣,周大夫問怎麽累成了這樣?王滿堂說他們從百貨大樓輪流抱著走回來的。問怎麽不坐車?說汽車太顛。周大夫樂了說,汽車顛,那這台電視怎麽從工廠進的商場啊?
大妞給電視機縫了一個紅絨套,作為一個大件,電視機在正屋很顯眼的位置擺著。有了電視就沒了寂寞,隻要一打開,電視機前立即就會坐上大人孩子,有意思的,沒意思的什麽都看,連英語講座也看,不看到電視台上板絕不抬屁股,唱歌跳舞樣板戲,電視真是個好東西。
頻道隻有兩個,除了中央就是北京,都是很權威的,播音員個個長得漂亮,字正腔圓,不苟言笑。大夥先看交響音樂《沙家浜》,又換《地道戰》,再換還是《沙家浜》,再換是有人唱《挑擔茶葉上北京》。大家就耐心地等,耐心地聽,看《上北京》完了還有什麽新內容。
福來說天線沒調準,淨刷啦刷啦地冒雪花。福來就調天線,王滿堂說有個影兒就行,這比聽話匣子強多了。套兒也說沒關係,說在大操場看電影他們還在銀幕後頭反著看哪。
經福來一調,電視清楚多了。
劉嬸放出風來,下月得讓王家自己單獨安個電表。
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陪著一個穿西服的,來到了燈盞胡同九號。穿西服的頭發梳得油光,皮鞋也很紮眼,在小胡同裏出現這樣的裝扮,不少人以為是在拍電影。特別是那身西服,在經過了“文化革命”的北京人的眼裏是很新穎的服裝,什麽人穿西服?赫魯曉夫穿西服,艾森豪威爾穿西服,壞蛋才穿西服。無產階級革命派不穿西服。但是西服的確很精神,很提人,壞蛋穿上了也就跟好人似的。比如說眼前來到燈盞胡同的這位。
幹部對西服說周大夫就住後院。劉嬸迎出來了,問他們找誰。幹部說他是區外事辦的薛幹事,這位是美國來的客人施啟儒,要見周大夫。劉嬸問有事?幹部說有事。劉嬸還要問什麽,想了想自我介紹是街道的治保主任。幹部噢了一聲。
中美建交了,民間的來往慢慢就多了。西服受周大夫美國親戚之托,來北京辦事,順便看看周大夫。幹部和西服往後院走,劉嬸也隨著去。
大妞不明白周家家裏來人,劉嬸瞎摻和什麽。劉嬸的想法是她得盯著點兒,看他們都幹些什麽。她是治保主任,她有這個責任。
美國來的人告訴周大夫,他的妹妹還活著,現在全家移居美國,還時刻惦記著大陸的哥哥。拿出一張照片說是周女士托他帶給周大夫的。周大夫看著照片,隻感到照片上的人都老了,跟他印象中的人已經相距甚遠……
劉嬸也要看照片,想看看周大夫的妹夫穿國民黨軍服的模樣。來人說張先生五三年就退役了,目前在美國當寓公。劉嬸希罕美國也有移山的愚公,周大夫說是公寓的寓,不是愚蠢的愚。劉嬸問什麽意思,周大夫說就是在家閑著。
來人說張先生和周女士幾次通過英國、香港帶信給周先生,詢問周先生的情況……周大夫趕緊說他一次也沒接到過他們的信息,一次也沒有!
劉嬸掃了周大夫一眼。
來人要帶一張周大夫的相片回去,給周大夫的妹妹,說最好要近期的。周大夫找了半天,最後從醫療證上揭下一張相片……劉嬸建議周大夫趕明兒好好照一個,給他妹妹寄去。說罷,把周大夫那張小照片拿過來了。
……
大妞已經包好了包子。見周大夫送一行人出來,出於北京人的禮貌,也趕緊打招呼,說是剛蒸好茵香餡包子。吃了再走。來人感到周大夫的鄰居都很熱情、真摯,周大夫說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彼此就跟一家人一樣。又囑咐大妞,給他留倆包子,他回頭過來拿。
送走美國來人,周大夫的矛頭立即就對準了劉嬸,兩人一邊吵一邊從門口走進來。周大夫讓劉嬸以後少管他們家的事。劉嬸說這是她的革命工作。劉嬸說,你別以為這是你們家的私事,沒那麽簡單。不是我攔著,你早把自己的照片給美國送去了,特務的表格上把你的小照片一貼,你說得清楚嗎?
周大夫說,我妹妹想了我幾十年,好不容易聯係上了,竟盼不來一張照片,我……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呀!
劉嬸說,親不親,階級分。親兄妹也有個階級立場在裏頭。真有什麽,置你於死地的就是親兄妹,那個江南小妹妹的教訓你還沒吸取夠嗎?
大妞用盤托著幾個包子來說,這話聽著絕情,按這麽著,這世界上誰還能信誰?又對周大夫說,五個包子,夠你吃的了吧?
周大夫說,夠是夠了,還缺一碗粥。
大妞說,我管包子還管粥?湊合吧您哪。
劉嬸說大妞剛才跟那美國來人張口茵香餡閉口茵香餡也不合適。大妞問茵香餡怎麽了?劉嬸說,讓人外頭人看了我們沒見過什麽似的,一個爛茴香,也寶貝似的掛在嘴上。
大妞說,我就不相信他外國就不吃茵香!
周大夫問劉嬸應該說是什麽餡。劉嬸說再不濟也得說豬肉白菜餡。大妞問豬肉茵香怎麽了。劉嬸說顯得沒水平。
周大夫托著包子往後院走,讓劉嬸記著,趕明兒把屬於無產階級的,有水平的菜給列個單子,大家隻吃無產階級的,不吃資產階級的。
劉嬸說,你這是什麽話?
周大夫說,人話。
劉嬸說,你這隻什麽精來了?對,孔雀精!別想乍翅!
劉嬸嘴裏罵著“孔雀精”,卻由自家鍋裏舀了滿滿一碗江米粥,遞給白新生,讓白新生給周大夫送去。白新生說還是劉嬸自個兒送去好。
劉嬸說,我不願見他,一見他就要抬杠。
白新生說,抬杠也是一種樂趣。不是誰跟誰都能抬。
正說話間,大妞撲門而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護城河那邊傳過信兒來,撈魚蟲的孩子掉進河裏淹死了!白新生立即想到,他們家的套兒跟門墩他們都在那兒呢!白新生撒腿就往護城河跑。
劉嬸一把拉住大妞,非說他們套兒是讓門墩拐帶走的,真有個三長兩短,她跟王家沒完。孩子們的事很難說是誰拐帶誰,兩人正爭論不休時,套兒、門墩、刨子一身泥水地奔進來,劉嬸心肝肉地向套兒撲去。套兒掀開他奶奶,大聲喊,墜兒,墜兒,你快看看去吧!
門墩咧著大嘴說,大安死啦!
大安死了,死在夏日的一場雨後。如同當年的老剩兒,說沒就沒了。
報紙上刊登了大安的事跡,王滿堂特意把這張報紙從古建隊拿回家來,讓刨子讀給大妞聽:
“……剛剛下過雨,護城河的水很急,隻見兩個孩子在水中撲騰著,順流而下,向著暗溝流去。在這危急的時刻,民警安建輝衝過來,來不及脫衣服便撲進河中,遊到其中一個孩子跟前,抓住孩子往岸上推……當安建輝把第二個孩子托上岸時,自己終因體力不支,被吸進排水的涵洞……安建輝同誌是燈盞胡同地區民警,二十九歲,共產黨員,工作勤懇樸實,深得所管居民的信任……”
這篇通訊的作者就是馬偉,是梁子崇拜的那個馬偉。
一切安排就緒,就等新人人住的新房裏,大安的相片纏著黑紗,笑眯眯地看著來安慰墜兒的人們。墜兒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她總覺得大安是臨時去辦什麽事情,一會兒就回來……屋內,新鋼精鍋、新軟緞被、花床單、未剪完的喜字……原來是準備熱熱鬧鬧大辦一場的……就像是一首歡快樂曲,突然冒出了一個終止符,使得那快樂,那動人,那和諧猛地戛然而止。
墜兒呆呆地坐著,沒有眼淚。
父母親都說大安是個好人,墜兒沒看錯。劉嬸說平時咱們老是學英雄,學英雄,英雄其實就在身邊,愣沒看出來。周大夫說劉嬸的眼睛光看階級敵人了,劉嬸說她是得換個角度了。
影壁糊的泥已經斑駁,隱隱露出了內裏的磚雕。雞窩已經殘舊,自從那隻肇事的公雞被王滿堂深夜斬首以後,裏麵再沒住過任何活物,如今被一些破爛雜物占據。
這天,鴨兒和蘇三提著雞鴨魚肉,大包小包地回家來了。蘇三進門就說要給姆媽露一手,以前老是吃姆媽的,這回也讓姆媽嚐嚐他的手藝。
柱子與朱惠芬及斧子也來了,是鴨兒打電話叫他們來的,說是請吃飯。
蘇三一人在廚房掌勺,不要別人幫忙。娘們兒家在正屋聊天,自然就聊到了墜兒。墜兒的情緒一直很低落,要不就一個人偷偷地哭,要不就一天一天地看書,大安這一死,事業就成了墜兒的精神支柱了。
大妞哭了,說她倆姑娘命都不濟,好在鴨兒兩口子現在關係已經不錯了。以前兩口子鬧別扭就是一種磨合,哪對夫妻都是這樣,都得經過這麽一個關口。以老媽媽論看,沒孩子拴著總是不牢靠。
門墩說他媽這觀點太老,他將來結婚就不生孩子。
大妞說,你不生孩子專生渾蛋。
另一間屋裏,鴨兒高興地指揮著刨子、斧子抬桌子、擺筷子。刨子認為今兒是大安死了以後王家最熱鬧的一天。鴨兒囑咐刨子,待會兒見了墜兒姑姑可千萬別提大安的話,免得墜兒傷心。
大妞不落忍將蘇姑爺一人扔在廚房忙活,轉來轉去還是轉到廚房來給蘇三幫忙。蘇三圍著圍裙在炸魚,炸完了澆汁,又剁薑末,又蒸豆豉,又熬鴨子湯……忙得滿頭大汗。大妞插不上手,看著姑爺有些心疼,跟姑爺說,過日子就圖個火爆熱鬧,你要是早這麽著也不至於跟鴨兒鬧別扭。小兩口,往後和和美美好好兒過日子,再甭鬧氣,能在一塊兒過就是緣分,這夫妻的緣分得幾世才能修來。
蘇三說,您這話說得對,我下輩子還跟國英一塊兒過。
大妞讓蘇三待會和鴨兒好好敬老爺子兩盅,說滿堂最近修德勝門,累得夠嗆,再加上大安的事,心裏一直堵著。
蘇三忽然跑了神……
劉嬸在院裏看著王家進進出出的一家人說,料定老王家有喜事。福來推著自行車上班去,劉嬸讓福來中午回家時帶個機子回來,說不定用得著。
王家一家人圍桌而坐,品嚐蘇三的淮揚菜。
蘇三得意地給大家介紹,這個蜜汁叉燒肉,這個肉絲茭白,這個清蒸獅子頭,這個鴨湯堡冬瓜……大家一一品嚐,那味兒果然和平時吃的不一樣。
門墩說,什麽菜都是甜唆唆的,像娘們兒。
王滿堂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一地方一個味兒,就跟我們建築一樣,一個時代一個樣兒。
鴨兒和蘇三齊齊舉杯,祝爸媽身體健康。
酒過三巡,蘇三說為了他和國英的婚事,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
門墩插話說,賠禮道歉的宴席。
蘇三說;對,賠禮道歉的……說著快快坐下,對鴨兒說,還是你說吧。
王滿堂說,一家人,賠什麽禮?誰家沒有磕磕碰碰的?要說該道歉,王家第一個就要數門墩,他幹了多少壞事,道過一回歉沒有?
門墩說,爸,您一沒話了就拿我說山,我怎麽那麽倒黴啊。
鴨兒端起酒杯說,爸、媽,這幾年您為我,為蘇讚操了不少心,生了不少氣,這是我們不懂事……我跟蘇讚謝謝爸,謝謝媽。說著淚水潸潸而下。
大妞說,好不當央兒的,這是怎麽了?
鴨兒說,我跟蘇讚結婚十年了,他是個很會關心人的人,也是個很心細的人。他很會生活……
大妞說,這我早看出來了。
鴨兒說,結婚這些年,衣袋都是他洗,飯是他做,我實在是個不稱職的妻子……
蘇三說,別這麽說,那回我發燒,你在我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後來你靠著牆睡著了,我看著你疲倦的臉,哭了一場……
大妞說,兩口子就得這樣,知疼知熱地貼心。
鴨兒說,但我們的性格實在過不到一塊兒去……
大妞說,瞎說!
鴨兒說,昨天,我們辦了離婚手續。
眾人驚愕了。大妞說離了?鴨兒說離了,往後我們是同誌加朋友,我們還會互相幫助。
王滿堂把筷子啪的一摔進裏屋去了。大妞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斧子躲到他媽跟前,墜兒攥著鴨兒的手叫了聲姐。門墩說,鬧了半天這頓飯是散夥飯!
在眾人的尷尬中,梁子背著行李進了家門。一身的土,一臉的灰,看大家都在席上靜坐,梁子以為這是為歡迎他而特設的宴席,也不客氣,照直坐在主角的座位上,一副浪子歸來的自得。大妞得知走了四年的梁子這回是徹底調回北京,再不用去陝北的時候,不禁高興地說,這回好了,團圓了,都團圓了。
福來背著相機進來說他媽說老王家都齊了,讓他給照張全家福。
眾人一時冷場,都看著王滿堂。王滿堂說不照也罷。事兒媽劉嬸說連梁子都從陝北回來了,大喜的日子哪兒有不照的道理?套兒過來幫著擺座兒……鴨兒告訴劉嬸,不是什麽喜事。劉嬸說王家一家人都齊了難道不是喜事?鴨兒不好再說什麽了。
鴨兒將爸爸拉到一邊,將蘇三給王滿堂打的毛衣掏出來給父親套上,王滿堂問蘇三呢。鴨兒說走了。
毛衣織得很好,雙元寶針……
王滿堂穿上毛衣,坐在正中。在福來的取景框中,真正的中心是王家那台黑白電視機。
福來按下快門,又一張全家福定格。
***
第八章
今天,王滿堂退休。
今天,門墩頂替他爸爸,正式在古建隊上班。
歲月不饒人,王滿堂也想不到,好像還沒幹什麽呢,一下就該退了。大妞啪的打著了煤氣灶,一個雞蛋在煎鍋上翻滾,牛奶熱好晾在一邊。大妞將雞蛋、牛奶端出廚房,擱到桌上,這是新工人門墩的早餐。
八仙桌前,王滿堂在喝粥,就著燒餅鹹菜。
大妞千呼萬喚地喊起了新工人,新工人半坐半趴在桌前,一副沒睡醒的無精打采。昨天晚上,他和套兒們打牌打到半夜,全把今天還要上班的事忘了。
王滿堂看著門墩的樣子,冒出一肚子氣。他教訓門墩也老大不小的了,打今兒起就是國家正式工人了,工人得有點工人樣兒,不能還這麽吊兒郎當的,沒個正形。
門墩說,工人怎麽了?工人也是人,工人現在已經不領導一切了,現在是一切領導工人。
王滿堂告訴門墩,這些怪話不要到古建隊去說,柱子是領導,省得讓柱子為難。門墩說,他是他,我是我;他叫王國柱,我叫王國強,我們是倆人。
王滿堂說,可你們都是我老王家的人。
門墩說,古建隊又不是朝廷,不是我姥爺的“隆記”營造場,還什麽老王家老趙家,我隻代表我自己,不給你們露臉,也不沾你們的光。
一下把王滿堂噎得說不出話來。
王滿堂讓大妞把他那件毛料中山裝找出來,說今天上班要穿。
門墩說,不就是個退休典禮嗎?穿什麽毛料。穿得四齊八整,往那兒一戳,整個兒一個傻……
大妞說,你再說,你再往下說,我抽你,飯都堵不住你的嘴。為今天這個儀式,你爸昨晚上一宿沒睡著。
門墩說睡不著吃兩片安定就行了。大妞讓門墩也換件像樣衣裳,頭一天上班,應該顯得正式一些。門墩說他現在這身就挺好,光褲子就二百三呢,一個工人,穿二百三的褲子上班,應該是很偉大的了。大妞為門墩撣衣服,她鬧不明白,門墩好好兒的衣裳,藍一塊白一塊,像剛刷完房。門墩告訴他媽這叫水磨藍,穿的就是這剛刷完房的勁兒。大妞說門墩爸爸使了一輩子灰。身上也沒門墩這麽花哨。
大門外有汽車喇叭聲,柱子與老石來接王滿堂了。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隊裏特意派車來接。王滿堂卻不坐車,四十年來,他見天兒擠公共汽車,風裏雨裏,把這條道走得熟得不能再熟了,今天最後一天上班,他還想照原樣,跟往常上班一樣,把這條道細細再走一遍。
柱子說他願意陪著爸爸走。大妞問王滿堂今兒還帶飯不?王滿堂說當然帶。
大妞將裝滿炒餅的飯盒遞到王滿堂手裏,拿著另一個飯盒四下尋找門墩,哪裏還有門墩的影子,原來他早鑽進老石的車裏先走了。
王滿堂說,耗子躥上金鑾殿了,它撐得忒大。
古建隊的會議室裏,角上有個大彩電,被封鎖在木櫃裏。一排排的人造革椅子很整齊地擺著,牆角的白保溫熱水桶擦得幹幹淨淨,茶杯也很精神地排在茶盤裏。牆上“歡送老工人退休,歡迎新工人上崗”的標語很醒目地掛在正前方。
門墩和一群要上崗的新工人在打撲克。新工人們都穿上了新發的工作服,勞動布的服裝硬紮紮地使他們不自在。
新工甲說,咱們就穿這個幹活?硬得跟牛皮紙似的,一動彈刷刷響。紅桃四!
門墩說,我爸、我哥穿了一輩子這玩藝兒,這是我們家的禮服。紅桃九,比你大,管你。
新工乙說,誰能跟你們家比,聽說你爸過去還給新工人取名排輩呢。
門墩說,那是從前,現在你給誰換名字,公安局先不答應。
新工甲說,我媽也不答應。
新工丙說,門墩,你爸來了。老爺子今兒還刮了臉,挺精神啊。嗬,還帶來個嘛玩藝兒?
門墩說那叫水鴨子。本來還有個墜兒,讓他哥給賣了。新工乙問幹嗎用的。門墩說找水平的。新工乙說他還以為要唱《借東風》呢。
王滿堂來到門墩他們跟前,一言不發。門墩及幾個新工收起牌,看著前任隊長的臉色,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王滿堂問門墩是怎麽來的。門墩說坐車。
王滿堂說,那車是給你預備的?
門墩說,它不拉我也得拉別人,上咱們家白跑一趟不是浪費汽油嘛。
王滿堂說,聽著,你馬上給我回去,坐公共汽車再來。
門墩說,那就誤了點卯啦。
王滿堂說,誤了也是你自找的,給你劃上遲到,為的是讓你永遠記住這第一天。
新工甲說,王大爺,門墩已經來了,您這是何苦。
王滿堂說,誰是你大爺?這是國家單位,你們都是國家的棟梁,是主人,主人就得有主人的樣。我還沒說你們呢,早早的來了,進門不說踅摸笤帚掃掃地,紮堆在這兒打牌,擱過去,我早把你們開銷了。
新工乙說,新社會都幾十年了,也不是“隆記”那會兒了……
王滿堂說,你的話一點兒沒錯。“隆記”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人也一茬換了一茬,但咱們的規矩沒變,咱們手底下練出的活兒還沒變,咱們幹過的活兒還穩紮紮地立在那兒!
老石說對青工要好好進行職業教育,這第一課就由王滿堂來上。但是王滿堂要求門墩重新跑一趟。門墩橫著脖子說沒這麽整治人的!
王滿堂說,整你是因為你投機取巧,這是幹建築行的大忌。
新工甲說,門墩,跑一趟就跑一趟,權當哄你爸高興。
門墩說,他高興我不高興。
柱子給了門墩車錢,讓他快去快來。
門墩說,我怎麽覺著這古建隊跟家裏沒兩樣,在家裏你們管我,到這兒來還是你們管我,我他媽沒出頭之日了。
王滿堂說,你要是覺著古建隊像家那就對了,算你找著感覺了。
柱子推門墩快走,門墩不得已,邊向外走邊脫衣服,說他出門先得把這身裝裹扒了,穿它在大街上一走,誰都知道你是個賣苦力的傻X建築工。
門墩的話,如錘子一樣重重擊在王滿堂身上,今天是他光榮退休的日子,在他退休這天,他聽到了“傻X建築工”的稱謂。
說這話的人就是他的兒子。
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戴花的退休工人,下麵最前排是即將上崗的新工人,後麵是職工。王滿堂說,有人說我們是“傻X建築工”,“傻×”在我們建築行是什麽,“傻×”在我們建築行就是實在。咱們幹一行得敬一行,不能什麽都不論,以前我就說過,幹建築設點兒敬畏精神不行,舊社會,你別瞧不起胡同口、村邊上的小土地廟,它蓋得最結實,一點不攙假,為什麽?工匠們敬畏神仙,你不好好幹要遭報應,良心不安……今天我們同樣要有敬畏精神,它不是神仙,是國家,是老百姓……
門墩進來,坐在新工甲旁邊。新工甲問他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門墩說拿那份車錢買了包煙,在城根看了會兒遛鳥的,估摸時候差不多,就回來了。新工甲說門墩家的老爺子正在說“傻×”呢,說門墩的一句“傻×”把老爺子惹翻了。
門墩說,這叫借題發揮。
王滿堂在台上給新工人們講平不過水,直不過線的道理,講水鴨子,說水鴨子是打老祖師爺魯班起就用的,一直傳到現在……
新工乙說,老掉牙的娘娘駕,放著現代化不用,折騰什麽水鴨子,還魯班呢!
門墩說,一刮風它就不靈了。
新工們哄笑。柱子示意大家要肅靜。
王滿堂說,打建北京那天起,這隻水鴨子就一輩輩兒傳下來了。大家別小瞧這隻水鴨子,是它替咱們北京找著了北。初建北京,半夜子時工匠們用水鴨子把七星指的方位抄下來,固定住,然後封箱,這就是北。天一亮再根據夜裏抄下來的正北測中線,北京地安門到天安門的中軸線就是靠眼前這隻水鴨子從天上替下來的,有了北就有了中軸,有了中軸就有了北京城的建築根本,有了主心骨。
新工乙說,沒它我們照樣找得著北。
王滿堂說,現在我們這輩兒到了站,我把它傳給你們,讓你們知道什麽是橫平豎直,什麽是建築的精華……
後麵的職工鼓掌,新工們慫恿門墩,快上去接他爸爸的水鴨子。
門墩說,這是幹嗎呀?這破玩藝兒在我們家擱了多少年了……老石走過來說這其實是一種精神,他讓門墩快上去接過來。門墩晃晃悠悠,鬆鬆垮垮來到王滿堂跟前。王滿堂說,把這玩藝兒交給你,我還真不放心。
門墩說,那我就下去了。
王滿堂心裏有些猶豫地看了看和他一起退休的老工人們,把心一橫,將水鴨子給了門墩。
回到北京的梁子被安置在土產商店當售貨員,這與梁子本來當詩人的理想差了十萬八千裏。工作雖然不怎麽樣,還是沾了白新生的光,她那個總店如果說不接收梁子,梁子就辦不進北京。這是不小的人情,人家給幫了大忙,從大妞來說,再和劉嬸有過節兒,也都抹了。
那個和梁子一起照相的女生叫李曉莉,住在與燈盞胡同隔了一條街的兵馬司。李曉莉的媽是賣豆汁的,李曉莉本人回北京以後分配到了醬菜廠,專門醃八寶菜和小醬蘿卜。李曉莉長得瘦小枯幹,眼睛卻特別大,而且一轉一個心眼,一轉一個心眼。兩人回京後不久,婚娶的議題就擺到了王家的八仙桌上,女方還特別迫切。據說在黃土地的窯洞裏,梁子就跟人家幹了那事,王家不能說什麽,這樣的事隻有認賬,王滿堂背後恨不得把兒子抽一頓。門墩認為他哥屈得慌,為一次失誤,付出的代價太大。
李家是很講究實際的人家,前幾年北京結婚講的是三轉一響,自行車、手表、縫紉機還有收音機。到了李曉莉這兒,三轉一響不提了,變成了電視、冰箱、洗衣機,雙卡收錄機還要外加多少條腿,給人的感覺是她結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輩子手使的東西都置辦齊了,要是還興骨灰盒,她一準也得要倆。害得大妞終日為錢的事發愁,一著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飯,一陣陣冒虛汗。
李曉莉常來燈盞胡同,對王家的情況摸得很熟,每回來了都要首長般的巡視,提出這裏那裏需要改變的一二三。這回李曉莉又提出了把梁子和門墩住的兩間西屋打通,梁子問打通了門墩住哪兒,李曉莉說把院子臨胡同那兩間屋拾攝拾掇,一間門墩住,一間給他們當廚房是兩全齊美的事。梁子說那哪兒是房,那是棚子。李曉莉說梁子的大哥和門墩都在建築部門,還愁他們不會收拾?
李曉莉指著自來水龍頭說,把這個接一個到將來的小廚房裏去,水表電表另安,又轉身審視著西屋說窗戶得換,安大玻璃,還得安紗窗。
水龍頭前的劉嬸悄悄對大妞說,這小娘們兒不是個省油的燈。
大妞每天一個很重要的任務是早晨伺候門墩上班,這比伺候王滿堂要難。首先得給門墩把奶熱好了,然後舉著糖罐子問擱多少糖,兩勺?兩勺半?
門墩睡眼蒙蒙地說,一勺也不要。
大妞說,怎麽了,不是回回嫌不甜嗎?
門墩說,您看我都胖成什麽了,肚子都起來了,哪兒還像個童男子!
大妞說,你還知道你是童男子?告訴媽,在單位搞對象了沒有?
門墩邊吃早點邊說搞了,搞倆了。大妞想不通門墩不到一個月就能搞倆。門墩說那些女的上趕著追他,他也沒辦法。問都是誰家姑娘,門墩說告訴了也沒用,下個月指不定又換誰了呢。大妞說門墩這不叫戀愛,叫亂愛。
依著門墩的說法是他得挑,他不能找刨子他媽那樣的,整個兒一個文化宮,活活把他大哥弄成了土不土,洋不洋,倒插門式的十三不靠;他也不能找李曉莉那樣的,小算盤撥得倍兒精,那珠兒都是往自個兒那邊劃拉,口蜜腹劍,一套小人做派。大妞問門墩到底要找什麽樣的。門墩說他的條件很低,就一條:漂亮!越漂亮越好,最不濟也得山口百惠那樣的。大妞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誰,門墩說是日本人。
王滿堂迢彎回來了,見門墩還在早飯桌前泡,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門墩說,您甭這樣瞅我,我馬上就走,走之前我得跟您說一件事,那個李曉莉要占我住的屋,讓我住棚子,非讓我搬出西屋也行,我搬到後院小東屋去。
大妞說後院那兩間房的檁都斜了,住不成人了,門墩說他會修。王滿堂明確地說,後院的那兩間房是給臨州的……麥子大媽留的。
大妞顯出了不快。門墩趁著沒人,私下對他媽說,我爸這一說我才轉過彎來,臨州鄉下那位麥子大媽,這些年雖然很少往來,可是也沒嫁人哪!她一直守在咱們老王家把我奶奶養老送終,這是什麽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沒有深厚的愛情做基墊,能有這種動力?門墩告訴他媽,在愛情方麵,大妞得請他當高參。大妞感覺兒子這話讓人聽著別扭。
門墩說,電視裏邊老說,人越到老才越懂得愛。您看電視裏頭,老太太挎著老頭的胳膊,這麽著走……我爸什麽時候讓您挎過胳膊?我爸什麽時候給您買過玫瑰花什麽的禮物?門墩抬頭一看鍾說今兒又遲到了,他得打的上班去。
借著學校放暑假,刨子、斧子都在家的機會,梁子西廂房的改造工程開始了。房的前部已拆去,刨子很地道地在砌窗台,梁子和泥,打下手,王滿堂在做窗戶,爺兒幾個忙得熱汗淋淋。
大妞站在刨子身邊,一塊塊遞磚。斧子今年考上了建築工程學院,開學就是大學生了。刨子分數差得太遠,朱惠芬的意思是讓他再複讀一年,明年再考,但是刨子說他不想上大學,他要當工人,他喜歡砌牆。
大妞心裏有點犯嚼咕,怕朱惠芬說當初把刨子留在這兒是個錯誤。她覺著她的教育方針沒有失誤,可就不明白為什麽培養出來一個砌牆的而沒培養出來一個大學生。反過來又想,砌牆的也沒什麽不好,她爸爸,她男人,她兒子都是砌牆的,不也都活得光明磊落……
李曉莉把大妞遞過去的一塊磚又退回來,說這塊磚水沒浸透,又讓刨子把窗台砌寬點,她好擱花盆。
刨子說,砌太寬就不合格局了,窗多高,沿多寬是有比例的。
李曉莉說,故宮養心殿的窗台有七八寸寬,就按著養心殿的窗台砌。
刨子說,那不是故宮嗎?故宮的房多高啊,大玻璃快兩米了。這西廂房東曬,又沒廊子,大玻璃,到時候該成花房了。
李曉莉說反正富要大,窗台要寬,要舒服、敞亮。刨子感到很為難。
門墩不給李曉莉幫忙,門墩壓根看不上“那娘們兒”。從西廂房趕出來的門墩把自己的鋪蓋啪的往後院東屋炕上一扔,騰起一陣煙塵。
屋內,窗斜門破,牆皮脫落,破舊不堪。門墩自言自語地說,這兒他媽拍《聊齋》倒挺合適,趕上破廟啦。說著找塊地方坐下抽煙。
門吱扭一響,嚇了門墩一跳,扭臉一看,不是鬼狐,是斧子。斧子也不願參加修房的義務勞動,跟著三叔到後院來躲清閑。斧子把爺爺給三叔的傳家寶搬過來了。門墩接過水鴨子就手扔在牆角問,你是哪個?斧子說他是斧子。門墩說就是考上大學的那個?斧子說沒錯。
門墩說,到今天我也閑不清你們倆誰是誰。
斧子說,我媽跟我奶奶一眼就能把我們分出來。我媽更神,她說不用看人,聽喘氣都能聽出我和我哥的不同來。
門墩說斧子他媽朱惠芬喘氣兒都帶有知識味兒。一進王家門就嫌王家沒知識,拿藥水洗全家,往他的鼻子裏喂糨子,這都是斧子他媽幹的事。斧子說他媽再怎麽著也比將來的二嬸好,他二嬸支使他爺跟刨子,就跟支使小工似的。
門墩說,她就支使不動我!本大爺不買她的賬!
斧子說,二叔,將來您這屋要收拾我給您幫忙。
門墩說,你甭給我拍馬屁,你三叔沒權也沒錢。
斧子說,可您有人緣啊。
門墩說,要是這樣,斧子,你給三爺沏一壺高的。
斧子說,就您這洞府,盤絲洞似的,還要喝高的。
門墩說,不出一個月,我讓你不認得我這屋。
前院,泥瓦工們在房底下忙的時候,套兒也正在房頂上忙,他向著東南西北用手比劃方框,神裏神道地隔著方框看太陽,看大樹,看雲彩。
刨子看見房頂上的套兒,問他是不是在學燕子李三,練飛簷走壁,躥房越脊。套兒說李三算什麽,一個賊罷了。他在上頭取景呢,他考了電影學院。周大夫從屋裏出來嗬斥套兒,說房頂的瓦讓套兒踩碎了不少,他的房一下雨就漏。劉嬸說套兒報考的是攝影係,攝影係就得上樹上房,還得鑽頂棚哪!
周大夫說,那是貓。
後院東屋很快讓手藝精湛的門墩修理一新,敦敦實實的兩間小房,窗戶是新的,刷了漆,裏麵刷得四自落地,鋪了花磚地,還糊了頂棚。王滿堂很滿意地在屋裏欣賞兒子的手藝,覺著門墩不幹是不幹,幹起來其實還是很有些內秀的。王滿堂不能接受的是牆上貼的那些搖滾的瘋魔似的男女,一個個張牙舞爪,披頭散發,很是不正經。王滿堂想,他要是在街上遇到這幫人,隻會想到是精神病院的後牆塌了……看見在交班會上鄭重傳給門墩的水鴨子冷落地歪在牆角,王滿堂心疼地將它扶正,拂去灰塵。自從小兒子進入古建隊,他感到對門墩的心思越發地理解不透,對門墩的行為越發地難以駕馭了。退休後,王滿堂不常到單位去,古建隊副隊長大攤兒傳過信來,說門墩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視牆上的考勤表如同虛設,從不往上添一個字……
真是搞不清這孩子是怎麽想的。
二兒媳婦李曉莉娶進門來便起火單過,不跟老王家在一個鍋裏舀飯,倒也省了心。看著老伴大妞拖著病病歪歪的身子在水管前吭哧吭哧地用搓板洗衣裳,王滿堂心裏真是有些不落忍。大半輩子的夫妻,大妞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腦袋頭發黑的沒幾根了。
周大夫扛著魚竿,提著一兜魚進院,周大夫釣魚去了。退休後的周大夫比王滿堂活得舒服自在,門口那個信箱,自從江南小妹妹改主意以後周大夫再沒去關注過,六塊板掉了兩塊,已經不是個箱子了。
扛著魚竿的周大夫站在劉嬸家的窗戶下很正式地問,劉主任,出國申請表上有街道填寫意見一欄,我的政治表現怎麽樣你們還沒研究出來嗎?
劉嬸出了房門告訴周大夫,事情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出國探親,尤其是上美國這樣的資本主義國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要集體研究。
在這個問題上,大妞有大妞的看法,一個走親戚,是去看親妹妹,又不是去投敵叛國,準了不就得了?《四郎探母》裏,兩國交戰還允許探親呢。
劉嬸說世界上的人要是都像大妞這麽沒原則那就成一鍋粥了。大妞說那就是到了共產主義了。
周大夫收拾魚,見大妞很吃力地洗衣服就說前些日子看見王家買了個雙缸洗衣機,幹嗎不用啊?大妞說那是二媳婦的東西……就兩件衣裳,不值得動機器,再給人家鼓搗壞了。
周大夫說,你就不怕把你自個兒鼓搗壞了?
桂花領著她的兒子拴驢來了。拴驢年齡跟門墩近似,已經長成個大小夥子了。大妞趕緊把娘兒倆往屋裏讓,張羅著沏茶倒水。
劉嬸在周大夫的魚盆裏撥拉半天,挑出兩條小魚,她要做個鯽魚湯。
周大夫說,一大早晨就釣來這麽幾條,架得住你這麽拿?
劉嬸說,就拿你兩條小的。
周大夫說,我炸魚,小的好吃。
劉嬸說,那我換兩條大的。說著抄起兩條大的回屋。
周大夫說,你怎麽跟土匪似的?咱們兩家過不著這個。
劉嬸說,反正這魚也不是你花錢買的,明兒再去釣兩條。
周大夫說,釣的比買的還貴。
李曉莉起來了。一看見李曉莉,周大夫就知道沒好兒,端起盆趕緊往後院走。周大夫哪兒有李曉莉手腳麻利,隻見李曉莉不知從哪兒摸出塑料袋,快走幾步,從收拾好的盆裏揀出兩條,說她也是釣魚愛好者,讓周大夫再釣魚叫上她。
周大夫看兩條魚裝進李曉莉的塑料袋說,你在我這盆裏釣就行了,還是沒肚役腮的,下鍋就能吃。
李曉莉說,周叔您真能開玩笑,現在在商場賣的魚根本不能吃,養魚的拿雞屎當魚飼料,魚都是吃屎長大的,味兒能好得了?
周大夫說,你怎麽知道我這魚就不是吃屎長大的?
李曉莉說,您這魚是從湖裏釣來的……是真正綠色食品,吃著放心。李曉莉聽見王家正屋有動靜,好像是家裏來了人。周大夫說臨州的桂花帶著兒子來了。李曉莉說鄉下人進城,十個有九個是來要錢的。周大夫說皇上還有幾門窮親戚呢,他現在盼親戚,也沒親戚上門,想親戚,還不讓見。
李曉莉說她得躲躲,告訴周大夫,待會兒她婆婆要問她,就說沒見著。
周大夫說,沒見著你,我的兩條魚哪兒去了?
李曉莉刺溜一下鑽得沒了影。
如李曉莉預料,桂花果然是替麥子來要錢的。村裏要拉電,費用各家出,王家莊窮,除了出河泥,什麽也不出,家家都沒有多餘的錢……問拉電需要多少,桂花說得八百。大妞說沒問題,八百塊算什麽,家裏幾個人掙錢呢,不比從前了。大妞讓桂花先住幾天,讓拴驢在北京好好玩玩。
大妞敲二兒媳婦的門,想讓李曉莉幫著出去買點菜,哪裏有李曉莉的蹤影。周大夫讓大妞把盆裏的魚拿去,權當應急。大妞不好意思,周大夫說他明天還要去釣,釣魚的目的不在吃魚,在於過程……
大妞拿這些雜魚給臨州來的客人烀了一鍋侉燉魚,算是一道正經萊。
八百塊錢,把王滿堂和大妞難住了。梁子才結過婚,把家裏幾年的積蓄用完不說,還背了虧空。沒錢的話不能當著桂花說,桂花是替麥子張的口,從人情,從道理都不能回絕。困難時期,麥子在農村緊衣縮食,給他們省出一口袋紅薯幹,那是多大的情分哪!人得將心比心。
王滿堂和大妞一商量,決定兩個人分頭上周大夫和劉嬸家去借。
王滿堂來到周家,把事情說了,周大夫還真沒多少積蓄,這些年政治上虧了可他的嘴上沒虧,有點錢都吃了,一分不攢,過著有今兒沒明兒的日子。王滿堂說他現在為難極了,怎麽也跟老家的人說不出沒錢的話。鴨兒她媽大包大攬地應了,再說沒有的話,明擺著是推。依周大夫的主意是讓桂花多住些日子,上邊最近提出落實錯劃右派的改正問題,真落實了政策,就會給他補發一大筆錢。
王滿堂說給右派平反是猴年馬月的事,從這上邊取得經濟補償更是不能指望。周大夫說這事快,是鄧小平親手抓的,文件已經到了,今天是禮拜天,他們單位的人說了,明天上午就能給他準信兒。王滿堂說就是平了反也不能立馬就拿到錢。周大夫說他可以借,理直氣壯,名正言順地借,明天就借,單位沒有理由不借給他。
周大夫送王滿堂出屋,正好碰上門墩和拴驢從東屋出來,門墩看見王滿堂想躲,已經來不及了。門墩的裝扮可謂新潮,大蛤螟鏡上貼著商標,花格襯衫,特寬的白色大喇叭褲,手裏提著一台雙卡錄音機,錄音機正用最大音量唱著《我們的生活比蜜甜》。拴驢的行頭不亞於門墩,中式小褂,下頭是與門墩同樣的喇叭褲,光腳穿一雙鄉下的方口大(革及)鞋,頭發抹得直往下流油。
周大夫一見,捂著嘴直不起腰來。
王滿堂讓門墩把那嘰裏哇啦的勞什子關了。王滿堂說,看看你這德行,走到大街上人家會說我們老王家的祖墳跑了風水。這是人穿的褲子嗎?這是給魚穿的褲子……
刨子手裏拿著同樣的一條喇叭褲說,三叔給我們一人買了一條,還是化纖的呢。他說不用燙,老是平整的,褲線能削蘿卜。
拴驢很愛惜地摸著他的褲子,作為農村青年,他還是頭一回穿這高級的褲子。
王滿堂問拴驢腦袋上抹了多少花生油。拴驢說,不是花生油,是天鵝牌發蠟,三叔說俺的頭發老支棱著,一看就是農村來的大傻,說俺這模樣不配給他當跟包,必須把包裝改了他才帶著俺出去。
王滿堂問出哪兒去。拴驢說上香山。
周大夫說,香山鬼見愁的鬼見了您幾位得嚇得拉稀。
門墩說他們這是新潮。王滿堂要打門墩個新潮,說門墩不好好上班,作這流氓打扮,讓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妞插了進來說王滿堂不要總看不慣年輕人。他年輕的時候比門墩還新潮呢,打腿帶得用禮服呢的,穿布鞋得穿黃牛皮底的,夏布小褂兩天一漿,白布襪子一天一換,一個梆子腦袋,恨不得一月刮十回,講究大了!今天孩子穿喇叭褲上個香山就不樂意了,王滿堂當初在茶館泡大鼓妞她說什麽來著!
刨子對他爺爺還泡過妞很感興趣,一個勁追問那妞現在在哪兒。
門墩說,這麽說我是一蟹不如一蟹,後邊的那個蟹。
大妞說,你也別登著鼻子上臉。
大妞到劉家來借錢,進門的時候看見套兒在擺弄一台新買來的照相機,白新生和劉嬸正幫助套兒收拾行李。白新生告訴大妞套兒考上了電影學院。
一說電影大妞就想到了演電影的明星王心剛,她問套兒是不是跟王心剛在一個單位。套兒說王心剛是八一廠演電影的,他將來是拍電影的,照相的,不是一回事。
大妞說,我說呢,憑你這模樣,你要上了電影,全電影院的人都得退票。
套兒說他不至於那麽慘。大妞說套兒前锛兒後勺,細蔑兒拉的眼睛,蒜頭堆的鼻子,再加上這一臉臊疙瘩,跟東嶽廟的判官差不多。
套兒說,王大媽,您越嫌我,就是越疼我。
劉家為套兒考上攝影係,給套兒買了一台照相機,一千多塊錢,把家底都搭進去了,是福來親自給挑的德國機子。大妞本來是來借錢,一看這樣,隻好搭訕著扯其他,再也不好說借錢的話了……
大妞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來找梁子,她對上這兒來不抱任何希望。
李曉莉在鏡前瞻前顧後,從鏡子裏她看見婆婆進來了,一張臉頓時變長了。大妞叫了聲曉莉……李曉莉用鼻子嗯了一聲,沒有一點熱情。大妞在李曉莉冷漠眼光的威懾下不知說什麽好,也不知怎麽說好了。
李曉莉說,您也別不好張嘴,我知道鄉下那娘兒倆是幹嗎來的,他們是來要錢的。大凡沾了農村的親戚,你這兒就是驛站,就是銀行,屁大點事也跑來找你,好像你是萬能的主。我媽說得對,找婆家千萬不能找鄉下出來的,首先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就應酬不起。
大妞低聲下氣地告訴李曉莉,她已經答應人家了。
李曉莉說,這怪您麵皮軟,拉不下臉。他們張嘴就八百塊,獅子大張口,您看我屋裏的全部家當值八百不?我和梁子一個月通共才掙七十二,我們就是不吃不喝,一年也湊不上八百。我不像您,明明沒有還要充闊佬。
大妞說,我是想你手裏有多少就幫多少。大家夥兒湊湊……
李曉莉說,他還得起嗎?
大妞說,你要這麽說,媽也打不了保票。但是,隻要他們給咱們還,無論多少,第一撥總是你的,媽能給你打這個保票。
李曉莉說,您這是拿錢打水漂,別說沒有,就是有也不是這種借法……
李曉莉回頭看,大妞不知什麽時候出去了。
借了一圈沒借來,大妞坐在炕沿上,自個兒跟自個兒發愣。怎麽辦呢,八百塊上哪兒弄去啊……
王滿堂沒有大妞那麽心思重,他閑不住,找了個小笤帚,刷磚雕影壁上的幹泥。周大夫說過到醫院借錢去,那就踏踏實實等他的信兒,辦得順利他今天就能把錢給王滿堂借回來。周大夫說了,要補發得給他補九千,王滿堂真不知道周大夫這九千該怎麽花。跟九千比,預支八百當然是小意思,但是王滿堂擔心的是人家不給周大夫平反,要那樣一切就全泡了湯。周大夫說不可能,中國有名的大右派都恢複名譽了,他一個選舉出來的,帶有舍己救人性質的掛名右派,不值當國家為他單獨成立一個殘留右派管理委員會。
老石和大攤兒來看王滿堂了。大攤兒見王滿堂在清理糊過泥的影壁,就幫著師傅幹。小掃帚掠過影壁上那隻活潑的兔兒,大攤的手停了,他撫摸著小兔想起了老剩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王滿堂說,我每天出來進去,一看見這隻兔就想起他。多少年了,他天天在這看著我,跟我說,師傅,您得好好兒的。我就說,你就在這兒歇著,哪兒也別去,師傅跟你就伴兒。
大家就都看那隻兔兒。
老石和大攤兒是為門墩來的。老石拿出一張病假條給王滿堂,假條上麵寫著:王國強二度心衰。
王滿堂氣得哆嗦,用不著他說什麽,明眼人一看假條就是假的。
大攤兒說,門墩是個聰明的孩子,近幾個月沒上過幾天班,昨天又讓刨子送來張假條,說已經病得起不來炕了……
據王滿堂所知,門墩天天上班,早出晚歸的,見天回來累得賊死,讓他媽給開小灶,別人吃一條小鯽瓜,他得吃五條。老石他們也想著門墩不會在炕上躺著,隊裏有人反映門墩在外麵幹私活,具體說是給一個叫老萬的商人蓋四合院,手底下糾集了幾個青工,其中也有刨子,成立了一個小包工隊了。他們今天特意來“探望病人”,果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王滿堂說,門墩膽子不小!這擱“隆記”,是要除名的。
老石說還是以教育為主,也不光是門墩,眼下青工很多都不安心本職工作,尤其是建築行,嫌這行普,嫌掙得少……王滿堂感歎地說,當初剛解放,咱們古建隊修午門四個角亭子,修東直門,修角樓,活多苦,也都是年輕人幹的。他那個時候就沒人嫌累,沒人嫌掙錢少,現在真是人心不古了。
當務之急是要加強青工思想教育,讓他們熱愛本職工作。老石希望在這一點上王滿堂能配合隊裏,把工作做好。王滿堂說沒問題,隊裏拿門墩開刀,他決不擋著攔著。
王滿堂從大攤兒那兒還得知,後院修東屋用的沙石木料,油漆玻璃,大部分都是門墩從隊裏拿的。王滿堂當時臉就漲得通紅,就好像他自己偷了隊裏的東西讓人當場抓住一樣,臊得抬不起頭來。他一輩子堂堂正正,老教育別人“平不過水,直不過線”,自己的兒子倒七扭八歪,丟人丟大發了!
王滿堂說門墩偷了隊裏多少東西,他照價賠償,這個月從他的工資裏扣,這月不夠下月接著扣。王滿堂說他幹了一輩子泥瓦匠,沒捎帶過一把沙子,沒拿過一塊磚,沒想到……他一直以為他跟梁子一樣,修房是從鋪子裏買來的料,誰想……都是偷的……
桂花閑著沒事,替大妞把所有的被子都拆洗了。大妞在院子裏幫著桂花將許多被單晾開。桂花說她想盡快就回去。大妞聽了心裏一急,說拴驢還沒有去過頤和園……
王滿堂送老石他們回來,在院裏喊,鴨她媽,你準備錢吧!
大妞奇怪地看著王滿堂,王滿堂氣急敗壞地說,你那個寶貝兒子翻蓋後院東屋的料都是偷的!隊裏今天找上門來了,現在各隊都施行了經濟承包責任製,這錢是無論如何得給人家補上。
大妞問得多少?王滿堂說少說也得幾千。大妞一聽便了,氣立刻就喘不上來了。桂花見大妞這樣,慌了,問要不要上醫院?王滿堂說不礙事,這是老毛病了,一會兒就過來了。大妞靠著王滿堂坐下來,王滿堂用手摩挲大妞的胸口,桂花端來熱水,王滿堂接過水,用嘴吹了,細心地一點點喂進大妞的嘴裏。
一陣風吹來,吹動大妞鬢間零亂的白發,幾片黃葉飄下。
台階上,一副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晚景。
這情景感動了南屋的劉嬸。劉嬸抬頭望去,北京秋日晴朗的天空,棗樹葉子已經發黃脫落。劉嬸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劉嬸端著一碗熱牛奶給大妞送過來,大妞靠在床上說她已經好多了,當時不知怎麽的眼睛一陣發黑……劉嬸讓大妞喝點奶,說大妞是營養不夠,有好吃的都讓給孩子們吃了,虧了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事到今天,她也看出來了,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老伴兒好,這個知心,那個知心,不如自己的老伴兒知心。
話不知怎的由門墩說到了老蕭。大妞說後來還給老蕭寄了幾回東西都給退回來了,說是查無此人。自從他走,大概就是第一回寄的棉褲沒給退回來,說是上昆侖山了,昆侖山在哪兒呢?是死是活,沒人說得清。什麽封建迷信,什麽衛道士,擱今天看算什麽呀?和燈盞胡同隔了一條街的雍和宮,現在那裏頭燒香磕頭的人擠人,能說那些人都是封建迷信的衛道士?
劉嬸說時代不一樣了,人的思想也在變,用現在的眼光看過去就是個笑話。當初把老蕭擠對成那樣,不光滿堂心裏過不去,就是她心裏也覺著自己不對……
傳來周大夫的哭聲,嗚嗚的,哭得無遮無擋,肆無忌憚。劉嬸快步來到後院,隻見周大夫靠在椅子上,放縱著大聲痛哭,王滿堂在他的身邊也不勸阻,由著周大夫去哭。劉嬸一打聽,事情是這樣的,周大夫今天到單位去開右派的平反會,單位的人說,平反的右派名單中不包括周大夫,因為在他的檔案裏,根本沒見著右派的材料。也就是說,周大夫壓根不是個右派。二十多年的水深火熱,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原來全是空的,是人生的一場玩笑。
玩不起的玩笑。
王滿堂說時間都過去了,抓是抓不回來了。劉嬸說,那就隻剩下哭了……
大妞聽了周大夫的事,也傷感了半天。她知道跟周大夫借錢的事兒是徹底黃了,周大夫連右派都沒當上,這補發工資的事兒就不能按右派而論,得人另冊單說著了。
香山一族舉著一枝枝紅葉鬧哄哄回來了,正擺飯桌的桂花問驢子手裏的匣子怎麽不唱了?門墩說沒電池了。問吃什麽。桂花說醋溜白菜、紅燒肉。門墩說他要喝豆粥,桂花說現在熬粥來不及了。
王滿堂從裏間出來吼道,什麽飯也沒你的份兒,我今天得跟你算總賬!
