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繁華》作者:卻卻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15 11:07:4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6609 bytes)
文案:
繁華,是對愛的信仰,愛情不一定要轟轟烈烈,不一定要驚天地泣鬼神,不一定要生死與共,白頭到老。愛,不是春天眩目的繁花似錦,是山裏的一泓清泉,寧靜、美麗、柔情滿溢。
  繁華都市,各種各樣的俊男美女上演著無數好戲,都市的迷霧森林,鴉片一般令人沉迷。人們沉迷於昔日的痛,昨夜的曇花,卻在酒精麻醉裏笑得張狂,笑得無比絕望。都市貧瘠的土壤,種出了詭異的美豔和繁華,卻失去了純真和清澈,醉眼迷離裏,誰愛著誰,誰辜負誰,誰是真心,誰在後悔,全成了空。
  繁華都市,我們如此冷漠,習慣了在自己的繭子裏無助、哀傷、彷徨,習慣了不動聲色地打量、設計、陷害,幸災樂禍於別人的傷痛與死亡。
  生命,原來是一種痛得讓人彎下腰去的憂傷。路過繁華,如何能滴水不沾,如何能出塵不染?是投入,還是離開?


【正文】

路過繁華
作者:卻卻


楔子
  這是一個一百四十來平方的躍式套房,客廳頂上正中是個樣式古樸的宮燈型吊燈,框架是漆得墨黑的木材,卻仿佛有鐵一般的質地,一種冷漠的光芒在白色玻璃間流淌。
  落地窗的推拉門沒掩上,風帶著花園裏樹木花草的芬芳從陽台進來,拉扯著窗簾而入,猶如一隻窺探者作祟的手,還有一絲嗚咽的味道,讓緩慢的歌聲更讓人斷腸。
  吊燈沒有打開,隻在電視牆上方留了盞昏暗的壁燈,34寸的灰色電視和巨大的音響相伴而立,空氣中飄蕩著一個低沉的聲音,那是RodStewart的Embraceableyou,那聲音有著奇怪的質感,有些嘶啞,有些茫然,如水洗過的縐綢,紋理間盡是惆悵。
  爵士樂有一種讓人沉靜的力量,如同原始森林裏淙淙的流水,不經意間,便已浸潤到心裏的每個角落。
  衝洗,最隱蔽的傷。
  沒有年紀的人,怕是無法忍受那拉長的一聲又一聲,聲聲淒愴。即使有了年紀,麵對這樣一層層疤痕剝落的痛苦,又要如何凝聚新的力量,掩蓋倉皇。
  屋子的主人似乎是個簡約主義的忠實擁躉,牆上隻掛著一副簡單的木框圖畫,那是一個黑衣黑褲,沒有麵孔的男人在吹薩克斯,黑與白兩種顏色,幾根簡單的線條,卻是一片白色中唯一的亮點。
  房子裏有三個房間,兩個的門緊閉著,明亮的燈光從中間那扇門流泄出來,當一首歌快要結束,一個長發女子從房間走出來,她身量不高,身材極其纖細,配上小小的一張臉,看起來驚人的年輕。她的皮膚仿佛從未見過陽光,是一種不正常的白色,年輕女子臉頰常見的粉色絲毫難尋,她一身白色短袖連身長裙,裁減非常簡單,連一點多餘的裝飾都沒有,整個人看起來素淨純真,似乎極易親近。而人們有接近的欲望時,卻驀然驚覺,那寒星般的眸中,北風凜冽,一片冰霜。
  她手中拿著一個白色小坤包,先把音響關了,卻沒有關燈。她走到門口,拍了拍頭,從包裏拿出一支淡色口紅塗上,抿了抿嘴,開門離去。
  防盜門沉悶的聲音在樓梯間久久回響,站在電梯門口,她拍了拍胸膛,輕聲道:“邊小綠,不要怕,今天一定要成功!”
  她住的是十二樓,這裏是每梯兩戶的設計,平時進出的人極少。她怔怔看著電梯裏自己模糊的影子,到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她從空蕩蕩的電梯出來,一步一回頭走到門口的士停靠站,又猶豫許久,才飛快地坐上一輛車離開。
  她的身後,一輛黑色淩誌緩緩啟動。
  
第一章 回憶是一種毒
  邊小綠,二十八歲,長信集團的人事部助理,月薪剛剛過兩千,在這個油水寡淡的部門,她與獎金分紅更是無緣,而且,她沒有任何背景,與七十多歲的奶奶相依而命,這樣一個窮女人,竟然是晴和市的豪華住宅區貴族花園的業主,那就頗讓人費解。
  於是,人們看著她出出進進的窈窕身影,心中便不約而同有了一個答案。對那冷若冰霜的態度,更覺得難以忍受。
  狐狸精,不都是會用眼電人的麽?
  如果她穿著地攤上十塊錢一件的襯衣,三十塊錢一件的牛仔褲出現在大家麵前,人們也許會對她的處境有稍稍的惻隱。現在倒好,即使她一身素樸,她身上無時不刻飄送著ElizabethArden的綠茶淡香,拿著Chanel的包,戴著Rolex限量發售的紀念表,這樣的女人,若是低眉順眼笑容可掬還罷了,偏生還一副眼高於頂的架勢,想來就讓人忿忿不已。
  這種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同情能當飯吃?
  邊小綠當然知道旁人的心思,她若是在乎,早就把高傲的頭放低,臉上掛著白癡般的笑容。她不甘願,這個世上沒人陷害,沒人落井下石就要偷笑,難道還想讓每個人都真心相待,笑臉相迎?
  上了的士,她拿出一副黑框眼睛戴上,把燦若星辰的眼睛遮蓋,司機發動了車子,等了許久都沒聽到後麵的聲音,連忙問她去哪,邊小綠心頭一緊,終於把在胸膛繞了許久的名字衝出口,“連環街!”
  看著車窗外紛紛往後退去的樹木和高樓店鋪,她突然有種流淚的衝動,當眼中的濕氣蒸騰起來,她低下頭,把所有情緒壓抑在顫抖著交疊的手上,抬頭時,她眼中的霧氣已散,又是一片清明。
  她心中百轉千折,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裏說過,記憶和忘記是對我們起關鍵作用的事情,但是,牢牢記住什麽又能夠帶我們到哪裏呢?
  我們以為忘記的時候,總有一把利劍,從重重陰霾中破空而來,射在千方百計掩藏的傷口,一次又一次,直到粉身碎骨。
  忘記,記憶,忘記,不要再提起,也許是忘記的最好辦法。
  就當一切都在沉默裏消散了吧。
  “仿佛全世界的細雨下在全世界的草地上,沉默無聲。”她突然想起《挪威的森林》中的這句,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如孩子般純真。
  霓虹閃爍間,連環街如嫵媚嬌嬈的女子,裝扮一新等待恩客到來。越夜越墮落的連環街,是晴和人又愛又恨的地方,愛的是無論怎樣的煩惱,隨便進一個門就能煙消雲散,恨的是繁華背後的黑暗,如附骨之毒,不死不休。
  還沒到九點,每個門口都已停滿了車,更多的車源源不斷朝這條街湧來,晴和糜爛的夜生活,就此拉開序幕。
  邊小綠在一家叫五月的酒吧門口下了車,五月在連環街不算生意最紅,卻是名聲在外,因為,這裏有連環街最正的牛郎。
  一個穿著吊帶晚禮服的迎賓小姐迎上來,邊小綠拿著坤包的手指抓得骨節發白,她強抑心中的忐忑,似乎輕車熟路地說:“先開個房,隻有我一個人,要你們部長過來!”迎賓小姐會意,把她領到一個隻有一個布藝沙發的小房間,躬身道:“請稍等!”在門口的卡上填了些什麽,掩門出去了。
  一會,服務員送了果盤和小食過來,邊小綠要了瓶紅酒,服務員剛勾兌好,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笑容滿麵地進來了,“小姐貴姓,這是第一次來吧,你喜歡什麽樣子的,我保證讓你滿意!”
  他溫熱的氣息噴到她臉上,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悄悄挪了挪身體,迅速掃了一眼,低頭看著玫紅的酒,輕聲道:“能不能找個年紀大些,看起來穩重的。”
  部長笑眯眯地出去了,不到兩分鍾,一個穿著白色POLO衫卡其褲的男子走了進來,仿佛在高爾夫球場上信步遊覽般,不等她開口,就閑閑在她身邊坐下,拿起一個空杯倒滿酒,朝她微笑著舉杯,“你好,我叫MARK。”
  邊小綠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實在不像出現在這裏的人,他看起來非常幹淨,劍眉星目,輪廓很深,若要說他是做這行的,也隻有從他帶些痞氣的笑容裏依稀看出些端倪。
  恍惚間,邊小綠和他四目交會,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睛,深沉而明亮,眼底是一泓沸騰的泉。
  “就是他了吧!”邊小綠靜靜看著他,仿佛從那眉眼間看到另一人的影子,她心頭一慟,緩緩舉杯,“我叫小綠,請問包你一個月要怎麽算?”
  醫院的特護病房,邊小綠和一身白色休閑裝的MARK坐在一個老人身邊。
  老人臉上已全無血色,臉頰凹陷,瘦得隻剩皮包骨,她靠著疊起的被子坐起,灰色的眼眸有著興奮的光彩。
  “奶奶,這就是我男朋友,他叫MARK。”邊小綠坐上病床,拿著梳子細心地為她梳頭,梳子一梳下,白發掉了滿床,她怔怔看了看,把白發繞進手指,動作更輕柔了。
  老人拉著那白衫白褲男子的手,笑得臉上開了花,“真是個俊小夥子,小馬,咱家小綠脾氣不好,平時老悶葫蘆似的,你千萬多擔待著點。我這個孫女真是沒話說,人漂亮,心地又好,你一定沒找錯人。你們快點把事情辦了,省得我到地下都不安心。”
  MARK微微一笑,把老人的手輕輕握住,“奶奶,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等您病好就結婚。”
  邊小綠深深看了他一眼,“奶奶,結婚的事不急,我們先送您回去,等您好了再辦喜事。”
  奶奶悄悄歎了聲,“傻丫頭,你真的以為我能吃到你喜酒嗎,我是怕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你不是不知道,死在外頭的人是不能進門的。”
  “奶奶精神這麽好,還有幾十年的日子活呢,怎麽可能會吃不到我們喜酒,奶奶,把病治好再回去吧,這都怪我,我前一陣子公司太忙,沒空陪您,現在是淡季了,我該好好盡盡孝心,讓您享享福!”MARK也坐到床邊,滿臉沮喪,似乎很後悔的樣子。
  “你們年輕人事業要緊,要不是你這樣努力,小綠哪有這麽好的日子,我這把老骨頭也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小馬,你別管我這個快入土的人,以後好好待小綠,這孩子吃了許多苦,真不容易……”奶奶把兩人的手疊放到一起,老淚縱橫。
  “奶奶,別說了,我知道您怕燒起來痛,我已經送信回去了,咱們馬上就買票走。”小綠靠在她肩頭輕聲細語,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MARK靜靜看著兩人,腦子裏又響起那天的對話。
  “請問包你一個月怎麽算?”
  “小綠小姐,你還真爽快……”
  “你不要敷衍我,直話直說!”
  “那好,兩萬以上,看你要求的是什麽服務!”
  “成交,我本人不用你提供任何服務,我給你三萬塊,這一個月隻要跟我去一個地方就行!”
  “什麽地方?不會是天涯海角吧?”
  “醫生說我奶奶撐不過這個月,奶奶不想火化,要回家鄉土葬,可我們家鄉的風俗是死在外麵的人不能進大門設靈堂,奶奶急著回去。我一直跟她說我交了個很好的男朋友,她想我男朋友一起送她回去。”
  “沒想到你這麽孝順,行,衝你這片心,我答應你!”
  出了院,MARK和小綠把奶奶接到貴族花園,一進門,奶奶激動不已,青灰的臉上仿佛籠罩著淡淡光暈,“我的老天,這就是小馬和你的新房嗎,真是太漂亮了!”小綠扶著她苦笑道:“奶奶,可惜自從我們住進來您都一直病著,我們還說等您病好後接您回來享福,沒想到您這就要走了。您要是想住,我推遲些天買票也行。”
  奶奶早已鬆開她,激動得四處摸摸看看,連連擺手道:“不用了,我親眼看到就放心了,你還是快去買票吧!”
  MARK把奶奶的東西放下,掉頭就往外走,“小綠,奶奶,我先去買車票,晚上你們想吃什麽我帶你們出去吃。”
  小綠微笑著,“你快去快回,冰箱裏有菜,我們在家裏自己做,我們要走許久,幹脆把冰箱清理清理。”
  MARK朝她一點頭,飛快地離開了,門一關,奶奶連連點頭,“真是個好小夥子,人長得俊,又勤快又踏實。小綠,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萬別跟他鬧別扭。平時哄著他一點,錯過了這個,你要找別的男人也不容易……”
  小綠把奶奶推到沙發上坐下,嬌笑道:“奶奶,別為我操心了,我這不是定下來了麽,你先歇會,我馬上去做飯,奶奶都好久沒吃過我做的菜了。”
  奶奶嘿嘿直笑,小綠倒了杯水過來放在玻璃茶幾上,把電視打開了,找到一個老片子,把遙控器塞到奶奶手裏。她把頭發盤起,換了條休閑吊帶裙出來,又套上那維尼熊圍裙,把冰箱裏的菜都清理出來。拉開廚房的玻璃推門,她回頭看了看奶奶,發現就這麽一會工夫她已經睡著了,她心頭一酸,默默把菜拿進廚房。
  MARK汗涔涔回來時,菜已經端到飯桌上,奶奶身上搭了條薄毯,在沙發上睡得正香,小綠站在陽台上,那窈窕的背影顯得分外孤單。他靜靜站在門口,對麵那黑與白的木框畫和他漠然對視著,他清楚地記得,那是美國60年代爵士風格的插圖畫,曾經有個人非常喜歡。
  那一刻,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自己仿佛闖入一片荒野,荒野上,所有的花都已開敗。
  小綠遙望著遠處的燈火,才幾年工夫,晴和就變得這樣熱鬧了,她仍記得那天的情景,奶奶拉著她的手下了火車,不停地對她說:“小綠,別怕,奶奶在這裏!”她卻知道,除了日本人投降時到晴和看熱鬧,奶奶還從未出過遠門,連十幾裏外的小縣城都是一年才去一次。
  茫茫人海,一老一少如一葉孤帆,隻盼著催送的不是狂風暴雨。
  奶奶拉著她不知道在晴和轉了多久,手裏當珍寶攥著的那發黃的小紙片上的黑字都暈成一團,那是以前一個遠房親戚留著她的地址,奶奶不識字,要小綠按照這地址找,可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地址了,小綠哪裏找得到,兩人急出一身汗,拉著一個老人家打聽,老人家不禁有些愕然,“小妹妹,這個地方早就拆了!”
  奶奶呆楞半晌,突然嚎啕痛哭,“小綠,奶奶耽誤你了,奶奶不該把你帶出來……”
  小綠怔怔地看著刺眼的陽光鋪天蓋地而來,把自己卷進一個漩渦裏,連帶著,還有已經六十二歲的奶奶,她一遍又一遍擦去奶奶臉上的淚,卻不知該如何勸慰。
  仍要回去嗎,回去再一次被人趕出來?她怕惹得奶奶更傷心,不敢大哭,隻默默流淚,迷了眼就狠命擦一把,那瘦小的肩膀抖動不停。
  旁邊那老人見兩人一副鄉下人打扮,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見兩人哭得可憐,實在於心不忍,不禁出言相勸,“老嫂子,你這是怎麽回事,找不著親戚還是回鄉下吧,你在大街上哭也哭不來他們啊!”
  小綠的身子抖了抖,奶奶停下來抹著淚,把她攬進懷裏,“小綠,別怕,奶奶在這裏!”她回頭苦笑道:“老人家,我們也是在家裏沒活路才出來的,請問這裏什麽地方可以租到房子,便宜一點的,一間就好。”
  老人歎著氣,“難怪,我們棉紡廠近年效益不好,已經快倒了,工人都走得七七八八。騰下來兩排宿舍,領導提出租出去好歹有些收入,我帶你去看看,順便跟領導說一聲,看能不能便宜點給你們一間。”
  兩人欣喜若狂,連聲道謝,跟著老人走到棉紡廠,那職工宿舍是一層樓的單房,有許多排,一直延伸到棉紡廠裏麵。老人叫了領導過來,兩人商量一陣,領導點了頭,給兩人一間靠馬路的十來平方的小房子,小房子裏竟還留著一張木板床和一套桌椅,老人張羅了一條舊被子和幾件舊衣服過來,奶奶用最後剩的錢買了爐子鍋碗,這個家就像模像樣了。
  然後,便是兩人沒日沒夜出去撿破爛,一毛兩毛這樣積攢,才慢慢維持下來。
  後麵傳來輕輕的呼吸聲,小綠身體一僵,下意識地避開一步,MARK嘟噥著,“你們到底要不要吃飯,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說話間,他的手搭到她的肩膀,小綠避無可避,揮手打掉那手,回頭冷冷道:“沒事不要碰我!”
  MARK的手攥緊她的手臂,把她拉進懷裏,附耳道:“難道你讓我做一個月和尚,你要知道,做我們這行可從沒有這麽久吃齋的!”
  “你給我老實點,我就不相信我找不到人去!”小綠惱了,在他懷裏拚命掙紮。
  “那好,你找別人去,我走了!”MARK冷笑一聲,把手一鬆就要回頭,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輕輕拉住,他微微一笑,順勢把她攬進懷裏,輕聲道:“別動,你奶奶醒了,正笑眯眯看著我們呢。”
  陽台上的景象看在奶奶眼裏又是另一個故事,小馬和小綠正在擁抱,小馬要走,小綠把他拉了回去,然後兩人甜蜜蜜地繼續擁抱在一起。奶奶欣慰地笑著,在心中說:“小綠,奶奶可以安心走了……”
  “奶奶,我舍不得你……”小綠躺在奶奶懷裏,話一開口便無法繼續,她死死咬住下唇,胸膛有一股熱流奔湧著,隻要一鬆口,就能衝出喉嚨。
  “這麽大了,怎麽還像個孩子。”奶奶撥弄著她的長發,恍然一夢間,那個瘦小的孩子已長成花朵一般,那是多少年前,久得她已經忘記,那小小的孩子撲進她懷裏,哭得催肝斷腸,她忍不住想保護她,即使離鄉背井,即使有可能老死他鄉。這是她第一個孫女,這可憐的孩子,從小身體就不好,幾乎是她從閻王爺那搶回的,她用米湯一點點喂大,她一夜夜守護才保住性命,她的一番心血都澆灌在她身上,又怎麽忍心能讓她一個人出去流浪。
  終於要回去了,闊別十多年的家鄉,還是如從前那般窮麽,還是像城市這樣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隻可惜,這些年一直居無定所,沒法子和他們聯係,希望小綠回去不要又遭罪才好,這麽多年,那件事也該忘了吧。
  老了,記性也差了,到了城裏這些年的事情一片模糊,卻老是想起童年時的事,阿爺出去種地,天蒙蒙亮就扛起鋤頭出去了,阿娘起來坐好飯菜,把自己和弟弟從床上提起來,一人提茶水,一人提飯簍子,踩著露水慢慢往田裏走,弟弟還小,提一會就嚷著要歇,兩人於是找塊石頭擠著坐一下,看天邊絢爛彩霞,弟弟總問,姐,山那邊是不是住著神仙……
  弟弟突然長成一個壯小夥子,吹著嗩呐把自己送進一間茅屋,屋子裏有一個臉上紅撲撲的男子等著自己,那男子有雙很好看的眼睛,圓圓的,如杏核一般,那晶亮的光芒,讓她怦然心跳。
  當小綠她爺出生那年,突然外邊就有人闖進山裏,那是一隊全部穿著淺黃衣裳的男人,提著槍到處放,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把丈夫和弟弟都捉走了,說是要去當兵打鬼子,鬼子很快就投降了,可所有被抓去的男人都沒有回來。
  丈夫和弟弟淒厲的嘶吼,竟是永訣。
  沒有消息,總有希望不是嗎,她仍然相信他們會回來,拒絕了母親讓她改嫁的提議,住在那茅草屋裏,一個人又當爺又當娘把小綠她爺拉扯大,把藏在灶君老爺肚子裏的銀元全掏空了,為他娶回媳婦,可惜媳婦的肚子不爭氣,幾年後才有孩子。
  小綠出生那天,她歡天喜地地把家裏積攢的所有雞蛋都塗成紅色,挨家挨戶送去,對所有人說:“我有孫女了!我有孫女了!”她不在乎這個是不是男娃,因為,她盼這個孩子盼得心都疼了。
  真的要回去了,丈夫和弟弟應該都在等著吧,還有爺和娘,離開這麽多年,他們會不會怪罪,能和他們團聚,真好。
  差點忘了,山上那毛栗子真好吃,回去得要他們摘來嚐嚐。
  小綠看著奶奶笑微微地閉上眼睛,心頭又是一陣揪心的疼,她輕手輕腳從奶奶懷裏鑽出來,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為奶奶蓋上毯子,光著腳走出門去,睡到陽台的躺椅上。
  風中有樹木芬芳的氣息,她深深呼吸著,隻覺得臉上一片冰涼。
  多少年了,奶奶的懷抱成了自己避風的港灣,總是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擋住風刀霜劍,可是,這唯一的溫暖老天都要收回了嗎,那以後要怎麽辦?
  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邊似乎有隻伺機而動的獸,隻要她一落單,就能直撲而來,一片片把她撕噬,勢不可擋。
  終是忍不住回憶與疼痛,她合上雙眼,那人的樣子如此清晰,那一臉的和煦春光,眼角微微上挑,如畫上走下的狐媚兒,辨不清性別,就一味地勾住心緒,纏住視線,那是愛嗎,還是因為這麽多年隻有這個異性給過嗬護與關懷。
  天知道,她有多羨慕那些在男朋友懷抱裏撒嬌的女子,可以眯著眼微笑,可以連呼吸都是甜蜜的味道。
  仰著臉時,比牡丹更顯豔麗,低頭的溫柔,卻又如水蓮花般的嬌羞。
  她們有著揮灑自如的青春,一顰一笑間,幸福雨點般撒落。
  青春的味道,應該如同村上春樹所描敘的,有這樣一段惶惑而不知所措的歲月,同樣不知道從哪裏來,往哪裏去,四野張望,隻有茫然。
  她的青春,隻是一片蒼茫的白,還沒開始,便已結束,了無痕跡。
  記得那人非常喜歡村上的作品,喜歡到連他作品裏的音樂都全部收集,爵士、ELVISPRESLEY、BEATLES……這些都是他介紹給她的,耳濡目染下,連她都喜歡上了一些曲子,那裏麵流淌的,不就是她心底某種莫名的情緒。
  卻永遠無法言說,就像永遠無法忘記。
  耳畔似乎響起一個旋律,她突然想起來,那是第一次他們約會他放的曲子RAINYNIGHTINGEORGIA,她閉上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難道,我真的愛你。
  她的身後,一支煙在黑暗中明滅,陪伴她進入夢鄉。
  
  
第二章 回家,一切都忘了吧
  看著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們飛奔著衝上火車,MARK皺了皺眉,嘟囔道:“他們到底在急什麽,不都有座位嗎?難道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小綠扶著奶奶跟在他身邊,見他一手提著個大旅行包輕鬆自如的樣子,不禁暗暗慶幸,還好請了他來,要不然這一路就麻煩大了。她一分神,被旁邊奔跑的一人撞得一個趔趄,奶奶全身無力,差點被她帶到地上。MARK把包一丟,連忙扶住奶奶,回頭道:“你提包,我背奶奶上去。”
  仿佛在千軍萬馬中穿行,兩人上了車,全都是汗水淋漓。車上空調很強,小綠找到軟臥車廂,那漂亮的女列車員心地很好,見到有老人連忙上前幫忙,把奶奶攙到車上,奶奶有些受寵若驚,不住說著:“我沒事,我自己能行……”
  換了車牌,小綠洗了毛巾為奶奶擦了擦臉,讓奶奶睡在下鋪,奶奶已經非常疲倦,很快就睡著了,MARK也洗了把臉回來,見小綠正把水和水果擺上小台,輕聲嘟噥道:“你們是去什麽鬼地方,連飛機都沒有,真是受罪!”
  小綠把水遞給他,低頭輕聲道:“謝謝你!”
  MARK眉頭一挑,露出一個痞痞的笑容,把她的手抓住,順勢把她拉進懷裏,小綠掙紮著要起來,隻覺眼前一花,唇已被一個溫軟的東西覆住。
  她心中天人交戰,終於放棄推開他的努力,MARK的聲音如同夜色中的燈光魅影,“昨晚為什麽沒進房睡,難道你真想讓我做一個月和尚?”
  小綠眼中的迷亂漸漸退去,撇開臉道:“我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不會反悔,這些天我心裏很亂,等我們回來再說行嗎?”
  MARK看了看睡得正沉的奶奶,輕歎一聲,把她抱緊了些,他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氣,和刮胡水的味道混在一起,讓小綠心神恍惚起來,這種味道如此熟悉,好似已陪伴自己經年。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抱住他健壯的身體。MARK身體一震,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子,嘴角扯出一個奇怪的弧度。
  這時,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開門進來,她也是滿頭大汗,見到相擁的兩人,在門口愣了愣,滿臉堆笑道:“你們好,請問你們是去哪的?”
  好似偷吃被捉到的孩子,小綠滿臉通紅,連忙把手放開,MARK在她臉上摸了一把,若無其事地把她攬在懷裏,抬頭道:“你好,我叫MARK,送我女朋友和她奶奶回邊城縣。”
  女人把旅行箱放下,抹了抹汗,咧嘴笑道:“巧了不是,我也是去邊城,我出來的時候還怕沒伴呢,這不就有三個了。忘了說,我姓謝,你們叫我謝大姐就行了,我們單位那幫小家夥都這樣叫。”
  “邊城現在怎麽樣了?”奶奶被吵醒了,聽到鄉音,眼睛一亮就扶著床邊要起來,小綠打開MARK的手,過去把被子做成靠背,讓奶奶靠坐著,MARK擰開礦泉水瓶蓋,遞到奶奶麵前。
  謝大姐嗬嗬直笑:“老人家,你的命真好,小輩這麽孝順。我們單位那些老的可沒這個福氣,現在日子都不好過,小輩們爭房子爭遺產,家家都鬧得不可開交。”
  奶奶輕輕歎息:“是我拖累他們……”小綠見勢不妙,連忙賠笑道:“謝大姐,我們許多年沒回邊城,邊城現在怎麽樣了?”
  謝大姐打開了話匣子,往奶奶床上一坐就滔滔不絕。小綠鬆了口氣,回頭坐在MARK身邊,MARK捉住她的手,小綠輕輕掙了掙,卻被他抓得更緊。MARK驚訝不已,這哪裏是年輕女子的手,五指雖然纖長,手掌上卻全是厚厚的硬繭,他下意識地摸上那一個個繭子,不知在想些什麽,不知不覺擰緊了眉頭,小綠瞥了他一眼,把僵直的身體慢慢放鬆,靠在他肩膀。
  火車終於開動,車輪在鐵軌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聽到家鄉的消息,奶奶的精神特別好,連哪家豆腐鋪子,哪家合作社都一一向她打聽,謝大姐愈發興起,說得口沫飛濺,MARK也笑吟吟聽著,一直用手指在小綠的手掌摩挲。
  聊了一會,奶奶到底精神不濟,閉著眼盹著了,謝大姐談興正濃,轉移了說話對象,壓低著聲音,繼續把腦子裏的陳穀子爛芝麻一股腦倒出來。
  小綠昨天沒休息好,腦子也昏沉起來,MARK把她攬在懷裏,繼續聽謝大姐滔滔不絕。她出去上了趟洗手間,回來時,兩人聊得正熱烈,小綠瞥了MARK一眼,想來做這行肯定都是能說會道,八麵玲瓏的角色,要不怎麽去招呼客人,她不禁嘲笑起自己,逢場作戲而已,自己也是花了錢的,難道真的要付出一番真心。
  “我昨晚沒睡好,就先休息了,你們慢慢聊,不用管我。”小綠跟他們招呼一句,爬上奶奶上麵那張床,把枕頭弄好背對著他們睡了下來,剛閉上眼睛,手突然被人捉住,MARK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好好睡,奶奶我照看著,睡飽了我們一起去餐廳吃飯。”她沒有翻身,隻覺得一個溫熱的東西輕輕落在自己手心手背。
  那奇妙的觸感,如電擊一般迅速傳遞到她身體的每個角落,連心都微微地疼。
  當他鬆開,她緊緊攥住那隻手,像攥住在沙漏裏的幸福。
  坐了十多個小時的車,到第二天中午時,邊城總算到了,過了邊城前麵一站,奶奶也興奮不已,坐在窗邊不住地往外麵看,枯瘦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小綠心酸難耐,找了把梳子為奶奶梳頭,把那稀稀落落的白發梳得服服帖帖,當她停下,奶奶抓住她的手腕,喃喃道:“娃娃,咱們終於回來了……”
  奶奶的手指如鐵箍,幾乎一根根勒進她的肉裏,她環抱住奶奶,咬著牙強笑著。MARK已經把行李收拾好,笑眯眯地拿了包煙走出去,走到火車接頭處,他掏出手機開了機,按下幾個號碼。
  邊城站終於到了,奶奶怔怔看著邊城站的大幅站牌,腦中又想起過去的一幕幕,她沒有讀書,所認的字都是弟弟到縣城讀私塾時所教,家裏窮,弟弟也隻讀了一年私塾,就在那一年裏,她學會了寫數字、學會了寫中華民國和邊城縣,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
  邊城,多麽親切的兩個字,那一筆一劃都刻在心裏,閉上眼,這個名字就如雨後的筍從心裏鑽出,胸膛那個角落,真疼。
  “奶奶,走吧,我早就送信回去說我們今天會回來,叫阿爺找人來接,路太遠,我們沒法走。”小綠攙住奶奶,輕輕為她整理好衣裳。
  奶奶渾身一震,推開小綠,腳步如飛地隨著人流往外走,小綠連忙跟了上去,MARK把抱一提,衝上去護在兩人身邊。
  出了站,一群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道:“小姐去哪裏,要不要車?”好不容易從人群中突圍,奶奶四處張望,喃喃道:“人呢,他們人在哪裏……”小綠剛要伸手去攙,她用力推開她的手,低喝一聲,“別管我,找你阿爺要緊!”
  小綠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醒悟過來,緊緊跟在她身後,這時,一個黑黑壯壯的漢子走到奶奶麵前,怯生生道:“請問……您是邊家奶奶嗎?”
  奶奶猛地抓住他的手,“我是,春子來了嗎,他在哪裏……”她的聲音近乎嗚咽,把漢子嚇得愣住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邊家奶奶,春叔前些日子打獵摔傷了腳,他沒來,拜托我們四個來接你,我們做了頂轎子,廣場不讓進,我們隻好放在那邊旅店裏。”
  奶奶更急了,“他的傷要緊嗎,有沒有請醫生?”
  漢子咧嘴笑著,“邊家奶奶,您就放心吧,春叔隻是腳扭了一下,不礙事!”他的目光落到小綠身上,眼中閃過一道亮光,聲音頓時如蚊子哼哼,“小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冬子。”
  小綠微笑道:“當然記得,你小時候老帶我到山裏打野兔子。”感覺對麵的人好似暗暗鬆了口氣,她心頭一陣酸疼,強笑著把MARK拉到身邊,“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男……男人,你叫他小馬就好。”
  MARK把包放下,把手伸了過去,冬子看著那隻手目瞪口呆,MARK愣住了,轉頭看了小綠一眼,小綠剛想叫醒冬子,冬子已反應過來,把手在衣上擦了擦伸出來握住他的手,赧然道:“不好意思,我還是第一次跟人握手,平時都是電視裏看到。”
  大家都笑起來,奶奶急著要走,冬子連忙把大家引到那個小旅店裏,叫夥伴們把轎子抬了出來,原來這轎子就是用一張藤椅綁兩根竹竿做成,等奶奶坐了上去,冬子笑道:“邊家奶奶,您千萬坐穩當,到山裏的路可還跟十幾年前差不多,不過您放心,這幾個都是我們村裏最壯實的,絕對不會把您顛著。”
  冬子搶過MARK手上的包交到一個漢子手上,MARK連忙去搶,“你們別客氣,我能行!”
  那漢子笑起來,“你還是交給我吧,你這樣子能不能到家還不知道呢!”
  MARK心裏直打鼓,把小綠拉到一旁,“你家很遠?”
  小綠突然有種犯罪感,低頭道:“很遠!”
  “很難走?”
  “非常難走!”小綠的頭更低了。
  話音未落,她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磨牙,“我真想掐死你!”
  縣城很小,隻有幾排低矮的房子,除了最主要幾條街,其他街道都是破舊不堪,有的牆上還寫著文化大革命時的標語。大家很快走出縣城,冬子和一個叫小黑的漢子抬著奶奶走在前頭,一個叫阿寶的圓臉年輕人滿腹好奇,熱情洋溢,不停向他打聽晴和的事情,還不住嘖嘖稱歎,“沒想到真的有微波爐這種東西,叮地一聲東西就做好了,我還以為他們騙我呢……”
  城郊是一片農田,正是禾苗青青的時候,這裏很多田卻都荒了,當小綠問起時,阿寶連連歎氣,“糧食賣不起價,化肥農藥一天天漲,種田還要虧本,所以大家寧願荒著,反正現在每家每戶糧倉都是滿的,也不指望靠種田養活人。”
  路越走越窄,小綠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她仍然記得小時候的情景,那時田從沒有荒蕪的時候,開了春,田裏的水還能凍得人發抖,大家早早地下田做活,施肥、耕田、育苗、插秧,等禾苗長高了,大家又要開始打農藥,除草,等到秋收,到處都是金黃一片,在青山環繞下特別美麗,秋收完,又要開始施肥、耕田、育苗、插秧,收了這一季的稻子,冬天各家各戶都在田裏種上油菜或者包菜,又是驚人的美景。
  可是,現在田裏隻剩一兩個老人在拾掇,有的田裏已雜草叢生,風吹過時,連禾苗的香味都被掩蓋,送進鼻中的,隻有塵土與荒涼。
  不知什麽時候,阿寶和另外一個叫阿木的漢子一左一右走到奶奶身邊,MARK停下腳步,和小綠並排走到一起,嬉皮笑臉道:“我說老婆,你不要老是愁眉苦臉好不好,我知道你心裏有愧,我都不怪你,又不準備加錢,你就別擔心了。”
  小綠撲哧一聲,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真對不起你,我們家住山裏,隻有一條小路通到外麵,我們走得快都要兩三個小時……”
  聽到MARK的慘叫聲,小綠連忙拉住他的手,“別慌,等下我陪你走,你一定要撐住,回去我再好好補償你。”
  MARK長歎一聲,“反正我是上了賊船……”他突然緊握住她的手,“小綠,晚上陪我!”
  小綠偷偷看了看前麵幾人,赧然道:“行,如果你還有力氣的話!”
  好在冬子他們怕摔到奶奶,走得也很慢,小綠拉著MARK才勉強跟上他們,一路上,MARK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還有多遠?”小綠總是慢吞吞回答,“馬上到!”趟過一條小溪,冬子他們把轎子放下來歇息。MARK滿臉通紅,頭上還蒸騰著熱汽,他撲到溪邊,把頭浸到溪水裏泡了泡,又問,“還有多遠啊?”
  冬子嗬嗬直笑,“才走到一半呢!”
  MARK惡狠狠看了小綠一眼,連慘叫的力氣都沒了。
  走過一段平坦的山路,快到村裏時,幾百米陡路出現了,阿寶和阿木把轎子接過去,阿寶個子矮,彎著腰走在前麵,冬子和小黑在後麵托住轎子,四人一步步把轎子抬了上去。上了陡坡便是一個幾乎垂直的下坡,山裏剛下過雨,路很滑,阿寶剛邁開步子就差點滑倒,冬子在他頭上敲了一記,把轎子接了過去,他避開中間的土路,沿著路旁有草的地方慢慢往下走,阿寶托著前麵,隨時準備救險,好不容易過了這段,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奶奶眯了一覺醒來,“娃娃,快到了嗎?”冬子笑嗬嗬回答,“邊家奶奶,你瞧前麵不就是咱們村。”奶奶扶著藤椅坐起來,直直地看向綠林深處那紅牆黑瓦,聲音顫抖著,“老天爺,我真的回來了……”她突然拍著椅子扶手,“你們放我下來,我想走回去!”
  小綠拉著MARK正下坡,MARK一腳踩去,哧溜一聲坐在泥裏,大家回頭一看,哈哈大笑起來,冬子連連搖頭,“小馬,我還以為你早就會摔跤了,沒想到現在才摔,真不錯啊!”
  小綠連忙把他拉起來,見他又開始橫眉冷對,又好氣又好笑,輕聲道:“別這樣,我們小時候還不都是摔跤摔出來的,回頭我跟你用藥酒揉揉。”
  MARK拍拍屁股站起來,笑逐言開道:“你可別反悔!”
  小綠臉上直發燒,啐了他一口,追上去扶住奶奶,奶奶死死抓住她的手,低低嗚咽,“娃娃,我真的活著回來了……”
  一棟低矮的瓦屋前,一個老人扶著根樹棍正朝路的盡頭張望,當阿寶疾奔而來的身影出現在綠林中,他不禁老淚縱橫,用枯樹皮般的手擦了擦臉,回頭叫道:“他娘,他們到了!”
  “我去接太婆!”一個六七歲的光頭男孩衝了出來,拔腿就往綠林深處跑,他的身後,一個穿著黑色圍裙的少婦搓著手出來,笑眯眯道:“阿爺,姐她們應該走了很久,她在外麵這麽多年,這種路隻怕不習慣。”
  老人瞪了她一眼,“不準跟我提她!”
  “阿爺……”少婦還想再說,看了看老人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在心中長歎一聲,在圍裙上搓著手又走進屋去。
  男孩在大家身邊一路蹦跳著,老遠就開始嚷起來,“外公外婆,太婆回來了,大姨回來了,姨父回來了……”一個瘦小的老婦慢慢走出來,一步步挪下台階,和老人站在一起,當奶奶被攙扶著走進屋前的曬穀坪裏,兩人相攜著迎了上來,撲通跪倒,哀哀低嚎著,“娘,我們對不起您……”奶奶放開小綠的手,疾走幾步扶住老人,淚流滿麵地摸著他的頭,“春子,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阿寶笑起來,“奶奶,春叔都快六十了!”
  “是啊,大家都老了,”奶奶又拉住老婦的手,“蘭蘭,你也老了……”
  小綠剛要去扶奶奶,阿爺已經起身擋在她麵前,把她的手不著痕跡地推開,扶著奶奶走進屋去,阿娘低聲啜泣著,已經語無倫次,“娃娃,對不起,你們快進屋去歇著……你妹在做飯……你別理你阿爺……”
  冬子幾個麵麵相覷,垂頭喪氣進屋了,MARK冷眼看著這一幕幕,走到小綠身邊攬住她的腰,微笑道:“媽媽您好!”
  當那手臂給予的堅強傳遞到小綠的身體,她終於可以把淚水咽下,“阿娘,他就是我男人小馬。”
  阿娘驚喜交加,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不住點頭,這時,小綠的妹妹也走到他們麵前,手使勁在圍裙上搓著,“姐,恭喜你!”
  小綠笑容燦爛起來,“是小玲啊,我差點沒認出來!”小玲定定看著她,淚水突然洶湧,“姐,你走的那年我也才十歲……”
  “大姨,姨父,快進來喝茶!”小男孩蹦跳著跑到小玲身邊,拉著MARK的手就往裏拖,小玲擦了擦眼睛,“這是我兒子皮蛋,今年六歲了。皮蛋,快下去拿碗筷,馬上要吃飯了。”
  阿爺帶著奶奶在側屋裏看壽材,奶奶撫摸著那漆成黑色的邊,不住點頭,“這木材好,躺在裏麵肯定舒服。春子,記得把我的墳麵向路這邊,現在很多當兵的都從台灣回來了,說不定你爹和你舅也能回來。”
  阿爺心頭大慟,點頭道:“娘,你就放心吧,我們已經選好墳地,就在對麵那山上,正好麵對著整個村和山路,你隨時可以看到我們。”
  奶奶微笑著把臉貼到那冰涼的木材上,“這我就放心了,娃娃的婚事也定了,那小馬人不錯,把娃娃照顧得挺好。呆會你去跟他談談,這麽多年了,那件事早就沒人提,你那心事也該放下了吧!”
  阿爺長歎道:“娘,你不知道,小玲的男人就是因為這事一去不回,這幾年真苦了她。不過冬子好像對她有意思,前些天跟我提過要娶她,她也想嫁,我已經點頭了,家裏有個壯勞力到底要好些。”
  奶奶拊掌笑道:“這就好,兩個娃娃都不容易,也該過點好日子。”
  山中的夜美得驚人,空氣中氤氳著樹木的清香,使整個身心都如被洗過一遍。鬱鬱蔥蔥的樹林間,不知名的蟲子不停歌唱。一抬頭,滿天繁星仿佛就在頭頂閃爍,星光下,遠處的山在天空劃上暗黑的線條,又因為山上無數的星而變得嫵媚動人。
  阿娘和小玲擺出瓜子花生糖果點心,把桌子抬出來圍坐著說話,除了小皮蛋,大家似乎都把小綠忘記,都圍著MARK絮絮不停,MARK的眸在星光下如同燃起兩簇火苗,跳躍著,閃爍著,明亮無比。
  他不厭其煩地回答各種問題,握緊小綠的手,不時探詢著她眼中的星光。小綠反握住他的手,沉默地微笑,看向星空和遠山。
  奶奶第一個睡去,冬子把她抱到床上,把小玲和皮蛋帶回去了,阿爺也起身離開,阿娘把桌子收拾完,交代一聲也進屋了,想起今天隻安排了一張床,小綠不由得忐忑起來,囁嚅道:“MARK,我去打水給你洗澡。”她剛想起身,MARK把她一把拉住,竊笑著,“我們到底下那條溪裏去洗吧,那水真舒服!”
  想起那些在溪水裏嬉戲的時光,小綠雀躍起來,“好,我去準備東西,你等我一會!”
  很快,兩人來到村子不遠處的溪流,MARK把衣服一脫,扶著溪邊一塊大石走了下去,看著他那赤裸的身體,小綠唇幹舌燥,仿佛手腳都無處安置。見小綠沒有動靜,他催促著把她拖到水裏,把她按到石上,掀起她的T恤。
  小綠捂住胸口,突然低低嗚咽,“求求你,別動……”MARK把她抱在懷裏,“傻瓜,沒關係,別怕!”
  他眼底有無盡溫情,絲絲縷縷滲進她的心裏,她一咬牙,把手慢慢鬆開,放任他的手伸到胸前,他的手掌如砂紙,磨礪著她柔嫩的肌膚,一寸寸,直到……侵向她恥辱的傷口。
  摸到那柔軟時,他的身體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察覺到他的波動,小綠驚懼莫名,剛想推開他,他的唇已經落下,“寶貝,別怕,以後讓我好好愛你!”
  她一口咬住T恤,撲進他的胸膛,哭得歇斯底裏。
  他蹙緊了眉,腦中翻騰著各種信息,滿腹疑問湧到胸口,終於化成幽幽一縷歎息,消散在叮咚的流水聲裏。
  “娃娃,你要好好跟小馬過日子,平時順著他一點……娃娃,你要保重……”奶奶牽著小綠的手,眼中好似有千言萬語,突然,她把她一推,徑直朝那條陡峭的山路走去,小綠大叫起來,“奶奶,別走,別丟下我……”她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個滾燙的胸膛,MARK輕輕拍著她的背,輕柔道:“寶貝,別怕,我在這裏!”
  她心頭一緊,怪隻怪他的戲做得太好,自己竟真的沉淪下去。她苦笑著爬起來,剛穿好衣服,聽到皮蛋在大叫,“太婆,你醒醒啊……”
  她飛快地衝出門去,奶奶在床上睡得正香,皮蛋怎麽搖都搖不醒,皮蛋急得滿臉淚水,她撲到奶奶身上,被她嘴角那抹奇怪的微笑嚇得魂飛魄散,她一摸奶奶的身體,沒有脈搏,沒有鼻息,沒有溫度……奶奶永遠地睡著了。
  終於回來了,闊別了十五年的家,終於可以休息了,長眠於山林間。
  從此,看著蜿蜒的山路,安然等待,等待那不歸的親人。
  小綠跪了下去,重重地,把頭磕在地上。
  大家都忙碌起來,除了小綠,MARK儼然成了話題的中心,被祭拜的村人簇擁著,大家七嘴八舌問他城裏的事情,MARK應接不暇,把小綠孤零零撂在一邊。
  小綠一直沉默著在靈堂燒香燒紙錢,讓靈堂的香燭長燃不熄,阿爺連孝服都沒讓她穿,她一身黑衣黑褲,跪在奶奶的笑容旁邊,仿佛雕塑。外麵的熱鬧於她,恍然間竟如冰天雪地,近在咫尺,卻永遠遙不可及,十五年的距離,豈是一句話一個笑容就可以拉近,更何況,那件事,是大家心中紮根的刺,一看到她一提到她的名字,那刺便探出頭來,造成驚人的傷害。
  一切都沒有改變,亦無法改變,沙漠的幹涸和沉寂,怎會因為一陣狂暴的風而脫胎換骨。
  黑色的壽材裏,奶奶穿戴一新,沉沉睡去。
  阿爺老了,由皮蛋來謝磕,就是別人到奶奶靈堂上來磕頭,作為還禮給那人磕頭。皮蛋沒了見麵時那調皮勁,來了人便規規矩矩跪在蒲團磕頭,沒人時,他默默地挨在小綠身邊,看那香燭明滅的光。
  人們看到小綠,似乎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扯著嘴角給她一個笑容,可看到奶奶的遺像,又覺得實在不妥,轉過臉匆匆走開,有人好奇地盯著她看,還有人瞥了她一眼便眉頭緊皺地離開。
  當漫天的黑幕把群山籠罩起來,人們紛紛散去,滿臉倦色的小玲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姐,你去吃點東西,我來守夜吧!”
  她沉默著搖頭,小玲輕歎一聲,把皮蛋帶走了。
  MARK一屁股坐在蒲團上,“累死我了!老婆,你還是去吃點東西吧。”他左右瞧了瞧,在她耳邊道:“寶貝,你難道想逃我的債?”
  小綠眉毛挑了挑,冷冷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人!”
  MARK微微一笑,“你這樣不吃不喝,肯定身體頂不住,一時半會沒法走。你家裏人當你是空氣,難道你還想賴在這裏不成?”
  小綠瞪了他一眼,正想起身,隻覺眼前一黑,MARK早有準備,把她攔腰抱起送回房去,他正要離開,被她緊緊抱住,咬著他的衣襟低低哀嚎。他隻覺得那聲音如尖利的矛,一下下戳進自己心裏,當他要尋找青銅的盾來抵擋時,才發現城不知何時已傾覆,心城裏,遍布她羞淺的笑容,她寂寞的背影,她燦如星辰的眸子……
  他恐慌不已,正想把她推開,卻被她抱得更緊,那一刻,他想到無人處竭力嘶吼,想把自己浸入那冰冷的溪流,最後,他什麽也沒做,隻把她抱在懷裏,讓她的淚一點點滲入自己胸膛。
  他拚命安撫著自己,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輕輕吻上她冰涼的額頭。
  