熱熱鬧鬧的外間屋立即安靜下來。
門墩趴在刨子耳邊說了些什麽。
王滿堂怒氣衝衝,連推帶搡,將門墩推出門去。門墩臨出門對桂花說,你現在熬豆粥我還來得及喝。
刨子受了門墩囑咐,跑到裏間對大妞說,奶奶,我三叔讓您十分鍾以後去看看他。
大妞說,我不去!這回就讓他挨死打,他活該。你也甭想躲過去,這裏頭你也脫不了幹係,他的一切你都知道,連那假條都是你給送的。
刨子說他本人挨不挨打在其次,奶奶不看三叔也得看看爺爺,爺爺有高血壓,爺爺今天是真生氣了,就是把三叔打殘了,都不是什麽大事,萬一爺爺要是坐那兒起不來,那可比三叔殘了還讓人抓瞎。大妞讓刨子一扇,說她還真得瞅瞅去。
大妞來到後院東屋,推門一看,門墩臉上一塊烏青,正坐在王滿堂對麵往鼻子裏塞衛生紙。大妞說,這麽快就打完了?
門墩說,不用講理,沒有鋪墊,直奔主題,上來就揍,能不快嗎?
大妞看著門墩的鼻子說,流血啦!死老頭子,你怎麽打他的臉?
王滿堂說,你問問他有臉沒臉?
大妞說,你讓孩子這樣怎麽出門?
王滿堂說,就這樣出門,明天給我老老實實上班去。
門墩說,您打我,我可沒說什麽,打是您的專利,這上班是我的專利,咱們各有各的範圍,誰也別幹涉誰。
王滿堂問什麽是專利。
門墩說,連專利都不懂,您就沒資格跟我對話。
王滿堂說,還對話,甭拿新名詞嚇唬我。名詞再怎麽變,我是你爸爸,這一萬年也變不了,任何新名詞也代替不了。
門墩說,封建家長作風,俗,真俗!社會都進步到無性繁殖時代了,還“我是你爸爸”呢!
大妞說,他可不就是你爸爸嗎?到了九十年代也是你爸爸。
門墩說,我沒有否認血緣關係,但是不能拿血緣關係來壓人。我們應該講道理,打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大妞說,孩子說的在理,有話好好兒說。
王滿堂說,你甭上他這圈套,他這是繞你呢。
門墩說,我幹嗎要繞?我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上班是我的專利,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就跟您似的,想打我就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子躥血,不想打了就坐這抽煙,我說您什麽了?
王滿堂說,你甭貧,明天給我上班去!再給隊裏交兩份檢查,先說說動機,再找思想根源、社會根源、曆史根源……兩件事,偷材料和交假病假條,分開了說。
門墩說,您都快成劉嬸了,動不動就是檢查!我長這麽大,還沒寫過檢查呢!這根源,那根源,錢是最大的根源。
王滿堂吃驚地看著門墩。
門墩說,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大妞說,可不,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門墩說,我在隊裏,一個月的工資是三十二塊五,每天平均一塊錢。我給老萬蓋房,全工程給他包下來,淨掙一萬六,也就是一個月的活,您算算哪個劃得來?
大妞說,當然是給老萬幹。
王滿堂說,你糊塗,他是國家的正式工人,出去包零活算怎麽檔子事?
門墩說,我情願不當國家的正式工人。
王滿堂說,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門墩說,我就是要過得好一點,這沒有錯吧?這也是政府對每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承諾。
王滿堂說,光談政府對你的承諾,你怎麽不提你對政府的承諾?我們那時候最講究的就是做人的信用,為了錢就跳槽,走到哪兒人家都看不起。
門墩說,您那些念念不忘“隆記”的美德隻能是曆史的自豪了,這些自豪也隻屬於您這一代人,跟我們沒有關係。
王滿堂說,放屁!
門墩說,說不過就罵人,這也是您的悲劇。好在我不在乎,有人說目前社會已經進步到喜歡聽罵的全新曆史時期,我認為這話沒錯。
王滿堂生氣地拿起煙袋站起身就走。
門墩說,您不再坐會兒?
大妞說,你把你爸爸氣壞了,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媽靠誰去?
門墩說,靠我。
大妞說,靠你我得喝西北風。快讓媽看看,鼻子還流血不?噴,噴,你說這老頭子他怎麽就下得去手?
門墩說,從小我爸就不待見我,說我是堵青皮牆,明兒我得查查我是不是他親兒子。
大妞說,胡說,你不是他親兒子,我是怎麽檔子事!
門墩撒嬌地說,媽,您是我的親媽,甭管我爸是誰,您永遠是我媽。
門墩從櫃裏拿出一遝錢給大妞,說這是老萬緒的定金三千塊,他知道他媽這幾天為錢急得上火。大妞不敢要這錢。門墩對他媽發誓,這錢是他憑力氣掙來的,一分一厘都幹淨清楚。
大妞說要?門墩說要。
大妞說,那媽就要。媽還是頭回見這麽多錢。
門墩說,媽,往後您就敞開了花吧,您兒子給您去掙。
刨子探進腦袋告訴三叔,他的豆粥熟了。
門墩打聽出父親讓他氣得到西口小鋪喝酒去了,這才放心大膽青著半邊臉,腆著肚子大爺一樣地跟著刨子到前院來喝粥。桂花將一大碗粘稠熱乎的紅豆粥端到門墩跟前,門墩間有沒有朝鮮辣萊絲兒?小醬黃瓜也行。桂花沒找著辣菜絲,隻找到一根老醃蘿卜。門墩說也湊合了,就抱著一碗粥呼嚕呼嚕地喝,燙得直齜牙咧嘴。
梁子不知為什麽事回來晚了,李曉莉是不會為他二進廚房的,所以也到媽這兒來蹭飯。梁子讓刨子給他來一大碗粥,指明要稠的,要那個藍邊海碗。誰都知道,那一海碗下去就是半鍋粥。
門墩有些看不過眼。門墩說,你這是第幾回蹭了?你那屋省一頓也省不出個金元寶來,就你那個小市民出身的李曉莉,掙一個恨不得攢倆,大耙子就知道往裏劃拉,見事就躲,見便宜就沾,在院裏活得連個人緣都沒有,出來進去整個一個希特勒。
梁子不願意搭理門墩。他知道隻要跟門墩一過招,輸的準是他。梁子問爸上哪兒了,大妞說上酒鋪喝酒去了,梁子說怪道家裏這麽安靜。
門墩說,你看看我這張臉,為安靜付出了多麽慘痛的代價。
梁子說,活該!
大妞問梁子這晚才回來,是不是又進貨去了。梁子說是聽文學講座去了。
門墩說,當詩人的心還沒死哪?人家說哀莫大於心死,我看應該是哀莫大於心不死。也別說,您整天倒騰的那些鐵鍋啦,黃土啦,草繩子啦,裏頭也說不準能翻出一兩句詩來。
梁子讓大妞獵他今天聽的是誰的報告。大妞猜不著。梁子說,是馬偉。他還記得我哪,我把當年他給我寫的信給他看,他哭了。
門墩說,甭說,你也哭了。
梁子說,你怎麽知道?
門墩說,但凡能進這個圈子的害的都是一路病,症狀差不多。
梁子問看電視的拴驢怎麽不吃。拴驢說他就愛看電視。刨子說剛才一大碗紅燒肉,誰都沒夾兩塊,全讓拴驢一人吃了,他哪兒還喝得下去什麽粥。
拴驢說,俺有三大愛好,第一是愛吃肉,第二還是愛吃肉,第……門墩說還是愛吃肉。拴驢說不對,第三他愛錢。
梁子跟桂花談起了修繕故宮角樓時,霜降姐夫送來的臨州金磚。梁子說臨州既然有黃河細土,幹嗎不充分利用它們來燒磚?桂花說製金磚的手藝隻有麥子姑家的人會,也成立過磚廠,讓上邊割尾巴給割了。那時候全是手工製作,古建隊用得量少,還能做出來,要是大批生產就得等拉上電了。麥子姑也有想法,跟大夥商量著辦廠,現在國家給了政策,說是可以私人辦企業了。梁子認為這是一條致富的路子,從銷路來說,他們土特產門市部能經營白灰、黃土就能經營磚頭。
王滿堂為門墩的事來到了古建隊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牆上,很明顯的位置掛著美國某市建造的中國牌樓照片,這就是柱子他們的施工隊最近在美國建築的項目之一。金碧輝煌,龍鳳合璽的中國牌樓,在陽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輝,把周圍的樓房比得沒了顏色。
古建隊現在改為古建公司了,下邊成立了幾個分公司,各公司經濟單獨核算,一切都與王滿堂在的時候不一樣了。大攤兒現在是總公司的經理,管的攤子真成了大攤兒,忙多了。師徒倆見麵,自然說了不少過去的老事,後來大攤兒拿出了老蕭當年的筆記本,說這個東西還是在王滿堂那兒擱著合適,檔案部門說這個本子歸不了檔。
王滿堂百感交集地接過本子。本子還是原來那個小本,老蕭卻已經不知所終,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物是人非,王滿堂一個勁兒地責備自己……怪我,還是怪我……
大攤兒讓師傅以後沒事就常來公司,要找他就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打電話,上邊是公司的電話,老有人值班,下邊是家裏的電話,媳婦老在家。
王滿堂說,我要抓門墩那個小兔崽子也是這個電話?
大攤兒說他要跟師傅說的也正是門墩的事情,門墩已經快三個月沒上班了,下邊反映很大。有幾個青工跟著他學,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把公家的事不當事幹。老石已經退了,昨天新上任的書記跟他談過了,要整頓紀律,打擊不正之風,特別提出了門墩的事,看起來不處理不行了。
王滿堂說要處理門墩,怎麽處分都行,千萬別把他開除了。他鬧是鬧,可他的手藝在年輕人中間可是拔尖兒的。
大攤兒不說話,隻是抽煙。
王滿堂說,大攤兒,你我師徒多年,你也知道,師傅從來不張嘴求人,這回你就看在師傅的份上,看在你師母疼你的份上,讓門墩留下來。
大攤兒說,師傅,您這是何苦?這麽大的事,連門墩本人都不出麵,您替他求情,師傅,黨委會都研究過了……
王滿堂說,師傅也知道這麽低三下四的丟人,誰讓師傅養了這麽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呢?好在師傅不是跟外人,是跟自己的徒弟。大攤兒,不說別的了,你就看看牆上的這個彩牌樓,念柱子領著一幫人在國外為咱們公司爭光露臉的辛苦上,給他的兄弟一次機會。
大攤兒很為難地說,師傅,要不您讓門墩來隊上一趟,我最後再跟他談談。
王滿堂說,行,我一準讓他給你認錯,在全體大會上做檢討。
電話響,大攤兒接電話,撂下電話大攤兒讓王滿堂再坐會兒,說馬上給他看一件東西。一會兒有秘書將一張紙交給大攤兒,大攤兒看也不看,照直遞給王滿堂。
王滿堂低頭一看,嚇了一跳。
是王國強的辭職申請。
***
第九章
早晨,梁子上廁所,在院裏遇到劉嬸。劉嬸對梁子家的電視有意見,都半夜了還哇啦哇啦的,影響大家休息。梁子不好意思地說是李曉莉,她愛看香港武打片,電視裏的打鬥都是帶響的,還愛哇哇地喊叫。以後晚上他一定把電視聲音關小點兒,盡量不影響大家。梁子又邀請劉嬸沒事來他的屋裏看帶色的,說帶色的看起來跟黑白的感覺不一樣,比電影好看。
屋裏傳來李曉莉尖銳、不耐煩的聲音,梁子!
梁子答應一聲趕快進屋了。
屋裏,正描眉畫眼的李曉莉說,你跟他們嚼什麽舌頭?你看劉老婆子那德行,誰家的事她都打聽;誰家什麽事都有她一出,整個一個克格勃。
梁子說了院裏街坊嫌電視聲音太大的事,李曉莉說她都聽見了。那些人是嫉妒,是氣人有,笑人無。全院就他們家買了彩電,有些人心裏當然不忿兒了。李曉莉告訴梁子,以後院裏的事少攙和,全是些沒檔次的小市民。
梁子說,你有檔次,你有檔次你看看現在院裏的街坊誰還上咱們家來?我幾次讓人家上咱們屋裏來看電視,人家誰也不來,都怵你!你讓我見了老街坊們都不敢抬頭。
李曉莉說,不來更好,更清靜。咱們家又不是電影院,他們來了,我伺候茶水,還得白搭電錢,我犯得著嗎?我頂討厭的就是跟這些小市民們扯些雞毛蒜皮。
梁子說,你媽是賣豆汁的,你爸是擺煙攤的,你們家難道就不雞毛蒜皮?
李曉莉說,大早晨起來你就跟我鬥嘴是什麽意思?我不說你就是了。別人家的男人下班回來,綁個墩布啊,用鐵絲窩個衣服架子啊,這兒修修,那兒補補,這才叫男人,這才叫過日子。你倒好,成天寫你那破詩,坐在燈底下咬牙切齒地生憋,整個一個便秘。
梁子說,你便秘!
李曉莉說,你便秘!說著抄起梁子的詩歌本子就撕。
梁子不幹,上去就搶,把個臉盆架子碰倒了。劉嬸在院裏聽著西屋踢裏嘔嘟的聲音笑著說,這剛才還於無聲處呢,眨眼就聽了驚雷了。
周大夫掃著院子說,我是沒兒子……話音未落,一個很厚的被撕得亂七八糟的筆記本從屋裏飛出來,砸在周大夫身上。梁子緊跟著從裏麵奔出,心疼地整理著零亂的筆記本說,這都是我的心血,你懂個屁!
周大夫蹲下來幫梁子整理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梁子眼淚汪汪拾起幾頁撕了的紙說這都是他在劉家河插隊的時候寫的……是他生命的寫照……
周大夫接過撕爛的寫照,上麵是幾行用自製墨水寫的句子:
黃土峁峁難長草,好地方!
十個工分六分錢,好生活!
春聯全靠大碗扣,好新奇!
種地走出二十裏,好精神!
脫了棉襖掐虱子,好痛快!
戰天鬥地改麵貌,好氣派!
……
周大夫說下頭還沒完呢?梁子帶著哭腔說讓李曉莉扔得找不著了。周大夫讓梁子別急,說你先上你的班去,我在家慢慢兒給你糊上,這不就結了。
梁子說,您知道誰挨著誰呀?
周大夫說,要是粘錯了位置還能順著念下來,說明它更是好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好詩。
刨子正往自家的黑白電視上貼彩色硬片。硬片是他花五塊錢從電器商店買來的,據說貼上可以產生彩色效果。刨子聽二叔那邊又打起來了,就問他奶奶過不過去看看。大妞不去,也不許刨子去。
刨子說他二叔夠慘的,書都讓人撕了。大妞讓刨子記著,往後娶媳婦,先看丈母娘怎麽樣,丈母娘要是混蛋,她閨女也好不了哪兒去。刨子說他將來娶媳婦讓奶奶給挑,奶奶比他有經驗。一句話把大妞說得心花怒放。
大妞問刨子這幾天怎麽沒給姓萬的蓋四合院去。刨子說姓萬的沒經驗,把工錢全給付清了,三叔就拿著大夥這筆錢上了廣州,說是算大家人了他的夥,他賺了人人有份兒,不會虧待了大家。
大妞這才知道門墩上廣州敢情是拿了大夥的工錢,才知道門墩為什麽跟腳底下抹了油似的,跑得那麽快。大妞替門墩擔心,老萬那個沒完的工程怎麽辦?
刨子說,他三叔說了,姓萬的也不是個地道人。前幾年偷渡到香港,後來又混到國外,手裏有了幾個奧錢,就不知姓誰為老幾了。在外頭有老婆,在北京又找了個小的,這房是給那個小的準備的,三叔說得整整那個老兔崽子,不能給他蓋完。
大妞問剩下的活怎麽辦?刨子說,大活都完了,就剩了影壁上的磚雕,那個活我幹不了,三叔給姓萬的雕了一半就擱那兒了。這幾天姓萬的正四處找我呢,他找著我,我也沒轍。
大妞罵門墩是個招事的祖宗。
斧子拿著書從護城河念外語回來,邊看邊走,與劉嬸和周大夫擦肩而過。劉嬸說,誰呀,這麽大的譜,也不知道叫個人?斧子趕緊抬頭叫劉奶奶,周爺爺。
劉嬸說,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刨子,別看你們倆長得一樣,做派可大不相同。
斧子說,我好靜,他好動。
劉嬸說,還不全是這樣。
這時,商人老萬開著一輛小麵包尋到了九號門口。老萬從車上下來,一眼看到了斧子。就一把拽住斧子說,我這回看你們再往哪裏躲。
斧子在老萬的手裏掙紮,臉也嚇白了,使勁喊奶奶。
老萬說,叫你奶奶也沒用,要不你給我把活幹完,要不就跟我上法院。
劉嬸說,慢著,我是燈盞胡同居委會的治保主任,這片的治安歸我整治,你要拉人也得說出個道理來。
周大夫也說光天化日不能想拉人就拉人,就是想打架也不是這種打法。正說著王滿堂由街上托著幾個油餅回來,斧子見了王滿堂如同見了救星,說這人要綁架他。
老萬說,怎麽是綁架?我並沒有綁架你,是你要躲,我才抓的。正好你的祖父和街道領導也在這裏,我們評評理。
王滿堂問到底怎麽回事。老萬說他在大紅門蓋了一處房子,還有個影壁沒有完工,那個叫王國強的工頭就跑掉了,找也沒地方找,眼前這個是工頭的侄子,他找不著工頭就找他的侄子。王滿堂問什麽樣的影壁。老萬指著九號的影壁說就是這樣的影壁,他讓那位國強先生雕些個龍和鳳凰,他卻給他雕了半個影壁的烏龜和青蛙,完全沒有按合同做事情,這樣不守信譽以後還怎麽和客戶打交道。
王滿堂說,你想雕龍和鳳?
老萬說他就喜歡龍和鳳凰,龍鳳呈祥,皇宮裏到處是龍和鳳。
王滿堂說,龍和鳳豈是你能使用的圖案,給你雕個福、祿、壽就算頂天了。
老萬說,什麽福祿壽,我不要,我就要龍和鳳,我出了錢,我說雕什麽就得給我雕什麽。那一牆的青蛙,我不需要。
王滿堂讓老萬先回去,等門墩回來再說。老萬說他要求按日子完工,要不然,他要罰款。王滿堂說他還想罰王國強的款呢,他現在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找王國強。老萬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今天就是要把這個侄子抓去,讓他把活幹完,直到他滿意了才能放他回來。
老萬朝車裏打了個招呼,呼啦啦,從小車裏出來三個精壯大漢,一個個捋胳膊,挽袖子,逼壓過來。
劉嬸說,這是要幹什麽,你們要在治保主任跟前打架嗎?!
大漢們向斧子走過來,斧子嚇得腿都軟了,直往王滿堂身後躲,說他是斧子,是大學生,不會雕磚頭。
周大夫說,有話好好說,影壁上不就還缺幾個王八嗎?我們補上就是了。
刨子和大妞出來,刨子說,老萬,你不就是衝我來的嗎?你抓我弟弟幹嗎?
老萬和眾漢一看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子,愣了。漢子們問老板,帶哪個?老萬說都帶。大妞說,我當是什麽人物呢,原來是幾個小混混在這兒起哄。這樣的主兒我們老趙家過去見得多了,我們不跟使喚人說話,我們要跟老萬說話,哪個是老萬哪?老萬說他就是老萬。大妞說,我爸爸過去老說,樹小牆新畫不古,此人必定內務府,就是說的你這樣的。一百年過去了,什麽都變了,怎麽你還沒變呢?吆了這麽幾個人上平民百姓家門口來乍翅,好玩是怎麽的……
大妞又著腰,虎視眈眈地向一群人走過去。
大漢們一步步後退。
大妞盯住一個,並不動手,直看得那個漢子頭皮發麻說,姥姥,您饒了我吧!
王滿堂問大紅門的影壁還差多少,老萬說差半拉。王滿堂說他去給補上。老萬有些吃不透,不知王滿堂的底細,不敢輕易答應。
周大夫說,算你有福氣,你知道這位是誰?這位是王國強的老子,原古建隊的老隊長,有一手磚雕絕活的八級技工王滿堂,給你修影壁是高抬了你。
老萬大吃一驚,說他是有眼不識泰山,老將出馬,他可以加錢。問王滿堂要多少,刨子接口說這事得跟經紀人商量。
老萬讓王滿堂給他雕龍和鳳。王滿堂說不雕。老萬說,要不就雕你們家這樣的。
王滿堂說,我們家這是有品級,帶頂子的,你是幾品?
老萬說他有錢,他的錢很多。王滿堂說,錢是王八蛋!老萬問王滿堂要給他雕什麽,王滿堂說雕蠍子、長蟲、蜈蚣。老萬說全是蟲子,他不要。周大夫說老萬這就是外行了,這叫五毒,是避邪的。老萬說避邪的好,就雕長蟲,問王滿堂什麽時候來。
王滿堂答應禮拜一。
墜兒準備出版一本名字叫做《中國古代建築研究》的書,要交八千塊錢。這讓墜兒很為難,以她每月有限的工資,她沒地方弄這筆錢去。王滿堂說出書是正事,特別是出古建方麵的書,是他想了一輩子而又幹不成的事,他這回無論如何要幫閨女一把。
大妞認為出書是次要的,頂要緊的是墜兒得趕緊談個對象了,都小四十了,還要拖到什麽時候呢?
在一家人為出書而商議的時候,劉嬸推開門,探了探頭,回身招呼說,進來,進來呀,讓大夥看看。
隨著劉嬸的召喚,白新生穿著一身白旗袍,打扮得光彩照人地走了進來。雖然已近花甲,仍是當年風韻猶存的大鼓妞。
王滿堂不禁脫口而出,筱粉蝶!
大妞和孩子們都驚呆了!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白新生一個在劉家悄無生息的媳婦還有這麽光彩的一麵。劉嬸說新生這身打扮,這做派,全北京再找不出第二份。這衣裳還是幾十年前的老貨,一直壓在箱子底,沒穿過,就這做工,北京現在的裁縫是做不出來的。斧子說這打扮能上台演出。劉嬸說新生還就是要上台演出,參加商業係統職工匯演,電視台還要現場直播。
王滿堂問白新生是不是還唱京韻大鼓,白新生說除了這個她不會唱別的。白新生說她想唱《醜末寅初》。王滿堂說《醜末寅初》他也很喜歡,開頭的詞現在還記得。說著就搖頭晃腦地唱:
醜末寅初,日轉扶桑,
我猛抬頭,望天上星,
星拱鬥,鬥和辰,
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
直衝霄漢哪,減去了輝煌……
刨子、斧子熱烈地給他們的爺爺鼓掌。大妞說,別的記不住,就這些記得清。
白新生說,我幹爹是品大鼓的行家,他唱的《劍閣聞鈴》,比我們門裏人唱得都好……到如今言猶在耳人何處,幾度思量幾慟情……
從《劍閣聞鈴》想起了老蕭,一時誰都無話。
禮拜一,是王滿堂定好給老萬雕影壁的日子。
早晨王滿堂就囑咐兩個孫子,今天幹活要麻利點,爭取一天給那個姓萬的把活幹完了。刨子說,今天不能給姓萬的白幹,他既然要給錢,咱們就要,要了錢就給墜兒姑姑出書,給墜兒姑姑出了書就是給古建行辦了件大好事。刨子說關於講價的事情讓王滿堂交給他,王滿堂不要出麵。王滿堂同意,王滿堂幹王滿堂的活,刨子講刨子的價,但是刨子不能漫天要價。
刨子說,您怕錢多了咬手嗎?
斧子提議,把這次行動,叫做“建築出版基金義幹”。王滿堂問義幹是什麽,斧子說現在社會上有義演、義賣,咱們就是義幹。
刨子說,待會兒到了老萬家,千萬不要說什麽義幹的話,別急著幹活,等我把價砍下來再抄家夥。幹的時候得沉著勁,讓他看著你在給他加緊幹,可還不出活,這一切以我的指示行事。半拉影壁,按爺爺的話說麻利點,一天也就完了。你真一天要把活幹完了,你也就不值錢了。一天的活咱們得按著一禮拜的工夫給他拖,這樣顧主才覺著沒白請你來。
王滿堂說,我還沒這麽幹過活。
刨子說,您以前都是給公家幹,咱們這是對私人,有錢的私人。
王滿堂說,我解放以前給大宅門裏幹,也沒費這麽大精神。
刨子說,那是您的覺悟不高。
大門口傳來汽車喇叭聲,老萬派人來接了。
刨子讓斧子和王滿堂沉住氣,讓斧子給王滿堂端著小茶壺,拿著煙袋。王滿堂說,我現在不抽旱煙了,我抽煙卷。
刨子讓王滿堂把“哈德門”先收收,說今兒個千萬別露“哈德門”,掉價。王滿堂說抽煙袋鍋子更掉價。刨子說,這您不懂,這叫派!您到了那兒,老裝著看不慣,生氣,難伺候的樣兒,千萬別給那姓萬的笑臉。
王滿堂說,裝一禮拜,我累不累呀?!
刨子說,您就當是為了給墜兒姑姑,演回戲。
王滿堂問刨子什麽時候學會了這一套?刨子說跟著三叔在實踐中學的,不能說他們的都錯。刨子又讓奶奶把爺爺的夾襖拿來,大妞說什麽天氣啊,還穿夾襖,捂汗包嗎?
刨子說,您就拿來吧,這是道具。
九號門口停著兩輛小汽車。
一輛是接周大夫去會診的,一輛是接王滿堂去修影壁的。
王滿堂在刨子、斧子的簇擁下走出院門。王滿堂頭刮得精光,穿著對襟白綢子小褂,青布緬襠上腰褲,尖口黃牛皮底布鞋,這一身打扮,仿佛竟使時光一下倒退了幾十年。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一左一右,一個手裏端著茶壺,托著煙袋,一個胳膊上搭著夾襖,提著小椅子,烘托出老爺子王滿堂的師爺派頭。
緊接著王滿堂出門的是周大夫。周大夫一身灰毛料西裝,夾著皮包,小背頭梳得倍兒亮,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風度翩翩,很有點國民黨軍醫做派。
可惜,當時時間尚早,胡同裏行人不多,沒有幾個人見到九號門口這精彩的一幕。倒是衣冠不整,邋裏邋遢,左右腳拖鞋各異,頗具“名士派”風度的套兒,上東直門立交橋上看日出回來,正好要進門,見到門口情景,興奮驚呼:是不是要拍電影啊!
兩輛汽車裏的司機各自從車裏出來。
甲司機說,我是接王老去大紅門修影壁的。
乙司機說,我是接周老到市立醫院參加會診的。
套兒說,等等再走,我去拿機子。說罷飛快向院裏跑去。
王滿堂說,老周晚上見。
周大夫說,老王晚上見。
兩人各自上了小車。小車一東一西,駛出胡同。
套兒掂著照相機跑出,隻有東、西兩股汽車尾煙。
王滿堂給商人老萬幹了一個禮拜,不多不少,拿回來八千塊錢。八千塊,厚厚的一疊,很有些分量。雙胞胎趴在桌邊很得意地看那些錢在奶奶手裏笨拙地一張張數過。大妞說她這輩子還從沒數過這麽些錢,手指頭都撚麻了。刨子說他奶奶的手指頭應該多麻幾回才好。
大妞說刨子也真敢要,張口就是八千。刨子說他本來想要一萬,爺爺死活不讓,爺爺說這點活連一百也不值。王滿堂說不是墜兒出書,他連這八千也不讓拿。大妞說往後跟人講價,就別讓你爺爺出麵,光讓他幹活就行了。王滿堂說他以後再不會幹這種事了,不管誰給多少,他也不會去。他是國家正式退休職工,拿著公家退休金再幹私活,讓外人看著,你們家是過不下去了怎麽的?讓老家兒退了休還出去奔飯吃。大妞說隻要幹得動,不偷不搶,錢多了不燙手。
王滿堂又裝了一袋煙,叭噠叭噠抽得挺來勁。王滿堂決定以後還是抽這個,這個到底比“哈德門”夠味兒。
大妞說,是夠味兒,能把人嗆死。
王滿堂說,你跟了我這麽些年,也沒見嗆死你一回。
劉嬸在院裏風風火火地喊,快開電視,該新生出場了!
刨子問哪個台。劉嬸說北京台,當然是北京台。刨子開電視,黑白電視噬噬啦啦的不清楚,再加上什麽彩色片,屏幕上亂成了一鍋粥。斧子調天線,大妞說不能調天線,得動微調。搗鼓了半天,電視也沒有什麽起色,刨子提議幹脆上二叔屋裏去看。大妞讓斧子先過去偵察一下,看看李曉莉是不是又在鬧脾氣,要是她在犯病,就趁早別惹她。
轉眼斧子回來了,告訴大家李曉莉回娘家了,於是一家人出了正屋奔西屋,上梁子的屋看彩電來了。梁子熱情地歡迎大家,從櫃裏拿出了瓜子,還要給他爸爸沏茶。
劉嬸一路小跑又奔向後院,叫周大夫,快上梁子屋來看他們家彩色的新生!
其實離白新生出來的時間還早,心急的劉嬸給大家打了一個很大的提前量。大家在電視前坐著,邊看邊嗑瓜子,王滿堂還是抽他的大旱煙袋,弄得滿屋子都是煙。斧子問瓜子皮往哪兒扔,梁子說就往地上扔。刨子說這樣痛快,待會兒他幫著二叔掃。
大妞坐在沙發上喝著茶對梁子說,這樣熱熱鬧鬧,親親熱熱的才像一家人。以往,你這屋我都不敢進,我剛一往你門口走,你媳婦的臉就掉下來了。
電視裏在表演獨唱“軍港的夜,靜悄悄”。
斧子問套兒他媽怎麽還不出場。王滿堂說白新生那樣的腕兒得擱在最後唱大軸。
門墩用老萬給的施工錢跑了一趟廣州,躉了不少衣服回來,背著一個特大包袱進了院,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累得一點兒勁都沒有了。院裏沒人,看看自家的屋也是黑的,隻有梁子的屋裏滿是笑語歡聲。
門墩朝梁子屋喊了幾嗓子,沒人應聲。門墩自言自語地說,朕千裏迢迢從廣州奔了回來,竟他媽沒人接駕。又衝著西屋大聲喊,接駕——
還是沒人出來。
門墩隻好自己把東西弄進去。李曉莉推著車從娘家回來,看見門墩往後院屋裏運衣服,李曉莉說門墩這回上廣東一定賺了不少。門墩說隻是把那邊時興的衣服各樣躉回兩件來。李曉莉一聽眼睛就亮了,說廣州的衣服洋氣,穿上它就像香港人一樣,走哪兒人家都拿另一種眼光看你,那個感覺特別好。再早,興上海樣子,現在上海的不行了,一穿上就看出是沿海小市民的樣子,沒有氣質。李曉莉說在門墩將服裝賣出去之前,得讓她把衣服先挑一遍。門墩問挑上了給錢不給,李曉莉說按進價給。門墩說那樣他不是白跑了一趟。李曉莉說誰讓你是我小敘子呢,整個老王家,她最最喜歡的就是門墩。
門墩說,那您跟我哥離婚,嫁給我得了,我保證您天天穿新衣服。
李曉莉看見自家的門開著,燈開著,電視的聲音放得很足,就嗔著梁子費電,氣衝衝向自家走去。
電視裏,穿旗袍的白新生正款款地敲起鼓,不慌不忙,一招一式一看便是行家,是訓練有素的。
周大夫說,讓她賣醬油醋是虧了她。
劉嬸說,化了妝這麽一看,我們新生也就三十多歲。
王滿堂說,底盤好,美人不老。
白新生唱的是《風雨歸舟》,多少年不唱了,嗓子仍舊很亮,一句“獲金鱗漁翁擺槳蕩歸舟”唱出了京韻大鼓的勢,唱出了京韻大鼓的韻。王滿堂短而有力地叫了一聲好,斧子也學他爺爺來了一嗓子,好——
王滿堂說,你拉著長聲喊那是叫倒好呢,是轟人家下台。叫好也得懂行,得趕著寸勁叫到拍子上,要不然人家會說你是怯八邑。
周大夫說,味兒真足。
李曉莉進來了說,味兒是夠足了,滿屋子煙,一進屋都辣眼睛。
眾人一看李曉莉進門,除了兩個孩子,其餘的人都有些不安。
李曉莉說,看吧,接著看,我不影響你們。說罷李曉莉將門、窗大開。梁子問李曉莉不是說了今天不回來嗎?
李曉莉說,我怕你在家裏成精。
大妞賠著笑臉說大夥都在看套兒他媽唱大鼓呢。李曉莉皮笑肉不笑地說套兒他媽就是幹這行的出身,一不留神又把老本行撿起來了。劉嬸聽李曉莉說話帶刺,站起身走了。李曉莉又責怪斧子把瓜子皮都扔地上了。刨子說他不是斧子,他是刨子。李曉莉說甭管是誰,要養成講文明、愛清潔的習慣,要改掉那些小市民亂吃亂丟的習氣。
接下來李曉莉拿掃帚開始不緊不慢地掃地,周大夫坐不住了,說他家的煤氣灶上還坐著水。周大夫也走了。
李曉莉告訴大妞門墩回來了。大妞問什麽時候。李曉莉說就剛才,她還跟門墩說了會兒話呢。大妞說兒子回來了她得看看去,刨子、斧子對大鼓不感興趣,也跟著走了。
李曉莉繼續掃地,福來也坐不住了……
李曉莉抖床單,梁子很尷尬。
電視機前隻剩下了王滿堂一個觀眾,仍舊很投入地看著。
門墩把躉來的衣服一件件抖開,衣服大部分屬於奇裝異服類,是看起來漂亮,卻穿不出去。門墩孝敬他媽,給大妞在衣裳堆裏扒拉衣服,挑出一件白緞子長袍,說這件最合適他媽穿,進口的緞子,暗花,還是凸出來的,就跟粘上去似的,其實人家是一塊兒織出來的。
大妞說,這件媽不能穿,有前心,沒後背。
門墩說,那您來這件。
大妞說,袖子這麽細,這麽長,胳膊能打彎嗎?
門墩說,這件?
大妞說,綠一塊紫一塊,穿上跟杠房送殯的差不多。
門墩說,您再看這個?
大妞說,裙子後頭大開叉,上茅房倒是方便。
門墩說,媽,合算您一件都看不上。
大妞說,你的這些衣服都不是媽穿的。媽身上這件滌卡穿了小十年了,現在還新的似的,它就是穿不壞。媽不試你的衣服了,媽還是給你開飯去吧。
門墩說他現在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從廣州到北京,兩天他隻吃了一包方便麵。
大妞說,那麽大個火車,會沒賣飯的?車站賣燒餅的也都歇班了?
斧子說,飯是有的賣,怕是三叔兜裏設銀子了。
門墩說,算你說著了。
大妞說這是餓過勁了,她得先給門墩做點稀的。刨子跟門墩說施工隊那些民工等著要工錢呢。門墩說等他這批衣服一出手,三倍地還他們,讓他們千萬別上家來找。刨子說他最近領著他們承包了幾個公共廁所,這是粗活,他還敢應,要是修宅門,建亭子什麽的,他就玩不轉了,現在總算暫時把這些人給穩住了。大妞說門墩給人家幹了一半就跑了,讓老頭子替他擦屁股,老頭子窩了一肚子火呢。
門墩說,打小他就沒給我擦過一回屁股,這回讓他擦擦應該。
大妞說門墩怕逃不過這頓打。
斧子說他有好幾年沒看見過挨打的了!這一定比白新生唱的那個讓人睡覺的大鼓好看。門墩說大不了再像上回似的來個烏眼青,他讓刨子給他找兩片止疼片來,說現在先吃了。毛主席早就說了,一切都要以預防為主。
王滿堂看完大鼓,將門墩堵在屋裏,王滿堂要好好跟門墩算算賬。門墩一見父親那怒氣衝衝的樣子,立即采取了投降戰術,他裝出一副小可憐的樣子,一邊給滿堂下跪一邊說,爸,您饒了兒子這一回吧,兒子知錯了,兒子不敢了……
王滿堂讓斧子給他拿撣子去!
斧子高興地哎了一聲就往裏間跑,被刨子絆了一下,很不樂意地站住。
王滿堂說,放著堂堂正正的工作你不幹,弄一幫烏合之眾在外頭糊弄人,最後自己又來了個卷包兒,把七八個夥計都出賣了,你幹的這是人事兒嗎?
門墩說,我出賣夥計了嗎?我出賣夥計,我的夥計還在北京幹著,您出賣的老蕭可是連屍首都找不著了。
門墩一下戳到王滿堂痛處。王滿堂無言可答,順手抄起牆角的水鴨子朝門墩搶去。大妞用胳膊擋,水鴨子打在大妞胳膊上斷成兩截,大妞捂住胳膊蹲下身去。
門墩噌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說,你打我媽,我跟你拚了!
大妞嗬斥門墩,讓刨子拉住門墩。刨子不拉門墩卻拉王滿堂,還是斧子使勁兒抱住了門墩。
門墩說,你老看我不順眼,你不是我爸爸。
王滿堂說,我就不是你爸爸,誰知道你是誰的*****!
大妞難過地蹲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王滿堂說門墩是個敗家的貨。
門墩說,你也沒讓這個家富起來!
父子倆吵過沒有幾天,門墩就把院裏靠東臨街的一麵山牆推倒了。說是要改造兩間門麵房,他要做買賣。大妞怪門墩主意太大,刨牆扒房,也不跟老家兒商量一聲。王滿堂說門墩跟鬧耗子似的,這院哪個屋他都住過,眼下悄默聲的又來扒房,現在是新社會了,沒有告忤逆這一說,要摘過去,他非得上告官府,把門墩拿了去不可。門墩說,也甭說脫離關係的話,將來您還得靠我養老送終哪。
王滿堂說,我靠你?呸!
門墩說,您不靠我靠誰?我大哥,經常在國外,連他的孩子都在咱們家放著;我二哥,您跟嗎?
王滿堂一時沒話,讓門墩把牆快砌起來,並告誡門墩不許再動古建隊的一把沙子,一塊磚頭。門墩說他已經不是古建隊的人了,犯不著再讓古建隊為他操持,所用的一切料,包括一根釘子,他門墩全部自個兒掏錢買。
王滿堂哼了一聲進屋去了,灰頭灰腦的刨子從半截牆後頭站起來。
門墩說,瞧你這德行,你躲什麽,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刨子說,我沒躲,我在這偷著抽煙呢。
門墩說,抽煙還用偷著?你三大爺我上小學就在課堂上抽“大前門”,沒人敢說什麽。
刨子說,那不是“文革”嗎?
門墩讓刨子把他的小施工隊借他兩天。刨子說,那施工隊哪兒是我的,那是三叔您的,是您組織起來的呀,您怎麽能說跟我借。
門墩說,那就讓他們今天都來給我蓋門麵房。
刨子說,您的料呢?什麽都沒有您把那些人叫來在這窩著,白給開工錢?
門墩說,怎麽著,我的施工隊給我幹活還要工錢!
刨子說,別忘了,三叔您還欠著人家的呢,您不是說過,別把那些人往家裏領嗎?
門墩說他倒把這茬兒忘了。刨子說他調兩個才從唐山來的小工來,他們的工錢從他承包廁所的施工費裏出,讓三叔囗使喚就是了。
門墩說,合算你不來幫我?
刨子說,我要是幫著您蓋門麵房,那邊就沒人管。那邊沒人管就沒人來給您幫忙,您連兩個幫工的使喚小子也找不來了。
門墩問刨子有錢沒有,他得買料。刨子說沒錢,上禮拜跟爺爺掙了幾個,全讓奶奶收著了。門墩問多少?刨子說八千。
刨子說,那筆錢三叔可不能動,那是給墜兒姑姑的。
門墩說,我就是墜兒姑姑。
門墩鬼頭鬼腦地進屋,看滿堂不在,鬆了一口氣,問他爸爸哪兒去了。大妞說被隊裏叫去了,讓幫著驗收一個工程。大妞讓門墩往後別老頂爸爸,說他爸爸在家裏待得煩,跟她還老發火呢。當小輩的,該忍就忍忍。哪天媽真的不在了,門墩說得對,還不就是門墩跟著他爸過。
門墩說,媽您放心,真到那個時候,我就把我爸整得跟切糕似的,切什麽樣他就得是什麽樣。
大妞說,別價呀,門墩。怎麽說他也是你爸爸,哪兒有把爸爸整成切糕的。
門墩說是跟他媽說著玩,又說這個家裏還是媽最疼他。
大妞說,你知道就行,也算媽沒白疼你。你一個早產兒,又趕上困難時期,身子虧啊。你那小胳膊,老那麽細……
門墩趕緊悄悄把衣服袖子往下拉,以遮住粗壯的胳膊。
繞了半天,門墩決定跟老太太來真格的了,他單刀直入地說要借墜兒的八千塊錢。大妞說這錢墜兒出書要用的。門墩說出本書不是兩三天的事情,光那些書稿就夠她墜兒寫幾年的,趕她寫齊了,他的大廠房都蓋起來了。
大妞說,你別哄媽。
門墩說,我哄您幹嗎?您給了我錢,我立馬就把房修好。修好房貨物一上架,不出三天就得一搶而空。我把您的錢一還,剩下的再跑一趟,那就是純利了。我算計,不出兩個禮拜,這八千塊就能還您。
大妞說真倆禮拜?門墩說真倆禮拜,騙您是小狗。
大妞思慮來思慮去下不了決心。門墩的小眼滴溜溜轉,門墩說他不讓媽為難了,他有轍了。說著向外走去,大妞問門墩有什麽轍?門墩說,我賣血去。
大妞啊了一聲,差點沒背過氣去。
門墩說,我現在是一無所有了,除了這血,這肉,還有這頭發……頭發太短,人家不要,肉沒地方賣,隻有這血還行。
大妞說,你有多少血能賣呀?
門墩說,一回不夠,多賣幾回不就行了?
大妞說,你還多賣幾回,你賣一回我聽著心裏都發顫,把兒子逼到賣血蓋房的份上,媽還是媽嗎?孩子,你答應媽,別賣血。
門墩說,媽,這由不得我。
大妞拿出小匣子,將一包錢取出給門墩,讓門墩先用,掙了趕快給墜兒還上,別讓他爸知道。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血可千萬不能賣。門墩還假惺惺地不要。大妞說,拿著,手心手背都是媽的肉,十根手指頭咬咬哪個都心疼,隻要你們好,當老家兒的能說什麽。
門墩拿著錢從裏間出來,正碰上要去學校的斧子,斧子衝他一笑說,三叔您真行,賣血,您騙誰呀?
門墩說,小點聲!你是哪個?
斧子說他是斧子。
門墩說,就是那個能吃不能幹的主兒。
斧子說,我是知識分子。
門墩讓斧子幫他買灰去,斧子說學校今天開學。
門墩不愧是門墩,沒用兩個禮拜,九號臨胡同的兩間門麵房就蓋起來了,裝上了可以推拉的鐵柵欄,安上了玻璃門,掛上了醒目的招牌:ROSE服裝店,一切很像那麽回事了。
店內各式衣服已經掛起,琳琅滿目,五顏六色,讓人想起了劇團的服裝庫。雙卡收錄機裏放著《霍元甲》的主題歌:
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睜開眼吧,小心看吧,
哪個願沉虜自認。
……
港式的發音,艱澀的歌詞,沒有一個人能聽得懂錄音機裏的男人究竟唱了些什麽,反正是香港吧。隻要一沾了那大舌頭似的港廣腔,連武清縣出身的津門大俠都長發披肩,頗有洋俠風采,更何況門墩這些服裝。
幾個女的,進來轉了幾圈又出去了。
有人看,沒人買。
門墩關了錄音機,索性自己唱:
睜開眼吧,小心看吧,
全都是貨真價實。
大妞從後門進來,問賣出去多少了?
門墩說,昏睡百年,就是醒不了,北京說到底還是土,老百姓的意識跟不上時代的潮流,這麽好的衣服,就愣沒人識貨。門墩讓大妞替他看一會兒,他說他得出去找馬去。大妞間找什麽馬,門墩說騎馬我馬,他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大妞說,剛開張你就想跳槽啊。
門墩說,為了適應新的經濟形勢,腦袋必須轉得快,行動也得相應跟上去。
大妞說,你別轉暈了,找不著北。
門墩說,有我爸的水鴨子呢,北丟不了。
大妞說,那個水鴨子折啦。
門墩剛走,就進來個女孩。大妞趕緊招呼,說屋裏的衣服都是新潮。
女孩將墨鏡一挑說,一般。
大妞說,那是閨女眼光高。
女孩問這裏是不是ROSE服裝店。大妞說這兒不賣肉絲,賣服裝。女孩冒出了一句:土老帽。
大妞有點窩火,她想問問這丫頭誰是土老帽,還沒張嘴,女孩跑到外麵看了看門上的匾額,進來說是ROSE,她找王國強。大妞沒好氣地說王國強不在。
女孩說,是他約我來的,他倒不在。這衣服這麽掛不行,這麽掛不是服裝店,是洗染店。女孩說著摘衣服,大妞上去阻攔,女孩說,你是幹嗎的?
大妞說,我是王國強的媽,我兒子讓我幫他看著。
女孩說,喲,是大媽呀?我以為是門墩雇來的夥計呢!我心裏正嘀咕呢,門墩怎麽雇來個這麽大歲數的老夥計呀,真成了老ROSE了。
大妞說,這姑娘說的,我怎麽會是老肉絲。
女孩告訴大妞ROSE不是肉絲,ROSE是玫瑰,是門墩給服裝店取的名字。
女孩幫著大妞看著ROSE,大妞也不敢離開,她怕這個丫頭是小偷,萬一卷走幾件衣裳她沒法跟兒子交代。
直到天快黑,門墩才回來。門墩一進門就和那個女孩擁抱在一起,膩膩歪歪地纏綿了半天。
大妞看不過眼了說,咳,咳,怎麽檔子事啊,在這商店裏頭……
門墩給大妞正式介紹說這是跟他一塊兒在廣州倒衣服的二丫頭,叫賈美麗,是他小學同學。二丫頭說還是叫二丫頭好,二丫頭比賈美麗強。
門墩說,媽,這兒沒您事了,您歇著去吧。
大妞進了院,嘴裏嘟囔著,瘋丫頭,還美麗呢,虧得姓賈
王滿堂正在院裏修理水鴨子,大妞問他晚上想吃什麽,王滿堂說隨便。大妞說隨便的飯最難做,什麽叫隨便哪?
王滿堂說,隨便就是你做什麽,我吃什麽。
大妞說,你要真那麽隨便就好了。
商店分了新樓房,白新生和梁子都要搬過去。劉嬸決定兒子要搬兒子搬,反正她不搬,她在燈盞胡同住慣了,全世界哪兒也不如燈盞胡同好。她喜歡平房,平房接著地氣,有院子,得活動,還有棗樹,樓房鴿子籠似的,哪兒有這兒自在。
大妞說,兒子、媳婦都走了,你一個孤老婆子在這兒待著有什麽意思?
劉嬸說,她最近常常想起老蕭。老蕭將來回來奔哪兒?還不是奔他幹閨女來。他在北京已經沒家了,要是我也走了,他來到這院裏不是誰也找不著了?就算找著了,他真能跟著福來他們擠在一個兩居的單元裏?
劉嬸說她活到現在,也算活明白了,下一步就得為自個兒活了。
大妞說,老蕭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你不是空等?
劉嬸說,空等也是個希望,總比什麽念想也沒有強。
大妞說,別跟周大夫似的,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劉嬸說,我比老周強。老周當初是一門心思撲進去了,我是有各種思想準備。我對老蕭的感情,就跟那陳年的酒似的,年代越久,思念越深,味越濃,我現在越想,老蕭越是好人。
劉嬸還告訴大妞,街道幾個退休的老姐妹組織了一個婚姻介紹所,免費,義務為想結婚又沒有目標的人搭橋牽線,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大妞還是頭一回聽到婚姻介紹所這個詞。劉嬸說這也是時代發展的新事物,現在全國好些城市都有這樣的機構。又讓大妞幫她想想,周圍這幾條胡同還有誰到年齡了還沒結婚?
大妞說,那還用問嗎?都是明擺著的,光我們家,你看,就有鴨兒、墜兒、門墩、刨子、斧子,你們家有套兒……
劉嬸說,鴨兒她媽,你可是忘了一個人。
大妞問誰?劉嬸說這個人太重要了。大妞問到底是誰?劉嬸說,周一凡,周大夫。下一步,我們要把周大夫作為重點對象,發動街道一切力量,為周大夫尋找目標。
大妞說,你這一說,我還想起了一個人。
劉嬸問誰?大妞說就是劉嬸。
分了新房,李曉莉提出要把她的爹媽接過去一塊兒過。梁子說,把你爹媽接去,我沒意見,可我的爹媽怎麽辦?
李曉莉說,你們家哥三個哪,憑什麽你的老人就得跟著咱們?
梁子說,你們家不也是哥三個嘛。
李曉莉說,我爹媽最疼我,我是老大。
梁子說,我的爹媽也疼我。
李曉莉說將來搬到新樓,梁子的這些破書爛本子一概不許帶過去,哪天收廢品的來了,她準備都給梁子賣了。彩電給他媽留下,並且特別說是白送,不要錢。
梁子迷惑地看著李曉莉。
李曉莉說她懷孩子了。
梁子料到李曉莉不會平白無故撒手什麽,就平淡地說,懷就懷了唄……
李曉莉說,好像你不高興?
梁子說,我怎麽不高興?
李曉莉說,人家的男人知道了女的懷了孩子,都高興得直蹦高,抱著女的又是啃又是咬的。你倒好,懷就懷了唄,好像我懷的是別人的孩子。
梁子說,又蹦高,又啃又咬那是電視裏的表演,是那些編劇沒詞了,故意拿我們男人當大猩猩取樂呢!生活就是生活,跟藝術是兩碼事。我媽生了我們四個,你問我爸爸蹦過一回高沒有?你這剛一個,還不知道成不成呢,就先讓我蹦高。
李曉莉說,你還要當詩人呢,連一點激情都沒有!就衝你在被窩裏那份窩囊,這孩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梁子說,我也沒指望能當馬偉那樣的名人。詩人的激情是有條件,有環境的,他不是在哪兒都能發動的。你看槍斃布告上的那些人,廁所旁,高粱地,水溝裏,在哪兒都能隨時發動起來,那是強奸犯。
李曉莉說,詩人都是陽痿。
梁子說,那是你說的。
李曉莉說,將來這孩子得讓你媽給看著。
梁子說,怪不得要把電視給我媽呢!你也不看看我媽那身體都成什麽了?
李曉莉說,她能給老大看就不能給老二看?老大還不是親的,還是雙胞胎。
梁子說,那時候我媽年輕,有精神,現在跟個病秧子似的,不行。你甭拿個舊電視收買我媽。
李曉莉說不看孩子也把電視給她留下。梁子有些不解,李曉莉說,十二時的太小了,咱們借搬家換個大的。再讓刨子那個施工隊給咱們把新房子的地麵和牆壁整整,裝個牆裙,安個門套,他好意思跟咱們要錢?
梁子說他的激情是徹底沒了。
墜兒和出版社的宋編輯來到家裏,談論出版《中國古代建築研究》一書的事情。宋編輯提出,書封麵的名字不妨讓王滿堂來寫,說王滿堂雖然識字不多,可是幹了一輩子古建,那些亭台樓閣,那些藻井牌樓,都化在他的血裏頭了,老建築工人題的字會別有一番意義。
墜兒也挺高興,認為宋編輯這個創意很好。宋編輯說要是征訂數目能保住本,就可以不用交錢了。
大妞在給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梳小辮。小姑娘是宋編輯的女兒,宋編輯今天借著禮拜天來家跟墜兒談稿子,孩子沒人看,就帶來了。梳好了辮子,大妞問小女孩,紮紅的還是紮粉的。小女孩說要白的,大妞說不興紮白的,死人才紮白的呢。小女孩說妞妞的媽媽死了。
大妞這才知道懷裏是個沒有媽的孩子。大妞把孩子摟緊了說,我的小可憐兒……才幾歲呀,就沒了娘,真是一棵小白菜。
妞妞說姥姥哭了。大妞說,姥姥沒哭,沒哭……孩子,你管我叫什麽來著?
妞妞說叫姥姥。
大妞說,對,孩子,就叫姥姥,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聽見孩子管我叫姥姥呢。孩子,姥姥的小名也叫妞妞,姥姥也是打小沒了娘……姥姥小時候也紮白頭繩,姥姥三歲就紮上白頭繩了。孩子,咱娘兒倆有緣哪!
大妞把這孩子當成親外孫女了,抱著孩子哄。姥姥給你梳小辮,姥姥給你做小花鞋,姥姥給你做小花衣裳,姥姥給你買好吃的。
大妞站起身喊,門墩,門墩!
門墩從他的商店裏跑出來問有什麽事,大妞讓門墩帶妞妞買好吃的去,說孩子要什麽就給買什麽,這孩子可憐。
門墩說,要什麽給買什麽,有點兒沒譜了。她要前門樓子,您給買嗎?
大妞說,你甭抬杠,揀著好吃的買,什麽好吃你給她買什麽。
門墩問多少錢的標準。大妞說把門墩兜裏的錢全用了,門墩間回來報不報銷,大妞說實報實銷。
門墩這才對小丫頭說,走,跟三大爺走。
大妞說,是三舅舅,你是她舅舅,你得背著她。
門墩蹲下來,說他今天給個小丫頭片子當坐騎,窩囊極了。
大妞說,我喜歡這孩子。
妞妞爬上門墩的脊背,高高興興買吃的去了。
墜兒和宋編輯從屋裏出來了。宋編輯要走,大妞說宋編輯的小妞妞真著人疼。這孩子跟她自來親,一見她,就好像是打小抱起來的似的。墜兒說她媽是老沒哄小孩了。大妞說不是那麽回事,那個斧子,雖然也在她身邊長大,終歸是哪兒別扭著,這個妞妞跟她順……
門墩背著妞妞回來了,妞妞手裏舉著一根棒棒糖。
姐姐說是三舅舅給她買的,門墩說他的兜裏就六分了。大妞想責備他,可當著宋編輯又不好說什麽。
王滿堂開始了他的練字生涯。大妞除了做飯以外,還充任了紅袖添香的角色,幹得最多的工作是給王滿堂磨墨。王滿堂字不識幾個,規矩卻不少,每回練字不用現成墨汁,必得大妞臨時現研墨,稀了字沒色氣,稠了拉不開筆……挑剔得很。
王滿堂練字的架勢也很有特點,桌上鋪開紙,先圍著桌子轉幾圈,左看右看,東神西拉,仿佛在審視一塊木料,對著白紙琢磨夠了才捋胳膊挽袖子,開始運筆寫字,那做派整個一個開刨。
周大夫從政協的老李那兒給王滿堂借來幾本字帖,有王羲之的《蘭亭序》,有顏真卿的《多寶塔》,這是基礎,還有蘇武的《一夜帖》和米芾的《七絕》,由王滿堂任意挑選。
王滿堂說都好,這些字都寫得很刷溜,老王和老顏的尤其漂亮。
大妞說,什麽漂亮,你不是在挑字,你是在挑書皮兒。
王滿堂說,什麽書皮兒,這叫封麵。要不怎麽說書的封麵很重要呢,一目了然的事,不能馬虎。宋編輯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我,咱們也不能馬虎。說著拉出一本王羲之說,就是它。
王滿堂在紙上歪歪扭扭寫出了幾個字。周大夫說,停!停!你這個老王跟那個老王整個不搭調。
王滿堂退後幾步,細眯著眼睛得意地說,這張我得裱。
大妞小心地問,這麽說很快就能寫書名了吧?
王滿堂說那當然。
大妞說,題了書名馬上就出書?
王滿堂說,書名都有了還等什麽。
大妞眼前一黑……
***
第十章
大妞得的病是急火攻心。按中醫理論是上焦氣實而不運行,下焦氣道而不吸納,是為氣厥。周大夫給紮了針,開了南星、木香、擯榔等幾味藥;急火猛煎,連續服下,病情稍有緩和。隻是一夜間起了一嘴燎泡,連米湯也喝不下去了。
周大夫私下問大妞,究竟有什麽事讓她如此心急上火,大妞不得已,跟周大夫說了將給墜兒出書的八千塊錢挪用了。如今門墩一拍屁股走人,連臨街的門麵房都不顧了,讓她一個人抓瞎。周大夫將醫院補發的工資讓大妞先拿去,說跟誰也別說這件事。大妞不要……周大夫說,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一個人,無牽無掛,一人吃飽了,一家子不餓,鎖上了門,不怕餓死小板凳。
大妞拿了錢隻是感激,隻是罵門墩不是東西。
劉嬸領來了一個被稱為“小錢”的中年婦女。這個小錢是劉嬸們的婚姻介紹所推出的一號“產品”,是幾個老娘們兒精挑細選,選過了一百八十遍,專門為周大夫挑出來的“對象”。老娘們兒們做了多方權衡,無論從學識,從經曆,從品貌,小錢與周大夫都是天配的一對,地造的一雙。他們沒有理由不成。
劉嬸無數遍地向小錢介紹,周大夫是好人,解放以前是傅作義所屬國民黨部隊的軍醫。傅作義一九四八年起義,算是革命的老幹部。周大夫本人有技術,沒結過婚,脾氣柔和。你跟他先處一段,要是彼此都覺著合適,也甭拖著,立馬就辦喜事。這個歲數了,誰也甭說考驗誰的話。毛主席說過,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朝夕是什麽意思?朝夕就是早晨跟晚上的意思,也就是說,早晨的事情,晚上解決,具體說就是早晨談戀愛,晚上結婚……
小錢說她有點緊張。
劉嬸說,你緊張什麽?你都有過一次經曆了。人家周大夫還是個童男哪,按說他應該比你緊張。
小錢說,要不,我回去得了。
劉嬸說,回去可不成,你是我們介紹所介紹的第一號,大夥都等著我回去匯報情況呢。第一號是十分重要的,我們大家都抱定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決心,這關係到我們介紹所的聲譽和下一步工作開展的問題。
小錢說正因為意義太重大了,所以怕勝任不了。劉嬸說搞對象這事也得下定決心,不怕……幹擾,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小錢說聽這話不像去搞對象,像去修水庫。劉嬸說就當是去修水庫,拿出修水庫的頑強幹勁,一準成。
周大夫在給大妞開藥方子,見劉嬸領了個女的來,就猜是街道婚介所的老娘兒們在行動了。大妞一看這情景,也明白了八九分,很知趣地出去了。劉嬸介紹說,這就是小錢,錢明英,這位就是周大夫,周一凡。
倒了茶,一通寒暄過後,三人三角而坐,誰也不說話。
劉嬸沒話找話地說,這是小錢,錢明英。
周大夫說剛才介紹過了。
劉嬸說,這是周大夫,周一凡。
小錢說剛才介紹過了。
劉嬸說,是嗎?我介紹過了……
三人誰也不說話,劉嬸也沒有走的意思。
牆上掛鍾貓頭鷹的眼睛一左,一右,滴嗒,滴嗒……
小錢終於憋不住,撲哧一樂。
劉嬸說,你樂什麽?
小錢又低頭坐著。
大妞在窗外低聲叫,他劉嬸,出來一下。劉嬸對兩個無語的人說,你們看,我簡直忙得連坐會兒的工夫都沒有。
大妞把劉嬸叫出來說,你把人領進去就得了,你在裏頭緊待著幹嗎?
劉嬸說她得看看他們說什麽,他們要是沒話,她給提個頭。大妞說人家搞對象不用提頭。劉嬸說那不一定。說著隔著窗戶往裏看,卻見周大夫在摸小錢的手。劉嬸回身對大妞說,有門兒,敢情我剛一出門他就摸她的手了。大妞問誰摸誰的手,劉嬸說男的摸女的手。大妞說這麽快就摸手了,真看不出,周大夫還是急碴兒的。
周大夫給小錢號脈,診斷小錢是功能性子宮出血,跟更年期有關,給她開了六服藥,說先吃著,不好再來,好了就不用來了。小錢很感謝,談到介紹所提的那件事……周大夫說那個事是扯淡。小錢說扯淡就扯淡。
周大夫將小錢客客氣氣地送出來,囑咐一定要小火慢熬,後下阿膠,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毛病。
劉嬸問小錢,這麽快就談完了?小錢說談完了。問感覺怎麽樣?小錢說周大夫不錯,耐心和氣,看問題很準。劉嬸說他們婚姻介紹所對每一個被介紹者都是要負責的,他們的介紹所是正規、負責任的介紹所,不是烏合之眾,如果將來這事成了,劉嬸提醒小錢給婚介所送麵錦旗。小錢說錦旗是要送的,“華倫再世”也行,“妙手回春”也行。劉嬸問約沒約下回什麽時候見麵,小錢說要是好就不來了。劉嬸問什麽意思?小錢說得小火慢熬。大妞說周大夫說得對,是得小火慢熬。
小錢走了半天,劉嬸還在琢磨“好就不來了”這句話的意思……周大夫說,你也別想什麽“好就不來”,告訴你,以後你少給我找這些麻煩,我不想搞對象,你不要把你的想法強加給我。
劉嬸問周大夫對小錢印象如何,周大夫說小錢是功能性子宮出血。劉嬸說談戀愛沒談三分鍾就談到子宮上去了,你這是成心拆我們介紹所的台。
周大夫說他還沒收診療費呢。劉嬸說周大夫的做法是一種變態,一種對幸福生活缺乏追求熱情的變態,她非要治治這種變態不可。說了,明兒再給他介紹一個沒有功能性子官出血的來。
門墩穿著高(革幼)皮靴,紮著寬腰帶出現在九號院裏。他身後跟著一年輕女子,那女子也穿靴子,著小坎肩,攥著皮鞭子,似馬戲團的馴獸師。
大妞看了打扮很獨特的兒子問他這些天上哪兒去了,差點兒把媽給急死了。
門墩說,我不是告訴您找馬去了嗎?
大妞說,你找什麽馬呀?你先把ROSE的那些馬給我處理了再說吧。那些衣服壓在那兒,你看著不堵心?
門墩說ROS那些衣服他早處理給套兒了,那些搞電影的什麽都能穿,什麽都敢穿。就是給他們一塊兜襠布他也敢穿著上台跳華爾茲。劉嬸問門墩什麽時候跟套兒還有這筆交易,門墩說在找馬之前,五塊錢一件,衣服讓套兒全抱走了。
大妞說,你個敗家子啊,你把錢就這麽不當錢,我還指望著你……還騙我說什麽騎馬找馬,我看馬把你找著了。你還以為是短耳朵驢呢。
門墩說,媽您別這麽說,我還真把馬給找著了。現在十幾匹精壯蒙古馬正沿著張家口的公路,馬不停蹄,向著北京城進發呢。
大妞的氣又喘不上來了。劉嬸問周大夫要紮針不?周大夫說,甭紮了,咱們得趕緊投親靠友去。聽見沒有,十幾匹馬哪,咱們這前後院得改馬圈。
劉嬸說,門墩,你真要把十幾匹馬趕進北京?
門墩說,我蒙您幹嗎?內蒙古有好馬,咱們京郊農場需要好馬,我從中這麽一捏鼓,當了個運輸隊長,淨賺小兩萬。
劉嬸說北京城裏好像不讓跑馬。門墩說大街上,限製各種車輛標誌都有,就是沒有限製馬的。周大夫說有限製馬車的。門墩說他的馬沒拉車。周大夫說天安門廣場群馬奔騰,北京一景,絕了。門墩說這才真是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哪。劉嬸說那馬大概不認得紅、綠燈,也不怕警察……
大妞說,我的祖宗、你那些馬什麽時候到家?
門墩說,不是告訴您了嗎?現在還沒到張家口,走到北京還得兩天。
大妞說,你不跟著你的馬走,你回來幹什麽?
門墩說,我跟桂英先來打前站。你們放心,那些馬不進北京城區,從西山那兒往北拐,一直就趕進農場了。
大妞說,你這回別又跟那些衣服似的,五塊錢一匹處理了。
門墩說,哪兒能夠,那些馬就是都死了,我賣馬肉,也能淨把本賺回來。您放心,這一切都是經過我和桂英精心算計好了的,人家桂英是正規貿易學校出來的,錯不了。
大妞說,桂英?敢情又不是二丫頭賈美麗了,才幾天你又換了一個?
門墩說,她叫傅桂英,就住南邊九條。
大妞說,她是穆桂英,你還楊宗保呢!你就折騰吧,早晚得讓你爸爸唱一出《轅門斬子》。
門墩說,斬子沒斬成是讓老太君給救了,那招親可是成了既定事實。
劉嬸說,這倒省事,用不著我們婚姻介紹所。
門墩說,現在自由戀愛還愛不過來呢,誰還用得著您那個脫褲子放屁的介紹所?您那五十年代拉郎配的介紹方式趁早收攤兒吧。
周大夫說,這話說得對。
劉嬸說,我們這可是八十年代的新生事物,你問問你媽,五十年代她見過婚姻介紹所嗎?
門墩:得了,不跟您老太太辯。媽,我們還沒吃飯哪。
大妞就趕快給兒子去做飯。
飯得了,門墩和傅桂英也不客氣,排山倒海地吃著炸醬麵。傅桂英人長得秀氣吃相卻不雅,滿不吝地咬著大頭蒜,喳喳地啃整根黃瓜,一碗麵尚未拌勻,半碗已吞進肚裏。
大妞說真是個穆桂英。
傅桂英吃了兩大碗麵,喝了一碗麵湯,又饒了半截黃瓜腦袋,這才放下碗掏出煙,啪的用打火機點了,悠然地吐了一口煙說,還是家裏舒服啊。
大妞說,不是家裏舒服,是有人伺候著舒服。
大妞對門墩說,你爸爸估摸也快回來了,他回來你得把八千塊錢的事跟他說清楚,我是不想給你兜著了。
門墩一聽他爸爸要回來,抬屁股對傅桂英說,快撤!
傅桂英說,你爸是老虎嗎?
門墩說,比老虎還老虎哪,快走吧!門墩扯著傅桂英出門,大妞追出來問晚飯回來吃不,門墩說他跟馬一塊兒吃。
刨子指揮著兩個小工抬回一個大紙箱子,打開紙箱,是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大彩電。刨子說這是他給奶奶買的,奶奶老看貼了彩片的電視,把眼睛都看壞了。大妞問哪兒來的這麽多錢,刨子說他承包改建廁所掙的。全北京,哪個胡同裏沒廁所?夠他們幹的呢。他讓奶奶放心,雖說是蓋廁所的錢卻是幹淨錢,是他認認真真掙來的。大妞說她讓門墩給整怕了,一提到錢就想起奇裝異服,就想起奔馳的大馬。刨子說他三叔腦子活,主意多,就是腳踏不到實地上。
刨子說著將電視安裝好,一開,彩色圖像清晰地顯現出來,演的是江南細雨中的山水。大妞說是比黑白的透亮多了,就跟真的似的。梁子聽到聲響,跑過來讚道,好大的電視,日本鬆下,還帶遙控呢!媽,您是鳥槍換炮,一步登天了。
大妞說,媽是得了孫子的濟,你們幾個,誰也沒有刨子孝順。
梁子拿遙控器頻頻換台,有小孩在跳舞,有唐僧去取經,有人在唱愛情忘了的角落,有領導在接見外賓,有馬偉在進行詩歌講座。
馬偉!梁子一片驚喜。
馬偉在侃侃而談,詩歌是時代的一麵旗幟,是千百萬人精神的凝結,是心與心碰撞的火花……楚辭和國風,建安文學和兩漢樂府,唐代詩歌和六朝歌謠……詩歌無不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
大妞說這就是梁子崇拜的那個詩人,怎麽腦瓜頂上一根頭發也不長啊?梁子說那是睿智的象征。刨子把電視一關讓梁子上自個兒屋跟馬偉切磋去,他得幫奶奶給電視找個地方。
梁子二話不說,趕快往自己屋裏跑,進屋就直奔電視,拿手指頭點頻道,嘴裏念叨著,馬偉,馬偉,可別完了啊。
李曉莉看他那著急的樣子說,至於嗎?
梁子一邊找馬偉一邊說刨子給他媽買了個大彩電,日本原裝,能把這一條胡同都蓋了。李曉莉把抹布往桌上一拽說,那個雙胞胎的刨子是成心跟我鬥法呢!陰損奸壞,能成個雙胞胎就能比別人多仨心眼兒。
梁子全神貫注在聽馬偉講詩:
……這就存在著一個詩學的理論構架和批評術語的界定問題,在藝術創作方法上,我們不要太過,也不要不及,過與不及皆罪也,與生活一樣,一切貴在分寸的拿捏上……
李曉莉過來啪地關了電視。
梁子說他剛聽到節骨眼上。梁子開電視,李曉莉關電視。梁子說在他家連看電視的權利都沒有了,這樣的生活真沒什麽意思。
李曉莉說,你就看著你們家的人這麽欺負我?
梁子問誰欺負她了,李曉莉說刨子。梁子說,刨子給他奶奶買了一台彩電,怎麽就是欺負你了。李曉莉說,刨子怎麽早不買,晚不買,偏偏在咱們要搬家的時候買?
梁子說,你把你那小心眼兒也放放,成天攥仨猜倆的,你累不累呀?
李曉莉說,你個傻帽,什麽時候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著人家點錢呢!
刨子把電視安在裏屋與床相對的位置,他的意思是誰要看誰就看外屋那個黑白的,這個帶色的是專給他奶奶看的。他告訴大妞,靠在床上,攥著小板兒,手這麽一按,可開,可關,還能隨便換台,連被窩都甭出。大妞試了試,還真的挺聽話。大妞說,我在被窩裏坐著,手指頭就這麽一動,那頭就給我變了,你說它怎麽就跟我的心似的呢!
刨子說,科學發展到這一步了,您老就睛享福吧,以後新鮮事還多著呢。又對大妞說李曉莉要把那台舊的給您,您可千萬別要。他緊著趕著買就是要走在李曉莉的前頭。大妞問那為什麽?刨子說,她把舊電視給您,您不得知她的情?她馬上就要搬家了,她想讓我給她的新家鋪地磚,貼瓷片,封陽台,這些都是借這台舊彩電的光,白幹!這一套活算下來,十台舊彩電也打不住。
大妞說,她的小算盤怎麽打得那麽精呢?
刨子讓大妞裝糊塗。大妞說,我還用裝,我夠糊塗的啦。
白新生和福來在緊張地收拾東西準備搬家。劉嬸一點也不幫忙,好像兒子搬不搬跟她沒有一點關係。福來還抱了一線希望,動員他媽一塊住樓房去,但是遭到了劉嬸的嚴厲拒絕。劉嬸說她身邊還有套兒,套兒明年就畢業了,套兒畢了業就跟著她……眼下,劉嬸的心全在婚姻介紹所上,介紹所自成立以來一共介紹了三對,沒有一對成功的,當前麵臨著信譽的危機,在這樣的情況下劉嬸更不能離開了。
麵對著桌上有數的幾張表格和相片,劉嬸不死心,劉嬸還在給周大夫配對。挑出來一個叫張安儀的,五十九歲,血型O,小學教師……讓福來兩口子參謀。兩口子都還沒說話,劉嬸就已經定了,說就是她了,明天就把她領來,這回得跟姓周的打好招呼:不許說子宮。
第二天,劉嬸就領著張老師來了。劉嬸向張老師介紹,周大夫是好人,解放前是傅作義所屬部隊國民黨軍醫,傅作義一九四八年起義,算是革命老幹部。周大夫本人有技術,沒結過婚,脾氣柔和。兩人先處一段,要是彼此覺著都合適,也甭拖著,立馬就辦喜事。這個歲數了,誰也甭說考驗誰的話。毛主席說過,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朝夕是什麽意思?朝夕就是早晨跟晚上的意思,也就是說,早晨的事情,晚上解決,具體說就是早晨談戀愛,晚上結婚……
張老師說她有點緊張。
劉嬸說,別緊張,你緊張什麽?你都有過一次經曆了,人家周大夫還是個童男哪,按說他應該比你緊張。
劉嬸的聲音剛傳到後院,周大夫就趕緊從屋裏迎出來了。周大夫問有什麽事,劉嬸說,沒事還不能上你屋裏來坐會兒?周大夫堵住門說他屋裏亂,下不去腳。劉嬸說單身漢哪兒有不亂的,正因為亂,才更需要談戀愛呢。周大夫說他連被子還沒疊呢。劉嬸說沒疊也沒關係,不顧周大夫的堵截,終於拉著張老師進了門。
劉嬸給雙方做了介紹,三人三角而坐,誰也不說話。
劉嬸沒話找話地說,這是張老師,張安儀。
周大夫說剛才介紹過了。
劉嬸說,這是周大夫,周一凡。
張老師說剛才介紹過了。
劉嬸說,是嗎?我介紹過了……
三人誰也不說話,劉嬸也沒有走的意思。
牆上掛鍾貓頭鷹的眼睛一左,一右,滴嗒,滴嗒……
張老師終於憋不住了,撲哧一樂。
劉嬸說,你樂什麽?
張老師又低頭坐著。
前幾日來相過親的小錢提著大包小包禮品,領了另一名婦女,來看望周大夫了。周大夫如遇救星般將小錢們讓進屋,周大夫說想著她就該來了。小錢說她真得感謝街道的婚姻介紹所,要不然怎麽能認識周大夫哪。
劉嬸不解地看著周大夫和小錢說,你不是說不來了嗎?
小錢說,上周大夫這兒,誰敢誇海口說不來了呢?跟著小錢來的女性是她的表姐,也來看看周大夫。
劉嬸問那表姐說是不是高參。小錢說是高珊,珊瑚的珊。
張老師看這情況,主動提出告辭。出了門劉嬸還在埋怨,看這事鬧的,他明明說跟那個女的不成,誰想還藕斷絲連地連著哪,都怪我,怪我調查不周。張老師表示這沒什麽。
周家,周大夫取出了脈枕,對小錢的表姐說,把手擱上來,伸出舌頭……
傅桂英英姿颯爽地衝進九號,手裏揮著馬鞭子,雙腿叉開,站在院子當中高聲叫板:王國強,你他媽出來!兩個同來的馬弁樣人物也在一邊助威:出來!
傅桂英說,王國強,你別裝熊,你躲什麽躲?有種你就出來跟姑奶奶對陣!說著鞭子啪的一甩,如炮仗般在院裏響了個脆。
大妞、王滿堂由屋裏出來,王滿堂說誰在這兒叫陣?大妞說穆桂英。王滿堂說她不在穆柯寨守著降龍木,跑北京來幹什麽?傅桂英說,我來找你們家門墩!大妞說門墩自打那天跟傅桂英走了就一直沒回來。傅桂英說門墩回來了,就在家裏。大妞就讓穆桂英搜。王滿堂說門墩不在家,有事可以找他,他是門墩的家長。傅桂英說,有人承認是家長就好辦,跟你家長說吧,你兒子做的馬生意,賠了!
大妞說,那些馬不是正向著北京前進嗎?那天還說馬跑得好好兒的呢,它要完也得有個過程不是,總不能集體犯心肌梗死,嘩啦都躺下了。
王滿堂問賠了多少。傅桂英說十八匹馬,你說是多少?王滿堂說十八匹他賠不起。傅桂英說您說了,您是門墩的家長,您就替門墩掏錢吧。王滿堂說就是一匹馬的錢他也掏不起,更別提十八匹。
大妞說,這是什麽事啊?解放前有馬車的時候咱們都沒買馬,到如今,街上跑無軌,跑出租,咱們倒想起買馬來了。
王滿堂說這事還是找門墩說去,他做的事,他自己了。傅桂英說剛才你們說你們是門墩的家長,家長不能不管。大妞說剛才是,現在不是了。
傅桂英說也不用扯閑篇兒,拿錢來吧。大妞間拿多少,傅桂英說五萬,這是一半,另一半她擔著,既然是兩個人一塊做買賣,是賠是賺就得各自擔著。賺了,大家高興,賠了,也得賠得起,躲起來了算怎麽檔子事?
大妞說,我們上哪兒找五萬去呀?當一個萬元戶都不容易,這還要五個萬元戶,這不是要人命嗎?!
王滿堂說沒錢,傅桂英說沒錢就拿東西抵。讓兩個小夥子看看屋裏有什麽值錢的,一概搬走,平板車就在門口等著呢。王滿堂說這樣做是犯法。傅桂英說她拿了東西再跟門墩上法庭,中國有說話的地方。
小夥子們將彩電抬出,說值錢的就這一件。大妞不讓他們動,說那是才買的。傅桂英說才買的更好。
刨子從屋裏出來,威喝一聲,放下!
傅桂英說,你是誰?
刨子說,我是誰與你無關,你不能搬我的電視。
傅桂英說,哪兒寫著是你的?
刨子掏出發票說,這有我買電視的發票,你看,這是日期,這是型號,這是我的名字。
傅桂英一時不知怎麽應對,對兩個小夥說,擱下,先擱下。
刨子說傅桂英和門墩之間有什麽事,是他們之間的事,別人的東西不能動,動了就是犯法。傅桂英說,他們說他們是門墩的家長。
刨子說,門墩多大了?門墩二十五了,你聽說過二十五的人還有家長的嗎?
傅桂英……
刨子說,該幹嗎幹嗎去!你跟門墩做生意你就找門墩,讓別人賠得起首先您自個兒得賠得起,甭淨想找墊背的。
傅桂英說,誰墊誰的背呀?我現在是門墩的墊背的,那些馬還在張家口哪。
刨子說,那您就先奔張家口,再上法院。
斧子進門,傅桂英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大小夥子有些犯怵。傅桂英說回頭再跟王國強算總賬!說完一揮鞭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周大夫揪著門墩的耳朵將他從廁所裏拎出來,原來他早回來了,躲在廁所裏,不敢露麵。周大夫上廁所,讓周大夫撞見了。
王滿堂一見門墩,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一腳將門墩踹了個趔趄。門墩說,這能怪我嗎?這得怪馬!
王滿堂問到底怎麽回事?
門墩說,那些從草原出來的馬都沒釘掌,在公路上跑了沒兩天就四個蹄兒朝上,都躺到張家口了。
王滿堂說,我把你也扇個四蹄兒朝上!
刨子是個心細的人,為馬的事大妞氣得起不來炕,刨子就幾天沒上他的公共廁所工地,終日陪著,給大妞端茶送飯。大妞說閨女怎麽著,閨女也不過如此了。她苦了一輩子,刨子是老天爺給她送下來的禮。刨子給大妞剝橘子,勸慰大妞說,奶,您不能生氣,您一生氣就犯老病,您自己得控製著點兒。
大妞說,我控製得了嗎?都是門墩控製著呢。
刨子說,我三叔,欠揍。他不是我兒子,他要是我兒子,我早把他打半死了。
大妞說,你也是這麽說說,到你真有了孩子,你就舍不得了。
王滿堂還在練他的字,長進不大卻越寫越上癮。大妞病了,不能伺候了,他就抓住了從學校回來的斧子,讓斧子給他研墨。斧子哪兒有那份耐心,轉兩下就算交了差,這使得王滿堂很不滿意,說當書童也沒有耐心的人,怎麽能一磚一瓦地蓋得了大樓。王滿堂寫了一張字讓斧子評價怎麽樣?
斧子說,不怎麽樣。
王滿堂說,我寫的這是王羲之的《蘭亭序》。
斧子說,這是《蘭亭序》?
王滿堂說,是《蘭亭序》。你看,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幹……一張獨具王滿堂風格的,七扭八歪的《蘭亭序》被王滿堂挑起,講解。王滿堂說寫字跟蓋房是一個理,橫是大梁,豎是立柱,撇是飛簷,捺是鬥拱。字的精氣神跟建築的精氣神是一脈相通的……
“書法家”講得很投入,大學生斧子卻不買賬。斧子看老蕭的本子看得入神。斧子問什麽叫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王滿堂說,人活著就得喘氣,有這口氣就是生,你奶奶要是一口氣上不來,你奶奶就沒氣了,那就是死。這就是人活行氣,人死氣絕,以此類推,世上萬物,天上星辰,地上五穀,包括山川河流,屋宇建築,無不與氣有關。戈壁灘上為什麽有不少死城、廢城,那就是城的地氣沒了,天地不交了。
王滿堂看斧子在翻弄老蕭的本子,告訴斧子這本子很珍貴、千萬別弄壞了。
斧子說,墜兒姑姑的書能出版,這本書也應該能出版。
李曉莉和梁子也在為搬家做準備。兩口子往一個個紙箱子裏塞東西,紙箱子都是梁子從商店一趟趟運回來的包裝箱。有“上海”牌香皂,有“白貓”洗衣粉,有“大白兔”牛奶糖,有“船牌”膠水……
梁子拎著一塊褪了色的布說,這些破窗簾你也帶走呀?
李曉莉說,又是給你媽留下,什麽都給你媽,幹脆,把你給你媽留下最好。破窗簾怎麽了,破窗簾帶過去就是抹布,有了孩子就是尿布,用途大了。
梁子說,你真會算計。
李曉莉說梁子那些破書爛本別帶了,給你媽留下。梁子說在新房子裏他得打個書架子,把他的書都擺上去。
李曉莉說,說到底也是個賣土特產的,要書架子幹嗎?笨狗紮個狼狗勢,裝什麽知識分子。
門墩來了,一副熱沾皮的模樣,進門就說,嫂子,有吃的嗎?給一口。
李曉莉說,聽聽,跟要飯的有什麽兩樣。
門墩說,咱爸今天不給我飯吃,全因為德桂英。老頭子整人又想出新招,說是以後不打了,他打我累得慌,由觸及皮肉改為觸及腸胃,餓飯三天,以觀後效。
李曉莉說這招損了點兒。梁子說對門墩這樣的貨也就得采取這種損招。
門墩應下搬家的時候給李曉莉弄輛小四輪,再叫上他那幫哥們兒,李曉莉才答應給門墩下掛麵去。門墩提醒說別忘了臥倆雞子兒。
梁子說,你倒吃得全,還他媽餓飯三天哪!
門墩說哄孫子呢。梁子說他告訴爸。門墩說借你倆膽兒。等飯的時候門墩幫梁子捆書,被一本法律書吸引,蹲在一邊看起來。梁子說這是他們單位發的普法的書,他從來都沒看過,梁子笑話門墩人模狗樣地看法律,是狗看星星,一片明。
門墩說,就是狗看星星他也要看看明的程度,這本書上說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凡是虐待家庭成員的,根據情節依法判處三年以下徒刑,書上解釋說所謂虐待家庭成員是指打罵、罰跪、不給飯吃等等。
門墩高興極了,門墩說,哥,你這本書我要了。
斧子看上了老蕭那個小本子,偷偷摸摸拿到學校去了。王滿堂知道了騎著梁子的車連夜去追,到早晨了還不見回來。大妞讓梁子跟刨子一塊兒去找,門墩說,不就是夜不歸宿嘛,我常不回來,也沒見您這麽惦記我。看大妞還著急,又安慰他媽說,您不是讓那二位爺接駕去了嗎?您就在家安心等吧。大妞說別的不怕,就怕碰上劫道的流氓什麽的。
門墩說,《水滸傳》裏有劫道的,在北京城裏想找劫道的難。再說了,我爸又不是美少女,全身上下找不出五毛錢,人家劫他圖的是什麽呀?
大妞說,我老覺著要出事。
妞妞喊著姥姥,鳥一樣飛進來。還沒等大妞抱緊妞妞,門墩就說,今天要買吃的得先給錢啊,不能預支。大妞說,你看看你那德行,怎麽說你也是個長輩了。
門墩說,有錢是長輩,沒錢是孫子。
宋編輯和墜兒讓大妞看著扭妞,他們要到書市去看看。劉嬸也委托大妞幫著照應房門,今天是禮拜,說不定來介紹所的人多,她得早點過去。門墩嬉皮笑臉地讓劉嬸也給他介紹一個。劉嬸說,你還用介紹?不介紹你都一打一打地往家領呢,要再介紹咱們九號能成立紅色娘子軍團。真該幫忙的是你墜兒姐姐,墜兒,有工夫來我們這兒登個記。
墜兒不好意思地用眼睛瞄了一下宋編輯。大妞明察秋毫的眼神從女兒的神情裏什麽都看明白了。
王滿堂鼻青臉腫地讓梁子攙著走進了家門,刨子扛著前輪變形的自行車殘兵敗將般的跟在後頭。一問,原來是撞在了馬路邊的大樹上,好在沒骨折,隻是皮膚擦傷。大妞埋怨地說,不讓你去,你非要去,這多好哇,臉上再擦點紅藥水、紫藥水,你成竇爾敦了。
王滿堂不理大妞,從兜裏取出老蕭的本子,走到宋編輯跟前說,你是管出書的,這個本子是我們古建隊蕭益土幾代人的心血,你給看看,要是能把它變成一本書,或許還能對建築行有些用處,我的心裏也就安穩了,也算是跟老蕭沒白朋友一場。宋編輯答應拿回去看看。王滿堂很鄭重地把本子交給宋編輯,說這是老蕭的命根子,為這個本子,老蕭至今下落不明……
轉眼一年又過去了,劉嬸還在忙,不是忙婚姻介紹所,婚姻介紹所已經徹底垮台了,劉嬸是在忙氣功。練氣功是件強身健體的事兒,劉嬸叫上大妞一塊兒參加了氣功學習班,倆老太太每天早晨上公園練功聽講座,認真而積極。有時候為練功,飯也顧不得做,王滿堂就樂得在小館子裏吃,一個人也很輕鬆。他不想過多幹預老娘們兒家的事,練功也就隻是練練功罷了,不是打雞血那會兒,還能折騰出個變異反應來。更何況,大妞自練功以來精神的確好了不少,氣也覺得順暢了許多,這是幾年來吃藥所沒能奏效的。但是,王滿堂看不慣有些練功人的做派,神神道道的,王母娘娘下凡一般……
這天,大妞和劉嬸在棗樹下練功,用練者的話說,此刻的她們正處於一種虛無、升騰、飄渺的狀態,外人不能打擾。
周大夫掃完地進院,看見呆立在樹下的兩個人,問正在一邊喝茶、抽煙的王滿堂,這練的是哪一出?王滿堂說宇宙功。周大夫說宇宙功好,宇宙無所不包,劃拉的倒還挺大。王滿堂讓周大夫不要喧嘩,說,樹底下的兩位正跟宇宙人對接呢,說了,要是跟宇宙人接通了,不但可以治所有的疑難雜症,還可以達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效果。
周大夫說,疑難雜症都這麽治了,要我幹什麽?
王滿堂說,現在我天天上公園看熱鬧,哭的、笑的,地上打滾的、圍著水池子跑圓場的,拿腦袋撞大樹的,什麽都有。有一個老娘們兒,抱著電線杆子使勁叫爸爸,愣說這根電線杆是她爸爸托生的;還有一位傻大爺掄開了大巴掌抽自己嘴巴,臉都抽腫了,攔也攔不住。這景致,你平時想看也看不著。過了這村設這店,明天你也不要掃地了,抓工夫去看看,權當開眼呢。
周大夫說,這不是宇宙功,是《宇宙鋒(瘋)》哪。
樹底下,兩位練功者緩緩收功。
劉嬸噓了口氣說,收——
大妞噓了口氣說,收——
收了功和常人也沒什麽兩樣,劉嬸說,今兒這功沒練好。
大妞說,沒練好。
劉嬸指著周大夫說,都讓你們給攬了,練功需要絕對的安靜,不能分神,你們在一邊宇宙功、宇宙瘋的,讓我們的信息線就在宇宙裏胡飄,壓根找不著宇宙人。這樣最傷人的元氣,知道不?
大妞說她一回也沒跟宇宙人接上頭,沒得過功,大概是她的心不誠。劉嬸說哪天把大師請家來,進行個別輔導就好了。大妞說大師是師級的人物,哪能屈尊到平民百姓的小院裏來?劉嬸說心誠則靈,越是大人物,越是平易近人,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小錢的表姐領著兩個婦女拿著禮品來找周大夫給看病。劉嬸拉住周大夫悄悄問進度如何,到了怎樣一個階段。周大夫說,人家找我看病,跟你們那個完了蛋的婚姻介紹所沒關係。
劉嬸說,怎麽沒關係,最早的頭不是我們給你牽的?
王滿堂說,要這樣你們的婚姻介紹所當初不如叫病人介紹所,名副其實。
劉嬸說現在全國哪兒都在反不正之風,老周作為大夫,這麽大包小包地收禮不合適。周大夫說她們要送,他也沒辦法。劉嬸說大凡搞貪汙腐化的人都是這麽說的。
周大夫說,我看病還不要錢呢。
劉嬸說,你為人民服務當然不能要錢。
周大夫說他倒搞不清了,他給人看病是為人民服務,人家感謝他是他貪汙腐化,這理怎麽理不順?套兒穿著有一百個口袋的坎肩,蓬著一嘴大胡子在自來水前刷牙,一胡子一嘴的白沫子,嗚嚕嗚嚕地說周大夫缺少經濟頭腦。
周大夫搞不清怎麽個經濟頭腦。套兒說這點得向他們文藝界的人學習,文藝界的人可以走穴,走穴就能掙大錢,關鍵是要守住一個原則,不見錢眼不開,不見鬼子不掛弦。
周大夫說,我還沒經濟,你奶奶就已經說我貪汙腐化了,我要再走穴,遊蕩於江湖之上,賣狗皮膏藥什麽的,你奶奶還不一天給我準備十個批鬥會。
套兒說,我奶奶的話您就甭聽,那些老掉牙的理論隻能阻擋時代進步,成為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劉嬸說,我成為絆腳石?我絆誰的腳啦?
套兒說,您不是退休了嗎?您就好好練您的宇宙功吧,上天上找您的宇宙人去吧。
劉嬸說,這是新生事物。
套兒說,什麽在您這兒都是新生事物。套兒建議,把前院梁子的兩間暢亮西屋充作周大夫的診室,掛牌行醫,自己有了收益還濟世利民。
周大夫說不敢,千萬不敢。套兒不理解,有什麽千萬不敢的?說他要有周大夫的本事,十萬八萬的都掙了。
大妞來到梁子搬空的屋裏,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說,一個個都走了,就跟家雀似的,長大了,黃嘴丫一退,就都飛走了,把我的心也掏空了。
劉嬸說大妞就是愛多愁善感,她和套兒兩人不是照樣過得挺好?頂要緊的是心情要舒暢,身子骨要硬朗,要好好練氣功。聽說府學胡同有個老太太,在炕上癱了十五年了,練宇宙功練了不到半個月,愣站起來了,現在能自個兒一個人上街買炒肝。
大妞說,孫大師還是請不來?
劉嬸說,人家大師,能隨便上咱們這小門小戶來嗎?我跟大師說了,讓他有時間了來咱們這兒,給咱們單獨傳傳功,大師說要求單獨傳功的弟子太多了,他根本就分不開身。
大妞說,還是沒緣。
門外有河南腔,問劉大娘得是住這兒?
劉嬸、大妞從屋裏出來一看,原來是孫大師!倆老太太頓時有一種喜出望外,受寵若驚,得天獨厚,地動天搖的感覺。大妞問大師是怎麽找來的,大師說,俺就不用找,感覺就把俺給帶來了。兩個弟子都希望大師上自己家,大師看了看房子,選擇了王家。
王滿堂一樂,說這回有戲看了。
大師落座,大妞獻上香茶,劉嬸從自家拿來點心請大師品嚐。點心是套兒才從廣州帶回來的雙黃月餅。大師說,不客氣,不客氣,恁要是客氣俺就不好待啦。
王滿堂問大師是打哪兒來。大師說打來處來。王滿堂知道,下一句如果他再問到哪兒去,大師準會回答到去處去。索性不問,問大師仙鄉何處。大師不知何為仙鄉,王滿堂說就是老家。大師說他老家在太乙山。
王滿堂問太乙山在哪裏。
大師說,太乙山恁有名你怎會不知道?
王滿堂說,聽過太白山、太行山……
大師說,太乙山就在平頂山以北,太行山以東,大河縣西門有個玻璃纖維廠,廠後門就是太乙山。你不知道,這不怪你,你是圈外之人,自然不知圈內之事。
大妞說,可不是,他什麽都不知道。
王滿堂說,我知道北。
大師說,能知道北也就不容易啦。北京這大地界兒,鑽進地鐵就成了一個混沌大世界,上了地麵就是彎彎繞一樣的立交橋,有幾個能找著北的?不但找不著北,好些人連東直門斜街旅社也找不著。大師說,俺在北京辦完了事情,剛才已經上了飛機,飛機剛起飛,俺忽然接到信息,上級讓俺到你們這兒來……
劉嬸說什麽上級?大師說就是宇宙人。
劉嬸說,我以為是特務的地下組織呢。
大師說,既然上級讓俺來,俺就不敢不來。俺說,別飛啦,別飛啦,落下吧,飛機轉了一個圈就把俺給放下了,俺就來了。
大妞說,敢情咱們的想法上級都知道。
大師說,你在地下動一個念頭,在宇宙就如同打了一個驚雷……
王滿堂一聽大師越說越離譜,對大師言語間便多有不恭。好在大師不跟小人一般見識,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家裏能給他實惠的是眼前的兩個女弟子。弟子們委婉地提出希望大師在適當時候授以功法的要求,大師說這不難,授功的最佳時刻是晚上,星星出齊的時候。王滿堂問要是陰天怎麽辦,大師說陰天不怕,信息的波段可以變換,隨時調節。大師說他在發功以前必須靜養,閑雜人等不能靠近,劉嬸說這院裏有的是空房讓大師歇息。大妞問忌口不,大師說不忌。
大妞說,不忌就好辦,回頭我讓孩子給您買隻烤鴨來,您難得光臨我們這小院。
王滿堂說,你不怕他讓油給糊著。
大妞說宇宙人就不得病。王滿堂說他那兒還有瓶紅星二鍋頭,再買半斤蒜腸就齊了。大師說如此甚好。王滿堂說你好我也好。
孫大師好酒量,好飯量,一瓶二鍋頭見了底,一隻鴨子全進了肚,連鴨架湯也喝了個淨光淨。酒足飯飽,大師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於是展被安枕,請大師在西屋臥了。大妞和劉嬸在外頭輪流站崗,轟鳥看人,怕攪了大師的修行,把個小院整得鴉雀無聲。
大師在西屋睡,王滿堂在北屋睡,鼾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相得益彰。醒後王滿堂說他從來沒睡過這麽舒服安靜的覺,從日頭當空睡到日頭下山,舒坦!這個好黨全是沾了宇宙功的光。
星星出齊,大師還在酣睡未醒。大妞責備王滿堂不該給大師酒喝,王滿堂說,誰讓你買鴨子呢?
大妞與劉嬸不敢睡覺,怕誤了接功的大好時機。王滿堂不管,王滿堂照舊呼呼大睡,白天睡了晚上還能睡,白天睡是醉酒,晚上睡是真睡。
王家正屋八仙桌上的老座鍾當當地打了三下,已經是下半夜了,大師總算有了動靜。隻見大師白褲白褂從西屋走出來,站在樹底下,遙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詞。劉嬸和大妞也不敢怠慢,也趕緊站在大師身後,學著大師的樣子,張開雙臂,掌心向上,伸向天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露水下來了,劉嬸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換了個姿勢,瞄了一眼大師,大師雙目微閉,一臉肅穆,身體竟如鐵鑄的一般。
大妞覺得冷,一股寒氣從腳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後順著腰往左右擴散,到兩肩,到脖頸……想到這時候旁邊應該有爐旺火,身上應該穿件毛衣,想打噴嚏,使勁憋了,鼻子癢癢,不敢去揉,恍惚間覺得是門墩來了,牽了幾匹馬,那些馬紅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大妞說,你真的要販馬嗎?門墩說他不販馬就沒有飯吃,說王滿堂不是他的爸爸,他們倆身上流的血不一樣。大妞說門墩胡說。門墩說,您說我胡說我就讓您看看我的血,說著就拿一把刀往胳膊上一劃,隻見鮮血直流,那血都是藍的。大妞抱住門墩說,你不要嚇唬我,我已經讓你嚇過好幾回了。說著,眼睛往上翻,渾身打戰,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隱約聽見王滿堂說那不是血,是藍墨水,明白自己又被門墩誆了一回……
大師收功。
劉嬸亦收功。
大師問劉嬸有啥感覺?劉嬸說沒什麽感覺,就是有點冷。大師說,高處不勝寒,上麵比這裏還冷,你有冷的感覺就說明你與上頭的氣接通了,上麵的涼氣傳下來了,你就覺得冷。大妞還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裏哼哼嘰嘰。劉嬸告訴她收功了,大妞依舊。劉嬸問大師,這是怎麽了,大師說這是練功練偏了,是練功中的一種普遍現象,隻需糾偏就行了。劉嬸就讓大師快給大妞糾偏,大師說在糾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這是咋偏的,誰把她弄偏的。
大師又人定了。
大妞哭鬧加劇,劉嬸按捺不住,跑到窗戶根底下叫醒了王滿堂。王滿堂看了大妞的樣子,到後院喊來了周大夫。周大夫匆匆穿上衣服出來的時候,大師也找到偏的原因了。劉嬸問大師,是怎麽偏的。大師說大妞沒接上正神,跟旁門歪道接上了。劉嬸問旁門歪道是誰,大師說是紅梅山下鐵板橋前五百年前的黃鼠狼。劉嬸說,乖乖,連五百年前的物件都來了!
大妞直著眼睛說,不是黃鼠狼,是門墩。
大師圍著大妞比比劃劃,嘴裏吱吱呀呀地亂轉。被周大夫一把推開,周大夫說,別礙事,等太陽出來了把你送派出所。大師不聽,還是亂轉,周大夫讓王滿堂找根繩先把這東西拴樹上,派人看住,等明天送公安局,看他還能成什麽精。大師一聽要拴他,說這院的氣場不正,就往門口走。劉嬸說,大師,天還沒亮呢,您怎麽走了?
大師說,俺是屬雞的,跟黃鼠狼犯忌。
周大夫給大妞紮了針,大妞長出一口氣,悠悠地哭了出來。王滿堂問大妞這症狀到底是怎麽回事,周大夫說是癔病。王滿堂不知道什麽是癔病。周大夫說這病有個洋名字,一說誰都知道,叫歇斯底裏症。
王滿堂哦了一聲,說領教了。
大妞真是一病不起了。經醫院檢查,是糖尿病並發心髒心室纖顫,腎髒也有問題。一查出是糖尿病,就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了,偏偏人們來看望病人愛送點心,送水果,大妞隻能是看著眼饞,全照顧了門墩那小子。大妞遺憾地說,以前是想吃沒有,現在是有了不能吃,我是沒享福的命啊!
鴨兒從昌平回來,照顧生病的母親。
鴨兒的織襪廠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當年那些天之驕子般的尼龍襪子,如今全部積壓在倉庫裏,六毛錢一雙也沒人買。一度織襪廠改生產領帶,針織的領帶掛在脖子上,怎麽也擺脫不了襪子的形象。後來尼龍襪子不生產了,領帶也不生產了,除了廠部的幹部還上班以外,大部分工人都放了羊,各幹各的了,織襪廠成了一個空架子。
鴨兒一勺一勺地給母親喂無糖藕粉,這種藕粉是蘇三特地從他的家鄉給寄來的。鴨兒從來沒有感覺到她的母親這般的虛弱,她覺得這些年,給予母親的太少太少,作為王家的長女,她實在是不夠格,她責備自己的粗心,責備自己對母親的關切太晚,她的鼻子一陣陣發酸。大妞喝著前女婿蘇三寄來的無糖藕粉,心裏隻是感激,她感念那個隻做了半截女婿的蘇三,到今天還在想著她這個丈母娘,其善良,細致,是她的幾個孩子都不能比的。
大妞說,要說蘇三人不壞,是你鴨兒硬跟人過不到一塊兒去……鴨兒說蘇三已經調上海去了。大妞問結婚了?鴨兒說結了。大妞問有孩子了?鴨兒說有兩個。大妞停了半天說,人家都倆孩子了,你還在打獨身,讓媽怎麽放心得下。
鴨兒說她已經死了這條心了。大妞說正因為鴨兒死了心才更讓她著急,她這輩子都把心操到兒女身上了……說著,大妞從枕下摸出一個信封,說這是給墜兒準備的出書的錢,前幾天墜兒說她那本書訂數已經能夠保本了,可以不用交錢了。這錢是周大夫的,讓鴨兒替她給周大夫還了,說雖然沒用上,也要好好謝謝人家。又囑咐鴨兒,別讓人看見,也別告訴墜兒。
鴨兒去給周大夫還錢,看見周大夫屋內已有三位等待看病的婦女。鴨兒把錢還了,替她媽說了不少感謝的話。周大夫說,給你媽錢的時候,我猜就用不上,你沒看當時把你媽急的,滿嘴大燎泡。我不把這個給她,她嘴上那泡就下不去。
鴨兒看見周大夫旁邊擱了不少毛線,就問周大夫買這麽多毛線幹什麽。周大夫說不是他買的,都是看病的婦女們送的。一婦女說她們經常請周大夫看病,周大夫從來不要錢,大家的心裏頭不落忍,就買點東西,權當一點心意。鴨兒說怎麽商量好了似的,全買毛線。婦女說,聽說下月所有商品價格都要放開了,讓商人們自己定價,他們還不胡定?眼下大夥都在買能存的東西,保值。另一婦女說毛線壞不了,擱三十年以後織出來的毛衣也是新的。
一婦女讓鴨兒趕緊也出去給自家劃拉點什麽存著。鴨兒問有什麽可買的,婦女說,買洗衣粉、肥皂、冰箱、電視、衣服料……
周大夫說,都是起哄架秧子。
搶購的事劉嬸自然不能落空,信息靈通的劉嬸正指揮蹬平板車的外地小夥將幾匹白布往家搬。蹬車的說,您老太太買這麽多白布幹嗎呀?