  
第三章 生活,隻是一口暗黑的井
  奶奶在家隻停了三天便送上山,那天上午看著奶奶入土,下午maRK便帶著小綠離開,冬子和小玲帶著皮蛋送了老遠,小玲隻說了一句,“姐,你別怪阿爺,我們這些年也不容易。”
  小綠茫然地點頭,隻知道,自己在枕頭下留下了兩萬塊,希望能了結這一段不可挽回的親情。
  離家多年,她已深深懂得,親情脆弱如玻璃杯,即使不是自己的錯,杯碎裂那刻,她就同親人成了仇人。
  她隻是不甘心,沒有看到這真正的結局,她不甘心成為繁華都市裏無主的孤魂。
  回來了,沒想到這麽快。小綠怔怔地看著仍然一塵不染的房子,默默走到奶奶那晚睡過的房間,虔誠地跪在床邊,用顫抖的手,把床單上的折痕細細撫平。
  房間裏仍有濃濃的藥香,那是奶奶的味道,一年前開始,奶奶的病就從沒好過,她們積攢的錢全部扔進了醫院,她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奶奶,累得心力交瘁,還好她處心積慮認識了那人,從他那裏弄到不少錢,終於讓奶奶得到最好的看護和醫治。
  窗戶打開,樹木的清香撲麵而來,微雨蒙蒙,把花園這小片綠色染得更加蒼翠欲滴。當初買這房子的時候就是因為這片綠色,這麽多年了,一閉上眼,山中清新的氣息仿佛就在身體裏蒸騰。可惜的是,為了不讓奶奶和他見麵,她費盡心機,甚至一直不敢接奶奶回來。奶奶看著病房窗外那片綠色時會不會怪自己,她一直無法探知,奶奶溫柔的笑容,卻從沒改變。
  maRK從身後把她擁在懷裏,輕柔道:“寶貝,別傷心,以後有我!”
  “都已經回來了,就別演戲了吧!”小綠淒然一笑,“這次真的很感激你,你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現在跟我一起去銀行拿錢,以後就不用來了!”
  maRK的唇輕輕落到她耳邊,“這麽快就想趕我走,我很有職業道德,不到一個月是絕不會走的。”他歎息著,“你也看到了,我們那裏小男孩太多,我太老,已經做不動了,還想做完你這筆生意好好休息。我也賺了不少錢,幹脆自己做點生意,總比在那裏被人挑來揀去的強。”
  小綠蹙眉道:“你這人怎麽這個樣子,你要休息要做什麽都到別的地方去,別來擾亂我的生活!”
  他突然把她身子扳正,恨恨地看著她的眼睛,咬牙切齒道:“是你擾亂我的生活,我明明做得好好的,你為什麽要帶我去那個鬼地方,為什麽要讓我知道你的故事,”他的聲音突然無比溫柔,“為什麽……要讓我愛上你!”
  這是什麽感覺,仿佛,她從迷霧中衝殺出來,卻仍然找不到來時的路,仿佛,她在大海中飄蕩經年,突然看到遠方星星點點的光。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輕聲道:“你還是走吧……”
  他的唇輕輕落下,把她的話堵在口中,她凝視著他的眼睛,那裏閃爍著讓人悸動的光芒,他嘴角一抿,用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別急著趕我走,先讓我陪你一個月行嗎,如果到時候仍不能接受我,我絕不會賴在這裏!”
  他的手臂如此有力,讓她突然有些暈眩,失去奶奶的庇佑後,她的心一直空空蕩蕩,又似乎有什麽東西一直懸著,怎麽也落不到底。
  他的笑容極淺極淡,卻有說不出的溫暖,那,正她渴望到心痛的東西。
  她隻覺得心中的物事慢慢落下,無奈地微笑,拍著他胸膛道:“你要抱多久,難道肚子不餓?”
  回來第三天是星期一,小綠從來沒閑過這麽久,竟不知道該幹什麽,幹脆銷假回去上班。maRK嘟噥了一陣,小綠穿衣服的時候,他從床上懶洋洋爬起來,赤裸著上身在一旁搗亂,把她弄得手忙腳亂,又偷了無數個吻才放她出門。
  小綠一身黑色套裝的身影出現在樓下,maRK站到陽台,小綠回頭朝他擺手,maRK送了個飛吻過去,看著她臉上綻開了燦爛笑容,他微笑著目送她遠走,飛快地走進書房。
  有了maRK的陪伴,這一段最難熬的日子竟這麽快就過去了,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逝的房屋樹木,小綠不禁微笑起來,不知什麽時候起,他燦如陽光的笑臉已烙在自己心上,他和那人不同,那人總是一臉陰鬱,渾身冰寒,似乎要拒人於千裏之外,隻有和她相處時笑意盈盈,而他卻像一團火焰,能把自己最深處那個角落溫暖。
  這團火焰竟然愛她,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除了相貌還過得去,她簡直一無是處,可他真的說愛她,連同她那羞恥的傷口他都不嫌棄,每一次歡愛都輕柔舔弄,在他的引領下,她終於知道身體原來藏著這樣的秘密,讓人如癡如狂。
  她突然想起《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的一句話,“在荒郊野外有一口水井,是否實有其井,我不得而知。”
  一直以來,現實是喧鬧的,自己的世界卻無比寧靜。在棉紡廠的職工宿舍安頓下來,她白天撿垃圾,晚上就坐在書桌前學習,她把撿來的每一本有字的東西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通過一本破爛的新華字典,她認識了許多字,學到了許多知識。奶奶一直鼓勵她,把撿來的紙做成本子,那好心的老人還送了一枝鋼筆給她,還把孩子們讀過的課本統統送到她們家裏。
  就這樣,她讀完了初中,又自學了高中的教材,十七歲的時候,老人知道她的能力,介紹她考進晴和大學的夜校學習。那段時間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如荒漠中的旅人,如饑似渴地吸收知識。她總是第一個到,到了就把桌椅黑板全部擦幹淨,她也是最後一個走,把碰到的問題總結起來向老師請教。老師們非常喜歡這個勤奮好學的學生,總是不厭其煩地指導她的學業。當她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一個老師推薦她進了長信,從一樓的打雜小妹做起,一直升到今天的人事助理。
  八年裏,她如生活在套中,從來沒有請過一次假,從來沒有遲到早退,因為她的怯弱自卑,她失去了許多機會,其中便包括男子熱烈的追求。
  《挪威的森林》裏,渡邊這樣覺得,“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的黑一古腦煮在了裏麵。”
  生活在這幹涸荒蕪的井裏已多年,是該爬出來的時候了,maRK,你知道嗎,我渴望你身上的陽光,你能拯救我嗎?
  maRK,我現在才知道,愛原來是這樣甜蜜,滿心都是你的影子,每一次想到你都會微笑。
  maRK,請幫助我忘了過去,忘了那人,請借我強壯的肩膀。
  maRK,不管你是誰,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麽,以後請讓我好好愛你!
  車廂裏很擠,大家拉好扶手,冷漠地把目光看向窗外,有人卻驚奇地發現,坐在角落裏那個一身黑色套裝戴著黑框眼鏡的女子,臉上的笑容燦如春花。
  她那空穀幽蘭般的氣息,在汙濁不堪的車廂裏,成了一道突兀而眩目的風景。
  長信集團靠建材起家,這些年發展很快,小綠進來的時候上上下下隻有一百來人,到今天已經發展成擁有一萬多名員工,三十多家分公司的大型企業。長信的分公司已經設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經營範圍涉及家電、百貨、煙草,甚至還是貨運的龍頭老大,其董事長何青天當上了人大代表,長信成了晴和的金字招牌,外麵的人總是先提長信,再想起晴和這個名字,因為何青天投下重金在中央台的黃金時段連續做廣告,長信成了大家耳熟能詳的名字。
  長信大廈在七路車線上,七路車是晴和的環城線,最重要的兩個站就是貴族花園和長信大廈,因為以長信大廈為中心,輻射形成晴和最大的商業中心。
  小綠下車走了一兩分鍾就到了站台邊的長信大廈,在一樓打了卡,她鑽進電梯,按下十樓。即使因為maRK耽誤了一點時間,她仍是第一個到辦公室的,她的位置麵向人事部門口,是一間單獨用玻璃窗隔開的小房間,裏麵隻有灰白色電腦台和書櫃。她把包放下,把書櫃裏和台麵上的文件都清點一遍,出去泡了一杯龍井,小心翼翼地端著熱氣騰騰的茶走進自己的寫字間。
  這麽一會工夫,寫字間已進來一個著灰色套裝女子,她三十來歲的樣子,皮膚白皙,短發梳得一絲不苟,小綠迎了上去,微笑道:“玲玲姐,你今天怎麽這麽早?”
  玲玲就是人事部經理,她算是小綠的師姐,和小綠配合多年,當年老師就是通過她把小綠介紹進來,小綠那時連身份證都沒有,是她力排眾議把她留了下來。她聽說小綠這些年堅持學習的經曆,大為感動,輾轉托關係從邊城弄了張身份證給她。多年來小綠一直做事沉穩,能力出眾,已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升為經理的時候便把她帶到身邊。
  玲玲也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到得早,來看看你怎麽樣了。”
  小綠淒然一笑,“謝謝你,我很好,奶奶走得很安詳。”她眼眶紅了,連忙轉移話題,“玲玲姐,這幾天你忙壞了吧,呆會你把事情送到我這裏來,我來弄就好。”
  玲玲拊掌大笑,“我就等你這句話,你還別說,你不在我真是忙壞了,底下那些人沒有一個配合默契的,都跟算盤珠子一樣,我撥一下動一下,氣得我直冒煙!”她邊說邊往外走,很快拿了一堆文件過來,“喏,這些是新招的員工檔案,你分部門歸類整理好再進電腦,這個不急,今天做不完明天再做也行!”
  小綠翻開一頁,微笑道:“玲玲姐,這個我今天就能做完,你放心吧!”
  玲玲哈哈大笑,“你辦事我還不放心麽!”她的聲音突然低沉,“小妮子,你給我從實招來,你是不是又找男朋友了,這回又是哪個有錢佬?”
  小綠腦海中閃過maRK燦爛的笑容,臉上飛起兩朵紅霞,目光閃躲著,“玲玲姐,我……是又找了一個,不過他也不是什麽有錢人……”
  “騙鬼!”玲玲一拳捶到她胸膛,小綠始料未及,被她推得倒退一步才站穩,玲玲笑道:“我還不知道你,上次那個……”
  小綠幾乎大吼起來,“別說了!”
  玲玲臉色變了又變,強笑道:“算了,過去就過去了,別傷心了,再找一個就是,再說你也不虧嘛!”見小綠低下頭去,她嘴角掠過一抹奇怪的笑意,“我就不打擾你工作了,中午一起吃飯啊!”不等小綠回答,她昂首挺胸走出門去,順手把門口儲物櫃裏的茶葉拿在手裏,回頭揚揚道:“喝多了咖啡,剛才覺得你那茶也挺香的,這個我拿去試試,好喝我可不還給你啦!”
  小綠賠笑道:“好啊,你拿去喝!”說著,她轉到桌子後坐下,看著茶杯嫋嫋的霧汽發了一會愣,當有人進辦公室時,她猛然驚醒,把檔案挪到自己麵前。
  玲玲笑眯眯地回到經理室,桌上電話突然響起,她拿起聽筒,聲音突然嬌柔,“對,何總,她回來上班了……情緒很穩定,剛才還跟我有說有笑呢……何總,你就放心吧,我會關照她的。何總,你這麽在乎她為什麽不把她弄到身邊去呢……對不起,是我多嘴,我以後一定注意……何總再見!”
  放下話筒,玲玲的臉上頓時陰雲密布,她的手慢慢握成拳頭,重重砸在桌子上。
  因為一個超市開張,長信又招聘了一百多員工,小綠看了看日期,不禁有些納悶,這些員工明明都是一個星期前就已經報到的,怎麽現在才整理他們的檔案。她來不及細想,先把亂七八糟的檔案分部門歸好類,再從收銀開始一個個查對整理。
  她難得請一次假,同事們見她回來,紛紛來打招呼,也許是因為她平時不大喜歡交際應酬,暗地裏大家都說她清高,看不起別人,大家相處都是淡淡的。同在一個部門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見麵時的問候還是要的,刀光劍影都是背後的事,表麵上和樂融融的氣氛一定要維持。
  她分身乏術,一邊應付大家的問候,一邊按著漲痛不已的太陽穴,檔案問題實在太多,有的記錄連基本信息都不全,比如說有一個送貨員隻填了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其他全是空白,根本無從做檔案。她揉了揉太陽穴,幹脆放下手裏的工作,把有問題的先抽出來,送到經理辦公室。
  玲玲接過那一疊材料,臉色驟變,“這些人怎麽做事的,真是欠教訓!”她把小綠拉出來,氣呼呼地把那疊材料扔到前麵一人的桌上,“你們自己看看,要你們辦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還要等小綠回來糾正你們的錯誤,你們都是名牌大學畢業,難道連一個讀夜校出來的都比不上?”
  眾人紛紛把臉轉開,有人嘟噥著,“經理,你也不看看,有多少人是走後門進來的,我們要他們填表,那些人比我們還囂張,我們哪裏惹得起!”
  看著大家曖昧不明的目光,小綠惶恐不安,不知道同事們想從她身上探詢什麽,她悄然退了一步,想把自己隱藏在玲玲身後。玲玲把材料交到她手裏,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小綠,你反正不怕他們,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小綠愕然地看著她,想從她臉上尋找這句話的深層含義,玲玲臉上的妝很完美,淺笑嫣然,目光明亮,她在心中重重歎了口氣,從一年前她知道自己找了個有錢的男朋友起,她的微笑裏就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讓她覺得深深恐懼,和悲哀。
  小綠把材料拿在手裏,強笑道:“經理,我這就去超市找他們負責人,今天中午就不能和你吃飯了。”玲玲笑眯眯道:“你去吧,工作要緊!”邊轉頭對眾人說:“你們自己瞧瞧,這就是踏實的工作態度,你們多學著點,別老在這裏混吃等死!”
  小綠分明聽到辦公室裏回蕩的從鼻子裏冒出來的哧聲,她抬著千斤重的腿,一步步往自己的寫字間挪去。拿了堆空白的履曆表,她用文件袋裝好,提上包就出發了。
  走出長信,她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層積著烏雲,黑壓壓地朝這烏煙瘴氣的城市傾覆。汽車川流不息地在馬路上穿行,道路一天比一天寬,汽車也一天比一天多,城市裏沒有一天不堵車,到了上下班高峰期這裏簡直寸步難行。她苦笑著摸摸包,發現傘安安穩穩地躺在最底層,這才鬆了口氣,坐上去超市的車。
  長信門口的專用停車場裏,一個戴著墨鏡的男子坐在車裏目送她遠去,直到她上了公車,他才低頭輕歎一聲,打開車門走了下來。
  即使沒人為難,把履曆表拿回來時也已經到了快下班的時候,小綠急得滿頭汗水地跑回來,把包一放就開始整理材料,很快大家都走光了,玲玲笑眯眯地招呼一聲也走了,打掃衛生的錢姨走進來,小綠抬了抬頭,和她打了聲招呼,錢姨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進她的寫字間,悄然歎了口氣,“邊小姐,怎麽每次都是你加班幹活,說句老實話,不要這麽勤奮,別人會有意見的!”
  小綠從一堆材料中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她關切的表情,不禁笑道:“錢姨,你弄錯了,這是我分內的工作,跟別人沒有關係。”
  錢姨欲言又止,小綠心中一陣溫暖,這些年經常加班,整個辦公室除了玲玲竟隻有她和自己說的話最多,便柔聲道:“錢姨,謝謝你,今天這些肯定做不完,我把手上這點東西弄好就回去,你先忙吧,我加緊點,說不定可以一起走呢。”
  錢姨無奈地笑了笑,把寫字間的字紙簍收拾幹淨出去了,等她忙完時,小綠還沒做完,看著那低頭忙碌的女子,錢姨在心中歎道:“這個傻姑娘,要到什麽時候才能醒悟。”
  把筆一放,小綠長長伸了個懶腰,才覺得腹中空空如也,桌上的電話響了,“這個玲玲,又有什麽事忘了!”她微笑著拿起電話,裏麵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你想餓死我嗎?”
  小綠一看表,吐了吐舌頭,賠笑道:“對不起,我今天加班,你還沒吃嗎,我也沒吃,你在家等我,我馬上回去做飯。”
  “來不及了,等你飯做好了我已經餓死了,我在站台等你,我們去夜市吃小吃。”
  把電話一放,小綠頓時雀躍起來,把桌上的東西迅速收拾好,抄起包就往外衝去,站台上那白T恤牛仔褲的身影讓她激動莫名,那一瞬,暖暖春色從她眉梢眼角向外發散,讓她蒼白的臉上頓時如染煙霞,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的心也能如書中所說有小鹿亂撞,不禁悄然微笑。
  maRK一臉別扭,嘟噥著,“又不讓我打電話,又不讓我來找你,又不會打電話給我,要不是我在這等得實在受不了,你還止不定什麽時候回去呢!”
  小綠頓覺後悔,拉著他的手輕言細語道:“別生氣,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說話間,maRK把她拉進懷裏,取下她的眼鏡和頭花,五指成梳,把她的長發梳順,小綠赧然道:“別這樣,這裏這麽多人看著。”
  maRK換上一臉調皮笑容,“看就讓他們看,讓他們妒忌死!”
  小綠敲了敲他胸膛,“走啦,你不是說快餓死的嗎!”
  “看到你就忘了,”maRK的聲音突然輕柔,“不知道為什麽,我今天特別想你,你一走心裏好像空了一塊,到了你快下班的時候,我一次次看表看鍾,恨不得把時間調快些,我拿起電話撥了一次又一次,怕打擾你工作惹你生氣,每次都半途而廢……”
  天已經黑了,燈光中,他的眼中有閃閃的波光流動,時間空間仿佛停頓於這一秒,人聲車聲匆匆而過,都如同隔絕於塵世之外,整個天地,隻有他,隻有他的聲音,如岩漿地火,湧動的是即將噴薄而出的熱情。
  一人一世界,檀板脆響,嬌歌低吟,這樣癡癡看著,這樣深深沉淪。
  回家洗完澡,小綠從抽屜裏拿出一張STePHeNFOSTeR的cD放進影碟機,拿起一本小說賴在沙發裏,剛聽完一首BLacKOLDJOe,maRK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浴室出來,把一個布袋提到她麵前,“別老聽這種要生要死的東西,我今天閑得無聊,到下麵的店裏租了些周星馳的碟,咱們一起看吧!”
  小綠拉著他坐下,拿起毛巾為他擦頭發,放毛巾回去時順便拿了件睡袍給他穿上,maRK笑眯眯地把她拉進懷裏坐下,小綠不禁笑起來,“你不是要看碟嗎?”
  maRK吻在她唇上,“我突然發覺你比較好看,所以……”
  兩人纏綿一陣,小綠想起什麽,戳戳他胸膛道:“你不是說要去做正事嗎,怎麽都不見你著急?”
  maRK笑起來,“我不是舍不得你嘛,我怕我前腳去忙你後腳就把我踹開了!”見小綠作勢要打,他把她的手捉進手心,正色道:“說真的,我正在籌備,我想開一家名牌服裝旗艦店,朋友已經為我找到理想的位置,隻等我父母點頭。”
  “你父母?”小綠愣住了,這些天從未聽他提起過自己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如何問,偶也想過拜訪他的父母,卻總是有些怯怯,竟就此耽擱下來。
  maRK微微一笑,“我父母就在晴和,因為怕他們知道我在外麵做什麽,所以一直住在外麵,你要不要去見見他們,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嘛!”
  “誰是你媳婦!”小綠羞答答地敲了他一記。
  “難道你不想嫁給我?”maRK泫然欲泣,把小綠放在沙發上,單膝跪在她麵前,“寶貝,求求你可憐可憐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以後陪伴你照顧你!”
  小綠轉眼就撲進他懷中。
  這個周末,maRK家在晴和的老城區,他的父母親都退休了,兩人都很樸實,總是笑眯眯的,除了見麵時的寒暄連一句多話都沒有。原來maRK真的就叫馬可,可惜的是,他家的相冊以前搬家的時候弄丟了,小綠沒有看到馬可的成長過程。
  在馬可家吃完晚飯,他向父母親提起要做的事,兩人連連表示讚同,他父親把一本紅色的存折交到馬可手裏,微笑道:“這是你這些年拿給我們的錢,我們一直沒用,你這回一定要好好做事,別辜負我們和小綠的期望!”
  她母親點頭道:“你們先把結婚證扯了,讓我們也安心,等馬可的事業上了軌道再辦酒席,小綠你看成嗎?”
  小綠紅了臉,低聲回答,“我們的事其實不急……”話剛說出口,馬可把手指幾乎掐進她的手腕,“你不急我急!”
  看著他一臉憋屈的樣子,小綠悄悄朝他聳聳鼻子,把他的手用力握住,心中無比甜蜜。
  
  
第四章 十麵埋伏
  那些過去時光並不久遠,卻仿似已然幾個輪回,重生了又重生,忘川的水,洗不掉某些印記,即使不肯承認,它們也深入骨髓。
  那時,那人柔柔地訴說,說他愛小綠,如同《挪威的森林》中渡邊對綠子的感情一樣,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種感情,他想抗拒那種力量,卻又覺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被她推動著前進。
  小綠記得,自己故意這樣回答,“你難道不想得到那種靜得出奇、溫柔澄淨的愛情,如同渡邊對直子。”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毛骨悚然。
  偏偏那人吃這一套,靜靜凝視著她的眼睛,溫柔地微笑著,“我一直有種虛無的絕望,對嘈雜的現世感到厭煩,對未來沒有任何期望,可是我卻不得不繼承父母親的事業,在商場裏摸爬滾打,每天對自己不屑的人笑臉相迎,然後夜深人靜的時候痛恨自己。”
  他說,他愛她的堅強,善良,努力生存,如村上形容綠子那樣,是迎接春天的小動物般,從體內湧出新鮮的生命感。
  恍惚間,小綠不知是迎接還是躲避那深沉的目光,終於從心底笑出聲來。
  回憶,如馬可手上的煙,嫋嫋地在身邊徘徊,小綠手上攤開著一本《且聽風吟》,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個哀怨動人的聲音,那是RaINYNIGHTINGeORGIa,她撫著書頁,不由得呆住了,連馬可已經到身邊都沒發覺。
  “你怎麽一拿起書就發呆,”馬可把她環在懷裏,輕吻著她臉頰,一手翻開書皮看了看,嘴角輕輕扯了扯,“你在想什麽,我的寶貝,能把你這小腦瓜裏的煩惱告訴我嗎?”
  小綠笑起來,“沒什麽,突然想起一首歌,腦子裏一直回蕩著這個旋律。”她突然有些雀躍,“我吹這首歌給你聽!”
  當她悠揚的口哨聲充滿整個房間,馬可慢慢鬆了手,走到音響那邊,拿出一張碟放進去,回來仍然環抱著她,把頭埋進她的長發間深深呼吸,嬉笑道:“我還是比較喜歡聽老情歌,你那些外國歌我不喜歡。”
  小綠輕柔道:“你的店弄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開業,真對不起,我都幫不上你什麽忙。”
  馬可吻上她脖頸,囫圇不清道:“老婆,我們現在是一家人,說這些見外的話做什麽,再說你每天為我做飯洗衣,陪我看資料,陪我睡覺不就是幫我忙了。老婆,等我的店開張,你幹脆辭職來幫忙吧,我想起就生氣,你這樣每天加班,人家擺明就是欺負你嘛!”
  “別亂說,同事們都對我很好。”小綠輕輕捶了他一下,回頭道:“你的店到底弄得怎麽樣了,別老打岔!”
  馬可微笑著,“老婆,你別擔心,有我小馬出馬,肯定是一個頂倆。現在萬事俱備,隻差你的旗袍了。”
  小綠愣住了,“關我的旗袍什麽事?”
  馬可大笑起來,“你得穿旗袍來參加開業典禮,幫我剪彩啊!”他把小綠抱起來,徑直朝房間走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婆,我們浪費很多錢了……”
  在昏黃的燈光中,音響前的一點水跡,隨著微風漸漸縮小,漸漸消失不見。
  馬可找的店麵就在晴和步行街,地理位置非常好,裝修好那天正好是小綠休息,他興高采烈把小綠帶來看。
  一進店,小綠連連皺眉,“太髒了,你明天貨就到了,不弄幹淨怎麽行!”說著,她捋起袖子就打掃衛生,馬可愣了愣,也加入進來,兩人又擦又洗,把地板擦得光可鑒人,試衣鏡櫥窗上更是一塵不染。
  天色漸漸暗了,馬可捂著肚子直嚷,“老婆,吃飯去吧,明天我請工人來做就行了!”
  小綠擦了擦汗,微笑道:“你去買快餐回來,我自己做就行了。我難得有一天休息,正好幫你做點事,你請工人可沒我這麽細心!”
  馬可嬉笑道:“那當然,別人又不是我的親親老婆!”
  “別油嘴滑舌,快去買吃的,我也餓了!”小綠瞪了他一眼。“YeS,maDam!”馬可急急忙忙跳起來,給她敬了個禮衝出門去。
  做完衛生,小綠細細檢查一遍,見到牆角的地板上滴了幾滴油漆,便用抹布沾了些鹽酸,跪在地上用力擦起來,馬可提著快餐走進店裏,看著她那纖細的背影,心頭一疼,身體輕輕搖晃一下,扶著門邊,不由得癡了。
  小綠回過頭來,“你愣在那裏做什麽,你餓了就先吃吧,我馬上就好!”
  馬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老婆,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瘋子!”小綠斜了他一眼,起身把抹布扔進桶裏洗了洗,馬可猛地抱住她,“老婆,你愛不愛我?”
  “笨蛋!”小綠眉梢眼角如染上春天的顏色,目光中全是嬌羞,“我不愛你嫁給你做什麽!”
  馬可把她的手拿到耳邊,“老婆,你揪揪我,我看看疼不疼。我真的不敢相信,我這種人竟有這麽一天,會娶到這麽好的女人!”
  小綠輕輕吻上他的唇,輕柔道:“我也不敢相信,我竟然還能找到幸福,老公,我愛你!”
  那一刻,步行街的燈突然全都亮了,照亮了兩張燦爛的笑臉,所有人的幸福都不同,所有人的幸福都一樣,即使隻是幻景,也是排山倒海的快樂。沒有寂寞,沒有孤單。
  第二天,小綠正想向玲玲請半天假,副總經理一個電話打來,原來今天公司有個年輕員工工作時間心髒猝死,送醫不治,公司派他出麵善後,玲玲連忙把小綠推薦給他,快中午時,他已把事情了解清楚,帶著小綠和其他兩個幹部趕赴醫院。
  這麽多年,小綠工作兢兢業業,從來沒有拒絕別人特別是玲玲的習慣,她接到事情總是一聲不吭完成,不居功不訴苦。她雖然也掛心著馬可那邊的情況,到底還是在心裏歎了聲,乖乖上了副總經理的車。
  死去的員工已經躺在太平間裏,聞訊趕來的親友圍住他們四人哭天搶地,大吵大鬧,副總經理見勢不妙,交代他們先安撫好眾人,自己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小綠惻隱之心頓起,加上重任在肩,實在脫不開身,一邊安慰那哭得毫無形象的漂亮少婦,一邊還要應付其他人咄咄逼人的追問,有的質問老總為何不出麵,是不是不重視底下的員工,有的打聽公司要賠多少錢,還有的甚至鼓噪著要把屍體抬到公司去大鬧一場。
  眼看場麵越來越混亂,三人疲於應付,都是焦頭爛額。小綠見苦勸無效,隻好轉移視線,先請大家到醫院附近的餐館吃午飯。眾人鬧了半天,早已饑腸轆轆,這才偃旗息鼓。等把大家安頓好,小綠連忙打給副總經理,詢問公司的態度,副總經理哼哈一陣,隻是說目前公司還沒有商量好,讓她繼續留下等消息。小綠萬般無奈,隻好繼續當這個出氣筒。
  吃完飯,眾人又開始纏著她討說法,見她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怒氣頓起,那年輕人的小舅子竟想揮拳相向,兩個同事擋在她麵前,小綠冷冷道:“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是並不能代表你們能借機生事,如果你們動手,公司會因此起訴你們,你們將一無所得!”
  正在劍拔弩張,副總經理一頭汗水跑來,身後還跟著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兩個男子彬彬有禮地和死者的父親握手,副總經理連忙介紹,“這是我們長信集團的何總經理,這個是劉律師。”等何總經理表達了公司的慰問之意,劉律師拿出一份文件,一條一款跟大家解釋,因為死亡時間是在工作時間,公司承認屬於工傷範疇,將會賠償十萬元人民幣給死者家屬。眾人這才鬆了口氣,死者的父親老淚縱橫,“我還以為你們不會管這件事,學別人推脫幹淨,沒想到……”
  事情總算圓滿解決,等何總經理把後事安排好時天已經黑了,何總出麵請死者家屬到晴和酒樓吃了一頓,席上那小舅子不住跟小綠賠禮道歉,小綠滿臉疲色,含糊應付。好不容易散席,家屬們離開後,何總親自把小綠送了回去,兩人一路上都是一言不發,等到了貴族花園,小綠道謝後正要離開,聽到後麵一個輕柔的聲音,“以後有什麽困難記得找我!”他把一張名片遞了過來。
  小綠接過名片,嘴角牽出一個弧度,“謝謝!”
  何總一走,副總經理立刻撥了個號碼,“姐,你要小心一點,那何澤今天太奇怪了,本來要開會研究今天這件事,我剛說留了邊小綠那女人在這邊,他立刻把我罵了一通,拿起西裝就去找律師,一邊走一邊在路上討論對策,男人最了解男人,我懷疑……”
  走進小區,抬頭望向自己家的陽台,小綠突然有些失落,習慣了家中有盞溫暖的燈,黑暗變得更加無法忍受。她匆匆穿過花園,連以前總要瞧上一眼的美人蕉都顧不上看,邁開大步徑直走進電梯。
  小綠這才想起今天是服裝店開張的日子,頓時後悔不迭,連忙拿起電話準備撥給馬可,剛撥完號,馬可已經出現在門口,神情疲憊,滿臉黯然。小綠連忙迎了上去,為他送上拖鞋,馬可笑容有些牽強,“老婆,今天怎麽沒來?”
  小綠連連道歉,把今天的事情說了一遍,一邊把他按坐到沙發上,倒了杯冰水過來,馬可咕咚兩口喝下,似乎在自言自語,“沒來也好,你自己的工作要緊。”
  小綠還以為他仍然責怪自己,溫柔笑道:“今天順利嗎,客人多不多?”
  “別提了,”馬可長歎一聲,“沒想到要做點事這麽難!”他把小綠擁在懷裏,輕柔道:“沒關係,我能對付,你安心上班,有空就到店裏來視察一下,顯顯老板娘的威風。”
  小綠笑起來,輕輕捶在他胸膛,“有什麽威風好顯,難道要對著所有的衣服說:‘你們給我排排坐好,我來分果果’,要不你來聽我的號令,‘馬可,給我乖乖站到門口,迎賓!’”
  馬可臉上的陰鬱一掃而光,大笑著把她按到沙發上,兩人笑鬧一陣,馬可摸摸肚子,“老婆,我肚子餓了,下碗麵給我吃吧。”
  小綠連忙起身,“我今天要應付那些家屬,也沒吃什麽東西,咱們一起吃。”
  吃完麵,馬可自動自覺地把碗收去洗了,小綠要搶,他大手一擋,笑道:“咱們也得分工合作,不能老是你忙活,你先去洗香香等我。”
  小綠洗完澡出來,他已經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小綠心裏甜滋滋地,隨手在床頭拿了本書邊看邊等他。
  一會,馬可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孩子般撲到床上,小綠接過毛巾為他擦幹水,他拿起書翻了翻,突然指著扉頁上一個名字問道:“老婆,這個鄭直是誰?”
  小綠身體一震,輕聲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馬可氣呼呼地把書扔開,轉身不理她,小綠把他抱住,“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已經死了。”
  馬可突然轉身,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眼睛,從她晶瑩的淚光中讀到了什麽,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甕聲甕氣道:“老婆,我有時候真的很害怕,你知道我的過去,但我對你卻一無所知,我在你書房找書看的時候發現過很多次這個名字,可是我不敢問你,我知道這一定是對你很重要的人,我不想提起他讓我自己難過。”他定定看著她盈滿淚水的眼睛,“老婆,我快被這件事逼瘋了!”
  小綠抹開他深鎖的眉頭,黯然道:“我們要結婚的前幾天,他突然在酒店的浴缸裏割腕自殺,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房子就是他留給我的遺產,還有這些書。”
  “他為什麽自殺?”馬可的五指如鎖,牢牢鎖住小綠的手腕,小綠皺了皺眉,輕聲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聽醫生說他患了許久的抑鬱症,恐怕是一時情緒不穩。你鬆手,好痛!”
  馬可醒悟過來,把她手腕送到唇邊,細細吻著那青白的痕跡,小綠怯怯看著他灰暗的神色,“對不起,我現在才告訴你,讓你難過了這麽久。”
  馬可微笑著,“是我對不起你,沒事找事,讓你又傷心了。”他細碎的吻落在她唇上,仿佛宣誓般,他的神情極其認真,眼中閃動著堅決的光芒,“你放心,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傷心,要把你以前的笑容統統補回來!”
  如同遭遇了一場溫柔的雨,濕了全身,濕了心上,小綠撲進他胸膛,低低哭泣。
  哭得累了,小綠在他懷抱沉沉睡去,如不諳世事的孩童,嘴角還微微彎起。朦朧中,身邊的煙頭明滅了一夜,伴隨著長長的歎息。
  她甜蜜的夢裏,一個小女孩踩著歡快的步子而來,山林間,鳥鳴啾啾,到處杜鵑開遍。
  “小綠,副總找!”第二天,小綠早早趕到辦公室,剛把新的職務調整說明書做出來,就聽到玲玲歡快的聲音。
  她把說明書交到玲玲手裏,飛快地走進電梯,等下還有公司儲備幹部的檔案資料要整理,今天看來又有得忙了。
  走到副總辦公室,副總笑臉相迎,“邊小姐,昨天多虧你,我是特意來感謝你的,今天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和昨天兩個同事吃頓飯。”
  小綠赧然道:“副總,你說哪裏話,這是我應該做的,怎麽能要你請客呢……”副總連連擺手,打斷她的話,“你就別跟我客氣了,難道何總請客就去得,我請就這麽為難。”
  小綠無法推脫,隻好點頭,揣著滿腹心事走出他的辦公室,身後,副總的笑聲有些刺耳,“你的工作能力很強,以後好好表現,何總一定會升你的!”
  看著小綠走進電梯,副總回頭叫道:“姐,你都看到了,就是她。”
  從書櫃後走出一個美豔的三十來歲女子,冷笑著斜了副總一眼,“就那死德性還想跟我爭,也不知道那個混蛋看中了她哪點!”
  副總笑得曖昧,“姐,說實話,這種女人很多男人都喜歡,長發飄飄,身材也好,跟小時候看的那小龍女差不多,我記得姐夫也喜歡……”
  “去死!臭男人!”女子拿起桌上的一本書扔過去,副總抱頭逃竄,女子撲上去揪住他衣領,惡狠狠道:“你給我問問,她在公司裏跟誰走得比較近。”
  副總嬉笑著,“這還用問,她身邊隻有一個朋友,就是人事部的車玲玲,”他眼中閃過一道戲謔的光芒,“而且是不是朋友還不一定,昨天去處理那棘手的事情就是車玲玲把她推薦給我的。”
  女子從鼻子裏發出一個單音,冷笑起來,“小龍女有什麽好,這個世道可沒那麽多好人。小弟,你給我把那個車玲玲找來,我要讓她知道誰是長信真正的女主人!”
  “母老虎發威了!”副總嘟噥著,“姐,你別弄得太難看,何青天和何澤都不喜歡家裏的女人到公司搗亂,何澤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到時候……”
  女子不耐煩了,“你當我三歲小孩子麽,我當然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你廢話少說,給我去找車玲玲,先介紹我們認識,我找機會跟她出去說話!”
  坐在長信大廈旁一個咖啡廳裏,玲玲和芳雲各懷鬼胎,表麵上一團熱鬧,暗中不停通過觀察和試探對方來獲取對自己有利的信息。
  對何澤的妻子芳雲車玲鈴早有耳聞,隻是因為何青天治家有方,而且行事很低調,一直不準許女人進公司攬權或者到處招搖顯擺,芳雲隻是虛有其名,無法逞威風,平時就有些忿忿然,玲鈴察言觀色,立刻送出一堆高帽,把芳雲哄得高高興興,芳雲立刻認她為知己,兩人姐姐妹妹叫得親熱無比。
  打了一圈太極後,兩人漸漸聊上軌道,芳雲突然長歎一聲,“妹妹,咱們女人真命苦,男人有錢就變壞,更何況我們這麽大的家業,我老公又是一表人才,肯定有許多女人虎視眈眈,我擔心得每天都要掉一把頭發,這種日子真不知道怎麽過下去!”
  玲玲會心一笑,“芳姐,其實何總也算正人君子,我在公司這麽久,從來沒聽說過他的緋聞。”
  芳雲頗為自得,“那當然,男人就像愛偷腥的貓,不盯緊些不行,要把他的所有機會都統統消滅!”她手一揮,差點把桌子上的杯掃落。
  玲玲竊笑不已,換成一副沉思表情,呆呆看著麵前的杯子,芳雲說得興起,見她這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裏敲起警鍾,正色道:“妹妹,你們部門是不是有個叫邊小綠的?”
  玲玲好似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回避著她的眼睛,“芳姐,你問她做什麽?”
  芳雲幾乎已經肯定何澤和邊小綠之間的關係,胸口燃起熊熊怒火,仍強自微笑著,“妹妹,你告訴我實話,邊小綠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這個……”玲玲支吾半天,突然長歎一聲,“芳姐,你聽我一句勸,女人糊塗一點比較好,就算為你孩子著想吧!”
  她的話撩撥起芳雲心中的火苗,芳雲抓著她的手,潸然淚下,“妹妹,沒想到連你也不肯跟我說實話,虧我還把掏心窩的話都倒給你。”
  玲玲慌了,“芳姐,你先別哭,我不是不告訴你,我是怕你傷心啊!”她從包裏拿出紙手帕遞給她,一副心痛不已的表情,“芳姐,其實小綠也是個苦命人,她小時候和奶奶一起流浪到這裏,靠撿破爛維持生活,她挺有誌氣,自學了全部的初中高中課程,後來還考進晴和大學的夜校,硬是拿了個文憑回來。”
  芳雲聽呆了,喃喃道:“我的天,真沒想到!”
  玲玲慘然一笑,“她進了我們公司後一直很努力工作,我以前也很照顧她,一直把她帶在身邊,沒想到這麽純真的女孩子還是被這花花世界給迷惑了,去年她交了一個有錢的男朋友,在他身上撈了不少錢,還撈了一套房子,在貴族花園。從此她變本加厲追求高層次的生活,身上穿的都是名牌,一雙鞋子都要一兩千,我勸她不要這樣揮霍,她竟然嫌我羅嗦,大家看不慣她那趾高氣昂的樣子,都已經跟她疏遠了,隻有我覺得這個女孩子本質不壞,應該還有救。後來那個男的不知道怎麽回事自殺了,她大手大腳慣了,哪裏能過這種苦日子,我猜想她已經開始找下一個目標了。”
  芳雲咬牙切齒,“晴和誰也沒咱們何家有錢,我看她是盯上何澤了!”
  玲玲突然壓低了聲音,“芳姐,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有件事情瞞你也沒意思,自從她男朋友死後,何總一直給我打電話關注她的情況,我懷疑……”
  芳雲拍案而起,“不用懷疑,他們肯定有問題,哪個正常的男人會一連幾個月不想辦那事的,他外麵一定有女人,真沒想到,虧我防範得這麽嚴密,還是被那小狐狸精給鑽了空子!”
  玲玲把她拉了下來,“芳姐,你別這樣,讓大家看見不好。你看,你是我好姐妹,小綠又是我好朋友,要是你們鬧出點事來要我怎麽辦才好!”
  芳雲怒極反笑,豪氣幹雲地拍著她肩膀,“妹妹,你盡管放心,我不是不懂事的人,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
  玲玲仍然為難地看著她,在心裏悄然冷笑。
  緊趕慢趕才把儲備幹部的表做好,到了下班的時候,副總的電話準時響起,小綠歎了口氣,開始收拾滿桌的狼狽,竟然要在上司催逼的情況下才能準時下班,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吃飯的地方正好在步行街附近,小綠激動萬分,一散席就往步行街跑,到了記憶中的位置,卻沒有發現那一屋明亮的燈光,左邊也開門營業,右邊也在開門營業,獨獨屬於他們那個落了重重的拉閘。
  小綠的心微微一顫,拔腿就跑,截了一輛的士回到貴族花園,等她心緒煩亂地走到家門口,才發現那裏站著一個臉色灰敗的婦人,她似乎等了許久,正扶著牆揉腳,她驚叫出聲,“媽媽,您這是怎麽回事?”
  才幾天不見,那豐潤的婦人就變得這麽憔悴了,她仍記得兩人拿結婚證那天回家團聚,他父母親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好似積壓了許久的貨物終於推銷出去,笑容滿麵,不停忙進忙出。吃飯的時候,小綠的筷子伸到什麽地方,那碗菜很快就被送到她麵前,馬可戲謔著,“他們是想把你喂得胖乎乎的,讓你早點為他們添個孫子。”
  小綠連忙把媽媽讓進屋去,又去泡了杯茶來,他媽媽局促不安,連連擺手,“孩子,你別忙活,我跟你說幾句話就走。”等小綠拉著她坐下,她突然輕聲哭泣,“孩子,我們老倆口被馬可逼得沒法了才來找你,你可千萬不要跟他說我來找過你。你不知道,馬可是個最要強的孩子,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存了些錢,就是想好好做點生意。這次開店已經把他以前存的錢和咱們老倆口的棺材本搗騰光了,本以為可以順利開業,沒想到最後出了岔子,廠家本來已經說好給代理權給他,可聽說在總公司那邊卡住了,非要他按正常途徑出三十萬的保證金,要不然就不給發貨。他怕你看不起他,不肯找你幫忙,現在到處在外麵找人想辦法,昨天傍晚他找著我們,竟然要我們把房子抵押出去湊錢給他,可我們破房子能抵多少錢,就是全部賣了都不夠。昨天聽說到親戚那已經借過一圈,我們那些窮親戚哪有錢借給他。今天他應該又想辦法去了,我怕他出去借那些高利貸,那可是個無底洞,就是把命賠給他們也還不上啊……”
  小綠聽得目瞪口呆,直到什麽冰涼的液體滴落到自己手上才醒悟過來,他媽媽急忙起身,“我得走了,被馬可看到又得跟我們鬧,真作孽,我怎麽養出這麽個強孩子!”
  小綠拉著媽媽的手把她送出門口,微笑道:“媽媽,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到了半夜馬可仍沒回來,小綠有些急了,披著衣服站到陽台看向入口處,一見到車燈的亮光就緊張得連心都在疼。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車緩緩駛到入口停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裏麵下來,搖搖晃晃地從入口那橫杠通過,差點撞到橫杠上。小綠拿起鑰匙飛奔出去,在樓下的花園截住他,他醉眼朦朧地辨清眼前的人,似乎鬆了口氣,“老婆,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說著,他張開雙臂,把她緊緊抱在懷裏,酒氣混雜著不知名的香水味撲鼻而來,衝得小綠幾乎難以呼吸,她攬住他,柔聲道:“快走,咱們回家。”
  兩人踉蹌著回到家裏,馬可往沙發上一撲,扯著襯衣嚷嚷,“難受死了,老婆快來給我抱。”
  小綠為他把衣服解開,泡了杯濃茶過來吹冷給他喝下,又洗了熱毛巾為他擦身子,馬可大手一伸,把她抱進懷裏,聲音近乎嗚咽,“老婆,我好愛你,我怕,我怕你嫌棄我,我一無是處,什麽事都做不好……”
  小綠眼睛濕了,輕輕拍著他的背,哽咽道:“我怎麽會嫌你呢,你對我這麽好!”她吻上他的臉頰,“今天我去店裏找你,發現店還沒開張,你跟我說實話,到底出了什麽事?”
  “沒事!”馬可連連搖頭,迷離的目光中有絲哀傷,“老婆,你放心,我很快就有辦法了。”
  小綠急了,定定看進他的眼睛,“老公,請你別瞞我,你難道忘了,我們是一家人!”
  在她明亮的目光中,馬可有些慌亂,“是這樣,本來我在廠裏有熟人,直接跟他聯係出貨,沒想到昨天他打電話來,說總公司正在查,要按照正常途徑來辦,先付三十萬保證金才能出,我付了保證金就沒錢進貨,店根本沒辦法開張,這兩天我到處在跑……”
  他的話還沒說完,小綠已經起身,走到書房拿了一個赭紅的本子出來,微笑道:“我的錢給奶奶治病都花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們去銀行用房子抵押貸款,貸三十萬絕對沒問題。”
  馬可愣住了,突然捂著臉,淚水從指縫中汩汩而出,“我不能要,我一定有辦法……”
  小綠把他的頭抱在懷裏,撫摸著他柔軟的發,輕柔道:“老公,我也知道,晴和人寧願每天吃醃菜也要把錢省下來買高檔衣服,名牌服飾一定有市場。我們努力一點,快些把貸款還上不就行了!”
  她深深歎息,“老公,我們是一家人啊!”
  馬可掀開她衣服,把熾熱的吻烙遍她的全身,在排山倒海的快樂中,兩人不停訴說著愛的誓言,月光迷亂,撒了滿地的銀霜白雪,風漸漸嗚咽起來,卷起窗簾,重重打在落地窗上,仿佛要驚破沉睡者的美夢,昭示明天的無星無月。
  貸款的事情非常順利,貨一到,服裝店馬上開張,馬可如上弦的鍾,走得渾身是勁。即使請了個小妹做事,他每天仍是第一個到步行街開門,最後一個落閘,每一天都盤點清楚。
  開業第一天做了個開門紅,收入近萬元,後來的每天也都有幾千元的收入,兩人在家算著帳,都興奮不已,按這樣的營業額做下去,不但很快就能還完貸款,如果找到合適的地方,分店很快就能開張,晴和這麽大,多個地方就能擴大點影響,多些收入。
  看到馬可這麽積極,小綠總算放下心來,心疼他工作辛苦,她每天用瓦罐煲好各種各樣的滋補湯等他回來喝,馬可知道她喜歡吃甜點,回來也經常帶些回來,晚上兩人窩在一起,你喝湯我吃點心,時不時相視一笑。每當這個時候,小綠就會有種錯覺,仿佛,他們已經認識許久,甚至前世就已結下這段美好姻緣。
  過了兩個星期,公司裏卻突然出了事,一個獵頭公司拿著完整的資料在研發部挖走了一整批員工,包括兩個高層管理人員,公司運作受到很大影響,研發的項目停擺不說,受到這個消息影響,其他各個部門也是人心惶惶。
  副總花路接到董事長命令徹查此事,因為資料是從人事部流出來,他把所有人分別找去談話,在玲玲當場拍著胸膛的保證下,小綠得以豁免,在自己的小寫字間等待結果。
  因為問心無愧,小綠非常平靜,埋頭把那些被挖走員工的檔案整理出來,玲玲從副總辦公室回來,徑直走到她麵前,咬牙切齒罵道:“什麽東西,拿根雞毛當令箭,老娘大不了不幹了!”小綠輕聲道:“玲玲姐,別生氣,公司受了這麽大損失,查清楚是應該的。”
  玲玲深深歎了口氣,“你每次都為別人著想,真拿你沒辦法。你先忙,我還要進去幫副總問問題。”
  一會,全人事部的員工都問到了,仍沒有發現什麽線索,大家暗地裏罵罵咧咧,有的甚至當麵投訴,“邊小綠最有機會接觸到這些資料,而且經常一個人加班到最後才走,為什麽你們不懷疑她!”
  快下班時,玲玲又跑下來,愁眉苦臉道:“小綠,副總叫你去一趟,你自己小心,副總說你是我親信,要我避開。”
  小綠連忙把手裏的事情放下,上樓到副總的辦公室裏,副總和一個高層正說著什麽,見她來了,微笑著要她坐下,問道:“小綠,不好意思,請你配合一下。請問上個星期五你是不是最後一個走?”
  小綠茫然點頭,“是啊,那天我加班做報表。”
  “那你有沒有發郵件?”
  “沒有!”
  副總和那男子交換一個眼色,那男子冷冷道:“邊小綠,我們發現你的郵箱星期五晚上七點半發了封郵件到一個地址,而這個地址剛好就是獵頭公司的郵箱,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麽有這種巧合?”
  小綠腦中轟隆作響,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沒有發過任何郵件!”
  副總深深歎息,語重心長道:“小綠,你已是公司的老員工,怎麽還會做出這種事來,你追求享受沒人怪你,怎麽能出賣公司的利益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呢!你這些年的勤懇我們都有目共睹,不想搞得那麽僵,我們不追究你的責任,你收拾好東西離開公司吧!”
  小綠還想再說,見那人冷冷的目光如劍如刀,到底沒說出什麽來,她沉默著站起來,下意識地抬起左腳,又抬起右腳,茫然間,她已走出門外。
  她終於想起來,她還有一句話要說,那就是:
  “我的郵箱玲玲也知道密碼!”
  她按下電梯,那門在她麵前打開,把她吞了進去,辦公室裏人聲鼎沸,大家笑聲中恍然有了不同的意味,見到她,那笑聲仿佛被人攔腰斬斷,她默默走進自己的寫字間,坐下來把最後一點事情做完,然後把桌麵整理好,拿出屬於自己的東西,一小罐茶葉,一條手帕,一個綁頭發的皮筋,一件外衣,她把東西裝進一個紙袋,輕輕提起來,走到門口,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工作了多年的地方,嘴角牽起一抹詭異的笑,猛然回頭就走。
  她的身後,人聲鼎沸,笑聲驟起。
  走出公司,她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突然有種放鬆的心情,第一次這麽早下班,感覺真好。她徑直朝的士停靠站走去,腳步越來越急,最後簡直奔跑起來,她從沒有這麽渴望見到馬可,從沒有這麽渴望投到他的懷中,看著他溫暖的眼睛,微笑。
  的士很快到了步行街,她把錢一塞,連找的零錢都沒要就跑了下來,高跟鞋咚咚敲在地上,仿佛歡樂的鑼鼓,當馬可的店出現眼前,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可所說生意興隆的店裏,竟落著重重的閘。
  她走進左邊那家店,那濃妝豔抹的老板娘撇了撇嘴,“做什麽鬼生意,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家今天一天都沒開!”
  當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說出“您撥的電話已停機”時,她飛快地打了輛車回到貴族花園,家裏空空蕩蕩,馬可的東西已收拾得幹幹淨淨,家裏仿佛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她克製住痛哭的衝動,又趕到他父母親住的老城區,那棟房子上寫著許多大大的“拆”字,用白粉畫著圈,她找到一個正在搬東西的老人問,那老人神色奇怪地看著她,“我在這裏住了幾十年,從來沒聽說過有姓馬的,倒是前些天有人租了樓上一陣子,我當哪個神經病,房子要拆了還往這裏租!”
  她不知道怎麽離開的,夜幕已沉沉落了下來,天上半點星都沒有,隻是鋪天蓋地的黑,已近秋天,夜風漸冷,走在街頭不由得一陣陣顫栗,她抬頭看著滿街的霓虹,五彩斑斕中,眼前怎麽一片模糊,才知道,什麽冰涼的東西把眼睛遮住了。
  她又攔了輛車,對那司機隻說了句,“麻煩去連環街。”便打開車窗,任憑那冷風如刀,割在自己臉上心上。
  五月吧門口還沒有什麽車,她在迎賓小姐引領下走進去,言明找一個胖胖的男部長,很快,那笑容滿麵的男子出現在她麵前,部長呆楞半晌,突然反應過來,“小姐今天怎麽這麽早,你男朋友沒跟你來嗎?”
  “男朋友?”小綠皺著眉看著他。
  “是啊,那天你一個人來,我正想給你帶人過來,你男朋友攔住我,告訴我你們倆吵架,要我把人帶走。怎麽,你們今天又吵架了?”
  小綠拔腿就跑,把部長的喊聲遠遠拋在腦後。
  回到家,她翻箱倒櫃找出何總的名片,打通那個電話時,一個甜美的聲音道:“用戶已關機,請稍候再撥!”她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秘書回答,“何總去美國出差,要兩個星期才能回來……”
  她終於痛哭出來。
  