劉嬸說,嗎也不幹,存著。
蹬車的說,也別說,今天我是第三次往人家裏拉白布了,跟別人比,您還不是買得最多的。劉嬸說她吃完中午飯還要去買,這些隻是第一撥。套兒不讓把布往家搬,讓退了去,劉嬸說這是她排了一大早晨隊才躉來的。套兒說他奶奶盲目搶購,沒有一點經濟頭腦,也不想想買這些有用沒有。
劉嬸說,擱著就是保值。
套兒說,什麽叫保值,您先弄懂了這詞再說話。市場經濟剛一開始,價格還沒放開,您就承受不住了,這隻是剛開頭,就這麽大驚小怪的,往後還活不活了?愚昧,太愚昧!
劉嬸說國家不限製價,那醬油還不十塊錢一斤?賣東西的誰想要多少錢就要多少錢,亂了!套兒說國家不限製市場,經濟規律可限製市場呢,十塊錢一斤的醬油要是沒人買,它還不得一塊錢一斤。劉嬸說還是攢點好,攢點踏實。套兒說他奶奶是窮怕了。
門墩咬著一塊大蛋糕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說,就是窮怕了,你們家買幾十丈白布倒好處理,趕明兒辦喪事孝子賢孫一人一匹就打發了……
劉嬸說門墩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套兒說,真要按門墩說的也好,就怕到時候一人一匹都沒人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還得孝順的。
劉嬸說,我揍你們個小兔崽子!
門墩說劉家買白布比他們家強多了,他讓套兒猜,他們家老爺子買了些什麽。套兒猜不出。門墩說,我們家買了兩個單缸洗衣機。
王滿堂得意地看著兩個平行而放的洗衣機。一樣的牌子,一樣的型號,一樣的顏色,如同他們家那兩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依王滿堂的想法,這倆洗衣機是給他兩個雙胞胎孫子買的,孫子早晚有結婚的時候。到那時,一人一台,誰也別挑別撿,他們長得一樣,他們的洗衣機也長得一樣。王滿堂一碗水端平。
鴨兒說買洗衣機還不如買毛線呢,王滿堂說他比較喜歡機械。問一台多少錢,說是四百二。鴨兒說兩台小一千就白白扔了。王滿堂說那不見得,下個月他這兩台洗衣機就值兩千了。鴨兒說有錢不置半年閑,值一萬也是在這兒閑置著。鴨兒問她爸爸兜裏還剩多少錢,王滿堂說沒了,還跟刨子要了二百。
鴨兒說,本來您腰包是鼓的,還有六百塊撐著,現在呢,癟了!
王滿堂說,可我的屋裏有了兩台洗衣機啦!
鴨兒說,加上外頭咱們家正使的那台,三台。
周大夫對鴨兒說,別嫌你們家洗衣機多,我們家的毛線都夠織一個地毯了。
劉嬸說她的白布能縫五十個被套。
並沒有出現人們預想的物價大飛漲,相反,北京卻在飛速大發展。跟建國初期一樣,建築行成了最吃香的行業,國家的、集體的、個人的,各種建築隊在北京紛紛大展身手,到處都搭著架子,到處都在日夜施工,磕頭碰腦,走到哪兒都在蓋樓,北京整個成了一個大工地。王滿堂深有感觸,半個月不上街,就找不到回來的家門。建築業的那些新材料,新名詞,新方法,讓他茫然得門外漢一般。他覺得自己被土木行拋棄了,徹底拋棄了,他成了一個大廢物,一個隻會在家裏雕雕磚花的大廢物。
燈盞胡同北邊,護城河旁邊,一座座高樓以一禮拜一層的速度往上長,都三十層了,還沒有封頂的意思,王滿堂以行家的眼光看,頂層離塔吊的操作台還差得遠,看樣子這樓還得往上長。
樓底下是忙忙碌碌的人流、車流。路上時常堵車,人的脾氣也變得很躁,動輒就罵人,警察也不像大安時候那麽和氣了,除了罰款的時候敬禮,平時很少給誰敬禮。
最忙的是小字輩,以刨子和套兒為最。刨子經營著他的建築施工隊,已經不是當年給北京修廁所的水平了。他有了自己的人員和成套設備,蓋護城河邊上那樣的大樓絕無問題。應該說,刨子掙了大錢。隻有高中畢業學曆的刨子搭乘上“改革”這輛車,越走越順。套兒是藝術人,拍了多少電視劇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整天的不著家,早晨在東四,中午就上了海南島,還出了外國,一會兒是意大利,一會兒是日本,甚至撒哈拉也出現過他的身影。給人的感覺是套兒把個地球玩得跟地球儀似的。
不變的還是九號小院。
院裏晾滿了整匹的粉布,劉嬸還在水管前漂洗新染的布料,累得滿頭大汗。
社會閑人門墩靠在竹躺椅上曬太陽。他看著滿院的粉色心裏有點亂,問劉嬸弄這些個粉布做什麽,劉嬸說做窗簾。
門墩說他以為劉嬸是義務為人民大會堂染幕布。
王滿堂也沒閑著。王滿堂將大塑料口袋鋪進洗衣機裏,將一口袋大米倒了進去。折騰停當了又將一袋麵粉倒進第二個洗衣機。
一身白,一臉白的王滿堂很藝術地退後幾步,欣賞著他的“糧櫃”。接著王滿堂穿過層層粉簾,來到水管旁邊洗臉。
劉嬸看看四周沒人,小聲問王滿堂,那些洗衣機怎麽樣?
王滿堂同樣小聲說,全砸了,現在外頭雙缸的才三百六。剛才我把它們當了糧櫃,挺好,耗子進不去,蟲兒飛不出,隔潮、防震。
劉嬸跟王滿堂商量,她給王滿堂一些布,王滿堂勻她一台洗衣機。王滿堂說他一台機器是四百二,劉嬸說按現在的價算,雙缸的才三百六,她按三百六給。
王滿堂說,可你給我的是布,不是錢。
劉嬸說,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你以為我真想把布給你,我這些布擱十年,它還是布。你那些洗衣機放半年就落伍了,再放半年就真成了糧食櫃子了。現在人家國外,洗衣機都發展成自動電腦控製了,從機子裏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就是疊好了的,熨平了的,噴好了香水的。
王滿堂說他得算算,劉嬸的布多少錢一尺。劉嬸說七毛二。王滿堂就算,一尺七毛二,十尺七塊二,一百尺七十二,五百尺才三百六……王滿堂說,我算清楚了,你把你的布都倒給我,等於便宜買了我一台洗衣機,讓我背上洗衣機再加上你的五百尺布,你怎麽那麽會算賬啊!
劉嬸說她給王滿堂的不是白布,她給王滿堂的是粉窗簾,是縫製好了裝上鋼環的粉窗簾。不說別的,就說從商店往家拉的運費,這染,這做,還不都是錢。王滿堂說他的洗衣機也不是打商店飛回來的,也是用車拉來的。劉嬸說王滿堂甭跟她打馬虎眼,她知道,凡是在商店買的大件電器,人家都是免費送貨,那兩台洗衣機王滿堂一分錢運費也沒花。
王滿堂說,你看看你染的布,紅一塊,白一塊,還硬往外推呢,我情願要白的。
劉嬸說,這是藝術。你見過蠟染嗎?那種白一塊藍一塊的布,外國人最喜歡,一尺好幾十塊。我要是按藝術布跟你要價,你一個洗衣機頂多換倆門簾。
王滿堂眨著眼算不過賬來。
周大夫從布裏鑽出來說是不是把他那些毛線也算裏頭。
小院融融的夜色中,所有的房屋的窗簾都變成了粉色。
大妞整理著小山一樣的毛線,紅的、紫的、綠的、灰的。黑的、藍的……大妞說,這不是一個地方出的,織出來的衣服就跟這窗簾似的,一塊一塊的。
門墩說,這是搶購風的烙印。
王滿堂說,這是藝術。
大妞說,去你的狗屆藝術。我這一病,沒人管你,你就成了精,挺大歲數了,一點不老成,還出去搶什麽購,老眉哢眵眼的湊什麽熱鬧。
門墩說,越是年紀大越搶得歡。時代發展了,經濟變革了,腦袋瓜還停在計劃經濟的階段,一句話,跟不上趟了。
大妞說,一千塊錢,就換來一台洗衣機,一屋子粉窗簾,一堆雜色毛線。
門墩說,這叫五馬換六羊。
王滿堂說,我樂意。
柱子兩口由國外援建回來探親。他先回臨州老家看了看娘,說娘挺好,指導著拴驢在鄉裏辦起了金磚廠。老太太是廠長,每天忙得鬼吹火似的,雇了一個大學生當小秘,還雇了倆勤務員。
王滿堂說,你娘比我有出息。我現在整天在家待著,骨頭縫裏都是癢癢的。
李曉莉看上了朱惠芬身上的外國連衣裙,非得拉扯著朱惠芬跟她換。朱惠芬說她這件衣服是中國做的,這兒寫著MADE IN CAINA,是中國製的出口商品。李曉莉說是中國製的也要換,有點強行的不講理了。
大妞看不過眼去。大妞對朱惠芬說,你就跟她換。
鴨兒一人在廚房裏忙活,爐子上燉著雞,電飯堡裏堡著飯,盆裏泡著蝦,鴨兒在刮魚鱗,開膛破肚。
墜兒和宋編輯父女也來了。墜兒帶來了她新出版的書,封麵上王滿堂題寫的“中國古代建築研究”幾個拙樸大字燙金印刷,奪人眼目。
大家紛紛讚揚,說這幾個字寫得很得建築與書法的奧妙。柱子說這幾個字是心神合一,滲透著古建的韻味,搞古建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建築行家所書。宋編輯說這個書名比哪個書法家寫得都好。宋編輯還說老蕭的稿子他們看了,裏麵雖然有些封建迷信的東西,但是更多的還是中國建築的一些理論精華,比如他提到的對古代建築環境規劃的認識、借鑒以及對古代建築的修複和保護,都很有獨到見解。隨著改革開放,建築業的蓬勃發展,國家對建築傳統文化的挖掘和整理就顯得非常必要。老蕭筆記本的內容,他們也準備修改以後出版。
王滿堂激動地說,我替老蕭謝謝你了。九泉之下見到老蕭,我也有了交代了。
八仙桌被抬到屋子正中,各種菜肴擺了一桌子,大家團團圍坐,準備吃團圓飯。刨子問主食吃什麽,鴨兒說米飯、饅頭。刨子說他要吃麵,吃打鹵麵。大家說鴨兒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不必再改飯了。
刨子堅持要吃麵。
門墩想起了什麽,對王滿堂說,爸,改飯吧……門墩說,今天是五月十六……
王滿堂說,五月十六怎麽了?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把目光投向大妞。
大妞低下頭去。
刨子大聲宣布,今天是奶奶的生日!
眾人都響應吃麵,王滿堂高聲命令:換麵!
大妞淚水籟簌而下。
院裏街坊聽說大妞過生日,也來給大妞祝壽,套兒和福來爭著給大妞照相。福來說好日子應該照個全家福。套兒說這事非他莫屬,他是攝影係畢業的專業攝影師,在電視劇裏不知照了多少全家福。福來說照全家福這樣的相片還是得他科班出身的才行,全家福本身就很傳統,所以還是得他來傳統。套兒說什麽時候都不要忘了時代氣息,有時代氣息全家福裏的人才能永遠是活生生的。
套兒說著啪的按了一張。
福來將眾人擺好了,妞妞舉著王滿堂題字的書,靠在大妞懷裏,宋編輯也加入其中,挨著墜兒站著,柱子夫婦站在王滿堂身後,李曉莉和梁子共同抱著他們的女兒咪咪,倆雙胞胎一左一右守在爺爺奶奶兩邊。
福來很認真地按下快門。
一張規矩齊整的彩色全家福在洗印店被衝洗出來。
又一張王家家庭成員神態各異的全家福在套兒的工作室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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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妞去世了。死在了這年的臘月二十,也就是快過小年的時候。沒受多少罪,在睡夢中停止了心髒跳動。劉嬸說這樣的辭世也是造化,大妞辛苦操心了一輩子,有這樣理想的結局,正是老天爺的安排、老天爺的憐憫。劉嬸對門墩們說,感念你們的母親吧,她到死都照顧著你們,不給你們添麻煩,這樣的老家兒上哪兒找去。說得門墩姐弟幾個淚水漣漣。
王滿堂明顯地老了。大妞一死,不惟他的生活規律全亂了,就連吃飯也成了問題。本來鴨兒說退休回家照顧老父親,但是工廠轉產,生產長統絲襪,作為老工人鴨兒又被留下了。墜兒已經跟宋編輯結婚,住在出版社的家屬宿舍裏。梁子當了商店經理,當然現在已經不叫北新橋土產商店麵叫北新橋商廈了。柱子兩口正隨隊轉戰在美國,蓋什麽中國園林……孩子們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世界,九號的家裏顯得寂寞而冷清。
八仙桌依舊,桌上的座鍾依舊滴嗒滴嗒地走著。王滿堂在八仙桌前給他的水鴨子上漆。他把那兩個鴨狀的木塊描成了兩隻真正的鴨子,受了友誼商店賣的工藝木鴨子的啟發,水鴨子的毛羽也是一絲不苟地畫出,反正王滿堂有的是時間。不再練字了,主要原因是研墨的人不在了,什麽王羲之、顏真卿便也就沒了精神,連帖也給人還了。
一陣摩托響,門墩推一輛大紅本田摩托雷神一般進了院。門墩把日本鬼子一樣的頭盔朝裏屋床上一扔,對王滿堂說大街門的門檻、台階忒礙事,回回進門他得折騰半天,那個小門把他車上的漆都刮了。哪天他找點水泥,把台階抹平了,把門框給拆了。
王滿堂說,那咱們家就成了大車店了。
門墩說大車店就大車店,隻要不擋道。王滿堂抬起頭,不滿地看著門墩。門墩說他又給老爺子跑電話去了,現在安個電話不容易,得排隊,他是走了電話局的後門,才給王滿堂要來一個號。王滿堂說。我什麽時候讓你給我安電話了?怎麽成了給我跑電話?門墩說院裏三家人,那兩家都安上電話了,咱們也得安。門墩說,您看人家周大夫,舉著電話多有派。學著周大夫口氣說,喂,在國際俱樂部開會,兩點來車接。不行,改三點半吧,我中午得睡一會兒,對,讓他們都改。您再看劉嬸,門墩又學劉嬸,福來嗎?媽這兩天饞啦,媽就饞肉。你把天福號的醬肘子給媽買兩個來,今兒下午就送來啊。您再看您。門墩又學王滿堂,周大夫,您這會兒不用電話吧?您要不用我用一下行不?老麻煩您……
王滿堂說,你小子學得還挺像,你要安電話也行,我不出錢。
門墩說,將來這電話百分之九十是您用,您不出錢誰出?王滿堂一口咬定,誰安誰出,他又不是老打電話。門墩說,其實您是老想打電話。
王滿堂死活不出錢。
門墩說,都說人老三不貴,貪財、怕死、沒瞌睡,一點不假。您手裏攥著那麽些錢留著下崽啊?您自個兒的工資,再加上兒女們的孝敬,一個月少說也這個數,您比我闊多了。王滿堂說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想有時,過日子講的是細水長流。
門墩說,您攢錢幹嗎?錢再多,到最後也是二十九斤油,一個木頭盒子……
王滿堂問什麽意思?門墩說進煙筒胡同走啦。壬滿堂衝門墩瞪眼睛,門墩說,當然了,您錢多,您不用木頭的,您可以用金的,24K的,您在那小金匣子裏待著多舒坦哪……早晨進去,晚上就得讓人給倒了。
王滿堂將手裏的油漆刷子拽過來。
電話安起來了。門墩將一張紙貼在電話旁邊的牆上,對王滿堂說王滿堂所有認識人的電話號碼都在這張紙上頭。讓他爸爸想誰了就給誰打,說用紅筆抄的號碼是火警、匪警、急救站、派出所、居委會、失物招領處、西口小飯鋪……
王滿堂說,全是瞎掰,我不會給誰打電話。
電話鈴響了。
門墩接電話說,哪位?……是侯經理,我是國強,對,三千二百塊,價格沒變。對侯經理沒的說,咱們誰跟誰呀?當然是最低價。沒錯,我這兒有一百噸盤條,你給個價……麵議?我很忙,現在我這兒有四個客戶正坐跟前等著呢……
王滿堂說,說瞎話連磕巴都不打。
門墩說,沒有誰,是我的客戶在旁邊說話呢。
王滿堂大聲說,我是他爸爸!
門墩說,都是哥們兒,他在這兒開玩笑呢……什麽,很幽默,當然,是很幽默。
門墩放下電話又撥新碼,一邊撥一邊對王滿堂說,我聯係業務的時候您別打岔,您老跟我這麽攪和讓我怎麽開展業務。電話通了,門墩立即換了一種語調說,老李嗎?我是王國強,老李,上禮拜跟你說的十三噸水泥的事……什麽,還沒到貨?你跟他們說,要是再拖,我們就不要了……加價?合同都定好了,加什麽價?他們這農民企業就是不正規,李自成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沒個準譜。三號以前必須把貨運到永定門,晚一天,他怎麽拉來還怎麽給我拉回去!
放下這頭門墩又撥電話,三禿子嗎?我是門墩,你給哥們兒趕緊找五噸盤條……拿化肥換,不要支票,這是他媽什麽土老帽……什麽?中午讓我請你一頓,你怎麽不早說呢?我剛從王府飯店吃了進門,是湖南一個老板請的,滿漢全席,沒勁,比炸醬麵差遠了,下回吧,下回我在馬克西姆請你吃西餐……
王滿堂說,這電話我沒出錢,我真是英明極了。
門墩又撥電話。不通,門墩就—遍一遍地撥,沒完沒了地撥……
王滿堂不耐煩了,王滿堂說,王大經理,咱們中午飯還沒有著落呢。
門墩說,爸,您沒看我這兒正忙著嘛,鍋裏還有粥,您熱熱,咱們一人一碗。
王滿堂說那粥都三天啦。門墩說它不是還沒有變味兒嘛,沒味兒就能喝。王滿堂說也不能光喝粥。門墩說他的包裏還有一塊麵包……是劉主任吧,我是王國強……
王滿堂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到裏間。
裏間牆上掛著大妞的遺像,是生日那天套兒給照的。不愧是藝術家水平,照片上的大妞栩栩如生,就像是要從上麵走下來一樣。王滿堂站在大妞像前久久無語,牆上的大妞也無言地望著王滿堂。
王滿堂說,你聽見了沒有,一碗剩粥,一塊麵包……他就這麽打發我。
王滿堂覺得應該找誰聊聊,要不然他一肚子悶氣發泄不出來,轉來轉去轉到了周大夫門前。周大夫的門上掛著一把鎖,周大夫現在成了了不得的大紅人,成了婦科病的專家,今天這兒請,明天那兒叫,很少有時間在家待著。
王滿堂轉到劉嬸門前,推開劉嬸家的門,屋裏沒人,老太太不知道又上哪兒串去了……
王滿堂在院裏無事可幹,門墩由屋裏出來,推上大摩托向門外走去,對王滿堂說,爸,粥您一人喝吧,我今天晚上也不回來吃飯!
王滿堂沒理門墩,回到屋裏坐在桌前,與電話久久相對,一會兒王滿堂拿起了電話,說,喂——是鴨兒她媽嗎……我是……
王滿堂的嗓子有點發緊。
電話裏傳來嗡嗡聲。
王滿堂撂下電話,在牆上尋找號碼,撥通了鴨兒的電話,電話裏傳來了車間的嘈雜,鴨兒問王滿堂有什麽事,王滿堂說沒事,就是告訴鴨兒,家裏裝了電話,號碼是60000888,好記,打四炮,放三槍。王滿堂問鴨兒什麽時候回來,說他現在還沒吃中午飯。鴨兒說都三點了怎麽還沒吃飯哪,門墩呢?王滿堂說兔息子扔下我自個兒走了。鴨兒讓王滿堂先出去買點兒點心,說明天是禮拜六,她一大早就回家。
王滿堂在牆上又找到了第二個號碼。
王滿堂說,喂——
是墜兒家的妞妞接的。妞妞說,是姥爺呀,我媽出差了,上西安考察古城牆去啦,得下月回來。我爸,我爸上班了,我?我都上四年級了……
王滿堂說,姥爺也沒什麽事,我就是告訴你,姥爺裝電話了,號碼是……好記,打四炮,放三槍……你記下了沒有?記下了,那我就把電話放下了,記著問你爸爸好。
王滿堂繼續在牆上找,又撥電話。
王滿堂,喂——
經理不在家,是經理太太李曉莉接的電話,李曉莉說他們是王經理,不是什麽梁子。冷冷地問,你是誰?王滿堂問她是誰,李曉莉說你管我是誰。這口王滿堂聽出聲音來了。王滿堂說我是你們家咪咪的爺爺。李曉莉的聲音這才緩和了一些,但充滿警惕地問有什麽事,聽口氣就有一種隨時準備撤退的架勢。王滿堂心裏很不舒服,他甚至後悔打這個電話了,王滿堂匆匆忙忙說也沒什麽事,就是告訴梁子家裏裝電話了……剛說完號碼,對方就掛了電話,王滿堂聽到裏麵的忙音,衝著話筒說,我就是想告訴你們電話號碼,沒別的意思。
王滿堂似乎意猶未盡,很不甘心,繼續在牆上找號碼,又撥電話。
刨子是在奔馳的小汽車裏接到了王滿堂的電話的,他問爺爺現在正在幹什麽,王滿堂說他正門得慌。刨子說他派個人陪著王滿堂上山東臨州轉轉,王滿堂說不想去,想上刨子的工地來看看。刨子說他這幾天特別忙,等過了這幾天他去接王滿堂,把他承包的幾個大工地都讓爺爺看看。王滿堂最後說他還沒吃飯,主要是沒人給做飯了。刨子問他三叔上哪兒了,王滿堂說跑得不見影兒了。刨子說,爺爺,我讓人立刻給您送吃的去。王滿堂說吃的不吃的不是主要,告訴你,咱們家裝電話了,號碼是四炮三槍……
刨子對身邊的秘書說記下來。秘書說記下來了。刨子吩咐秘書,上蘋華樓要幾個山東菜,再上稻香村買點薩琪瑪,馬上送到燈盞胡同九號去。
秘書問標準,刨子說五百。秘書問要不要把老爺子接工地去?
刨子說,你可千萬別價。
王滿堂像孩子一樣對電話產生了一種遊戲心態,盡管在古建隊當隊長的時候也撥過無數次電話,畢竟跟現在不一樣,那都是有正經事情的。現在呢,是玩,純粹是玩,不花他的錢,花門墩那個兔崽子的錢!想想門墩的可惡行徑,想想那些什麽金骨灰盒的屈話,不玩小子的電話玩誰的,又撥號。
是周大夫。周大夫說他是周一凡,問王滿堂是誰,王滿堂說他是王滿堂。周大夫說他竟然沒聽出來,他剛回來,衣服還沒換呢。王滿堂說他就是看見周大夫進後院了才打的電話,估摸這會兒也就是開了鎖剛進門。周大夫問有事?王滿堂說役事,就是告訴一聲他們家裝電話了,號碼是……王滿堂說他是小人乍富,有了電話就想抖擻抖擻,甭管道遠道近,挨個兒打一遍……
周大夫說,這回好了,真方便到家了。
劉嬸剛進院子,就聽見自家電話響,三步兩步奔了進去,對方已經掛斷。劉嬸說,誰呀,這麽性急?
王滿堂放下電話,走到窗前,望著劉家,一樂。
老石和大攤兒來了,王滿堂如迎親人解放軍一樣把二位迎進家門,親熱異常。老石說一退休,連見麵的機會都少了。王滿堂說一晃三四年了,時間怎麽就過得這麽快呢?大攤兒說連他都退休了,能不快嗎?
王滿堂讓兩位都別走,待會兒他孫子給送好吃的來。老石們說有好吃的當然就不走了。
果然一會兒有人送來不少吃食,五百塊錢的標準,除了各種菜肴以外還包括著飲料、水果。王滿堂老石大攤兒對著一桌子吃喝,隻感覺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王滿堂說他在家閑得發慌,除了跟門墩生氣,再沒有其他的娛樂。老石說他沒技術,隻好給變壓器廠看門,小小的變壓器廠,總共一百來人,科級單位,卻找了他這麽個廳局級的看門人,他比那廠的廠長還有水平。那個廠長一拿不準主意就鑽傳達室,搞得傳達室在變壓器廠比廠長室還重要。大攤兒說現在好些仿古建築的施工單位都缺少技術指導,古建對王滿堂來說,那是太熟悉不過的了,他今天來,就是特意請王滿堂出山,跟他一塊兒去給人家當顧問,顧問費用可以按月給工資,也可以從中提成。
王滿堂說不給錢都成,隻要是不出土木行,他願意白幹,這比在家裏閑著打電話玩強。大攤兒說王滿堂付出了經驗和技術,這是高級腦力勞動,報酬是絕對應該給的,讓王滿堂千萬不要客氣,要的價也不能低了。現在,像王滿堂這樣有技術的古建老工人,全國也沒幾個了。
王滿堂說,我真這麽寶貝?
老石說,我打一解放就說,你是中國的寶貝。
從此以後,王滿堂早出晚歸跟著徒弟大攤兒參與了不少仿古建築的施工設計,也是這幾年園林大興,哪兒都在蓋亭台樓閣,中央好像有文件停建一批樓堂館所,但那是對國家機關而言,限製不了民間。民間照樣該怎麽蓋還怎麽蓋。歇山式、懸山式、虎殿式、卷棚式,飛簷、鬥拱、雕欄、彩畫,蓋戲台,修大廟,活計一件接著一件。
王滿堂成了忙人。
門墩的門麵房又換了幌子,“麗麗發廊”的大招牌鮮亮而醒目,裏頭安了大玻璃鏡,置辦了轉椅,滿地鋪了小花瓷磚……
周大夫要到美國探望他的妹妹了。門墩將周大夫拉到“麗麗”,專意要為周大夫服務一番,讓周大夫“鮮鮮亮亮走出國門,以壯我國威”。
門墩端著個小茶壺看著麗麗給周大夫理發。門墩說苟麗麗的手藝沒的說,她爺爺是老“四聯”的,她爸爸給周總理理過發,她哥哥是老“白玫”的年輕技師,強將手下無弱兵,麗麗的水平在東城首屈一指。周大夫問怎麽叫個狗麗麗。麗麗說不是小狗的狗,是草字頭一個句字的那個苟。周大夫說鬧了半天還是個苟。
麗麗跟周大夫聊天,說理發講的是舒服自然;理完了,人精神了,像才睡醒了一個小黨,頭發利落了,還得讓人看不出是才理過的,這才叫高手。有的理完發,一腦袋青碴,死眉瞪眼,跟傻二哥似的就不成。周大夫說麗麗洗頭也不把頭發打濕了,上來就拿洗發液幹抹,這種洗法沒見過。麗麗說這是從日本進口的資生堂洗發水,現在洗頭都是幹洗。周大夫說怪不得聞著這個味怪怪的。
麗麗為周大夫修剪。
麗麗為周大夫按摩。
門墩問周大夫感覺怎麽樣。周大夫說,美。門墩說他找來的人都錯不了,他是什麽眼力呀。門墩問周大夫上美國還回來不?
周大夫說,我不回來在人家那兒老待著算怎麽檔子事?
門墩說,您回來幹嗎呀?外國多好。您看電影裏,人家外國吃的、住的;哪點不比咱們強,聽說咱們的星級賓館在人家外國就是貧民窟。
周大夫說,要是貧民窟都上了星,那有錢人得上月亮。
門墩說,豈止上月亮,人家連宇宙黑洞都鑽進去了。
麗麗問噴不噴摩絲,門墩說噴。周大夫舒服地閉著眼睛任麗麗折騰,一會兒麗麗說好了,周大夫睜眼看,的確不錯。麗麗說,您這個人很傳統,所以我就給您理得也很傳統。
周大夫說,傳統好,傳統好。傳統多少錢?
麗麗說一百五。周大夫有些傻眼,用目光四下尋找門墩,門墩已不知去向。周大夫說一百五,貴了點兒。麗麗說這叫貨真價實,沒這個技術也不敢要這個價。周大夫說都是街坊……麗麗說就是看著是街坊,才收一百五,上外頭試試,隨便哪個發廊,張嘴不要個三百五百的。
周大夫說,我一個月才掙多少,以前剃頭才一塊五……
麗麗說,您要找街上的剃頭挑子,三毛錢興許就給您把活幹了。那是什麽檔次?洗衣粉洗頭,十個人一盆水,剪子推子不消毒,用一百個人也是它,風吹著,土揚著,過路人參觀著,那不是剃頭,那是受罪。我們這兒音樂放著,空調開著,進口材料用著,一百多塊錢買個滿意舒坦還不值?
周大夫說他待會兒跟門墩算行不行。麗麗小臉一繃說,不行。您瞧,牆上貼著製度哪,概不賒賬。
周大夫隻好掏腰包。周大夫說,你們這是宰熟……話沒說完,套兒披頭散發地進了理發店。
麗麗熱情地迎上去問,劉導,您近來拍什麽片子哪?
套兒說,拍什麽呀,一部八的《日頭依然紅》就把人搞得屁滾尿流,劇本臭得提不起來,演員個個獅子大張口,服化道一個賽一個的不開竅……
麗麗說,劉導,您看要是有適合我的角色,可別忘了我,我這輩子做夢都想當演員。
套兒說沒問題,說看麗麗這小模樣還行。見周大夫也在,就過來跟周大夫打招呼。一周大夫說,套兒,你兜裏要是沒帶夠錢就趁早別往那椅子上坐。
套兒說,您放心吧,我有的是錢。
挨了宰的周大夫心裏雖然不痛快,還是提著箱子上了飛機場。出國是件大事,王滿堂特意請了一天假,把他送到大門口。周大夫覺得腦袋利落了心裏還是窩囊,他指著發廊對王滿堂說,你得管管,沒這麽做買賣的。
王滿堂說,放心走你的,你一走我就收拾那個小兔崽子去。
劉嬸讓周大夫到美國就來信,周大夫說他來電話。”。
王滿堂看著汽車走遠了,邁步向麗麗發廊走去。
發廊內,套兒已經被麗麗收拾一新,腦後紮了一個馬尾巴。套兒要掏錢,麗麗小聲說算了。套兒說那就不客氣了,說完由後門進了院。麗麗轉過身來見到王滿堂問,幹嗎?
王滿堂說,上你這兒來能幹嗎?
麗麗打量著王滿堂的光頭,一料擠不出多少油水,態度就變得冷淡而傲慢,愛答不理地對著鏡子描眼睛。王滿堂說,我理發。
麗麗說,從這兒出門往東再往北,馬路邊上有服務學校的學生義務為行人理發,不要錢。
王滿堂說他偏要在這理,他就看上這兒了。
麗麗說,您看上這兒了,這兒可沒看上您的腦袋。
王滿堂說他理了一輩子發,頭回聽說還有剃頭的挑腦袋的。
麗麗說,你往那兒坐什麽?你先問問價兒,掏得起你再往下坐。
王滿堂問坐那兒多少錢。麗麗說四百!
王滿堂說,以為要多少呢!四百。四百不多。全套家夥你都給我上。
麗麗讓王滿堂想好了,別到時候賴賬。王滿堂說他從小到老,從沒賴過賬。麗麗說沒賴過就好。說著生硬地把王滿堂按在椅子上,這單子,圍手巾,在王滿堂的光腦袋上抹洗發液,動作粗暴。
王滿堂問用的是進口的嗎?麗麗說中國的有這麽樣嗎?王滿堂說他聞著怎麽是餿豆汁味兒?麗麗瞪了王滿堂一眼,更為粗暴地操作起來,頃刻,王滿堂的腦袋上全是泡沫,已經看不出鼻子眼。
麗麗問怎麽理?
王滿堂說刮。
麗麗在刮刀布上蹭刀。
王滿堂說,你可得找準了地方,別把我的鼻子削了去。
麗麗說,少說兩句吧你,不會當啞巴把你賣了。
麗麗將王滿堂的頭刮得精光鋥亮。王滿堂照著鏡子說刮得還行,接下來讓麗麗給吹。麗麗說吹什麽?王滿堂說,你說吹什麽?我的四百塊錢裏頭難道沒有吹的錢?
麗麗說吹……頭皮?王滿堂說吹頭皮。於是。吹風機嗡嗡響起,在滿堂的光頭上來回掃蕩。王滿堂閉眼端坐,如同一尊佛爺。
一切收拾停當,王滿堂閉著眼仍不起來。
麗麗說完了。王滿堂說還沒按摩呢。麗麗不情願地開始連捶帶打。王滿堂說,閨女,我可不是沒理過發,知道什麽叫按摩,既然你收我四百,就得把活做到家……這兒,還有這兒……麗麗動作誇張,應付了事。王滿堂說,你還得掐掐麻筋兒。
麗麗說她沒掐過麻筋。王滿堂說,剃頭的不會這個還能叫剃頭的?還敢張嘴就收四百?知道哪兒有麻筋兒嗎?麗麗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王滿堂說,那我就給你指點指點。王滿堂在麗麗後脖梗子某處一點,麗麗哎喲一聲,蹲下去,眼淚也流出來了。麗麗說王滿堂耍流氓。王滿堂說,我給你當爺爺的歲數也有了,我還耍流氓。麗麗要打110報警,讓警察把王滿堂帶走。
王滿堂將牆上的服務公約一類的刷刷撕下,揉作一團,扔在地上說,漫天要價,還要打電話給110,我先打個電話給消費者協會吧。
麗麗說,你打呀,你不打是孫子。
王滿堂說,我還真不是孫子。
王滿堂是個急性子人,進屋就給消費者協會打電話。因為有了平時的電話遊戲,所以動作熟練而準確,三五下將電話撥通,著著實實告了門墩的“麗麗發廊”一狀,還特別強調發廊的法人,就是領執照的那個人,名宇叫王國牆,國家的國,一堵牆的牆……說他雖然自個兒改名叫強大的強,不過家長不認可……
王滿堂放下電話,發現門墩站在身後。王滿堂說。有電話是方便多了。
門墩說,我長期的懷疑今天終於得到了證實,您根本就不是我的親爸爸。從今往後,您是您,我是我,我的事您別幹預,您的事我也不管。
王滿堂說,我是你的老家兒,你不管我誰管我?
門墩說,您是消費者協會的爹,您有事找消費者協會去。
門墩氣憤地出門,站在院裏指著北屋說,以後我要再管你叫一聲爸爸,我不是人養的。
劉嬸說,怎麽了?剛才還好好兒的呢,這麽一會兒就忽雷閃電的了。
門墩說,有他這麽當老家的嗎?成心堵自個兒兒子的路,往消費者協會告我!我真後悔,幹嗎要裝這個電話!
王滿堂說他的眼裏揉不進沙子,幹什麽就得敬什麽,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門墩說現在是商品經濟,有人願買就有人願賣,兩相情願。王滿堂說那也得有個譜!
門墩說,我知道您看著我不順眼!打小您就看我不順眼!行了,我往後讓您看不著我行了吧?惹不起我還躲不起?
劉嬸說,哪兒也不許去,你走了你爸連口粥也喝不上。
門墩說,消費者協會管他的飯。
王滿堂讓劉嬸別攔著門墩,說你越攔他,他越來勁兒。他愛上哪兒就讓他上哪兒,沒雞蛋還做不了槽子糕了!
門墩說,我上法院,宣布跟他脫離父子關係。以後姓王的事再別來找我,本大爺改姓了,隨娘的姓,姓趙。
王滿堂說,我們姓王的也沒你這路貨。
劉嬸說,這爺兒倆……
王滿堂跟門墩徹底掰了,從此爺兒倆見麵無話。門墩倒沒什麽,王滿堂的生活卻受到了直接影響。有時辛辛苦苦從外麵回來,要喝水,拿起暖瓶一搖,空的。飯也沒有,連剩了兩天的粥和幹麵包也沒有了。
這晚,照舊沒飯。王滿堂來到胡同口的小飯鋪,靠牆坐了,要半斤炒餅。掌櫃的說他們這兒雇了個四川廚子,新添了不少川菜,眼下北京正時興吃川菜。王滿堂說他就認炒餅。掌櫃的說現在可著全北京找,也找不出幾家賣炒餅的了,利太薄,不賺錢。王滿堂說以前怎麽就賺,現在就不賺了呢?掌櫃的說是賺得多少而已,開飯館的誰不願意多賺點兒。王滿堂聽這口氣跟“麗麗發廊”的觀點一樣,有點認錢不認人,惟利是圖的感覺。王滿堂問飯館包飯不,他每天晚上回來在這吃。掌櫃的說那得看王滿堂吃什麽,王滿堂要是天天吃炒餅,他們就劃不來。王滿堂說,天天在你這吃大菜我還劃不來呢!
門墩披著衣服進了飯館,見了王滿堂也不打招呼,王滿堂索性裝沒看見。掌櫃的把門墩往王滿堂桌上讓,說爺兒倆坐一塊兒正好。門墩說他就在臨窗戶這桌吃,能看外麵的夜景。掌櫃的多聰明啊?掌櫃的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掌櫃的將菜譜遞上,門墩說他不看了,說聽說這兒新來了個四川廚子,讓廚子把他的拿手菜盡管往上端。掌櫃的問門墩這月包不包飯。門墩說,幹嗎包飯?我不包。
門墩的菜一樣樣端上,美麗而豐盛。王滿堂的炒餅卻還不見動靜。王滿堂催問他的炒餅,說他比靠窗戶那個先來的,怎麽那個都吃上了他的還上不來?掌櫃的讓夥計上後頭給王師傅看看,又對王滿堂說,不行您就坐過去吃。
王滿堂決心死等。夥計告訴掌櫃的說,買餅去了。
王滿堂說,還好,有盼頭,我以為得買化肥現種麥子呢。
門墩在大吃大喝,王滿堂在另一桌枯坐傻等。
掌櫃的跟夥計說,這爺兒倆有意思。
王滿堂的餅終於來了,臨窗那邊已經吃完,門墩高呼一聲,買單。掌櫃的算了一共是九十四塊三,給九十。門墩說,那盤炒餅算我的。說罷揚長而去。
王滿堂吃完了算賬,掌櫃的說門先生已經給了。王滿堂說,他是他,我是我,各是各的賬。
掌櫃的說,我要再收您的,不就多收了嗎?
王滿堂說,你這回多收了我的,下回我來就不用給了。
掌櫃的說,門先生的菜沒吃多少,扔了可惜。我讓夥計給打了包,您替他拿回去。
王滿堂說,他的事我不管。
也許是因為消費者協會的幹預,也許是因為其他,總之,沒有兩個月,“麗麗發廊”就關門了。門麵房上了鎖,貼了封條,發廊的招牌半掛半吊在門楣上,半截電線在秋風裏悠蕩……給人一種“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的意境。
門墩背著一個巨大的蛇皮袋子來到劉嬸門口,告訴劉嬸他要上俄羅斯了……劉嬸驚奇地說,上俄羅斯?你爸爸答應?
門墩說,幹嗎讓他答應?我叫趙國強,跟他沒關係。這是我屋子的鑰匙,您先替我收著,我什麽時候回來您什麽時候給我。萬一要是我回不來了,就把屋裏的東西全送給套兒,讓他留作紀念。
劉嬸說,聽這話好像訣別似的。別說您那屋裏沒什麽,就是有什麽,套兒也未必就看得上,您也不是哪哪兒的親王,還給我們留什麽紀念品。
門墩和劉嬸說話的時候,王滿堂就坐在八仙桌前,看著。聽著,越來越上氣。
院裏的門墩告訴劉嬸,他背了一口袋旅遊鞋,到那兒一賣就是本錢。劉嬸說這回還好,還有一口袋鞋,不是空手套白狼。
門墩說,劉嬸,一看見您我就想起我媽來了。人說,寧死做官的爹,別死要飯的媽。這話一點不假,我現在,跟個孤兒沒兩樣了。
劉嬸說,你這孩子,心思還挺重。
門墩說這回他上俄羅斯,不混出個人樣兒來,決不回燈盞胡同。劉嬸說別說那話,混得好混得壞,都回來,這兒總是家啊。門墩說,我媽活著的時候是個家,我媽不在了,就不是家了。
門墩話音未落,從北屋裏飛出一把茶壺,差點兒砸在他的腳上。
劉嬸趕緊推著門墩走出大門。
北京的西風一起,天氣立刻就涼了。這幾年,北京的天氣跟世界許多城市一樣,沒有春秋,隻有冬夏,那碧藍如洗的秋日天空是越發地難見到了。以往,站在長安大街往西看,能看見蒼茫的西山,現在隻是一片迷茫。西邊有高樓,有霧靄,就是沒有西山。
一輛小車經過各種車輛的千堵萬堵之後、終於停在九號門口,從裏麵下來一位很有風度的白發長者。長者進門,在雕花影壁前久久站立。
長者不是別人,就是老蕭,蕭益土。
這如同在九號炸了個雷。
誰也沒想到還有今天,老蕭說他自己也沒想到。老蕭說,甲乙運八西方,壬癸路經南域,不是我記著燈盞胡伺,是運數該著走到這一步,我必須回來。
王滿堂說老蕭沒變,還是那個老蕭。
老蕭說他在東北農場,有一天利用上山砍柴火的機會就走了,並不是有計劃的算計,完全是隨心所欲,想走就走了。先奔了蘇聯,又從蘇聯上了歐洲,從歐洲到了東南亞,現在他是南亞某建築院的院士了。東南亞一帶,建築尤其講究風水,大凡搞重要建築,測點風水是第一的,他不點頭,設計的便不能設計,施工的便不能施工。
王滿堂取出當年為老蕭出的書給老蕭看。王滿堂說這就是老蕭因此而獲罪的那個本子,他一人收著,終歸是收不住,變成了書,大家收著,它也能派上用場。出版社的宋編輯說這裏頭有不少古代建築的理論精華,不都是封建迷信,他把沒用的刪了,有用的全留下了。
老蕭激動地拿過書,半天半天,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王滿堂說,老蕭,那年我真對不住你,鴨兒她媽到臨咽氣還惦記著這件事,讓我將來見了你一定替她道個歉……
老蕭說,你別說了,咱們哥倆,交往了一輩子,磕磕絆絆,誰還不知道誰?馬逢丙戌鼠逢壬,刑衝破害禍無盡,我是屬鼠的,你是屬馬的,咱們該有此一劫。
到了吃飯的時候,劉嬸認為還是出去吃,找個像樣的館子,好好請請老蕭。王滿堂也說該為老蕭洗塵。上哪兒呢?東來順、全聚德、萃華樓,都是老字號,由老蕭挑。老蕭說他哪兒也不去,海味山珍。龍肝風髓,他在外頭吃了不知多少,他想吃的就是家常飯,不折不扣的家常飯。
問想吃什麽家常飯。老蕭說,炸醬麵,蝦米皮小碗幹炸,豆芽菜、黃瓜絲做麵碼、外加兩頭獨頭蒜。切麵不成,得手工擀的。
王滿堂說,這樣的麵甭說你,我也想吃,我也有日子沒吃了,自從鴨兒她媽……我是饑一頓。飽一頓,很少在這張桌子上正經吃過飯。
劉嬸為老蕭做了一頓地道的北京小碗幹炸,麵擀得又細又長,肉末黃醬炸出了油,頂花的小嫩黃瓜,晶瑩的京東紫皮蒜……三個老人在融融的燈光下吃麵,老蕭說這才是家的味兒,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劉嬸說,你就回北京來吧,這兒到底是老家。眼下戶口不戶口的不重要,也不是前幾年那會兒了,買糧食還得要糧票,外地人誰想來就來,北京城裏你用笊籬一抄,撈出十個人八個是外地的。
王滿堂問老蕭,這回回來還走不走。老蕭說走也行,住也行,有個大老板,要在北京蓋座大商城,特意請他來勘察地點……老蕭說外邊的人蓋商店很是講究,陰陽和合才能春生繁祉,才能民生和利,才能物備而樂成,不是想在哪兒蓋就在哪兒蓋,想怎麽蓋就怎麽蓋的。
王滿堂說,外頭的人興這個。
老蕭說明天帶王滿堂到勘察的實地先看看去,讓王滿堂給參謀參謀。王滿堂說行。
老蕭和王滿堂在談論選勘商城地址的時候,劉嬸趕回去收拾套兒的房間,她得為老蕭打點住的地方。老蕭從外頭回來了,在北京無親無故,不住九號住哪裏?更何況還有一個幹親家的名分在裏頭。
套兒的屋裏髒亂不堪,牆上、地上到處都是劇照,空酒瓶子、方便麵的空碗、吃剩下的罐頭、臭襪子、髒衣服堆得讓人看著眼暈。劉嬸將那些臭烘烘的垃圾請出去,將被子套上新被套,往屋內猛噴了不少茉莉花空氣清新劑,直幹得桌上的座鍾已經指到了十二點。
老蕭說時候不早,他該走了。王滿堂說還沒說幾句話……
劉嬸說,已經把套兒的屋子拾極出來了,你就住那兒,套兒在劇組拍戲,十天半個月的不回來。
王滿堂說門墩上了俄羅斯,老蕭住他那兒也行。
老蕭不想給他們添麻煩,老蕭還是要走,說明天一大早還有事。
王滿堂說,不就是實地勘察的事嘛。我跟你一塊兒去,咱們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車,咱們也現代一下,打的,打的快,用不了二十分鍾就過去了。劉嬸說打“麵的”比“夏利”能省不少。老蕭說他的東西還在旅館裏,王滿堂問老蕭住哪個旅館,老蕭說住金魚胡同王府飯店。
王滿堂和劉嬸一下都啞巴了,麵麵相覷,再不敢說留的話。
及至將老蕭送出大門,他們才看見門口停著的小轎車。司機見老蕭出來,趕緊下車將車門給老蕭打開。老蕭對王滿堂說他明天派車來接,說罷很有氣派地上了車。汽車緩緩向胡同口開去,給王滿堂和劉嬸留下兩盞紅色尾燈。
劉嬸感歎地說,沒想到……
王滿堂說,你知道老蕭坐的是什麽車?
劉嬸說,小汽車唄,皮頂的小汽車。
王滿堂說,皮頂小汽車?那是卡迪拉克!一輛車的價兒頂一座樓!
劉嬸說,你剛才丟人的,還“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車,打的”。
王滿堂說,我說打的是打“夏利”,沒像你似的指名道姓打“麵的”。
麥子自從五十年代一走,再沒有來過北京。盡管為金磚的事,為送口糧的事,她幾次派霜降,派桂花到北京來,她自己則盡量不出麵。她知道大妞很在意這件事,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引起大妞的不安。雖然大妞後來幾次帶信讓她來北京看看,麥子都說話忙,給推了。
現在她來了,帶著磚廠的負責人拴驢到北京來了,來為他們的金磚尋找用戶。
拴驢一副農民企業家打扮,西服穿得如工作服一般隨意,袖口上的商標當然舍不得拆去,紅領帶長得從西服下擺伸出一截子,腳上是一雙白旅遊鞋。
王滿堂一大早就被老蕭的車接走了,劉嬸將麥子讓到北屋,陪著說話。拴驢說要見梁子,劉嬸打電話聯係了,梁子說一會兒就來。拴驢說這回就是來找梁子叔的,他們跟他說好了,讓他幫著賣磚。麥子則對房間的雜亂看不過眼去,桌上的土多厚,掀開鋼精鍋,裏麵是半鍋長綠毛的掛麵,打開碗櫃,滾出幾個磚一樣硬的饅頭,鐵鍋裏麵有不少剩菜,案板上一批髒碗,被子攤在床上,窗台上一窩煙灰……
麥子歎了口氣,開始收拾。
劉嬸對麥子說,來了就別走了,就住到一塊兒吧。滿堂一個人難哪,有時候連口熱水都喝不到嘴裏,你是沒見他那可憐勁兒,就連我這個街坊都看不過眼去。
麥子說這些年,一人過也過慣了,怕也合不到一塊兒去了。劉嬸讓麥子不妨試試,說他們有基礎,怎麽說當初也是恩愛的結發夫妻。拴驢吸溜吸溜喝著茶,弄得滿屋都是他喝水的聲音。拴驢說,俺也是這個意思,俺在道上勸了姑奶奶一路了。
麥子對拴驢說,你把那腳從椅子上放下來,進城了也得懂點城裏人的規矩。就你這樣的跟人談生意,十個有十個不成。
拴驢說,俺咋舒服就咋待。俺又不是跟別人談生意,俺是跟梁子叔談生意,他還能看不慣俺咋的?