  
第五章 你愛的人卻不愛你
  是不是到了絕望的時候,才知道別人的絕望是什麽滋味。
  那個人劃破自己手腕的時候,是不是跟自己現在一樣,腦中空空如也,恍如置身荒原,不見半點火光,到處彌漫著黑色的霧,連呼吸都是奢侈。
  薩特說他人即是地獄,原來這是真的,每個人都生來孤獨,根本沒有了解的可能,美麗的笑臉背後,往往便是毒蛇的信,噝噝等候。
  在馬可的笑臉出現時,她以為得到了救贖,在經過這麽多年的寂寞等待之後。她卻忘了,愛情本是飛蛾撲火,是碎骨與粉身,即使她機關算盡衛護自己的心,仍沒有那個幸運。這煙花般的愛情隻是一把猙獰的利剪,剪去了她對人世最後一點希望。
  生活如此用心,也如此自私,把人變成麵目模糊的獸,在暗黑的牆後,張牙舞爪,虎視眈眈。
  從每一個遊戲的開始,到每一個遊戲的結束,命運並沒有停止它的翻雲覆雨,感情成為一個報應,造就無盡的痛苦,把花花世界,變成地獄。
  這樣孤單地活著,悲喜都無人呼應,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對不起,阿直!”她走到陽台,把鞋子遠遠地扔在一旁,仿佛能通過這涼絲絲的地麵拉近和他的距離,她默默在心中傾訴,“我對不起你,所以會有這樣的報應,這是你的意願嗎,知道了我的卑鄙,想把所有東西收走!”
  “如果從這裏跳下去,你會不會原諒我?”
  “如果一切重來,你會不會選擇愛上我?”
  “如果……沒有如果,你已經放棄我……”
  風低低嗚咽,送來陣陣樹木幹渴的氣息,屋子有記憶的味道,一種充滿著遮掩和裝飾的東西,愛情這個偽君子,如影隨形。
  一年前的初夏,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小綠加完班離開公司,準備帶些菜回去,傍晚的菜比較便宜,而且分量也足,有些菜販急著收攤,總是把最後的菜成堆算著賣。
  傘在風雨裏有些撐不住的架勢,小綠低頭急急跑著,突然撞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身上,那男子沒什麽事,小綠反而跌倒在地,狼狽不堪。
  摔得有些懵之時,她發現麵前突然多出一隻手,那男子擦著臉上的雨水,嘟噥道:“怎麽這麽倒黴,連走路也被人撞到!”
  小綠連連道歉,起來又去抓那把飛遠的傘,男子見她沒事,剛想離開,鬼使神差又回過頭來說了句,“雨這麽大,別在路上亂跑!”
  在迷蒙的雨線中,他的眼睛,深沉而明亮,宛如一泓清冷的泉。
  小綠頓時如被巨石砸中,頭暈目眩,驚得說不出話來,它們與噩夢中那雙眼睛是如此相似,好像心底潛伏的兩隻毒獸,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竄出,痛得她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大聲嘶吼。
  她記得,她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有著寶石般的光彩,那長長的睫毛下眸深似海。她也從來沒見過這麽狠厲的眼睛,把她永遠烙在十三歲的噩夢裏。
  當他想離開時,她迅速做出反應,把手用力擦在地上坐了下來,“哎喲”一聲,抬起血淋淋的手,滿臉痛苦地舉到眼前。
  他悚然一驚,回頭蹲到她麵前,“你怎麽樣,有沒有事?”他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樣子,搖頭直笑,“看來你比我還要倒黴,起來吧,我送你去醫院。”
  他起身把手伸過來的時候,小綠仰頭給他一個羞怯的笑容,雨霧中,她的眼睛燦若星辰,又如夜航時的孤燈,他渾身一震,突然有種逃離的衝動,剛準備把手縮回,小綠已握住那冰冷的手,眼中閃動著羞赧的光芒。
  他呆愣著,竟沒有鬆手。
  大雨滂沱,那一瞬,天上地下如被一片透明的紗幕相連,人隻是幕上點點輕煙,淡淡晨霧,那樣渺小,那樣無奈,被命運一次又一次玩轉。
  小綠第一次沒有按時回家,包紮好手,兩隻落湯雞一起去吃了晚餐,小綠的話不多,在他滔滔不絕的時候,總是微笑嫣然,她很用心地捕捉著他字句裏的意思,想發現自己關心的信息。在他看來,她專注的眼神無疑是一種鼓勵,讓他興致勃勃,幾乎把一輩子的話都在今夜傾吐。
  兩人從麵前的西餐談起,談到紅酒,談到餐廳裏浪漫的英文情歌,談到詩歌和小說。
  當談到村上春樹的時候,氣氛變得熱烈起來,聽說她也喜歡他的作品,他興奮起來,“村上的小說裏充滿了音樂,看他的小說應該伴著音樂,所以我收集的音樂大多與之有關。”
  她打蛇隨棍上,赧然道:“這我了解得不多,我家沒那個條件。”
  他微笑起來,“有空到我家去聽。對了,我很喜歡他的風格,你呢?”
  她低頭想了想,絞盡腦汁,迅速組織出一句話應對,“談不上很喜歡,總覺得他的風格很小資,他在作品中把玩孤獨,很淡漠,每一處都暗暗在釋放心靈的重負。”
  他有些驚喜,接口道:“瓶底隻剩幾厘米高的威士忌,喝啤酒時扔得滿地的花生,西方爵士樂,現在這樣窗外的淫雨霏霏。”
  “尋找認同,尋找愛,尋找人生的意義,”她喃喃道,“他每一部作品都有這樣的內容……”
  “尋找丟失的貓,尋找離家出走的妻子,尋找消失的彈子球台,”他含笑道,“我記得他這樣說過,任何人在一生當中都在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但能夠找到的人並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那東西肯定已受到致命的損毀。盡管如此,我們仍然繼續尋找不止,如果不這樣做,我們活著的意義便不複存在!”
  是!我就是在尋找!我很幸運地找到了,從此活得更有意義!她強掩心頭的翻湧,狀若無意地用迷茫而惆悵的眼神看向桌麵某處,輕歎道:“我們尋找的很多東西說不定已經不存在,但是,如果沒有夢想,即使是一簞食一瓢飲的夢想,我們便隻是行屍走肉而已。”
  兩人都沉默下來,相視而笑。
  “你知道嗎,你的眼睛很美,仿佛裏麵有一個神秘的世界,看進去就陷落了。”他突然悵然道。
  “奇怪,我們剛才沒吃甜點啊!”她狡黠地眨著眼睛。
  “你想吃甜點嗎,我馬上幫你點。”他把手伸向菜單。
  “我是說你的甜言蜜語!”她撲哧笑出聲來。
  他這才想起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話,臉上頓時有些發燒,好久沒這麽放鬆,不知不覺連麵具都取下來。他又深深看了麵前的女子一眼,她明媚的笑臉仿佛重重擊打在他心上,他暗暗握緊雙手,把初見時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埋在心底,對自己說:“不要再猶豫了,你難道真的想孤獨一輩子!”
  他抬頭看進她的眼睛,任憑那黑與白形成的漩渦把自己吞沒,訥訥道:“小綠,我知道很唐突,請問,我們能不能成為朋友?”
  看著他那尷尬不已的樣子,小綠突然有點悲哀,甚至希望自己認錯了人,她慢慢伸出手來,微笑道:“握手握手好朋友……”
  “你結婚,我喝酒。”他迅速反應過來,把這句兒歌接了下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夜已深,天空中隻剩下孤星一點,在心緒煩亂的時候,連時間也在落井下石,變得愈發漫長。
  隻差一步就能解脫,隻差一步就能與奶奶和那人團圓,這是多麽大的誘惑,冷冷夜風中,仿佛有人在遙遙召喚:來吧,跳下來,跳下來就快樂了……
  她挪出小小一步,又挪出一步,再挪……她死死抓著欄杆,似乎想抓住人世最後一點依靠,她將上身探出,樓下的燈火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心一陣抽痛,猛地鬆手,轟然跌坐在地,用力甩了自己兩巴掌。
  疼痛果然將某種始終潛伏的東西喚醒,她舉起雙手,看到滿手硬繭,突然狂笑出聲,心中回蕩著一個淒厲的呼喊。
  老天!你有種就收了我!隻要有這雙手,我就一定能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身體在冷風中顫栗,仿佛已不屬於自己,意識卻脫離了身體的束縛,漸漸平靜下來。她一步步挪回客廳,環視一眼,才發現這裏全是那人的印記,牆上的木版畫是他要跟著再嫁的母親移民美國的弟弟寄來的,電視和音響是他去晴和最大的電器商場買的最新產品,雖然它的風頭現在已被等離子之類取代。
  地板磚、窗簾、沙發、吊燈,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精挑細選,她一閉上眼就能看見他在屋子裏忙進忙出的身影,她甚至可以感受,那時他是用怎樣的熱情來布置他們愛的小巢。
  他們原本可以多麽幸福,如果她當作一切沒有發生過,把那些噩夢葬在心底。
  是她,把一切都毀了。
  她想起村上春樹的那句話,“直子居然沒有愛過我!”愛情沒有對錯,卻有一條不變的定律,你愛的人不愛你。
  如果她愛上他,還會不會如此絕情,一步步把他逼到深淵,直到他放棄生命。
  或者,如果馬可有一點愛她,又會不會稍微有點惻隱之心,不把存折裏的所有錢都提光,給她留下一點生活費,度過難關。
  愛情,到底是什麽玩意?
  當milesDavis的agalincalico響起,空氣中仿佛生出一種難以言傳的憂傷,彌漫到屋子的每個角落,讓人避無可避。
  隻有不悲不喜,無怒無嗔的茫然。
  手邊是一本前些天隨手從書櫃裏拿的《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她下意識地翻開,這樣的時候,隻有閱讀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輕聲讀道:“黑暗中我想到落於海麵的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無聲無息的,不為任何人知曉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靜靜地叩擊海麵,魚們甚至都渾然不覺,我一直在想這樣的大海,直到有人走來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背上。”
  她放下書,把左手放到右手背上,緊緊相握,手心的繭子讓她終於有了真實存在的感覺,她摩挲著因為多年辛勞而變得粗糙的手,食指上那深深的疤痕是十五歲時留下的,她把手伸進垃圾筒翻找東西時被碎玻璃割到,流了很多血,她頭暈目眩,以為自己要死了,卻仍堅持走到家裏,在家門口才放心倒下。
  當那人躺在血泊中,她以為他也能挺過去,生命是堅強的,怎麽可能因為流些血就死去。她錯了,他真的再也沒有醒來。
  白布蒙上他的身體時,她還有這樣的錯覺,他隻是睡著了,隻是不想見她。她在他耳邊一次次懺悔,對他說,如果他醒來,她願意忘記過去,不去告他,願意和他結婚,為他生兒育女。
  他永遠拒絕了她,卻還惦記著她以後的生活,留給她大筆存款和這房子。
  “我愛你!”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直到這時,她才明白,那件事真的隻是他醉後的一場糊塗遊戲,傷害她的同時,也使他的生命籠罩上陰影,他這些年並不比她好過。
  他躲避陽光,躲避人群,甚至躲避親情與愛情,他惶惶不可終日,良心每日每夜的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她為他繪出美麗前景,卻給他當頭棒喝,終結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幸福。
  當最後一曲asTimeGoesBy唱完,小綠把書收起,走到房間的梳妝台前坐下,看到鏡子裏那張蒼白的臉,突然有種大笑的衝動,當視線落到鏡子上馬可和她唯一的合影上,她真的笑起來,笑得滿臉淚光。
  難道不可笑麽,從自己進五月開始就成了他的目標,他步步為營,趁著她最脆弱的時候,用偽裝的溫柔一點點攻陷這顆心,他的計劃拙劣,隻要她稍有防備就會戳穿,他的演技卻高妙,她沒有逃過,如同那人沒有逃出她精心設計的陷阱。
  這報應來得太快,竟讓她沒有震驚,隻是恍然頓悟——原來他不愛她。
  她取下發簪,把已經散亂不堪的長發放下來,拿起梳子慢慢梳理,梳子上的齒重重劃過頭皮,她覺不出痛,心裏仿佛有個飄忽的影子在對她說著什麽,她想抓住些微的線索,那人卻總在她發現時躲避開來。
  她放下梳子,把一縷長發掠過臉頰,那縷黑發隔出一雙死水般的眼睛,她驚詫莫名,閉上眼,重新睜開,鏡子裏那兩點寒星終於有了稀微的光芒。
  有什麽關係,不就是被人騙財騙色,自己原本就是一無所有,隻不過回到起點罷了,這一年多的風風雨雨就當是一場夢。她沒有做錯什麽,不需要為一些身外之物要生要死,更不必為了一些虛無的感情痛苦不堪。
  在腦海這場生與死的戰鬥中,生的念頭終於獲得完勝,她猛地站起來,拿了便箋本和筆一間間查看,客房裏的東西可以全部賣掉,電視冰箱和音響也可以作價賣掉,書房裏那個大書櫃以後怕是用不上了,這些全部加起來大概能賣上萬塊,應該能讓她撐到找到新工作。
  牆上的掛鍾已指到一點,她重新檢查了一遍,把書拿下來放好,這些書很多是她從垃圾裏清出來的,沒曾想陪了她這麽多年,隻要她能找到住處和工作,她還要靠它們打發以後漫長的歲月。
  當書房的燈熄滅,她回頭又看了一眼,恍然間,她似乎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在書桌前埋頭寫寫畫畫,微笑著,一句話下意識從她口中逸出,“阿直,不要太晚……”
  結束了父親留下來的公司,他清清閑閑做起室內裝潢設計師,很快在業內聲名鵲起,認識她之前,本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態度,他很少接單,賺到錢便休息。自從兩人開始計劃未來,他工作一天比一天辛苦,經常要忙到深夜。
  窗外昏暗的燈光中,她仿佛又看到他抬起頭來,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她隻覺得所有的力氣都從身體中抽走,軟軟靠在冰冷的牆上,無聲哭泣。
  他是多麽優秀,如果不是那件往事,她恐怕連抬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更別說和他一輩子相伴相隨。
  他不嫌棄她是孤女,不嫌棄她撿過垃圾,不嫌棄她窮得連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隻簡單地告訴她,因為她是她,所以他喜歡。
  她仍記得那天的情景,他說起手上接的貴族花園的一個單,她隨口說了句,“聽說那裏很漂亮?”
  他眼中閃過一絲奇特的光芒,“小綠,我們結婚吧!”
  即使是蓄意接近和討好他,聽到這句話,她仍然嚇了一跳,掩飾住心中的惶然,她低頭道:“我的情況你也知道,難道你……”
  他捉住她的手,摩挲著她手掌厚厚的硬繭,微笑道:“別說這麽多,你同意就低頭,我們明天去貴族花園買房子。”
  她下意識地把頭低下,他的手一緊,笑出聲來,她突然發覺自己做了什麽,心裏一片慌亂,更是抬不起頭來,嬌嗔道:“你又誆我!”
  他攬她入懷,鄭重道:“小綠,我要給你最好的生活!”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信用卡放到她手中,“從這個開始!”
  她把信用卡攥緊又放開,又重新攥緊,眼中升騰起一層水霧。她激動莫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情進行得太順利,連隱隱的不安都被她拋到九霄雲外。
  第二天,他們一起去買房子,因為樓下的花園,兩人同時看中這套,他當即拍板,付了全款把房子買了下來,在業主那欄寫上兩人的名字。
  在她忙於把久病的奶奶送進醫院的時候,他也忙得像個陀螺,自己愛的小巢當然要精心設計,當設計稿完成,他請來這幾年配合最好的裝修公司,不辭辛勞地監督工人裝修,同時,他翻遍各大家私電器城的海報,挑了最時尚的家具電器回來。房子的事情告一段落,他親自出馬,為她買回全身的行頭,甚至包括內衣內褲。
  因為不想讓他過多卷入自己的生活,她一直隱瞞著奶奶的事情,每天總是陪他吃過晚飯再偷偷摸去醫院陪護,第二天再從醫院去公司上班。他知道她工作忙,平時很少打攪,卻很享受這雷打不動的晚餐約會,總是約好時間地點在餐廳等她,有一次她臨時有事,加班加到很晚才到,當她連聲道歉時,他隻淡淡說了句,“以後我們換地方,這裏的雜誌都被我看完了。”
  他有一顆溫柔包容的心,讓她一次次被感動,甚至忘記自己的初衷。
  她關上書房門,割斷與那一室冷清的關係,還是忘記吧,多想無益,再沒有人會這樣對她。至於馬可,就當是他冥冥中的報複,報複她的不知好歹,蛇蠍心腸。
  她回到房間,衝了個澡便手腳大開躺到床上,這鵝黃的被套幹淨如新,那兩個男人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她撫摸著自己胸部的傷口,淒然一笑,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
  當房子全部弄好,在他催促下,她慢騰騰把自己的東西搬來,即使焦慮不安,她一定要吊足他的胃口,讓自己一擊得中。
  那天晚上,帶著惡作劇般的心理,她計劃把自己曝於他麵前。她知道,他等這一天等了許久,在他眼裏,自己無疑是純潔無暇的,約會這麽久,他還隻做到擁抱親吻的程度,真不知道他是故意掩飾還是真正尊重。她試驗過他的底線,把他撩撥得欲火焚身的時候,卻裝成恐懼害羞的樣子把他推開,他雖有些惱火,但從沒真正對她假以顏色。正是他的這種態度,讓她愈發好奇,難道魔鬼轉性了不成,還是說他這次跟她想玩真的,不想這麽快露出本來麵目。
  她裹著浴巾出來時,已經看到他眼中的火光,腦海中的噩夢仿佛又在重現,她定下心神,一步步走到他麵前,他已按捺不住,化身猛獸撲了上來,把她用雙臂牢牢束縛,按倒在這片鵝黃上。
  他用滾燙的吻一點點褪去她的浴巾,看到她左胸的傷口,他呆若木雞,仿佛被人扔進冰庫,冷得牙齒都在打顫。她捂住胸口,淚水漣漣道:“阿直,不要嫌棄我,我十三歲的時候遇到壞人,他把我……那該死的混蛋把它咬了下來……”她捂住臉嗚咽著,偷偷從指縫觀察他的表情。
  他眼中閃著無數中情緒,震驚,痛苦,悔恨,茫然,他伸出顫抖的手撫上那傷口,突然緊緊抱住她,仿佛要把她按進自己胸膛。
  她終於證實自己的猜測,他就是那個該死的混蛋,那個毀了她一生的混蛋。
  真相大白時,她卻茫然若失,隻覺得全身心的疲累,再也提不起一點精神。他喉嚨裏近乎嗚咽的聲音奇跡般平複了她的心情,在他的懷抱中,她沉沉睡去,連經常來拜訪的噩夢都絕了蹤影。
  她從來沒睡過這樣舒服的覺,也從來沒有這樣渴望不要醒,不要醒來麵對那雙深沉的眼睛。
  她睜開眼,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看見她迷蒙的眼神,他呆了呆,掩飾般粲然一笑,“乖乖,昨天真讓我大開眼界,有人竟能在激情澎湃的時候睡著,你說要怎麽罰你才好?”
  她這才發現兩人身上都不著寸縷,麵上一紅,想從他懷裏掙脫,卻被他抱得更緊,他的聲音太息般響在她耳邊,“小綠,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不會計較,也請你不要再放在心上,我們馬上結婚,把我們的小日子過好,行嗎?”
  仿佛被人當頭棒喝,她一口氣堵在心裏,差點怒吼出來。他怎能如此無恥,憑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想把一切抹去,奶奶和她這麽多年受的苦怎麽算,自己一家受的委屈又怎麽算!
  她在心裏暗暗冷笑,伏在他胸膛嚶嚶低泣,“阿直,你真好,謝謝你!”
  他長籲口氣,“小綠,房子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什麽時候結婚,下個月一號怎麽樣,簡簡單單辦一桌,你去請你的朋友,我這邊通知我弟弟回來參加就成了。”
  她含羞點頭。
  他心裏一動,低頭吻住她,慢慢把手探向她左胸,剛碰觸到那傷口,又觸電般縮了回來,躊躇著滑下,從腰間一直到下體。
  以一種上刑場的心情,他的手到達那秘密花園時,她張開雙腿,接納了他。
  當他喘息著停下來,她也從一片狂亂中平靜,第一次明白書上所說的情欲的美妙,也是第一次拋棄所有煩惱,全心全意地抱著他。
  熹微的晨光中,兩人身體貼得這樣緊,仿佛從出生就連在一起。窗外,鳥兒不停鳴唱,仿佛人世從來不曾有憂愁。
  婚期定下來,他卻失去了好心情,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即使矛盾不已,小綠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知道他酒量淺,星期天晚上,她做了幾個拿手好菜,專門買了酒回來陪他喝,他很快就喝成關公,講話也糊塗起來,她裝作也喝多了,撲進他懷裏嚎啕痛哭,“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到處流浪嗎,那混蛋把我毀了,我家裏怕被人戳脊梁骨,竟然把我趕出家門,我從來沒有做錯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他不住地說著“對不起”,她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慘笑道:“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難道那個人是你?”
  他捧著她的臉,滿臉悔恨道:“是我,是我這個混帳東西做的,我和朋友去邊城玩,我喝了點酒出去鬼混,沒想到會遇到你……你原諒我,以後我一定好好對你,再也不讓你受一點委屈,你相信我,這些年我也很後悔,我甚至害怕和女人談戀愛,見到警察就心驚膽戰,我躲了十多年,痛苦了十多年啊……”
  他泣不成聲,仿佛罪魁禍首是麵前這個一臉淒然的女子。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沒有發現她的眼神突然變得淩厲。她掙出他的懷抱,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型錄音機,冷冷道:“鄭直,你終於親口承認了,要套出你這些話還真難!你好好享受你這幾天的幸福生活,等到了牢房裏隻怕沒什麽好日子過了!”
  他的酒醒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聲音微微顫抖,“難道……你早就認出我?”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大步走向門口,沉聲道:“沒錯,你一點也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可笑你還把我當成知己,你難道沒發現我有多恨你!我告訴你,開始你碰我時我就像吞了隻蒼蠅,回去要反複洗幾遍手才能洗去你的味道,我忍得很辛苦,終於等到了今天,終於可以把你這個混蛋的麵具撕下來!”
  他幽幽開口,“你難道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大笑起來,“我怎麽可能會愛上一個罪犯!”她扯開自己左胸,“你看看這裏,你難道能讓它恢複原樣,你咬下來的時候,就沒想過有這麽一天會麵對它!”
  那傷口如荊棘,他的視線一過便讓他心痛難耐,他長長歎息,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深夜,小綠接到他的電話,他氣息微弱地說著一句話,“我愛你!”
  小綠趕回來,發現他躺在血泊裏,她哭喊著他的名字,拚命想喚醒他。他卻沉沉睡去,救護車送到醫院時已無力回天。
  
  
第六章(1) 黑暗中,才知道赤裸的可笑
  時間流逝,太陽不會因為任何一人的悲苦而停止升起,歲月沒有留下痕跡,心卻已空空如也。
  小綠打開窗戶,樹上一隻灰色的小麻雀蹦跳得正歡,在金色紅色的光線中如快樂的精靈,她嘴角不由得微微彎起,對自己說:“至少我還有自由,有靠自己活下去的決心和勇氣!”
  即使命運再三虧待,無視它那翻雲覆雨手,不就可以輕鬆上陣!
  剛到晴和時奶奶為了鼓勵她,常常對她說這樣的話:老天是個睜眼瞎,越是可憐人它越要作弄,大不了不理它,讓它自己作孽去。咱們該作田的作田,該織布的織布,做人不能怕辛苦,好好活著就是對得起自己。
  她飛快地打理好自己,不用上班,總算可以拋棄那些古板的套裝,她挑了件白色T恤和牛仔褲,趿拉著一雙拖鞋式樣的平跟鞋,把昨晚記東西的紙塞進口袋,包都沒提就出門了。
  舊貨市場在城南,她和奶奶以前經常會撿些舊電器家具來賣,和裏麵的幾家很熟,奶奶一病多年,大家心疼祖孫倆生活不易,平時很照顧她們,價錢給得還不錯。小綠先找到那家賣電器的孫阿姨,大半年不見,孫阿姨十分高興,放下手中的活計,拉著她噓寒問暖,小綠眼眶紅了,把這些天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孫阿姨張嘴就罵,“這是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有本事怎麽不去騙那些有錢人……”
  等賣家具的老劉過來,兩人又是一頓臭罵,小綠無言以對,賠笑道:“孫阿姨,能不能趕快把東西拖過來,我家現在已經山窮水盡,連吃飯都成問題。”
  兩人連忙要幫工開車跟她回家,把清單上的家具和電器都拉過來,看到東西都很新,孫阿姨感慨萬分,“小綠,這些東西賣了真可惜,要不你先賣一兩件度過難關,我算你寄賣的,給你個好價錢?”
  小綠慘然一笑,“孫阿姨,我想以後用不上了,以後房子如果被銀行收走,我就沒地方放這些東西,還是請你們全部賣了吧!”
  拿到錢,小綠告別孫阿姨和老劉,拐到舊貨市場隔壁的銀行存到卡裏,仍是一身輕鬆地往回走,走到市中心的街心公園時,她覺得有些餓了,便買了牛奶和麵包坐到公園的葡萄架下吃。
  葡萄已經快成熟,成串掛在頭頂,因為摘一串罰款五百的規定,倒還保持著喜氣洋洋的畫麵,小綠看到旁邊那大大的告示牌,不禁微笑起來,可以想見,如果沒有這個規定,可能現在連葡萄架都給人拆了,人們的破壞能力要比建設能力強許多。
  葡萄架下還有一個紅T恤牛仔褲的女子,她旁邊放著一瓶水,正靠在椅子上看小說,小綠定睛一看,那書的封麵寫著《挪威的森林》幾個大字,心頭一動,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聽到她的腳步聲,女子抬頭看了看她,朝她微微一笑。
  小綠暗暗讚歎,這女子如從畫中走出來,又仿佛天使墜落凡間,有著動人心魄的美麗。她琥珀色的眼睛如高山裏潺潺的溪流,清澈甘甜,七彩的光線中那奪目的亮色逼入人的肺腑,讓人幾乎忘記呼吸。她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下閃著珍珠般的光澤,柔順的長發被她隨意用手帕束在腦後,不用任何裝點,她就已是最美的風景。
  “看夠了嗎?”女子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容更加燦爛,小綠頓時回過神來,赧然道:“不好意思,我看到你手中的書,因為我也很喜歡,所以過來跟你打個招呼。”
  女子看了看書皮,笑道:“沒關係,我這些天很閑,所以才找些東西來看,日本的小說其實我隻看過《古事記》《萬葉集》和《源氏物語》。”
  女子拍拍身邊的椅子,小綠坐下來,看著她流光溢彩的眼睛,不覺又是一怔,“你真漂亮,好像渾身可以發光,讓人挪不開視線。”
  女子大笑起來,“這些話我還是第一次從女子口中聽到,不過感覺真好,大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她伸出手來,“我叫甄艾,很高興認識你!”
  小綠連忙握住,她的手真軟,摸起來還有絲緞般的觸感,小綠有些自慚形穢,很快把手鬆開,甄艾感覺到了,又把她的手握住,柔聲道:“我做了自我介紹,輪到你了!”
  小綠定定看向她的眼睛,被她眼中滿滿的溫暖感動,粲然笑道:“我叫邊小綠。”
  正午的陽光很毒,經過了溫柔的葡萄架卻成了一隻小貓,追撲著滿地的金色錢幣,風躲躲藏藏,從綠葉和成串的葡萄間鑽入,又帶著隱隱的笑聲飛起。
  “我喜歡綠子,”甄艾仰頭看著前方最大那串葡萄,淡然笑著,“雖然她跟直子一樣經曆了很多人生的傷痛,但是,她堅強,開朗,努力生存,而且盡量保持著正常。”她輕歎一聲,“要知道,山水田園男耕女織的浪漫時代早被摧毀,工業文明滿足了人類的夢想,卻讓人類變得更加貪婪和凶狠,物欲橫流,人心不古,要保持正常是多麽不易。”
  小綠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沒有想到看起來這麽溫暖的女子會說出這番話來,不禁暗暗猜度,莫非她也是個有故事的人,還是說天生敏感。
  隨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串葡萄顆顆飽滿,有著晶瑩的光芒,小綠輕笑道:“甄艾,你說得對,活著更不容易,要保持正常更不容易,我記得《挪威的森林》裏玲子有封信這樣寫的:‘世事的長河總是要流向其應流的方向,即使再竭盡人力,該受傷害的人也無可避免,所謂人生便是如此,假如你不想進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達地委身於生活的河流。”
  甄艾微笑著凝視她,“對,堅強開朗的綠子是很多人夢想的出口,渡邊多次因為直子的事丟棄,她依然原諒,依然愛著他,想拯救他,為這個男人療傷,這樣充滿生命力的女子,才能讓我們看到人生的希望。”
  “如果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就努力呼喚綠子的名字,行色匆匆的人群中,至少我們還有一個綠子。”小綠若有所思地撫摸著手掌的硬繭,喃喃道:“我們自己就是綠子,無論怎樣,都可以從周圍吸收養分,堅強地活著!”
  甄艾笑容更加燦爛,“你說得真好,隻要永不言棄,我們自己就能滋養自己!”
  兩人相視而笑,雙手又緊緊相握,這時,從旁邊竄出來一個背著大布包的女子,留著童花頭,眼睛黑白分明,看起來非常可愛。看清楚兩人,她瞪圓了眼睛,哇啦啦大叫,“美女啊美女啊!”說話間還從包裏拿出一個數碼相機出來,諂媚地笑著,“兩位姐姐,我是柳雙雙,能不能跟兩位大美女合影。老實說,我從來沒在晴和看到這麽漂亮的景象,我老遠看到就一路狂奔而來,跑得連鞋子都差點掉了。”
  兩人一看,原來她真的趿拉著鞋子,麵麵相覷,不由得大笑起來,柳雙雙又開始大叫,“別動,就這樣,真漂亮,太漂亮了,我眼睛都冒紅心了……”
  抵擋不住柳雙雙的熱情攻勢,兩人擺了許多POSe讓她照了個夠,她一邊照一邊嘀咕,“兩位大美人姐姐請放心,這個純屬我的私人收藏,絕對不會泄露出去,我平生沒有什麽大誌,隻喜歡美女帥哥……”
  兩人何曾遇過這種熱情洋溢的粉絲,當即傻眼,又相視而笑,柳雙雙突然又開始大叫,“美啊美啊,今天是不是我的幸運日,竟然見到兩個大美女,太興奮了,太完美了……”她突然仰頭指向頭頂,“老天,我愛你!”
  兩人在這邊說話,柳雙雙舉著相機快門按個不停,口裏不住嘟噥,“真漂亮……好美……今天真是賺翻了……晚上做夢都會笑醒……”
  三人笑笑鬧鬧聊了一會,一個年輕男子突然走來,他疑惑地看著幾人,甄艾跑過去在他肩膀一拍,“弟弟,看到美女不會說話了!”
  男子冷冷瞥了兩人一眼,甕聲甕氣道:“姐,回家吃飯吧,你今天還什麽都沒吃呢。”
  甄艾哈哈直笑,“原來準備看完這本書就回去的,沒想到跟她們說得興起,把這事給忘了。”男子抓住她的手,拖著她就走,甄艾回頭連連擺手,“再見,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們,有空再來這裏啊……”
  柳雙雙頓時泄氣,“什麽嘛,好像我們會吃人一樣!”
  小綠這才想起出來的目的——去前麵那條街的晴和公安局報案,她連忙和兩人告別,柳雙雙左看看右瞧瞧目送兩人遠去,突然咧嘴一笑,對自己比出一個V字,信心滿滿道:“我們以後一定能再見!”
  小綠來到公安局,一個女警接待了她,她把自己的事情一說,女警連連搖頭,“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外麵的人能隨便相信嗎,他沒把你家都搬光還算好的!”她詳細記錄下來,簽完字便要她回去等消息。
  第二天,公安局打來電話,馬可的身份證是真的,不過他一年前就去澳洲了,現在還沒回來。他家人說他的身份證早丟了,因為人不在,所以沒去補辦。他們要她把能提供線索的所有東西拿到公安局。
  小綠頂著烈日又跑了一趟,把照片、結婚證、帳本全拿到公安局,下意識裏,她要把他的印記統統從生活裏抹去。
  苦笑著走出公安局,陽光耀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用手搭成涼棚四處張望,茫茫人海,竟不知道要去什麽方向。
  她捋了捋頭發,朝人才市場走去。
  她的身後,一輛黑色淩誌緩緩啟動。
  
  
第六章(2) 黑暗中才知道赤裸的可笑
  從人才市場回來,她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找工作真不容易,大家一看她的文憑便連連搖頭,有的甚至當麵就直言不諱,“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一大把,你一個夜校畢業的拿什麽跟人家比。還是找些適合你的工作做吧!”
  有的開始對她的工作經曆很感興趣,聽說她是被長信辭退的,馬上變了臉色,趕蒼蠅一般把她轟走。後來她學乖了,不說自己是被辭退,那些人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她,“長信工資這麽高,待遇又好,一般人怎麽肯放棄!”
  他們的意思很明顯,她不是正常人,所以不能用她。
  什麽是適合自己的工作,她有些茫然,便降低了標準,不去應征什麽助理秘書之類,卻仍然一次次被拒絕,她做服務員太老,人家都二十五歲以下,做收銀要晴和的親友擔保,她隻有孤家寡人一個,做業務員要口才好,她更是不行。
  即使無功而返,走進空空蕩蕩的房子,她仍然有些慶幸,還在現在還有容身之所,可以慢慢找工作。她衝去一身汗水,才覺得腹中空空,剛想去買點菜做飯,門鈴響了,她把門一拉,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走進來,彬彬有禮道:“邊小姐,我們是銀行信貸部的工作人員,你先生通知我們來收樓,他說生意破產,沒辦法還貸。”
  小綠驚詫莫名,“他跟你們不是簽的一年期限嗎,你們怎麽現在就來收樓?”
  一個男子從公文包裏拿出一疊文件,溫和道:“邊小姐,可能你先生沒跟你說清楚,他後來特意找到我們去改了期,說生意很好,可以一個月就還貸。這裏是他簽的文件,請你仔細看一看,還有三天就到期了!”
  小綠不怒反笑,揮了揮手道:“算了,我明白了,謝謝你們!”
  送走兩人,她不禁哈哈大笑,那個人肯定跟她有深仇大恨,連喘息的時間都不肯留下。
  擦去腮邊的淚水,她換了衣服出門,目的地是以前住的東區那一片出租屋區。
  找到工作後,因為東區離公司還算近,她和奶奶從棉紡廠搬過來,開始時她的工資很低,付了房租就所剩餘幾,還是奶奶繼續撿破爛維持生活。後來她的工資提上來,兩人總算沒有那麽辛苦,奶奶的身體卻一年不如一年,經常生病,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奶奶,閑下來還要學習充電,反倒比以前更辛苦了。
  她們租的是一個帶洗手間的單間,價錢還算便宜。她們即使再窮,寧肯每天吃鹹菜也從來不拖欠房租,房東很感動,過年過節經常把吃不完的東西拿過來。
  打個電話給房東,房東十分驚訝,“你不是搬到貴族花園了麽?”小綠苦笑,自己都成了祥林嫂,她耐著性子把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房東連連歎息,“這騙子真是不長眼,怎麽盡欺負些可憐人!”
  所有的單間都已租出去,好心的房東竟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小綠,要不這樣,我把一樓雜物間騰出來給你住,雖然光線暗一點,可那間非常大,而且洗手間就在旁邊,也很方便。我知道你很省,就隻收你房租,水電費我在別人平攤費裏算就成了,反正每個月也沒多少錢。”
  小綠連連道謝,房東連忙找人來清理東西,拿了鑰匙給她,約定明天下午一點搬過來。
  恍如一場大夢,一切又回到原點,小綠看著這住了多年的小樓,淒然微笑。
  出租屋區原是一片田地,隨著晴和的發展,農民也不種田了,一家家在廢棄的田地上建起小樓,最高的建到了七樓,因為政府規定八樓以上要裝電梯。
  因為晴和經濟發展很快,外來人口日益增多,近年統計甚至超過了本地人口的十倍以上。在這種情況下,晴和的住房十分緊張,地產商的炒作讓這個情況雪上加霜,晴和商品房的價格以驚人的速度飆升,甄氏集團的左之秋甚至說出這樣的豪言壯語,“我們做房地產就是要區分出人的三六九等,不能讓所有老百姓都能買上房子!”
  光租房來說,城區就要比東區高一倍的價錢,更別提其他生活必需品。為了省錢,在晴和工作的紛紛遷到東區,久而久之這裏便形成晴和最大的平民區,小綠住的這棟小樓便是東區最早的出租屋之一,房東本來就是以前的區委書記,據說仍然很有勢力。
  小綠第二天找了個搬家公司,用一輛大貨車把床、衣櫃、書桌和簡單的灶具搬來,即使已經最簡單,比起一年前的條件還是好太多,因為這些都是鄭直新買的,鄭直是個沒有節約觀念的人,本著搬新居用新東西的原則,原先那些家具電器都被他扔的扔送的送敗光了。
  和房東簽好合同,小綠又把家裏打掃一遍,白色的瓷磚亮得都能照出人影來。因為樓房建的時候沒有規劃,隔一條窄窄的小巷就橫著另一棟,這個房間采光不是很好,進去時有些涼颼颼的,小綠把窗戶全部擦淨打開,讓房間的陰冷散發出去。
  搞好房間的衛生,小綠拿了剪刀和水桶抹布,又出去打理小樓門口的花花草草,房東正好過來收租,看到她又是感慨不已,“小綠,你們走了這麽久這些花草都沒人弄過,你看這棵發財樹都快枯死了。我老婆都一直在說,你住在這裏我們要省不少事情,真是麻煩你!”
  小綠擦了擦汗,笑眯眯道:“舉手之勞而已,弄漂亮一點大家心情也好啊!”
  房東含笑點頭,“不是我說,誰娶了你真是有福氣,可惜那個家夥有福不知道享!小綠,你也老大不小了,幹脆我要我老婆跟你介紹幾個看看,你要是喜歡就定下算了,你孤零零一個在外麵不容易啊!”
  小綠羞赧地微笑著,“我現在一無所有,還是算了吧,別拖累人家。”
  房東擰起眉頭,“你人品這麽好,養不起老婆的我才不介紹給你,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找有點能力的,讓你以後不用這麽辛苦!”他興衝衝地回頭就走,“我老婆也很喜歡你,我得回去跟她商量商量,這事包在我們身上,你就在家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看著他的背影,小綠無奈地搖頭,想想又覺得好笑,以前房東太太就老愛念叨這事,被她以照顧奶奶的名義推脫,沒想到這一回來他們仍然沒忘,隻是比以前更著急了。
  收拾好屋子,她洗澡換了衣服,拿起文憑和履曆又往外走,她是個閑不住的人,何況現在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早一天找到工作早一點安心。
  因為是周末,人才市場今天人頭攢動,熱鬧無比,小綠一家家看去,她昨天學了經驗,這回挑選的都是小公司,隱瞞了自己的工作經曆,工資要求也很低,果真有兩家公司通過初選,要她明天去公司麵談。
  她放下心來,拿了那兩個公司的地址裝進資料袋走出人才市場,天色很早,她想起昨天遇到的那美麗女子,心頭一動,下意識朝街心公園走去。
  路上買了三個煮熟的玉米棒子,她舉火炬般拿在手裏,不時哼兩句路邊音像店大聲放的流行歌曲,“我愛你,愛上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什麽亂七八糟的,老鼠愛大米?”她突然想起自己哼的是什麽,不由得大笑起來,行色匆匆的路人紛紛把目光投向她,被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吸引,不由得慢下腳步,有的甚至回給她一個淺淺的笑容。
  街心公園裏,葡萄仍然掛得滿滿的,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刻飛快地跑起來。聽到她的腳步聲,甄艾猛地回過頭,驚喜萬分地迎上前來,“小綠,我就知道總會碰上一個!”
  小綠把手裏的玉米棒子塞給她,得意地笑,“我買了三個,準備一人發一個的,你不要嫌棄啊!”
  甄艾微笑道:“怎麽會,謝謝你,可惜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沒法買東西給你吃。”
  小綠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喜歡我就很開心了!”她目光落到甄艾手中的書上,吃吃笑道:“你現在還在看漫畫,真好玩!”
  甄艾一本正經地舉起玉米棒子,“我告訴你卡通片和漫畫裏啃玉米怎麽啃的。”她用牙齒發出上下敲擊的聲音,在玉米棒子上左右移動,小綠哈哈大笑,“我在米老鼠裏麵看過!”
  甄艾拿起漫畫書敲她的腦袋,“現在已經不流行米老鼠了,蠟筆小新、櫻桃小丸子、維尼、加菲貓、還有那隻壞壞的JeRRY,可憐的TOm……”
  小綠捂住腦袋嗷嗷大叫,“別打我,我小時候又沒看過!”
  “完了,我弟弟又來了!”甄艾縮了縮腦袋,“小綠,這臭小子不喜歡我和陌生人說話,我先走了,以後再見,謝謝你的玉米棒子!”
  小綠還沒回過神來,甄艾已經一溜煙跑了,拉著那一臉鐵青的甄卓手舞足蹈說著什麽,他往這邊看了一眼,小綠被他目光中的冷意嚇到,不禁暗暗心驚,這個甄卓不像是好人,和甄艾那種大家閨秀的氣質完全不同,這兩人怎麽會是姐弟?
  “真是太閑了,就知道胡思亂想。”她甩了甩頭,把腦子裏那些奇怪的念頭拋開。這時,從她身後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她剛想回頭,被人用手帕捂住口鼻,頓時暈了過去。
  她很快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錢包、信用卡和資料袋卻失去蹤影。
  小綠不知道怎麽回的東區,不幸中的萬幸,那賊竟然沒有搶走鑰匙,她就不用麻煩房東過來開門,耳根落了個清淨。她把窗戶關好,一頭栽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來。
  文憑沒了,身份證沒了,信用卡沒了,昨天以為房子被人收走已經是最黑暗的時候,沒想到自己的黴運並沒有到頭,現在怎麽辦,沒有身份證,信用卡連掛失都沒有辦法,那兩個公司的地址也在裏麵,自己什麽都沒了,又要到哪裏去麵試,拿什麽去麵試呢!
  她第一次覺得命運的殘酷,傷口疼痛流血的時候,它永遠不會拿紗布包紮,而是再撒上一把鹽,她已經願意重新開始了,為什麽還不放過她,難道就因為她做過的那件事嗎?
  她握緊拳頭砸到床上,咬牙切齒地說:“我沒有錯!”
  “我沒有錯!”
  她反複念著這一句,慢慢起來,擦幹臉上的淚水,在心中一個字一個字告訴自己,“沒有必要為這種事情哭,我有手有腳,一定能活下去!”
  就著前麵小院裏的水龍頭和一塊空地,她把爐具架了起來,淘米煮了鍋臘腸飯,以前她和奶奶也經常這樣煮飯,因為沒有廚房,她們沒法炒菜,一開火就是滿樓的油煙,她不想在外麵吃,也不想房東難做,便想出這樣的主意,把飯菜一鍋煲出來。
  飯和臘腸的香味出來時,她洗了些青菜放到鍋裏,加了些醬油調味,香噴噴的飯就算好了,肚子仿佛響應著這香味的引誘,咕咕直叫喚,她裝了一碗送到鼻子下使勁聞了聞,不禁微笑起來。
  坐在台階上,享受著美味的晚餐,她抬頭望向天空,心頭不覺一輕,區委書記的門口還是沒人敢擋風水,院子前麵老遠才建了棟樓,加上這棟樓地勢很高,視野還算開闊。
  天空中變化萬千,太陽撒賴打滾都沒有用,被滿天彩霞監視著趕下地平線,萬道霞光後,幕布的顏色越來越濃,所有絢麗的色彩漸漸隱沒,被黑色完全吞噬。
  正在為彩霞的消失感到懊喪,不經意間,一輪彎月已高高掛在頭頂,她捧著臉癡癡看著,不禁粲然微笑。
  臨近的那棟樓上,一雙深沉的眼睛愈發冰冷。
  
  
第七章愛自由,或會惘然,活自己不後悔
  幸好早留了一手,把幾千塊分別夾到幾本書中,這才不用再賣東西。她暫時放棄找工作,輾轉花了不少錢才從邊城公安局把身份證補出來,回到晴和時,她拿著嶄新的身份證走到那棟小樓,突然萌生一種重生的感覺,她感慨萬分,也許這是上天的一個暗示,要讓她如十五年前那樣從撿破爛重新開始。
  剛走進小院,一位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麵前,她試探著開口叫了一聲,他回過頭,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你這兩天到哪去了!”
  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把何澤讓到房間坐下,心中忐忑不安,從他滿臉鐵青看得出來,他的怒火已到爆發的邊緣,自己一個小職員得到如此關注,真是受寵若驚。
  倒了杯水送到他麵前,她把心一橫,正色道:“何總,我可以發誓,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請你去調查一下別人,不要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喝了口水,何澤臉色緩了過來,滿臉懊悔道:“小綠,以後別提這件事了,我知道不是你做的,真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
  小綠有些莫名其妙,“何總,這話從何說起?”
  何澤長歎一聲,“事到如今,瞞你也沒什麽意思。因為我拜托你們經理照顧你,沒想到她捅到我妻子那裏,和她暗中通了氣,趁我不在,兩人狼狽為奸,聯合製造了事端把你趕出長信。”
  小綠笑得淚水紛飛,“何總,你真會講笑話,我何德何能,竟要你來照顧!何總,既然你知道不是我做的,能不能去澄清一下,讓我回去工作。”
  何澤滿臉無奈,“小綠,實在對不起,我回來發現她們做的事情,狠狠罵了我妻子一頓,她幹脆把事捅到我父親那裏,我父親大發雷霆,不肯讓你回公司。”他急急辯解,“小綠,你有什麽困難盡管開口,我一定盡我所能幫助你!”
  小綠猶如被冷水從頭澆下,冷笑道:“何總,我現在很好,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請你不要把好心浪費在我身上!”
  何澤有些尷尬,連連擺手,“你誤會了,我對你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很單純地想幫你!”
  “這個世道怎麽會有白吃的午餐!”小綠涼涼一笑,站到門口擺出送客的架勢,“何總,請你走吧,現在太晚了,我怕別人誤會!”
  何澤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麽,垂頭喪氣地走到門口,小綠退後一步讓他出來,他突然停下盯著她的眼睛,淒然道:“小綠,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是鄭直的朋友,是他臨死前拜托我照顧你。如果知道你在我們公司,我早就把你提上來了!”
  小綠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從他眼中讀出了一抹沉痛,一抹無奈,一抹真誠的關懷,那偽裝的堅強轟然崩塌,連忙轉頭擦去腮邊的淚水,立刻做出遠離的決定。
  他懊喪不已,輕柔道:“我沒想到你會遇到這樣的事,我真後悔,如果這些天不走就好了。你不要擔心,我已經拜托別人幫忙把那騙子找出來。”
  他回頭看了看陰冷的房間,蹙眉道:“這裏環境太差,要不我先把房子要回來,你搬回去住吧,工作的事情以後我再給你想辦法。”說話間,他從錢包裏拿出一張信用卡,輕輕放在她手心。
  小綠連連退卻,黯然道:“何總,謝謝你的好意,你隻是阿直的朋友,不用為我做到這樣。那房子本來就不是我的,收了就讓它收了吧,我在這裏住了很多年,覺得這裏也挺好,你不用再為我操心了。”
  她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何總,阿直已經死了,我很感激你還記得他的囑咐。不過,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不想再改變!”
  她一步步走回房間,回頭看了看那張愕然的臉,嘴角彎了彎,用力擠出一個淡若無痕的笑容,輕輕關上房門,恨不得將所有過去擋在門外。
  黑暗中,她死死咬住下唇,哭得撕心裂肺。
  何澤盯著那緊閉的門,心頭驚濤駭浪激湧,他久久地凝視著門上那淡黃的鎖,當房間的燈光熄滅,終於挪動腳步離開。
  他突然覺得有些涼意,茫然地抬頭,才發現月兒早已隱沒,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飄起雨來。他仰起臉沐浴在雨中,雨十分輕柔,伴隨著兩行滾燙的液體,把他深藏的心事衝洗。
  剛坐上那輛白色寶馬,插在車上充電的手機響了,他看到號碼,手抖了抖,連忙按下接聽,剛喂了一聲,從電話那頭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你死到哪裏去了,手機都沒人聽,你給馬上我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何青天坐在披著睡袍坐在沙發上,客廳隻留了一盞落地燈,昏暗的光使整個客廳籠罩在一片詭異的氣氛中,他守在電話旁,手邊的煙灰缸已經滿了,還有一支剛點上,正嫋嫋冒著輕煙。
  何澤坐到他對麵,輕聲道:“爸,您有什麽事?”
  “你這麽大的人了,做事怎麽一點分寸都沒有!”何青天怒火中燒,“我問你,你今天是不是去那個叫邊小綠的女人那裏?”
  何澤無言以對。
  “我們家大業大,上上下下都盯著,千萬不能讓別人看笑話。你剛回來就跟芳雲鬧,鬧完就失去蹤影,別人會怎麽想,你到底知不知道!”
  何澤恨恨道:“爸,這件事本來就是她的不對,這個女人胡攪蠻纏慣了,動不動說風就是雨,我跟小綠其實根本沒什麽關係,她鬧出這種事,連公司的利益都不顧,你要我怎麽回去麵對她!”
  “我知道你的難處,”何青天歎了口氣,“這就是我不讓她們進公司的原因,特別是芳雲,隻會感情用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放心,我已經處分了她弟弟,把那人事經理撤了,至於她,我剛警告過她,如果要當少奶奶,對你的事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不然我會讓他們一家在晴和沒處容身!”
  何澤驚詫莫名,“爸,您這是……”
  何青天苦笑,“我隻有你一個兒子,當然想看到你開開心心的。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是正常的,何況我知道那邊小綠人還不錯,一個孤女有今天實在不容易,難怪你會喜歡她。你把她安置好,別讓她住那種地方,不安全!你要知道,你的車一到東區就有人報信,難道你每次找她都要我派人在外麵看著不成?”
  看著他戲謔的眼神,何澤心中百轉千折,輕歎道:“我也想要她搬,可她不願意,今天還把我趕出來了,這些年的經曆讓她很堅強,我實在欽佩她。”
  何青天大笑,“連個女人都搞不定,真不知你這些年怎麽過來的。不過你就是這點好,不會在外麵亂來,我對你還算放心。”
  何澤訕笑著,何青天遞給他一支煙,何澤連忙接過,為他點上火,何青天吸了一口,露出滿足的表情,“小澤,我老了,也想退下來,可我就是不放心你啊。你待人做事誠誠懇懇是沒錯,但有些事一定要用非常手段才行。長信以後就是你的天下,你萬事要小心,我不求你創新,能保持目前的局麵就行了。我這幾年大力開拓,設計的發展空間已到二十年後,隻要國家政策不變,長信就能穩步發展,立於不敗之地。”
  “爸,我明白,你不用擔心,我知道沒辦法超過你的成績,可我也決不會讓長信在我手裏敗掉。”
  “我當然相信你,除了你年輕時幹過的一些蠢事,我對你的表現一直都很滿意!”何青天悵然微笑,“我現在在想,那句‘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說得真是沒錯,如果沒有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你也不會改頭換麵,變成我最得力的幫手。”
  何澤有些尷尬,“爸,您還提它幹嘛!”
  何青天哈哈大笑,“你這小子,不提就不提,你跟我急什麽!對了,你把那邊小綠弄到左之秋送我的那套複式樓裏去吧,那裏住的都是我的老熟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而且保安嚴密,我也放心些。”
  何澤苦笑,“謝謝爸爸,我再去跟她說說看,要是她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何青天瞪了他一眼,“沒用,想當年……”
  何澤笑著接口,“想當年你馳騁情場的時候是不是,爸,你現在也寶刀未老啊,聽卓然說你在金鴛鴦可騙了不少美女的芳心,厲害哦……”
  “混小子,敢拿我開涮!”何青天捶了他一拳,兩人大笑起來。
  何澤從家裏出來,手表上的指針已到了一點,他歎了口氣,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沉聲道:“長風,事情查清楚沒有?”
  對方沉默良久才回答,“阿澤,恕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已經吩咐下去,那個女人由你接手,以後再不會有人找她麻煩!”
  何澤大怒,“長風,你什麽意思,她難道白白被人騙了嗎?你把那人找出來,我一定要打斷他的腿!”
  對方笑道:“阿澤,這種狠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真不像啊!”
  “你別跟我打岔,到底幫不幫這個忙!”何澤冷冷道。
  那人的聲音嚴肅起來,“不是我不幫,我怕你會後悔!”他頓了頓,“阿澤,我點到為止,請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以後對那個女人好點,算是補償吧!”
  何澤心裏一動,“長風,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那人大笑,“我什麽都不知道,阿澤,你看現在都幾點了,美女剛把我的性致調起來,你想害我不舉麽?”
  “死小子,就會打岔!你給我等著,等我找出那個人看我怎麽收拾你!”
  那人歎了口氣,“阿澤,我算服你了,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吧!”他嘟噥了一句,“反正你們遲早會見麵的。”
  何澤臉色陰沉,“那好,明天晚上九點我在金鴛鴦等你們,你最好把事情跟我說清楚,我的耐心有限,不想被你繞來繞去!”
  說話間,他竟一路狂飆,把車開到了東區,看到那棟小樓,他怔住了,下意識把車停下,遙遙眺望。微雨中天地間如蒙上一層紗幕,暗黃的燈光下編織著絲絲縷縷的惆悵。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白色萬寶路,抽出一支點上,在明滅的光亮中,目光漸漸茫然,仿佛透過那小樓看到遙遠的地方,而前塵往事全部湧到胸口,讓人幾欲窒息。
  抽到一半,他突然狠狠把煙掐熄,再次看了看那女子的方向,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第七章 愛自由或會惘然,活自己不後悔
  經過這麽多事,沒想到躺下就能睡著,自己的抗壓能力還真是強,看來以前那些年的苦沒白吃。小綠早上起來便自嘲不已,煮了鍋粥,用腐乳和酸菜配著吃飽,又把小院打掃幹淨,給花草澆水,最後連大鐵門都擦得鐙亮。昨天大張旗鼓的打掃後,樓裏的住戶便知道住進一個勤快的女子,早上起來上班買菜的人紛紛笑著和她打招呼,她一一回應著,心情愈發愉快,輕輕哼起昨天學的那首歌,“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剛忙完,為人極和善的房東太太提著盒餅幹過來,笑得臉上開了花,“小綠,真是辛苦你了,把院子整得這麽幹淨。”她把餅幹塞到她手裏,找了條小凳子坐下來,“我有個侄子剛離婚,一個大男人拖著個兩歲大的孩子實在不是個事。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他答應來見見你,等下中午一起吃個飯行不行,你反正一個人也不好煮,如果看不中意就當去蹭頓飯好了。”
  她有幾分自得,“他的情況你可以放一萬個心,你嫁過去就可以當少奶奶,隻要把孩子帶好就行了,而且孩子還小,很好帶。”
  見她沒有回應,她拉過她的手坐下,憤憤道:“他以前那老婆是個狐狸精,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外麵玩,孩子哭了眼角都不肯睃一下,可憐他又當爹又當媽,結果那女人還嫌他窩囊,屁股一拍跟別人跑了,這世道真是,女人怎麽都變成這樣,這麽多年我見過的還隻有你最老實,又勤快,又肯吃苦,就是命不好……”
  小綠苦笑連連,房東太太就是太嘮叨,每次抓住她就說個沒完沒了,要這麽說下去今天什麽事都不用做了,她連忙拍拍房東太太的手,“中午您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房東太太愣了愣,嗬嗬笑著,“你答應了?太好了,中午我要他來接我們,你先去忙,十二點我要他到這裏來接我們。”
  總算把房東太太送走,小綠連忙出門到晴和大學去申請補畢業證,還要到銀行去補張信用卡,她暗暗苦笑,隻怕劫匪早把錢提光了。
  因為她艱難的求學經曆,教務處的老師都認識她,大家十分熱情,拉著她又聊了許久,她把事情都瞞了下來,隻說前些天被打劫,東西都被搶光了。手續很快就辦好,老師要她過幾天再來拿畢業證,千叮嚀萬囑咐後才放她離開。
  出乎意料的是,信用卡裏的錢竟還原封不動,小綠慶幸不已,老天真是很幽默,總在把人玩得快崩潰的時候給些亮色,讓人哭笑不得。
  把卡拿到已快中午,她連忙一路疾走回家,到家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小樓前停著一輛黑色桑塔納,那司機正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她剛想打招呼,房東太太滿頭是汗從隔壁的小雜貨店跑出來,拉著她急急忙忙朝那輛車走去,“我以為你就在附近,找你好大一會了,快走,他都等急了。”
  上了車,那男子滿臉的不耐頓時煙消雲散,眼中頓時明亮起來,朝她點頭微笑,“你好,我叫歐陽豐。”
  “歐陽峰?”小綠輕笑出聲,“西毒!”
  見到她的笑臉,男人有一刹那的失神,赧然道:“是豐收的豐,這個名字真麻煩,每次都要給人解釋一遍。”
  因為這個開頭,兩人的距離頓時拉近許多,房東太太樂見其成,每當冷清下來就推波助瀾,車廂裏頓時充滿笑聲。
  到了全市做海鮮最出名的晴和飯莊,歐陽豐把房東太太和小綠安排進房間,自己出去點菜。這裏出菜非常快,歐陽豐還沒回來,菜已經開始陸續上了。
  歐陽豐是哼著歌回來的,他十分興奮,早對女人沒了信心,本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應了這次約。他隻想找個可靠的人看孩子,聽說小綠人品不錯,又很勤快,孩子跟著她應該不會受苦。中午在等人的時候他有點火了,要不是有人盯著,他早就開車跑了。見到她時,他萬萬沒想到,小綠會這麽漂亮,跟金鴛鴦裏的女人有得一比,不對,金鴛鴦裏都是些什麽東西,小綠那種沉靜的氣質她們怎麽比得上,他立刻心動,知道她的情況後,隻想馬上把這個可憐女子娶回來。
  剛走進房間,他正想要大家開動,從外麵衝進來四個大漢,為首那肌肉發達的黑衣男子把一疊文件摔到小綠麵前,冷冷道:“邊小綠,你老公借了我們一百萬,擔保人是你,你看怎麽還吧?”
  “你們想幹什麽!”歐陽豐霍地站起來。
  那男子甩了他一巴掌,“你想為她出頭嗎,那就先拿一百萬出來,沒錢就閉嘴!”
  歐陽豐踉蹌兩步才站穩,終於認清了目前的形勢,和房東太太默默站到一旁。
  小綠強自鎮定心神,把文件看了一遍,這份文件上的日期是上個月的今天,那時馬可的服裝店剛剛營業。她在心中淒厲地笑著,原來三十幾萬遠遠不能填飽那個饕餮,他竟然給她留著這樣一手,一百萬,她到哪裏去找一百萬!
  她拿起文件撕成兩半,揚著頭對為首那男子冷笑,男子連忙搶過來,手高高揮起,歐陽豐連忙閉上眼睛,卻沒有聽到預料中的那聲脆響,原來那男子隻是撓頭,他嚇出一身冷汗,責怪地看了房東太太一眼,房東太太朝他連連搖頭,用嘴型告訴他,她原來也不知道。
  原來人絕望的時候就不會害怕,小綠冷冷看著麵目凶狠的男子,“誰借的你找誰要去,我從來不會欠人家一毛錢!”
  這時,一個矮個男子從推門進來,把手機拿到為首男子的耳邊,他按住電話,連連點頭稱好,說完後把手機丟給那人,回頭對小綠道:“我們老板要跟你談談,不好意思,請跟我們走一趟。”
  房東太太慌了,“你們想對她做什麽?”
  那矮個男子微笑道:“急什麽,我們還不是想幫忙把她老公找出來還錢!我們老板說了,不要為難女人!”
  房東太太鬆了口氣,喝道:“要是下午她沒回來我可去報警了,你們別亂來!”
  小綠感激地朝她笑笑,跟著他們走了。
  一輛金杯車在城區中心路一棟大廈前停下,大廈上貼著長風實業有限公司幾個金燦燦的大字,那矮個男人把小綠帶到總經理室門口便走了,小綠猶豫一會,剛想敲門,門已從裏麵拉開,一個戴著眼鏡的三十來歲男子笑眯眯道:“邊小姐,你還要我等多久才進這個門!”
  他對秘書招呼一聲,“泡杯茶進來,把所有的訪客都擋掉。”
  把小綠讓到沙發坐下,他仍然一臉微笑,“邊小姐,你倒是挺大膽,連我們的借據都敢撕。”見她滿臉怒火,他嬉笑著坐到她對麵,“你撕了也沒用,公司裏有存底,如果找不到你老公這錢就一定得你還,你老公既然故意躲你,你還是跟我慢慢商量一下怎麽還錢吧!”
  她霍地站起來,“我跟你沒什麽好商量的,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欠過別人一毛錢,誰借的你找誰要!”
  他笑得無比溫柔,“邊小姐,離最後期限還剩一個星期,你還是跟我們好好商量把錢還上,我們也是為了求財,不想弄得大家難看,你說是不是?”
  小綠端起杯子潑了過去,“你們這群人渣!要怎麽樣悉聽尊便,我能活到今天不是被嚇出來的!”
  他抹去臉上的茶水,不怒反笑,“邊小綠,我聽說有個姓何的跟你走得很近,一百萬對他來說隻是小數目,你何苦為了這點錢跟我們翻臉呢!”
  她踢開椅子衝到門口,回頭冷冷道:“你們打錯算盤了,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我奉勸你們一句,你就是把我殺了也沒錢,還是把那個叫馬可的混蛋找出來,說不定還能挽回點損失!”
  他眼睜睜看著她把門砰地一聲關上,聽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電梯口,又微笑起來,對書櫃後麵大聲叫道:“阿宗,你看夠沒有!”
  陽光燦爛,仿佛一切汙垢都無所遁形,卻不知道那些齷齪東西生命力頑強無比,竟能在陽光下大大方方存在。
  小綠在街頭奔跑,人聲車聲從她身邊呼嘯而過,這漫長的街,何時才能到盡頭,她忘記了所有,用奔跑中獲得久違的自由。
  她隻想簡單地活著,有地方睡覺,不餓肚子,如果更奢侈一點,那就是不必擔心明天沒有錢吃飯,能買些喜歡的書。
  老天連這點卑微的要求都不肯成全,她知道那些是不屬於自己的享受,已經讓老天全都收回,可為什麽還不肯放過她,逼她至此!
  她嘴角有一抹奇怪的笑容,仿佛寫著人世的滄桑,記載著所有無奈和蒼涼。她跑得腳已抬不起,仍然停不下腳步,隻是速度越來越慢,踉踉蹌蹌,最後險些跌倒,她扶住路邊一棵樹,大口喘息。
  茫然四顧,到處是陌生的麵孔,到處是冰涼的心,她緩緩靠在樹上,一片葉子飄然飛來,擦著她的肩膀落下,她彎腰拾起,葉已黃一半,深褐的脈絡條條分明,一葉落而知秋,在這紛亂的時節,原來秋天早已潛行而至。
  周而複始,生命的軌跡,到底沒有不同。
  真累,累得不想提腳,不想抬頭,甚至不想思考。腳不時踩到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在滿城的喧囂中,這樣的聲音仿佛天籟,讓她突然沉靜下來。
  又到了街心公園,葡萄架下,一個精靈般的女子披著一身斑駁的陽光出現在她麵前,帶著滿臉溫柔笑容,仿似晚春最後的嬌豔花朵。邊小綠怔怔向她伸手,似乎想抓住塵世最後的希望,女子沒有讓她失望,將柔若無骨的手塞進她硬邦邦的手心,柔聲道:“我們又見麵了!”
  “甄艾,見到你真好!”在她沒回過神的時候,這句話已從心底衝出喉嚨,甄艾微微一怔,又很快粲然而笑,“我也覺得,見到你真好!”
  傷悲鋪天蓋地而來,一絲絲一縷縷將她纏繞,幾乎勒得她透不過氣來,她鼻子一酸,淚大顆大顆落下來,隻是堅強已成習慣,落淚也不敢帶著哭聲。
  甄艾輕歎一聲,張開雙臂擁住她,用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們小綠最堅強,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
  即使貪戀這一點溫暖和溫柔,小綠也很快反應過來,兩人其實也才見過三次而已,根本隻是陌生人,赧然一笑,迅速擦了擦臉,離開她的懷抱。甄艾輕笑出聲,“小綠,我們做朋友吧,我再鄭重介紹一次,我叫甄艾,那天你看到的霸道小鬼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我的弟弟甄卓。”她頓了頓,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其實,一年前我叫甄艾琳。”
  小綠聽出些許沉重的信息,也捕捉到些許讓人驚恐的信息,下意識地捉住她的手,感觸到真實的熱度,心中似有什麽重重落下,猛地將她抱緊,死死咬住下唇,淚珠又落了下來。
  兩年前,甄氏集團董事為唯一的孫女,也是甄氏繼承人甄艾琳招得賢婿左之秋,了結了最後一樁心願,與世長辭。甄艾琳在國外長大,對公司並沒興趣,一直積極公益事業,將公司所有事務交給左之秋打理,一年後,有人看到甄艾琳開車一路狂飆至海邊,在海灘留下淺淺腳印和一雙涼鞋,從此不見蹤影,甄氏完完全全姓了左。
  她在豪門的掙紮鬥爭,跟她一個孤女的掙紮何其相似,一步踏錯,粉身碎骨,全盤皆輸,不過,她要比這精靈般的女子幸運,因為從未得到過,放棄也不會太可惜。
  仿佛知道她的心事,甄艾輕歎道:“小綠,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丟掉了並不可惜,可惜的是我既已死過一次,仍然看不透人性的奇詭變化,猜不到仇恨的恐怖。甄卓說等他再賺點錢就帶我離開這裏,我平時盡量不露麵,避免給他添麻煩,我這個弟弟什麽都好,就是跟管家婆一樣,生怕我再去尋短見。他不知道,當海水淹沒頭頂的時候我突然想通了,我沒有錯,為什麽我要去死,而且,我既已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小綠用力點頭,急切間恨不得將身體僅有的力量全部傳遞過去,將她的手捉得越來越緊,甄艾悵然而笑,捕捉到一個匆匆而來的身影,連忙起身迎去,帶著近乎討好的笑容。
  有人陪伴度過如此難挨的時光,真好!看著兩人相攜離開的背影,小綠突然有些羨慕,不由得用雙臂環住自己,仿佛可以得到依靠和溫暖,然而,直到她茫然起身,也隻有腳邊的影子相陪。
  以這種奇怪的姿勢走了許久,她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旋律,扶著路邊一棵樹停下來,隻覺腦中閃過一道亮光,不由自主地哼了出來。
  GONeaReTHeDaYSWHeNmYHeaRTWaSYOUNGaNDGaY,
  GONeaRemYFRIeNDSFROmTHecOTTONFIeLDSaWaY,
  GONeFROmTHeeaRTHTOaBeTTeRLaNDIKNOW……
  她猛然想起,這是STePHeNFOSTeR的《BLacKOLDJOe》,不禁慨然而笑——她的英語幾乎沒有基礎,拿到課本簡直束手無策,隻得用笨辦法——抄寫和朗讀,把課本全部背下來。後來,她很幸運地撿到一本破舊的英文字典,一個單詞一個單詞記,把整本字典全背了下來,之後再由淺入深讀些英語文章,花了好大工夫才通過夜校的入學試。
  她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以前那滿牆貼著單詞的情景,心頭一輕,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有個聲音飄飄渺渺而來:“隻要肯努力,這世上有什麽難得倒我!”
  她又開始奔跑,如一隻剛睡飽的小鹿,仿佛有無窮的精力,連獵人的弓箭都威脅不到她的好心情。
  
  
第七章愛自由或會惘然,活自己不後悔
  房東太太正在小樓門口向路上張望,看到小綠的身影,立刻歡天喜地迎了上來。被人關心的感覺真好,小綠鼻子酸酸的,笑容滿麵道:“我沒事,他們應該會去找那個男人。”
  房東太太放下心來,拿出一張紙條遞給她,“今天有個女人來找你,聽說你不在,她留下這個就走了。”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尷尬,吞吞吐吐道:“小綠,真不好意思,我那侄子……覺得你們不合適……所以……”
  小綠苦笑道:“沒關係,是我對不起你們,今天害大家受驚了,你別怪我。”
  房東太太急急擺手,也不想再分辯,匆匆告辭而去。小綠打開紙條一看,上麵寫著:“小綠,晚七點東湖酒店吃飯,我請你,請一定要來,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玲玲”
  她把紙條用力攥成一團,走到家裏又打開看了一遍,把它丟到垃圾筒裏。
  快六點時,她終於下定決心赴約,她要問清楚她為什麽要這樣對她,這麽多年的交情難道她都忘了,難道看不到她在她身後默默的付出。
  東湖酒店就建在東湖湖畔,集餐飲娛樂於一體,酒店還設了卡拉OK包房和棋牌室,一樓還有許多的熱帶觀賞魚供人們賞玩。
  小綠走進大堂,一個迎賓小姐把她引到二樓中餐部的房間內,她剛推開門,玲玲起身撲過來,把她緊緊抱住,哽咽道:“小綠,我對不起你,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別不理我啊,這麽多年我隻有你一個朋友!”
  小綠輕輕推開她,“玲玲,我來隻想問你一句話,你為什麽這麽做?”
  玲玲把她拉著坐下,使勁擦著眼睛,“是總經理夫人偶然聽到何總跟朋友講電話提到你,你也知道,這些少奶奶沒事幹光會胡思亂想,她懷疑何總和你有什麽,就故意和我套近乎,還威脅說要把我撤下來。你知道的,我有今天也不容易,還有房子要供,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都指望我這點工資。小綠,你別怪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她泣不成聲,眼角偷偷瞥向小綠,留意著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小綠沉默良久,輕歎道:“算了,玲玲姐,我不怪你,你自己好自為之吧!”說話間她起身便走,不想再與她多呆一秒。
  玲玲大喜過望,把她拽了回來,“小綠,今天這頓飯是我賠罪的,你一定要吃了再走,如果你打算以後不認我,就當這是咱們最後的晚餐吧!”
  小綠無奈,又坐了下來,玲玲把餐牌遞過來要她點,小綠隨便點了兩個以前常吃的素小炒,玲玲又加了兩個葷菜,一臉感慨道:“小綠,我知道你是個長情的人,我真的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我今天找到你租的房子,覺得那邊環境實在不怎麽樣,你如果不嫌棄,能不能搬到我家去住,我一分錢都不要你的,行嗎?”
  見她一臉誠懇,小綠反倒有些訕訕,“我那裏挺好,不想麻煩別人,謝謝你的好意!”
  玲玲打蛇隨棍上,“我可不是別人,這些年咱們都成一體了,如果不是你的配合,我哪裏有今天的位置!小綠,咱們把這事忘了,東山再起吧!”
  小綠低頭若有所思,玲玲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也沉默下來。菜很快就上齊了,玲玲邊吃邊說起以前兩人的趣事,把小綠逗得笑聲連連。一頓飯下來,兩人間的氣氛融洽許多。
  小綠剛放下筷子,玲玲連忙為她倒上熱茶,滿臉堆笑道:“小綠,你考慮得怎麽樣,要不要東山再起?”
  “要怎麽做?”小綠好奇不已。
  總算說到正題,玲玲興奮不已,“你不是跟何總關係不錯嗎,咱們聯合向他請命,這回一定要做出點成績來讓大家瞧瞧。”
  小綠如醍醐灌頂,輕笑道:“玲玲,你錯了,我跟何總沒有任何關係。而且他也明明白白說過,長信不會再用我!”
  “怎麽可能!”玲玲柳眉倒豎,剛想開罵,瞥到她滿臉不鬱,馬上換上笑臉,“小綠,算我求你,你看在我幫了你這麽多年的份上,就拉我一把。誰都知道何總喜歡你,為了你連家都不回了,你給他吹吹枕頭風……”
  “住口!”小綠氣得說不出話來,玲玲眼中閃過一絲戾色,賠笑道:“算了,當我開玩笑,你別往心裏去,你也知道我和你開玩笑開習慣了,一時收不住口。來,咱們去湖邊走走吧,你在貴族花園住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又搬到那鬼地方去了?”
  她拉著小綠走到湖邊,輕風中柳條翩然舞動,和湖邊的燈影一起糾纏著,仿佛猙獰的獸撲麵而來。小綠渾身一個激靈,玲玲攬緊了她,柔聲道:“你記得嗎,以前咱們晚上來這裏經常這樣取暖。”
  小綠沒有掙脫,默默聽她說些往事,心中酸甜苦辣全攪和到一起,竟辨不清真正的感覺。走到一個陰暗處,玲玲指著湖水叫道:“你看,月亮在湖裏遊泳!”
  小綠笑起來,這是以前她說的一句話,那天是農曆十五,水平無波,湖中仿佛躺著一個大圓盤。玲玲擁著她走到水邊,放開她去玩水,小綠也跟著蹲下來撥動水波,剛玩得興起,玲玲突然起身,把她一頭推了下去。
  玲玲的臉扭曲成奇怪的形狀,嘟囔道:“小綠,你別怪我,我真的沒有辦法了,你又不肯幫我。芳雲給我一百萬,我有了這筆錢這輩子都不用愁了,你到下麵要找就找芳雲報仇,是她容不下你……”
  小綠不會遊泳,在湖中冒出幾個泡泡就消失了。
  玲玲的身影剛消失,從遠處跑來一個年輕男子,他來不及脫衣服,跑到小綠落水的地方,一個猛子紮了進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湖裏鑽出來,邊劃水邊把暈厥過去的小綠推到岸邊。
  他把小綠放在膝上,讓她把水吐出,又做了一會人工呼吸,見她仍沒有醒轉,抱起她飛快地朝外麵跑去。他跑到一輛黑色淩誌邊,把她放到副駕駛室,為她扣好安全帶,擦了擦臉上的水,一頭鑽進車裏,把油門踩到底。
  不到一刻鍾,那男子出現在東區醫院的急救室外,看著頭頂的紅燈,麵色恍然,幾成雕塑。急救室的門開了,一個醫生拉下口罩,“你是病人的家屬嗎,病人已經搶救過來,需要住院觀察一天,請快去交錢辦住院手續!”
  男子衝到收費處把錢交了,辦好住院手續,他找到那醫生,“我不是她的家屬,還是請你們通知別人來照顧她吧,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醫院門口的黑色淩誌嗚咽一聲,發狂的野獸般衝了出去。
  連環街正是熱鬧的時候,他把車開到金鴛鴦娛樂城門口停下,把車門砰地關上,迅速朝那燈火通明的大堂走去,金鴛鴦的少東卓蘇攔在他麵前,吃吃直笑道:“阿宗,你剛從水裏把自己釣上來,怎麽,看你這氣呼呼的樣子,是不是魚餌沒吃到?”
  他抓住他的肩膀,低喝道:“我們是哪個房間?”
  卓蘇被嚇了一跳,正色道:“怎麽啦,到底出了什麽事?”
  “別廢話,到底在哪一間?”他眼睛都紅了。
  卓蘇往裏麵一指,“三樓88號房,他們都來了。”
  他放開卓蘇,朝三樓狂奔,卓蘇呆愣半秒,也追了上去。他跑到88號房,把門一腳踢開,裏麵言談正歡的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徑直撲到何澤麵前,抓住他的衣領就打,“你這個混蛋,你想害死她麽!”
  一拳下去,何澤頓時鼻血直流,旁邊的宋長風和金鴛鴦少東卓然反應過來,和後來趕到的卓蘇手忙腳亂地把他製住,何澤見他一身狼狽,心中閃過不好的念頭,擦了擦鼻血道:“你說的她是不是小綠,她出了什麽事?”
  他拚命掙紮,宋長風甩了他一巴掌,喝道:“冷靜,給我坐下來好好說!”
  大家鬆開手,他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氣,緩緩坐到地上,“何澤,你最好現在回去問你老婆,問那個惡毒的女人到底對小綠做了什麽,她們怎麽下得了手……”他突然嗚咽起來,拚命抽打自己。
  何澤頓時醒悟過來,一腳踹在他身上,“原來是你,是你把小綠騙得這麽慘,你到底想幹什麽,你還有臉指責我!”
  他怔怔看著他,不躲不閃,何澤又連踹了幾腳,卓然和宋長風麵麵相覷,不但不製止,還悄然退後幾步,倒是卓蘇看不下去,把何澤拖開。
  “鄭宗,你把事情說清楚吧!”宋長風終於開口。
  “鄭宗,你是鄭直的弟弟!”何澤抓住他肩膀仔細辨認,眼神無比深沉,黯然道,“你怎麽不早來找我?”
  鄭宗摔開他的手,“找你有什麽用?連我哥在的時候都不願找你,我相信他死了更不願意我來麻煩你!”
  何澤啞口無言,卓蘇賠笑道:“阿宗,你這身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小綠出了什麽事情?”
  鄭宗怒氣衝天,惡狠狠地瞪著何澤,“你沒事來招惹小綠幹嘛,你家那惡婆娘剛才借那個玲玲的手想殺死她,要不是我一直盯著,她今天就在東湖被淹死了!”
  何澤悚然一驚,“那小綠有沒有事,她現在在哪裏?”
  鄭宗怒吼一聲,一拳砸到他腹部,何澤冷汗淋漓蹲了下去,鄭宗作勢還要打,卓蘇擋在他麵前,他悻悻收手,喝道:“小綠是我老婆,你這混蛋給我離她遠點!”
  何澤冷笑起來,“你騙財騙色,把她害成這樣,還好意思說是你老婆,沒種的東西!”
  鄭宗又撲了上來,宋長風拉著卓然坐到沙發上,拊掌大笑,“好久沒看過公雞打架,真是過癮,阿蘇,你別擋在中間,讓他們倆打個夠!”
  鄭宗回頭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坐下來,何澤拿熱毛巾擦去臉上的血跡,冷笑道:“鄭宗,我今天沒空理你,等我回去處理完家務事,過兩天再找你算帳,你要再敢動小綠可別怪我不客氣!”
  “站住!”鄭宗怒吼道,“你把話說清楚,你憑什麽這樣關照小綠?”
  “憑你哥臨死前要我照顧她!”何澤站在門口,沒有回頭。
  “他真的是自殺?”鄭宗的聲音有些顫抖,“他馬上要結婚了,前幾天還喜氣洋洋地給我打電話,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會自殺!”
  “所以你才這樣對小綠?”何澤踱到他麵前,目光如冰刀霜劍,“就因為你這猜測,你就要把個無辜的女子害成這樣,你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你知道你哥為什麽要把所有東西留給她,還在最後的時刻打電話跟我敘舊,要我照顧她,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就沒有一點愧疚!”
  鄭宗不敢看他的眼睛,喃喃道:“我隻想知道真相,沒想到她真的是無辜的,她很淳樸,不是個貪財的人,隻要有吃有穿,即使再辛苦也甘之如飴。她的過去很不堪,卻從來沒有放棄生活的夢想……”
  何澤深深看了他一眼,掉頭就走,把他的囈語拋在腦後。
  
  
第八章 反抗過去,才能成就未來
  夢鄉的入口是什麽,是不是蜿蜒的山間小路,蒼翠欲滴的樹林,山澗叮咚而去的溪流,歡快的鳥鳴,還有小村上空嫋嫋炊煙。夢鄉的出口是什麽,是不是滿眼的白色,冷淡的,空空蕩蕩的,連生命的消逝都激不起半點浪花。
  無數次徘徊在夢鄉,舍不得睜開雙眼,流浪已久,心也倦了,當水湧入口鼻中時,她隻有一刹那的驚慌,下意識掙紮了一下,便放棄了求救,那一刻,她的心從未有過的平靜,朦朧中,仿佛看到奶奶微笑著向她招手,“娃娃,回去吧,不要這麽辛苦了!”
  回去,當個好孩子,不吵著去山外讀書,再也不讀書,再也不讀書,跟阿娘阿妹一樣活下去,嫁人生子。
  有田有地有房子,可以收鮮筍采蘑菇,可以種菜養豬,怎樣都會好,怎樣都能活。
  回去,還可以回到阿娘懷裏,盡情撒嬌,讓阿娘為自己紮漂亮的辮子,把所有沒來得及做的事情統統做一遍,或者什麽也不做,把“阿娘”兩個字痛痛快快叫一次,阿娘,阿娘,阿娘……
  阿娘,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錯啊……
  回不去了,我沒有家了。我是家裏的憨娃兒,不會熱烈地喚人,我知道你們的好,是我拖累了大家,我不該去讀書,不該遭遇那種丟臉的事情。
  我努力地活,努力變得精明,卻還是個憨孩子,我報了仇,可我沒有半點歡喜,我有了房子有了好看的衣服,可是我還是會害怕。
  奶奶說人性本善,我為什麽從來沒有看到。我一直在想,傷害過我的人,你們會不會想起我,你們會不會像我一樣在心裏哭……
  回不去了,怎麽辦?
  奶奶,我回不去了,我要好好地活!
  陽光透過明亮的窗戶,溫柔地撒到醫院的一間高級病房裏,床上的女子睫毛顫抖著,淚珠滑落在枕上,很快便濕了兩大片。
  當微笑成了習慣,所有的傷害便都微不足道,她迅速起身,在洗手間梳洗一番,對著鏡子把臉拍了拍,總算拍出了些血色,粲然一笑,仿似一朵孤伶伶的花。
  何澤從宋長風那裏逼問出小綠住的醫院,立刻驅車趕來,他以為會見到一個麵容憔悴的女子,看到小綠燦爛的笑容,有些不敢置信,掩飾般咳了一聲,才把視線收回。
  小綠微微一怔,又很快釋然,心中輕歎一聲,默默跟他走出病房。
  兩人站在陽光下,天高雲淡,秋風十分柔和,讓原本淒楚的話語變得溫暖。
  “我已經把玲玲趕出晴和,隻要長信在晴和一天,我就不允許她回來。至於我老婆,我正在辦手續把她送去加拿大定居,沒事不準回來。小綠,請問我這樣處理你有沒有意見?”
  小綠仰頭看著蔚藍的天空,輕柔道:“何總,你為我做的太多了。是我害你夫妻反目,真的很對不起!”
  何澤歎道:“咱們別說這麽多了,我先送你回去,等下派人幫你搬出來,我在凡爾賽花園有一套空房,你在那裏先住著,以後喜歡哪裏再說,行嗎?”
  小綠深深看著他,“何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如果真想幫我,就請幫我介紹個工作吧,我問了許多公司,我的條件不好,他們都不是很中意。”
  何澤忙不迭點頭,連忙把車開過來載她回去。兩人剛開進東區,一輛黑色淩誌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遠遠超過他們,何澤偷偷瞥了小綠一眼,見她沒有什麽異色,在心中長歎一聲,開始絞盡腦汁想小綠工作的問題。
  剛走進那小院,何澤的電話響了,一個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傳來,“姓何的,我警告你,離她遠點!”
  房間太陰冷,小綠進去搬小凳出來給他坐,何澤壓低了聲音,“你這個縮頭烏龜,你敢出來見她嗎!”
  那邊頓時沒了聲音,何澤苦笑道:“你們的事情我不管,趕快想個辦法給她安排工作,我爸一插手這事就麻煩了!”
  何澤剛走進總經理辦公室,秘書連忙迎上來,低聲道:“董事長在裏麵等您很久了,您要小心,他看起來很生氣。”
  何澤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快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何青天用力掐熄了煙,冷冷看著他,“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芳雲又去找你了嗎?”何澤走到他旁邊坐下,蹙眉道:“事情您應該也知道了,這次她實在做得太過分,竟然串通那個女人把小綠推到湖裏,醫生說要是再晚個幾分鍾小綠就沒救了!”
  何青天長歎一聲,“我沒有問你這件事,我們這些年太嬌縱她,才讓她這樣膽大妄為,如果不是點點,我的手段也許比你更狠。”他目光突然森冷,“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你對女人從來沒有這麽狂熱過,怎麽從美國一回來就整天泡在她那裏,連班都不來上!”
  何澤隻覺得背脊冷汗淋漓,滿臉委屈道:“爸,我還是第一次對女人動心,結果她對我老是不冷不熱,我不用點心不行啊!”
  “你這小子,”何青天哼了一聲,“事業重要還是追女人重要你自己心裏應該清楚,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公司還是早點關門算了,你跟那女人回家卿卿我我去!”
  何澤賠笑道:“爸,您別這麽說,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不去找她還不行嗎!”
  “沒種!”何青天瞪了他一眼,“你把芳雲弄走不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嗎,我說你兩句就答應放手麽?你是不是準備暗地裏跟她來往,害我又要跟前跟後給你擦屁股!”
  “爸!”何澤無奈地翻翻白眼,要知道何青天待人處事一貫雷厲風行,本著培養接班人的原則,對他更是堅持鐵腕政策,生平他行差踏錯。這幾年他身體不太好,慢慢把事情移交到他手裏,卻盯他盯得更緊了,連何澤每天的行事曆他都要秘書先到他那裏報備。
  “怎麽,我難道說錯了?”何青天瞥了他一眼,突然微笑起來,“就你這軟趴趴的德性,那女人什麽時候才能被你泡到手,你還是呆在辦公室裏等消息吧!”
  何澤寒毛都豎起來,哀喚道:“爸,您千萬別管這事,算我求您……”
  何青天擺擺手,揚長而去。
  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會與奶奶相見,沒想到還是要回來這個陽光燦爛卻人情冷漠的人間。邊小綠搬出小凳在院子裏看書,看得累了,便仰頭看向天空,隻見陽光奮力從重重烏雲中掙紮出來,流瀉著一地的溫暖。這樣溫馨的氣氛中,院子裏的發財樹更加綠得發亮,那一叢美人蕉開得更賣力了,空氣裏氤氳著它的幽幽芳香。
  住戶陸續下班回來,看到她坐在院子裏,紛紛進來打招呼,一個小女孩還塞了兩個蘋果給她,她笑吟吟地回應著,過了一會,院子裏突然走進來兩個高高瘦瘦的年輕男子,她剛想開口,前麵那男子愣住了,“是你?”
  “甄卓!”看著他的滿臉冷峻,她立刻想起來,興高采烈地跑向他,“你姐姐呢,是她要你來找我的嗎?”
  甄卓有些尷尬,旁邊那男子笑起來,“怎麽,原來你們認識。阿卓,別愣著,事情好辦了!”
  甄卓瞪了他一眼,男子的笑容僵在臉上,嘟噥道:“這趟活本來就不好辦,又要把人趕走,又不能嚇著她,又不能傷著她……”
  甄卓不耐煩了,揮手冷冷道:“你先出去!”
  小綠從兩人奇怪的神色中得到了一個信息,慢慢往後退去,沒留神踩到台階向後跌去,甄卓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扶住,輕聲道:“有人要我把你從這裏趕走,你還是先找別的地方住吧,就是我不動你也有別人來!”
  “如果不是我姐姐事情未了,我一定把你接回去。”甄卓頓了頓,又恨恨道,“這群人沒一個好東西,你自己小心!”
  “為什麽?”小綠隻覺得頭暈目眩,“我到底招誰惹誰了?”
  甄卓壓抑下怒火,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誰要對付你,不過你可以放心,那人應該沒有惡意,我頭一次接這種活,開始還以為聽錯了呢!”
  這時,一人提著根棍子飛快地衝進來,沒頭沒腦地朝甄卓打去,喝道:“混蛋,你放開她!”
  甄卓連忙用手來擋,他的同伴反應過來,飛起一腳踹到那人腰上,那人踉蹌兩步衝到小綠麵前,小綠看清了那人的臉,腦中轟然作響,指著他大罵,“你這個騙子!”那人不敢看她的眼睛,回頭凶神惡煞般指著甄卓,“你們想幹什麽?”
  甄卓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搜尋一遍,冷冷道:“你是什麽東西?”
  小綠逼到他麵前,“你還想幹什麽,東西都被你騙走了,你還想從我這得到什麽……”她泣不成聲,抄起棍子劈頭朝他打去。他沒有動,生生受了她兩棍,甄卓和同伴都冷眼旁觀,麵上有冰冷的笑容。
  小綠突然丟下棍子,大喝道:“你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他滿臉頹敗,慢慢走了出去。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小綠咬了咬下唇,猛然回過神來,“甄卓,借你手機用一下!”
  她找了張名片出來,按下幾個號碼,沉聲道:“何總,我有件事想麻煩你,你能不能找個地方給我住,我找到工作就走。”
  把手機交到甄卓手裏,她慘然一笑,“如你所願,我馬上就搬走!”
  