梁子回來了。梁子一進門就衝著拴驢說,我一看你就是拴驢。
拴驢說,俺有大號,俺叫程果。
麥子說,他就不願意人家叫他拴驢,好像叫拴驢就矮了一截似的。鄉裏人喊他程廠長,他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梁子說,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我爸爸說的,當年他和門墩穿著大喇叭褲上香山的樣子,多有意思啊。梁子說麥子大媽來了就多住些日子,他爸一人也是悶得慌,跟門墩在一塊兒住著,冤家對頭似的,倆人成天打,這不,把門墩打到俄羅斯去了。
麥子說,你爸打年輕就是倔脾氣,老愛跟人戧著,你媽這輩子服侍他真是不易,難為她了。你媽是好人,可惜,該過好日子了,她走了……
梁子說,我媽一不在,我爸就可憐極了。我讓他跟我過,他死活不去,非要跟門墩這兒湊合,不見就想,見了就打。
麥子說這麽著也不是個辦法……
梁子和控驢訂了合同,臨州的金磚銷售由梁子的公司代理,拴驢的磚廠隻管放心生產,要保質保量。拴驢也很高興,他說,以前俺們老為銷路發愁,你說一般人蓋房誰用金磚哪?價格又高,塊頭又大,這下好了,俺們省心多了。
麥子用布蒙著頭出出進進在打掃衛生,她這個真正的廠長反而不關心合同的事情了。劉嬸端著大半碗麻豆腐進院,說是老蕭愛吃。劉嬸見麥子在打掃衛生,就小聲地說,今天你就睡在王滿堂的屋裏,誰能說什麽?都這把年紀了……
麥子說,這怕不合適,俺在鄉裏咋也是統治著幾十號人的金磚廠長呢。
劉嬸說廠長才不在乎這個。現在,哪個廠長不跟小秘有貓膩?睡了覺的未必就都是登過記的。麥子說劉嬸這幾年倒是進步很快,劉嬸說她一向都是愛趕在時代的前麵,打一解放就怕人說她落後。
王滿堂與老蕭一邊爭論一邊進了院,麥子跟兩人打了招呼,王滿堂硬硬地,說了一句,來了?老蕭按下與王滿堂的爭執,說麥子看著不顯老,還那麽少相。
劉嬸告訴老蕭,給他買來麻豆腐了。老蕭說得用羊油和青豆炒,劉嬸說那是當然,讓老蕭待會兒到她屋去吃飯。王滿堂說他也想吃炒麻豆腐,劉嬸有些不樂意說,賣麻豆腐的天天打門口過,也沒見過你說要吃,怎麽偏偏今天湊熱鬧。
王滿堂說,賣麻豆腐的天天打門口過,也沒見你買來炒,偏偏今天炒了,我怎麽就不能吃?
老蕭說,這院當初蓋的時候沒挑好時辰,大概是過了未時起的工,所以住進來的人都愛抬杠。
王滿堂說,你還沒見周大夫那個大杠頭呢,他上美國探親去了。
麥子說王滿堂還是在家吃好,她已經蒸了一鍋饅頭了。王滿堂說現在誰家還蒸饅頭啊,街上賣饅頭的有得是,三毛一個,又大又白。“麥子說她蒸的是山東戧麵饅頭。王滿堂說戧麵太硬,他的牙已經掉了住了。老蕭說他吃,他想吃戧麵饅頭。
王滿堂和老蕭的爭論沒有結果。原來根據政府規劃,要把小街拓寬,這樣使得原本在胡同裏的成王府便移到了街麵上。王府這一大片地界現在成了大雜院,住了有幾十戶人家,外商看好了這塊地方,要在這兒蓋座大廈。王滿堂在現場看過以後,認為不但不能修大廈,連政府的大道也不讓修。他的理由是擴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麵的大殿,外商的要求是徹底拆了成王府,才能蓋大廈。王滿堂說成王府是北京王爺府第的建築精華,五間琉璃瓦的府門,瓦、木、油等活兒都規矩地道;且不說那銀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說它那四進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風格各異;解放前他當學徒的時候跟著師傅修過中院那座正房,光柱礎就二尺五見方,房椽直徑五寸,山牆下肩及坎牆都用城磚幹擺,挑簷石和壓麵石有五尺,台階五層,舉架高大,進深兩丈四,內裏金磚慢地,楠木雕花碧紗櫥,上有暗樓,兩明一暗的格局,屋裏還有戲台。現在當然已經麵目皆非了,但是那架子還在,那些工藝還在,是研究中國古建難得的實物材料。目前王府的東院,被幼兒園所占,屋子是筒瓦卷棚式,兩卷前廊後廈,特別是小操場東南角冷梅亭的藻井,就是宮裏的工藝也沒法和它相比。王滿堂說當年拆東直門,他都沒太攔著,不像老蕭,還躺到城牆上去耍死狗。但這回,他不能讓他們拆,拆了就沒了,誰要看看我們老祖先的精活上哪兒看去!
老蕭說路一擴開了,那兒就是風水寶地。王滿堂說他不管什麽寶地不寶地,他要找城建局,阻攔這件事。王滿堂說中國古建的精華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宮又不同,故宮是輝煌,它是端莊,兩種建築風格,咱們國家既然能保留故宮,就能保留成王府。
老蕭說,你知道你這一找要牽動多少部門?我想你沒那麽大本事,把國家的建設計劃全更改了,你是誰呀你?
王滿堂說,我是王滿堂。
老蕭說,我今天真不該讓你去看實地兒,我後悔了。咱們倆子鼠對午馬,克!
吃飯了,劉嬸讓麥子送過去幾個山東饅頭,她說她送過來一盤炒麻豆腐。麥子問幹嗎非得分開吃?劉嬸說,鼠馬相衝,到一塊兒就掐。
劉嬸很認真地為老蕭炒了麻豆腐,老蕭卻說他吃這麻豆腐怎麽跟過去不是一個味兒了。劉嬸說是老蕭的口味兒高了。老蕭說以前吃什麽都香,能吃回大塊燉肉那簡直就跟當了神仙似的,現在別說肉,吃什麽都吃不出感覺來了。劉嬸說以前的雞多香啊,燉一隻雞半條胡同都聞得著香味兒。現在的雞,你燉一鍋,揭開鍋蓋搞不清裏頭燉的是什麽。老蕭說以前的雞是放著養,吃的是野食兒,現在的雞講的是機械化,但凡什麽一上了機械化,他就變成了整齊劃一,那些雞就長得連斤兩都差不了一兩克。國外的雞更是這樣,吃雞肉就跟吃木頭渣子似的。
劉嬸猶豫了半天問老蕭,在外頭就沒找個人?老蕭說那些外國娘們兒他都看不上,追他的不少,他很清楚,那些娘們兒看上的不是他,是他的錢。
劉嬸問老蕭有目標了沒有,老蕭說有了,但還不太明確,還需要進一步考察。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他對國內許多情況已經不太了解,所以這事不想急著定。劉嬸問那個……目標……
老蕭說她是屬牛的……還指不定成不成呢。
劉嬸說,怎麽會不成?
劉嬸就是屬牛的。
第二天,王滿堂找來了大攤兒和老石,一塊兒商量保護成王府的辦法。王滿堂認為,這不是一個王爺府的事情。這是要保住清朝乾隆年間一群高精尖建築的事情,北京的王府多了,拆哪個都不心疼,惟獨這個成王府,它太具代表性了,它是清代建築的頂峰。
老石說這件事光憑嘴說不行,最好寫個報告遞上去,這樣上邊才能知道你的意圖,才能改變方案。商量結果,要動筆,還得老石,老石當了一輩子書記,寫這種情況反映當是沒問題。老石說他下午就能寫好,複印三份,市長一份,建委一份,文物局一份,三份都寄出去,總有一份是管用的。大攤兒說應該複印四份,咱們還得留個底,記著掛號。
王滿堂說,掛什麽號,我自個兒送去。
梁子的女兒咪咪已經四五歲了。李曉莉對女兒寵愛有加,管束也相當嚴格,送進電子琴班學電子琴,送到少年宮去學舞蹈,送到少年英語班去培訓,總之,梁子的女兒比梁子當年條件優越多了,也忙碌多了。
李曉莉改不了她的碎嘴毛病,她的腦筋總得轉動,她的嘴總得說話,咪咪,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到處扔糖紙,咱家才鋪了地毯,粘上去摳都樞不下來。你要習慣過現代化的生活,別像你爸似的,亂扔東西,邋裏邋遢,一副小市民相……瞧瞧,我正說著你又把可樂罐擱在地毯上,你拿起來上頭就是一個印兒,沒一點記性,這遺傳因子太可怕了……
李曉莉用抹布擦地毯。
梁子經理在書房裏高聲朗誦剛寫好的詩:
瀟瀟的雨將心田撥動,
踏出了生活的泥濘。
我把愛情留在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夢。
負重前行,
前行負重,
不能忘卻的,
是那風雨中的叮嚀……
李曉莉不滿地說,過日子嘛,講的是柴米油鹽,講的是四毛二一噸水,三毛六一度電。我著你是把夢留在昨天了,今天還沒醒。一天到晚愛情啊,負重啊,也虧了我是大家園秀,不跟你計較,你要真找一個小市民式的媳婦,光醋也喝飽了。
梁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曉莉,李曉莉正往肚子上抹減肥霜。梁子說,甭抹了,那不是肉,那都是囊膪,再抹也下不去。
李曉莉說人家外國女的穿連衣裙都係腰帶,看著特精神,她身上的油都長在腰跟肚子上了。
梁子說,你係上腰帶就成了黑貓警長了,比外國人精神。
李曉莉想了一會兒說,梁子,你爸那個前妻到北京來是什麽意思?
梁子說,跟我們公司訂合同。
李曉莉說訂合同有拴驢一個人就行了,麥子幹嗎來?梁子說以前她也來過,走親戚唄。
李曉莉說,那不一樣,以前是你媽沒死,她來了是看大兒子,是客。現在就不一樣了,你爸是老光棍,她是老寡婦,以前倆人又在一個被窩裏滾過……
梁子說,你說話怎麽這麽難聽。
李曉莉說,我們這些實在的人說的自然是實話,不像你似的,又是斜的雨,又是泥的路,有話不直說,成心跟人繞圈子。
梁子說,你胡想什麽呀,我爸都七十五了。
李曉莉說,七十如狼,八十如虎。現在是什麽營養?過去是什麽營養?人說中國目前普遍人們的年齡都減輕了二十歲。
梁子說,邏輯。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不是老說我不行嗎?
李曉莉說,你能和你爸比?你爸生了幾個?五個,要不是你媽有病,我看你們家再添五個沒問題。
梁子說,我爸再有本事他現在也生不出來了。
李曉莉說,但是他能給你再生出一個後媽來,再給我生出一個後婆婆來。明擺著的,那個叫麥子的這回上北京就是跟你爸重續舊好,重溫鴛夢來了。要不,她為什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梁子說,你想得忒多。
李曉莉一人獨自思考半天,對梁子說,得給鴨兒、墜兒她們打電話,一塊兒核計核計這件事。她麥子沒有工資,沒有勞保,自然也沒有退休金,老了老了,找到王家來了,攀個媽的名義,將來讓大家養活,合算平白無故咱們認個媽孝敬著玩……你說老太太這賬算的,難怪是廠長呢……我看,八成今天她跟咱爸就睡到一塊兒去了。
梁子說睡到一塊兒又能怎麽樣?
李曉莉說,你是真傻假傻?睡到一塊兒這名分就定了,她就是你媽,是我婆婆,她就成了你們老王家的當家人。李曉莉說,明天是禮拜天,我叫上那兩位姑奶奶,明天必須回去一趟,把話說清了。
禮拜天,孩子們都回到了老宅。李曉莉把鴨兒、墜兒叫到鴨兒的屋裏,談起麥子的事情。李曉莉說她不承擔對後婆婆的撫養義務,她犯不上。墜兒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人家來了也不一定有這個意思。鴨兒認為有這個意思也未必是壞事。李曉莉說現在看著不是壞事,過兩年兩個老的都落了炕,還不得我們大家輪著來伺候?從財力到精力,都得大家攤,若是對孩子們有養育之恩,我們沒的說,問題是她跟我們壓根不搭界,我們欠著她是怎麽的。墜兒考慮得看父親的意思,父親要是願意,誰也攔不住。李曉莉說但至少得提出大家的看法。墜兒想還是順其自然。李曉莉堅持不能順其自然,得防患於未然。
李曉莉讓鴨兒待會兒挑頭說,在這關係到大家利益的關鍵的時候,隻有大妞出麵最合適。
鴨兒說,我不說。
墜兒說,我也不說。
在一邊玩的咪咪說,我說。
麥子在廚房擀麵,梁子在廚房照了個麵,說麵好香,問是什麽麵。麥子說是雜麵,是把黃豆、綠豆、雲豆、更豆,各種豆跟蕎麥磨到一起的雜麵,這種麵營養價值最高,聽人說多吃這種雜糧能降血脂,降血糖,降膽固醇,在日本這種麵的價錢是一般精白麵的十倍。梁子說他有個想法……
麥子說,你沒說我就知道你想什麽。
梁子說,大媽,您也想到這兒了?
麥子說,他日本人活得金貴,咱們的人就不金貴?
在大學裏讀研究生的斧子說糧食歸國家統購統銷,二叔想從山東往北京倒糧食怕是犯禁。梁子問說話的是雙胞胎的哪一個。斧子讓梁子以後記住,那個一身名牌、說話愛打手勢、啤酒肚漸漸發起來的是刨子;這個一臉窮酸,說話底氣不足的就是他本人,斧子。
梁子說,怪的,我說刨子說不出這麽不懂政策的話來。現在都什麽時候了,糧食市場早放開多少年了,你好像是什麽都不知道,念書念得不食人間煙火了。
梁子很有經濟頭腦。梁子說他要搞雜麵,就搞雜麵的深加工,比如雜麵方便麵,雜麵掛麵,這樣比純雜麵銷路要好。麥子說,就把廠子辦在俺鄉裏,俺們有了磚廠,再辦一個麵廠,捎帶手的事情,反正都是俺那兒的特產。
梁子說關鍵是得找投資。斧子說讓刨子投,刨子有錢,現在他肥得厲害。
老王家一家人難得地圍著桌子吃飯。
王滿堂說雜麵味兒不錯,就是有點拉嗓子。梁子說這是粗纖維,對身體再好不過。
李曉莉給鴨兒使眼色,鴨兒裝沒看見,李曉莉又拿眼睛瞄墜兒,墜兒搖頭。這一切小丫頭咪咪都看在眼裏。李曉莉在下麵用腳踢鴨兒,鴨兒把腳挪了,李曉莉踢在王滿堂腿上,王滿堂奇怪地停下筷子看李曉莉。
李曉莉遮掩說,我讓梁子給您再撈一碗麵。
王滿堂不滿地哼了一聲,鴨兒低頭不語。小丫頭咪咪忍不住了,大聲說,我不要後奶奶!
眾人紛紛停了筷子,看麥子,麥子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梁子啪的打了咪咪一巴掌,讓她不要胡說。一咪咪哭了說,她們都不說,我隻好說。
麥子摟過咪咪說,都別說了,妮兒,不哭,不哭。
王滿堂對咪咪說,你給我住聲!
咪咪不敢再哭泣。
王滿堂說,還沒怎麽著呢,就坐不住了?我今天給你們說明白了,我的事,你們幾個誰也不要管。
李曉莉說,您這話說得早了點兒,現在不管,將來呢?
王滿堂說,我將來也不會靠你!我早看出來了,事兒都是你挑起來的,你還踢我,說什麽盛麵,瞎話倒來得快!你這樣怎麽在你的孩子跟前當老家兒?
麥子說,柱他爹,你別說了,你給孩子留點臉。
王滿堂說,今天咱們家除了那個敗家子的門墩跟國外的老大,你們幾個都在,往後你們誰要敢在我跟前指手畫腳,搬弄是非,趁早別進我的門。
李曉莉嘴裏嘀嘀咕咕。
王滿堂說,這裏頭好像就你不服氣,跟你說,我這話就是對著你說的。
李曉莉惱羞成怒,將火發向梁子。李曉莉說梁子,你他媽真窩囊!
梁子說,我……我怎麽了?
李曉莉站起身拉起咪咪就走。麥子還想攔,王滿堂說,甭攔她,讓她走。
斧子來到麥子的身後說,奶,您甭跟這樣的人一般見識。
王家的糾紛堅定了麥子回山東的決心,她決定馬上就走,不再給王家添亂。將王滿堂洗好的衣服疊好,放在箱子裏,又把自己的東西打成一個小包,麥子走到大妞的像前,用袖子擦拭鏡框。
相片中的大妞溫和地看著麥子。
麥子說,這兒是你的家,俺還是回去,回去了。
拴驢和倆雙胞胎看見麥子收拾的行李,都很奇怪。拴驢說,咱們來時不是說好了,完了事俺先回去,你再多待幾天嘛,怎麽俺還沒說回你就說回了?
麥子說,姑奶奶老了,老了的人就戀家。
斧子說,奶,您別為昨天的事生氣,我始跟我叔不是都沒說什麽嗎?
麥子說,奶奶剛強了一輩子,奶奶不賤。
斧子說,奶,您別往心裏去,咱老王家也不都是後窩的,還有我爸和我們呢。
刨子說斧子這話說得不合適,斧子說又沒外人。刨子指著牆上大妞的相片對斧子說,咱那位奶奶對你也不錯,可沒把你當前窩的看,你說話不能昧良心,我看你是念書念糊塗了。
斧子說,我一點兒也不糊塗,你是一直在這個院裏長大的,你是嫡係,我怎麽說也是外圍。
刨子說,一邊待著去,整個一個不熟。又對麥子說,奶奶,昨天我有事,沒顧得上過來看您,今天我開來了車,帶您上八達嶺轉轉去。
麥子說,逛什麽八達嶺,就是一片山罷了,要說山,咱們老家有得是。你們都忙,都有自個兒的事,俺在這兒待著讓你們都不得安生,俗話說客走主人安,你們安了,俺也安了。
拴驢說毛主席都說了,不到長城非好漢,咱們不能當孬種。麥子說沒上過長城的多了,都是孬種?拴驢說,您就不想看看長城上那磚,看看那磚的成色?
麥子說,你看就行了,俺還是想回去。這回去以後,俺就把磚廠全交給你,俺也該好好想想俺自個兒的事了。
斧子對刨子說奶還生昨天的氣呢!昨天李曉莉欺負咱奶,不讓咱奶在王家當奶。
拴驢說,不讓當奶也是奶!
刨子說,你讓我說什麽,該說話的是爺爺,連咱爸都沒說話的份,你們在這兒瞎攙和什麽。
拴驢說,俺也看出來了,你們家那些後窩的不大歡迎俺姑奶奶。俺看,俺姑奶奶還是回去跟著俺過,在俺那,姑奶奶活得舒心、充實、自在……
斧子說,你懂什麽?這是名分!
麥子說,你們都別說了,俺不愛聽。
年輕人還是要上八達嶺。問及王滿堂,麥子說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上市政府遞狀子。刨子問他爺爺要告誰?麥子說告政府。刨子說這老爺子是閑得厲害了,沒事找事呢。正說著王滿堂疲憊地進屋,將手上的黑人造革兜往桌上一扔說連傳達室也沒進去,大門口有兵攔著,一聽說是送狀子的,讓去信訪辦公室,信訪室在哪兒他找了半天沒找著。麥子說政府已經定好了的事,不容易再改,別瞎費精神了。王滿堂說那不一定,五七年打了那麽些右派,不是也都改正了嗎?刨子說那也有個過程,對任何事情總得給別人一個認識過程。
王滿堂說,我等他們認識過來,那個古建群就沒啦!我現在做的就是要把中間這個過程揪下來,讓開頭和結尾接到一塊兒。
刨子說這不可能,王滿堂說可能。刨子告訴王滿堂這個商業大廈將由他二姑墜兒來設計,光設計費就快上千萬了,您這一攬把二姑本人連她們單位的財神都給踢飛了。王滿堂說甭管誰設計,不能建就是不能建。既然是墜兒他們設計的就更好說了,他馬上就上設計院。找墜兒去。
拴驢說今天上長城,明天再去找墜兒。王滿堂等不了明天,說明天成王府就沒啦。刨子說,爺,您上墜兒姑姑那兒我不攔著,可您得打的去,西北郊哪,您擠公共車,晚上也到不了。說著掏出幾張票子給王滿堂,作為“的”費,王滿堂不客氣地收了。
斧子說,我今天是特意請了假陪您和我奶奶上長城的。
王滿堂說,我又沒讓你請假,我不領你這份情。
斧子說,我發現您越老越倔。怪不得我三叔老跟您打,現在看也不能都怪我三叔。
王滿堂急急火火地要上設計院了。臨走對麥子說,我上墜兒那兒去,晚上就回來,你給我熬粥,烙肉餅。
麥子說,熬綠豆的吧,綠豆粥下火。麥子將王滿堂送至房門口說,他爹,你好好照顧自個兒。
王滿堂說,我什麽時候沒好好照顧自個兒了,還用你提醒。
刨子說老爺子認準了的事,你就讓他幹,千萬別攔,你越攔,就跟上了發條似的,他越上勁。
斧子說,說不定他哪天要給景山的亭子加個罩呢。
刨子說,隻要國務院批準。
拴驢還是一門心思上長城,催刨子、斧子快走。看刨子和斧子都穿著皮鞋,就說他住的屋裏有門墩叔留下來的一箱子旅遊鞋,一人不妨去拿一雙。斧子說準是門墩上俄羅斯剩下來的,就跑到門墩屋給他和刨子一人挑了一雙。麥子看倆雙胞胎試穿新的旅遊鞋,就說你們這樣穿了人家的合適不?
刨子說,您放心,門墩沒數。
拴驢說,既然沒數我也穿一雙。
劉嬸問幾個小青年熱熱鬧鬧幹什麽去,斧子說上長阪坡。劉嬸說長阪坡?你們還救阿鬥呢!嘴裏老沒實話。拴驢說,俺們上長城,您老不一塊兒去?
劉嬸說她不去,說蕭爺爺點著名兒要吃炸烙值,她得給他滿世界淘換饣各餷去。斧子說這回蕭爺爺回來除了吃,沒別的。劉嬸說這是活到了頂峰了。
麥子送走大家,先是熬粥後是烙餅,最後挎著包袱由王家出來,回身將門輕輕對好。麥子來到後院,看著修飾一新的小東屋感到了一種陌生,想起當年在這裏等待王滿堂跟她口臨州。想起與大妞在南牆下的廝打,想起在土灶上蒸出來的一鍋鍋帶紅點的饅頭……竟是夢一樣的模糊……
麥子走過空落的院落,在影壁前停住,老剩兒似站在影壁前向她笑,老剩兒說,麥子大媽,您得照顧好我師傅……
麥子一定神。
是影壁上那隻活潑的免兒。
麥子毅然走出了大門。
王滿堂回來的時候,麥子早走了。肉餅已經變冷,粥也凝固在鍋裏,王滿堂設了任何吃的欲望,一人坐在八仙桌前昏黃的燈光裏,顯出了衰老與孤獨。讓當年結發的老妻就這樣滿懷委屈地走了,一句話沒說地走了……他感到對不起麥子,想著想著,一行清淚由王滿堂蒼老的臉上流下來。
劉嬸給王滿堂送過一盤炸饣各餷,劉嬸貼近看了看王滿堂說,哭啦?別價呀,想讓她回來還不容易,還至於掉眼淚?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你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現在你那魄力都哪兒去啦?愣能讓兒女們給拿捏住。
王滿堂說,我窩囊……
劉嬸說,是夠窩囊的。先吃飯吧,我這饣各餷是剛炸出來的,這兒有蒜湯,本來是給老蕭準備的,他沒來,擱明兒就酸了,今兒就照顧您了。
正說著,刨子、斧子、拴驢一窩蜂般的進來了,見到炸烙渣,狼一般的撲過去。
拴驢問這是啥東西,這麽好吃,比昨天喝的那洗腳水一樣的豆汁強了一百倍。斧子說拴驢沒吃過的多啦,就吃吧。拴驢說他要是北京人,就成天泡在小吃店裏不出來,他要吃一百個糖耳朵,一百個芝麻燒餅,一百塊炸糕,一百碗麵茶……斧子說那就是地道的吃貨。拴驢說,俺可不是吃貨,俺是金磚廠的副廠長,俺管著幾十號子人咧。
劉嬸問他們怎麽這晚才回來?
斧子抬起腳讓劉嬸看,劉嬸低頭看幾個人的腳,斧子的鞋已經開了口子,魚一樣地張著嘴,刨子的鞋底已經斷成兩截,拴驢的鞋底和鞋幫徹底分了家,成了有麵沒底的鞋罩。
斧子說,這就是我三叔背到俄羅斯的吃飯資本。
劉嬸說她現在不想別的,她想的是門墩靠這個在俄羅斯怎麽活。王滿堂說門墩那樣的坑蒙拐騙,早晚有倒黴的一天。
聽說麥子回了山東,拴驢埋怨王滿堂怎的不把她攔住。王滿堂說他要知道她走能不攔嗎?斧子一個勁兒地說他奶受了委屈。
刨子輕輕揪斧子的衣服,讓他別給爺爺上眼藥了。
斧子喊,我上什麽眼藥?這是明擺著的事,咱奶是讓李曉莉那娘們兒給擠兌走的,那小娘們兒忒不是東西。斧子說,爺,我要是您,早不在這兒坐著,我早追下去了,為了愛情,應該什麽都舍得!英國那個溫莎公爵,為了媳婦,連王位都不要了,結果怎麽著?流芳千古!您也應該給我們小輩做出個追求愛情的光輝榜樣來!
拴驢說,還用姑爺爺去追,俺去追就行了,追到家,俺也就到家了。
斧子說,你不懂愛情,這種事情誰也替不了。
拴驢說,俺咋不懂愛情?追俺的小妮兒十幾個,個個兒都是俺鄉的人尖子,俺天天在愛情裏泡著呢。俺就看不上她們,俺要找大學生,俺娘說了,要找能生雙胞胎的大學生。
刨子與斧子哭笑不得。
拴驢說,姑爺爺,俺明天回臨州,您跟俺走,俺們在老家給您跟俺姑奶奶大操大辦一回,熱熱鬧鬧的,請它四十桌,再把縣劇團的角兒們請來……
王滿堂說,你別給我丟人現眼了。我哪兒也不去,我明天上文物局。
斧子說,還是那檔子事嗎?
王滿堂說這是正事,是大事。
斧子說,結婚才是正事,大事,萬一我奶奶要一氣在鄉下找一個年輕小帥哥,您黃瓜菜也涼了。
刨子將斧子推出去了。
劉嬸說,這斧子,越長越咧,小時候挺文靜順溜的,大了說話不著調。
大家都散了,屋裏隻剩了王滿堂和刨子。刨子從公文包裏拿出一遝發票複印件給王滿堂說,爺,您把這些個票底替我收著吧,我那兒沒地方擱。
王滿堂問,會計那兒也有一份?
刨子說,有,兩份保險。
王滿堂說,你心細,幾個孩子裏頭就你踏實,爺願意幫你。
刨子說他昨天簽了一份建古文化一條街的合同,一條街都是仿明清建築,大概得忙一陣子。
王滿堂在外頭跑了一整天,回來累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掏出煙來半天打不著火。劉嬸問今天見著領導了沒有,王滿堂說見了個幹事,把信遞上去了。劉嬸說能見個幹事就不錯了。
王滿堂看見劉嬸手裏的烙值說,老蕭他不會來,人家在王府吃的是滿漢全席,說愛吃你的家常飯是客氣,是怕你麻煩,你還就當了真。
劉嬸說她這人實在,它滿漢全席再全也不會有炸饣各餷。王滿堂說劉嬸是剃頭挑子,別人不知道老蕭,他還能不知道老蕭?當初老蕭追筱粉蝶也是窮追不舍的,不過筱粉蝶看上你們家福來就是了,他就隻好當了幹爹。劉嬸說,好你個王滿堂,你們當初那些酸事到今天你才全給我抖落出來,怪不得我們新生兩口子對老蕭不太熱情呢。
王滿堂說,是沒你熱情。
劉嬸說,那都是幾十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了,年輕時誰還沒荒唐過,老了講究的就是安定團結。老蕭都跟我說明了,他就是要成個家,找個屬牛的。
王滿堂說,如今這年月,辦什麽,得到了手才算數,訂了合同簽了字的都不一定算妥。你得給自個兒多想幾條路,別一棵樹上吊死。
劉嬸說,你那叫不專一,是愛情生活的大忌,怪不得你犯重婚罪呢。
王滿堂說,滿腦袋白頭發了,還老愛情愛情的,真給你個愛情你啃得動?
劉嬸說,老了難道就沒愛情?你看人家“夕陽紅”裏頭的老頭老太太,那精神,那穿戴,那狀態,跟你坐台階上這形象比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真把你這模樣照到“夕陽紅”裏頭去,頭天播了,第二天電視台門口就得有幾千老頭老太太舉著小旗抗議,說是汙蔑老人形象。
王滿堂說,你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找不著北了。
劉嬸說,你是看著我大幸福了就嫉妒。你的幸福昨天長著小翅膀刺兒地一下飛了,飛臨州去了,所以你就看什麽都不順眼,關鍵是你心裏不平衡。
劉嬸從信箱裏找出一封信來。王滿堂說一定是俄羅斯來的,拿過信就撕,邊撕邊說,這兔崽子,還知道燈盞胡同有個爹,還有臉往回寫信!
劉嬸說,你慢點撕,裏頭好像還有相片哪。
王滿堂從信封裏抽出信紙,讓劉嬸給念念。劉嬸讓王滿堂自己看,王滿堂說他看不見。劉嬸說,我也沒戴鏡子,你以為我看得見嗎?
王滿堂說,敢情你眼睛也花了?
劉嬸說,我也七十了,能不花?
王滿堂說,我以為你二十五呢,還是虛歲。
劉嬸問王滿堂是什麽意思?
王滿堂回到屋裏先找了半天花鏡,再找光亮的地方看信。信上是娟秀的小字:
一凡:
我思來想去,整整鬥爭了十年才給你寫這封信,我與那個“文革”
的造反幹部在十年前就分手了……
王滿堂一下停住,翻過來看信封,是南京來的,王滿堂跑到門口,向著外麵大聲喊,他劉嬸!劉嬸!劉嬸係著圍裙跑過來,王滿堂說信錯了。劉嬸說還以為煤氣罐著火了呢。王滿堂說這不是門墩的信,是江南小妹妹的信。劉嬸說那就快封上。
王滿堂拿來膠水,和劉嬸手忙腳亂地粘信,看來恢複原樣是不可能了,隻好跟周大夫實話實說。剛要粘口,劉嬸突發奇想地要看一眼江南小妹妹……王滿堂說,要說剛才看信,那是誤拆,你現在要看江南小妹妹,那可是有意,是成心,罪加一等。
劉嬸說就看一眼。
王滿堂說,我抹上膠水了。
劉嬸說,你不是還沒粘嘛。
王滿堂說那就看一眼?劉嬸說就看一眼。
相片由信封裏慢慢取出,一個風韻猶存的婦女顯露出來。
劉嬸說,也不怎麽樣。
王滿堂說,比你強多了。
***
第十二章
鴨兒退休了。她利用門墩開辟出來的兩間門麵房開了個小飯鋪。
飯鋪今天開張。
小飯鋪裏收拾得利落幹淨,幾個桌子都擺上了盤盞,廚房裏有一個大師傅在忙碌,一個雇來的小丫頭跑進跑出,準備菜肴。鴨兒告訴王滿堂,街坊鄰居,該請的都請到了,連大安他媽都請來了。鴨兒說為開張,劉嬸送來了紅包,包了二百塊錢,斧子送了十個大碗……
櫃台上電話響,是刨子打來的,說是因為忙,不能過來了。王滿堂看菜譜,上麵有家常豆腐、小蔥拌豆腐、魚頭燉豆腐、麻婆豆腐……王滿堂問怎麽都是豆腐。鴨兒說這頁就豆腐。王滿堂又往後看,炸醬麵、酸湯麵、打鹵麵。萊切麵、肉絲炒麵,還有熱湯麵。王滿堂說,甭說這篇都是麵了……
電話又響,鴨兒將電話遞給王滿堂,是墜兒。墜兒告訴爸爸待會兒要在古建公司開會,聽取擴建小街方案的辯證會,讓爸爸一定來。王滿堂擱下電話興奮地說,我這一個月的狀沒白告,有門兒。
街坊們都來了,有的送鏡框,有的送花,一時小飯鋪裏熱鬧非凡。
鴨兒招呼大家坐下。既然是開張就得有人講話,大家推舉王滿堂說幾句。王滿堂為辯證會的事心情正好,也不推辭,站起來說,今兒個閨女開張……
劉嬸低聲糾正,是閨女的飯鋪開張!
王滿堂說,今兒個閨女的飯鋪開張,我借這個機會把咱們燈盞胡同的老街坊們都請了來,大夥聚聚。幾十年了,咱們在一塊兒,風啊雨啊的,不容易啊!我記得困難時期,誰送誰半斤糧票,那是多大的思情啊,可是那時候咱們燈盞胡同的街坊們硬是給我們家送了五斤黃豆!五斤黃豆啊,是大家夥從嘴裏一粒一粒摳出來的。為了什麽,就為了照顧我跟大兒子是建築工人。說我們是修複故宮,修複東直門,修建人大會堂的有功之臣,應該多吃點……我記著這件事,我記著大夥的情義,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常琢磨這件事,那時候大夥憑什麽那麽關照我們?現在,我明白了,老街坊們衝的不是我王滿堂本人,衝的是我跟兒子和許許多多建築工人在那困難的時候還在給北京添磚加瓦,大夥是衝著咱們北京,衝著咱們建築行……
斧子帶頭鼓起掌來。
王滿堂說,那些老的舊的擋道的,該丟就得丟,咱們北京得朝前邁,但話又說回來了,也不能為了換錢把什麽都不當口事……
斧子提醒爺爺,說跑題兒了。
王滿堂說,跑題兒了?跑題兒就不說了。閨女的飯鋪還得仰仗著街坊,大夥都端起杯子來,該吃吃,該喝喝。我本該跟大夥一塊兒樂樂,剛來個電話,讓我開會去……
古建公司非常現代化的會議室裏,已找不到昔日的絲毫痕跡。但牆上仍掛著周總理當年與建築工人們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柱子笑得依舊是那麽燦爛。黑白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很醒目地占據了牆的重要位置。
大攤兒攙著王滿堂進來的時候,會議室裏已經來了不少專家、學者。老石和公司領導迎上來,給王滿堂介紹,這位是文物局的領導;這位是城建部門的領導,這位是香港某集團的副總裁侯仁峰先生,這位是我們的老朋友,南亞建築院的院士蕭益土先生,那位女士是建築設計院的高級設計師王國蘭同誌
有誰說牆上照片總理旁邊站著的那個人就是王滿堂的兒子,大家不由得對眼前這個白頭發的老頭多了不少敬重。
會議開始,王滿堂闡述了成王府不能拆的理由,大攤兒亮出他和王滿堂和老石設計的小街擴建設想方案,掛在牆上向大家講解。在設想中,擴建後的小街在成王府分了岔兒,而後又匯合,一批古建築剛好在環島之中。
眾人凝神而聽。
老石沒有參與討論,老石靠窗站著,從會議室高高的二十層樓望下去是北京的街景,千變萬化的高樓,峽穀般的挾持著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燈亮了,腳下是一片輝煌……
劉嬸帶著一飯盒炸饣各餷來到了王府飯店大廳,跟前台小姐打聽,蕭益土住在328房間。一聯係,328房間有人,請劉嬸上去。
懾於賓館的豪華,劉嬸有些不知如何舉手投足了。小姐告訴劉嬸,那邊有電梯。
劉嬸尋尋覓覓,好不容易來到了328。在門口用手攏攏頭發,整整衣服,定了定神,按響了門鈴。
一年輕女子穿著睡衣,濕著頭發打開房門,問劉嬸找誰。劉嬸一下懵了,趕緊說對不起,走錯門了……
對方把門砰地關了。
劉嬸在走廊裏轉了幾個來回,越想越不對,便再次來到328門前,按鈴。還是那個年輕女子開的門,劉嬸這回直截了當地說她找老蕭,蕭益土。女子說蕭先生不在,開論證會去了。劉嬸說,我是他親家,姓劉。
女子問什麽親家?
劉嬸說,是這麽著,他老蕭的幹閨女是我的兒媳婦,你說這不是親家是什麽?
女子閃身,讓劉嬸進來了。
老蕭住的是套間,房間很闊綽,與劉嬸給老蕭收拾的套兒的房間比,那是天上地下。桌上有牛的木製工藝品,姑娘的睡衣上也有牛的圖案。
劉嬸問,小姐是屬牛的?
女子說,是屬牛的,蕭先生說我是欄內之牛,五行屬木,精良之木。
劉嬸說,老蕭是益土,你是良木,土木相生,益良得當。你說你們倆是怎麽配的!
女子說他們是好搭檔,自從蕭先生到了東南亞,她就給蕭先生當助手了。
劉嬸說,這屋裏真幹淨,真闊,比老蕭當初一人窩在狗尾巴胡同的小平房裏強多了。小姐,你是沒見過老蕭當年那個慘,那個窮,他每回上我們燈盞胡同,不泡頓熱湯麵他就不挪屁股回家。熱湯麵算什麽呀,可那個時候,他連熱湯麵也吃不起,直到最後也說不上個媳婦,主要是沒人跟,他那屋裏頭除了一張床板一個凳子,什麽沒有……
女子說劉嬸要是有事,不妨跟她說。她是蕭先生的秘書,蕭院士所有的事情,沒有不經過她的手的。
劉嬸說,老聽說小秘小秘的,這回我可真見著小秘了,原來就是這樣的。姑娘我問你,老蕭就是拉屎撒尿這樣的事也經過你?
女子說,我沒有時間開玩笑。
劉嬸說,小秘,有些事你替得了,有些事你就替不了,比如說這個——劉嬸打開飯盒,將澆上蒜汁的饣各餷亮在茶幾上。劉嬸說,這是老蕭一直想吃又沒吃到嘴的,想了幾十年的老北京吃食,你替得了嗎?
女子扇著鼻子尖叫著,唉呀,臭死了,臭死了!
劉嬸說,臭?
女子說大蒜的氣味是讓人不能容忍的。說著奔過去開窗戶,又奔過來開門。
劉嬸說,一個蒜就把你折騰成這樣,你要是自個兒拉了屎還不撅著屁股上前門樓子上散味兒去。
女子說,太俗了!
劉嬸說,是我俗還是蒜俗?
女子說,我不想和你們這樣的人打交道。
劉嬸說,我們怎麽了,我們雖然吃大蒜但我們知道廉恥!打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這個房子裏隻有一張床,你跟老蕭是黑夜白天都滾在一塊兒。
女子說,那有什麽,他沒娶,我沒嫁,我們的行動沒有危害到任何人,誰也沒權利幹涉我們的自由。
劉嬸說,蕭益土都能當你的爺爺了。
女子說,是爺爺、是丈夫是我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女子將飯盒塞給劉嬸說,這些東西你還是拿走吧。
劉嬸說,你以為我願意在這兒待?我還嫌這兒臭呢!
劉嬸匆匆下樓,連電梯也沒坐。來到大廳,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劉嬸將飯盒丟進王府飯店門口的垃圾箱裏,正巧老蕭下車,劉嬸說她給老蕭送炸饣各餷來了。劉嬸說,你要想吃,上那裏頭挑挑,也許還能挑出幾塊。
鴨兒在擇萊,劉嬸抱來一隻小黃貓,劉嬸對鴨兒說這貓是從黃大姨那兒抱來的,一窩下了五隻,數這隻好看,小老虎似的,剛斷奶,她給貓取了個名兒叫黃黃兒。劉嬸說黃黃兒是咱們北京土貓,她喜歡土貓,皮實,好養活,親近人,不像波斯洋種,歌星似的,老端著個架子,往後,這黃黃兒就是她的伴兒了。
鴨兒說,挺可愛的小老虎貓。
劉嬸問鴨兒對個人問題有沒有考慮,鴨兒說沒有。劉嬸說其實比蘇三好的有的是,現在婦聯辦起了婚姻介紹所,完全是站在婦女的立場上挑選男人,跟原先街道的比,範圍擴大了,挑選的餘地也寬了,有登高望遠的感覺。她說要是鴨兒願意,她就上介紹所先看看,把他們的男檔齊齊地過一遍,不信沒有合適的。
鴨兒低頭不語。
劉嬸說,當初我給周大夫也介紹了不少,都是一頂一的美人,一頂一的知識分子,我覺著挺般配,誰知道無論哪個,隻要一進了老周的門,那關係就變了,變成了病人跟大夫的關係。這回她一定花大精力給鴨兒物色一個,也不管鴨兒說願意不願意,劉嬸就對鴨兒說,這事就這麽定了。
王滿堂從正屋出來,聽見劉嬸的話,王滿堂說,當然就這麽定了,老蕭昨天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那個大廈,再過幾年可以拆了重建,可是這成王府要是拆了就建不起來了。國家聖明,最後還是同意把方案改了,把大廈建在小街的西邊,小街也由一股道改成兩股道,這麽一改,至少得多花幾個億,花幾個億也值,說明國家想的和咱們想的一樣。他劉嬸,你的那個老蕭可是徹底輸了啊,你要見他得多安慰他幾句,別讓他太懊喪了。
劉嬸說,你這人怪,怎麽是我的老蕭?我什麽時候說過老蕭是我的了?
鴨兒笑著說,有了您幾位這院裏就有了生氣,就有了熱鬧,咱們燈盞胡同九號就不會問得慌。怪不得我幾次要給我爸買隻鳥養著解悶,他老說用不著……
王滿堂說,我不喜歡那嘰嘰喳喳的東西,看著就心煩。
劉嬸說,你趁早別養鳥,我養貓了。
王滿堂看了看劉嬸懷裏的小貓說,不是什麽好貓。
劉嬸說,我就愛養這不是什麽好貓的貓。
王滿堂說,料你也養不出什麽正經貓來。
劉嬸說,我這貓怎麽不正經啦?這小女貓才仨禮拜,它怎麽不正經啦?黃黃兒,待會兒奶奶給你買太子扔,奶奶把你喂得胖胖兒的,你跟奶奶說,你想吃什麽?
王滿堂說,它要說出它想吃什麽來,你得嚇得背過氣去。
劉嬸說,我們黃黃兒的嘴不會說,可我們黃黃兒的眼睛會說。
王滿堂對鴨兒說他今天要上老石那兒串串去,大攤兒也去。劉嬸說,我知道你們是去分享勝利的喜悅。
王滿堂說是又怎麽著。
王滿堂正要出門,迎麵碰上了門墩。門墩一副窮途潦倒相,臉黑、發長、胡子拉碴,瘦得人燈一樣晃進九號大門。跟著門墩進來的還有一個提箱子的高大英俊的金發碧眼洋人。
門墩悲慘地叫了聲爸,王滿堂用鼻子哼了一聲。劉嬸驚喜地說,咱們大展宏圖的門墩回國了!
門墩身後的洋人向著鴨兒和大家笑。
王滿堂說,你先例服裝後倒馬,現在又開始倒洋人了。
門墩說,洋的比土的值錢,這個金發碧眼的洋人就跟波斯貓似的,光憑模樣就比劉嬸懷裏的土貓高貴,其實張嘴一叫喚,洋貓土貓一個味兒,拉的屎也沒有區別。
劉嬸說這門墩走了這麽些日子,人變了嘴沒變。王滿堂說狗改不了吃屎。
門墩說這位洋人是他的恩人兼哥們兒,前蘇聯學校的人民教師馬斯洛夫8226;別裏蓋維奇同誌……王滿堂說跟洋人拉扯,是給這院裏招事,到時候扣一個“裏通外國”就吃不了兜著走。門墩說都什麽時代了,現在出趟國就像口趟姥姥家,連簽證都不要了,還什麽裏通外國。王滿堂說那是偷渡,這樣的事報上常登,什麽時代也內外有別。咱們中國的安全部不是還沒撤消嗎?前幾天還抓了一個台灣特務,電視裏都演了,美國的特務騎著導彈滿天飛。鴨兒說騎導彈的是電影,是美國大片。
劉嬸轉著看洋人,洋人也不怕她看,衝著劉嬸笑。劉嬸說這個洋人看著還挺順溜,不像有的那些,渾身長黃毛,一眼綠,一眼藍,頭發跟獅子狗似的,鼻子帶鉤,還臭胳肢窩。劉嬸問門墩是怎麽把這個洋人誆來的,門墩說不是誆來的,是他非要跟他來的。
王滿堂說,你不騙,他能來?你指不定跟他胡說了什麽呢,我還不知道你。王滿堂又對洋人說,你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要是沒盤纏我們大夥給你湊。你千萬別聽這敗家子兒的,他四六不通,他是半瘋,他有精神病,他是青皮,他是北京的大混混兒。老實跟你說,這些年了,他事幹了不少,女朋友交了不少,可沒一樣成的。你跟著他幹,隻有吃虧上當的份,到最後說不定連你都能當波斯老貓給賣了……
門墩說,整個一個揭老底戰鬥隊。您這樣的應該到電台說評書去,讓您在家閑著真委屈了您。
洋人隻是笑。
劉嬸對王滿堂說,你說那麽多他不懂,他跟咱們差著種呢。
王滿堂說,說的也是。
洋人突然冒出一口流利的北京話,王大爺,劉嬸,鴨兒姐姐,你們真認不出我啦?我是別佳,老馬家的別佳。
大家就圍著別佳看,已經沒有誰能認出這是當年的外國小男孩了。半天,劉嬸說,走路上碰見是認不出來了,可細看還是有點小時候的模樣。
別佳到中國來是想進語言學院,進修漢語言專業,這些年他在俄羅斯一直教漢語。劉嬸說別佳的中國話說得挺好的了,不看長相光聽說話,誰也聽不出他是外國人,幹嗎還要進修?別佳說漢語很複雜,不是能說就行。劉嬸讓快進家裏說話兒去,別佳說他一進這院就有種回家的感覺。
給別佳的接風飯是一鍋熱氣騰騰的大窩頭。有臭豆腐,有幾樣傳統又不值錢的北京菜,芥末墩、豆醬一類。別佳還是那個別佳,吃起來既不客氣又不論,也不知道讓,抓起一個窩頭很麻利地抹上臭豆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嘴裏一時倒不過來,還要說,香油,香油,臭豆腐裏缺點兒香油!
門墩說,你慢點吃,窩頭都是你的,沒人跟你搶。
王滿堂問別佳,老馬他還好?別佳說他爸爸大前年去世了,他媽還在,跟他的兩個小孩在莫斯科。問起別佳的愛人,說是馬戲團要狗熊的。劉嬸說老娘們兒耍狗熊,頭一回聽說。別佳說她是個功勳演員呢。鴨兒問問墩怎麽遇到的別佳,門墩說那天他在莫斯科地鐵裏看著大石頭柱子一籌莫展,餓得一點勁也沒有了,後來就靠著柱子往下出溜,倆眼冒金星……兜裏連買盒洋火的錢也沒有了。
王滿堂說,你大哥在外國為咱們中國增光添彩,受人尊敬,再看看你,德行在家裏散不夠,竟散到外國,散到莫斯科去了。
門墩說龍生九種,九種各一。
鴨兒問後來呢?門墩說後來他就碰上了別佳,應該說是別佳碰上了他,把他領到老馬家,馬大嬸還記得他,抱著他又是掉眼淚又是親……王滿堂說丟人現眼算是現到家了。劉嬸說門墩這回出去準又是白跑一趟,賠了個一塌糊塗。門墩說,怎麽叫賠了個一塌糊塗?這趟出去,朕開了眼界,長了見識,積累了經驗,蹚開了門路,收獲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
王滿堂說,先別海闊天空,你先說說你下步怎麽打算吧,你不用指望我還能養活你。
門墩說,我什麽時候讓您養活了?雖說是沒掙下多少錢,可我也沒閑著不是,我們不能老是錢錢的,俗!人活著得有點精神,得有抱負,有理想,得朝遠處看。
王滿堂說,餓你三天,你哪兒也看不見,就看見鍋了。
老蕭來了,看見別佳,誇別佳英俊漂亮,有風度,有氣派,說猛一看還以為是施瓦辛格呢。門墩說蕭叔真會捧人,怎麽不說別佳是侏羅紀公園裏的恐龍呢。別佳說他願意當恐龍,當了恐龍輩分就大了。
老蕭吃了一口窩頭,直說香。說北京什麽吃都變了味兒,隻有窩頭沒變味兒。
電話鈴響,門墩搶著接,拿起電話就變了調,拉長了聲音……什麽,送三斤帶魚,四斤基圍蝦,老價錢,三斤魚,你喂貓哪,至少得三萬斤,一車皮最好,不要冷凍的,要新鮮的。飛機運也行……什麽,你們的帶魚都是冷凍的,我就不信,它南極冰山底下的帶魚一上來就是凍好了的……
鴨兒從飯鋪那邊跑過來,讓門墩把電話放下,這是她聯係給飯鋪送魚的電話。門墩說什麽時候又安了分機?
電話又響,門墩照舊理所當然接電話,這回的確是他的。……喂,我是王國強,小順子嗎?我回來了,順子,我跟你說件事,當然是好事了,不是好事我能找你嗎?是這麽回事,我在貴州買了三個小水庫。你把這攤子接下來最合適,絕對劃得來,養魚,養珍珠,旅遊,舢板,潛水,可發展的項目多了,當然,你要把它們運到北京來就更能賺了。我?我現在太忙,我正準備承包一段鐵路……我分不開身,但得我有時間,能把這麽好的機會讓給你嗎?你想想吧……
王滿堂說,簡直是沒譜了,下個月他說不定給前門下頭安上四個軲轤賣了。
老蕭說,這孩子雲山霧罩的。
王滿堂說,隨你。
老蕭一來,劉嬸就從歡迎別佳的飯桌上撤了,劉嬸不願意和老蕭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劉嬸給新要來的小貓拌貓飯,一邊拌一邊跟貓說話,別急,別急,你叫喚什麽呀,還撓我,你這毛病可不好……
老蕭一挑門簾進來了,劉嬸看了一眼老蕭,明是訓貓,實為訓人,我可不願意再聽你喵喵了,說到底你也是個小……畜生。
老蕭問劉嬸昨天怎麽走了。劉嬸說她昨天讓屬牛的給轟出來了,不走也得走了。老蕭說Marry年輕,脾氣不好……讓劉嬸不要跟一個年輕人致氣,Marry是協助他工作的,在外頭都這樣……其實沒什麽。劉嬸說老蕭有點作賊心虛。老蕭說不是作賊,是觀念問題。
劉嬸說,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老派兒,比不上坐卡迪拉克的您。您把我們這兒當成什麽了,我們這兒不是下腳料的收容所,我們有我們的自尊,我們有我們的人格,我們當然也有我們的活法,我們沒您闊,但是我們不賤,我們也很高貴!
老蕭說,誰說你錢了?你——
劉嬸追小貓出門,黃黃兒,你再跑丟了,我就不要你啦!