第八章 反抗過去,才能成就未來
  
  何澤一路飛馳而來,小綠沒有解釋什麽,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上他的車,甄卓有些心虛,見任務完成,早就帶人走了。何澤理所當然認為是何青天做了手腳,憂喜交加,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兩人都沉默著到了凡爾賽花園,何澤把她引到第一區最後一棟的五樓,打開門斟酌著開口,“你就睡在樓下吧,我……住上麵,有什麽事說一聲就成。”
  小綠沒說什麽,把行李拿到樓下客房,客房裏冰箱電視影碟機音響俱全,內部還有一個配套的洗手間。把東西放下,何澤引著她參觀,客廳很寬敞,除了沙發什麽都沒有,前麵的牆上裝著巨型的平麵電視,音響巧妙地設計放在牆內,落地窗外的陽台呈圓弧形凸出,在一圈姹紫嫣紅的盆栽中擺著一張搖椅。
  看到那搖椅,小綠眼睛一亮,何澤一直注意著她的表情,不由得暗暗心喜。他又把小綠從客廳中的旋轉樓梯引到樓上,樓上有兩個房間,還有一個大大的書房,看到書架上堆得滿滿的各種線裝古本,小綠嘖嘖稱歎,真有些愛不釋手,何澤長籲口氣,“我工作忙,以後家裏就你一個人,這些書你隨便看,不過要注意休息,別把眼睛看壞了!”
  他本想提出請個保姆回來照顧她,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心底有種莫名的期待,一想到兩人以後同住一個屋簷下,就覺得忐忑不安,但是無比溫暖。
  兩人回到客廳,何澤往堆滿枕頭的沙發上一塞,按下電視遙控,小綠摸摸肚子,回頭看了看他,走到廚房把冰箱打開,吃吃笑出聲來,“何總,你家怎麽什麽都沒有?你以前不在這裏住嗎?”
  何澤在心裏慘叫一聲,一躍而起,“以前也在這裏住過,不過不是經常來,而且我一般都是在外麵吃飯。”他走進廚房,看著空空如也的冰箱笑道:“正好我肚子也餓了,我們要不要出去吃飯?”
  小綠搖頭道:“不用那麽麻煩,你告訴我這邊的菜市場在哪,我去買點菜回來做給你吃。”她正色道:“何總,我不能白白住你的房子,以後這裏的衛生,還有你的一日三餐歸我負責,你看成嗎?”
  何澤正求之不得,他一把拽下領帶,興衝衝道:“你等我一會,我們一起去超市買菜,你多買一點,這裏有免費搬運工。”他上去換了件休閑裝,小綠早找出菜籃子提在手裏,兩人相視一笑,他拿起錢包和鑰匙就出門了。
  何澤下了樓,仍準備以一貫的速度衝鋒在前,瞥見小綠三步並作兩步跟著,他暗罵自己一聲,回頭接過籃子,慢下腳步。早已是下班的時候,車一輛輛開進來,行人卻很少,小區裏綠化很好,道路兩旁的草剪得十分齊整,從路旁一排排晚口粗的樹木可以看出,地產商的確下了重本,經過一片玫瑰園後,一個巨大的噴水池出現在眼前,用高高的水柱歡迎大家回來。
  空氣裏全是水霧,夕陽仿佛籠罩著一層朦朧的紗幕,西天的雲霞別有一種妖媚的美,“真美!”小綠看得竟有些失神,何澤看著她眯縫的眼,隻覺得從未有過的平靜坦然,他緊緊跟在她身後,她的影子和他重疊,恍然間,他突然想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永遠。
  超市就在凡爾賽的門口,小綠徑直去買菜,何澤推了輛車走到食品區,拿了一些營養食品和餅幹,看到零食部,他微微一笑,抓了一些零食,又去買了許多水果,小綠買好菜過來找他,看到堆得滿滿的車子嚇了一跳,“老天,你要把超市搬回去麽!”
  他接過菜放在車上,推著去買單,雙手提得滿滿得回家了。小綠把衣袖一卷走進廚房,他嬉笑著要來打下手,誰知根本是添亂,被她轟了出來,他認命地在一旁洗水果放進冰箱,又把剩下的菜收拾好。
  當香噴噴的飯菜擺在麵前,他突然有些感動,有多久沒享受到這樣平靜的家庭生活,連他自己也忘記了。芳雲喜歡逛街打麻將,所有事情一概撒手不管,兒子點點從小就由母親帶,跟爺爺奶奶比他還親,他的應酬多,總是早出晚歸,芳雲嫌吵,點點一出世就當完成了任務,與他分房而居,至今已經十年。
  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天天回來,她對他的監視還是無處不在,還曾經專門請來私家偵探盯梢,不用說,一定是對他盯得更厲害的何青天發現蛛絲馬跡,把她的尾巴解決,他眼睜睜看著這出戲,隻覺背脊發寒,如果可能,真想對兩人退避三舍。
  家裏太過冷清,久而久之,他的一日三餐幾乎都在外麵解決,連家常菜什麽味道都忘了。
  “真香!真好吃!”他不住稱讚,一邊埋頭苦幹,那狼吞虎咽的樣子把小綠逗樂了,“你是不是剛從牢裏放出來,怎麽餓成這樣!”
  他有心打趣兩句,突然想起兩人尷尬的關係,心頭一沉,突然有些食不知味。
  吃完飯,小綠又為他盛了一碗湯,他一口氣喝完,連連叫苦,“實在太撐了,我得歇會,你吃完叫我一聲,我來收拾。”
  小綠笑著搖頭,“你別管了,快去忙你的,我閑著也是閑著!”
  他戀戀不舍地離開飯廳,想起這些天積的工作,連忙爬上樓去拿筆記本電腦下來,又縮進枕頭堆裏,把筆記本放在膝上做事。小綠去泡了杯茉莉香片,輕手輕腳放在茶幾上,進去把廚房收拾好,又把自己房間收拾一遍,去衝了個澡出來,何澤把筆記本一收,“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來歇會吧,咱們正好看個片去睡覺,我明天一大早還要開會。”
  小綠也學著他的樣子縮進他對麵沙發的枕頭堆裏,左摸右摸,連連感歎,“這沙發真軟,窩在裏麵好舒服!”何澤微笑著,“以後別老叫我何總,叫我名字就行了。我還有一個好消息,我拜托我一個朋友幫你問工作的事情,他在晴和書城找到個位置,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
  “當然願意!”小綠驚喜萬分,晴和書城是省裏最大的書店,各種書籍最全,連許多外市的人都來這裏找書。
  看著她耀眼的眸子,何澤心中一熱,微笑道:“明天你到晴和書城人事部報到,仍是你以前的老本行。”他想起剛才卓蘇的話,苦笑道:“他們的人比我們少,管理卻比我們混亂,老板也是是個不太管事的。他準備借你之力把我們那套搬來,你去又要忙一陣子了,你自己要小心身體,別累著!”
  小綠十分感激,起身為他加了些水,何澤把筆記本放好,打開放碟的抽屜一看,才想起自己已許久沒有看片子的心情,這些都是老片,他在心中慨歎著,挑了一張周星馳的《大話西遊》,當那片名出現在屏幕上,小綠拊掌大笑,“這個好看,以前我和奶奶都喜歡!”
  兩人窩在枕頭堆裏看碟,聽著她的笑聲,何澤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溫暖,暗歎,這才是家的樣子,有香噴噴的飯菜,有一杯熱茶,有人陪著看電視,他甚至有些妒忌鄭宗,他竟可以享受這麽久的幸福,他又慶幸不已,如果不是鄭宗愚蠢的放棄,她今天也不會陪在他身邊。
  隨著她的笑聲而微笑,隨著她的沉默而沉默,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看電視,還是陪她度過一段美妙的旅程,偌大的客廳對他來說隻是一艘小小的船,船上隻有他和她,在汪洋裏飄蕩。
  朦朧中,電視裏響起周星馳特別的聲音,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麵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他習慣性往她那邊看去,才發現她腮邊早已掛著兩行清淚,他心中一慟,連忙轉開視線,長久的注目,他已經能確定自己的心意,他喜歡她,也期待能跟她共同生活。然而,她也隻不過是個渴望被愛的小女子,所有的獨立和堅強都是逼不得已,也許他能給她愛,但她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嗎,爸爸是個固執的人,為了不知所謂的麵子,會同意他離婚嗎?
  他再一次茫然了。
  片子放完了,那長長的劇組人員名單後是一片令人恐懼的安靜,他從紛亂的心事中掙紮出來,才發現小綠不知什麽時候已睡著了,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縮在一堆枕頭裏,那蒼白的臉上淚痕還未幹。他呆了半晌,輕手輕腳起身走到她身邊,剛想伸手去抱她起來,又因為怕把她驚醒而收了回來,他拿起毯子蓋在她身上,坐在旁邊默默看著她的睡顏,她全身散發著一種安詳寧靜的氣息,讓他舍不得離開,他靜靜地靠在她腳邊,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何澤已經許久沒睡過這樣安穩的覺,也許是腹中的催促驚醒了他的好夢,他翻了個身,被什麽硬東西擋住,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竟睡在沙發下的地毯上,身上不知什麽時候蓋上毯子。一陣香味鑽進他鼻子裏,他揉了揉眼睛,循著那香味走到廚房,小綠回頭粲然一笑,“起來了,快去洗臉刷牙,我煲了皮蛋瘦肉粥。”
  何澤歡呼出聲,摩拳擦掌地上樓了,等他很快收拾好下樓,小綠已把粥盛好放在飯桌上,桌上還放著幾碟小菜,他連忙招呼她過來,小綠邊往房間走邊笑道:“我已經吃過了,你自己吃吧,等下還想坐你的順風車去書城呢。”
  他食指大動,一會就把剩下的粥都盛進肚中,小綠換了身白色套裝出來,笑得合不攏嘴,“沒想到你胃口這麽大,看來我明天得多煲點。對了,你喜不喜歡喝魚片粥,我明天早上煲給你喝。”
  稍加打扮,麵前的女子就脫去蒼白的顏色,明媚如樹葉間的陽光,那一身素雅又讓她多了些出塵的氣質,他有些失神,心中湧起莫名的感傷,突然很想明白,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讓她拋棄那些噩夢,能堅強到今天,微笑不改。
  他其實早就知道公司裏有一個工作特別勤懇的女子存在,她的經曆是何青天一直念念不忘的教育素材,她和奶奶相依為命,靠撿垃圾為生,在這樣困難的環境下,她自學成才,而且多年來堅持學習,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使長信的人事管理製度一步步得到完善。她的能力遠遠勝過那些名牌大學畢業的專業人員,而且一個人能做兩三個人的工作。最讓他感動的是,即使人事經理玲玲怎麽邀功請賞,她從來不居功自傲或覺得委屈,總是默默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爭不辯,任勞任怨。
  當多年沒有聯係的鄭直垂死時打電話過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有種天崩地裂的恐懼和絕望,不知道如何結束那次對話,也不知道怎麽去麵對這一切。當一切平靜下來,他把所有的事情理清,終於得出一個結論,無論怎樣,他以後的人生裏,會多出一個叫做邊小綠的女人。
  多日的窺探,他終於明白她是個難得的好女人,明白鄭直為何會做啥事。即使曾奮力守護自己的心,他仍不可抗拒地陷落下去,每一次與她接觸,每一次聽到她那緩慢柔和的聲音,每一次看到她明媚的笑容,他就如初識愛情滋味的少年,心中酸酸脹脹,渴望又彷徨,欣喜卻矛盾,他已經不知道是否要聽從心底的聲音,還是要認命地放棄。
  有一點他非常清楚,他一定不會考慮父親的安排,讓她成為自己的情婦,他已經欠她太多,不能再次犯錯。
  在他三十五年的生命裏,她是永遠的傷口,也是唯一的亮色,她值得更好的對待!
  
第九章 愛我,如何舍得傷害我
  
  晴和書城門口,小綠剛從何澤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立刻微笑相迎,她一身藍色長衣長褲套裝,胸口別著工作牌,看起來精明幹練。她一上來就握住小綠的手,“邊小姐,我是書城的人事經理王新,已經久仰大名,沒想到老板真的能把你挖來工作,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小綠受寵若驚,客氣一番便隨著她走進書城,王新似乎急不可待,立刻開始介紹,書城有十層,最下麵是音像部,第二層是少兒部,第三層是圖書部,第四層專門的出版社圖書,第五層是培訓部,還專門設有英語角,第六和第七層是體育運動部,除了各項器材,還辟有專門的活動室,上麵兩層才是他們的辦公室。王新先領她去十樓的總經理辦公室,輕聲叮囑,“見過總經理到左邊的人事來報到,我等你。”
  敲過門,裏麵傳來一聲慵懶的“請進”,小綠被她推進虛掩的門裏。一個漂亮得不似真人的男子正縮在沙發裏打著大大的嗬欠,眸中掠過一道詭異的亮光,眯縫著眼睛上上下下掃過一遍,突然露出燦爛笑容,“小綠姐,你好,快過來坐!”
  仿佛有千萬花朵在眼前驟然盛開,小綠第一次知道男色也如此迷人,心頭緊了緊,隻覺手大腳大,無從放置。男子見她沒動,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拍了拍頭笑道:“小綠姐,別懷疑,我是書城的總經理卓蘇,你叫我阿卓阿蘇都行,我名字最好記,是爸媽的姓合在一起。”
  看著她滿臉不安,他迅速隱去眸中得色,一本正經道:“邊小姐,歡迎來晴和書城工作,因為責任重大,你的工資比長信增加百分之三十,其他福利待遇都是一樣,還有什麽要求請隨時提出,我會盡量滿足!”
  對上那流光溢彩的眼睛,小綠不禁為自己的失神感到羞慚,忙不迭道:“謝謝謝謝,我沒什麽要求。不,請問書城有沒有員工宿舍,我住在東區,離這裏很遠。”
  卓蘇心念一轉,嘿嘿笑道:“小綠姐,員工宿舍條件太差,而且經常有小偷小摸的現象發生,你肯定住不習慣。要不我另外給你發兩千塊住房補助,你自己租房子住吧,住何總那裏也行,住房補助照發,如果不夠我還可以再加!”
  兩千塊確實是很大的誘惑,在最貴的凡爾賽花園租房都沒有問題,可是,自己還沒開始工作,他就莫名其妙大撒錢,背後定有何澤的原因。小綠臉色一沉,強笑道:“你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員工宿舍管理不善,是我們工作不到位,不能讓員工承擔責任和後果。我還是住員工宿舍吧,正好把裏麵的問題清理一下。”
  卓蘇收斂玩鬧之心,正色道:“小綠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安排,讓你免於後顧之憂。”話音未落,他突然興奮起來,手舞足蹈道:“小綠姐,你知道嗎,昨天聽說是你要來,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生怕那個笨蛋反悔,一口答應下來。咱們這問題太多,以後還請你多費心!”
  有種人似乎生來就是發光體,熱情洋溢的神情,加上一聲聲熱切的呼喚,小綠看出他大孩子的本質,完全沒了進來時的怯怯,輕柔笑道:“阿蘇,你真的太客氣了,謝謝你!”
  兩人寒暄一會,小綠告辭去人事報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卓蘇呆愣半晌,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輕笑道:“阿宗,人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到底要怎麽辦,總不可能永遠躲著她吧!”
  鄭宗沉默良久,悶悶道:“我如此對她,她肯定永遠不會原諒我。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怎麽辦,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卓蘇仍然嗬嗬直笑,隻不過笑意並未傳遞到眼底。鄭宗長歎一聲,“她竟然連話都不肯跟我多說一句,甚至房子都不要,也許我真的沒有機會了。”
  “那你怎麽辦,你要一個人回美國嗎?”卓蘇嘴角一抿,似笑非笑道。
  “不,我絕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回去!即使不是她做的,我哥也絕不可能輕易自殺,我一定要查清楚!”鄭宗突然激動起來。
  卓蘇渾身突然散發出冰寒氣息,翻了翻白眼,幹笑道:“阿宗,你自己慢慢查去,以後別打小綠的主意,我看得出來,她是個真正做事的人,既然進了我的地盤,我一定得罩著她,不讓一些虎豹豺狼叼走。”
  “你說誰,是不是何澤那混蛋?”
  聽到那邊喘粗氣的聲音,卓蘇把電話拿開些許,露出鄙夷的笑容,“你也做得出來,使盡手段對付一個孤女!你沒看見老好人何澤被你氣成那樣,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他發飆打人,你還真有本事!不跟你胡扯,反正我以後就指望她,你別搗亂!”
  鄭宗啞口無言,苦笑兩聲,把電話掛了,卓蘇又往沙發上一癱,自言自語道:“我還真命苦,一大清早就被人挖起來見客,還是補個覺再說!”
  了解到書城的人事製度,小綠真的有些失望,碩大的晴和書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人事管理一團混亂。那漂亮的總經理據說難得來一次,來一次也不會超過半天,根本不是正經做事的,權力全落在兩個副總手中,兩人在上麵都有靠山,更是有恃無恐,在書城拉幫結派,明爭暗鬥,都想把自己的人安排進來。人事經理王新是卓蘇花重金從國企挖來的管理人才,雖然想好好發揮,大幹一場,卻有心無力,幾乎被架空。
  無法從目前的狀況中找到突破口,她隻好先設計總體規劃,依照長信集團的經驗,把公司的製度一條條完善,有規矩才能成方圓。
  王新今天一早被拉去迎接她,從卓蘇的態度看出她的分量,以前也聽說過長信邊小綠的名字,對她更是信心滿滿。王新也是有苦難言,來書城兩年幾乎無所建樹,卓蘇雖然沒什麽意見,真正的掌權人卓然已明裏暗裏點過她多次,讓她每天來上班都有如履薄冰之感。
  小綠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整理打印出係統的人事管理規章和人事作業程序,王新在一旁提了些意見,小綠連連稱許,用附表的形式列出。王新十分欣賞她的工作態度,沉吟半晌,壓低了聲音道:“小綠,其實你不用這麽費心,公司真正的問題在人員招聘那裏,那可是塊硬骨頭,你要能啃下來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
  從她閃爍的言辭間,小綠已經明白,她對於自己這個空降部隊的態度仍有幾分保留,不想當這個出頭鳥,指望自己在前麵衝鋒陷陣,坐享其成。小綠心如明鏡,但笑不語,迅速做了決定:下午就把人員招聘的係列管理辦法列出來,呈報總經理通過,隻要有遊戲規則在,再硬的骨頭也能啃下來。
  
第九章 愛我,如何舍得傷害我
  忙到中午,小綠剛走出辦公室,卓蘇迎麵而來,看起來剛睡醒,老遠就笑開了,“小綠姐,中午我請你吃飯,順便把公司的情況跟你說說。”
  兩人走進書城旁邊的西餐廳,卓蘇為她點了套餐,自己點了份牛排和玉米濃湯,似乎餓狠了,食物一來就埋頭苦幹。小綠現在完全把他當鄰家小弟,即使麵對他惑人心神的炫目笑臉,也能平心靜氣,該做什麽做什麽。
  兩人吃到一半,卓蘇的電話響了,他道了聲“對不起”便出去接電話。小綠正低頭吃東西,沒留神一個男子悄無聲息坐到她對麵,抬起頭一看,把筷子放下就要走,鄭宗連忙擋住她,低聲道:“我今天來是跟你坦白的,我叫鄭宗,是鄭直的弟弟,我接到他死訊才從美國回來!”
  她悚然一驚,目瞪口呆地打量著他,看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那兩汪深潭如有魔力,引得她幡然回首,驚見靈魂深處不堪的東西。她心裏如一團亂麻,隻想快些逃離這迫人的視線,剛想繞開他,卻被他擋在麵前,隻得強自鎮定心神,冷笑道:“你到底想幹什麽,你哥的房子你已收了回去,我根本不欠你什麽!”
  鄭宗心頭一慟,黯然道:“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這樣對你。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我哥到底為什麽自殺?”他的目光突然茫然,喃喃道:“因為母親帶我改嫁,他恨我母親,很少主動跟我聯係,甚至連父親過世都沒告訴我。可是他那天給我打電話,說他馬上要結婚了,他至今仍記得他的語氣,從我們分開起,我就沒再沒見過他這麽開心,他還邀請我回來參加他的婚禮,卻沒想到隻看到他的遺像……”他突然哽咽起來,“他真的很高興,怎麽可能會自殺!”
  仿佛感受到他的痛苦,她眼前一片迷蒙,悄然退了一步,心中百轉千折,最終把傾訴的衝動壓了下去。死者已矣,生者何必再雪上加霜,何況她隻想為自己討回公道,從來沒想過要用他的生命來償還,事已至此,再糾纏,隻能讓更多的人被傷害,那就斬斷一切過去,大家相忘紅塵,各走自己的橋和路。
  她主意已定,心中漸漸清明,狠了心狠狠道:“鄭宗,你既然是他的弟弟,你對我所做的我不怪你,但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我就當從來不認識你!”
  “我做不到!”鄭宗深深看著她的眼睛,“我承認,其實我早就愛上你了!我舍不得把視線從你身上移開,一直跟著你,那天是我從東湖救你上來的,幸虧我及時趕到,才沒讓那臭女人得手!”
  “這個……謝謝你!”小綠長長歎息,心潮再次洶湧,原來他愛她,原來他並不僅僅是騙她,那她要怎麽辦?
  她定定看進他的眼睛,那滿懷期待的目光如此光彩奪目,讓她心底深處的灰燼中的某些東西躁動不安,繼而生出奇妙的火花。她有些心旌搖蕩,仿佛看到一幅夢想已久的美麗圖景,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嬉戲,歡笑聲中,連藍天白雲都在豔羨喝彩。
  她想要一個家,想得心都疼了,才會在根本不了解他的情況下,感動於他虛假的溫情,如同飛蛾撲了火。
  她慢慢低頭,腦海中掠過那一次次不見血的生死搏鬥,再次痛徹心扉。
  火花仍然在閃爍,她的心卻冷了下來,不是怕引火燒身,不是怕重蹈覆轍,穿透時間的迷霧森林,她已經看到慘淡結局。
  在幾乎絕望的時刻,她一次又一次戰勝懦弱,一次又一次用堅強偽裝,所有的愛漸漸被掙紮著求生存的現實消磨,仿佛一支冰棱,陽光撥開烏雲後,化成顆顆淚珠消逝。
  她不是聖人,絕沒有辦法無視欺騙和傷害,即便他有千百種借口。
  而且,經過鄭直一事,她不會再鑽牛角尖,一定要以牙還牙,以血償血,可是,別人打了自己的左臉,她絕不會再把自己的右臉奉上。
  她抬起頭,目光變得無比清冷,“鄭宗,謝謝你救了我,過去的事就算了,我還是那句話,請你不要打攪我,從你一聲不吭離開我開始,我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她推開麵前呆若木雞的人,徑直走出西餐廳,再也不想回頭。
  權力誰也不會嫌小,永遠沒辦法保持平衡,爭奪到了白熱化階段,兩個副總把人事部視為無物,寫個條子就能讓員工上崗。小綠要王新找出原來的招聘工作流程,補充完善後製度化,卓蘇看到小綠如此積極,躍躍欲試,當即定下來。小綠發動人事部的全體員工把原來的人事檔案重新審核,把發現的問題一一列出,從最基本的員工登記表開始,打開整個人事調整的缺口。
  看到列出的問題,小綠啼笑皆非,有的員工登記表上竟僅僅寫了一個外號,完全不符合製度,隻得派人到各個樓層找主管重新登記。
  人手不夠,她也親自出馬,下到三樓,拿出員工登記表,對掃地的阿姨柔聲道:“陳嫂,請問你叫什麽名字,能不能把身份證給我看看?”
  即使知道她是公司的管理人員,胖胖的陳嫂一聽她的話,立刻瞪圓了眼睛,大喝道:“你想幹什麽,我憑什麽給身份證給你看!”
  小綠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耐心說明,“公司要做員工登記表,請你填好你自己的情況,比如說姓名、年齡、工作經曆等等……”
  “不填!”話沒說完就被陳嫂打斷,陳嫂一臉戒備,“誰知道你是不是要拿去做壞事,你可別欺負我不識字!”
  周圍的人哄堂大笑,隻有小綠笑不出來,她又耐心解釋一遍,明明周圍的員工都領了表去填,隻有陳嫂不依不饒。她隻好把主管找來,主管好說歹說才把事情說清楚,等小綠把三樓的員工登記表收集起來,下班的時間已經到了。
  小綠回到十樓,派下去的人隻回來一半,大家罵罵咧咧,員工不配合就算了,有的還仗勢欺人,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他們無聊,閑著沒事找事。小綠和王新隻得安撫好大家,等人都回來了,王新趕著回去給孩子做飯,和大家一起下班走了。
  小綠從沒有積壓事情過夜的習慣,她把登記表收齊,單獨留下來處理,把符合正式程序進公司的全部挑出,和聘用合同一一對應歸類存檔,剩下的則標明缺少的東西放到一旁明天處理。
  這些人大部分都沒有員工引薦擔保書,有的竟連合同都沒簽,這種荒謬的事情小綠聞所未聞,不由得暗暗心驚,隻得感歎卓蘇運氣太好,在這麽混亂的情況下能還能撐到今天。
  工作快收尾時,離去多時的卓蘇跑得汗水淋淋回來了,他一腳踹開辦公室的門,喘息著大叫,“我的姑奶奶,你怎麽還不走啊,你今天不做完明天再做也行啊,反正這些事不處理公司也不會倒,早知道你這麽賣力我就不請你了,你想害我每天被那些家夥煩死麽!”
  他撥了個號碼,把手機交到她手裏,有氣無力地說:“來,你自己跟他說!”
  “小綠,你怎麽還沒下班,”何澤溫和醇厚的聲音傳來,“你快下來,我在等你吃飯!”
  “真對不起,”看著卓蘇幾乎癱軟在椅子上,小綠尷尬不已,不知道該說什麽,連忙開始收拾東西,瞥到書桌上成堆有問題的登記表,眉頭一皺,“阿蘇,你們公司管理上大有問題,你看這些……”
  卓蘇雙手擋在麵前連連擺動,“別給我,別給我,你自己看著辦,大不了我給你一把尚方寶劍,你凡事先斬後奏就行了!”
  小綠苦笑著搖頭,收拾好東西跟他出來,卓蘇渾身都起勁了,大搖大擺走在前麵,頗有些得勝回朝的將軍架勢,引得小綠悶笑不已。
  兩人人影全無的十樓下來,何澤的車正停在書城門口的專用車位。見到兩人,他連忙下來為她打開車門,等她坐了進去,他重重拍了拍卓蘇的肩膀,似笑非笑道:“阿蘇,今天謝謝你,你以後看緊點,別讓她這麽晚!”
  卓蘇做了個鬼臉,唉聲歎氣道:“要是我哥知道我現在才下班,做夢都會笑醒。我肯定是瘋了才會幫你這個忙!”
  何澤正色道:“阿蘇,你也不小了,別老是做事沒個正經。你也看得出來,小綠是真心幫你,你可別辜負了她一片苦心。”
  卓蘇嬉皮笑臉地把他推進車裏,“你快帶她去吃飯,別把她餓壞了。”
  目送何澤的白色寶馬消失在車流中,卓蘇揉揉疼痛難忍的肩膀,腹誹不已,回頭仰望著高高的書城,臉色慢慢凝重,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自言自語道:“老虎不發威你們當是病貓,真讓你們逍遙太久了!”
  
第九章 愛我,如何舍得傷害我
  
  沒想到一來就要認領“走失人口”,看到灰頭土臉的卓蘇,風風火火趕到警衛室的小綠不禁輕笑出聲,旁邊那臉色尷尬的罪魁禍首柳雙雙突然瞪圓了眼睛,拍著手大叫,“美女姐姐,你原來在這裏工作啊,太好了太好了!”
  確實太好了,有了美女姐姐當擋箭牌,倒黴的卓蘇滿腹怒氣發不出來,隻能斜著眼瞪人,小綠按住有些得意忘形的人,笑眯眯道:“到底怎麽回事,你來說。”
  柳雙雙吐吐舌頭,諂媚地笑道:“美女姐姐,我是晴和助學的義工,來給山區的孩子找些課外讀物,剛好看到他在偷書,就嚷嚷把他抓起來了,不過,沒想到……”
  “有我這麽帥的賊嗎!”卓蘇怒目圓睜。
  “那可不一定,連明星也有做賊的呢!”柳雙雙挺挺胸膛,虛張聲勢一番,又很快地縮到小綠身後。
  “小綠姐怎麽會認識你這種新新人類,你別亂認親!”卓蘇也來了火,逼到小綠麵前挺胸膛。
  柳雙雙趴在小綠肩膀朝他擠眉弄眼,“我就是認識美女姐姐,妒忌死你!”
  眼看就要變成小朋友拌嘴大賽,小綠連忙製止,拍拍卓蘇的肩膀,正色道:“她做的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你閑著也是閑著,去幫她找找書吧。”
  “我很忙!我很忙!我很忙!”一連說了三句,卓蘇對上兩雙同樣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泄了氣,擺出酷酷的姿勢向前走,悻悻道:“還不快來,不要浪費我寶貴時間!”
  你的寶貴時間不都用在睡覺上麵!小綠腹誹不已,推了推嘴巴大張的柳雙雙,輕笑道:“快去,中午我請你吃飯,你跟我好好說說你們的事情,我看能不能幫上忙。”
  想起有關這個女子的傳聞,卓蘇心頭一動,賠笑道:“小綠姐,你忙你的,這新新人類太花癡,我來對付就好!”
  有人撐腰,柳雙雙又開始嗷嗷怪叫,“愛美是人的天性!”轉頭又換上近乎諂媚的笑臉,“小綠姐姐,我們待會去街心公園碰碰運氣吧!”
  小綠心頭一動,若有所思地看了卓蘇一眼,朝她擠擠眼睛,含笑將兩個鬥氣的大孩子推了出去。
  果不其然,幫柳雙雙找完書,卓蘇很快出現在小綠辦公室,抱著個大杯子咕咚咕咚連喝了三大杯水才緩過氣來,唉聲歎氣道:“那新新人類果然不可理喻,明明這麽簡單的事情,囉囉嗦嗦一大堆。小綠姐,你別跟她瞎摻和,助學是國家的事情,跟我們小老百姓有什麽關係。俗話說的好,救急不救窮,國家那麽多貧困地區,我們幫得過來嗎!”
  小綠正忙於建檔,哪裏有空跟他胡扯,隨口應了一聲,卓蘇不知想到什麽好玩的事情,突然笑出聲來,“這個新新人類有點本事,做了好幾個晴和助學的圖書項目,幫了不少貧困地區的學校。而且小小年紀很有責任感,做事一板一眼,心腸又好,要是能挖來我們書城就好了。小綠姐,你能不能幫我去探探口風,我缺個助理呢!”
  小綠從他眉梢眼角的春色看出不同尋常的訊息,嘴角一彎,開始期待熱情如火的柳雙雙和天下無敵懶人湊到一起的場麵。
  她們的運氣並不是太好,也許是甄卓看得太緊,甄艾並沒有出現,柳雙雙從超級大的包包裏拿出野餐桌布,兩人買來快餐席地而坐,邊吃邊聊,倒也愜意。
  原來,晴和助學是晴和誌願者協會成員發起的民間組織,主要成員就是晴和誌願者和一批喜歡玩戶外運動的驢友,甄老爺子在世的時候,甄氏基金是其主要合作夥伴,接任甄氏集團的左之秋是甄氏基金的最大受益者,卻也是最大阻力,其淩厲作風曾一度讓晴和助學的工作陷入僵局,左之秋也成了聞名晴和的白眼狼。
  晴和助學目前發展了近一百名義工,他們來自各行各業,也有許多是貧困地區的熱心老師和支教的年輕人,這部分義工則是專門負責聯絡和落實圖書款項到位情況。
  義工們自掏腰包去各地實地調查,將貧困地區的學校和孩子們的資料整理好發布到助學論壇上,通過攝影展覽和報紙雜誌等宣傳活動讓大家一對一資助這些孩子讀書。至於柳雙雙負責的圖書項目,則是由柳雙雙和義工同事列出適合孩子們看的書單,由單位或者個人捐助購書款項,再由晴和助學購好書一批批寄出。
  捐贈舊書的圖書項目是由柳雙雙的同事負責,聽說小綠想捐出一點書,柳雙雙隻是笑,搖頭道:“你看的書孩子們能看的肯定不多,而且現在適合孩子們的書籍少之又少,你如果有時間,還不如利用工作優勢為孩子們找書呢。”
  小綠想想也是,連忙應下,要了晴和助學論壇的地址,和她分手後便急急忙忙回辦公室看,點開助學工作那欄,一個熟悉的名字讓她如遭雷擊。
  多年之後,邊城竟仍然貧窮如斯,孩子們特別是女孩子竟還是沒有辦法讀書,山區的女孩子能完成九年製義務教育的不到半數,多麽觸目驚心的數字!
  為了讀書,自己付出巨大的代價,流浪至今。而一代一代,到底有多少女孩子為了讀書與父母爭,與天氣爭,與命運爭,她們有沒有自己的幸運,有個那麽好的奶奶,拋棄安穩的生活,帶自己走出大山,投身這片不知所謂的繁華,十多年相依為命,不訴悲傷。
  晴和助學的宣傳照有一張是在邊城山區所攝,山路泥濘,孩子們背著千奇百怪的書包,有的沒穿鞋,有的鞋已破爛得幾個腳趾頭都在外麵,看到鏡頭,都仰著汙濁不堪的臉羞澀地笑,眼睛亮閃閃的,讓人心頭驟然收緊。
  那些被努力遺忘的時光呼嘯而來,她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山間日複一日奔忙,仿佛又聽到阿爹屢次不讓她讀書,喚她回來作田的咒罵,仿佛又拿到奶奶和阿娘帶著體溫的私房錢,仿佛聽到自己尖利的叫喊……
  她不禁捫心自問,連柳雙雙這種生活在繁華都市的女子也知道伸出援手,滿懷熱情幫助自己的鄉親,而她為他們做過什麽呢?
  更何況,他們的求學之苦,自己算最了解的人,而他們在苦痛中掙紮的時候,自己做過什麽呢,學泡吧,學喝咖啡,學著變成真正的城裏人,甚至學著用錢買愛情,用錢了斷親情。
  在這些孩子麵前,她夢寐以求的成功多麽蒼白無力,多麽可悲!
  命運冷笑的聲音轟隆如雷鳴,悔恨鋪天蓋地而來,似要將她吞噬,她將拳頭塞進嘴裏,發出受傷幼獸般的嗚咽。
  門外,卓蘇收回黯然目光,拖曳著腳步離開,回到自己辦公室,對著一張汙濁不堪卻明亮得讓人心疼的笑臉,輕輕按下一個號碼,嬉皮笑臉道:“新新人類,什麽時候帶我去參加助學調查,我好無聊啊!”
  聽到那方傳出的中氣十足的嗷嗷怪叫,卓蘇眼眶一熱,不由自主地伸手輕撫那笑臉,仿佛要為他擦去汙垢,又似乎想采擷那久違的真誠。
  