幾個顧客吃完離去。鴨兒抹桌子,收拾碗盞,送到後麵,看見別佳在幫她刷碗,鴨兒說她可雇不起幫工。別佳說他在家常幫老婆刷碗,這點活小意思。刷完碗,別佳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相片給鴨兒看,是別佳一家四口的相片。
別佳說,這是我愛人,叫菲利婭,這個是兒子尤拉,那個是女兒娜嘉。尤拉比我小時候還淘,給鄰居謝爾紹夫家的狗戴上了口罩,謝爾紹夫是外科醫生,上班老戴著口罩,所以他的狗也就被醫生化了,直折騰得那條狗戴著口罩上躥下跳,跑出四趟街去。我說中國有俗話是“狗戴嚼子——胡勒”,跟尤拉的狗戴口罩很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小子老聽我誇北京的豆汁。一門心思要來北京喝豆汁,他說中國的豆汁和俄國的酸黃瓜擱在一塊兒吃,大概味道很不錯。
鴨兒說,別佳,你除了長得不一樣,跟我們真是沒一點區別。
別佳說,我打小是在燈盞胡同長起來的,童年的經曆是奠定一個人一生的基礎。應該說我的思維方式,我的為人處事,都是中國式的,比如說,我對門墩就很能理解,比你爸爸還能理解……
李曉莉來找鴨兒,很嚴肅地告訴大妞,她要跟梁子離婚。鴨兒不知為了什麽,李曉莉明確告訴鴨兒原因有兩個,第一,梁子幹了多少年的商店經理,名稱挺好聽,每月薪金隻有千八塊,夠什麽呀?別人都奔了小康,他們家還在底下趴著,翻不了身,不是沒機會,是沒本事。現在梁子又跟臨州一塊兒折騰金磚,金磚,金在哪兒呢?就是一般的爛磚頭罷了。他一下眼臨州定了十萬,那邊把磚運到了地方,買磚的卻夾著包沒影了,敢情是個騙子。十幾萬塊錢套在裏頭,車站貨場扔了長城似的十萬大磚,那些磚潤一天收一天場地費,一天的場地費豈止他一個月的工資能打發得了,甭說看,聽著都堵心。昨天他又跟我要家裏的存款,十幾年家裏就存了這麽一萬塊錢,他要全拿走,您說我能給嗎……
鴨兒說想法把磚賣出去不就有錢了。李曉莉說,賣?這種比小皮箱還大的金磚壓根就賣不出去,眼下哪個地方蓋樓用金磚,偷工減料還來不及呢。梁子他又傻又笨,做生意隻有賠的份,不讓他幹,他偏要幹,結果怎麽著,傻眼了!趁著我和咪咪還有口飯的時候,我要跟他分家,我和孩子不能跟著他一塊兒倒黴。
鴨兒說,梁子現在正是爬坡的時候,曉莉,你得幫他。
李曉莉說,幫也得有希望才幫,不能盲人騎瞎馬地踏幫,貨場的錢一天天地滾,我總不能幫他把磚都搬我們家來吧?本來日子就不行,架得住這麽折騰?我這時候再不離婚,將來就得背他一半債。
鴨兒說,你們是夫妻呀……
李曉莉說,不說夫妻我還好,一說夫妻我更來氣,這是我要離婚的第二條理由。跟您明說了吧,他有兩年沒跟我那個啦……也就是遇上我這個好說話的罷了,要是擱別人,半年……在人家國外,一禮拜不幹那個就離啦……我下頭還有大半輩子哪!
梁子急急火火地找來了,當著大妞的麵就和李曉莉吵。原來,李曉莉不打招呼,就讓娘家人把家裏的東西搬了個精光。她是徹底不想過了,她說梁子忙他的磚頭,掙他的大錢,她不沾光也不眼熱。當然,她也不給他背債。梁子說如果李曉莉在外頭有人了,說清楚了,他決不攔著。
李曉莉說,我猜你就得住這想。你這種小市民壓根就不懂什麽是精神,難道一提離婚就非得有外遇?我是絕望了,我過夠了,咱們到此為止吧。東西我拉走了,孩子我帶走了,房子是你們單位分的,你住著,禮拜一你跟我到辦事處辦手續,離婚這事沒外頭人說的那麽複雜。
梁子大喊,我不離!
王滿堂打開小箱子將刨子新交給他的一些票據存單放進箱內。西屋還在吵架,王滿堂讓刨子幫幫二叔,刨子說他幫不了,這怪二叔太輕信,現在社會上的騙子比街上的汽車多,稍不留神你就讓人坑了。王滿堂說這他知道,比如門墩就是一個坑人的,目前但凡會喘氣兒的,誰都想做買賣,都往這條賺錢的道上擠。有人編了順口溜,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在思考;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待開張。
刨子說,做生意這種事情,簡直就是如履薄冰,你掉冰窟窿裏去了,連撈你的人都沒有。李曉莉為什麽離婚?就是看出下一步來了,她不願意跟梁子一塊兒下冰窟窿。
王滿堂說刨子現在正建明清一條街,應該用得著金磚。刨子說用不著,說是明清建築,不過是外表,裏頭全部是現代化,用金磚,隻有特定的古建才用,全北京用量也極有限,除非是太和殿拆了重蓋。王滿堂還是托刨子幫忙打聽著,看哪兒用金磚。刨子說打聽可以,希望不大,金磚成本太高,現在的仿古建築,哪兒有用金磚的。
劉嬸上婚姻介紹所,溜溜去了一天。說是把全北京的未婚男性細細過了一遍,這回鴨兒的對象不是百裏挑一。也不是千裏挑一,是萬裏挑一了。
門墩問劉嬸那裏頭有沒有適合他的,也給他萬裏挑一,劉嬸說,你不是說你找對象不要介紹人嗎?
門墩說,不要介紹人的都讓我挑完了,剩下的都是要介紹人的了。
劉嬸說,把你急的,人家鴨兒都不急。
門墩說,不是我急,是我爸急,我爸急著要抱我養的兒子呢!
王滿堂說呸!
劉嬸說,你爸孫子、孫女都有,單要抱你給他養的孫子?
王滿堂說,我上動物園抱隻猴來也不抱他的兒子,你看看他交的那些女的,什麽二丫頭、賈美麗、穆桂英,還有那個剃頭的……狗麗麗……
劉嬸說她這回給鴨兒介紹的這個人是個熟人兒。王滿堂說熟人好,熟人知根知底兒。門墩說該不是外交部長?劉嬸說這個人哪,熟到了門墩叫人家外號的程度。門墩說被他叫過外號的人多了,他還管日本首相叫過婁阿鼠呢。
王滿堂說,你快說是誰?
劉嬸說,是王學理王老師。
門墩嚷道,就是那個把鞋踢上房的臭腳啊!
劉嬸說王老師的愛人前年去世了,跟前隻有一個女兒,女兒叫王青青,在機床廠當會計。姑娘挺開通,找到婚姻介紹所給他爸爸登了記。劉嬸跟她說了當年王老師跟鴨兒這檔子事,姑娘當時就替她爸爸做了主,說這是緣分,住得又不遠,就在幹麵胡同,姑娘說了過兩天就陪她爸爸來咱們這兒串門。
門墩說上回姓王的是讓他給擋回去的,這回他怕是擋不住了。王滿堂說門墩淨辦缺德事,當年要不是門墩插那一杠子,鴨兒也說不定不會有今天這樣。
門墩說,那不見得,我要不插那一杠子,說不定前年死的就不是那姑娘她媽而是我大姐。
門墩問劉嬸,那個叫青青的姑娘漂亮不。劉嬸說,我知道你又打什麽主意了,你娶誰也不能娶那丫頭,你想想,你要是跟那丫頭真成了,你得管鴨兒叫媽。
門墩抓著腦袋說,這是不太對了,鴨兒怎麽會成我媽了呢?
別佳說,不是媽,是丈母娘。
按照別佳的布置,王老師來的這天采取了俄羅斯式的招待。樹底下幾張桌子並成一個長條桌,鋪著白布。桌上擺著一大瓶怒放的紅玫瑰和一個巨大的俄國大列巴。刀叉盤子是門墩從維多利亞餐廳借來的,維多利亞是怎麽回事,誰也搞不清,聽說過維多利亞舞廳,沒聽說過維多利亞餐廳。反正是門墩的關係,大概是屬於孤朋狗友,狗皮襪子範疇,阿貓阿狗水平。
王滿堂是主座,頂著桌子頭坐著,下邊分散著劉嬸、鴨兒、王老師們,別佳係著圍裙在給大家分湯。
劉嬸說,不怕笑話,我還是頭回吃西餐,不用叉子,還是來雙筷子吧。
王滿堂也要筷子。看著眼前一盤子稀湯,王滿堂尋思,飯還沒吃,先灌個水飽,他外國人怎的這麽會過日子,這要擱中國人,就是失禮。王滿堂把盤子端起來像喝水一樣喝湯,湯裏有奶,有麵包了,也有青豆,都是些想不出來的怪東西,味道跟中國湯也不一樣,有股煮過了頭的爛蔥味。
門墩告訴他爸爸怎麽喝外國湯。說得用勺很文雅地從裏向外舀著喝,不能出聲也不能拿嘴去夠盤沿,門墩邊示範邊拿眼睛掃著桌對麵的王青青。王青青長得很漂亮,深眼窩,大眼睛,像個洋美人。
發現門墩不住地看自己,青青就說玫瑰花很好看。斧子說是他哥刨子買的,青青就向刨子遞過去一個甜甜的笑。
刨子裝作沒看見。
青青看著刨子和斧子說,真有意思,你們倆長得一樣,我隻見過小雙胞胎,還沒見過你們這麽大的雙胞胎,將來要是長成老頭雙胞胎那就更有意思啦。
門墩說,小雙胞胎長大了就是大雙胞胎,就跟動物園的小老虎似的。小老虎長大了就是大老虎。大老虎一窩一般下倆,倆小老虎在一塊兒玩啊,鬧啊,誰看見誰稀罕,說這是一窩下的。老虎一大,就沒人理會了,倆大老虎在一塊兒滾隻能讓人理解為間老虎,要地震。
倆雙胞胎同時瞪了門墩一眼。
王老師稱讚菜的味道很正,說別佳這手藝真不賴。別佳說他沒這麽大本事,這些菜大部分是刨子在俄國餐廳定做的,他不過做了幾個小菜。
劉嬸不住地為王老師和鴨兒搭話。劉嬸說王老師是個球迷,他半夜起來看球,不睡覺。王老師趕緊說也不是老這樣,隻有世界杯賽的時候才這樣,隻是看看而已。鴨兒剛要說話,門墩把話搶過去了,門墩說王老師現在大概再沒演過鞋上房的絕活。
王老師很尷尬,臉一下紅了。
那邊,王滿堂讓酸黃瓜鬧得擠眉弄眼。
宴席很愉快,很完滿,至少在劉嬸和王滿堂的感覺裏,是為鴨兒和王老師的愛情做了不壞的鋪墊。
周大夫探親回來了,第一個看見周大夫的是別佳。
周大夫開門鎖,別佳在他身後叫了一聲周大爺。周大夫慢慢回過身來說,你是別佳。
別佳說,周大爺,咱們院隻有您一眼就把我給認出來了。
周大夫說,你走到哪兒我都認得你。
別佳幫周大夫把行李拿進屋。周大夫的情緒似乎不高,別佳認為周大夫是太累了,時差沒倒過來,就讓周大夫先睡會兒。周大夫說,我坐會兒,坐會兒。
別佳問周大夫到美國見著妹妹了,周大夫點頭,又搖頭。周大夫說,我妹妹去世了……子宮癌……我治了一輩子婦科病,要是早點去她或許不至於……我在她身邊,一直到她咽氣……分別了五十年,團聚了五天……
王滿堂、劉嬸都過來看望周大夫,知道了周大夫的情況,大家都很難過。劉嬸說要是第一次周大夫申請的時候能很快批準就沒有這遺憾了……已然這樣了,難過也沒用,好在見著麵了。
周大夫說,你們不知道,親妹妹死了,她臨死之前緊緊抓著我的手不鬆開。她就我這麽一個哥哥,離別幾十年,見麵就是死,生離死別,撕心裂肺啊。
王滿堂說,這一切都是政治原因造成的,咱們的下一輩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了。眼下回來就好,回來咱們老哥倆還能就個伴兒,你走這幾天,可把我悶壞了。
劉嬸說,你走了以後,事情還真不少。這個學會請,那個醫院叫,病人一撥撥的來找……你在咱們這片可是個少不了的重要人物。對了,這兒還有你一封信,南京來的。
周大夫接過信看也不看慢慢將信撕了。
王滿堂告訴周大夫,這封信他沒留神,當門墩的信給拆了,所以就看了……裏頭說江南那位想跟周大夫重續舊好,周大夫要是有意就給她回封信,別讓人家傻等。劉嬸說過去的事情就別在意了,電視劇裏說了,寬恕也是一種幸福,誰不願意幸福啊。
周大夫說,我沒精神幸福。
劉嬸說,得給你上點弦,明天咱們這院子和大街還得歸你掃。
門墩在屋裏正在展開一個戀愛計劃。他把斧子從學校裏叫回來,跟斧子說他看上青青這妞了。主要是因為她長得不錯,比賈美麗、傅桂英們有氣質……斧子讓三叔甭想入非非了,據他觀察,那丫頭看上了刨子。她在飯桌上看刨子那眼神,都帶鉤。門墩說那不叫帶鉤,叫放電。說著就給斧子做示範,斧子讓三叔甭放了,說三叔的小綠豆眼,放什麽電人也看不清楚。
門墩猜不透那丫頭究竟看上刨子哪兒了,他認為從各方麵說刨子也沒有他有派,他是個瀟灑的公子,一個充滿活力的自由職業者。斧子說三叔是Playboy就是那隻豎著倆大耳朵的小眼睛兔子。門墩說斧子罵他,斧子說他哪兒敢罵三叔,Playboy是世界名牌,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門墩說大耳朵兔子就大耳朵兔子,是兔子也比刨子有派頭。斧子說這不是派不派的事,要說派,他跟刨子不差分毫。用三叔的話說是:一窩下的,不分彼此。那丫頭不給他放電專向刨子放電,她八成是衝著刨子是大老板去的。
門墩說他發現,那丫頭放出去的電都是飄的……斧子問怎麽是飄的。門墩間斧子見沒見過天上打門。斧子說見過。門墩說那閃一道又一道,連著天和地,兩頭神得結結實實的。那天的飯桌上呢,那兩道電就在刨子身上掃過來掃過去,刨子愣沒打開關,也就是說有發射,沒接收,白搭。斧子說三叔看得真仔細。門墩說他對這些個門清,他這回真看上那丫頭了,讓斧子無論如何要成全他。
斧子說,我怎麽成全您呀,您是我長輩,隻有您成全我的份兒。
門墩說,你得給我裝幾回刨子。
斧子說,讓我裝大老板?我沒錢,我是個窮研究生。
門墩說,沒錢你不會裝摳門兒嗎,怎麽散德行你就給我怎麽裝,我非讓那丫頭的兩道電甩到我身上來不可。常有這樣的事,搞對象沒看上對方倒看上介紹人了。
斧子明白了,他三叔走的是曲線戀愛的道路。
門墩要在王青青麵前充分表現自己的優點。讓斧子裝作刨子,充分表現刨子的缺點,讓那丫頭看不上刨子看上他。斧子說他沒時間幹這個,他下月論文要答辯。
門墩說,辯什麽辯,上去先十三不靠地搶兩圈。把提問的搶糊塗了,就不知道誰辯誰了。昨天電視裏報道了美國一個叫洛化滋的混沌學家,這位混沌學家提出了一個混沌口號,叫做“混沌製造新學科”。我是不想當科學家,我要當科學家也要當這樣混沌的科學家,把大家都搞混沌了,我就是明白人了。
斧子說,三叔,我算是知道什麽叫胡攪蠻纏啦,混沌學是一門科學……
門墩說他沒有否認它不是科學。
電話響,門墩說是青青來的,讓斧子注意進入角色。門墩先接電話,喂,我就是王國強,是青青吧?對,是我呼的你。其實也不是我呼的你,我是替另外一個人呼的你,他本人不太好意思。誰?就是我侄子,當建築公司經理的那個。他約你禮拜一上北海,吃仿膳,請我作陪,看你有沒有時間……
斧子著急地說,三叔,吃仿膳我沒錢!
門墩說,你問他為什麽自己不跟你說?他這個人比較傳統,很內向,用老百姓的話說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什麽?你要讓他自己接電話,好,你等著——門墩對斧子說,你給我好好表演。
斧子說,您說您幹的這是什麽事呀,這不是讓我坐蠟嗎,我斧子長這麽大,什麽時候幹過這個……
門墩說,不是斧子是刨子。
斧子對電話說,不是說您讓我坐蠟,是說我三叔哪,他硬拉我上陣,其實我不是斧子,我是刨子……
門墩說,這才真正是他媽混沌學。
斧子說,王青青同誌,我說咱們別在仿膳吃了。我三叔點的地方是不錯,問題是他不出錢,到時候還得我背著,我沒那麽些錢。我們食堂每天四塊五一個小炒我吃著都心疼,我這人沒什麽別的愛好,就是愛錢。不好意思,我說漏嘴了,哪能讓您出,是我們請您出來逛。我看咱們也甭逛北海了,您住幹麵胡同,我們住燈盞胡同,胡同對胡同,我們上西口,您上東口,咱們就逛胡同得了。既省了時間,又省了車錢。然後再在我大姑這兒贈一頓,各自回家悶一小黨,我就完成任務啦!糟糕,我怎麽連這個都說出來了……您說我很直率,的確,我說的都是實話,不攙一點假。什麽?過日子就得講實際。您愛跟誰過跟誰過去吧,我得掛電話了。
門墩說,鬧了半天你沒搞過對象?
斧子說,我跟女的連手都沒拉過。
門墩說,怪不得我看你說話的時候腿直打哆嗦。
斧子說,我不知道都睛說了些什麽?
門墩說,說得很好,很真摯,連我都感動了。
斧子說,那女的也一定感動了。
門墩說,她感動?她算看透你的本質了。
斧子說,沒我事了吧?我該回學校了。
門墩說,禮拜一下午還得借你用用。
斧子說,借我用用,好像我是個東西似的。這事您將來或許還能落個媳婦,您說我跟著您這麽哄,我留了個什麽呀?
門墩說,圖了個革命友情。咱們爺倆互相之間還能講圖什麽嗎?你三叔我,1958年大躍進生人,出來的時候躍進了一下子,沒把握準火候,早產。成長的時候又躍進了一下子,沒收住腳,把找媳婦那段躥過去了,這會讓你幫忙把我拉住,你還講圖個什麽,你可是我的親侄子……
斧子……
門墩說,找對象就得這麽互相幫助,這才叫一家人。要不怎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呢,這樣的事,找套兒就不行,那是外人。
斧子說,這話不對。要是讓您跟我爺爺一塊兒上陣,這陣就全亂了,你們自個兒先掐起來了。
門墩說現在不說老爺子的話,禮拜一斧子怎麽著也得幫他一把。斧子說他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不會騙人。門墩說高級知識分子搞對象更會騙,騙得更驚心動魄。《紅樓夢》裏頭哪個不比斧子學問大,偷梁換柱,偷雞摸狗,偷香竊玉。都是偷,都是騙……當然了,他也不能虧了斧子,下午他上刨子的公司,讓刨子給斧子拆兌出倆月的夥食費來。
斧子說,我哥從不給我零用錢。
門墩說,那是對你。我一去,往他那大轉椅對麵一坐,不出半個鍾頭,他就把錢自動地給我點出來。
斧子問門墩有什麽高招,好讓他也借鑒一下。
門墩說,你就不停地跟他說話,他最怕聽我說話,怕我把他說死。
斧子說,這招也就您能使。趕明兒您應該給知識分子們寫本《騙愛大全》,一定很實用,比《中國古代建築研究》暢銷。
門墩讓斧子記著,從今天起,別洗臉,別換襪子,禮拜一一定要穿件破衣裳來。斧子說現在沒地方找破衣服去。門墩告訴他跟著廢品車走,準有,拿它一件,給他錢就得了。斧子說還得他花錢。門墩說上他這兒來報銷。斧子說要那樣他還得讓收廢品的開發票。
從美國回來的周大夫每天仍舊掄著笤帚掃街。街道清潔工說,周大夫,您比我還早,我一看這片街,就知道您回來了。
周大夫說,多年養成的習慣,原先是打太極劍,“文革”說是四舊,不讓練了,讓掃地,我就掃地。這一掃還掃出癮來了,一天不掃,就不舒坦。一個騎車的小夥子正從周大夫身邊過,聽了這話說,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字:賤。周大夫衝他喊,我是學雷鋒!
兩輛小車幾乎同時開到九號門口。
王滿堂從院裏走出來,周大夫說,哪輛車是接你的?
王滿堂看車牌說……這輛是接我的,那輛是接你的。
周大夫扛著笤帚對司機說,你等我把笤帚放回去,拿了包咱們就走。
別佳出來說他得搭順車。王滿堂問他上哪兒,別佳說上語言學院。王滿堂說語言學院就語言學院,上車。司機說語言學院在大西郊,王滿堂今天要上故宮博物院的雨花閣,差了十萬八千裏。周大夫讓別佳搭他的車,他上醫學院。
別佳鑽到周大夫車裏,兩輛車轟轟烈烈地開出胡同。
老蕭有事來燈盞胡同找梁子。梁子自從家被李曉莉搬光了以後,連睡覺的鋪蓋也沒有,隻好在家裏混。上李曉莉娘家找了幾回李曉莉,人家不見,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老蕭來燈盞胡同的時候,九號隻有鴨兒一個人在張羅她的飯館。問人都哪兒去了,鴨兒說她爸爸去了故宮雨花閣,周大夫上了醫學院,劉嬸去逛自由市場,梁子去上班了,門墩去跟人商量在八達嶺修建爬山小火車的事。老蕭說都忙得厲害呢!這年月,就讓人閑不下來。老蕭問鴨兒的生意怎麽樣。鴨兒說不行,說現在的人好像就摸不準他想吃什麽。大魚大肉已經不稀罕,山珍海味說是沒胃口。家常菜又趨於一般化,先是川菜,又是粵菜,後來又是東北菜,口味疲軟得讓人以為中國人都得了厭食症。開一天門賺不回一天的水電錢。
老蕭說得想個法子,開發點新內容。鴨兒說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開發什麽呀?老蕭說得往新鮮的上頭想。
劉嬸拎著一捆菜從早市轉回來了。劉嬸手裏這捆小白菜不是一般小白菜,是她從菜堆裏挑的帶蟲子眼兒的小白菜。有蟲眼就說明了它沒打農藥,至少也是打得不多,對人危害小點。劉嬸數了數,一共五棵萊,二十三個蟲子眼兒,不算多。
劉嬸問老蕭什麽時候來的,老蕭說剛來。老蕭告訴劉嬸,他在花市東裏買了一處房,四室兩廳,離燈盞胡同不遠,四站路。劉嬸說,老牛愛吃嫩草,你這老耗子愛吃嫩牛,四室兩廳正好當個牛圖。
老蕭說牛不進圖。
劉嬸說,拿錢哪,你不是有的是錢嗎?
老蕭說,你少挖苦我兩句行不行?在國外我是蕭院士,回來了我就又成了老蕭,我什麽也不是。老蕭說他今天要在劉嬸這兒吃炸醬麵。劉嬸說她本來想吃炸醬麵,這會兒她又改主意了,她要吃疙瘩湯。劉嬸說完進屋去了,再不招呼老蕭。
老蕭說,還挺大脾氣。
梁子下班回來吃飯。老蕭告訴梁子,西山要修複清代演兵的團城。一座城樓,四圍的高城牆,十萬塊磚是打不住的,這座團城,解放初我們修東直門還拆過它的城磚,那是地地道道的金磚……梁子說這消息對他太重要了。老蕭點著自己的小本說,我這兒還有幾個線索哪……
鴨兒說,蕭叔,您算是救了梁子。
老蕭說,人不能老倒黴。
老蕭和梁子正在吃飯,實施戀愛計劃的門墩、斧子進來了。門墩西服革履,油光水滑,一個典型的Playboy形象,斧子一身帶補丁的舊衣服,光腳穿一雙已經很少見的破解放鞋,髒兮兮的臉,像是才從收容所出來的盲流。
老蕭說,三爺這身行頭不錯,後頭還跟一個馬弁。
鴨兒驚奇地對門墩說,你不是跟人談修小鐵路的事去了嗎?
斧子說,修小鐵路?得了吧,修小馬路還差不多。斧子累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聲說,水——
門墩說,德行,進門不說人話,就知道水——水——跟《智取威虎山》李勇奇他媽似的。
斧子說,你們喝了四瓶礦泉水,給我一口了嗎?
門墩說,那是為了表示你的節約。
斧子說,花你的錢,我節約幹嗎?
門墩說,這更透著你小氣。
老蕭問斧子,搞得這一身灰土是上哪兒給人家拆房去了?
斧子說,我拆房?我幫我三叔搞對象去了。
老蕭說,你三叔搞對象還會用人幫?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鴨兒給斧子拿來一罐可樂,斧子咕咚咕咚喝完說,再來一罐。
鴨兒說,怎麽渴成了這樣?
斧子說,我還餓哪。從幹麵胡同到燈盞胡同,從燈盞胡同再到幹麵胡同,我來來回回遛了十三趟半。
梁子說,你們是壓路機呀?
門墩說,你走著,我也沒坐車呀?我不是陪著你一塊走的嘛。
斧子說,誰陪誰呀?是我一人陪你們倆。你們倆又說又笑的,我在後頭傻冒似的幹走。總共我說了沒三句話:遛遛,再遛遛,接著遛。
梁子說,你這個斧子就是缺心眼兒。
斧子說,我是刨子。
鴨兒說,連自個兒是誰都忘了。
門墩說,你很投入。
斧子說,我不是投入,我是本質!
老蕭說,這種搞對象法在舊社會我也見過,這叫找陪襯人,成功的不多。
門墩讓老蕭給他算算,看這門婚事成不成。老蕭說他在國外給人算一回是五十美金,要是給集團什麽的算就要按收益提成,他老蕭不是輕易給人批八字的陰陽先生。門墩說他這回是真看上這丫頭了。鴨兒說門墩哪回看上誰不是真的?
門墩還死乞白賴地纏著老蕭,讓老蕭給算。老蕭捏咕了半天說,這個閨女從命星上看是你們王家的人,夫妻兩個相親相愛,也能白頭到老。隻是有坎坷,不小的坎坷。命中無嗣。六親無靠……
門墩說,不管六親,也不管子嗣。她隻要有錢,愛我,管它坎坷不坎坷呢!
老蕭冷笑一聲說,你與她無緣,從時辰上你就沒挑對。相親之日,六儀日為吉。今天是陰曆五月初七,九土鬼日,忌議婚、嫁娶、求嗣,你跟她百分之百不成。
斧子說既然不成就不幹了,我那篇論文還擱在那兒哪。門墩說老蕭算得不準。老蕭說,我不準?我這是道破天機了,折我的陰德哪!你見算卦的有幾個有好下場的,他們把不該說的都說了,老天報應呢。你說不準,不準就不準,最好是不準,算我看錯,但問題是我老看不錯。
青青來電話找刨子,鴨兒接的。鴨兒告訴青青刨子在他的公司呢,刨子的電話是64000151。斧子說,三叔,您完了,人家直接聯係上了,您前功盡棄。
門墩埋怨鴨兒怎麽把刨子的電話告訴她了。鴨兒說你也沒讓我別告訴她呀?
老蕭悠哉悠哉地喝著茶。
鴨兒和王老師約會了兩次,兩人感覺都還“可以”。彼此挑不出什麽毛病,也沒有多少激情。這種情況讓劉嬸來解釋就是,都是什麽年齡了,活透了,也熟透了,早過了誰娶不了誰就抹脖子、誰嫁不了誰就上吊的階段。人們,包括鴨兒本人也都想,大概第二次婚姻就是這個樣子。
對象就是要“搞”。王老師常來,青青也常來,有事沒事的,體現了對鴨兒的關心。人們已經在私下議論,大概過不了春節,九號的街坊們就要喝喜酒了。
這天,劉嬸在院子裏大聲喊,開會了,開會了,九號的街坊都開會了!
周大夫第一個由後院走出來。周大夫說,我一聽見你喊開會就心跳,你都讓我作下病根了。
王滿堂也從屋裏出來說,用不著喊,喊來喊去,這院裏也就咱們三個老東西,年輕人沒人開你的會。你說吧,今兒個咱們是學《為人民服務》還是學《紀念白求恩》?
劉嬸說,你這是什麽話?毛主席著作要學到老,用到老,我真組織你們學你們也得好好地學,說這些話幹什麽。劉嬸說剛才居委會開會,讓一家去一個人,她看王、周都忙,就當了他們的代表。王滿堂說準又是哪兒受災了,讓大夥捐錢捐物。周大夫說他的棉襖棉褲都捐出去了。
劉嬸說,就這冬天也沒凍著你,去了棉的你換羽絨的了。是這麽著,咱們這片屬於拆遷範圍,人家讓咱們下個月就搬家,咱們這兒要蓋大樓。
王滿堂……
劉嬸看了王滿堂的模樣說,我沒瞎說,就是拆,那個紅頭文件我都見著了。
周大夫說真是下個月?劉嬸說可不真是下個月。劉嬸說現在祖國的大建設真正到了一日千裏的階段,一天等於二十年。說拆就拆,咱們九號一定要走在前麵,不能當釘子戶,拖整個搬遷的後腿,讓人看笑話。
王滿堂說,這是我們家的房,我們家有產權。
劉嬸說,你們家有產權但是你們家沒有土地所有權。這情況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雖然你們家在光緒那會兒蓋了房,但是光緒並沒有下聖旨說這塊地給了你們家。像那些有檔可查的王府,就說故宮吧,現在他愛新覺羅家的人也不敢說那就是他們家的房不是?
王滿堂說他就不搬!
劉嬸說,我就知道毛病得出在你這兒。
王滿堂說,這院房是我師傅蓋的,精工細做,磨磚對縫。就影壁上的磚雕,跟頤和園東宮門影壁的磚雕也有一拚,都是我師傅雕的。這是工藝品哪,拆了,拆了不行!
劉嬸說,你愛那影壁的磚雕,你把它拆下來帶走。
王滿堂說,拆下來?拆下來它就沒了精氣神,這院子的精神全憑它提著哪!離了這院子,它就是爛磚一堆。
劉嬸說,反正你得搬,你這會兒甭跟我強,睡一宿明兒再給我回話。
王滿堂說,明天我也不會答應搬。
周大夫問拆了這兒,往哪兒搬?劉嬸說政府在花家地給咱們安排了二十五層的高樓。周大夫說離城太遠了,都過四環了,進趟城得住旅館。
劉嬸說,你別誇張。那兒附近有燕莎,有自由市場,賣什麽的都有,比城裏安靜,空氣也新鮮。
王滿堂說,我不住高樓,我就住平房,誰能把我怎麽樣!
劉嬸說,你那叫不講理。
正如劉嬸說的,“祖國的大建設一日千裏”,沒幾天,一幹部拿著登記冊就開始挨家挨戶登記了。幹部來到九號,讓各戶報一下人口、居住麵積。以原有建築為準,後來搭建的小廚房、小棚子什麽的不算數;人口以戶口在冊為依據,臨時戶口不算。
周大夫先報。周大夫說他就一個人,住了後院三間北屋,大約就是四十五平方米吧。幹部核對了一下說沒錯。又問劉嬸。劉嬸說她們家四口,住三間南房,要說自己搭的不算麵積,那她們家跟周大夫一樣,也就四十五平方米。幹部說劉嬸說四口,戶口上怎麽隻有您跟孫子呢?劉嬸說她兒子在南池子有套房,將來……幹部說隻能按倆人算。劉嬸說她讓兒子把戶口遷回來。幹部說要是早半年或許還行,現在凍結了。
門墩擠過來說,該我們了,該我們了。
劉嬸說,你們家戶主呢?
門墩說,我們家戶主在炕上躺著運氣呢!
幹部問門墩能拿事不。門墩說,這是什麽話,我能拿事不?跟你說,我拿的事比你的重要多了。拿筆,記,我們家七口七戶,一千二百平方米。
幹部說,是籃球場嗎?要打籃球你們家還差三口,得十個人上場。
門墩說,你聽著我給你算。這前院,後院,加上北屋三間,東、西南屋三間,還有……甭算了,這院的房都是我們家的。
幹部說,院子不算麵積。
門墩問為什麽。幹部說,不為什麽,算的是居住麵積。院子是院子,房是房,結構不一樣,院子沒頂,房有頂。
門墩說,以有沒有頂棚來計算,誰規定的?我問你,工人體育館和工人體育場要是也在拆遷範圍,你能說體育館算麵積,體育場它就不算麵積?體育館是房子體育場它就是院子?再說了,你們賣房的時候院子不也照樣算麵積,讓買主交錢,沒聽說過有白送院子的。
幹部說,叫你們家大人來。
門墩說,我還不夠大?舊社會都能當爺爺了。
幹部說,你們家的麵積得重新計算,戶口也不對,這上頭隻有一戶,戶主王滿堂,兒子王國強。
門墩說,沒戶口不等於我們沒人。我有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大侄子小侄子,他們都曾經在我們這戶口本上安過家。
幹部說,現在這本上就剩了兩個人,按這個,我們可以分你們三室兩廳,多餘的麵積折錢給你們。
門墩說,您得給我們兩套,兩套最好不挨著,離得越遠越好。我不跟我爸住,別人都走了,就把我跟他拴著,我老在水深火熱之中。您得趁這個機會把我解放了。
劉嬸說,門墩你可不能這樣,你爸跟前就你這麽一個了,他不靠你靠誰?再有不是,你也得擔待,誰讓他是老家兒呢。
門墩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呀,抗日戰爭八年還有個勝利呢!我一想起跟我爸爸在一屋待著,老受他壓迫,前途簡直一片黑暗。
王滿堂舍不得這個院子,舍不得門口這個精雕細琢的影壁。夜深人靜,他睡不著,來到院裏,在月光下看著小院,看著影壁。想起當年師傅手把手教他雕磚的情景,想起他在古建隊當隊長的情景,想起老剩兒穿著誌願軍服在影壁前與大家告別的情景。也想起他把老剩兒雕的小兔嵌上影壁的情景,想起了“文革”時他用泥糊抹影壁的情景……
這曾經都是活生生的現實,與這影壁上的磚雕共存的現實。磚雕不存在了,現實便也就沒了依附。他王滿堂是與這影壁共存的,影壁又是與小院共存的。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這個影壁,不能沒有這個院落。這是他的根……
周大夫走來了,周大夫說他也睡不著。看王滿堂撫摸著影壁不說話,周大夫說,後補的這隻兔已經跟原來的渾然一體,看不出是後續的了。
王滿堂說,建築這行,甭管隔多少年,隔多遠,隔幾代人,他都能通過物件本身接上,使建築的精神一貫到底。你一看太和殿,你就知道當年建太和殿的工匠在活兒裏跟你說了些什麽。他們沒死,他們都在活兒裏活著呢!就好像他們都回家歇班了,這會兒該你幹了……東西要沒了,他們人也就沒了,你就看不見他們了。
周大夫說,可咱們現在蓋的高樓大廈又起來了,又接上了,再過幾百年咱們的後代又能在這些活兒裏看見咱們了。
王滿堂看了看影壁說,我還是舍不得。
周大夫說,舍不得也得舍了。
燈盞胡同九號的住戶們都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政府照顧到老街坊,將大家照舊安排得很近。給劉嬸和周大夫安排在三樓門對門,將王滿堂安排在他們的頭頂上,十樓。
過去的老話兒說,搬一回家,等於著十回火。是說搬家損失之大。眼下舊東西進了新房子,總是不和諧,就逼得人們在居家上徹底大換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周大夫說他在美國看人家搬家,屋子一換東西全換,什麽都扔了。可咱們,什麽都是好的,連個空餅幹盒子都舍不得丟,吃完了醬豆腐瓶子刷幹淨了也是個有用器皿。其實全是垃圾。周大夫拉出劉嬸雜物筐裏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兒說,這個物件也搬過去嗎?說著扔到牆角。
劉嬸說,這是我的鍋,鍋都不要了,我拿什麽吃。
門墩也從屋裏往外扔東西,衣服一件件飛到院裏。門墩心裏真是納悶,家裏哪兒來的這麽些破爛。翻開一個包袱,裏頭都是碎布頭,扔了出去;翻開一個包袱,裏頭是他小時候穿過的小鞋,小圍嘴,小屁簾。門墩將展簾掛在屁股上,扭了幾扭,而後毫不吝惜地扔出門去。繼而扔出來的有他的大衣,王滿堂的棉襖,成包的火柴,成箱的中華肥皂,一床床棉花套子,一包包過期幾年的藥片……
王滿堂一動不動地眯著眼睛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周圍的一切似與他無關。
一隻小鞋砸在他身上,王滿堂拾起鞋,是當年墜兒穿過的小紅鞋,繡著蝙蝠的小鞋,出自麥子的雙手。鞋穿破了,又經大妞用彩線細細地縫補過了的……王滿堂將鞋愛惜地在手裏撫摸,又戀戀不舍地將小鞋丟到門墩扔出的衣服堆中。
又有東西不斷從屋裏飛出。
王滿堂索性閉眼不看。
水鴨子從屋裏也飛出來了,咣當砸在地上。
王滿堂一下睜大了眼翻身躍起,將水鴨子緊緊抱在懷裏,衝著門墩喊,你給我停住!停住!
門墩出來問怎麽了?
王滿堂說,你搬你的東西,你別碰我的。
門墩說就是不搬家,這些陳年的老破爛也該處理處理了。王滿堂說誰敢說它們是老破爛?門墩說就是老破爛,就是沒用的東西。王滿堂順手抄起小椅子就往門墩身上砸。門墩一邊躲一邊故意嘶著聲地喊救命,讓周大夫趕快來救駕。
周大夫拉住王滿堂說,心裏不痛快也不能這樣啊,這是幹嗎哪這是?
墜兒回來了。劉嬸說,二姑娘回來了?快勸勸你爸吧,猴急了,要打人哪。
王滿堂說,墜兒,咱們這院要拆啦!你知道不?
墜兒說她知道,規劃方案就是她們設計院定出的。王滿堂一聽就冒火,說拆哪兒不行,偏拆咱們燈盞胡同!墜兒說這兒拆了要蓋一座大樓。主滿堂說哪兒拆了不是蓋大樓,咱們北京還缺大樓?墜兒說這座大樓還真是缺,全國獨一份。王滿堂說這院房,這影壁也是全國獨一份。墜兒說拆了這片民房要建一個博物館。王滿堂說就是那些擱死人骨頭、死人碗的博物館?墜兒說是中國古代建築博物館,重簷廡殿頂,玉石須彌座,鬥拱飛簷,一派古色古香。這是個重要工程,是歸結咱們土木行建築精華的殿堂。
王滿堂說,你沒騙我?
墜兒說,我騙您幹嗎?
王滿堂說,那我看看你的圖紙。
墜兒將隨身拿來的圖紙打開。大家圍上來,一片輝煌展現在陽光下。
周大夫說,好氣派呀!
劉嬸說,就是台階多了點。
王滿堂說,那不是台階,是房頂,你看倒了。
別佳幫鴨兒在往紙箱子裏收炊具。鴨兒已經和王老師說好,明天去婚姻登記處登記。
院裏浙漸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別佳說下雨了。
鴨兒顯得有些不安。
傍晚,雨越下越大,雨中傳來別佳的歌聲,他唱的是梁子的詩:
瀟瀟的雨將心田撥動,
踏出了生活的泥濘。
我把愛情留在了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夢。
鴨兒尋著歌聲推門而進,坐在別佳對麵聽他唱歌。別佳唱完了,鴨兒說別佳唱得好。別佳說,你就不問問我的情況?
鴨兒不知道別佳有什麽情況,將目光投向桌上的相片,那是別佳一家幸福的合影。別佳說菲利婭已經不在人世了,三年前死於車禍……我們是一對恩愛夫妻……我很想念她。
鴨兒說,別佳,原諒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從來沒說過……
晚上,鴨兒給王老師打電話,說下雨了,改天再去登記。
搬家了。
刨子指揮幾個民工進進出出。王家的大大小小都來幫忙。柱子和朱惠芬也從國外回來了。劉嬸說,柱子你真會趕。剛好趕上我們搬家,你要是晚回來幾天,可就找不著燈盞胡同了。
周大夫問朱惠芬,這回回來住多少日子?朱惠芬說不走啦。周大夫說徹底回來啦?朱惠芬說徹底回來了。
為了防止門墩再胡亂扔東西,王滿堂親自監視著門墩將桌椅板凳搬上車。一民工搬來一個綠瓦盆,問還要不要。門墩看了王滿堂一眼說,要,裝車!
大瓦盆上了車。
又一民工拿來水鴨子問要不要。門墩說,要,裝車!
王滿堂說,等等,別裝。
門墩說,您終於覺悟了?
王滿堂說,留下它,我把它跟影壁上的磚雕一塊兒捐給建築博物館。
墜兒說,這算得上博物館的精品了。爸,那個玉墜要是還在多好,這樣就齊了,就能讓後代看看老祖先們建北京用的都是什麽家什了。
東西都裝齊了,門墩讓大夥再看看有沒有什麽落下的。刨子裏裏外外仔細看了一遍,說都空了。門墩說空了就好,門墩走到司機跟前悄悄說,師傅麻煩您把這車東西拉到廢品站,全賣了,一半算您的車錢,一半您給我。司機說這車東西賣不了多少錢。門墩說就看會不會賣了。司機說他還沒幹過這樣的差事。門墩說改革開放了,每人每天都會遇到許多新生事物,沒幹過的事情很多,要適應新的形勢,新的變化。作為司機,頭腦自然也要變得靈活一點,並不是紙票子才是錢。
司機發動汽車,汽車緩緩駛出。司機探出頭來說,上交道口廢品站吧,那兒的秤準。
王滿堂說,怎麽?你把這車東西都賣啦!
門墩說,一車破爛,您留它們一點兒用沒有。那邊全套家具我們幾個都給您準備好了,您就請享用吧。
王滿堂追著汽車使勁喊停,梁子讓他爸爸別追了。王滿堂說,你媽的相片還在車上哪!
門墩說,您怎麽不早說!
門墩追著汽車大聲喊,等等——我媽在車上哪!
王滿堂在兒女們的簇擁下最後巡視一遍院落。空蕩蕩的房屋,牆上有掛相片的痕跡,貼畫的痕跡。院裏的棗樹,結了一樹的紅棗,默默地與眾人相對……這裏曾經是家,是溫馨的家……
王滿堂來到影壁前,不忍離去。墜兒說,爸,我下午就讓人把它取下來。
王滿堂說,別碰壞了。
套兒背著照相機跟在大夥後麵。套兒說,王大爺,最後留個念想吧,我媽我奶他們已經照過了。
大家意識到,這是在燈盞胡同的最後紀念了。
眾人在影壁前站好,別佳遊離於眾人之外,被鴨兒拉人隊中。
一張全家福定格。
***
第十三章
陽光明媚的住宅小區,與燈盞胡同相比,完全是兩個時代了。多了許多現代化,也少了許多人情樂趣。王滿堂、劉嬸、周大夫不能抬杠了,這實在是個太大的遺憾。在老宅裏抬杠鬥嘴,對三位老人來說是一種絕佳的精神按摩,是一種友情的粘合劑,更是一種即興而來的機智與幽默。
這一切,隨著各家的封閉而消失。三個老人,竟然難得有見麵的機會,除非是彼此有意的相約。那種在小院裏的鍋勺相碰,那種經意不經意的不期而遇,再也沒有了。
王滿堂家三室兩廳的寬大房屋完全為現代化陳設所填充。王滿堂坐不慣那一陷半人深的沙發,屁股底下不踏實,不透氣,痔瘡頻犯;看不慣那如同電影屏幕一樣的大彩電,人影晃動,眼暈,血壓猛升;聽不慣那砰砰的音響,連玻璃杯都能震得跳躍,更何況是王滿堂的心,搬到新樓就增加了早搏症狀。但這一切都是按照門墩的思想來設計的,充分體現了門墩的精神。王滿堂認為,離開了燈盞胡同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自我,就徹底地敗在了門墩手下。他的地位,他的威風,他的權力,好像都隨著那些破家具被那個卡車司機給賣了。現在的他,隻是一個陌生現代家庭的參觀者,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都不是他喜歡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他無法堅持他自己,正如他無法再和劉嬸們抬杠。這種無奈深深地嵌進他的心裏,使他更為蒼老,更為固執。在這高樓之上,他推一能不妥協的,就是將大妞的遺像掛在客廳的牆上。盡管不和諧,盡管一進門就有些陰森森的感覺,但王滿堂願意。這是他從燈盞胡同帶來的惟一紀念,是他堅守的最後一塊陣地。
早晨,王滿堂由廁所出來,不高興地砸門墩臥室的門。門墩受不了老爺子的幹擾,早早地就在家裏弄出這些響動。要是在小院裏,老爺子砸誰的門也不會砸他的門。現在,老爺子除了砸他的門不會再砸別的門。門墩睡意朦朧地問有什麽事?王滿堂說他拉不出屎來。門墩說拉不出來多坐會兒。王滿堂說平時蹲慣了,坐著拉不出來。門墩說還是不憋,要是躥稀,在鍾樓頂上都能躥出來。王滿堂說他有一禮拜沒拉屎了。
門墩說,不是給您買果導片了嘛,還有蕃瀉葉、麻仁丸,您吃啊。
王滿堂說不是瀉的事。是廁所的事,他讓門墩給他把廁所改了,改成蹲坑的。他蹲了八十多年坑了,他沒坐著拉過屎。門墩說沒聽說過有這麽改的,這是進步向落後的倒退,是違反曆史發展規律的反動。王滿堂說曆史愛怎麽動怎麽動,但是他得拉屎。門墩說實在拉不出來可以上下頭的公共廁所,那裏是蹲坑。王滿堂說去是可以去,但不是長久之計。上一趟公共廁所交兩毛,這月還沒過半,他八塊錢已經出去了。照這麽著,他一個月十五塊打不住,一年光上廁所得小二百……
門墩說,您買月票。
王滿堂吼道,買月票?!我讓你給我改廁所!
門墩根本不理王滿堂。門墩看了一下表,匆匆跑到電視機前扭開電視,電視裏正播報股市行情。
王滿堂說,你指望那個就能賺?做夢吧!猜仨攥倆的小伎倆,沒意思極了。有錢還是存銀行,保險!誰垮了銀行也垮不了。
門墩對王滿堂說,您的觀念忒落後。人家深圳一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炒股愣炒成了一個億萬富婆。您怎麽就不想當個億萬富翁呢。
王滿堂說他從來就不做那樣的夢。指不定哪一天,億萬富婆就成了一無所有。
據電視報道,門墩買的股跌了。門墩的心情變得很不好,抬頭看見母親的遺像,就對王滿堂說,您把這個像摘了,一進門迎頭就是一個死人,晦氣。
王滿堂說,那不是死人,那是你媽!
門墩說,人家的廳裏都供關公,供財神爺,供招財貓,沒見供死人相片的。您要想看我媽,掛您自個屋裏去,一人愛怎麽看就怎麽看。
王滿堂說,這可是你媽。你媽在幾個孩子裏頭,最疼的就是你。
門墩不再理滿堂,走到冰箱前拉開冰箱拿橘汁,卻見冰箱裏全是剩菜。裝蔬菜的格子裏塞滿了東西、拉出來一看是件皮襖。門墩說,您這是幹什麽呀?糟蹋冰箱呢!幾根炒疙瘩絲、半碗棒子麵粥,一小碟醬瓜。這電錢比您這棒子麵粥錢還貴,也真有您的,把皮襖還塞冰箱裏。
王滿堂說,這樓上沒地方曬,我怕它長蟲子。
門墩說,虧您想得出來。屋裏冬天有暖氣,要皮襖幹什麽?將來哪兒受災,捐了得啦!
王滿堂說,捐皮襖?這是上好的灘羊皮,我跟你媽結婚那會兒你姥爺給我買的。這件皮襖二十塊大洋哪,說不要就不要了?舊社會的地主老財也沒闊到這地步。我們臨州仁記棺材鋪掌櫃,是有錢的主兒,他穿的皮襖也不過是二道毛的,比我這個羔皮差遠了。
門墩說,您的生活水平早超過地主老財了。舊社會您要過今天這日子,一解放就得把您槍斃了。
王滿堂說,把你槍斃了。
門墩說,大早晨的我不跟您磨牙,我得上股票交易所。您快點拉您的屎去,拉回來接著玩您的各種保健器械。
王家大廳的一角擱著不少保健器械:搖擺機、按摩器、頻譜儀、血循環機等等,都是兒女們的孝敬。門墩說,您把這些練完,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
王滿堂說不想練,腰疼。門墩說腰疼才更應該練。王滿堂說他腰疼是睡軟床睡的,門墩得給他換床。
門墩說,您有完沒有?我再不走,您得讓我給您換兒子。
王滿堂說,我還真有這想法。
門墩出門了,扔下話說晚上不回來吃飯,家裏又剩了王滿堂一個人。王滿堂從客廳轉到陽台,從陽台無聊地往下看,樓底下有幾個人在走動,有一個半大小子在甬道上一趟趟溜滑板,技術不怎麽樣,隻要兩隻腳全站到板上去就摔跟頭;不成蔭的小柳樹底下有胖女人在迢狗,準確說是狗在遛女人,女人被繩牽著跟著狗跑;南麵噴水池旁邊,有個賣西葫蘆的正跟小區管理員爭吵。吵的什麽,聽不見……
有叮咚門鈴聲。王滿堂興奮地跑去開門,是刨子和已經挺起大肚子的青青。王滿堂說,我正門得慌呢,這樓房不是房,是個監獄。把我關進這籠子,我一天也見不著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也沒有。你們來了好,跟爺爺待一天。
刨子說他們是路過,順便上來看看。刨子說他在東邊大陳莊承包了一套工程,他們要蓋個仿古大禮堂。王滿堂說蓋禮堂,頂棚跨度大,全憑兩邊的立柱吃勁,材料要選好,木頭要硬棒。刨子說現在不用木頭,全改水泥了。王滿堂說要這樣鋼筋得吃得住勁。王滿堂要跟刨子一塊兒去大陳莊看看,刨子說那兒的條件太差,道不好走。爺爺已經八十四了,萬一有個閃失,門墩也不會答應。王滿堂說門墩巴不得他早點彎回去呢,天天折磨他,虐待他,他想向消費者協會投訴這個兒子。
青青聽了就樂。青青說,您馬上就能看見重孫子了,就該四世同堂了,將來讓重孫子陪著您,比門墩強。
刨子說他剛才帶青青到醫院查了一下,是男孩。王滿堂說頭生還是姑娘好。青青說現在就讓生一個,沒什麽頭生末生了。王滿堂說,我還是喜歡姑娘,你奶奶她喜歡男孩。
刨子看了看大妞的遺像、拿出手絹將上麵的土擦幹淨。刨子說,咱們家裏,我奶跟我最好……要是她能見著重孫,不定樂成什麽了呢。
王滿堂說,要是她還活著,我也不至於悶成這樣。哪天你們還是給我把臨州的奶奶接來,跟我做伴,給我做飯。那年讓梁子媳婦那麽一鬧,她再不想來了。
刨子說這事得跟他爸爸商量。說著拿出一遝票據讓王滿堂替他收著。王滿堂拿出小匣子,小心地將發票裝進匣中。
青青說,李曉莉跟梁子叔已經離婚了,她管不著臨州奶奶的事了。
王滿堂說,現在又纏著要複婚呢。
這兩年,梁子已經發展得相當不錯了。用老蕭的話說是否極泰來,翻過來了。從他做成第一筆金磚生意算起,他的土特產公司一線直上。下屬了幾個分公司和倉庫,人員增加到數百,業務做到了全國各地以至日本和東南亞。隨著國家商貿進出口權利的放開,梁子的公司有了自營出口的權利,生意一下就搞活了。梁子不但在建國門大樓有了自己的辦公地點,有了自己的大辦公室,也有了自己的轎車和秘書。今非昔比了。
這天,總經理王國梁在辦公室裏接待前妻李曉莉。李曉莉來了有些時候了,也說了不少話,坐在梁子對麵不住地抹眼淚。
李曉莉在跟梁子談複婚的問題。
女秘書小範將第三杯水放在李曉莉跟前,對梁子說,總經理,廣州來的客人在會客室等著呢,是不是讓他們改個時間?
梁子說,告訴他們,我馬上就去。說罷站起身對李曉莉說,我還有事。
李曉莉不能再待下去。以她的想法是,那個女秘書和梁子在給她做戲。什麽廣東客人?根本就沒這回事!
李曉莉最後得出結論,要想這件事辦成,還得老爺子出麵,單靠她磨不行。
問題是王家老爺子對她沒有好印象。
寂寞的王滿堂給老石打電話,讓老石沒事過來聊聊。老石說他得看孫子,他老伴年初歿了……王滿堂又給大攤兒打電話,對方說不認識他。原來是大攤兒的兒媳婦,兒媳婦說大攤兒癱了,半身不遂……給劉嬸和周大夫打電話,都不在家……
下午的時候,墜兒和老蕭來了,找王滿堂說建古建博物館的事。
墜兒攤開圖紙說,爸,您的意思說博物館的主體要靠東建,蕭叔的意見是靠西建,往西移二百米。
老蕭說,西邊土好,承重力強。
王滿堂說,我們九號就在東邊。我師傅說當初建這座院子的時候,師爺是經過“陽基辨土法”反複驗證的。九號底下的土紅黃滋潤,細而不鬆,油潤而不燥,鮮明而不暗,是得到地氣的好上。
老蕭說,西邊的土壤結構更好。往西移二百米,就躲開了地下水的水脈,別忘了在你們院裏曾打出了一口甜水井。西邊的土五色兼備,是上好吉土。
……
滿堂、老蕭爭論不休。
兩人正在各不相讓之際,衝進一個花花綠綠的人來,細一看是劉嬸。劉嬸頭上插花,腮上抹紅,腰係彩綢,著紅掛綠,打扮得妖豔又誇張。
老蕭倒退幾步吸了口冷氣,王滿堂等人也為劉嬸的打扮驚奇。老蕭說,你沒病吧?
劉嬸說,我好末當央的有什麽病?我們這是扭秧歌。
老蕭說,不對了,我看這是不對了,得叫救護車。
滿堂到電話跟前,找號碼,找急救中心,急救中心……
老蕭說,什麽急救中心,沒用!得往精神病院打,打安定醫院!
劉嬸一把按住電話問,往哪兒打?
王滿堂說安定醫院。
劉嬸說他們這是老年秧歌隊,大夥天天在活動室扭秧歌,既娛樂又鍛煉身體,老哥們兒老姐們兒在一塊兒樂著哪。來叫王滿堂,讓王滿堂也參加。王滿堂看著劉嬸的大紅嘴唇說,我不參加。
劉嬸說,這有什麽,連周大夫都加入了。老周,老周,你進來。躲什麽呀……周大夫被劉嬸從門外拉進來。大家一看周大夫,打扮得更出色——
周大夫成了劉媒婆。
門墩帶了一隻八哥回家,這隻八哥是一個月以前在東直門立交橋上買的。據賣主說,八哥是上好八哥,聰明極了,摹仿力特強。就是不留神,學髒了口,一天到晚裝收廢品的。養鳥的主家忌諱這個,便宜處理。門墩正巧從橋上過,就把它買了下來。買了也不急著拿回家,交給他的一個朋友調教。讓八哥再不要收廢品,說些個吉祥話,博老爺子高興。門墩的朋友跟門墩是一類人,給八哥教不出什麽正經好話來,隻教了一句:我是你爸爸。
門墩拿了這隻爸爸八哥,有些哭笑不得。後來一想也好,讓八哥替他跟老爺子作戰也省了他很多精神。於是興衝衝把鳥拿回家來,又買了不少吃食,準備跟爸爸好好喝一盅。
門墩進了門卻聽不見王滿堂的回應。推開廁所門,沒有。推開臥室門,也沒有。推開所有的門,都沒有。他不知道這麽晚了王滿堂會上哪兒去,打了一圈電話,哪家也沒有他的爸爸。看牆上的鍾,已經十點半。
門墩無力地放下電話,癱在沙發上。事態很嚴重——爸爸丟了。
籠裏的八哥清脆而響亮地重複: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得到消息最先趕來的是柱子和朱惠芬。柱子問爸什麽時候出去的,門墩說不知道。問爸身上帶錢了沒有,門墩說不知道。柱子說,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門墩說,我不能一天什麽不幹,光看著他!這老爺子一天比一天難伺候,就每天這泡屎,不把你折騰個賊死不算完。我算是夠了!下一步咱們大夥商量商量怎麽辦吧,屎盆子不能光讓我一人頂著。
朱惠芬說,別說這話了,趕緊找人要緊。
門墩說該找的地方都打電話了,包括失物認領處……柱子狠狠地瞪了門墩一眼。門墩說,你甭瞪我,萬一誰要把咱們老爺子送那兒去了呢?
朱惠芬說這一片大樓都一個模樣,老爺子會不會找不著家門在樓之間瞎轉悠啊。柱子說有這種可能,他頭兩回來在樓底下轉了半天,不知道該進哪個門。門墩說這片小區麵積大了,汽車三站路呢,甭說轉一宿,兩宿也轉不出來。柱子說要是這樣就得下去找。他找東片,門墩找西片,朱惠芬在家等電話。
八哥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
柱子一聽就來氣,說門墩一天到晚提籠架鳥,沒有一點兒正經。門墩說這鳥是給老爺子買的。柱子說買個什麽鳥不成,非弄這麽一個討厭的東西。
八哥說,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夜色中的小區樓群,門墩在樓下喊爸爸。劉嬸從窗戶探出身來問,還沒回來哪?
柱子說沒有。劉嬸跟周大夫就也下來幫著找。
門墩在樓與樓之間使勁喊爸爸——
有幾個半大小子在陽台上答應,哎。門墩說,你們再應一聲我可跟你們急啊!
門墩再喊,爸爸——
小子們更為響亮地,哎——
有大人出來,對小子們嗬斥,小子們進去了,那人對門墩說,兄弟,對不起啦!別著急,慢慢找吧。門墩望著陽台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門墩氣急敗壞地喊,王滿堂——
找了半宿,也沒有王滿堂的影子。劉嬸、周大夫、柱子。門墩在樓底下碰頭。周大夫說今天下午跟老蕭一塊兒說話他還好好兒的呢,也沒聽他說要出去。門墩說八成是上公共廁所,出來走丟了。柱子說他明天就得想辦法解決廁所的蹲與坐的問題。
門墩說,你早該解決。
鴨兒在別佳的支持下開了個俄羅斯餐廳。經別佳介紹,又從俄羅斯雇來了一名大師傅和三名服務小姐,這就使得俄羅斯餐廳真的成了俄羅斯餐廳。
上午,小姐們做著營業前的準備。鴨兒告訴伊娜,她的中國話要加強練習,不能動不動就說俄語,這樣不允許。來吃飯的圖的是舒暢,讓人感覺到一點兒不方便都不行。伊娜說她在努力。鴨兒問今天的特價菜是什麽,伊娜說是俄式炸肉卷。鴨兒讓寫出來,擺在門口。
鴨兒看見王滿堂到餐廳來了,就問她爸爸昨天上哪兒了,讓門墩找了一宿。沒等王滿堂回答,她趕緊就給門墩打電話,讓別找了,說爸在她這兒呢……
王滿堂說他昨天上燈盞胡同了。王滿堂讓鴨兒趕快給墜兒打電話,他要立刻見墜兒,有要緊事。
沒一會兒工夫,墜兒就來了。
王滿堂對墜兒說他昨天在燈盞胡同蹲了一宿,他讚同師爺的觀點,要證明他對,就必須拿出證據來。他根據趙家傳下來的辦法,在東西兩邊各挖了一個一尺二見方,一尺二深的坑,把挖出來的原土篩細了,再填回到坑裏頭。過了一夜,要是土拱起了一層,這就說明了這個地方地氣旺。地氣旺說明土壤結構好,對建築的承載力大。要蓋大屋頂,地氣是很重要的。
墜兒說,就為這個您在倆坑跟前守了一夜。
王滿堂說,誰要是不留神把坑踩一腳,我不是前功盡棄了。
墜兒問結果怎麽樣,王滿堂說倆坑都沒塌,但實際倆坑是有差異的。他在東邊和西邊各取了一寸土,稱一稱就知道了。
鴨兒拿來稱,王滿堂從左後腰上摘下一個塑料口袋,說這是西邊的土。鴨兒稱了,八兩三錢。王滿堂從右後腰上摘下一個塑料口袋,說這是東邊的土。鴨兒稱了,九兩二錢。王滿堂說,東邊比西邊的土重,說明東邊比西邊的土質好。老輩兒人為驗土質常這麽幹。重九兩以上為吉地,六兩以上為中吉,四兩以下為凶地。
墜兒說,您說的有道理。中國有個叫郭璞的人,用這種方法定下了溫州城。後來勘探資料也證實了溫州城的地質狀況優於附近所有城池,才成為“控山帶海,利兼水陸,東南之沃壤,一都之巨會”。土密實性大比重也大,承載力也大;承載力越大,越適合做地基。您說的四兩以下的凶土大概就是我們說的含水極高的有機土了,六兩以上的吉土大概相當於砂土或黏土。至於十兩以上的大吉土,相當於密實的碎石土了。我回去以後把這兩包土做一次細致化驗,再下結論。
王滿堂說墜兒把大樓主體建在九號的位置上,沒錯。
柱子、梁子、門墩們接到了鴨兒的電話,紛紛來了。大家都抱怨父親這種不打招呼就出門的做法不妥。門墩更是委屈,門墩說趁著大夥都在,他把話說開了,爹是大家夥的爹。不是他門墩一個人的爹。對爹的照顧也得大家輪著來,不能光讓他一個人攤著。
王滿堂說,你夠了,我還夠了呢!你以為我活得舒服,饑一頓飽一頓,關在那個籠子裏,沒人說話,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門墩說,我給您買了太空水飲水器,一年四季那個小燈都亮著,隨時給您供應開水,想喝您一按開關就行了。
王滿堂說,我看了說明。你那是純淨水?什麽是純淨水,純淨水就是蒸餾水,是洗澡堂子過濾出來的,我知道。以前澡堂子整大瓶整大瓶地賣蒸餾水。現在換了包裝了,玻璃瓶改塑料瓶了,可裏邊的內容沒變,我幹嗎要喝洗澡堂子出來的水?那水泡出茶來是什麽味,鬧不好我再喝出一口胰子沫來。
門墩說那不是洗澡水。王滿堂說,不是洗澡水你怎麽不喝?別以為我傻,我觀察過你,打買來這個大瓶子,你就沒喝過一回。你不是喝可樂就是喝芬達。
柱子建議,爸爸在幾個家輪著住。王滿堂說甭玩這花樣,這花樣不新鮮。上半月在你那兒,下半月在老二那兒,到了十五號那天你把我擱到牆頭上對老二說:那頭接好了啊,咱爸爸過去啦。那頭要是沒人,我就得在牆上騎著。
梁子說,您說的那是《牆頭記》,是戲。您看現實生活中,我們誰不孝順您哪?
王滿堂說,你們誰也不孝順。
門墩說王滿堂這叫不講理,越老越鑽牛角尖。照這樣,誰也跟他過不到一塊兒去。王滿堂說他們的媽就能跟他過到一塊兒去。
門墩說,我倒真盼著我媽能起死回生。現在能克隆羊,不知道能不能克隆媽。
王滿堂讓孩子們把臨州的柱他娘給他接來。
大家麵麵相覷。
柱子說他接過娘,娘不來。說在鄉下住習慣了,有桂花跟霜降照顧著,挺好。王滿堂說,你娘不來,是因為我沒說話。現在我讓她來,她能不來?
門墩說,您又不是皇上,讓誰來誰就得來。
王滿堂說,我們是兩口子!
柱子讓他爸別急,他先給霜降打個電話,把這事提一提。他娘今年也八十一了,到北京來生活能不能自理,這還是個事。王滿堂說他能伺候她,讓她放心來。
門墩說,一個八十四就夠受了,再來個八十一的,說不定哪天半夜我又得滿世界喊媽去。我這是幹什麽呀我!
梁子說,輪著住跟接大媽來,都是下一步的事。當務之急,應該給咱爸雇個小保姆,每天洗衣做飯,陪老爺子聊天。
梁子在辦公室給秘書小範交代工作……往陝西調三十萬臨州磚,三月二十二號運到,延誤一天要罰款百分之五;雜麵加工設備的調試還不盡如人意,給臨州打個電話,問問原因究竟在哪兒。要是技術問題就讓他們派人來培訓,要是設備問題就直接派人到廠交涉。這個工作今天下午要落實……小範邊聽邊記。梁子說,另外,你給我父親找個保姆……小範問什麽條件。梁子說,會管家務,會做飯,沒脾氣,人要老實本分的……不要太漂亮。
小範離開的時候很不好意思地對梁子說,她也很喜歡詩。梁子問她自己寫過沒有,小範說寫過。說著從夾子裏抽出一張紙,上麵有幾行,請王總斧正指點。梁子看那詩寫得也還有味兒,不覺朗誦了幾遍:
陽光讓我遲疑,
生活將我托起。
我不能鬆手,
命運要我緊緊抓住你。
梁子就對小範有點兒刮目相看。
鴨兒正式向父親提出了她要跟別佳結婚的想法,王滿堂為這件事特地把周大夫和劉嬸叫到家裏來商量。以王滿堂的想法,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別佳再好也是外國人,他沒有給洋人當老丈人的思想準備。劉嬸說現在開放了,涉外婚姻多了,也有過得不錯的。周大夫說別佳是個好孩子,這孩子心善,沒壞毛病,這打小就看出來了。劉嬸說沒想到鍋爐爆炸還炸出一段姻緣來。王滿堂說不是炸鍋爐炸出來的,是開飯館開出來的。劉嬸說鴨兒比別佳大著好幾歲呢,別到時候過不了幾天就……周大夫說大不大不要緊,都這個年齡了,不會感情用事了,他們也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所以,作老家兒的不要輕易給以否定。
王滿堂說,到時候再給我們家生出一個小二毛子來,我們老王家自此就串了秧,變了種了。
劉嬸說,我們那隻黃黃就是配錯了種。本來是隻土貓,最近下了一窩雜毛,不長不短,不白不黃,有的眼睛綠,有的眼睛藍,還有倆瞎眼兒。貓可以給人,要是人,你說窩心不窩心。
王滿堂說,要是這樣,趕明兒我抱著外孫子口臨州,鄉親們圍上來準說,你怎麽抱隻卷毛獅子狗回來了?
門墩由自己屋裏探出頭來說,您幾位是吃飽了撐的,杞人憂天。您也不算算我大姐今年多大了,她還生得出二毛子來嗎?
王滿堂說鴨兒今年五十七了。
門墩說,五十七甭說生二毛子,就是生三毛子,生土造也是奇跡。門墩說,人家跟您打個招呼是禮貌,是表示把您這老家兒擱在頭裏。您倒好,較起真兒來了,就以為您真是了不起的一家之長呢!我說呀,該閉隻眼就閉隻眼,別什麽都門兒清,那樣招人討厭。
周大夫說門墩說的有道理。到了他們這個歲數,最好是裝聾作啞,裝傻充愣。有話說,不聾不啞,難做阿翁。就是這麽回事。王滿堂說依你們,這事不管?周大夫說不管,劉嬸也說不管。
王滿堂說那就不管。
這天,王滿堂正在跟那隻隻會當爸爸的八哥對話,李曉莉提著大包小包來了,說有事。王滿堂說有事找門墩,現在門墩是戶主。李曉莉讓王滿堂做梁子的工作,跟她複婚。門墩說這事李曉莉弄反了,她是跟王國梁複婚,她得先跟王國梁商量好了再來給老爺子打報告,沒聽說先批了報告再商量的。王滿堂說是這麽個理兒,門墩也有不糊塗的時候。
李曉莉哭泣著說本來這事還有轉機,隻是梁子身邊多了個年輕的姓範的秘書,有事沒事地在梁子跟前晃悠,還往家跑。明擺著,咪咪要有後媽了。
正說著,小範帶著保姆來了。李曉莉悄聲對王滿堂說,就是這個人。
小範說她是王總的秘書,姓範。王總讓她給家裏找個保姆,她今天帶來了。王滿堂說家沒小孩,不用保姆。小範說保姆是專為照顧王滿堂的。
小範對保姆說,你都看見了,家裏情況比較簡單,活不多,但要求高質量。今、明兩天徹底打掃衛生。所有的被套床單必須一禮拜換一次,廁所一天刷兩次;房間要隨時保持整潔,窗上桌上不能有灰;飯一天三頓,要少而精,不許給老爺子吃剩飯,營養要搭配。三天跟老爺子結一次賬,實報實銷,不許弄虛作假。一禮拜我要查你一次,合格給獎金二百元,不合格扣工資,三次不合格,辭退。
保姆說她會好好幹的。
小範說,你也知道,找這麽清閑的人家不容易,你得珍惜這份工作。
保姆說她懂。小範在交代這些的時候,李曉莉有些坐不住,李曉莉說,梁子也是,幹嗎雇保姆呀?我已經下崗了,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每天過來給您幹點活不就是捎帶著的事嘛!我明天就過來。
王滿堂說,你別來,我用不起倆保姆。
李曉莉說,我不是保姆。
王滿堂說,那你是什麽?
李曉莉語塞。
保姆就在王家住了下來。多了一個人,王滿堂覺得這個家好像變得很擁擠,很陌生,有種不是自己家的感覺。保姆卻有著隨遇而安的舒展和到家了的平靜。保姆似乎並不善於收拾房間,不善於料理家務。來了幾天,竟沒做出一頓正經的飯來。不會使煤氣灶,不會用微波爐。隻會看電視,專看愛情片,而且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致使嗲裏嗲氣的愛呀愛,永遠填塞到王家每一個角落,讓你沒處躲沒處藏。王滿堂已經想好了,下次姓範的秘書來,一定要讓她把這個保姆帶走,不求別的,求個消停。
近些日子,門墩又招回了一個姓黃的丫頭,稱為密斯黃。倆人不分晝夜地混在一塊兒,或擁或抱,淨在王滿堂眼皮底下幹些有傷風化的事,讓王滿堂心裏不痛快。到早晨了,門墩的房門還緊緊關著,一男一女在裏邊不知幹些什麽。王滿堂決定不讓這對男女自在,每隔一會兒就敲敲門墩的房門,提示注意影響,提示自己的存在。
門墩完全明白父親的意思,也並不與他說什麽。在王滿堂第五次破過門之後,門墩打開了門,擁著密斯黃要往外走。
王滿堂叫住了這對男女。王滿堂說,這姑娘你昨晚上在門墩屋裏待了一宿,你給我說說,你們登記了沒有?
密斯黃說,王大爺,這還能當個事嗎?
王滿堂說,姑娘,看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用不著我開導你。當女人呢,凡事得自愛,得自己把自己當個事。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們共產黨人就最講認真。
密斯黃聽了哈哈大笑。跟門墩說,你爸真有意思,特幽默。
王滿堂說,我是為你好,你以為王國強是正經人嗎?他雖然是我兒子,但打小就不走正道。偷雞摸狗,九歲就開始搞對象,工作換了有一百個,對象換了也有一百個,沒一個能成的。姑娘,將來你要跟他過日子,他根本就靠不住。不怕你笑話,我的兒女有倆打離婚的了,我們老王家有這個傳統,你將來別成為第三個。
密斯黃說,這年代,誰也別指望著靠誰。我要真靠門墩,我就是傻×。甭說將來,就是現在,我也沒打算跟門敏在一塊兒過。
王滿堂……
門墩說他爸爸的老皇曆這將該翻過去了。王滿堂說翻到哪將也得有個譜,不能胡來。又對姑娘說,我不反對你們談戀愛,我也不是那老古板,但是你不能一上我們家就……我怎麽跟你媽交代呀。
密斯黃說,您甭跟我媽交代。我都不跟我媽交代,您跟我媽交代什麽?
王滿堂氣得說。你們,你們怎麽像一群貓狗一樣。
門墩讓王滿堂甭操這份閑心了,有那精力把八哥那張臭嘴糾一糾。它不能一天到晚老是“我是你爸爸”。
門墩與密斯黃勾肩搭背地走了。王滿堂無奈地坐在沙發上,屁股下麵一硌,一拉是烙餅的鐺。王滿堂對在一邊不知幹什麽的保姆說,一大早起來你都幹了些什麽,到現在了有早飯沒有?
保姆說,你要吃我下去給你買。
王滿堂說,我要不吃呢?
保姆說,就不買。
王滿堂說,買早點。虧你也說得出來。“
保姆說買個煎餅省事。
王滿堂說,省事我要你幹什麽?
保姆說,王大爺,趁這會兒沒人,我得跟您說件事。
王滿堂讓保姆說,保姆說她說了王滿堂一定得原諒她。王滿堂說不論多大的事,隻要說實話,他都原諒,販賣毒品除外。保姆說賣毒品,她沒有那個膽。王滿堂問保姆到底幹什麽了,保姆說不好說。王滿堂說偷人東西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借了高利貸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裹到黑社會裏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讓人強奸了?保姆還是搖頭。王滿堂說,你到底怎麽了嘛!
保姆說,我懷孕了。
王滿堂說,懷孕?懷孕了你上我們家幹嗎來了?你在我們家挺著個大肚子……我得跟我兒子說……讓你走。說著,王滿堂就抄電話。
保姆攔住王滿堂說,王大爺,您先聽我說……保姆把纏在腰上的布一扯,一個巨大的肚子就挺出來了。
王滿堂目瞪口呆,王滿堂說,你想怎麽著?
保姆說,我求您讓我在這兒待下來。
王滿堂問保姆家在哪兒,保姆說在西邊的山裏。那兒太落後,她婆婆說了,生下來要是個兒子就留下,要是個丫頭就……就……就悶死。王滿堂說什麽時代了,竟然還有這樣頑固的婆婆。這老太太大概是沒有受過兒子的害,要是把門墩這樣的換給她,她保準是生下兒子就悶死。保姆說她想過,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都是一條命,都有生存的權利。所以她就跑出來了,她要生在外頭。要是男孩,就抱回去,要是女孩……就給人,好再生。保姆要求王滿堂別把這件事告訴範秘書,因為範秘書知道就該把她辭了。她好不容易找了個安身落腳的地方,又遇上了王滿堂這麽個好心腸的老人,她得珍惜。王滿堂說用時髦的話說是抓住了機遇。
保姆說到臨產的時候她就走,她不會把孩子生在王家,她會生在醫院裏。她說王滿堂是個大好人,她打一進這門就知道自己遇上了活菩薩,說王滿堂是她肚裏孩子的大救星。
王滿堂說,別說這話,大救星是毛主席,我算什麽。你坐著,我給咱們做飯。
王滿堂找遍冰箱、廚房,找不到一點吃的,他記得家裏還剩下三包方便麵,昨天夜裏門墩把三包方便麵都吃了。
李曉莉來了。王滿堂說來得正好。把屋子打掃打掃,做頓中午飯。問保姆中午吃什麽,保姆說想吃燉肉。籠裏的八哥不知怎的也突然來了靈感說,吃燉肉,吃燉肉。王滿堂也同意吃燉肉,就讓李曉莉趕緊去買肉。
李曉莉不滿地看看歪在沙發上的保姆,又看了看在籠裏跳上跳下的八哥,接過王滿堂遞過來的錢。王滿堂說,念你是下崗工人,我也不白使喚你。你先在我這兒幹,咱們按鍾點算錢,我給的價比別處高。
李曉莉彎下身仔細看了看保姆說,這不是昨天來的那個保姆嗎?怎麽一下變成這樣了?這肚子少說也有八個月了。這麽重的身子上王家來,不會是來當保姆的吧?
王滿堂說王家的事情鍾點工不要攙和。李曉莉說她覺得這事蹊蹺。王滿堂說幹活拿錢,閑話少說。李曉莉說她上王家來是為王滿堂服務的,是來義務的,不要錢。王滿堂說沒有白用人的道理。李曉莉說都是一家人,不能老提錢。王滿堂說這話說的有點兒早。
李曉莉想了想,把手一拍說,我這會兒才鬧明白,他王國梁現在墮落得沒邊了!把人家女的肚子搞大了,就往他爸爸這兒一塞,狡兔三窟,他想得美!表麵像個人似的,一肚子男盜女娼!他不跟我複婚,不複婚我就把這一切都科出來!
自認為抓到把柄的李曉莉,再不管什麽燉肉不燉肉,拉開門就往外走,頭也不回,直奔梁子的公司。
梁子正在辦公室接待一個叫作“奔騰”的報告文學作家。梁子想,這人叫奔騰,跟電腦牌子一樣,不知是什麽水平。上趕著給企業寫報告文學,求得些許讚助,挺大的歲數了,也是不容易。
奔騰作家很謙卑地跟梁子握手,說些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三生有幸一類的套話。梁子審視著作家,有似曾相識之感。梁子說,我看著你像一個人……奔騰說他的模樣比較大眾化,不少人看著他都眼熟。梁子肯定地說,我在哪兒見過你,不止一次地見過你。你真的就叫奔騰?
作家說奔騰是筆名,寫報告文學也是這幾年才涉及,以前他是寫……梁子說,你是寫詩的,你叫馬偉。馬偉,馬老師!沒錯,您是馬老師。
馬偉說,你怎麽會認識我?
梁子說,您忘了,五十年代,您在十二條小學給我們作報告,您還給我的本子上題了字。後來我還給您寫過信,您回了信,我們老師把您的信貼在了牆報上,讓大夥都看。後來,我還聽過您的文學講座。馬老師,您比過去可是老多了,比在電視裏辦講座的時候也顯老了。
馬偉說,頂都禿了,一天到晚操心的事太多。這幾年到處寫報告文學,不瞞你說,就是為混倆錢。
馬偉說現在寫詩實在沒有太大出息,現今這時候大家都比較崇尚實際,誰還讀詩?這詩歌,要麽就古,要麽就洋。古就古到漢樂府去,洋就洋個後新生代。至於中間的,就算了吧。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在於誰都想有個完美的句號,他還想出一套他的詩歌集,自費出版……為了詩,他就得掙錢。把自己叫了個奔騰,實在的是有自嘲和調侃的意味。平心而論,他現在跟個電腦也沒什麽區別了。成了寫作機器,把企業家往好裏吹,往大裏吹,吹得越美他們越高興,越高興給的錢越多……
梁子……
馬偉說,現在我除了詩什麽都沒有。
梁子說,現在我什麽都有就是沒詩。
兩人相對一笑。
馬偉看到了梁子桌上小範寫的詩:
陽光讓我遲疑,
生活將我托起。
我不能鬆手,
命運要我緊緊抓住你。
……
馬偉搖搖頭說書生意氣,太淺顯、太幼稚。梁子說這首詩很有馬偉的風格。馬偉說就是他寫的。梁子不信,馬偉說一共十首,發在九○年《江南潮》雜誌第二期。梁子說原來是這樣,說他一直做夢當個詩人……多少年了,他這個夢一直國不了!今生怕是無緣了。馬偉說還是不圓的好,當什麽也別當詩人,這是一個最沒出息的行當。虛的,一切都是虛的。梁子說這是一種精神,馬偉說光靠精神進商店連塊糖也拿不出來。
梁子說,馬老師,我們公司的報告文學您別寫了。
馬偉說,我也正思量這件事。
梁子說,我幫您把詩集出了。
馬偉說,這……這不合適……
梁子說,您騰出工夫來,再給我們寫點好詩,我們都愛讀您的詩。梁子握著馬偉的手說,馬老師,您永遠是我的老師,是我精神的家園。
送走詩人,梁子站在窗前對著外麵的景致發呆,桌上放著小範讓他“修改”的詩。小範進來說,那位作家說您不讓寫報告文學了……要不我們換種宣傳方式?
梁子讓小範幫他找本雜誌,小範拿出筆和本。梁子說,1990年第二期《江南潮》……小範的筆停住了,沒有往本上記。梁子問有困難嗎?小範說沒有。
小範前腳出門,李曉莉後腳就一頭撞進來,李曉莉說,王國梁,我今天才看透你!
梁子讓李曉莉有話好好說,不要無理取鬧。李曉莉說,是我取鬧還是你胡鬧!你把個大了肚子的姘頭偷偷藏在老爺子那兒,假充保姆渡人耳目,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告訴你,沒有不透風的牆。
梁子說,你別瞎說。
李曉莉說,虧你想得出來!我把咪咪擱你那兒,真擔心你把孩子影響壞了。
梁子說,你別嚷好不好?
李曉莉說,敢情你也有怕的時候啊!
梁子給下邊打電話讓小範來一下。進來一個男士說小範辭職了。梁子問什麽時候,男士說剛才。梁子走到窗前向下看,見小範從大樓裏走出,進了一輛出租車。
李曉莉說甭遺憾了,走了的好。
梁子對男士說,準備車。
男士說,去追?
梁子說,上我爸爸那兒。
柱子給王滿堂做了個木架子,讓用的時候往便池上一擱,蹲上去跟蹲坑一樣。王滿堂說架子用不上了,他昨天坐著拉出來了。柱子說那最好不過,其實坐著省勁,老人上廁所都是坐的。
保姆挺著大肚子給柱子倒水。柱子問這個人是幹嗎的,王滿堂說是梁子給介紹的保姆。柱子說這是開玩笑,讓保姆馬上離開,這兒不是產院。保姆不想走,王滿堂也說讓她個重身子上哪兒去。柱子說哪兒來的上哪兒去,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保姆還在哀求,說她要回家她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劉嬸來了。劉嬸見到保姆說,哈,你又藏到這兒來了,我說這幾天怎麽找不著你了呢。
王滿堂說,你認識她?
劉嬸說,怎麽會不認識,她叫牛玉娥。社區治安抓住她有好幾回了,她滑得跟泥鰍一樣,幾口都從保安手底下溜走了。
王滿堂問抓她幹什麽,劉嬸說她是外地來的,沒辦任何手續,跟著她男人四處流竄。他男人攤煎餅,她就負責生孩子……劉嬸說這是第四個了。
王滿堂對保姆說,你說你這人,你怎麽騙人呢?我還真以為你……
柱子說,現在這時候,千萬不能隨便做好人。
梁子趕到家,那個保姆已經讓劉嬸給帶走了。王滿堂批評梁子說,你那個家也該修理修理了,你們複不複婚跟我有什麽關係,成天往我這兒跑,我這又不是辦事處。
柱子說梁子跟李曉莉要是沒有太大分歧就合到一塊兒算了,梁子說合起來他下半輩子也不得安生。梁子說他現在讓女人給整怕了,他看哪個女的都像女特務,都跟他在玩花活。王滿堂說關鍵是梁子沒遇著好女人。柱子讓王滿堂到他那兒住些日子。王滿堂說他哪兒也不去,他讓柱子把山東的娘給他接來。柱子說他怕……給門墩增加負擔。王滿堂說,門墩從來就沒有過負擔。
晚上,王滿堂在看電視,電視裏在說四川的事情。門墩告訴王滿堂,他現在在搞一項大買賣。王滿堂說一定是又在倒騰水庫,門墩說比倒騰水庫大。
王滿堂指著電視說,該不是你把咱們的四川給倒到俄羅斯去了?
門墩說,把四川倒出去不行,四川出去了咱們地圖中間就成了一個大窟窿,成油餅啦,透風。
王滿堂說,甭說,四川那形狀跟油餅那窟窿還挺像。
門墩說他這回幹的買賣,是全球性的。王滿堂說那就是把南極的冰倒到北極去,把白狗熊和黑企鵝來個大調個兒。
門墩說王滿堂,也不知跟誰學的,越老越貧,越老越沒正經。
王滿堂說他頭回聽這話,敢情門墩也知道什麽是沒正經,他門墩什麽時候又有過正經?門墩說他這回就很正經,他幹的是一樁正兒八經的買賣,搞傳銷。搞傳銷能掙大錢。他傳的這種叫“賽日比德”的藥能治高血壓、心髒病、肺結核、神經衰弱;疝氣、腳氣、鼻子不通氣;肝癌、胃癌、肺癌、血癌、食道癌;腎病、糖尿病、艾滋病、精神病;紅白痢疾、跌打損傷、男女不孕、習慣流產;還可以美容、減肥、增加身高、增強記憶力……
王滿堂說這就是大力丸。
門墩說“賽日比德”是外國進口的科研新產品。王滿堂說,那就是外國的大力丸,化開了貼上就成了狗皮膏藥。
門墩說,您這一說提醒了我,“賽日比德”的外用效果也應該得到開發和宣傳。
王滿堂說,賣大力丸的早年就有,你小子少見多怪,不新鮮。
門墩說,我們不是撂地攤,我們是傳銷。我的上線發展了我,他掙了我的錢,對我來說這叫投資;我再發展下線,下線再發展下線。這不是一加一的簡單算術,這是幾何數字的遞增……
王滿堂說,你小學算術從來沒考及格過,這會兒又跑我這兒說什麽幾何來了,你哄誰呀?
門墩說,這麽一算下來,我掙的就多了。發展到一定數量我就可以當三裁,再發展當二裁,最上邊是總裁……
王滿堂說,我聽著怎麽跟發展一貫道似的,那可是反動會道門。
門墩說,這就把錢掙大了,有的人幹了倆禮拜,上邊獎勵了一套小別墅。三河縣有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幹了三天就得了一輛本田150的大摩托。
王滿堂說,是老太太騎摩托呀,還是摩托騎老太太呀?
門墩說,現在,咱們中國有一半人都卷到傳銷活動中來了,您就說這市場有多大吧。門墩說,社會發展進步的標誌是買東西不用進商店,靠傳銷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老百姓方便了,我們也富了。爸,我今天把您當我的下線,我發展了您,我就可以掙您五百塊呀!咱們坐著說說話的工夫,就淨落五百。有人算過,凡是參與傳銷的人,以三個小時平均賺六千的速度在致富,您說劃得來劃不來?
王滿堂說,你掙了五百,可我買你的“賽日比德”就得花出去三千。
門墩說,您再發展下線哪,劉嬸、周大夫、我哥、我姐,能發展的多了。您一人掙他們五百,再掙他們的下線每人五百,您想想,您能不發嘛!
王滿堂說,小子,你甭騙了,我不上你這個羅圈屁的當。
雖然習慣了坐在抽水馬桶上拉屎,但是王滿堂還是喜歡上公共廁所大便,這畢竟也是一條下樓的理由。王滿堂沒有買菜、逛自由市場的習慣,要是不為了拉屎下樓,他就沒有理由出來了。外麵的陽光很誘人,外麵的空氣跟十層樓上的不一樣。在樓上看汽車像個大茶缸子,在樓下看可比茶缸子大多了。
隱隱傳來咚咚嗆的鑼鼓聲,是老年秧歌隊在排練,也就是說是劉嬸和周大夫們在那兒“金蛇狂舞”。王滿堂愛用“金蛇狂舞”來形容老年秧歌隊和一切搖滾樂隊。他喜愛“金蛇狂舞”這個詞,這個詞是一首很歡快的、很有名的樂曲名稱。現在很少聽到了,過去老放,特別是“五一”、“十一”,在天安門廣場上狂歡的時候,這是必放的曲子。你一聽就高興,就由不得想狂舞。現在的狂舞是什麽?王滿堂認為現在的狂舞是一陣沒有名堂的噪音,一通連破帶打的大雜燴,引得一幫瘋男瘋女吃了搖頭丸般的抽。王滿堂反感搖滾樂,連帶著也反感秧歌隊。他覺得從本質上看,搖滾樂和秧歌隊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相對的兩個年齡組合。
看廁所的看王滿堂過來,趕緊撕了一張紙給預備著。
今天,王滿堂井不急著進廁所,而是仔細端詳廁所的建築。
看廁所的說,我猜您老爺子今天是憋得不厲害。
王滿堂說,我看這個廁所設計得別扭,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四六不沾,十三不靠……
看廁所的說,有坑,隔開男女就行,哪兒那麽些講究。
王滿堂說,以前我來了照直往裏跑,沒好好看過它。這回我一看,毛病大了。
看廁所的說,您要說這廁所毛病大了,您是雞蛋裏挑骨頭。咱這廁所是根據小區風格統一建的,多少還承擔著美化景致的作用。比起北京城裏那些灰頭灰腦的公共廁所來,咱這稱得上是四星級了。
王滿堂說,甭說幾星級,單說廁所頂上用的是什麽,是黃琉璃瓦。過去什麽人用黃琉璃瓦?皇上。連王爺都不許用黃瓦,得用綠的。你再看飛簷上的裝飾,幾個?十六個!十六個是什麽數?飛簷上的裝飾必須是一三五七的單數,太和殿的級別最高,十一個,其他的都沒超過七個的。東直門該算氣派了,東直門才五個,咱們這小小的廁所安了十六個……
看廁所的說,您不說我還真沒留神。
王滿堂說,露怯,露大怯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幹什麽不能一知半解地相來,讓人笑話。拿紙來,我給你重新畫個廁所。
看廁所的說,您今天不拉了?
王滿堂說,我在家拉完了來的,你還真天天憋著掙我兩毛錢哪。
看廁所的說,您那個月票的想法很好。這麽著,您甭設計廁所,您給我設計個廁所月票得了。
王滿堂說,我就會畫房子,不會畫月票。拿紙來。
看廁所的說,我這兒隻有手紙。
王滿堂說,手紙也湊合了。說著,接過紙,在上麵認真地畫起來。
有中年男子上廁所,看見王滿堂在畫的廁所草圖,也站在一邊看。王滿堂畫完了,問看廁所的怎麽樣。看廁所的說比眼下的這個好點兒。王滿堂說豈止是好點兒,好多了,天壤之別!
中年男子說,老先生,您是搞古建的吧?
看廁所的說,這是咱們北京有名的古建老師傅王滿堂啊!
中年男子說,難怪,我從王老在紙上勾出的幾筆裏,就看出這是位古建的大行家。
王滿堂說不敢,不敢。跟看廁所的開個玩笑而已。
中年男子說他也是搞建築的,最近要在西山修個仿古園林,老年公寓是其中的主體建築。現在正在進行圖樣設計招標,他邀請王滿堂也來參加。
王滿堂說,搞設計,我不行,我閨女行;搞施工,我閨女不行,我行。
中年男子問王滿堂的閨女是誰,王滿堂說是王國蘭,建築設計院的王國蘭。中年男子立刻一副敬慕神態說,就是那個在世界得獎的女建築師王國蘭?
王滿堂不無自豪地說,她是我國女。
中年男子說,哎呀,那我們可是求之不得的,您跟您女兒一塊兒設計吧。
王滿堂說,這得看我閨女有沒有空。
中年男子說,王老,能有您跟王設計師的參與,我們的工程就成功大半了。這是我的名片,上頭有地址。我怎麽找您哪?
王滿堂說就住對麵樓,十層。
王滿堂從廁所回家的時候,正趕上秧歌隊散場。周大夫穿著小粉坎肩,紮著大綠綢子和腦袋上戴滿了花的劉嬸走在他的前麵。王滿堂沒好意思叫他們,他知道,隻要他一張嘴,轉過來的那兩張臉能把他嚇暈過去。
周大夫和劉嬸並不知道他們身後跟著王滿堂,許是秧歌場上的延續,在王滿堂的眼裏,那動作就有點“不正常”。比如說,周大夫拍劉嬸的肩膀,王滿堂就覺得不對勁。這要換他,他不會拍劉嬸的肩膀。
進了樓,周、劉沒乘電梯,直接爬樓梯,相約著待會兒一塊兒上鼓樓去吃炸灌腸。王滿堂也很想跟他們一塊兒去吃灌腸,想了想,還是沒說。他知道,自己的牙不行了,跟著去了也是自去。
總之,他心裏不大舒服。
下午,把墜兒叫日來,說了設計老年公寓的事。墜兒讓王滿堂設計,由她來修改。王滿堂說他要設計就得按老規矩走,按口分設計。墜兒說行。後來王滿堂跟墜兒說起他對劉嬸和周大夫的感覺,墜兒說這是大好事,讓他父親千萬別攪和。王滿堂說都七八十歲的人了,年輕人似的,還拍肩膀,還吃炸灌腸,就不信他們的牙口就那麽好……墜兒說人不論到多大歲數,都需要愛,都需要吃炸灌腸。
王滿堂說,他們在一個院裏住了幾十年都沒有愛,成天拌嘴、抬杠,這會忽然又愛起來了。周大夫是我多少年的朋友,當局者述,他現在是迷著呢。
墜兒說劉嬸有什麽不好,劉嬸就不是咱們多年的朋友啦?王滿堂說反正她配周大夫不合適。墜兒說,爸,您以後應該多出去走走,別一個人老在屋裏關著,我真怕把您關出病來。您沒覺著嗎?這半年您的性格變化挺厲害。
梁子很晚了才回到家裏。輕輕推開房門,咪咪正在燈下做功課,咪咪已經是高中生了。咪咪叫了一聲爸,繼續低頭做她的功課。梁子知道孩子這學期麵臨著五門會考,是很吃力的一年。他捏了捏咪咪的細胳膊說,咱們家就你苦,就你累。
咪咪說,是啊,考砸了哪一門我高中都畢不了業。
梁子來到臥室,發現床頭多了一個鏡框。鏡框裏麵是放大了的黑白相片,相片中當年的梁子與李曉莉在農村破舊的窯洞前,手拉著手,笑著。梁子隔著房門問女兒,相片是不是她擱的。咪咪說今天是父親節,這是她送給爸爸的禮物。
梁子有些不知說什麽好。
咪咪說,還有母親節呢,我也送媽一張。
梁子倚著床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黑白相片放在床頭。
第二天,梁子來到俄羅斯餐廳,找到了別佳,跟童年的夥伴訴說自己的心情。別佳說,其他什麽都不說了,關鍵是你還愛不愛她。
梁子說,不愛。
別佳說,那你幹嗎還這麽痛苦?
梁子說,為孩子。
別佳說,孩子有孩子的將來,她有她自己的幸福。我們的一生不能全為孩子活,我們也得有我們自己。你的孩子將來是會明白理解這一切的。
梁子說,那是你們俄國人的觀點,中國人不行,中國人孩子是壓倒一切的。
別佳說,那我就沒辦法了。
梁子說,我覺得我到現在其實是一事無成,簡直讓人沮喪極了。
別佳說,你隻是家庭不順利,家庭順了一切都順了。
梁子走出餐廳,沿著隆福寺往東走,走到東四電影院,買了張票,進去看了場莫名其妙的電影。電影院裏連他在內也沒有十個人,梁子想,這個片子肯定是賠本的。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看到最後,連電影是哪一國的也沒搞清。
出了電影院,天已經黑了。人影稀落的劇院門口,隻有一個賣糖葫蘆的胖女人在吆喝,兜攬生意。見梁子走出來,賣糖葫蘆的說,大哥,蘸一串吧,山裏紅的,酸甜酸甜的,脆著呢。
梁子不睬,走過。
賣糖葫蘆的繼續她的吆喝。
梁子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過身去。賣糖葫蘆的說,大哥,別猶豫了,就兩塊五毛錢的事,您嚐嚐,還是以前的味兒。梁子說,英子……
賣糖葫蘆的也認出了梁子,說,王國梁!真沒想到是你!
梁子說,我也沒想到是你呀!梁子問英子現在怎麽樣,英子說今年下崗了。剛下來那會兒還真不習慣,後來一想,幹什麽不是掙錢?憑勞動吃飯,抱著國營的飯碗不一定就是好。梁子問英子怎麽沒找他去,他會給老同學幫些忙的。英子說,聽說你當了大經理反而不想找了,我能自食其力幹嗎要找別人?我現在也挺好,挺自由的。不看誰的臉。一切都是我自己說了算。
英子給梁子現蘸了一串山植的。梁子嚐了一口,說還那麽好吃。英子說,梁子,你還記得咱們背的那篇課文不?,
梁子問哪篇?英子說就那篇《天上沒有玉皇》。梁子說怎麽不記得,梁子就跟著英子一塊兒背: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下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我來了!
梁子幫著英子扛著糖葫蘆床子,小英子推著車回家。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在夜深人靜的街上。
英子唱起一首歌,你看那萬裏東風浩浩蕩蕩……
梁子馬上接上,你看那漫山遍野處處春光。
兩個人邊走邊唱,唱了《少年兒童隊隊歌》,唱了《麥浪滾滾》,唱了《下定決心》,唱了《抬頭望見北鬥星》,唱了《聽媽媽講過去的事情》……
梁子說,英子,你還是小時候那樣……
王滿堂在桌前認真搞他西山園林的設計圖,老蕭在一邊看。老蕭說,應該從公寓後邊引條水過來,他們選的這塊地氣運呆滯,有些發死。好地點的選擇是先看水口,次看野勢,再看山形,再看土色,再看水理。這叫地理五法。
王滿堂問老蕭怎麽把這塊地方了解得這麽詳細,老蕭說他把西山都勘察遍了。石為山之骨,土為山之肉,水為山之血脈,草木為山之皮毛。充滿生機的山林應該是紫氣如蓋,雲蒸霞靄,土香而膩,石潤而明。老年公寓地方不錯,缺的卻是明麗和潤暢。為什麽?就是因為血脈不通。
滿堂看著圖沉思。
老蕭說,你也不必把這個向他們說破,隻作為裝飾從這兒引條清清流水就是了。這麽一來,這一片都活了。
王滿堂說老蕭的話有些道理。
談論完山勢,老蕭告訴了王滿堂一件事。老蕭說刨子的工程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仿古一條街是刨子蓋的。有天他上那個縣去逛街,剛好下了幾天雨,就看見那粉牆的牆皮一塊塊往下掉。露出灰漿的地方拿手一摳,能把水泥摳下來。
王滿堂說,不至於吧?刨子在我們老王家幾個孩子裏頭是懂事聽話的,你要說這是門墩幹的,我信;你要說是刨子幹的,我不信。刨子是個本分人,不多言少語,就知道悶著頭幹活。
老蕭說,蔫驢踢死人。
小區的秧歌隊這幾天在加緊排練,為的是參加北京市的秧歌大賽。劉嬸、周大夫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排練到了最後衝刺階段。
這天,秧歌隊扭得正熱鬧時,有個婦女拉著旅行箱走過來,默默地站在一邊看。待到休息時,婦女走到周大夫跟前叫了一聲一凡。
周大夫那張抹畫得很生動的臉突然但住。麵對著婦女愣了半天,語無論次地說,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打南京來?
婦女點頭。
周大夫提前退場,領著他的江南小妹妹回去了。
沒了對手,劉嬸也練不下去了。她匆匆收拾了,走出了排練場地。劉嬸沒想到江南小妹妹還會找來,她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結果沒有。劉嬸的心裏很亂,回到家也不知該幹些什麽。抱著黃貓,在屋裏轉了幾個圈,又拉開大門,往樓道裏看。對麵周家的鐵門關得緊緊的。
劉嬸索性上樓,她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王滿堂。
王滿堂和老蕭還在談論刨子的工程質量的事情。劉嬸說周大夫的那個江南小妹妹來了。王滿堂說來了是好事,兩人精神戀愛了一輩子,到老了才走到一塊兒,不容易。老蕭也說來就來了,省得周大夫悶得慌了。王滿堂和老蕭誰對那個江南小妹妹都沒有太大興趣。劉嬸扯不起這個話題,憂心忡忡地走到陽台,望著外麵不再言語。
老蕭對劉嬸說,明天是劉嬸的生日。劉嬸說老蕭要不提醒她還真忘了。老蕭說明天他來,劉嬸說他當然得來。老蕭得寸進尺地問給劉嬸送什麽,蛋糕?玫瑰花?劉嬸說她都要。
晚上,王滿堂跟門墩學怎麽跟新買來的電腦打麻將,周大夫夾著被子進來了。周大夫說晚上得在王家混幾宿。門墩說周大夫是多此一舉,都什麽歲數了,還男女避嫌,就是睡到一塊兒了誰能說什麽。王滿堂說,誰像你呀,貓狗似的,男的女的動不動就滾一塊兒去了。
王滿堂點了根煙,問周大夫有什麽打算。周大夫說他也不知道。王滿堂說相逢一笑泯恩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別較真兒。都是快人土的人了,何苦互相記恨。
周大夫說彼此除了陌生以外還是陌生……
王滿堂說,我知道你為她死過。“文革”那個時候,有些事情就沒法按正常想法辦。那時候大夥兒都出了軌,亂了。
周大夫說,給我根煙。
第二天,劉嬸過生日,劉家的人全回來了,熱熱鬧鬧一大屋子人。王滿堂也被請了來,夾在劉家的人當中。周大夫沒來,周大夫說來了客人,婉言謝絕了。這使得劉嬸心裏非常不自在,大喜的日子,心裏老像墜了一塊石頭,怎麽也樂不起來。
套兒不在電視劇組幹了,自己開了個婚紗影樓。套兒告訴王滿堂,影樓很賺錢,名堂也多。不光有結婚照、還有金婚照、銀婚照、鑽石婚照,離婚照,跟他爸爸當年那個小照相館大不一樣了。
老蕭喜歡玩新奇的。他抱著一大抱紅玫瑰,提著大蛋糕來祝賀生日。因為他的到來,劉家一陣忙亂,給花找瓶子,給巨大的蛋糕安排地方……王滿堂說老蕭就愛弄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跟門墩一樣愛趕新潮。老蕭說這表示了一種感情,一種氣氛,一種美好祝願,一種熱切希望。
大家都說老蕭的心態越活越年輕了。
墜兒在十樓細讀王滿堂設計的草圖。她知道父親畫的這張圖,現在已經沒人能按這個幹得出來了。門墩說他早就跟老爺子說過,給個口分就造宮殿。以前行,現在不行了……墜兒把圖紙卷起來說她得按這個樣子重新設計,讓門墩別把這事告訴父親,怕打擊他的積極性。
門墩說,現在誰都哄著他,順著他,他簡直比皇上還皇上。
墜兒幫著收拾屋子,將洗衣機裏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晾。墜兒說門墩現在除了股票就是傳銷,也沒見賺了多少。門墩說先賠後賺。墜兒說門墩快四十了,連個媳婦都沒混上。問門墩最近又談了幾個。門墩說三四個,比較固定的就是密斯黃。
劉家生日宴會的人都已散去,隻有老蕭和王滿堂還不想走。年輕人都忙,人家急著回去幹自己的事情。他們沒事,他們回去不回去一個樣。與其這樣,不如就待著。隨時有飯和茶水供應,也挺好。
老蕭幫著劉嬸收拾廚房,王滿堂坐在電視對麵看球賽和打瞌睡。
對門有響動,劉嬸趕緊出去看。是周大夫拿鑰匙開門,江南小妹妹提著不少吃食在後麵站著。見到劉嬸,婦女禮貌地點點頭。劉嬸說要是沒吃飯她屋裏還有麵。周大夫說吃過了,在都一處吃的燒麥。劉嬸說要不過來喝喝茶,老蕭和王滿堂都在她的家裏。婦女說不了,周大夫說他剛陪著她到過去讀書的藝文中學看了看,現在是二十八中。一切全變了,都不認得了。
婦女說,我們從中學到大學,在一塊兒念了十年。
劉嬸說,我們在一塊兒住街坊,住了五十年了。
……
王滿堂歪在椅子上發出了鼾聲。劉嬸從樓道進來臉色變得更陰沉。老蕭給劉嬸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過來說,你也歇歇,坐這兒咱們好好聊聊天。
劉嬸說有什麽好聊的?老蕭說怎麽能沒什麽好聊的?這麽些年了,難道就沒一點兒話說。劉嬸不說話,老蕭說他回來,為的是有個家……劉嬸說,你的小牛跑了、你又想起我了。你掐掐算算的一輩子,難道就沒算出咱們這一步?