第十章 欲望總在糾纏間絕望
  拿到小綠整理出來的書單,柳雙雙欣喜若狂,將自己那天拍的照片全部衝洗過塑裝好,整理出一本精美的相冊送給小綠。
  看到那張天使般美麗的笑臉,小綠滿心感慨,為了解決晴和助學的困境,也為了幫一把這可憐的女子,小綠在繁忙的工作之外,開始逐步了解甄氏,重點就在甄氏基金。
  不看不知道,光是從網絡上了解的有關甄氏情況,足以讓小綠瞠目結舌。說甄氏是個傳奇毫不為過,甄老爺子起初隻是修理工,以一個小小的修車行起家,做到建材行業,在晴和大力發展城市建設的這些年,日進鬥金,逐步吞並其他小魚小蝦,成為晴和乃至省裏的龍頭老大。甄老爺子並不滿足現狀,和做娛樂業起家的金鴛鴦卓家聯手開發房地產,一口氣買下晴和北區的全部商住用地,陸續開發出貴族花園、凡爾賽花園等高中檔大批商品房,那時北區幾乎為一片不毛之地,在此開發房地產幾乎讓眾人笑掉大牙,而且房子預售十分不理想,直到晴和科技園在晴和最北部的鬆花湖落地生根,北區的房價暴漲,眾人才明白甄老爺子的良苦用心。
  那兩年正是晴和換屆之時,經過不知多少明爭暗鬥,新領導班子才組建完成,要得知內幕並不容易,而且因為晴和地理位置的重要,城市規劃由國家直接幹預,豈是隨便人能說了算,因此,甄老爺子高瞻遠矚的美名四處傳揚,據說連晴和領導也經常找他喝茶聊天,討論經濟形勢。
  甄氏基金是由甄老爺子專門為助學所設,即使日理萬機,老爺子也一直在親自管理,為甄氏乃至全國培養出大批高質量人才,其中最著名的兩位就是成為甄氏新掌門人的左之秋,還有一位則是運輸快遞行業的急先鋒宋長風。
  左之秋出身貧苦,由甄老爺子一力培養出來,飛上枝頭之後卻對劃分階級有著異乎尋常的執念,不但放話說做房地產就是不能讓所有老百姓都買得起房,繼而又說要把人劃分出三六九等,從創建晴和貴族學校開始,“以身作則”,打造晴和的“貴族階層”,再次成為眾矢之的。
  大致看了一遍,小綠心中有了底,何澤來接她時,狀若無意地把話題繞到左之秋的身上,何澤冷哼一聲,“那不是什麽好東西,別髒了你的耳朵!”
  眼看出師不利,小綠賠笑道:“他一個孤兒有今天也不容易,說不定他是太想有所作為,得到人們的關注和認同,處理問題的方法才會如此尖銳。”
  何澤淡淡瞥她一眼,輕歎道:“這事說給你聽也無妨,晴和隻有這麽大,金鴛鴦的卓家、我們何家還有甄家交情自是非同一般。我是看著他妻子小艾長大,那丫頭心地好,長得又漂亮,算得上是我們幾個男孩子共同的夢中情人,不信你問問卓蘇,他仗著自己小,最喜歡黏著小艾,被我們幾個整得好慘。小艾也真是命苦,她媽媽和鄭宗的媽媽是閨中密友,他爸爸趁妻子去美國找她玩,和金鴛鴦一個小姐發生關係,結果那小姐肚子大了纏著他要結婚,他聽說肚子裏是個兒子,有點鬼迷心竅,想出一個損招,要助理左之春假扮自己的情人,兩人雙管齊下,逼小艾的媽媽離婚。小艾的媽媽性格十分執拗,當場就發了瘋,殺了兩人然後跳樓自殺,才八歲的小艾被甄老爺子送到國外姑姥姥家教養,那個小姐應該嚇壞了,當夜就離開晴和,從此不知所終。”
  寥寥數語,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漸漸清晰,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受害者,最無辜一個,卻是可憐的小艾。不用說小綠也猜想得到,左之秋失去相依為命的姐姐會是怎樣的心情,他一心掙紮向上,通過誘惑小艾達到複仇的目標,最終反戈一擊,大獲全勝。小艾必是看清楚他的真麵目,新婚不久便為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她的心漸漸冷下來,仇恨到底是什麽東西,引得無數人前赴後繼,兩敗俱傷,沒有一個贏家。自己處心積慮報了仇,又得到了什麽呢,得到無數個不眠之夜,得到滿室的幻影和虛空,還得到永遠撕心裂肺的痛。
  一切都過去了,自己慢慢掙脫仇恨的束縛,卻還有人在恨海裏奮勇作戰,傷人累己,痛苦不堪。
  心潮澎湃間,車已經開到凡爾賽花園,門口的噴水池聽到引擎聲,在音樂聲中噴出高高的水柱,猶如歡迎回家的熱烈舞蹈,何澤搖頭恨恨道:“你也看到了,左之秋是個天才,可是他把所有的手段用在對付一個無辜的弱女子,真是卑鄙無恥!他一門心思做貴族,我們這些人偏偏不買他的賬,為了拉攏我們何家和卓家,提高凡爾賽的聲望,他竟然白送了兩套凡爾賽的房子給我們……”
  何澤的聲音嘎然而止,小綠茫茫然抬頭,正對上一張燦爛的笑臉,再瞄到那人瘋狂舞動的雙手,不禁撲哧笑出聲來,何澤把車繞進一樓車庫,跳下來氣急敗壞道:“你來幹什麽!”
  卓蘇嘿嘿直笑,“你難道忘了,我們是鄰居呢!”
  何澤哭笑不得,小綠總算看出端倪,他們憎恨左之秋,平時哪裏肯住這裏,可能都是衝自己來的,心頭頓時有些發苦,強笑道:“卓總,冰箱裏還有菜,晚上一起吃飯吧。”
  何澤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卓蘇從車廂裏拿出筆記本包,反客為主,樂嗬嗬道:“早就聽說小綠姐的手藝不錯,沒想到今天這麽有口福,小綠姐,正好吃完飯我還有事請教,得耽誤你一點時間。”
  何澤橫了他一眼,悻悻然去開門。
  湯足飯飽,卓蘇真拿出一疊資料給小綠看,小綠微微一怔,從心底笑出聲來。
  原來,不過兩三天工夫,卓蘇就把省內偏遠貧困地區的各種情況搜集整理出來,做出詳盡的報告,從地理位置到氣候狀況,從人口分布到學校學生數目,條理分明,讓人歎為觀止。
  在晴和助學的原有三個地區之外,卓蘇提出擴展資助範圍的構想,還綜合各種助學團體的經驗,提出支教、幫助貧困教師、衣物捐助和圖書捐助等一係列的項目,針對女童大量輟學的狀況,還提出辦專門的女童班,按照國際紅十字會的孤兒班標準資助。
  構想雖好,卻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支援,小綠第一個就想到了甄氏基金。甄氏基金有多年曆史,和各級政府關係密切,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說不定能借此幫甄艾一把,讓她逃出那人的魔掌,重新回到甄氏。
  小綠試探著提出自己的意見,卓蘇愣了半晌,笑眯眯地點頭道:“光有錢還不夠,我問過雙雙,義工大多有本職工作,能出行的時間少之又少,我的意見是由專人專職做公益,收集資料、調查、複查等等一把抓,工資從基金撥給,還有,工資不能太高,想發財,沒門!”
  小綠粲然一笑,柔聲道:“有那種心思怎會進這個隊伍裏來,那些義工任勞任怨,做了不少實事,沒你說的那種人!”
  卓蘇隻覺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何澤和鄭宗的心思,他見過無數美女,自己也繼承了母親的美貌,眼中何曾容得下平庸之輩,這個女子第一眼充其量也隻算清秀而已,相處越久,越是能感覺到她身上某種奇特的氣息。她不多話,不喜歡大笑,也毫無鋒芒,柔和溫婉,沉靜如水,仿佛寒夜裏一碗熱茶,馥鬱芬芳,讓人溫暖,且回味悠長。
  “回神啦!”一隻傷痕累累的手將卓蘇喚醒,他有些赧然,掩飾一般恨恨道:“隻要涉及利益關係,再好心的人也會變質,當然要防範於未然!”
  小綠無奈地微笑,突然想起剛剛他的某句話,戲謔道:“你的雙雙來不來做助理啊?”
  卓蘇臉一紅,悻悻然道:“那笨丫頭,天上掉餡餅的事也不幹,真想敲開她腦袋看看什麽構造!”
  聽見兩人有說有笑,滿肚子酸水的何澤也忍不住從樓上下來,湊過來隻掃了一眼,不禁有些動容,對卓蘇頷首道:“這些是你弄的,看不出來啊!”
  卓蘇手腳大開,倒進枕頭堆裏,哀哀喚道:“你們心目裏我總是小屁孩一個,好歹我老早就混了個雙學士呢!”
  “你也知道是混的,還好意思說!”何澤忍俊不禁,作勢要打,赫然看見小綠繞進房間,提著小包行李出現,手停在半空,剛要開口,小綠笑吟吟道:“何總,叨擾了幾天,實在不好意思。現在我的事情已經了結,也該回去了。卓總,你想不想找雙雙談談,我去約她出來,我們正好一起走吧。”
  卓蘇一躍而起,在臉色陰晴不定的何澤肩上重重拍了一記,嬉皮笑臉道:“走吧!”
  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何澤心頭火起,順勢扣在他手腕,將他按在沙發上,陰森森笑道:“吃飽喝足就想溜,沒門,晚上請大家唱K!”
  從那不同尋常的力道和咬牙切齒的聲音,卓蘇到底知道這人動了真怒,自己得罪不起,冷汗淋漓道:“不就是唱K嘛,這還不容易!小綠姐,今天你先別回去,等我把宿舍給你安排好再搬家,把雙雙約到金鴛鴦,不對,約到K歌之王吧,那裏沒什麽亂七八糟的人。”
  何澤總算放過他,冷笑道:“你也知道你們那裏亂七八糟,還成天在那泡!”
  卓蘇眼看要糟,眼珠一轉,苦笑道:“我有什麽辦法,左之秋那白眼狼每次去都要找我,還有鄭宗,還有宋長風,連你爸也是,我哥那張臉上寫的是‘你欠我五百萬’,誰喜歡他,長得漂亮又不是我的錯!”
  何澤給他一個爆栗,回頭柔聲道:“小綠,把行李先放下來吧,聽說書城宿舍是新建的,環境不錯,你住的地方太遠,待會玩累了可沒人送你。”
  卓蘇哪裏聽過這種聲音,仿佛聽到雞皮疙瘩劈裏啪啦掉下的聲音,渾身一個激靈,趕緊把東西一收,離開這恐怖的地方,還不忘報一箭之仇,順帶把小綠拉上,借談工作之名氣死某個小肚雞腸之輩。
  
第十章 欲望在絕望間糾纏
  雙雙聽說K歌,不等小綠準備好的勸說開口,樂嗬嗬應下來,騎著自己的小摩托車衝到K歌之王等候。三人剛到市中心,卓蘇的電話響了,果然就是柳雙雙炮仗般的聲音,“你們還不來啊快來啊我唱得嗓子都啞了你們還不來我都喝醉了太過分了為什麽這麽多人敬酒啊我好慘啊……”
  卓蘇臉色變了幾次,何澤在一旁聽得真切,撲哧笑出聲來,拍拍他肩膀道:“你也不想想,K歌之王是什麽地方,敢叫女朋友去打頭陣,趕快去英雄救美吧!”
  “是什麽地方?”小綠茫茫然接口。
  何澤笑眯眯回頭道:“那是宋長風開的,阿蘇當初幫了不少忙,也有一點股份呢。”
  卓蘇瞪他一眼,將油門一踩到底,不出兩分鍾就到了。小綠走進大堂,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一熱,徑直朝他走去,誰知那人似乎見到洪水猛獸,一閃身走進後門,小綠這才知道有些莽撞,停下腳步裝作看壁畫,聽到何澤招呼,戀戀不舍看了看後門,跟著兩人上樓。
  還沒進門,柳雙雙歇斯底裏的吼聲傳來,卓蘇撫著額頭長歎,“這《青藏高原》是普通人唱的嗎,笨蛋!”
  小綠再次確定這家夥的心意,含笑開門,柳雙雙尖叫一聲,來了個熱情如火的擁抱,看到她身後滿臉不忿的男子,笑容僵在臉上,突然退後兩步,九十度鞠躬,“何老師好!”
  何澤立刻明白過來,笑嗬嗬道:“你是晴和明天培訓學院的學員,你完成學業了沒有?”
  柳雙雙長歎一聲,“何老師,你忘了,你說我上課吵,給我扣了NNN……分,我到現在還沒畢業!”
  “這是態度問題!”何澤一本正經道,“你們既然花錢去培訓,就要好好學習,怎能不遵守課堂紀律。”
  柳雙雙含糊應了一聲,再沒有剛才的熱情,抱著酒杯蔫蔫地坐下來,卓蘇看著她紅撲撲的臉,心頭有些發癢,老著臉皮坐在她身邊,柳雙雙可憐巴巴看他一眼,在卓蘇眼中自動轉化為耷拉著耳朵的大狗狗,真恨不得撲上去好一頓揉搓,嘿嘿笑道:“剛剛誰欺負你,我給你報仇!”
  柳雙雙欲哭無淚,“好多人來敬酒,說卓總怎樣怎樣,小綠姐怎樣怎樣,什麽麵子什麽裏子,不喝還不行!”
  “活得不耐煩了,趁我不在欺負我的人,看我怎麽收拾他們!”卓蘇開始捋袖子,柳雙雙終於回過神來,瞪圓了眼睛,撲上去一頓胖揍,“誰是你的人,壞蛋!”
  笑容滿麵看著兩人打打鬧鬧,何澤悄然挪近了些,正色道:“你想不想去培訓學院上課,我幫你聯係,那是政府辦的,經常會請一些成功人士來講課,我曾經去講過企業文化。”
  小綠連連點頭,一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閃而逝,裝作去洗手間,迅速追出來,果然,甄卓在洗手間門口截住她,將她拉進旁邊的男洗手間,厲聲道:“小綠姐,不要上他的當,我查出來了,這是他自導自演的,就是要把你逼到自己身邊。小綠姐,你鬥不過這些混蛋,趕快抽身吧,不要最後落得身敗名裂!”
  “謝謝!”小綠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手,像拉住一根救命的浮木,輕聲道:“我都明白的,你好好照顧你姐姐,我在想辦法為她討回公道!”
  甄卓渾身一震,突然露出一個悲涼的笑容,澀澀道:“那麽多的親戚朋友,竟然是你第一個說出這話,姐姐果然沒有看錯人!小綠姐,我姐姐讓我告訴你,她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她根本不恨那人,也不想回到過去那種沒有人氣的日子,喜歡跟我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我已經在安排退路,小綠姐,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走,我也當你是姐姐,一定會照顧好你們!”
  “傻孩子!”小綠突然淚如泉湧,“明天讓我見見你姐姐,我有話跟她說。”
  甄卓點了點頭,匆匆離去。
  黑暗中,有人撥了個號碼,冷冷道:“幫我查查K歌之王看場子一個小孩的底細,小孩外號叫拳頭,聽說是從小打出來的,拳頭很厲害。”
  回到包房,柳雙雙又抖擻精神,和卓蘇在飆歌,柳雙雙的歌聲非常柔美,卻老喜歡唱一些高亢的歌曲,頗有些歇斯底裏的意味,何澤端著杯酒細細啜飲,過了許久,杯中仍未減下半分。
  和玲玲也喝過幾回,小綠也知道自己酒量深淺,卓蘇來敬酒時,並未推托,柳雙雙嘻嘻哈哈也來敬酒,兩杯下去就喝得臉色緋紅,眼神迷亂,偏偏來了氣勢,抱住小綠要再幹幾杯,小綠被她按進沙發,動彈不得,沒留神眼前一花,一個猙獰的麵孔出現麵前,在柳雙雙手中麥克風的幫助下,一個聲音炸雷般響起,“姓何的,朋友妻不可戲,你做人要有點道義!”
  有人鬧場,柳雙雙第一次衝了上去,被卓蘇拉了回來,小綠霍然而起,冷笑道:“你又來做什麽,我說過了,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小綠,房子我還給你,錢也還給你,我不求你原諒我,隻想請你告訴我真相,我隻要真相!”鄭宗死死盯住小綠,雙目一片赤紅,近乎癲狂。
  “你為了這事幾乎把小綠害死,難道還嫌鬧得不夠!”何澤放下酒杯,閃身而出,以護衛的姿態將小綠擋在身後。
  鄭宗大怒道:“做人不能這麽無恥,我哥跟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不能打我妻子的主意!”
  小綠不怒反笑,“鄭宗,跟我結婚的是馬可,不是你!對我來說,鄭宗隻是阿直的弟弟,我和阿直的恩怨已了,你就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再說一遍,房子和錢都是阿直的,不該我拿,你都留著吧,隻是請你不要再打攪我!”
  “什麽恩怨?”鄭宗心頭一凜,迅速捕捉到一個驚心動魄的字眼。
  卓蘇也聽出端倪,低頭沉思,沒留神柳雙雙有些短路的大腦回味起剛剛的某句話,撲上來對鄭宗拳打腳踢,怒喝道:“原來是你想害死小綠姐,你這個壞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卓蘇來不及叫苦,迅速把瘋丫頭拉到懷中,用雙臂死死禁錮,柳雙雙漸漸停止掙紮,慢慢靠在他寬厚的胸膛,悄悄紅了眼眶。
  張牙舞爪拚搏多年,第一次有人願意給自己依靠,怎麽能不心酸難耐?
  “到底什麽恩怨,小綠,你說清楚,我發誓再也不糾纏你!”鄭宗一不敢得罪卓蘇,二不敢對女人動粗,閃避柳雙雙之時已有些氣急敗壞。
  何澤要強自鎮定心神,才能說出完整的話,“鄭宗,你再胡攪蠻纏,就別怪我不客氣!”
  鄭宗有如踩著尾巴的貓,暴跳如雷,有人推門而入,冷冷道:“誰在這裏鬧事,滾出去!”
  看到甄卓,小綠暗暗鬆了口氣,鄭宗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卓蘇,見他美人在懷,狀若未聞,暗罵一聲,氣呼呼衝了出去。
  甄卓朝卓蘇點點頭,正要轉身,卓蘇嬉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拳頭?”
  甄卓停住腳步,默默點頭,卓蘇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家在哪裏?”
  甄卓聽出不同尋常的意味,低聲道:“我叫……甄……甄卓,今年二十,家在本市,父母雙亡,從初中畢業就在外麵混,跟一個泰拳師父學過,拳頭還算厲害,所以別人叫我拳頭。老板,沒事我走了。”
  “別走,今天放你假,跟我們喝兩杯吧,晚一點請你宵夜,有空我再跟你討教討教。”卓蘇還是滿臉笑容,隻是遲鈍如柳雙雙也看得出來,那眼底似有冰冷鋒芒,不覺心頭一顫,想起有關這些世家公子哥的傳聞,猶如掉入冰窟,裝作酒醉,迅速撲倒在沙發上,用顫抖的手抓起水杯灌。
  甄卓的聲音幾不可聞,卻仿佛一聲炸雷響在耳際,何澤頓時有些失神,瞥了一眼旁邊的女子,心中有了主張。
  甄卓掃過柳雙雙,再接觸到小綠緊張的目光,眸中掠過一絲憐憫,垂著頭坐下來,抄起個杯子倒滿舉到卓蘇麵前,毫無表情道:“老板,先幹為敬!”
  一杯喝完,他又倒滿舉在何澤麵前,剛想開口,何澤笑吟吟道:“你既然不自在,喝完這杯別喝了,你留個電話給我,這兩天我有事請你幫忙。”
  “什麽事?”甄卓心頭反感,說話自然不會客氣,“你要知道,我出馬價錢可不一樣!”
  “是這樣,”何澤苦笑道,“我父親一貫看我看得嚴,上次聽說我一回國就去找小綠,竟然自作主張請人去小綠家搗亂,想將我們湊到一起,鬧出天大的誤會。這兩天小綠要搬到書城宿舍,能不能請你看著點,我怕我父親又來找事。”
  沒料想何澤如此坦白,幾人都有些震驚,甄卓探詢的目光在何澤臉上來回掃了幾遍,突然露出笑容,也不多說,雙手將酒杯高舉在何澤麵前,對著嘴就灌,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
  何澤突然有些發愣,喃喃道:“你笑起來跟卓蘇簡直一模一樣!”
  小綠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甄卓總是陰沉著臉,一笑起來跟那嬉皮笑臉的卓蘇果真有幾分相似。
  “你說你叫甄卓,今年二十歲,父母雙亡?”卓蘇的聲音明顯開始顫抖,“你媽媽是不是叫小玉,爸爸是不是叫甄青同?”
  甄卓渾身一震,拔腿就跑,卓蘇比他還快,閃身擋在門口,張開雙臂將身量相當的人擁住,輕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你親哥哥。”
  甄卓咬緊下唇,在他腹部重擊一記,一溜煙不見蹤影。
  柳雙雙一躍而起,將卓蘇下滑的身體撈到沙發上,抓了一把紙巾去擦他滿頭冷汗,卓蘇不管不顧,抄起電話按下快捷鍵,用沙啞的聲音道:“哥,還記不記得爸爸臨終前說的那件事,我找到那個孩子了,他叫甄卓,就在K歌之王看場子。”
  短短幾句話,何澤仿佛聽到天崩地裂的消息,頹然坐倒,緩緩捂住臉,感受到從肩膀而來的無聲安慰,他默默抬頭,朝小綠露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笑容,小綠微微一怔,心頭撕裂一般地疼,端起酒杯,將那血色的液體倒入喉嚨。
  真實的生活,果然要比小說的杜撰更殘酷,更可怕,人心人性,到底是怎樣一種毒,人人尋求毀滅一途。
  今天這一場戲,演的人累,看的人更累,而且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戲中人,何澤在心中長長歎息,朝旁邊沉靜如雕塑的女子舉起杯,一杯又一杯,用那血色的酒,祭奠自己無望的愛情。
  不知什麽時候,永遠笑容滿滿的陽光男孩伏在柳雙雙腿上,雙肩不停顫抖,柳雙雙酒醒了大半,輕輕撫摸著他的發,麵色沉靜而悲涼,仿佛在一瞬間長大。何澤還想再喝,小綠將他的杯子奪走,拉著他往外走,何澤乖順如孩童,垂著頭一言不發地跟著,兩人坐上車回到凡爾賽花園,一進門,何澤把鞋一脫,三步並作兩步撲到沙發上的枕頭堆裏,不知不覺濕了眼眶。
  小綠端了杯醒酒茶來,柔聲道:“阿澤,謝謝你的坦誠,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這種遊戲太累人,我早已心力交瘁,根本玩不來。宿舍弄好我就搬家,阿直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也會把你當朋友,你要吃家常菜要喝粥,我隨叫隨到。”
  何澤並不接話,緊閉雙眼,猶如沉入夢鄉,小綠輕歎一聲,回到房間,重重落了鎖。何澤一步也不想挪動,伸手將電話拖到沙發上,撥下一個爛熟的號碼,一字一頓道:“爸,能不能告訴我,當年甄家和卓家到底怎麽回事?”
  沉默半晌,那方傳來幽幽長歎,電話被掛斷。
  
  
第十章 欲望中在糾纏間絕望
  小綠匆匆忙忙下班,直奔街心公園,這會帶的是保溫桶裝的雞粥,她早上精心熬出來,料下得十分足。
  葡萄架下,甄艾還是一身T恤牛仔,用一個大帽子遮住大半臉,還斜斜背著一個大書包。小綠將保溫桶獻寶一般遞到她麵前,甄艾笑容愈加燦爛,從書包裏拿出一個肯德基的外帶袋,帶著一絲赧然塞進小綠的手裏,兩人相視而笑,同時坐下來享用,都不想先開口,破壞這難得的寧靜溫馨。
  喝完粥,甄艾發出滿足的讚歎,戀戀不舍地將保溫桶放下,小綠含笑道:“你要喜歡我以後經常做給你吃,你別老不見我,我在晴和沒什麽朋友,你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幫過我,我老想著能為你做些什麽。”她神情一黯,自顧自說下去,“躲避總不是辦法,你如果害怕,可以找何澤幫忙,他還記得你,說你小時候又漂亮又乖,是大家的夢中情人,何澤這人有老好人之稱,我觀察過幾天,覺得他人品不錯,值得信任。”
  甄艾擰緊的眉頭漸漸鬆了,笑微微道:“怎麽,老好人對你動心了?”
  小綠臉一紅,剛要搖頭,甄艾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臉色一沉,捉住她的手,正色道:“何澤人是不錯,但是太過懦弱,有何青天壓著,根本沒有翻身之日,你切莫病急亂投醫!”
  小綠連連點頭,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急忙道:“我剛接觸晴和助學,聽說有個甄氏基金,不知道……”
  甄艾避開她疑惑的目光,輕歎道:“這個一直是我爺爺在管,我爺爺過世就到了我手裏,我一直想把助學做下去,可是現在自顧不暇,實在無能為力。我上網查過,甄氏基金的運作幾乎停擺,資助的孩子們不得不另外尋找資助人,晴和助學一度陷入困境,最後還是宋長風拉了一把,將許多孩子接手,不然現在晴和助學已經不複存在。”她抬起頭,一字一頓道:“你放心,晴和助學和甄氏基金是我爺爺投入大量精力做的,我一定不會丟棄,我答應你,最遲一個月,我給你滿意的答複!”
  小綠心頭一熱,連連擺手,“別這麽說,我隻是隨口問問,我也是剛剛加入晴和助學,還不是很了解。”
  甄艾哈哈大笑,“你誤會了,許多人想我死,可還有像你和我弟弟這種想我活著,而且好好地活著,所以我當然不能死,要給你們滿意的答案。說起來我也算晴和助學的元老,你去論壇找找一個叫片瓦的ID吧,希望能幫你多多了解這方麵的事情。”
  “你弟弟在哪?”想起昨晚的事,小綠訥訥道,“他昨晚有沒有不對勁?”
  “怎麽回事?”甄艾蹙眉道,“昨晚他回來是有點不對勁,一個勁要帶我走,等我說要走,他又不肯走了,今天一大早就不見蹤影,真不知道他每天神神叨叨忙些什麽。”
  小綠不知如何說起,隻得訕訕說沒事,抱著保溫桶逃也似地離開,甄艾看著她的背影,低頭思索片刻,滿臉焦急,飛奔而去。
  回到書城,見還沒到上班時間,小綠迫不及待地打開晴和助學論壇,果然找到一個叫片瓦的ID,這個ID下的文章很多,大部分是助學調查報告和遊記,其中以調查報告居多,看得出來,她走過許許多多地方,貧困地區的調查筆記更是以千計。
  最新的一個帖子是三個月前發的,名字是《隻有歡顏》,記敘的是片瓦和同事到一個父母雙亡,跟奶奶相依為命的孩子家家訪的經曆,上麵這樣寫道:
  人生若來不及傷悲,剩下的,隻有歡顏。
  是的,他來不及,在別的孩子承歡父母膝下,為了早餐吃麵包還是吃油條,為了喝豆漿還是牛奶猶豫不決時,他來不及,做不到,說不出,喊不應……
  他來不及,他遇到太多事情,他來不及傷悲。
  幼年父親撒手塵寰,丟下老弱一家四口,母親難以承受家庭重擔,拋下兩個孩子和老人改嫁,音訊皆無,姐姐學業難以為繼,隻得輟學出外打工,才十四歲的孩子,到底能做什麽?
  是的,他來不及,在別的孩子為了爭取多看電視和上網的權利和父母慪氣時,他哭不出,罵不到,找不著……
  他家徒四壁,他小心翼翼,他沒有機會。
  一輛自行車是他全部的財產,沒有電腦,更不可能有電視,甚至,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二十一世紀,他家連電燈都沒有。
  在天地與命運並存,在滄桑與劫難猖狂的空間,天地不仁,從不會以我們的掙紮而改變,劫難如匪,也不可能因我們的拚搶而放棄。
  最無奈不過。
  他叫徐為,十三歲的孩子,有著七八歲的身型,十歲的靦腆,二十歲的笑容,三十歲的茫然,四十歲的深沉。
  我們羞慚,因為我們可恥的懶惰和莫名其妙的高貴感,差點與他擦肩而過。
  我們悔恨,在孩子清澈幹淨的目光裏,我們不能再低一點,再低一些,用我們的居高臨下,提醒他的曾經。
  拿到資料,我第一個就留意到他的名字,因為他的家庭成員那欄,隻留下了奶奶的名字,看到奶奶兩字,我想到我剛過世不久的爺爺,一時竟默然良久,不知所思所想,不知時光匆匆。
  ……
  當我們站在楊家門口,這種震撼更加強烈。她家是兩間土坯房,年代非常非常久遠,整棟房子隻有門口左邊有一小塊灰白的牆,上麵有許多黑炭寫的字,其中有一個女性化的名字。
  客廳後麵的牆體完全坍塌,他們用黑色磚頭砌著,不知是不是磚不夠,牆隻砌了一半,光線從外麵透進來,可想而知,這房子根本無法遮蔽風雨。
  客廳裏除了一些年代久遠的木材,隻有一輛自行車,自行車擦得很幹淨,看得出來,主人十分愛惜,走入裏間,所有人瞠目結舌,除了床和凳子,裏麵空空如也,我隻想起四個字,家徒四壁。
  奶奶和一個鄰居大嬸正在門口做手工,聽到我們的來意,連忙放下手裏的活計,顫巍巍地挪動腳步去叫人,原來小華明在上麵的鄰居家裏看電視,吆喝一聲就可以聽到。
  叫過人,她慢慢走回來,熱情地招呼我們,給我們搬凳子,進廚房為我們倒水,我們當然客氣一通。然而,家中可能沒有杯子,她端著兩個大碗出來,聽我們說不喝,默默把水倒在門口,那一刻,水聲如雷,重重劈在我們心頭,我們竟相顧無言。
  孩子飛快地跑回來,乍見之下,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看了看資料確定,明明上麵寫著十三歲,讀五年級,怎麽看起來跟七八歲的孩子差不多,個子出奇地瘦小,臉色偏黃,眼睛很大,看起來很秀氣,如果聽說過小蘿卜頭,他就是那個模樣。
  他穿著綠色的校服,衣服有點小,緊巴巴地貼在身上,讓他顯得更加瘦小。見到我們,他有些不自在,悄悄縮了縮,然後,臉上露出淺淺笑容。
  麵對這樣純淨的笑容,我隻覺呼吸一窒,滿腹的話全部湧到喉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什麽話都不想說。
  ……
  我們先問起奶奶的年齡,奶奶自己說72歲,旁邊的鄰居大嬸連忙更正,她今年已經76了。坐在這樣的老人孩子麵前,我們真覺得自己太過殘忍,問題從他的生活開始,一點點回到他的家庭,他仍然微笑著告訴我們,他的爸爸過世了,媽媽改嫁,還有個姐姐,兩年前輟學出去打工,至今沒有音訊。
  他的口氣十分平淡,似乎說著別人的故事,可是,我們無法正視他突然黯淡的眼睛。
  ……
  那部自行車是別人淘汰下來送給他,他每個星期回來一次,帶些菜到學校,他個子這麽小,山路又崎嶇,真不知道怎麽騎出去的。當我們讚他時,他一臉自豪,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從他老師那裏了解到,他的成績很優秀,說起這個話題,他的眼睛亮了些,羞澀地笑,說自己的成績隻是一般,氣氛緩和了些,我擁著他笑道:“你真謙虛!”他不好意思地笑,低下頭玩自己的手。
  話題轉移到奶奶做的手工,原來這是從鎮上接的活,燈串一千個一包,每包0.9元,奶奶年紀大了,眼睛不好,每天隻能做兩包,也就是說,他們每天隻有一塊多錢的收入。
  我們從沒有如此忐忑的時候,每一個問題都在腹中斟酌了又斟酌,每一句話都想盡量完美,每一個笑容,都希望他能看到,感受到,雖是早春三月,我們卻似乎仍在寒冬或是盛夏煎熬。
  ……
  要走了,我們拿出所有糖果和文具,小為不停地說謝謝,我第一次知道,“謝謝”也能讓人心裏酸楚,因為我們不值得那麽多的感激,不值得那麽純真的笑容。
  我們問心有愧。
  到了離別的時候,我們頻頻回頭,用力揮手,他們的身影漸漸退後,隱沒在青山紅土的背景裏。
  煙霧漸漸散去,天空仍然色調灰沉,黛色青山和碧色溪流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從不曾稍離。我們回程的腳步,都帶上了沉甸甸的信息。此時此際,無人笑鬧喧嘩。
  我的心中,屢屢閃現孩子的歡顏。那到底是怎樣的笑,清淡如水,飄忽如雲,決不咄咄逼人,卻讓人逃無可逃。
  他的眼神明亮而淡漠,細微的閃爍,卻讓人心悸難安。
  然而,我願它閃爍,願它燦爛,願它在長長的黑暗中熊熊燃燒。
  世界,請安靜下來!
  安靜下來,傾聽他們微弱的聲音,撫慰他們的痛和傷。
  安靜下來,懷著無比虔誠的心,碰觸每一個悲淒的靈魂。
  傾聽和撫慰,需要時間,需要你我他的歡顏。有人拒絕傾聽,因為他們覺得人生太多醜惡,人生得意須盡歡,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有人拒絕撫慰,因為他們覺得天道不公,所有人都十惡不赦,所有人欠他們良多。
  還有人拒絕感動,因為他們覺得做作,有人拒絕激情,因為他們覺得危險,許多人因為拒絕而後悔,碌碌一生。
  其實,隔了千山萬水,那些寂寞的歡顏,隻需要你我他的回應,即使我們笑得不夠好,不夠美,也千萬不能轉身。
  他們的渴望,我們的期待,並沒有不同,每一個明媚的笑容背後,都是朗朗乾坤,歲月流轉,即使隔著漫長而坎坷的路,也隻是微末的一瞬,萬難之後,隻剩塵與土。
  最圓滿不過。
  孩子,不要擔心,我們在這裏,一直會在這裏,回應你們的笑容。
  我們想柔聲告訴你,因為你,我們蒼白黯淡的生命,也已變得不同。因為你,我們才深深懂得,最美麗的風景,不在攀登之後,狂歡之後,而在人間處處有歡顏。
  願人間處處有歡顏。
  “願人間處處有歡顏……”小綠含淚喃喃自語,把那珍貴的笑臉深深藏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向她誓言永不放棄。
  人間那麽多汙濁,總該有這種不含雜質的美麗來衝洗,留下湛藍的天空,潔淨的空氣,讓困苦中的人能仰起臉,自由地呼吸。
  這天,晴和助學論壇多了個叫歡顏的ID,不過,這個ID一直潛水,隻是默默觀望,從不發表任何言論。
  
  
第十一章 滿地繁華,開不出一朵幸福的花
卓家父母是晴和著名的模範夫妻,青梅竹馬長大,攜手開創事業,恩恩愛愛幾十年,從沒紅過臉,加上兩個兒子從小聰明伶俐,十分孝順,卓家簡直成為晴和上下的榜樣。
卓父過世後,卓母悲痛難抑,幾度自殺,讓兩兄弟手忙腳亂,惶惶不安,金鴛鴦幾個股東鬧做一團,甄氏趁機購進卓家股份,掌握主控權,形成甄氏一人獨大的局麵。
就是在那最困難的時候,比弟弟大師歲的花花公子卓然突然迷途知返,接手父親的事業,把大部分壓力承擔下來,讓弟弟帶母親出去旅行,專心哄母親開心,卓家這才渡過難關。
本來兄弟倆瞞住母親,把甄卓安頓下來再說,不料有陌生人打電話給卓母,將所有內情一一告知,聽說相伴一生的愛人還有個兒子流落在外,卓母幾乎崩潰,嚎啕不止,或者對著卓父的遺像咒罵不停,或者發狂砸東西,追打保姆,把居住的別墅區鬧得雞犬不寧。
原來的耍寶旅行等招數全部失效,卓母根本無法溝通,見到兩兄弟就打罵不休,恨兩人和其父親狼狽為奸,隻愚弄自己一人。
世態炎涼,卓家風光幾十年,無數人等著看好戲,一時間別墅區的閑人越來越多,許多人帶著專業攝像機相機前來,占據有利地形,一有動靜,閃光燈閃個不停,熱鬧非凡。
知道書城正在關鍵時刻,卓蘇仍然堅持上班,不過一來就栽倒在辦公室的沙發裏,昏睡不醒。他也不再是那懶洋洋的陽光男孩,臉色日益蒼白憔悴,眼下的陰影越來越濃,讓有心人望而心疼。
小綠不忍再打攪卓蘇,沒有提宿舍的事情,加上何澤言明會出差幾天,也就在凡爾賽花園耽擱下來。工作上她更勤勉,憑著空降部隊的威信一力扛下所有重擔,通過招聘新人,調整人事安排逐步架空兩位副總,每天忙得幾乎虛脫。表麵的平靜,掩蓋不住暗流激湧,敏感的小綠發現,除了王新,書城高層同事說話間夾槍帶棒,鋒芒畢現。
得閑時,她才匆匆忙忙回去東區租住的小屋,把所有書籍衣物清理一次,留下一些重要的後全部寄到希望小學和西部牧區一個救助站,把剩下的簡單家具送給舊貨市場的孫阿姨代為處理。
在房東太太的千叮嚀萬囑咐中退了房,柳雙雙騎著小摩托車來接她,讓她把全部家當寄存在自己家,宿舍弄好再搬。
一直熱情如火得柳雙雙似變了個人,遠遠的臉蛋清減許多,眸中灼灼的光亮也消失不見。從頭到尾,她絕口不提卓家,隻是一聽說卓蘇精神不大好,肩膀一垮,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綠如何不知她的情意,有心幫兩人一把,正色道:“雙雙,能不能去幫我,說實話,我現在孤軍奮戰,日子真難熬。”
柳雙雙微微一怔,臉色青白不定,搖頭不語,小綠無可奈何,強笑道:“我知道你再擔心什麽,卓蘇雖然家境好,卻沒有公子哥習氣,而且你應該有所耳聞,卓家兄弟是出了名的孝子,對長輩好的男子,心地一定不會太差……”
“小綠姐!”柳雙雙大叫一聲,打斷了她的話,臉色蒼白,眸中有不合年紀的悲涼,小綠如何見過她這種模樣,還當自己不小心戳到她心底的傷口,懊悔不已,連連道歉,誰知一個愣神,柳雙雙忽然撫掌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小綠姐,你太好騙了,我們公司有周年慶,天下無敵的柳雙雙又一個小品,我這是在排練節目呢!”
她笑得喘不過氣來,擦去腮邊的淚水,斷斷續續的道:“小綠姐,謝謝你,等我排好節目再去找卓蘇玩,好久沒唱歌了,正好去蹭吃蹭喝蹭歌蹭酒,一個字,爽!”
小綠剛剛一顆心七上八下,猶如坐了趟過山車,恨的牙齒發癢,隨手抓了本砸向她,還不解氣,撲上去喂他一頓響當當的暴栗。
拒絕了柳雙雙送她的提議,小綠坐上公車慢慢回到凡爾賽花園,定下心神,把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細細瀏覽一遍。
看到自己少得可憐的家當,恍惚間,她有種錯覺,仿佛跟晴和的緣分已盡,已經到了重新啟程的時候,
在這片不知所謂的繁華裏掙紮十多年,她隻覺得越來越茫然,心也越來越冷,她不是注重物質的人,反正已經了無牽掛,如果能用別的方式,比如幫助失學兒童等等證明自己的存在,何樂不為。
滿地繁華,開不出一朵幸福的花,物欲橫流中,人們已經迷失了自己,夜晚越是被燈火照亮,白晝越是變得鬼氣森森。
當“小三”“笑貧不笑娼”“家裏紅旗不倒,屋外彩旗飄飄”等等成為流行語,社會道德日益淪喪,已到不見底的深淵,她能視而不見,卻不能做到心如止水,更不知該何去何從。
何澤人在外麵,心早就飛回來。
對她的舉動始終裝聾作啞,直到聽聞她處理了所有家當,再也忍不住了,緊趕慢趕回到晴和,擋掉所有應酬回家守株待兔。小綠明知其緊迫盯人,雖不至於憎惡,心裏到底也不好過,不想主動說起,做了幾個他喜歡的菜,倆人相對無言,一頓飯簡直味同嚼蠟。
吃完飯,何澤捧出心愛的茶具,為她表演茶道,小綠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有心把話說清楚,免得到時候見麵尷尬。
仍然放的是周星馳的電影,兩人席地而坐,各懷心思,都失去了欣賞的心情。小綠怔怔看著他嫻熟的裝茶洗杯衝泡,明明一個粗獷的男子,手勢卻優美如舞蹈,不覺心神蕩漾,暗暗記下步驟,期待甄艾和雙雙也能喝上自己泡的茶。
何澤將茶杯送到她麵前,抿嘴輕笑道:“好久沒泡茶,有點手生,你先聞聞香不香。”
這種好茶如何能不香,小綠深深呼吸,不禁陶醉在那種清幽的香氣裏,何澤隻覺心中漏跳幾拍,低頭掩飾好自己熱辣辣的目光,沉聲道:“小綠,我怕有人對你不利。派人暗中跟著你,你不要怪我。還有,你為什麽把東西處理掉?”
小綠還當他要兜圈子,早想到應對之策,沒想到他如此直白坦蕩,突然為自己的隱瞞感到羞慚,怯怯道:“聽說宿舍裏東西都很全,我留著沒什麽用,還占地方,浪費錢。”
何澤掌握了主動,心中暗喜,卻滿臉悵然長歎道:“不是我多心,我聽說鄭宗還在到處打聽,一時半會不會消停。還有,你知道太多高層內幕,我也怕有人看你不順眼,你以後別亂跑,自己萬事小心,我給你一個手機,有什麽事情趕緊告訴我。”
“不用,手機很便宜,我隻是沒人聯係,不想買。”小綠手一抖,差點潑了滿身茶水,臉色愈加尷尬。
“難道我不是你朋友,柳雙雙不是你朋友,還有卓蘇和甄卓,大家要找你都隻能打到你辦公室,還得考慮公司製度,卓蘇正是困難的時候,隨時需要人幫忙,你怎能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糾纏!”何澤說話間已帶上些許厲色,小綠低垂著頭,再不敢吭聲,等他遞過手機,連忙接過來,下意識地打開通訊錄,裏麵赫然存著自己所有相熟之人的電話,連同事王新的電話也在其間,突然感動與他的心細如發,捧著手機愣怔無語。
何澤見好就收,柔聲道:“我最近很忙,沒有跟你好好聊,實在對不起。其實說起來是我的錯,使我把你拉進這趟渾水,看到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你的心情。我相信你也知道,人隻能自己救自己,過多的關注隻會害了他們。”
“別這麽說,這怎麽能怪你!”霎那間,小綠突然想起在懸崖邊甄艾溫暖的擁抱,蹙眉道:“話不能這麽說,都說旁觀者清,旁觀者偶一伸手,說不定事半功倍。”
多年來,何青天一貫灌輸的是袖手旁觀思想,何澤如何不知道父親的苦心,長信有今天也證明了父親的舉措正確。不過,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隻怕氣氛會更僵,何澤笑眯眯道:“瞧你,一說起正事來就滿身是刺,別老跟我強,要懂得變通之道,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小綠苦笑連連,何澤的話並不陌生,她並非不懂得變通,隻是大家的底線不同,固守的東西不同。她推了一步,別人退了三步,這樣一比,自己就成了食古不化之輩,以前玲玲不止一次說她是土包子。不過,大家說得沒有錯,自己原本就是山裏出來的,外表能變,那憨孩子的本質不會變。
電視裏周星馳又發出特有的怪笑,何澤撲哧笑出聲來,將她杯中冷掉的茶水倒掉,換上熱茶,小綠回過神來,慌慌張張把杯子往嘴邊湊,卻被人扣在手腕,迷迷糊糊抬頭,正對上一雙幽深如海的眼睛,心頭一顫,杯子掉了下來。
水還很燙,兩人同時發出吸氣聲,同時拉住對方的手吹氣,小綠滿臉通紅,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去翻找藥箱,直到心不再狂跳才慢慢踱回來,再不敢與他四目相對。
看著她不自在的表現,何澤突然有撥開雲霧的感覺,心中狂喜,原來做了這麽多,她並不是一無所知,隻是潛意識在抗拒自己的接近,等他把所有事情處理好,在假以時日……想到這裏,他又跟著周星馳的怪笑聲哈哈大笑,讓滿室充滿愉悅之意。
小綠沒有受到責怪,也沒有聽到他的“情話”,心頭繃緊的弦終於鬆了,訥訥道:“被跟我兜圈子了,你是不是知道甄卓姐弟的事情,我想幫他們,不知道如何幫起,想請教你。”
何澤心頭暗暗發苦,此事牽扯太大,何青天這些天把他弄走,就是不想讓他牽連近來,而且當初小艾出事之時也一再叮囑,不要管別人的事情,明哲保身。
他定下心神,顧左右而言他,“左之秋一心成為都市貴族,日日饗宴,用銀筷金馬桶使自己和百姓區別開來,他卻忘記,他原本也是普通百姓,他的所有,都是從百姓手中攫取,是百姓的血汗錢造就他今日的成功,是園家住房政策改革中扶植地產業才有甄氏的崛起。這老爺子懂得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道理,成為政府公益事業的強大後盾,由政府的大力支持,才發展的順風順水,而今左之秋完全摒棄過往政策,讓百姓罵聲不絕,也讓政府頭疼不已。”
“你的意思,你們坐等左之秋自掘墳墓,再來收拾他? ”
何澤狡黠一笑,“告訴你一個事實,不要被現在樓市的紅火蒙蔽,左之秋是暴發戶心態,生怕別人不認識自己,以晴和乃至全省的龍頭老大自居,還想拚全園的地產老大,大張旗鼓的四處露臉,造成晴和樓市興旺的假象,不過吸引的都是外地炒家,本市的幾家全部按兵不動,穩紮穩打。晴和的房子買的大多是晴和人,百姓的購買力既定,他吵得越高,跌得越慘,而且百姓怨聲太大,目前的政府還是很有作為,不會置之不理。”
小綠終於露出笑容:“也就是說,甄艾能夠挽回一切?”
何澤有些動容,輕歎道:“你放心,左之秋目前肯定不好過,他雖然被仇恨蒙蔽心智,急功近利,倒也良知未泯,小艾跳海後,他才知道甄老爺子秘密資助其上學,照顧他的親眷,何況小艾一死,我們自然有辦法對付他,他最終什麽都得不到。”
小綠前思後想,豁然而起,聲音有些顫抖,“阿澤,你……你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她還有話沒有問出來,“你是不是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那弱女子在苦厄中掙紮,作為朋友,你難道忍心……”
何澤滿臉黯然,低頭悶悶道:“左之秋雖然表現完美,甄老爺子也是心機深沉之人,知道用報恩來拴住他毫無意義,他性格桀驁,也不可能接受仇人的幫助。左之春一死,甄老爺子便秘密設計了一切,用假的姓名地址資助他完成學業,通過我這個假老師引薦入甄氏。我其實試探過他,給了他兩個選擇,一個是甄氏,一個就是長信,當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甄氏,我就知道大事不妙,隻是甄老爺子很欣賞他的才華,並沒有當回事,一年之內連升他三次。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小艾對他十分傾慕,很快訂婚結婚,當小艾投海,我悔恨難當,當即給他一個銀行信箱,裏麵有甄老爺子資助他時的所有往來信件等等,我想一定也有甄老爺子留給他的信,可憐甄老爺子操勞一世,臨走還不得安心,還要為自己的孫女算計幸福,不管小艾有沒有死,有了這些,他定不會再打小艾的注意!”
他頓了頓,突然露出無比嘲諷的笑容,慢悠悠道:“說不定,他現在抱著那信箱,在拿腦袋撞牆……”
聽到他輕鬆的笑聲,小綠終於放下心來,捧著杯子沉默不語,何澤怔怔看著她杯中冷冷的光,柔聲道:“你別瞎操心,小艾不會有事,而且你這種級別跟他們鬥,隻會屍骨無存。”他眉頭一擰,突然吞吞吐吐道:“倒是那個柳雙雙,你平時少同她來往,有個道理你肯定也懂,閻王好惹,小鬼難纏。”
此種話題已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小綠隻覺頭痛欲裂,強笑道:“阿澤,你也知道,卓家目前一團混亂,保姆被卓阿姨打走幾個,我想過去幫幫他們兄弟。”
“什麽!”仿佛什麽削減了從嗓子裏衝出來,何澤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悻悻然道:“別人躲都來不及,你去湊什麽熱鬧,你能幫他們什麽忙!”
“話不能這麽說,”小綠正色道,“所有人都是勸說卓阿姨接受這個事實,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她才會產生強烈的抵觸,阿蘇給我提供這麽好的工作機會,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倒黴。”
何澤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外表柔弱嫻靜的女子,長歎一聲,搖曳著腳步上樓,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腳步,頭也不回道:“你自己小心,有事給我電話。還有,卓阿姨性格很溫柔,在乎的不過是她老公對他不忠的事,你盡量不要刺激她。”
“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會如此?”小綠慢慢低下頭,聲音低微的如同自言自語。
何澤心中咯噔一聲,回頭肅容道:“並非所有男人都這樣!據我所知,卓叔叔一聲正直,對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好,從來不在外麵拈花惹草,其中應該另有隱情。”
第二天下班,卓蘇請神一般將小綠帶回家,卓母下午又罵走一個小保姆,剛剛睡下,卓然懶得出門現眼,要助理買了些食材塞進車裏,正丁丁當當在廚房忙碌。
家裏一團狼藉,小綠叢下車起就開始忙,將盆花一一擺放好,一路收拾到一樓客廳,卓然聞聲出來,見到她微微一怔,隨即展現一個迷人的微笑。卓蘇一個紙巾盒扔過去,恨恨道:“少來展現你無敵魅力,小綠姐是我辛辛苦苦請來的,嚇走了誰幫我!”
卓然橫他一眼,灰溜溜縮回廚房,小綠連忙去接手,詳細問過卓母的口味,作了幾個清淡的家常小菜,還特意熬了一鍋養心安神的蓮子百合粥。
卓母睡得並不安穩,聽到有動靜,迷迷糊糊下樓,卓蘇連忙迎上前去,將她小心翼翼扶下來,好在卓母還沒怎麽清醒,惡言惡語來不及開口。
看到卓蘇近乎諂媚的表情,小綠沒來由地心酸,再一次肯定自己來對了,迅速擺好碗筷等在桌邊。
看到小綠一身職業套裝,氣質沉靜,眸中清澈無比,卓母也算見多識廣,沒有看到平常人的嘲諷好奇之色,將滿身利刺收起,麵無表情道:“阿蘇,這位小姐衝著誰來的?”
卓然笑道:“媽,這位小姐來頭大著呢,她就是以前你拿來教育我們的小綠,還是弟弟麵子大,將她請來管書城。”
小綠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名聲這麽大,愣在當場,滿臉通紅,搓著手不知如何應對,手一個勁往返桌邊比,“阿姨吃飯,阿姨吃飯!”
卓母也是與何青天閑聊時得知,第一次把那傳奇女子和真人對上,滿臉驚奇,將她上上下下又打量一遍,再也發不出火,微微頷首,不聲不響坐下來,見三人麵麵相覷,柔聲道:“小綠,別理他們,坐下吃飯吧!”
兩兄弟如蒙大赦,小綠低著頭坐在他身邊,等她一開動就悶頭吃飯。好在菜對卓母的胃口,卓母喝了兩碗粥,看小綠的目光更顯溫柔,兩兄弟心頭大石落地,加上多日來哪裏吃過一頓安生飯,來個風卷殘雲,害小綠半途又去加兩道菜。
目送小綠的背影消失,卓母輕歎道:“你們看到沒有,娶妻就要找這樣的,把你們那麽鶯鶯燕燕轟走吧,安生過日子,也讓我早點放心。”
兩人唯唯諾諾應下,卓母淒然一笑,欲言又止,卓蘇怕她又想到別的地方去,笑吟吟道:“媽,我帶你去巴黎島吧,你要是喜歡,把小綠也帶上。”
卓母瞪他一眼,“書城的人事變動正是最要緊的時候,你和小綠都走了,誰來管事,你別老想著玩,該懂事了,你以為你哥哥能看顧你一輩子!”
還能一本正經的訓人,說明那蓮子百合粥起效了。卓蘇縮縮脖子,決定噤聲,悶頭數飯粒,卓然也不想當炮灰,有樣學樣,小綠緞這才出來,看到的就是兩兄弟死死盯著碗裏白飯的詭異場麵,害當兩人等急了,連忙把菜放下,卓母回過神來,顫聲道:“小綠,這倆混小子我信不過,你告訴我,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綠準備好了無數勸慰說辭,卻怎樣也沒想到會問到自己頭上,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兩兄弟,見兩人恨不得把頭塞進碗裏,哭笑不得,硬著頭皮道:“阿姨,其實我也不了解內情,隻不過聽人說過一句,卓叔叔十分正直,隻怕其中另有隱情,不妨把那孩子叫來好好問問。”見卓母麵色沒有異常,她連忙加了一句,“那孩子自幼喪母,無依無靠,是靠一雙手打出來的,吃了很多苦。”
卓然猛地抬頭,正色道:“不用問他了,小綠,你聽著就好,不要傳出去!媽,爸爸臨走前對我們兄弟說過,這做過一件很大很大的錯事!”
他心有猶疑,目光冷冷地在卓蘇臉上掃過,卓蘇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朝他微微頷首,卓然沉下心來,斜了小綠一眼,目光中已帶了隱隱鋒芒,小綠突然有些毛骨悚然,剛想起身,沒留神被卓母按了下來,感覺到卓母的顫抖,小綠心頭一緊,下意識的將她的手握緊。
“有話快說!”有了無言的支持,卓母的聲音大了一些,近乎嘶吼。
卓然低垂著頭,眼中頓時霧氣迷蒙,“當初甄叔叔總是挑撥你們,還派個小姐來引誘他,想拖他下水,爸爸被灌醉後跟那小姐有過一次,十分憤怒,加上甄氏有心吞並卓家股份,就買通那小姐,假托勾引不成,反過來投入甄叔叔的懷抱,想讓甄家亂一亂。後來的事……你也知道,甄叔叔他們一死,爸爸何嚐睡過一天好覺,不然也不會這麽早就離開……”
“不用說了!”卓母豁然起身,眼前一黑,又軟軟坐倒,哽咽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小綠悄然伸手,將老人扶起來,卓母眼中瞬間失去光彩,猶如行屍走肉,跟著她木然前行,卓蘇連忙將兩人引到樓下房間,扶著母親躺下。為她蓋好薄被,黯然離開。
不知什麽時候,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在小綠手上,似抓住通往天堂的唯一線索,小綠輕輕拍著她的手,直到她流幹淚水,閉上眼睛。
身後,不知道是誰靠在她並不強健的肩膀,淚水濕透了她的外套和襯衣。
半夜,小綠從惡夢中驚醒,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老人的手已經鬆開,而自己靠在床邊,身上蓋著毛毯。她呆坐半晌,終於回過身來,揉了揉疼痛不已的手,接著落地燈幽幽的光掃了一眼室內的情況,從一處光線辨出門的位置,剛剛起身,麻痹的腳上傳來一陣刺痛,撲通栽倒在地。
聽到聲響,卓然和卓蘇猛衝近來,很沒品的大笑出聲,卓蘇連忙將她扶起來,徑直扶到客廳角落的洗手間門口,小綠有些赧然,剛扶到門框,從房間傳出一聲淒厲的叫喊,“媽……”
小綠一回頭,卓蘇已經衝了進去,發出同樣的喊聲,還帶著隱隱嗚咽,小綠一步步挪到房間,才發現卓母淚痕仍在,卻永遠沉睡不醒,心頭一空,軟軟跪了下去。
聽到消息,柳雙雙再無推托,一早趕來,從一屋子嘈雜中一眼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腳步一頓,忍住逃離的衝動,徑直過去想擁抱小綠,卻在伸手之時,被旁邊的卓蘇攔腰抱住,狠狠地扣進懷裏。
小綠送去一個鼓勵的眼神,悄然離開,被卓然半路截下,麵對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小綠輕聲道:“那是柳雙雙。”
卓然輕歎一聲,“這小子,終於開竅了。小綠,這兩天勞你多費心,等辦完事我們在詳談。”
看到何澤進來,小綠心裏仿佛漏跳兩拍,隨口應下,朝他迎了上去。
身後,卓然眉頭緊蹙,眸中火光熊熊。
當再次遭遇這帶著幾分霸道的擁抱,仿佛聽到自己的心呼嘯著沉淪,示威一般,逃命一般,柳雙雙臉色頓時煞白,放軟的身體接納他,輕輕拍著他的背,卓蘇的手臂愈來愈緊,似乎想把她勒進血裏肉裏,附耳道:“為什麽不理我!”
柳雙雙渾身一震,並不大話,固執地輕拍他,卓蘇的手臂終於放鬆些許,用滿布淚水的臉在她鬢旁摩挲一陣,用略帶嘶啞的聲音道:“去看看我媽媽吧。”
兩人手拉手來到靈堂,卓蘇撲通跪倒,嗚咽道:“媽媽,她叫雙雙,很可愛,你不是一直說要個女兒嗎,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轟的一聲,重重心防煙消雲散,柳雙雙慢慢跪在他身邊,低垂著頭不發一言,淚流滿麵。
不隻是誰通知了甄卓,她幾乎和柳雙雙同時前來,隻不過一直徘徊在外頭。聽到保安的通知,卓素立刻起身,拉著卓然就往外走,在車庫門口堵住甄卓,甄卓正靠著欄杆抽煙,地上散落好幾個煙頭,見到兩人,渾身一震,手中的煙掉落在地,一縷煙嫋嫋而起。
身量相當,容貌相似,血脈的聯係如此奇妙,讓人不相信都難。卓然一陣恍惚,在卓蘇和甄卓臉上掃過,麵無表情道:“你們很像,特別是眼睛,都像爸爸。”
兩人同時看向對方,同時撇開目光,卓然突然伸出雙臂,哽咽道:“雖然時機不對,我還是要說,弟弟,歡迎回來!”
甄卓拳頭一緊,又慢慢鬆開,默默走向他,僵硬地和他擁抱,卓蘇猛地靠在卓然肩膀,如同受傷的孩子,號啕大哭。
卓然長長歎息,斟酌眸中的寒冰悄然融化,輕輕抬手,將卓蘇擁在懷裏,重重拍在他背上。
“你現在不宜出麵,趁人不多,去給我媽磕個頭,回去等我消息。你也知道,卓家得罪的人多,你自己小心。”明明相隔很近,卓然還是特意壓低了聲音,“那個女人是個天大的麻煩,卓家不方便出麵,你自己找個穩妥的地方安置。”
卓然瞥了身後追出來的小綠和何澤一眼,目光一閃,悄聲道:“小綠人品不錯,可以相信。”
“不!”卓蘇心頭一沉,急吼吼道,“哥,小綠姐太不容易了,別讓她卷進來!”
卓然和甄卓同時看向卓蘇,瞥見甄卓嘴角的冷笑,卓然心頭大定,將卓蘇一腳踹開,拉著他就走。
接下來的幾天隻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小綠第一次見識了卓然的厲害,得知母親離世,他無聲痛苦了半晌,強打精神,一個個電話打出去,有條不紊的安排後事,還不忘照顧生意,照顧弟弟和柳雙雙,讓小綠專心坐鎮書城,不讓任何人有可乘之機。
小綠自知幫不上兩人什麽忙,工作更加兢兢業業,兩兄弟看在眼裏,對她謝不絕口。其實,小綠得到機會一展才能,真正感激卓然的信任,而且卓然做人簡直可以用滴水不漏來形容,百忙之下還操心她的宿舍問題,特意派人準備一個套間,從家電網線到洗浴用品全部配備齊全,再把她所有家當送去,隻等她去住就成。
下了班,小綠便回卓家幫手,在兩兄弟守夜時送上茶水粥麵,幫保姆張羅客人的飯食,安排客人的住宿,決不讓兩人後顧之憂。
追悼會上,小綠第一次見到大名鼎鼎的左之秋和何青天,初見左之秋,她完全沒有辦法把那個惡評纏身的人和這個俊朗帥氣,笑得一臉陽光的男子對上號。
左之秋孤孤單單而來,走進卓家,竟無一人招呼,八麵玲瓏的卓然分身乏術,而卓蘇見到他掉頭就走,完全是他為無物。
聽到身邊的何澤說出他的名字,小綠暗道不妙,強忍憤恨,連忙上前迎接,左之秋目光如炬,很不客氣地在她臉上盯了一氣,見何澤隨之而來,臉色微變。與她伸手相握,附耳冷笑道:“邊小姐,你有才有貌,何必跟那老男人糾纏?”
小綠擠出的笑容僵在臉上,手剛一握上,迅速抽開。連話都懶得說一句,向他做出請的手勢。
“小左。最近生意怎樣?”何澤上前握住他的手,不著痕跡的把小綠這在身後,似笑非笑道:“大忙人,錢是賺不完的,別累壞了,有空跟我去打高爾夫球吧,好久沒鍛煉,我渾身都快生鏽了。”
左之秋連聲說好。轉頭看見何青天,拍拍何澤的肩膀,跟何青天寒暄兩句,毫不在乎眾人的目光,背脊挺直如標槍,一路招呼著進靈堂叩拜。何青天有意無意瞥了何澤身後的女子一眼,也不理會兩人,徑直走進靈堂。
何澤心頭一緊,眼角的餘光把小綠茫然的表情盡收眼底。在她肩頭輕拍一記,隨著何青天走了進去,小綠一轉頭,正對上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渾身一震,對他怒目而視。那人苦笑連連,走過來低聲道:“邊小姐,我是宋長風,鄭宗的朋友。”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計較的必要,小綠微微欠身,長長伸手引路,宋長風凝神看她幾眼,邁開大步離開,留下餘音嫋嫋。“對不起!”
是的,真輕巧。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所有的傷害,把自己逼到窮途末路怎麽算,一次次的生死掙紮又算怎麽回事!
他們狼狽為奸,篤定一個孤女無力逃脫反抗,死了就死了,幹幹淨淨,無人追究,好在她是長在懸崖的野草,習慣了風雨,咬咬牙就能挺過來。
如果她稍微嬌嫩一點,會不會早已命喪黃泉,這筆賬怎麽算?怎麽算!
看到宋長風,何澤腦中一個激靈,倉皇衝出來,看到那女子滿臉哀痛,不覺心頭一窒,默默向她走來,小綠揚起臉,接觸到那深沉如海的目光,一直飄飄蕩蕩的心終於落到實處,不由自主地抬起腳,一步,兩步,她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一直延續到他跟前。
幸虧有他在,真好。
不管遇到什麽事,仿佛一顆心要衝出喉嚨,何澤啞著嗓子道,“我總在這裏。”
醒悟到自己做了什麽,小綠惶然後退,閃開他相扶得手,頭一低,逃也似的跑了。
何澤伸出的手尷尬的停在空中,如一個變形的問號,眾多根本談不上友善的目光,何澤抬頭挺胸走了進去,麵容無不平靜,隻不過,他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從心底最深處的角落幽幽傳來。
虎狼環伺,再不作決定,自己一定會悔恨終生!
“爸爸,我想離婚!”何澤回到父母家中,一開口就讓何青天氣得吹胡子瞪眼。何青天拍案而起,“早知道你是這麽個扶不起的東西,我當初還不如把你送到牢裏去關幾年,也讓你吃點教訓,長長記性!”
“爸爸,您別說那麽多,這個婚我離定了,離婚協議我已經傳真到加拿大,她隻要把條件列出來簽字就行了。”何澤毫不懼怕,坦然直視他的眼睛。
“翅膀硬了是不是!”何青天指著他的鼻子,“這些天你推掉所有應酬去陪那個女人我還沒說你,沒想到給臉還上臉了,你難道真地想娶那個女人!”
何澤挺直了胸膛,“隻要她願意,我們馬上就可以結婚!”
“蠢貨!”何青天一巴掌打去,“我早就警告過你,這女人玩玩可以,千萬不能當真。我和蘇雲的父親幾十年的交情,她過時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以後決不讓你們離婚,沒想到你這混求真的搞出這種事來,你要我九泉之下怎麽跟他交代!再說我們何家上下都盯著,一有什麽事報紙電視就吵翻了天,你要我的老臉往哪擱!”
“您就從沒想過我?”何澤突然有種深深的疲倦,“當年我聽從您的安排去了芳雲,您也知道我並不愛她,我們一個星期難得說上三句話,您就忍心看我這樣過一輩子?”
何青天愣了愣,聲音低沉了下來,“我幫你把那個女人送到你身邊,不就是想讓你開心麽。而且這些天看你一臉歡喜去陪她,我也沒說什麽,暗中把事情都處理好,就是想讓你過幾天舒心日子。”他仿佛瞬間憔悴下來,“你是我的兒子,我不幫你幫誰呢?”
“爸爸,謝謝您!”何澤黯然地頭。
“你不用謝我!”何青天怒目而視,“離婚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你如果要跟她在一起就維持現狀,芳雲那裏我自會安撫,如果你執迷不悟,我幹脆還是把那個女人弄走……”
“爸爸!”何澤厲聲喝道,“你如果把她弄走,到時候我做出什麽傻事你可後悔!”
“你敢感謝我!你為了個女人幹威脅我!你給我滾!”何青天用顫抖的手指向大門。
何澤長歎一聲,“爸爸,對不起,我不想威脅你,我這輩子從沒為自己爭取過什麽……我愛她!”


第十二章 我們擁抱著取暖,偎依著生存(一)
卓母不喜出風頭,不喜鋪張浪費,卓然更不想在這個當口成為眾人的靶子,喪事一切從簡,隻請了幾個親戚朋友,開完簡單的追悼會,便把母親送進墓園與父親重新相伴。
一切重回正軌,兩兄弟送走親戚朋友,單獨將小綠留下來,推心置腹長談。卓然將兩位副總的直言相告,坦誠要扳倒兩人,一定要從兩人的靠山入手,至於兩人安插下來的諸多親戚朋友甚至塞錢進來的人,卓然請她多多費心,縣全部考察一遍,勝任的也不必趕盡殺絕,畢竟現在工作不好找,得繞人處且饒人。
至於職位,卓素堅持讓小綠當總經理助理,卓然和小綠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橫他一眼,“你這個時候提她上去,不是讓她當靶子麽!”
卓蘇恍然大悟,像個大孩子在她肩膀蹭來蹭去,腆著臉道:“小綠姐,幹脆做我姐姐吧,我家兄弟三個,陽氣太盛,沒個女的不行,卓然這小子太花,你千萬別上他的當!”
卓然老臉一紅,抓起他一頓暴打。卓蘇抱頭鼠竄,慘叫連連,讓小綠蒼白多日的臉上終於透出一絲亮色。
一直忙亂,三人也沒時間好好交流,這夜以後,三人的距離無形中拉近許多,特別是卓蘇,幹脆就開始稱呼她為“姐”,明明隻是一個字,他偏能叫的悠揚婉轉,餘韻悠長,引得卓然橫眉冷對,也讓小綠哭笑不得。
第二天,卓然神采奕奕出門,徑直把小綠送到書城宿舍,讓她休息兩天,由卓蘇去執掌大局。
卓蘇哼哼唧唧來到書城,拚命忍住瞌睡蟲的進犯,準備大幹一場,沒想到大家當他隻是擺設,又是當然不會找他,他也不想費神,百無聊賴的四處逛。
聽到有三人指名找書城大老板,卓蘇還當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跑進監控室裏一瞄,大失所望。這明顯是一家三口,夫人身形肥胖,穿著緊身衣,擠得全身層層疊疊,頗為壯觀,臉上描紅畫眉,那白花花的粉堪比城牆,更有甚者,她十個手指頭有六個帶著金戒指,還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一開口就動不動揚手,晃得人眼前一片金光。
旁邊瘦小的中年男人模樣有些猥瑣,似乎長期被壓迫,總是一幅惶恐不安的樣子,說句話也要看婦人的眼神。而那個小鬼二十出頭的樣子,打扮得猶如魔怪,頭發跟雞窩差不多,染得五顏六色,脖子上掛著長長粗粗的金鏈子,耳環不下十個,讓人望而生畏。
聽到指示,保安推說老板不在,非常不客氣地把三人往外情,那夫人突然搖著金光閃閃的手,雙手叉腰,指著保安大叫:“我是你們的老板娘,小心我開除你!”
保安哄堂大笑,一齊上來趕人,那中年男子戳了婦人一下,夫人瞪他一眼,從他口型中看出什麽,突然大叫:“不對,我說錯了,我是你們老板的丈母娘!”
卓蘇聽出端倪,眉頭一擰,並無動作,修長的手指一下下叩擊在桌上,這是,他的手機響了,看到那熟悉的號碼,他嘴角一抿,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也不去接聽,抄起座機撥下一個號碼,悶悶道:“姐,你忙完沒有,我不舒服,你能不能來看一下。”
宿舍就在書城後麵不遠,小綠不到十分鍾就趕來,保安若見救星,直接把她帶進警衛室。剛進門,一個打扮奇特的婦人像在黑暗中看到曙光,眼睛一亮,撲上來抓住她的手,笑眯眯道:“你是大老板派來接我們的吧,下麵這些人就會拿根雞毛當令牌,我一定要你們大老板好好教訓教訓,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保安又開始哄笑,婦人的指甲太長,說話間為發泄憤怒,頗用了幾分真力,在小綠手上撓出道道紅印,小綠暗暗叫苦,想抽回手都不成,賠笑道:“阿姨,你們是什麽人,到底找誰?”
婦人毫不客氣,就勢捉住小綠的工牌看了看,皺眉道:“原來是個小小的人事經理助理,告訴你,我是你們大老板的丈母娘,你們大老板不是有名的小子嗎,趕快叫他來見我,不然我叫雙雙跟我回家!”
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孩嘟嘟嚷嚷道:“回家幹嘛,我的放貸怎麽辦,叫你們不要買你們偏要買,還寫我的名字,害我沒找到工作就欠了一屁股債!”
婦人劈頭給他一巴掌,壓低聲音道:“蠢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姐姐是個傻子,從小到大不知道被人騙了多少次,錢白給那些貧困地區的乞丐還不如給你,懂不懂!”
小綠悄悄退後一步,隻覺心頭一片冰涼,難怪雙雙租住的房子如此簡陋,難怪她一個正當好年華的女孩子,衣櫃空空如也,難怪她家的小冰箱裏是不變的泡菜和速凍餃子,那怪……
要怎樣堅強,才能維持那麽燦爛的笑容,發散光和熱,照亮自己冰冷的心。
“雙雙啊……”小綠在心中常常歎息,強笑道:“我們老板不是騙子,他家裏出了點事,不方便見客,我和雙雙也是朋友,你們先在這裏坐一下,我叫她來接你們吧。”
“我知道我知道!”婦人忙不迭道,低頭幹嚎兩聲,擦了一把並不存在的淚,歎道:“如果不是親家母過世,我們還不知道雙雙的事情,這丫頭,連這種大事也要瞞我們,簡直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養大,好不容易能享到福,我同意麽!”
小綠不著痕跡的又退了一步,剛掏出電話,那一直維持頹廢表情的男孩突然衝到麵前,看著那電話雙眼放光,手舞足蹈道:“大姐,你這電話是限量版的吧,多少錢買的,好不好用?”
小綠尷尬的笑,不知如何回答,婦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嘿嘿笑道:“這裏挺賺錢的吧,工資高不高?”
“還行!”小綠趕緊接下號碼,剛剛接通,婦人拔高聲線道:“雙雙,我的乖女兒,我們千裏迢迢再看你啦。我知道你工作忙,你不要過來,我們在書城呆著就好,酒店別訂太好的,四星就差不多了……”
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小綠這才發覺,雙雙不知何時掛斷了電話,未發一言。
一個保安早早看出端倪,一個電話打進監察室,對那方輕聲道:“怎麽辦?”
良久,那方懶洋洋回答,“讓邊小姐趕緊上來,派車把他們送去晴和百貨。”
掛斷電話,卓蘇拿起手機,目光落在未接電話的提示上,收斂玩世不恭的笑容,眸中一片冷肅,良久才長歎一聲,“真可惜。”
到底根雙雙是朋友,小綠沒有聽從卓蘇的話,親自將三人送到晴和百貨。本來三人抵死不從,還想好好逛逛書城,了解書城的規模和經營情況,小綠急中生智,假托老板根雙雙在一起,這才把熱熱鬧鬧的一家人騙走。
小綠發信息過去,告訴她所有情況,言明很快會帶她的家人過去,快到晴和百貨時,雙雙的回複才姍姍來遲,隻有寥寥幾個字,“謝謝你,我累了。”
小綠不明所以,撥通了卓蘇的電話,隻是一直無人接聽,不用說也知道是怎樣的情形,滿心不忍,剛剛收線,雙雙的弟弟從後麵探出五顏六色的腦袋,諂媚的笑道:“大姐,你的手機能不能借我看一下,我哈了很久,也想買一個呢!”
無視書城司機的撇嘴擠眼,小綠遞出手機,苦思解決這場烏龍的辦法,隻聽後麵一陣陣嘖嘖驚歎,斜眼一看,司機一張臉垮了下來,朝她遞個眼色,小綠賠笑道:“弟弟,電話給我吧,馬上到了,我給你你姐打個電話,”
“我找到號碼了,我來打!”男孩興衝衝道。
婦人桀桀怪笑道:“邊小姐,你可真行,你手機裏都是些厲害人物呢,何澤、卓然、卓蘇……”
旁邊的老公肘了她一記,這時,手機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喂”,男孩渾身一震,樂嗬嗬道:“姐夫,我是柳澹,我姐姐在你那嗎?能不能轉告她,我們坐了好久車,想找個舒服的地方休息。”
婦人朝兒子高高比出大拇指,貼在兒子耳邊聽,滿臉興奮,小綠弄巧成拙,暗暗叫苦,卻聽那懶洋洋的人噗哧笑道:“對不起,我不認識姓柳的,你們找錯人了。”
小綠心中一沉,剛想接話,卓蘇已經把電話掛斷,那三人麵麵相覷,呆若木雞。男孩又不死心,繼續撥過去,這回已無人接聽,臉色青白不定,氣急敗壞道:“有錢人有幾個好東西!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又給人騙了!”
婦人開始摩拳擦掌,咬牙切齒道:“沒那麽便宜!卓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那麽有錢,一定怕這種醜事鬧出來,到時候隻要我們……”
老公不顧那尖利的指甲,拚命來捂她的嘴,婦人奪過電話,按下卓然的名字,仍然無人接聽,小綠氣的頭頂冒煙,再也顧不上什麽情麵,冷冷道:“手機還我!”
“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兒的朋友!”婦人心不甘情不願把手機遞給她,嘟嘟嚷嚷道,“怎麽幫著這些醜男人!”
司機已經忍無可忍,將刹車一踩,大喝道:“下車!”
三人罵罵咧咧下了車,小綠一句話也不想說,朝他們指指前方不遠的晴和百貨,匆匆離去。
半途,雙雙又發了個信息過來,仍然隻有短短的一句,“小綠姐,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反正再不可能有幸福,就這樣吧,永別了!”
“回去!快回去!” 小綠尖叫起來,這時,電話催命般響起,卓蘇的聲音有些哽咽,仿佛來自無比遙遠的地方。
“姐,雙雙跳樓了。”
第十二章 我們擁抱著取暖,偎依著生存(二)
反正再不可能有幸福,就這樣吧……
坐在急症室外,小綠盯在手機屏幕上,將這句反反複複地讀,腦中一片空茫,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那有著時間最熱烈笑容的女孩子會從晴和百貨所在的大樓樓頂跳下來,拋下自己疼愛的孩子們,拋下所有朋友,甚至拋下卓蘇。
她如此活潑可愛,如此善良,如此熱愛生命,怎麽可能會想不開,荒謬至極!
明明知道卓蘇的態度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小綠卻不得不承認,在那種情況下,他也是不得已而為止,隻要給那三個人纏上,肯定難得擺脫,他也終於明白何澤警告的含義,果真是閻王好惹,小鬼難纏。
急救室門上的燈熄滅了,電話突兀的響起,柳雙雙的母親眼睛赤紅,猛地撲上來,搶過電話歇斯底裏的叫道:“姓卓的,你賠我女兒,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娘跟你拚命!”
小綠奪過電話是,對方迅速掛斷,她來不及察看是誰的來電,怔怔看著嚴嚴實實蒙著白布推出來的人,腿一軟,近乎癱軟在地。
柳雙雙的雙親撲上去號啕大哭,恍惚間,小綠似乎聽到有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在小聲嘀咕,“這可怎麽辦,以後誰來養家,誰來還貸款,好慘……”她慘然一笑,扶著椅子起身,目送那一家人遠去,對醫生輕聲道:“所有費用我來處,麻煩你們快點處理。”
醫生淡淡瞥她一眼,冷冷道:“不用,卓家有人交待過,費用由他們負責。”
小綠正色道:“醫生,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這事跟卓家沒關係,我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隻想請你們拒絕卓家的請求,死者是我的朋友,曾經幫過我大忙,我有這個義務送她最後一程。”
醫生冷笑起來:“她一家人都在,怎麽輪得到你。”
小綠黯然道:“就是因為她一家人在,她才會死。”
醫生略一沉思,終於點頭,親自將她帶到收費處,調出單子,由她結清所有費用,臨走時輕歎道:“這麽年輕,何必想不開,好好活著吧。”
小綠心頭一慟,淚如泉湧,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連忙迎了上去,急急道:“卓蘇呢?”
卓然和卓蘇都沒來,來的赫然是甄卓,他將小綠拉到一旁,輕聲道:“大哥讓我來看著,二哥來的話肯定不能善了,大哥把他關起來了,正在探柳家的底細,向好好教訓教訓他們。”
小綠擦擦淚水,搖頭道:“這是到這就算了吧,雙雙肯定不想傷害自己的親人。這裏我來處理,你回去跟他們說一聲,讓卓蘇找個機會來告個別,到時我來安排。”
沒有聽到回應,她茫然抬頭,甄卓正愣愣看著她,眸中有奇特的光芒閃爍,疑惑道:“怎麽啦,有什麽不對?”
甄卓垂下眼簾,悶悶道:“小綠姐,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鬼地方,我撈到一筆錢,一定能養活你們。”
“傻孩子!”小綠滿心感慨,在他手臂輕拍一記,柔聲道,“別為我操心,我是山裏的野草,砍斷了,第二年還會再長,你照顧好你姐姐,她現在最需要你。”
甄卓走出醫院,一口氣衝到醫院附近的賓館,踹開正對醫院的一間房門,甕聲甕氣道:“大哥,我改主意了,你也別打那個女人的主意!”
卓然剛剛聽完一個電話,看著手機正在發愣,滿臉苦澀道:“真沒想到,她竟會如此維護我們,能跟她做朋友,真是天大的福氣!”
甄卓微微一怔,快步踱到窗邊,往椅子上一倒,仰天長歎道:“要是她能嫁到卓家該多好。”
卓然某種閃過一道耀眼光芒,又迅速暗淡,窗外的大街上,一輛白色寶馬風馳電掣搬開過來,迅速繞進醫院,一人跳下車,朝急救室的方向狂奔。
卓然死死盯著車牌,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太平間裏外,柳雙雙的母親揪著小綠不放,大叫道:“我們家的是你憑什麽摻和,是不是姓卓那混蛋叫你來的,看到逼死人,她慌了是不是,我女兒不能白死,我要討回公道!”
說話間,她又來搶奪小綠的手機,電話號碼寥寥無幾,不過連按幾個都是秘書台,小綠好說歹說,隻得動手來搶,被她用力推倒在地。
電話通了,柳母大喜過望,對著電話一陣狂吼,“卓家逼死我女兒,我要討回公道!”
“是你逼死的吧!”這個回答聲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耳際,柳母一個愣神,旁邊的柳父已把電話奪下,小心翼翼塞進小綠手裏,對那派頭十足的男子點點頭。
何澤一個箭步將小綠扶起,看了看她手心的血色,眉頭緊蹙,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塞進她手裏。
不知為何,小綠隻覺轟轟隆隆一天的腦中突然一片靜寂,整個世界隻剩下他一人,充滿了他身上特有的清新氣息,一句熟悉的話削減了腦袋從身體不知名的角落鑽出來,戳得她心痛難抑。
何澤負手踱到柳父麵前,目光如刀,看得他連連瑟縮,何澤挪開目光,厲聲道:“柳雙雙是我的員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的工資卡一直是你們在保管,平時生活用度都是靠獎金維持……”
“哇!還有獎金啊!”柳澹的目光一直在何澤和小綠間遊弋,不知道什麽想得出神,哇的大叫出聲。
不遠處,來探查情況的醫生和一個護士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同時冷哼一聲,掉頭就走。
這就是她的親人,她怎會有這種親人!一陣鑽心的痛傳來,小綠捂著胸口,慢慢蹲了下去。
柳父橫了兒子一眼,滿臉痛悔,頭漸漸垂落,一屢白發在頭頂晃晃悠悠。柳母眼珠子一轉,突然撲通跪倒,哇哇大哭,“何總,雙雙是你的員工,您一定要為她主持公道,她被卓蘇始亂終棄,這才會想不開……則是一條人命啊,卓家不能不管!”
何澤撇開臉,冷冷道:“柳雙雙在晴和百貨工作三年,從未回家,倒是你經常來要這要那,甚至逼她從公司偷拿東西給你。還有,雙雙兩個有錢的男同事就因為和她單獨吃過幾頓飯,你四處打探人家家底,跟蹤盯梢,將兩人逼得離開晴和,有沒有這事?”
柳父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長歎一聲,將柳母拉起來,挺直了腰杆,肅容道:“你看看這些年做了什麽!你從小寵兒子,對雙雙不是打就是罵。她勤工儉學讀完大學,根本沒花我們什麽錢,你還要罵。等她找到工作,又恨不得把她的血吸光,全貼給兒子,哪個做母親的像你這樣,她剛談幾天戀愛,你就要去書城出出風頭,哪個男人不怕?雙雙已經被你逼死了,你難道還不知道悔改!”
小綠耳中嗡嗡作響,一句也不想聽下去,也再不想見到這三人,扭頭就跑,狂奔而去。
醫院門口,甄卓截住她,將她摻扶到房間,卓蘇抱著一張照片正哀哀哭泣,周圍散落一地紙片。
“姐,她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要自己一個人扛下來?”看到小綠,卓蘇揉揉紅腫的眼睛,死死拽著她的手,靠在她瘦弱的肩膀嗚嗚大哭,甄卓滿臉不屑,雙手抱於胸前,凝視著醫院門口那輛白色寶馬。
卓然手上拎著兩大包打包盒進來,入耳就是哭聲,入目便是甄卓臉上譏誚的笑容,心頭一陣厭煩,將打包盒放在桌上,柔聲道:“小綠,過來吃點東西吧。”
“姐,我什麽也吃不下。”卓蘇還靠在小綠肩膀,不時啜泣兩聲。卓然再看一眼甄卓,突然懊悔自己把這弟弟寵過了頭,心頭火起,抓起一包東西砸在他身上,低叱道:“哭有屁用!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子,一個大男人還跟女人撒嬌!我以前教過你什麽,卓家經營到今天不容易,跟人相交先要摸清楚底細,柳雙雙是你自己硬拉回來,遇到事情你第一個撇清關係,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甄卓挑了挑眉,優哉遊哉坐下來看好戲。
“還有你!”卓然矛頭轉移,指著甄卓恨恨道,“你要真有本事,把你的那些屁事趕緊了結,不要連累卓家,連小綠都知道一心維護你們,你們連個女人都不如!”
甄卓豁然而起,一腳踢翻小桌,怒氣衝衝而去,走到門口,腳步一頓,回身去拉小綠,卻被卓蘇扣住手腕,兩人如鬥雞一般互瞪幾秒,卓蘇率先發難,一拳砸向他腹部,甄卓閃身避過,二話不說,回敬他一拳,卓蘇顯然也練過,身手靈活,出拳虎虎生風,甄卓冷笑兩聲,見找拆招,拳法質樸,卻頗有威力,卓蘇吃了一記,摔在窗邊,甄卓勾起嘴角,向他揚揚拳頭,仍想去拉小綠,卓然一個閃身擋在她麵前,額頭青筋直跳,咬牙切齒道:“打完了是吧,坐下來,繼續聽我訓。”
看看這團狼藉,小綠哭笑不得,捋起袖子清理,甄卓看不過眼,將自己踢壞的小桌子扔了出去,卓蘇到底不敢哼哼唧唧,揉著臉絲絲抽氣,卓然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歎道:“你們都這麽大了,我再管也沒意思,小蘇,書城以後歸你全權負責,小綠會幫你,我就不再過問。老三,k歌之會你比較熟悉,我還是那句話,我要你幹幹淨淨走進卓家!”
甄卓又驚又喜,眸中掠過一絲猶疑之色,飛快的點頭應允。
“那你呢!”卓蘇委委屈屈道,“你難道想擱挑子走人!”
卓然劈頭給他一個暴栗,“晴和隻有這麽大,生意越做越死,你難道不想衝出去!”
三兄弟談得興高采烈,小綠稀裏糊塗應著,心頭一片冰涼。對麵就是醫院,那女子屍骨未寒,那人還在勉勵支撐。可是,這裏沒人提到辦句,死了就死了,灰飛煙滅,理所當然。
她沒有發現,卓然有意無意飄過來的目光中,滿是歉然。
第十二章 我們擁抱著取暖,偎依著生存(三)
三兄弟“熱切交流”後,對以後卓家的發展定下遠大方向,卓然樂嗬嗬的離開,小綠一顆心全在醫院那幾人身上,心中白轉千折,根本不知道三人到底說了些什麽,卓然一走,她一秒鍾也呆不下去,木然朝醫院走去。
醫院門口,何澤迎麵而來,雖然滿臉疲憊,渾身卻似有說不出的光亮,讓人心安。到了近前,不等她發問,用嘶啞的聲音急急道:“事情解決了,死者是我們集團的員工,我們有責任幫忙處理後事。小綠,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你已經盡到做朋友的義務,不要再跟他家人糾纏。”
這一次不知為何,她怎麽也憋不回大顆大顆的淚,低頭看著自己腳尖,不發一言。
他輕咳一聲,苦笑道:“你要是真想謝我,就回去做頓好吃的,這些天到處應酬,忙得頭疼,一頓安生飯都沒吃。”
小綠心亂如麻,怎敢讓他看見淚水漣漣的臉,低低應了一聲,逃也似的跑了,走出兩步,才察覺自己的無禮,停住腳步,頭也不會道:“等辦完雙雙的事,我再去做頓好吃的慰勞你,你也知道,她朋友少得可憐,這個時候我不能丟下她。”
對麵的房間,甄卓和卓蘇靠在窗邊怔怔看著這一幕,甄卓冷笑又起,卓蘇滿臉黯然,靠著牆壁軟軟坐在地上,將頭塞在雙膝間,無聲哭泣。
甄卓斜眼看看他,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記,坐下來恨恨道:“就因為何澤對她的感情,所以你們要拉她下水,這樣對一個弱女子,你們未免太不道義!”
卓蘇渾身一震,冷笑道:“不要賊喊捉賊,那是大哥跟你的事情,跟我無關!”他突然肩膀一垮,甕聲甕氣道:“我知道你門這些人都有仇富心理,總覺得我們的錢來的不幹不淨,又羨又妒。恨不得我們明天就塌台。你自己想想,我們從小到大就被無數人看著,大哥是以花花公子之名被人簇擁,我就了高中還在被孤立,經常被人欺負,也是咬著牙打出來的,不會比你輕鬆多少。”
“說這個幹嗎?”甄卓眉頭一挑,“顯示你有本事,想把我踩下去?”
“別高看自己!”卓蘇嗤笑一聲。“我對這些勾心鬥角沒興趣,幫不上他什麽忙,眼睜睜看著大哥累死累活,一直很愧疚。你能幫大哥,我正好抽身,何樂而不為。”
“二哥……”甄卓低低換了一聲,渾身厲刺不知不覺消退,眉目間一派黯然。
卓蘇冷哼一聲,一拳砸向他麵門。甄卓不閃不避,待拳頭接近臉頰,全然失去力道,停在右眼,甄卓垂下眼簾,嘴角微微勾起,不隻是在自嘲還是嘲笑別人。
卓蘇咬牙切齒在他臉上比了一氣,到底打不下去,恨恨道:“跟你說白了吧,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爸爸死的時候,卓家差點被那幫王八蛋吞了。你今天既走進這個家門,就得把以前的兄弟朋友鶯鶯燕燕全部撇下,不要讓別人抓住弱點,否則會被那些家夥吃的渣都不剩!”
“你也太高看我了!”甄卓嘴角弧度不變,聲音卻無比冰冷。“我隻不過是個一次出工賺五十的小混混,即使安上個卓字。又能改變什麽!”
卓蘇突然有些失神,茫然看向窗外,頭一低,仿佛在自言自語,“如果我有你一半本事,雙雙就不會死。”
甄卓有些動容,輕輕擁住他,卓蘇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輕聲道:“兄弟,給我壯壯膽,一起去看看她吧,再躲下去,連我也瞧不起自己。”
甄卓二話不說,拔腿就走,卓蘇突然停下,扶在窗邊,目送何澤開車出來,不禁有些失神,訥訥道:“弟弟,何澤人品還不錯,小綠姐也是吃夠了苦頭,幫他們一把如何?”
甄卓微微一怔,終於露出一個舒心笑容。
回去時,柳母不再吵鬧,一家人都沉默不語,終於有了一絲真正的感傷氣息,小綠接到一個短信,輕歎一聲,迅速刪除,將三人帶到旁邊的賓館吃飯休息。
後事很快辦好,小綠為他們買好票送到車站,柳母捧著骨灰盒上車之時,一直迷蒙的眼睛一亮,突然撲通跪在小綠麵前,哽咽道:“雙雙手裏沒什麽錢,難得交到朋友,我這麽胡攪蠻纏,你願意幫我,我替她謝謝你!”
小綠惶然間連退幾步,隻覺這幾天勉力支撐的身體瞬間失去主心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句話也不想說,微微一躬,蹣跚而去。
車站外,甄卓將她扶住,徑直送進車裏,卓蘇哀哀喚了一聲“姐”,靠在她肩膀低聲抽泣。
小綠心頭一酸,摸摸他的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兩人偎依的模樣十分刺眼,甄卓不由得想起家中等候的女子,眉頭一擰,用力踩下油門。
走進金鴛鴦的包廂,何澤剛把客人安排妥當,臉色蒼白的卓蘇就急急忙忙趕過來,和他的客人敬了一圈酒後,大大咧咧坐到他身邊,嬉笑道:“何總可好久沒來了,是不是家裏那口子管得嚴啊?”
旁邊一個客人眯著醉眼把頭伸過來,“聽說何總找了個女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讓我們的老好人也舉雙手投降。”
“你們誤會了,那隻是我朋友。”何澤瞪了卓蘇一眼,早就知道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子來了沒好事,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把事情捅出來。
卓蘇絲毫沒有收到他的威脅,當著何澤的麵把那人抓過來,神秘兮兮的告訴他:“他臉皮薄,別聽他瞎說,我可聽說他們已經同居,隻等給那女人一個名分呢!”
“還是你消息靈通!”那人連連點頭,一連曖昧的微笑著,“何總,大家都是男人,我理解你的感受,不過就衝著你不肯直言相告,我也得罰你三杯,你簡直不把我們當朋友嘛!”
卓蘇撫掌大笑:“我同意,該罰!”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卓蘇早就死了千百次。卓蘇無視那恐怖的目光,朝何澤擠眉弄眼,親自把酒倒好放在他麵前,趁著客人們起哄,輕聲道:“與其讓大家胡亂猜測,流言紛紛,還不如你坦然承認,造成既成事實,以後在各方都有穩定的籌碼!”
何澤心頭一動,定定看著他的眼睛,“為什麽要幫我?”
卓蘇擠出一個痞痞笑容,“少爺我瞧你特別順眼,怎麽著,不想要我小綠姐,那我可收回剛才的話,鼓動她住到我家去,反正我哥現在閑得慌,整天就會找我麻煩,有個人在前麵擋著也不錯!”
“你敢!”何澤捶了他一拳,端起杯子,正色道,“謝謝你!”
卓蘇端起杯子,雖然笑容滿滿,卻掩不住眸中的黯然之意,“我更應該謝謝你!”
兩人交換一個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十三章 當記憶有傷,會不會徹夜聽見嗚咽風響(一)
重回書城,恍如隔世,小綠打開電腦,在晴和助學論壇上找到一則置頂的黑體大字公告,手不禁劇烈顫抖,怎麽也狠不下心點開。
公告下麵,有片瓦剛剛發表的文章《雙雙走好》,她長歎一聲,發了一個站內短信,那方很快回複,“中午老地方,我等你!”
仿佛一顆心終於結束飄浮,落進胸膛,小屢下意識的看向窗外,發現依然陽光普照,白雲悠悠,長長籲了口氣,正式工作。
中午一下班,她就朝街心公園狂奔,直到看到葡萄架下那熟悉的身影,突然生出一種流浪的孩子找到親人之感,氣喘籲籲來到她麵前,甄艾從來不會讓她失望,遠遠張開雙臂,和她緊緊相擁,
往事曆曆在目,那女子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兩人相對無言,淚水紛落如雨。
良久,甄艾拿出一個快餐盒,柔聲道:“先吃飯,吃完再說。”
雙手空空,小綠有些赧然,接過來埋頭苦幹,甄艾靠在石柱上,仰望著葡萄架,眸中一片死寂,小綠三兩口扒拉完,學者她的樣子看向天空,低聲道:“小綠,我曾經答應你一個月給你答複,現在看起來沒有辦法,對不起!”
小綠愣怔半晌,話題一轉,以前所未有的鄭重道:“邊城是我的家鄉,大部分是山區,條件艱苦,去年適齡學童三百六十人,隻有一百五十八人注冊上學,各個村小隻開班到四年級,高小要去各個鄉鎮讀。即使政府積極工作,讀到高小輟學的去年也有五十人,分布在最遠的山區。”
恍惚間,風霜雨雪撲麵而來。泥濘中有許許多多艱難跋涉的孩子,他們無一不瘦小,無一不是渾身髒汙,然而,他們有世間最明亮的眼睛,有燦爛山花也比不上的笑容。
她強忍酸楚,一字一頓道:“進學校的年紀大,加上條件惡劣,老師不願進山。一般都是一人帶幾個班,教育質量跟不上,還有就是山路危險,孩子太小家長不放心,許多孩子特別是女孩子都是在村小反反複複讀,一直熬到十多歲出門打工或者嫁人。”
甄艾一直低垂的頭突然抬起,大聲道:“別說了!”她猛地捉住小綠冰涼的手,哽咽道:“這些都是我寫的,我都記得。謝謝你提醒我。”
小綠含淚而笑,柔聲道:“我也被人狠狠傷過,一直心懷怨恨,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憐的人。不怕你笑話,有陣子看書,書裏所有漂亮的命運多舛的女子我都覺得是自己,哭得特別傷心。後來我找到傷我的人,一心報仇,接近他討好他,他喜歡村上春樹。我將村上春樹的書顛來倒去的看,簡直能倒背如流,而且我明明隻是聽街頭流行歌曲的水平,還跟他學聽爵士和古典音樂,而後我終於成功了,卻一天比一天痛苦……直到……直到發現有比我更不幸的孩子。”
似有兩點火光悄然燃起。甄艾頷首道:“為那些處境比我們更不幸的人做一點事,可以忘卻自己的不幸。幫助別人,其實也是在幫助自己。”
兩雙手緊緊相握,都沉浸在自己思緒裏,連有人大步流星闖入她們領地也未發覺。
兩人眼前黑影一閃,甄卓已跪在甄艾腳邊,抱著她顫聲道:“姐,你別生氣,別離開我。”
小綠這才發覺,甄艾的大包今天特別鼓,不覺呼吸一窒,手緊了緊,甄艾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抱著甄卓輕聲道:“傻瓜,你聰明肯幹,以後大有作為,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生氣。快起來,地上髒死了。”
甄卓應了一聲,見小綠目光炯炯看著,下意識就要瞪人,不過腦子裏突然轉了轉,硬生生憋出滿眼水光,就勢坐在甄艾身旁,將頭靠在她肩膀,似用全身的力氣將她橫抱住,不發一言。
“弟弟,我原本是要離開,不過剛跟小綠談過之後,打消了這個念頭。火車票你待會拿去退掉,我直接回甄氏。”發覺他的手臂又緊了許多,她扭了扭身體,擰了擰他耳朵,輕笑道:“鬆手,快被你勒死啦!”
“不要回去!”甄卓在她手上蹭了蹭,嘟噥道。
甄艾輕輕擦了擦他濕潤的眼睛,和小綠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正色道:“我不能再逃避了,有些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甄卓眸中閃過一道淩厲光芒,仍然不動聲色,委委屈屈道:“姐,不準你去,你鬥不過他,你等我,我在卓家站穩腳跟,一定跟你討回公道!”
甄艾屈著食指,用力敲他的腦門,氣哼哼道:“死小子,還敢騙我,明明早就跟卓家搭上了線,還敢說沒有!”
甄卓哀哀叫喚,一個勁往她脖頸縮,幾乎將她嬌小的身體攪入懷中,瞥見旁邊小綠不敢置信的眼神,眸中一冷,朝她做個鬼臉,以不可搶奪的姿勢,將唇悄悄印在懷中女子的發上。
聽到那壓抑的笑聲,小綠眼眶一熱,朝他輕輕點頭。
苦苦掙紮之時,有人願意為這天使般的女子提供依靠的肩膀,怎能不送上祝福。
甄艾被他一鬧,眉目間陰鬱頓時消散,嘴角悄然抿起,似在凝聚力量,作出關係生死的決定。
這時,一束陽光穿過葡萄架層層疊疊的遮蔽,水一般傾瀉在她身上,讓她整張臉似乎閃著晶瑩光芒,小綠猛然想起初見她時的情形,想起那個女子燦爛的笑臉,心撕裂一般疼痛,連忙跟她要紙筆,將自己的號碼和地址寫下來,寫到最後,一大顆淚終於擺脫束縛,落在紙上,飛快的洇開。
甄艾細細看了一遍,迅速將紙收起來,有轉頭去敲甄卓的腦門,“以後好好跟小綠姐學,別讓那兩個壞小子欺負她。還有,你別以為你拳頭厲害就到處打架,要傷到哪裏姐姐我可不饒你!還有,那兩個壞小子從小詭計多端,你多學點東西,當心著點,別被人家賣了還幫忙數錢……”
“姐……姐……姐……”在她的絮絮叨叨中,甄卓也不答話,抱著她一遍遍的喚,甄艾眼眶漸漸紅了,放軟了身體靠在他肩膀,柔聲道:“別擔心,雖然沒有血緣關係,我永遠是你姐姐,別忘了,當初是你救了我,照顧我,我更加怕你把我丟下,怕真的無依無靠……”
兩人擁得那麽緊,好似再無人可以插入,小綠悄然起身,即使無人察覺,還是朝兩人揮揮手,退出他們的舞台。
第十三章 當記憶有傷,會不會徹夜聽見嗚咽風響(二)
講完一個國際長途,何澤放下電話,心頭大石落定,陰鬱多日的麵色終於放晴。芳雲奉父母之命與他結婚,本來跟她也沒什麽感情,在連環街的五月等PUB裏玩得風生水起,在有心人吹捧下有些飄飄然,並不甘心做少奶奶,一心入主長信,囂張一回。她卻忘了,何青天是個最小心謹慎之人,隻要不玩得太過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對長信不利,他可絕不會輕饒。
去了加拿大,芳雲自知這次差點出了人命,做事太出格,沉寂多日。不過,她最近又熱鬧起來,和當地一群華人玩在一起,不知聽了誰的言論,突然轉性,要了加拿大的房產和一個龐大的數字,同意離婚,掙脫這無愛的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
終於推進一步,何澤並沒有多少歡喜,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給他心頭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多年來,他對白生生的女體有著莫可名狀的恐懼,一隻過著苦行僧似的生活,成了工作狂人,雖然父親滿意,說起來也太愧對妻兒,點點在爺爺奶奶教養下長大,對父母親不冷不淡,要心情好才會喚上一聲。
這麽多年渾渾噩噩,也該正視自己的內心,好好活一回。
批完文件,何澤要秘書泡了壺茶來,坐在辦公室邊上網看股市邊喝茶,這時,手機催命般響起,這些天手機一響準沒好事,讓他形成了心理反射,一聽到手機鈴聲就渾身發冷。
看到卓然的號碼,他嘴角一彎,按下接聽,卓然的聲音有幾分急促,“老好人,小艾會甄氏了,怎麽辦?”
竟然問我怎麽辦,你不是有卓狐狸之稱嗎!何澤心中冷笑連連,慢條斯理道:“這是好事啊,要不要找小艾出來慶祝一下?”
卓然咬牙切齒道:“姓何的,你不要裝模作樣,這盤菜太大,我吃不下,想分你一杯羹,來不來!”
何澤看著電話裏通話時間那跳動的數字,沉吟不語,對方也非常有耐性,靜默以待,當數字變成30分鍾,何澤終於斬釘截鐵道:“來!”
那方咒罵一聲,迅速掛斷電話,何澤沉思半晌,又撥了個電話,對那頭笑道:“徐市長,你們的計劃長信也想參與,不知道現在還來不來得及?”
那方大笑連連,當即敲定了明天的會議。何澤微微搖頭,起身走向窗邊,雙手抱胸看著遠處甄氏的標誌,眉目間一片沉靜,不見悲喜。
不知過了多久,接待室通知有訪客,來人名叫鄭宗,何澤沉思片刻,命人把他帶上來。
鄭宗一進門,徑直走到他麵前,眼中有隱隱凶光,“何澤,你到底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何澤迎向他的視線,冷冷道:“我就是喜歡她,你能怎麽樣,你根本沒有資格質問我!我今天允許你進來是看你哥哥的麵子,如果你再這樣糾纏不清,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鄭宗眼睛一瞪,剛想發飆,腦中一轉,又慢慢把怒吼聲吞回,頹然道:“何總,我哥這些年隻跟我提過你的名字,我想你應該是他唯一的朋友,求求你告訴我,我哥到底為什麽要自殺?”他從提包裏拿出幾張紙,顫抖著遞過來,“這些天我去找了心理醫生,我哥為什麽會得憂鬱症,他明明是個很開朗的人,而且他為什麽要在自己結婚前自殺,他那些天真的很高興,打電話給我時我們聊了許久,他說自己年紀不小了,結了婚馬上想要個孩子,他還要我以後回來教孩子英文……”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直直看進何澤眼底,閃閃淚光中滿是期待。
何澤翻了翻病曆上的日期,十三年前鄭直就有憂鬱症的早期症狀,持續失眠、煩躁、情緒低落,他曾去心理醫生處求治,後來症狀有所緩解。三年後,他因同樣的問題求治,通過藥物治療得到控製。四年前,他因容易疲勞,無法集中注意力,偶爾有自殺的念頭再次求助於心理醫生,心理醫生采用綜合療法緩解了他的症狀。
顫抖,從心底一隻傳到手上,何澤強自鎮定心神,長歎道:“鄭宗,其實我和你哥已有許多年沒有聯係,你問錯人了。我勸你還是讓他安息吧,他肯定也不喜歡你這樣折騰,特別以此為借口傷害小綠。”
“我知道對不起她,”鄭宗喃喃道,“可當時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她時我哥最後見的人,也是唯一的受益者,我沒辦法不懷疑她。”
“所以你就要傷害她!”何澤拍案而起,“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她是怎麽過來的,你也與她生活了這麽久,難道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鄭宗的頭幾乎垂到胸膛,訥訥不能成言,何澤指著門口,橫眉豎目道:“你如果是因為鄭直的關係來跟我敘舊,我歡迎你,但是如果是想繼續窮打聽,這個門以後再也不會為你打開!”鄭宗瞪了他一眼,掉頭就走,走到門口,聽何澤沉聲道:“請你不要再去招惹小綠,她和你再沒有任何關係!”
鄭宗回頭衝過來,二話不說,一拳砸到他臉上。
長風實業有限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裏,鄭宗如困獸般走來走去,嘴裏嘟嘟嚷嚷,“何澤這個混蛋,不幫我就罷了,竟敢在背後拆我的台,一肚子陰謀詭計,把我老婆騙得團團轉……”
宋長風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頭來,閑閑地笑著,“阿宗,別搞錯,那可不是你老婆!”
鄭宗衝到他麵前,怒目而視道:“怎麽不是!都是何澤從中搗亂,要不是他,她早就回心轉意了!”
“別騙自己了,”宋長風放下筆伸了個懶腰,“你怎麽鬥得過何澤那隻老狐狸,我跟他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他是老好人沒錯,可他要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失手,如今你對她作出這種事,要是別人何澤早就對你動手了,怎會任你打罵!”
“他那是苦肉計!”鄭宗氣急敗壞,“讓小綠和我徹底決裂!”
宋長風笑著搖搖頭,“那事還沒頭緒嗎,心理醫生沒透露什麽?”
“沒有,”鄭宗緊蹙眉頭,“他隻是說我哥一定做過什麽錯事,這件事一直壓在他心裏,讓他心懷愧疚,造成他沉重的心理負擔,所以才會一而再的複發。”他喃喃道,“到底是什麽事能讓一個開朗的人變成這樣,難道他殺人放火了不成?”
宋長風沉吟半晌,輕聲道:“我有一種直覺,邊小綠與這事絕對脫不了幹係,所以你找她算賬的時候,我沒有阻止你……”
“不可能!”鄭宗的心漏跳了半拍,脫口而出道,“她不是那樣的人!”他腦海裏突然閃過她左胸那個傷口,一個荒謬的念頭慢慢浮現,他突然有些恐慌,連連擺手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看著他奇怪的神色,宋長風苦笑連連,“但願我的猜測是錯的,你還是慢慢查吧,要幫忙再找我。”
鄭宗猛然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光芒,他沉聲開口,“風哥,你能不能派兩個人給我,我想去一趟邊城。”