老蕭說,咱們都七八十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塊兒走完人生最後這幾步……
劉嬸說,過了這村沒這店,咱們誰都不能倒著活。
老蕭激動地說,你就不能騙騙我?
劉嬸說,我不能。
老蕭說,你就假裝說你喜歡我,要跟我在一塊兒過日子……
劉嬸緊閉著嘴,一聲不吭。
老蕭說,你對我難道就連一點情分也沒有?我們總還是親戚吧,親戚!
老蕭的喊聲將王滿堂驚醒。王滿堂說,你嚷什麽,咱們進球了?還是零比零嘛!
***
第十四章
梁子到東四電影院門口找過幾次英子,都沒有見到她,他不知道英子到哪兒去了。沒有了英子,他突然覺得在心的某個角落裏有點空,一這個空隻有英子和她的歌可以填補。英子不漂亮,連徐娘半老這樣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合適了。粗短的身材,花白的頭發,暗淡的服裝,整個一個北京老娘們兒形象。她往糖葫蘆車前一站,十分的和諧、貼切。你絕不會想到這個賣糖葫蘆的還會唱“你看那萬裏東風浩浩蕩蕩”……
找英子,成了梁子一下班的主要活動。可以說是尋找,也可以說是一種遊戲。總之,讓梁子有點牽腸掛肚了。東城找過了找南城。找北城,找西城。梁子開著車在北京大街小巷轉,天天晚上轉,轉了兩個月。
終於,在一個地鐵出口,梁子看見英子在吆喝著賣糖葫蘆。
梁子將車遠遠地停在一邊,向英子走去。英子看見了他,招呼說是梁子啊。英子蘸了一串山植的給梁子。
一切都平靜而自然,好像他們昨天才見過麵。
梁子掏出五塊錢給英子,英子找了他兩塊。梁子說不是兩塊五嗎,英子說上個月山裏紅漲了,幾乎翻了一倍。梁子問英子怎麽不在電影院門口擺攤了,英子說那兒晚上要沒電影就不在那兒,黑燈瞎火的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梁子說車站這兒好賣?英子說後頭一溜四個歌舞廳,對麵是小吃夜市,天越晚買賣越好。
說話間有幾個人來買糖葫蘆,英子忙著招呼生意,梁子就幫著英子串山植。英子告訴梁子。得按大小個兒來,上頭的大,越往下越小。梁子說吃的時候可沒留神這個。沒有買主,他們就各談各的家。英子說她丈夫……會修電器,能裝空調,能疏通管道……除了脾氣不太好,也挑不出什麽毛病。梁子問怎麽脾氣不好。英子說愛吃醋,小心眼兒。嘴笨手就勤,有時候話跟不上了,手就上來了,沒輕沒重的。梁子說愛吃醋不好……英子說,這說明他愛我。
英子問梁子怎麽樣,梁子說離了。英子說大款都是喜新厭舊,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換老婆,梁子雖然是老同學,看來也沒逃出這個規律。梁子說,是她看不起我,現在又要跟我複婚,整天纏著我。孩子上高中,跟著我,是個懂事的姑娘。
兩人都不說話。梁子幫著英子串,串得比賣得快,已經串了一堆。
梁子輕輕地哼起了一首歌:
……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
戰勝了一切疲勞和寒冷。
……
英子說,有時候就是想找誰說說話,沒別的意思。
梁子說,是,沒別的意思。
王滿堂常有些至理名言,讓人敬佩。他說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明有兩樣,一樣是小板,另一樣就是電腦了。王滿堂所指的小板就是電視遙控器。他說小板實在是了不起的東西,拿手指頭輕輕一點,就能從黑龍江一下蹦到香港,從華盛頓的白宮一下蹦到中南海的紫光閣;一秒鍾的事,神仙駕雲也沒這快。這小板,想滅誰就滅誰。你剛在電視裏一犯嗲,我這兒就把你掐了,換個猴,猴不會犯嗲。所以,王滿堂就對那個小板看得很重。怕落上土,用塑料紙包了,手槍一樣地放在隨手可得的地方,看電視永遠在手裏攥著。後來,門墩在地攤上給老爺子的小板買了一個專用的黑色塑料套,這一下,王滿堂的小板就更像手槍了。
小板以外,王滿堂還深深地喜愛著門墩買的那台電腦。王滿堂不懂程序,不會英文,更不知道什麽是DOS和WIN。王滿堂用他的辦法,照樣可以將電腦玩得很溜。王滿堂和電腦的關係主要是麻將關係,他愛和電腦打麻將,一邊打還要一邊和電腦說話。電腦比他的八哥可愛。
建築學博士生斧子坐在爺爺旁邊看他和電腦裏的“人”打麻將。王滿堂敲擊著鍵盤大聲喊,和,和,可是電腦就是不讓他和。王滿堂問門墩,我要和是按這個梯子吧?
門墩說,什麽梯子,那念H。
王滿堂說,我看它像個梯子,就是蹬兒少了點兒。這個是曲尺,這個是墨鬥,這是瓦刀,那個是抹子,小抹子還帶把兒呢……
斧子說,爺,那是Q。
王滿堂說,明明是個襪子。
門墩說他真後悔教會了老爺子跟電腦打麻將。門墩說,一天到晚吃、碰、和,占著機子不撒手,除了麻將您沒別的,把我的正事都給耽誤了。我買了機子我用不成,您看看吃、碰、挺、和這幾個鍵都讓您接成黑的了。吃完油餅就上機!我這台586的電腦它在商店待著的時候絕想不到自個兒會有這下場,我要是這台電腦,我得自殺,我活得虧。
王滿堂哪顧得上門墩的挪揄,仍舊很投入地自言自語,幹脆碰,碰,碰是瓦刀。瓦刀在哪兒呢?瓦刀……哈,你小子躲在這個小角落裏,別以為我找不找你……
門墩對柱子說,成天這樣,半瘋似的。虧了我還沒把下象棋跟打撲克教會了,等老爺子會玩鼠標了,非成精不可。
柱子說,這是你自找。
斧子說他爺爺的指法不對。王滿堂說這就是爺的指法,一指禪。斧子說怪道他當不了爺爺。
斧子考上了倫敦大學的博士研究生。門墩問斧子什麽時候走,斧子說開春。門墩說斧子是王家第一個留洋的博士。斧子說為這個博士他把媳婦都耽擱了,當初跟著門墩在燈盞胡同進行了一次實戰演習,到現在也沒有進行到實質的戰爭階段。門墩說出去以後有的是洋妞追,讓斧子穩住了勁兒。別挑花了眼。要是看著有合適的,給他也劃拉一個過來,他過去也行。
突然,啪的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原來王滿堂大巴掌拍在鍵盤上,對著電腦大呼,不講理,耍賴!
門墩心疼他的機子,拉住王滿堂不讓他再拍。王滿堂說,該我和它愣不讓我和。我三五條對倒,來了個五條它不讓我和。忒不講理,我滅了它。
門墩說,咱們把電門關了就把它滅了。
王滿堂氣忿忿地離開電腦,對門墩說,你給315消費者協會打個電話,告這個幾八六。
斧子說是586。
王滿堂說,告它,說它心數不正,就許它和不許別人和。你給我換台隻許我和不許它和的來。
門墩對正給陽台拴鐵絲的柱子說,你看這不是半瘋是什麽?
柱子壓根不知道幾八幾,對這邊發生的事也毫不關心。柱子說,鐵絲折了也不知道控上,你們洗了衣服往哪兒搭?
門墩說,我們就不洗衣服。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柱子接電話,說他立刻就去。柱子的緊張神情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柱子放下電話說,爸……蕭叔死了
王滿堂說,不可能!我們才在劉嬸那兒吃過打鹵麵,給劉嬸過的生日。
柱子說,是急性心肌梗塞。醫院打來的。蕭大爺沒有一個親人,我得去醫院。王滿堂也要去。門墩不讓,門墩說,您在那兒一難受,再來一個心肌梗塞,就伴跟老蕭一塊兒就走了也有可能。王滿堂說走了就走了,他這個歲數還怕這個!
老蕭的喪事辦得快捷又簡單。沒有親人,用不著等誰,頭天咽氣,第二天就火化了。一個人的突然消失給人們產生了一種錯覺,老蕭沒死,隻不過跟大家開了一個玩笑,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推門進來。就像當年他從國外回來,突然走進燈盞胡同一樣。
送走老蕭回來,王滿堂、周大夫、劉嬸每人臂上都戴著黑紗。不用誰招呼,自動聚在了劉嬸家。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話。
許久,周大夫說他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王滿堂說他跟老蕭對頭了一輩子,也要好了一輩子……
劉嬸在廚房裏發現了給老蕭炸的饣各餷,原本是要祭奠老蕭的,卻忘了給老蕭帶走!劉嬸看著饣各餷淚如泉湧。劉嬸對王滿堂們說,我欠他的,我這輩子欠著他的,就這幾塊炸饣各餷我都沒給他,那天他臨走時跟我說,你就不能哄哄我,說假話騙騙我……他其實已經算出他要走了,他是想帶著一個滿意走。哪怕這個滿意是假的,他也知足了……可我,當時就沒明白他的心!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他就……我怎麽也不會是那種態度……我現在才知道,老蕭是真心對我好,什麽也來不及了。
周大夫說從老蕭的死,他悟出一個道理。王滿堂問什麽道理,周大夫說,活著就好好兒活著。
王滿堂說,對,好好兒活著。想怎麽活就怎麽活。
出了劉嬸家,王滿堂沒有上樓,他直接奔了大兒子家。從老蕭的死似乎想透了很多,他有一種抓住好日子的緊迫和彌補遺憾的決心。
柱子對父親這個時候的到來感到奇怪,他們父子下午才在火葬場分手。朱惠芬料定王滿堂還沒吃晚飯,要給他下凍餃子。王滿堂說他從來不吃什麽凍餃子,商店裏那些冷凍的東西他從來不沾,他要吃烙餅,烙春餅。
朱惠芬說,您今天晚上先湊合湊合,我明天白天給您烙。
王滿堂說,我不湊合,我不留任何遺憾在人間。
朱惠芬說今天晚上吃不上春餅不算遺憾。王滿堂說怎麽不是遺憾?大遺憾!
柱子明白他的父親,柱子讓朱惠芬去烙餅。朱惠芬說你看看都幾點了。柱子看牆上的表,表的指針已指向十一點。
柱子說,烙!
朱惠芬說,那就烙。
朱惠芬進廚房,翻冰箱,找出了一個天福號的醬肘子。也巧,還有一包全聚德的甜麵醬……
青青挺著大肚子,剝著蔥從廚房裏出來。對王滿堂說,爺爺,我就佩服您這做派,說一不二。
王滿堂問青青最近見刨子了沒有,青青說刨子在下頭給人家承包禮堂,忙得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她也有日子沒見他了。
王滿堂說,他不是有手機嘛,”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要見他。
青青說行。王滿堂說現在就打。青青隻好撥電話,電話通了,王滿堂對刨子說,刨子,是你,你抓工夫給我回來一趟,我有要緊話問你……口不來?回不來也得回!怎麽老沙拉沙拉響?沒電了。
王滿堂撂下電話說,怎麽早不沒電,晚不沒電,偏偏等我打電話的時候就沒電?
……
春餅的桌子已擺好,上麵有甜麵醬、醬肘子、攤雞蛋、炒黃花粉、蔥絲。菜不全,但也說得過去。門墩找爸爸,找來了,柱子說他是趕飯來了。門墩說他不但晚飯沒吃,連午飯也沒吃呢。看著桌上的菜肴,門墩挑剔地說還缺豆芽萊跟小肚。朱惠芬說半夜三更沒地方弄豆芽菜去。王滿堂說還缺小米粥。柱子吩咐朱惠芬,熬小米粥。
爺兒三個圍著桌子卷餅吃。
牆上的鍾打了一點。
王滿堂說,吃完了你們倆給我直接奔火車站,上臨州把你娘給我接來。
柱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衝擊得不知說什麽好。
門墩被一口餅噎住,那張臉已經變了形。
梁子站在英子的糖葫蘆攤前聊天。地點換了,不是在地鐵出口,又換了雍和宮門口。英子說來雍和宮的老外多,老外圖新鮮,賣得快。梁子說英子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地方工商不管嗎?英子說這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了,查的人來了,手腳麻利點,沒事。就是把你的攤收了,你跟他說是下崗的,北京戶口,十有八九,人家也不會太難為你。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家的媳婦說不定也是下崗的呢!
梁子說英子要是困難,不如上他的公司。英子不幹,英子說,現在咱們是同學,咱們還能很輕鬆地站這兒聊聊天;真到了你的公司,咱們就不是同學了,咱們也就不能這樣聊天了。
梁子說他一直打不定主意跟不跟李曉莉複婚。
英子說,誰都不是完人,我要是挑剔我們家那口子,十個婚都離了。
梁子說他的生活裏缺少詩意,他一直比較追求精神的東西。英子說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就是得有小心眼,小算計。
梁子說,我覺得你唱歌的時候就是當年的英子,你談起生活來就是今天的李曉莉。一個人怎麽會有兩種麵孔?
英子說,李曉莉可能也跟我一樣,有兩種麵孔。我的丈夫看我,看的也就是柴米油鹽的一麵,我看他也是。其實他上初一的時候還參加過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演出呢!應該說是個很浪漫的人。英子舉起一串糖葫蘆開玩笑地說,詩意就在糖葫蘆裏。
咪咪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告訴梁子是媽媽給買的。看著咪咪穿著新衣服在穿衣鏡前晃來晃去的身影,梁子感到女兒已經長大了。衣服從色彩到款式,對女兒都很適合,這使他想到李曉莉還是很有審美品位的。點上一根煙,想跟女兒說些什麽,又不想說什麽。倒是女兒說她明天要到爺爺那兒去,有重要的話要跟爺爺說。
梁子問有什麽重要的話,味咪述說是讓爺爺做做爸爸跟媽媽的工作,她不希望爸爸跟媽媽老是這樣……咪咪說,我媽是個小市民,還老愛說別人是小市民。您呢?要是老跟我媽較勁,那不也成小市民啦!
梁子問咪咪明天什麽時候去看爺爺,咪咪說明天上午沒課,她騎車去。
當時梁子並沒什麽感覺,直到第二天咪咪騎車在四環附近出了事,梁子才覺出沒有提醒女兒注意交通安全是他的疏忽。梁子趕到醫院,味咪正在搶救室搶救。有護士舉著血漿進去,梁子攔住護士。問孩子的情況,護士讓梁子坐著耐心等待。
梁子本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旁邊有女人在哭泣,是李曉莉。
梁子說,咪咪是去找她爺爺……
李曉莉說,你別說了,是我讓她去的。
……
劉嬸有幾天沒有到社區扭秧歌了,周大夫也沒去。周大夫天天陪著他的客人到處逛,十分忙碌。這天,很突然的,周大夫的女朋友、那位江南婦女敲開了劉嬸的門,要跟劉嬸“聊聊天”。劉嬸自然要沏茶倒水,盡量體現出老北京好客的禮數。
婦女說早就說過來看看;這幾天一直在外頭跑。解放前她一直在北京念書,後來到了南京。劉嬸說,這些周大夫都說過,以前住燈盞胡同那會兒,我們常見您給周大夫來信。
婦女說他們是老同學了。劉嬸說青梅竹馬。婦女笑了笑說,您是好人,周大夫跟我說了。
劉嬸說,哪兒啊?我跟周大夫打了一輩子,我們是針尖對麥芒。
婦女說,我跟他才是針尖對麥芒。我紮了他一輩子,紮他的心……
婦女有些傷感,說她來北京看看年輕時候待過的地方,看看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劉嬸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周大夫是個懂情義的人。婦女說她這回是硬著頭皮找上門的。她知道她不該來,可是不來,不看他一眼又不甘心。劉嬸說人到了這把年紀,把什麽也都看開了,有些心事該了就得了,不能把它們帶進棺材裏去。婦女說該找的找了,該看的看了。她也該走了,得回去準備準備自己的事了。
婦女說,一凡有您在身邊我也放心了。
劉嬸說,你跟周大夫打年輕就有過那個意思,雖說經過了這些年的波折,現在總算到了一塊兒了。我為你們高興還來不及,哪能會……我雖然文化不高,做人的道理還是懂的。這些年,周大夫等你也是等得苦。
婦女說,所以我對不起他,我最後要來看看他,求得他的原諒,要不然我走也走不踏實。大姐,我得了肺癌,已經擴散了,到了晚期,要走也就是下個月的事了。
劉嬸說,你……你怎麽早不來呀!
婦女說,大姐,現在也不晚。
劉嬸說,你多住幾天,你一定多住幾天。
婦女說,我已經支撐不住了……
周大夫過來告訴婦女說東西都收拾好了,車就在樓下。婦女說,大姐,我該走了。
劉嬸攙著婦女下樓。在汽車前,婦女拉著周大夫的手不願鬆開。最終,一狠心進車,彼此揮手告別。汽車遠去,混入車流中。
西天一片淒豔的晚霞。
被醫院搶救過來、暫時脫離危險的咪咪這次傷得不輕。脾髒破裂,大量失血。能夠保住性命已是萬幸,將來能否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尚是未知。這個打擊無論對梁子還是李曉莉都是巨大的。
梁子在女兒床前守護了整整一夜,已經疲勞到極點。李曉莉提著飯盒進來,見到女兒插著一身管子,麵無血色,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梁子一身疲憊,一臉憂鬱地趴在床沿……眼淚在眼圈裏打轉。
李曉莉將尚溫的牛奶荷包蛋遞給梁子,梁子搖搖頭。李曉莉也並沒有勉強,其實她也是什麽也沒吃。李曉莉問咪咪夜裏的情況,梁子說,睜了一會兒眼睛,說不出話來。
到下午,咪咪才漸漸蘇醒。梁子與李曉莉都緊張地湊過去看,咪咪的眼睛似睜似閉。目光有些遊移……
梁子說,咪咪,爸在這兒。就攥住了女兒的手。
李曉莉說,孩子,媽在這兒。
夫婦兩人一人攥著咪咪一隻手,一家人的手連在一起。
王滿堂和他的八哥都在打蔫。王滿堂這隻八哥有人來瘋的毛病,屋裏人越多,它越鬧得歡。除了“我是你爸爸”以外,還時不常的冒出兩三句驚人的脫口秀來。沒經受過訓練,完全是自學成材。真到了屋裏沒人,王滿堂需要它來解悶的時候,它則比王滿堂還悶,任你怎麽逗,怎麽哄,就是不張嘴。逗急了就背向著你,把尾巴一抬,咕嘰,衝著你的臉拉一泡。王滿堂常常氣得沒法,惡狠狠地說,我紅燒了你!八哥馬上接過來說,熬鍋粥,熬鍋粥。
門墩問他爸爸怎麽不打電腦了,王滿堂說沒勁,打來打去就是那一套。王滿堂問柱子上臨州走了有幾天了,門墩說三天。王滿堂說三天該回來了。門墩說,早著呢!上臨州又不是上通州,來回怎麽也得一個禮拜。您急什麽,一又不是燕爾新婚。
王滿堂說,我就是燕什麽婚。柱子娘來了,一我還要帶她上套兒那兒照結婚照呢。
門墩說,您照裸體照我都不攔著您。現在您是玩新潮呢,您有錢,什麽新鮮您來什麽。
王滿堂說那是。
門墩說,現在咱爺兒倆整個調了個個兒,您成了大小孩;我呢,成了您爸爸。
王滿堂說,放肆!
門墩說,還“大膽”呢,把電視劇裏皇上的話都學來了。也就是我,沒心沒肺地跟著您混。您這幾個孩子,換了誰,誰也跟您過不到一塊兒去。人家首先受不了您這份折騰,一會兒一個主意,一會兒一個做法。沒有規律,全憑感覺,生活裏滿是主觀隨意性。半夜裏一點吃春餅,也就是您,我要這樣,您非說我是精神病不可。
王滿堂說,你小子在含沙射影說我精神不正常。
門墩說,我哪兒敢有那意思。您是誰呀?您是咱們老王家的天。
王滿堂說,我就是天!我今年八十六了,還當不了你們的天?
門墩說,我大媽來了您得把我媽的相片請下來,太刺激人。
王滿堂問刺激誰?門墩說,您的新媳婦。
王滿堂說,你說的是柱他娘,她是新媳婦?她算什麽新媳婦!
門鈴響。反映最快的是八哥,它撲扇著翅膀,在籠子裏一通轉圈,尖著嗓子說,我是你爸爸!
王滿堂興奮地說,柱子他娘來了!
門墩說,在感情上您也注意兜著點,含蓄點,別太外露。您想媳婦都想瘋了,坐飛機也沒這麽快。
王滿堂說,保不齊他們坐的是火箭。
進來的果然是麥子,後頭跟著柱子和拴驢。
麥子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村老太太。從王滿堂看到她第一眼起,就覺得她老了,不是過去的麥子了。頭發依然濃密,卻尋不到一根黑,臉上滿是皺紋,溝壑縱橫,顯出了風吹雨打的痕跡。隻有那笑,眼睛彎彎地一笑,使王滿堂認出了,這還是當年的麥子,溫柔堅韌的麥子。
老夫老妻四目相視,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處提起。
門墩說,擁抱哇,這個時候不擁抱還等什麽時候!
柱子一把拉開了他兄弟,讓他在這關鍵時刻不要裹亂。王滿堂說,來了?這麽快就來了。
麥子說是坐拴驢的車來的,要不也不能這麽快。
門墩問拴驢駕的是不是村裏的驢車,拴驢說他駕的是“三菱”。門墩說大概是走私的、拴驢眼一瞪說,你才是走私的。
麥子說,設正經。這門墩還是沒正經。
麥子的到來使王家最大的變化是變作了養雞場,麥子喜歡雞。樓下常有挑著大笸籮賣小雞小鴨的販子推銷“產品”,販子笸籮裏的雞鴨,無—不被塗染成綠的、紫的、紅的,冒充是外國品種,將來會長成紅雞、綠雞……麥子當然不會上這個當,但是麥子是真喜歡雞,就買。一買買十隻,讓賣雞的過幾天再來。十隻色彩怪誕的毛絨絨的小雞雛在王家屋裏互相追逐,幸福地啄著小米,自由地隨處排泄。有時上到床上,有時上到桌子上,有時上到門墩的電腦上,景致美麗極了。
陽台上的八哥發出了小雞的叫聲,惟妙惟肖,可以亂真。王滿堂氣憤地說,誰讓你學這個的?八哥一撅屁股:我是你爸爸!
門墩偷著樂。
王滿堂提著鳥籠子找麥子算賬,麥子正像在鄉下掃土炕一樣趴在床上掃席夢思。麥子對王滿堂說,這炕忽閃忽閃的像船,俺一上船就暈,俺往這活動炕上一躺,也暈得站不起來。
門墩在廳裏打著哈哈說,聽說過暈車的,沒聽說過暈炕的。
王滿堂不理會麥子暈不暈的話,王滿堂讓麥子把那些雞給他處理了。目前他的八哥已經不是八哥,變成黑雞了。麥子說她就愛養雞,在鄉下她養了二十四隻雞,沒有雞她就跟沒有孩兒似的。如果王滿堂不讓她養雞,她還能養什麽呢?
王滿堂說,你養我。
麥子說,你以為你比那些雞好養?俺這回來才發現,你比那雞難伺候多了!一俺那雞頂多吃點小米,你咧?又是電溫腳,又是電搖擺、一天折騰不完。還挑食,肥肉不吃,豬肝不吃,雞蛋黃不吃。你那黑鳥跟你一樣,刁鑽古怪,吃蟲,還得是麵包的,喝水還得是礦泉的……
王滿堂說,我就愛這隻鳥,這隻鳥是我兒子。
八哥在陽台上喊: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麥子說,俺說了,俺也就愛養雞,雞是俺兒子。俺走到哪兒就得把雞養到哪兒。以前俺來北京,從來都是帶著雞來的。
門墩說,一個愛鳥,一個愛雞。我明兒弄隻夜貓子養,這才是豬八戒玩老雕,什麽人愛什麽鳥。
劉嬸和周大夫邀請麥子參加他們的秧歌隊。麥子說扭秧歌她不犯怵,他們村年年正月都耍社火,她就好個熱鬧。她會紮跑驢,他們磚廠的跑驢隊一耍出去,看的人成千上萬,能把縣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王滿堂想,半瘋隊伍裏再冒出幾頭小跑驢兒來,添彩。
周大夫和劉嬸聽說麥子有紮驢的本事,更加鼓動麥子加盟,認為有了這些小跑驢兒他們的秧歌隊在大賽中一定能勝。王滿堂說,耍驢去也可以,但必須要保證家裏的食品供應,不能斷了給養。
劉嬸說、餓不死你。
刨子聽說奶奶來了,沒工夫陪,托人到旅行社報了個名,讓奶奶和爺爺上新馬泰旅遊一趟去。王滿堂沒有新馬泰的概念,隻知道有個唱評戲的叫馬泰,是個角兒,演《奪印》裏的何書記,就是爛菜花追著喊著吃元宵的何書記,演得好。久不見唱了。這新馬泰是老馬泰的兒子也未可知。還是麥子告訴他,新馬泰是三個國家,指東南亞的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
門墩笑話他爸爸還不如鄉下老太太。王滿堂說麥子是瞎貓碰著死耗子?這著一句說對了。麥子說,俺怎麽是瞎貓碰死耗子?去年拴驢和霜降到新馬泰考察了大半個月,跟人妖照回來一大摞摞照片。給俺帶的小瓶子香水,俺抹了一回,半個村都是香的。門墩說人家老太太除了暈炕以外,哪點都比他爸爸有見識。他爸往南走,最遠到過高碑店,一連保定也沒到過。
劉嬸和周大夫聽說王滿堂老兩口要上新馬泰,也商量著搭伴一塊兒去逛。說四個人比兩個人好,四個人熱鬧,好抬杠。
門墩的股票全折進去了,傳銷的事也被國家禁止了……門墩急得在屋裏轉圈跺腳,咬牙切齒,把那些雞趕得滿屋子轉。
正紮紙驢的麥子說,啥事啊,把俺兒子愁成了這樣?
門墩說他的那個上線密斯黃裹著傳銷的錢跑沒影了。他投進去五千,全打了水漂。股票也全賠進去了。十幾萬就剩了三千。
麥子將一片黑紙貼到驢脖子上,用小掃帚抹平展了說。剩三千就剩三千。你倒的那些票子本來就是虛的,不像拴驢做磚頭買賣實在……
門墩說他現在是一無所有了……
麥子拿筆給小黑驢畫白眼圈說,那你就是無產階級了。
門墩說,可不,咱們老王家現在就數我慘了,這會兒我打這窗戶跳下去的心都有。
麥子說,別價,好死不如賴活著,跳下去,這十層樓還不把你摔癟了。不就是賠錢了嘛,看你小子這肚量,既然幹這個,你就得有風險意識。
門墩說,您老給我指條明路。
麥子說,毛主席說了,窮則思變。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當初湖南的“痞子”還不是因為窮才運動起來的?現在的企業也有宣布破產一說,你都破了產了,誰還能把你怎麽樣?你這些兄弟姐妹誰還不給你一口飯吃?實在不行你到拴驢那個廠子去摔磚,一個月也能掙個兩千來塊錢兒。
門墩說,哎喲我的媽,看不出來,您老太太的學問大啦!您老的精神實質我完全領會了,總結起來六個字:打土豪,分田地。咱們王家貧富不均,我得來—次民主革命。接下來門墩就開始算計跟誰要多少,讓誰給予什麽支援。越算越興奮,越算越來勁……
王滿堂買了不少吃食用品,其中包括避蚊子水,痱子粉,說是上新馬泰用得著。麥子說他花這些錢是浪費,王滿堂說,他設計的西山老年公寓得了獎了,獎金四萬塊。四萬塊,且花不完呢,買點痱子粉是小意思。王滿堂說,我就說我今年順,幹什麽都順。這錢,嘩嘩地往懷裏流,擋都擋不住。你說天上的餡餅,它怎麽專門就往我腦袋上掉呢……
門墩聽得直咧嘴,門墩說,臭美什麽呀?您畫的圖,人家墜兒就沒交上去。您得的設計獎是人家墜兒給您重新畫的,連日帶表一共十三張哪。
王滿堂說,你再說一遍?
門墩說,甭說了,再說也是這事。
王滿堂說,要是這樣,就是弄虛作假,偷梁換柱。我得把錢退了。
門墩讓王滿堂把錢給他,他給退去。王滿堂說,讓誰退也不能讓你去退,瞧你那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模樣,沒安好心。
電視裏播放新聞……昨天晚上,一座正在施工的禮堂突然倒塌。據了解,倒塌時有數人在下麵施工,除一人死亡外有七人重傷。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誰也沒把這條新聞當回事。
麥子去秧歌隊指導她的“驢”,如何揚蹄,如何尥蹶子,如何撒歡蹦高。快十二點了,王家還是冰鍋冷處。王滿堂教他的八哥說“民以食為天”,八哥不睬,拿小眼睛斜視著王滿堂,半天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王滿堂氣得拿黑布把籠子蒙了,跟那些雞塞到一起。
門墩在打電腦,問他爸,“無賴”的“賴”漢語拚音怎麽拚。王滿堂說他連無賴的賴怎麽寫都不會,更別說怎麽拚了。門墩就建議他爸爸學漢語拚音,說有了電腦,隻要會拚音,隻要認識那幾個拚音字母,就能寫字。現在他的學問大了,抵得上大學中文教授……
王滿堂說,你這幾天怎麽又跟電腦較上勁了,還接著炒股嗎?
門墩說,炒股沒勁,我在寫電視劇。套兒開著影樓也辦著影視公司,現在各影視公司都在抓好本子。寫一集電視劇,少說也是一萬塊收入。
王滿堂說,連你這樣的都寫開電視劇了,那誰看電視劇呀?
門墩說,傻瓜看。
王滿堂問門墩現在寫的是什麽電視劇,門墩說五十集連續劇《醒不了就睡覺》。王滿堂說叫《睡不著就醒著》更好。門墩說看他爸這樣,也快人這道了。王滿堂說睡也罷,醒也罷,咱們中午沒菜。
門墩一看,果然沒菜。
王滿堂說,盼星星,盼月亮,指望著有人來做飯。沒想到廚子沒盼來,倒盼來個糊驢的,比你我都忙。
門墩看著陽台上走來走去的正脫毛的小雞子問王滿堂想不想吃炒子雞,王滿堂說想。門墩一指陽台,王滿堂心領神會,爺兒倆向雞撲去。
一時陽台上雞飛鳥叫,亂成一團。
戰鬥正酣時,麥子拿著菜進屋了。麥子一聲喝,誰敢動俺那雞!
父子倆狼狽不堪地從陽台上站起身。
麥子說,趁俺不在,你們就想欺負俺那雞。俺那雞還小,你們比日本鬼子還日本鬼子,當年鬼子進村還知道找大雞吃哩!你們就饞得等不到它長大,哪天俺把你那八哥也燉了,看你咋說?
正說著,門鈴一陣猛響,刨子掛著胳膊一頭撲進來。刨子顧不得其他,奔到王滿堂跟前急切地說,爺,禮堂塌了……
王滿堂猛然想起昨天的新聞,如同一盆涼水澆下來,一句話說不出。刨子說,爺,您得給我拿個主意。
王滿堂腦袋裏一片嗡嗡聲,亂糟糟理不出個頭緒。刨子說,爺……我怎麽辦哪?
王滿堂說,老蕭活著的時候就跟我打過招呼,說你非出事……我給你打電話讓你回來,你說手機沒電了。
刨子說那回是真沒電了。
王滿堂說,我叫了你多少回你都不回來,說忙。現在怎麽回來了,現在不是更忙?
刨子……
王滿堂說,蓋房的把房蓋塌了,寒磣!你還有臉往我跟前跑?
麥子問,砸死人了?
刨子點頭。
麥子說,這可怎麽得了!
王滿堂說他師傅家在建築行幹了十幾代人,也沒出過這麽丟人現眼的事。到刨子這兒,怎麽就變成了這!刨子說他知道錯了,王滿堂說,晚啦!你得進監獄!
王滿堂的一句話使得屋裏的人一驚。
王滿堂說,你姥爺以上十幾輩人搞建築行,那是提著腦袋幹。稍不精心,一點疏漏就是滿門抄斬的罪。我跟你爸爸幹這行那也是實打實,一絲不苟地幹。幹這行咱得對得起良心。還是那句話,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任何時候,有人沒人,你都得覺得身後頭有個人在督著你,你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怠慢。這是什麽,這就叫敬業。你懂嗎?
刨子說他現在懂了。王滿堂說,其實你什麽也沒懂,小時候我看你聰明,肯學,是個搞建築的料;可怎麽就忽略了你的另一方麵?歸根結底還是在我……
刨子說人家在調查事故原因,麥子讓刨子好好配合人家,把事情搞清楚了。王滿堂說問題絕對在刨子,老蕭說過,刨子搞的仿古一條街質量差得碼子太大。王滿堂問,水泥幾號?……鋼筋幾號?……灰漿的比例是多少?……王滿堂說,你偷工減料了。
刨子……
王滿堂生氣地說,畜生!你不是我王家的後代!你給我滾,滾,滾出去!
王滿堂氣得渾身發抖。門墩對刨子說,跟你比,我是孫子,你比我膽大。
樓下警車響,來了兩個公安人員,將刨子拘留了。看著亮閃閃的手銬戴在孫子手上,王滿堂心如刀絞。刨子顫顫地叫了一聲爺爺,王滿堂閉了眼睛,揮了揮手。
刨子走後,王滿堂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呆坐著。
門墩走來走去的隻有一句話,敢情說逮就逮呀!
王滿堂說,你別在我跟前晃了好不好?你讓我安靜會兒!
過了一會兒。王滿堂給墜兒打了個電話,讓墜兒來。墜兒來了,王滿堂把墜兒叫到臥室裏,關上門,將匣子打開,把刨子讓自己收藏的票據複印件都拿出來,讓墜地幫著查看。王滿堂說,你看仔細了,我的眼花了,現代建築材料有些型號也鬧不清,你看看這裏邊到底是怎麽回事。
墜兒細細查看。查的結果是刨子用的建材大部分都是次品,是不夠標準的建築材料。王滿堂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了,這是證據,是證據啊!怪不得他讓我保存,他心裏什麽都清楚!
王滿堂將匣子緊緊抱在懷裏。這個匣子裏的內容太重要了。
沒過兩天,青青帶著將要臨盆的重身子來到了王滿堂家。青青開門見山,張口就提到了票據的事。青青說票據的收藏隻有爺爺和她知道,目前對刨子案件的審理,缺的就是證據。這些東西的存在,對刨子是很不利的……青青說這些東西千萬不能交出去,這些東西要是到了法律部門的手裏,刨子就完了……刨子真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麽辦?馬上要出生的孩子怎麽辦……青青說她這幾天就要生了,她不能再跑了。讓王滿堂看在快出世孩子的份上,把那些東西給她。
王滿堂說他不能把證據隨便交給誰,在這關鍵的時候,他得自己拿主意。青青一聽就給王滿堂跪下了。王滿堂說,你不要這樣,我不會因為你跪就變主意。青青抱住王滿堂的腿,哭著說,爺爺,您得救救刨子,您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您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麥子看不過去了說,孩子,起來,有什麽事奶奶替你爺答應。
王滿堂說,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和我都做不了主。
青青哭倒在地,王滿堂看著青青的重身子,看著青青那腫脹的腳,歎了一口氣說,什麽兒女啊,整個是冤家對頭。
青青趁王滿堂一個疏忽,抱起桌上的匣子就走。王滿堂說,這孩子怎麽這樣……跟出門去。
青青抱著匣子來到電梯口,按電扭,電梯遲遲不上,青青轉身向樓下跑。王滿堂說,你不要跑……
青天青更是奔得快了,沒跑幾層,一腳踏空,連人帶匣子滾下樓去。
一個衣服爛舊、憔悴不堪的老漢找到王家。老漢操著一口陝西話,一看就是遠道而來。老漢問這裏得是蓋禮堂的王刨家。王滿堂說就是。老漢拽住門就往裏擠,說可把你給找著咧,可找著咧!
門墩使勁把老漢往外推,說這兒不是王刨家,是王刨他爺爺家,王刨家在西城。老漢說他不管什麽爺爺不爺爺,是王家就行,他就不走了,他要王家的人給他兒子償命。王滿堂讓老漢進來,有話好商量。門墩說不能讓進。請神容易送神難,誰知道這老頭子要在咱家幹什麽。王滿堂說老頭沒了兒子夠慘的了,不能讓他再流落街頭,那樣我們成什麽人了。門墩還是不讓進。王滿堂說,這個家我死了以後才能輪上你主事,靠邊去。
門墩說要是這樣,出了事他概不負責。王滿堂說,什麽時候要你負過責?!
老漢就進來了、農村人,也不會說什麽話,隻是一味地掉眼淚。王滿堂心裏老大不忍,恨不得把家裏所有的吃的都拿出來給老漢吃,又是茶水又是橘汁,堆了一桌子。老漢說,我來難道就是為了吃嗎?
王滿堂說,已然這樣了,我心裏比你還難受。
老漢說,你難受,你難受個啥?我屋裏還有瞎眼的老伴,還有吃奶的碎娃哩!我的人就這麽咯噔一下沒咧,你這是把我屋的房梁給拆了,你叫我屋這一家人咋活哩嘛……
王滿堂說,兄弟,公司賠你多少我不管,我把我這一輩子的全部積蓄都給你。
老漢說,我們難道就是為這幾個錢嗎?
王滿堂說,你說怎麽辦,要不把我這個兒子賠給你……
老漢望了一眼橫眉立目的門墩,嚇得一哆嗦,隻說是兒子死得慘……
王滿堂說,兄弟,以後你家裏的事,就是我家裏的事,我和我的幾個孩子全包了。
老漢說,你當這是城裏跟鄉下幫窮結對子哩,我跟誰結對子也不能跟你結,跟你結對子我堵心一輩子。
王滿堂說,往後,我就是你的老哥,我的幾個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老漢說,好哩嘛,你還有幾個,我就一個,還讓你們給害死咧。我今天就不走,我跟你們要兒子!我不要你的兒子,我也不要錢,我要錢做啥?我要錢做啥!
王滿堂說,是我對孩子管教不嚴,現在,這家裏沒有別人,你,你就把我美美兒打一頓,解解你的氣,我這心裏頭也好受些。
老漢說,我打你,我打你有啥用哩?你看你這屋,闊氣的,沙發咧,彩電咧,籠子裏還養了隻敗興的老鴰。我屋裏窮得當當兒的,我屋五口人,三個碗。吃飯都得輪著;五個人,三床被,我兒出來打工還拿了一床。我靠的就是這個兒,還歿了,你讓我們老兩口靠誰哩嘛!
老漢越說越傷心,王滿堂無言相慰。
柱子抱著匣子進來了。王滿堂問青青怎麽樣,柱子說大人保住了,孩子……沒救活。王滿堂說,怪我,我不該追她……她男人在拘留所裏,我……
老漢說,咋?娃死咧?
王滿堂說死了,那個肇事人的娃死了。老漢說,死得好,這才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王滿堂們都不語,老漢似覺不妥說,不對嘛,大人有罪娃沒有罪嘛,小小個碎娃可憐得很哩!善良的山村老漢對早逝的娃娃充滿了惋惜說,這事難纏得很,我們那達窮,但是我們那達的人懂理。我們的人死了,但是我們絕不會胡攪蠻纏。我們就是要弄個明白,為啥這樓會塌?我們要跟你們要個說法,我們的人不能白死。
王滿堂說,兄弟,在這件事上,我絕不偏袒我的孫子。柱子,你領你叔先住下,把你叔安頓好。
柱子將匣子交給王滿堂。柱子說,爸,這裏麵的東西我都看了,給您吧,由您處理。
刨子的案子很快有了結局,王滿堂和麥子在看電視裏播放的新聞:
……關於禮堂坍塌事故,經調查是建築商使用不符合規定的建築材料所致,其中主要責任者王刨因犯重大責任事故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建築質量問題不容忽視,這要求建築部門引起重視,嚴格製定出一套有效的規章製度,把好各項關口,杜絕各種漏洞,謹防不法分子有可乘之機……
畫麵上的包子已經被剃了光頭,旁聽席上坐著柱子夫婦和表情嚴峻的陝西老漢。
空氣很是沉悶,王滿堂將電視關上。慢慢走進臥室,躺下了。仿佛一下他老了很多。
麥子說王滿堂不該把那個匣子交出去。王家折了一個孫子已經讓媳婦夠難受的了,現在又把她男人往絕路上推。王滿堂說不是絕路,這是一條生路。
麥子說,你往後咋見孫媳婦呢?
王滿堂說,我不知道。
劉嬸與周大夫已經登過記了,連結婚大照片也由套兒給製作出來了。一劉嬸和周大夫夾著大照片往家走,正碰見戴著墨鏡的門墩攜著一個穿靴子、著皮超短裙的女友站在路邊攔出租車。劉嬸看門墩手裏的旅行兜,問他是不是又上內蒙古去販馬。門墩說他不去販馬,他去拍電視劇。劉嬸問怎麽不寫電視劇了,門墩說演電視比寫電視掙得多,還輕鬆,不用翻騰漢語拚音。周大夫不相信門墩這樣的能演戲。門墩說導演說他長得像蒙古人,試了回鏡頭,沒人能比,當下就說定了。劉嬸奇怪門墩這五模樣,導演會看上。門墩說越醜越有人愛,現在是醜星大紅大紫的年代,小白臉吃不開了。
周大夫說,但願你能成個角兒。
門墩說。您(貝青)好吧。我長了這麽大,到今天才找準人生坐標,原來我最適合的職業是演員。
周大夫說,或許。
劉嬸問門墩,他爸沒再說上新馬泰的事,門墩說他爸把票退了,把錢給了死者家屬。現在他爸蔫了,什麽心勁也沒有了。劉嬸說真大義滅親了也不是那麽容易呢。
門墩和超短裙鑽進了出租車,劉嬸和周大夫也回來了。他們將婚紗大照掛在牆上,像看新奇一樣地看他們的結婚照。
照片上的人摩登而陌生,似在水中似在煙裏,幸福而溫馨。劉嬸認真地欣賞著手持鮮花、長裙拽地的自己,難以相信自己在漫長的一生中竟然也有這麽漂亮的時候。劉嬸說,讓人這麽一化妝,我還不顯老,看上去頂多四十歲。
周大夫說,你要真四十就好了,現在讓你從四十歲再重新活你幹不幹?
劉嬸說,我四十多的時候正幹什麽呢?那是哪年來著?那是困難時期,“文革”前夕,一九六二年。算了吧,我寧願現在這樣。
周大夫說,誰都願意過好日子。
周大夫和劉嬸商量也把去新馬泰的票退了,損失雖然不少,但明年找機會跟王滿堂們一塊兒去似乎更好。
建築博物館落成了。開館前夕,王滿堂作為特邀顧問到博物館作最後巡視。燈盞胡同九號的鄰居們當然要同行,大家都想看看在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地界蓋起來一座什麽樣的殿堂。畢竟,那座殿堂的根和他們生活過的根是建立在同一塊吉土之上的,是重疊也是延續……
早早的,王滿堂就帶著斧子單獨走了。斧子問上哪兒,王滿堂說上火神廟。斧子問看火神廟幹嗎?王滿堂說火神廟是他出師以後幹的第一個活兒,店雖然小,但是活幹得地道、漂亮,懸山頂,海棠滴水瓦,江米汁和灰抹牆……不能不看。
出租車司機問火神廟是不是在複興路西邊小街上,王滿堂說那是真武廟。司機說他還真不知道火神廟在哪兒,王滿堂說十條豁口路北第一個胡同一百米。
十條豁口路北第一個胡同一百米,汽車停在一座大廈前。
哪兒有什麽火神廟,過來過去的人流顯示出了這裏的忙碌和重要,沒有廟的蹤跡也看不到什麽海棠滴水瓦……
王滿堂說變了。
司機說,早變了,這座大廈蓋起來有十幾年了。
……東直門。
司機說,老爺子,東直門也是您蓋的嗎?
王滿堂說。是我祖先蓋的,我修過。
東直門立交橋車水馬龍,上上下下的車與人讓人眼花繚亂。斧子問他爺爺,原先的城門樓子立在哪兒?王滿堂說在那兒——
王滿堂指處,是一塊巨大的廣告牌。
汽車在德勝門前停下,在故宮角樓前停下,新華門、前門、成王府、集福寺,後來,來到人大會堂前。
大會堂巍然屹立,五星紅旗在藍天下高高飄揚。
司機說,老爺子,您對咱們北京有功啊!
王滿堂說,北京就是我,我就是北京。
斧子說爺爺這話說的對。人跟建築融為一體了,真正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司機問還上哪兒?王滿堂說,燈盞胡同,中國古代建築博物館。
汽車圍著一座宏偉大廈轉了幾個圈。司機稱讚大樓漂亮,有氣派。王滿堂說這是二閨女設計的。
爺兒倆下了車。斧子幾步跑上博物館台階,指著一塊地方說,爺爺。咱們家的北屋當初是在這兒吧?那個位置應該是棗樹……
王滿堂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斧子說豈止一輩子,幾輩子也忘不了。
博物館裏,燈盞胡同的街坊都來了。大家都說對這座大宮殿沒有陌生感,這主要是因為他們對腳底下這塊地方太熟悉啦。房子變了,地氣沒變,還直通著九號人的心。誰都能在這兒找到當年留在這兒的感覺,留在這裏的一個個夢……
博物館的幹部很鄭重地向王滿堂頒發了收藏證書:今收到皇帝宮苑建築師趙氏家族傳人王滿堂先生捐贈祖傳文物,明代永樂年水平校正儀一件……清代光緒年磚雕一組,以上文物由我館珍藏。特此證明,並予以表彰。古代建築博物館,一九九九年八月。
王滿堂說,這些東西,比我自己收著好。擱博物館能讓大夥都看看,看看我們老祖宗是用什麽工具,怎麽幹活的。可惜的是那個丟失了的吊線玉墜,橫平豎直,缺一不可,現在隻有橫平,未免遺憾。
幹部說館裏已經根據王國蘭同誌提供的圖樣複製了一個,與水鴨子一並展出。王滿堂說複製終歸是複製,總是遺憾。套兒說王滿堂是個完美主義者,殘缺有殘缺的魅力,是種大境界。王滿堂說搞建築的從來都追求一種完美,活要幹得完美,人要活得完美,世界才會完美。
王滿堂給西山老年公寓設計的草圖,也作為展品展出了。墜兒說宋朝人根據熟練的工匠經驗總結出了中國建築《營造法式》一本書,父親的設計圖很有代表性,通過這個圖可以讓大家了解在西洋建築學沒進入我國建築領域之前,我們的工匠們是怎麽用圖的。
周大夫說,王滿堂的圖怕是中國九十年代建築設計圖的獨一份了。
門墩說,你們幹脆把我爸爸弄去展覽得了。他集水鴨子。磚雕之大成,還會畫老式營造圖,難得的很哪!
王滿堂說,難得的是墜兒,是斧子,是下一代……
在建築博物館前,燈盞胡同九號的全體人員站好,套兒按下快門。
一張大《全家福》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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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作者:葉廣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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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偷來說一下 -出喝酒- ♀ (128 bytes) () 03/16/2009 postreply 20:11:08
• 嗬,怎麽會生氣,我一般帖文都是要考古的,看到有人要,就順手貼一下而已 :D -畫眉深淺- ♀ (0 bytes) () 03/16/2009 postreply 20:13:45
• 太感謝了! -八月風- ♀ (0 bytes) () 03/16/2009 postreply 20:35:32
• 不好意思我記錯了 -出喝酒- ♀ (40 bytes) () 03/16/2009 postreply 20:13:17
• 莫得關係呀,誰貼的不都一樣麽,又不發獎金不是 ;) -畫眉深淺- ♀ (0 bytes) () 03/16/2009 postreply 20:15:15
• 出MM在這兒可是資深的了,仰慕老久了呢^^ -畫眉深淺- ♀ (0 bytes) () 03/16/2009 postreply 20:46:18
• 汗一個…… -出喝酒- ♀ (16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0:17:29
• 太感謝了! -八月風- ♀ (0 bytes) () 03/16/2009 postreply 20:36:15
• 謝謝分享! -外麵的世界- ♀ (0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4:11:49
• 非常謝謝畫眉!! -waves- ♀ (0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8:4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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