第十三章 當記憶有傷,會不會徹夜聽見嗚咽風響(三)
“你怎麽弄成這樣?”小綠皺著眉,拿了個熱雞蛋在何澤臉上滾動,“你別問了!”何澤連連呼痛,滿臉糾結成一團,嘴角卻悄然彎起。
要知道苦肉計這麽好使,他早就衝到鄭宗麵前去捋虎須了,按照他雙管齊下的計劃,一方麵芳雲是第一步,何青天是第二步,那心懷叵測的卓然是第三步,一方麵就是結網將人固定,再清理障礙。
事情進行的還算順利,現在他成功恢複自由身,何青天隻有他一個兒子,肯定不會真正跟他翻臉,而卓然有求於他,自然好辦,他和小綠麵前最大的障礙就是那糾纏不清的鄭宗,隻要把他三振出局,候選人隻剩自己,假以時日,他和小綠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戰略戰術早已成竹在胸,網也已經悄然織就,隻等攻陷對方的城池,即使固若金湯,他還是充滿鬥誌,仿佛陰霾多年的天空第一次露出亮色,為了以後的幸福生活,這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麽!
雞蛋冷了,小綠換了個溫熱的繼續為他散淤血,見他一直默不作聲,心生狐疑,追問道:“到底是誰打的,你正正經經上班下班,誰有這個擔子衝到你公司去打你,打完你竟還放過他!”
何澤囁嚅道:“今天鄭宗去找我……”
“果然是他!”小綠眉頭揪緊,手下更加溫柔,“阿澤,真對不起,他上次找過我,想跟我和好,被我拒絕了,我真沒想到他這麽惡劣,竟然遷怒到你頭上!”
何澤大喜過望,恨不得抱住他狠狠親一口,強抑衝動,柔聲道:“你別往心裏去,我已經跟他談清楚,叫他以後不要再糾纏你。”她的疑縷發絲散落下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為她捋到耳後,她似乎有些吃驚,手停了半秒,輕聲道:“阿澤,你如此照顧我,我真的受之有愧,我什麽都幫不上你,而且還害你被人打……”
何澤咧嘴大笑,“反正我皮厚,這一下算什麽!你別東想西想,我這些天吃慣了你做的飯,在外麵吃什麽都沒味道,你可千萬不能撒手不管我!”
看著他無賴般的笑容,小綠心生暖意,淡淡一笑,把雞蛋收了起來,何澤怕她又提起這事,嬉笑道:“工作還順利嗎?”
小綠愣了片刻,搖頭道:“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書城的整頓沒有顧上,不過,根據目前情況來看,雖然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倒也還算順利。現在還在鋪路階段,先列出書城的各項製度,把以前無序的狀況慢慢糾正過來。說實話,我挺佩服卓然,他表麵不動聲色,暗地裏已經收集了許多證據,隻等最後一擊。”
她突然輕笑出聲,“別看卓蘇懶懶散散,也不是吃素的,我很期待他的一鳴驚人。”
“他們早幹嘛去了!”何澤嗤之以鼻,“如果不是兩人放任不管,他們怎麽有機會坐大。雖說水清則無魚,但也要讓底下人腦子裏時刻繃這根弦,撈而有度。人們的思想正從以前的鐵飯碗時代轉變,許多都是本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或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態度,特別是從國企下崗的那些職工,現在的聘用機製對他們來說沒什麽安全感,因此也不肯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甚至在任內大把摟錢。至於那些剛從象牙塔裏出來的大學生,因為中國教育製度的偏差,他們適應社會的能力實在不敢恭維,因此要讓企業發展順利,一定要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組織建立一個有正確方向的團隊,先從企業的團隊精神入手抓起,《狼圖騰》裏提到過群狼的做法,我覺得很值得借鑒,他們戰鬥中協同作戰,甚至不惜為了勝利粉身碎骨、以身殉職。”看小綠一臉沉思,他不著痕跡的笑,“說這個是不是很悶?”
“別這樣說,我喜歡聽!”她赧然道,“每次跟你談話都能學到不少東西,真想去聽你講課。”
被心上人誇獎的滋味如此美妙,何澤嘴角幾乎咧到耳根,還在考慮要不要趁熱打鐵,小屢又道:“我在書房看到很多漫畫,那時你在看的嗎?”
機會來了!何澤心頭一動,嘿嘿笑道:“是啊,勾心鬥角看多了,閑時就喜歡看些不用費心思的東西,就像漫畫和繪本。”
小綠跑進房間抱著一堆書出來,“我看到有幾米的繪本,也很喜歡,就全部拿進房間了。”
何澤連忙接過來放在沙發上,深深看她一眼,淡淡道:“她作品中有種浪漫的氣質,把現實壓力美化,即使隱約有些悲涼,卻能從中品味出一絲甜美。”
又是這種深沉如海的目光,又是話中有話,她心頭一陣慌亂,來不及分辨他的意思,忙不迭起身去倒水,他微微一笑,翻開一本《想做走,向右走》,思緒不由得飄向遠方,聲音低微得似在自言自語,“我有時候真有些無所適從,從不知道愛的是誰,要去哪裏,要做什麽事情,仿佛過去都是空白,記憶力隻剩下無休止的茫然……”
小綠心裏一動,湊過來看著他手中的書頁,接下來低聲念道:“如此靠近有如此遙遠……”
她芬芳的氣息鑽入他鼻中,讓他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他終於明白,真心的喜歡,隻是靜靜相擁,什麽都不做,什麽也不說,就能到達天堂。
不敢破壞著難得的平靜關係,他克製著擁她入懷的衝動,胡亂翻動著書頁,想把內心的燥熱驅散,小綠轉身拿起一本書向他搖晃,“我喜歡這本!”
終於從尷尬的心事中逃脫,他看著封麵《又寂寞又美好》幾個大字,輕笑出聲,“這裏有成人世界的黑暗和深沉。”
“還有恐懼!”小綠訥訥道,“深藏的恐懼,即使微笑著麵對一切。”
從她漸漸深沉的眼眸,何澤突然讀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突然記起這本書的第一頁,一個人在曠野提著燈籠走在小路上,上麵陪著這樣的文字:
“夢見/走在無人的曠野上/視線朦朧/手上的光亮即將隱去/我在寂寞的世界/不停的趕路/不斷地告訴自己/就快到了/就快到了/路不短展向前方/狂風在我耳邊呼嘯……”
不隻是對自己還是對她,他在心中大喊,“不要再猶豫了,敲開那扇門吧!”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冷靜告白還是熱烈傾訴,他隻能無聲,隻能用幽幽目光相對。
屢次的傷害,已讓她成為刺猥,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奪命逃奔,他沒有膽量冒險。
燈火昏黃,月色蒙朧,在這適合情話綿綿的美好夜晚,她的眼裏,卻隻有清冷的光芒,仿佛萬籟俱寂,水波不興,這麽近,卻這麽遙遠。
在何澤複雜的目光中走進房間,小綠把門一關,靠在門上長長籲了口氣,坐在床頭翻開《又寂寞又美好》的第二頁,左邊的圖裏麵畫著一張模糊的臉,臉上開著一扇門,門裏還有一個窺探的人臉,台階上,一隻小貓以一幅無奈的表情望著她。右邊寫著這樣的文字:“我打開門,請你進來。屋裏光線昏暗,讓我為你點一盞燈,你若能暫時停留,我會為你泡一壺熱茶。屋外異常靜謐,天也漸漸暗了下來。街前的花貓,專注的凝視著遠方,一隻野鳥突然從矮樹叢裏竄出,驚慌的飛入烏雲裏……世界時時刻刻在變幻,我們必須找尋一個緩慢幽靜的時空。”
她下意識的念出最後兩句,“你還在猶豫嗎?門要關了。”
“門要關了……門要關了……”她一遍遍的念著,突然想起鄭直在電話裏最後的呼喚,“小綠,請你記得,我愛你……我愛你……”
她合上書,把自己縮成一團,緊緊閉上眼睛,一句壓抑多日的話終於從心底衝到喉嚨,“阿直,我想你!”
想你那並不強健的肩膀,在疲累至極時,可以靠著安穩的睡,想你永遠清淡溫柔的笑容,仿佛隻要你在我身邊,人間就別無所愁。
霎那間,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滾落,在鵝黃的枕上洇開一片水漬,她把手塞進嘴裏,阻擋那馬上要衝出口的聲音,然而,聲音還是斷斷續續從嘴裏逸出,如不成調的哀歌,“阿直,別關上門……”
樓上,何澤推開窗戶,沐浴著清冷的月光,滿臉淒然,一個聲音仿佛從蒼穹飄忽而至,“阿澤,人果然不能做壞事,我遇到她了,她就是我未婚妻邊小綠。阿澤,我走了,好好照顧她吧,祝你們幸福!”
他重重的按在胸口,卻仍然無法平抑那撕裂般的痛,那種痛苦,是深藏的恐懼造成,無藥可救,即使永遠麵帶笑容。
不!總會有辦法!他茫茫然伸手向天,仿佛像那亡靈乞求。風聲飄忽,似有人在低低嗚咽,他頹然坐倒,今天所有的好消息,也敵不過一扇緊閉的門,一雙清冷的眼睛。
這麽近,卻仿佛隔著萬水千山。
第十四章 心若在燦爛中死去,愛會在灰燼中重生(一)
不出三天,晴和就傳出比地震還要驚悚的消息,一個近年來飛速發展壯大的二手樓中介一夜之間倒閉,開遍全市的門麵全部落了重鎖,許多百姓的血汗錢,老人的棺材本全部打了水漂,一家家聚集在店門外嚎啕痛哭,跺腳咒罵,有的還砸開鎖衝到店裏砸牆東西,可是個家店隻有一些破桌椅而已,如何抵得巨額資金。
此時成了晴和一直紅紅火火的二手樓市拐點,以甄氏為首的大中介紛紛出麵澄清,說明自家情況穩定,並且派“業內人士”撰稿,從地價建築成本等方麵分析,說明樓市還有漲價空間,前景樂觀。
即使左之秋親自出麵鼓氣,二手樓市交易還是瞬間跌到穀底,口頭成交的買房者十有八九消失得無影無蹤,已經簽訂合同的買房百姓提心吊膽,有的甚至派專人出馬,緊盯中介,直到交易成功。
本來國家已連續提高貸款利率,對一直飆升的房地產市場是不小的衝擊,當晴和政府出台買樓不入戶的地方政策,樓市再次受到重創,許多今年超出天價的房子成了燙手的山芋,根本無人問津,有價無市,炒家雄心勃勃而來,在晴和一跤跌倒,抽身不得。
真正的轉折是晴和的金字招牌長信集團宣布成立長信地產分公司,正式進入地產行業,晴和電視台的經濟欄目直播了這次簡單而意義深遠的剪彩儀式,何澤以一貫溫文儒雅的形象出現,開場白就牢牢抓住大家的心。
“晴和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沒有你們的支持,長信根本到不了今天。長信身負大家的恩情,此時入市,決不是來趁火打劫。何澤今日不得不說句良心話,把所有成本算上,房價也不可能賣出一萬多的天價!我也不說廢話,大家請拭目以待!”
長信地產推出的第一個樓盤在市中心區,這是個公寓式大樓,地理位置及其便利,樓盤取名也古色古香,頗為引人注目。
樓花價格公布時,在晴和地產業如扔下重磅炸彈,各種條件如此優秀的樓盤,價格僅為目前平均樓價的一半,長信言而有信,果然不是來趁火打劫。
之後,長信將旗下一批工廠遷出市區,圈出大片土地,開始籌建晴和新生活小區。
同樣的配套設施,交通更為便利,價格卻隻有甄氏花重金打造的“貴族區域”百分之六七十而已。
“貴族”也是百姓,百姓不是傻子,甄氏吆喝得凶,請來無數明星壓陣,費用一定還是轉嫁到自己頭上,樓市每況愈下,這些房子隻會成為負資產,現在有更好的選擇,何樂不為?
樓市的動蕩隨之而來的是政府各個部門的大清洗,在中央親自過問下,省紀委坐鎮晴和,揪出一長串貪官汙吏,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借樓市興旺之際,挪用公款,收受賄賂,將大批資金入市炒樓,哄抬樓價,牟取暴利,讓晴和百姓雪上加霜。
晴和書城仍然生意興隆,表麵的平靜,掩不住激流暗湧。恰恰在紀委進駐晴和那天,卓然招請全體員工開會,公布所有數據,指明劉副總長期吃拿卡要,簡直將書城當成自己家所有,把三大姑八大姨全安進來,甚至連他家未滿十八歲的侄女也改了年齡,赫然在員工編製,白拿一份工資。
卓然宣布撤銷劉副總的職務,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而卓蘇也以前所未有的嚴肅麵孔出場,指認於副總理用開假發票的方式侵吞銷售款,還將書城的新書當成淘汰品出賣牟取高額利潤,至於他女兒在大學城旁邊開的小書店,完全是做的無本生意,所有的書都是從書城倉庫直接拿過去,良心發現時才將進貨價補上。當然,他良心發現的時候不是很多,一般都是通過自己安插在財務科的小姨子作假賬解決問題。
知道邊小綠跟卓家兄弟關係匪淺,當卓然提出將邊小綠提為副總時,眾人皆在為自己的前途惶惶不安,並無反對意見。邊小綠和另外一個從甄氏挖來的年輕才俊立刻接替兩人職位,著手進行改革,讓晴和書城的管理走上正軌。
開完會,小綠緊趕慢趕把公司福利製度方案做出來,長長籲了口氣。雖然人事部的工作告一段落,卻隻覺肩上的擔子更重,她沒有學過係統的管理,如今受命於混亂之時,真不知如何下手。
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她看了看表,仔細檢查方案。以前在兩個副總管理下,公司這個方麵幾乎是空白,公司雖然設了員工福利金,但這筆錢的主要用途竟是員工婚喪喜慶的發放,而且兩人標準不同,對自己人十分大方。小綠向卓蘇建議成立了員工福利委員會,由各樓層主管和人事部成員組成,卓蘇為負責人,除了管理社會保險、給夫婚喪喜慶的福利補助和傷病災害的撫恤,還設立了員工子女教育基金、退休福利基金、醫療補貼等內容,特別受到大家歡迎的是,委員會允許員工借支一定數目的款項,以解大家的燃眉之急。
看到卓蘇留下的書,她不禁微笑起來,這些天看到公司麵貌煥然一新,卓蘇也躍躍欲試,一改以前的懶散,經常從樓下抱上來一堆企業管理的書籍,和她仔細研究。
她本來就對此很感興趣,又有何澤這樣一個好老師,功力自然突飛猛進。卓蘇難得的上進她看在眼裏,樂在心裏,百問不厭,傾囊相授,一有空就和他湊到一起討論各種問題。卓蘇軾個好學生,更有天生的強脾氣,得理不讓人,兩人經常爭得麵紅耳赤。好笑的是,王新還以為兩人吵架,好幾次慌慌張張趕來救火。
仿佛鋼錐從緊閉的袋子裏戳出來,她終於找到機會一展才華,除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熱血沸騰,還有一種書到用時方恨少的無奈,看來去參加培訓班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能耽擱了。
她拿定主意,撥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這些天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如今塵埃落定,也該輕鬆一下。
下班的鈴聲剛過,小綠寫字間的電話就響了,拿起電話,她嘴角浮現一抹笑意,不用猜就知道是他,這個人真好笑,時間觀念太強了,連一分鍾都不肯讓她多留。
那白色的車讓她有一種親切感,她微笑起來,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剛下過雨,汙濁的空氣被徹底清洗,隱隱帶著一股落葉的芬芳,讓人熏然欲醉。她眯縫著眼大口呼吸,感受這種仿佛禁錮許久後的自由,一陣冷風襲來,不由得渾身一個機靈,猛地停下腳步,捕捉到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那張笑臉,驀然驚覺,即使她重重防備,什麽時候,那溫暖如春風的笑臉已經悄然潛入她的心房。
隨著滿心的恐慌,她疑惑不解,這是什麽感情,是感激還是依賴,是愛情還是親情,是單純的習慣,還是心底裏難以言說的渴盼?
她無力思考,當一顆心埋藏太久,總會對遇到的第一縷陽光綻放笑顏,就像她遇到馬可。然而,生命中總有一些傷害,莫名其妙,且突如其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後,她要耗盡全部精力,才能偽裝堅強。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並不夠堅強,會在無止境的惡夢中驚醒,會在暗夜裏無聲哭泣,甚至會害怕黑夜的到來。
短短幾日,何澤猶如打了一場大戰,以前是何青天主事,造成今日守業者多,開拓者少的局麵,如今何青天對他的決策仍然持保留態度,他不得不全力以赴。長信地產的建立,不但暴露了自己辛辛苦苦培植起來的親信,還打破了何青天與政府間潛在的平衡關係,將長信推到鳳尖浪口,上至官員,下至一夜之間成為負資產的百姓,隻要有人想打擊報複,長信就是首選。
心力交瘁之時看到她的來電,何澤突然有種溺水之人獲救的感覺,推了所有應酬,急急忙忙趕來赴約,也讓自己得到片刻安寧。
直到見到她,他才知道自己心中有怎樣的執念,恨不得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她永遠微笑著走向他,而他的等待終於到了盡頭。
她穿這粉綠的套裝,長發在風中高高舞起,遠遠看去十分嬌悄可人。他有一種流淚的衝動,原來愛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隻有她的身影能進入自己的視野,整個天地,隻剩下她的笑臉在綻放,如此幸福。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顆心被填滿,滿得天天掛著笑容四處招搖,勇氣倍增,各種煩心事都能以平常心應對,連辦公室裏的員工也受到感染,工作時間之外,大家笑語喧然,親切如家人一般。
她為什麽停下,難道沒發現自己麽?見她停下來,他連忙從車上下來,笑容滿麵的向她遙遙招手。
她為什麽怔怔看著自己,是那番話讓她心生警覺,還是記起往事。她的神情為何如此迷惘,迷惘中還有淡淡的哀傷,他是不是該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請不要這樣看著他,這樣的眼神,會讓他心底的某個角落,幽幽的疼。
她終於走過來,帶著釋然的微笑,她知不知道,她剛才的表情已使他如在鬼門關走過一遭,那是一種潛伏已深的恐懼,懼怕她的離開,懼怕她刻意的疏遠,更懼怕她看穿他的心,讓他從此劫數難逃。
他疾走幾步迎了上去,接過她的包,一手攔在她身後把她護送到車邊,為她把車門打開讓她坐進,又為她把車門輕輕關上,帶著迷茫的笑回到駕駛座,一邊發動車子,一邊笑吟吟問她想吃什麽。
看著他小心翼翼的表情,她終於明白,就是他近乎卑微的付出,讓她一點點向他靠近,總在午夜夢回時想起他的笑臉,覺得溫暖而安全。
一念及此,她有些慌恐,有些歡喜,更多的是莫可名狀的悲傷,然而,此時此刻,她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能說,隻得把車窗搖下, 讓雨後芬芳的空氣趕走車廂裏詭異的氣氛,用力勾起嘴角,讓長發飛揚。
第十四章 心若在燦爛中死去,愛會在灰燼中重生(二)
剛剛開進貴族花園,小綠的電話突然響起,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小綠腦海中立刻浮現一張美麗的笑臉,一聽,果然是甄艾,不由得緊張起來,對方剛剛問好就哇哇大叫,“你沒事吧,他有沒有為難你,要不要人幫忙?”
難得見她如此緊張的表情,何澤眉頭一擰,各種念頭齊齊湧上心頭,又被他狠狠壓了下去。
小綠很快收了線,樂嗬嗬道:“阿澤,小艾請我們去東湖吃飯,你想不想去?”
難得的兩人世界被破壞,何澤當然不樂意,不過,她正興致盎然,加上有些事情也該處理,由不得他任性。
他掉轉車頭,斟酌著開口,“小綠,你在書城的工作已經忙不過來,不要再管別人的事情。我先跟你交個底,晴和這兩年風頭太勁,已經引起上頭的注意,如果不把甄氏打壓下去,這種樓市漲價風一刮,百姓怨聲載道,誰也討不著好處。”他頓了頓,故作輕鬆道,“國家住房製度改革進行了二三十年,從九十年代初基本解決房荒到現在逐步提高住宅區域總體水平,晴和政府穩打穩紮,確實很有作為。政府在八九十年代大開綠燈,扶植了幾家企業參與建設,重點在高標準住宅,而政府重點投入則是在對非標準和低標準住宅的改造和重建,讓人人有房住。”
小綠沉吟道:“我明白了,政府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也並不反對有‘貴族’出現,但是這些不能靠劫掠平頭百姓完成。一個有作為的政府是以百姓利益為先,一個人買不起房還好說,要是所有平頭百姓都買不起房,隻能眼睜睜看著天價樓市望洋興歎,政府如果不管。還借機大撈一筆,造成矛盾激化,社會動蕩,這樣的政府官員肯定會被轟下台。”
瞥見何澤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小縷輕歎道:“我知道你再擔心什麽,謝謝你如此看得起我,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懂你們的鬥爭,也不想你因為我有所退讓,絕不會就此事再提半句!”
何澤深深看她一眼,咧嘴無聲的笑,神神秘秘道:“跟你透露一件事吧,參加這次的圍剿,真是我一生中最痛快的事情。這次卓然也算落足重本,倒閉那中介的幕後老板就是他,之後政府借機出麵清賬,掌控大局,順利將我們長信推到幕前……”這種事情她懂多了無益,他暗罵自己兩聲,話題一轉,歎道:“痛快是痛快。我這一把賭太大,連自己都有點心驚膽寒,這些天太累了,沒怎麽跟你聯係,你不要見怪。”
小綠無比震驚,無言以對,何澤瞥她一眼,嘴角一抿,恨不得永遠和她靜靜相伴,很利索的把車開成蝸牛車。
天色尚早,東湖湖畔已燈火通明,資客將兩人引到最高層正對湖水的一間貴賓房,帶著微笑悄無聲息離開,何澤看了看身邊喜氣洋洋的女子,突然有些妒嫉讓她露出這種燦爛笑容的甄艾,輕輕推開門。隻覺眼前身影一閃,兩人已歡呼著抱作一團。
又冒出一個敵人。真是頭疼!何澤摸摸額頭,朝那美麗女子笑道:“小艾,還記得老大哥不?”
東湖周邊最先開發,當年幾家同時崛起於此地,幾家關係頗佳,何澤在小輩裏年紀最大,有老大哥之稱,如今東湖依舊在,隻是物是人非,四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鄭家早就不複存在,卓家風波不斷,卓然也是個狠角色,被甄氏從地產業擠走後,二十多歲的年級硬是撐下來,苦心經營,如今終於反戈一擊,隻有何家多年來一帆風順,屹立不倒,不得不說,何青天的小心謹慎確實有他的道理。
甄艾還是一身T恤牛仔,紮著高高的馬尾辮,靚麗逼人,她一邊拉著小綠坐下來,一邊笑吟吟道:“老大哥,我可不是來跟你敘舊的,目前有件緊急的事情想請你們那個主意。”
果然來了!何澤心裏咯噔一聲,麵色已有些不好看,剛想敷衍兩句,門突然開了,卓蘇從門縫裏擠出張臉,腆著臉嘿嘿直笑,“小艾姐,好久不見,我好想你啊……”
砰地一聲,門被人一腳踢開,卓蘇一個踉蹌跌進來,嗷嗷直叫,回頭看到兩張同樣鐵青的臉,很沒骨氣的縮縮脖子,朝小綠猛撲而去,拖著椅子緊緊坐在她身邊,哼哼唧唧道:“小綠姐,他們都欺負我,還是你最好!”
卓然和何澤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朝兩個女子略一點頭,慢慢悠悠坐下,甄卓徑直走到甄艾麵前,當四目交會,甄卓眼眶一熱,突然將她擁進懷中。
那不是姐弟間的擁抱!卓然有些震驚,猛地站起來,看著兩人目瞪口呆,卓蘇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動作嫻熟的將頭擱在小綠肩膀看好戲。
何澤微微皺眉,瞥到卓蘇的動作,臉色一沉,強笑道:“小艾,還說不是敘舊,把你幾個哥哥弟弟都請來做什麽?”
卓然向他遞去一個警示的眼神,目光更顯深沉,似乎在思考什麽重大問題。甄艾似乎並未明白甄卓的感情已然變味,還嬉笑著一個勁敲他的頭,將他推到座位上,正色道:“我還是先說吧,不然這一頓沒人吃得下。老大哥,我已經將甄氏基金要過來,不過,我沒什麽本事管,想請你們接手。你們放心,甄氏基金是爺爺指定給我的,與甄氏集團沒有任何關係。”
“隻有這樣?”卓然有些不敢置信。
“隻是這樣!”甄艾斬釘截鐵道。
卓蘇眼珠滴溜溜一轉,撫掌大笑,“小艾姐,我來管吧,正好我想為山區的孩子們做些事。”
這個沒眼色的笨蛋,沒看到何澤的臉已經綠了麽!卓然暗暗咒罵,不動聲色道:“小艾,在這個當口你把甄氏基金拋出來,豈不是陷我們於不義,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和甄氏準備合作呢!”
甄氏是爺爺的心血,甄艾怎會沒有私心,隻是甄家和卓家不知何時開始形成水深火熱的局麵,也許看在甄卓的麵子他們不會落井下石,其他的就不用白日做夢了。
“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左之秋的主意?”尷尬的沉默中,何澤冷不丁來了一句。
甄艾再也笑不出來,訥訥道:“是我提出來,他沒有拒絕。”
甄卓眸中的愛戀如此明顯,讓人不注意也難,卓然在心中長長歎息,看了看懵然不覺得女子一眼,冷冷道:“小艾,經過了這麽多事,你還愛他嗎?”
話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挪到卓然身上,甄艾心中一陣揪疼,勉力擠出笑臉,一字一頓道:“這,是我的事,你跟我認識多年,枉我還叫你一聲哥哥,在我最慘的時候你沒管,現在也不必管!”
“姐!”甄卓豁然而起,大手一伸,將她猛地拖到身邊,用身體遮住所有人的炯炯目光,柔聲道:“沒關係,你還有我!”
如以往發生過多次的場景,甄艾淚流滿麵,一頭栽進他懷中,拽緊拳頭一下下地打在他胸膛,隻是,這一次甄卓再壓製不住心頭洶湧的情感,在眾目睽睽下,如宣誓一般。托起她的下巴,輕輕吻在她唇上。
甄艾眼睛立刻瞪圓,猛地推開他,捂住嘴連連後退,小綠滿心不忍,剛想扶她一把,卻被人用力拽在手腕。
空氣仿佛凝固,甄卓並沒有絲毫後悔,凝視著她的眼睛,鄭重道:“姐,跟我在一起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甄艾滿臉恐慌,淚流得更急。連連搖頭,甄卓麵色一黯,低垂著頭,抿著嘴不發一言。
卓然冰冷的聲音響起,“小艾,接手甄氏可以,我也有一個條件,你馬上離婚,好好跟我弟弟!”
小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出這種話,到底是不是在幫甄卓,不過,甄卓顯然很領情,朝他感激的一瞥,又把熱切的目光落在甄艾身上。
甄艾滿臉哀慟,在幾人臉上一一掃過,看到小綠滿臉焦急,沒來由多出幾分力氣,突然挺起胸膛,擦幹淚強笑道:“我怎麽可能跟那種男人生活下去,甄氏有了轉機,不用你說我也會離婚!”
話一說完,她掉頭就走,好似後麵有洪水猛獸,甄卓提起腳步,卻因卓然的怒喝縮了回去。
兩天後,由晴和書城總經理卓蘇提交的報告獲得市委肯定,甄氏基金改名為晴和陽光基金。與晴和助學論壇合作,由長信為首的企業聯合統一管理,卓蘇出任常務理事會主席。基金會采用卓蘇的建議,低薪聘請熱心義工在各地調查,查訪核實情況,並且組織誌願者支教活動,將所有活動的財務公開,全部發布在晴和助學論壇。
按照報告中的構想,第一步就是全力資助晴和周邊地區貧困學生,以富裕的晴和為中心,將愛心的光芒輻射狀散播,並且針對大學學費高漲的情況,設立獎學金助學金,並為晴和本地學生提供無息貸款,在這兩種方式的基礎上,加上一個對殘疾兒童的資助,確保所有殘疾兒童都能得到教育。
晴和日報以整個版麵刊登了這個消息,刊載的照片跟希望工程那個大眼睛女孩十分相似,照片中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背著孩子在低矮的門前微笑,小姑娘臉上紅撲撲的,眼睛幹淨得仿佛可以照見人們內心的汙濁,她穿著大大的棉襖棉褲,鞋子明顯不合腳,那瘦小的身體像踩在船上,她雙手無措的握在胸前,似乎在向上天禱告,那手上道道血口,十分猙獰。
沒有任何煽情的語言,沒有淚水,孩子用時間最清澈的目光無聲的乞求,震撼人心。照片下麵,是一段簡單的對話,對話的兩人一個叫做雙雙,一個叫做卓蘇。
卓蘇:我說,國家都管不過來,你們做的這些有用嗎?
雙雙:為什麽沒有用,我們的目的是讓山區的所有孩子都能讀書,也讓他們知道,外麵的世界很大很大,他們並沒有被遺忘,所以,我們鼓勵資助人跟孩子寫信溝通,也有專門的信箱組義工跟孩子寫信交流。
卓蘇:我看過你們的個案,幫人要幫到點子上,別人的狀況已經惡劣到那種程度,如果我們光讓他們的孩子去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想往外逃,豈不是更加殘忍。要先生存,才能談別的,與其大麵積撒網,不如給那些隻要幫一把,就能改變命運的孩子。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民間力量,而且是平頭百姓捐贈的民間力量所應該做的,而且即使傾盡所有,我們又能幫到多少呢?
雙雙:什麽事情都要有人去做,政府不做,別人不做,我們去做,其實並沒有不同。社會是一體,是一個大家庭,不能因為救不了就不去救,救得一個就是一個,因為隻要人人都有這種想法,人間處處有歡顏的那天就不會太遠。
卓蘇: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俗話說,救急不救窮,遇到一個病人,大家給他湊錢治病,這個很容易,但是,脫貧不是我們能完成的任務。
他們最缺的是賺錢的機會,這個機會並不是我們能提供的。而且比較起來,城裏的孩子生活條件比他們好是沒錯,但是,城裏的還壓力也很大,要就業生存,要買樓還貸,要贍養老人,自殺的幾率遠遠大於貧困地區的孩子。人如果無知,相對會更加滿足現狀,你去幫他們,說不定是害了他們,破壞他們平靜的生活。
雙雙:你說的也是事實,但是,我問你,他們無知,是他們願意嗎,他們滿足現狀,是他們能夠選擇的嗎?如果連我們這些親眼目睹他們情況的人都不做,那他們還有什麽希望?
卓蘇:你們不去,他們難道會絕望?而且你們到底有多少資源?能幫助多少孩子和家庭?
雙雙:據我所知,目前我們的力量還很微弱,能幫的還非常少,對於那些食不果腹的人家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這一點,我在邊城的一戶人家得到驗證,他們家有兩個孩子讀書,他們的父親離世多年,靠母親到山裏打藤賣幾個錢維持生計,大的讀高中,已得到資助,小的讀初中,並未得到資助,老母親一見我們就失聲痛哭,說高中的孩子剛打電話回來要生活費,可是她哪裏拿得出錢,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沒有生活費,孩子在學校該怎麽辦,難道餓著肚子讀書嗎,我已無法想象。
卓蘇:也許你們應該在選擇地區的時候注意一下,或者在幫助孩子的時候做出評價,盡量幫助那些最需要的孩子。
雙雙:我們去貧困地區助學調查就是為了作評判,就是要幫助最有需要的孩子,比如孤兒,單親,父母失去勞動能力的孩子,雖然“調查”兩字有點不好聽,這一步卻是不可缺少,我們需要一個嚴謹的程序和製度,讓我們的資源發揮最大作用,也就是說能讓孩子順利完成學業。
卓蘇:兜兜轉轉,話又說回來了,難道讓他們餓著肚子完成學業?
雙雙:按你說該怎麽辦?難道讓他們就此輟學?
卓蘇:我問你,如果現在有兩個孩子,家境相同,一個成績平平,一個成績優異,你會幫助哪個?如果兩個孩子成績相同,家境相同,一個讀小學或者初中,一個讀高中。你會幫忙哪個?
雙雙:答案是肯定的,因為路不熟,我們一般都會找當地的老師帶隊,曾有一個老師說,她最喜歡成績好的學生,他們有的聰明,有的學得紮實,反應快,能跟上老師的思路,在課堂上一點就通,教起來特別有成就感,特別痛快,所以看到成績優異的學生沒錢讀書,真像挖他的心一樣。對他們來說,考上大學等於魚躍龍門,等於找到一條通往山外的康莊大道,所以,在我看來,相比之下,讀高中的孩子更需要資助,他離龍門隻有一步之遙,而讀小學的孩子固然費用少,生活中存在太多變數,我自己都不能保證明年會不會過的窘困,怎麽能保證長年資助別人,或者保證孩子有這個毅力堅持讀下去。
卓蘇:那成績平平的學生怎麽辦。如果資源不夠,他難道就此輟學?還有。你資助了成績優異的孩子,那其他的孩子會不會受到刺激,覺得自己是被忘記的一群,更加喪失讀下去的信心。而且比起來小學和初中的孩子更需要外界的鼓勵,你此時放棄它們,不就起了反作用!
雙雙:資源不夠,是因為我們工作做得不夠好,如果可以,我們真想幫助所有的孩子。
卓蘇:你又錯了,你知道嗎,有的貧困地區的人是因為懶惰而貧困,比如說有的把發下去的種子糧吃光了,繼續跟政府要救濟,如此種種不勝枚舉,你要想到,隻要勤勞肯幹,沒有餓死人的時候。
雙雙:我同意,隻要肯做肯定有飯吃,但是,我親眼所見的情況,在許多地區,土地貧瘠到無法想象,交通不便,人們跟天爭,跟山爭,跟人爭,這樣還是無法吃飽,已經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加重的壯勞力幾乎都外出打工,去得遠的多年不回,有的甚至杳無音訊,因為沒讀過什麽書,他們能做的有限,還經常被人騙,拿不到工錢。邊城臨近許多少數民族地區的女孩子更不用說,一般是十多歲就嫁人生子,父母借此換一筆彩禮錢為兒子張羅婚事。所以,我們如果還在猶疑,這一代的女孩子又喪失了機會。
卓蘇:你一直說讀書讀書,是不是太高看讀書的作用了,讀了書能改變什麽嗎,能讓地裏多長些糧食,天上掉些金豆子?
雙雙:當然不能!但是,他們能改變祖祖輩輩靠天吃飯,跟天爭鬥的命運!
卓蘇:改變命運,這是你們能解決的事情嗎?
雙雙:不,我們不能解決,我們也不是去扶貧,我們既沒有那個能力,也不能高估自己的能力,我說過,我們唯一的目的,是讓所有的孩子都能讀書,這是作為人基本的權利和義務,不能因為缺少幾十幾百塊錢而放棄,不能因為不懂得知識的重要性而放棄,我們這些高高在上評判的人更不能因為我們的麻木,因為無能為力而放棄,積土成山,可以生風雨,積水成湖,會生蛟龍,沒有點滴的積水,即使有蛟龍也會幹涸致死。
卓蘇:謝謝,讓我也做這點滴之水!
對話下麵有一段小小的字:僅以此紀念晴和助學論壇最優秀的義工柳雙雙,願你在天堂永遠快樂!
陷落繁華,我們都忘了來時路(一)

與一兩年前甄氏招婿的熱鬧相比,甄艾和左之秋離婚的消息並未激起半絲水紋,反倒是甄氏被銀行逼債,苦撐不下,跳樓甩賣的消息更餓讓人振奮。外地炒家見勢不妙,紛紛退出晴和,來個少虧就是賺錢,房價一跌再跌,幾乎跌到和長信同等水平,早期買樓者一轉眼就成了負資產,一個個氣氛填膺,衝擊甄氏中介和售樓處的事情屢屢發生,左之秋滿身光環煙消雲散,成了百姓心目中的罪人,而後又卷入晴和官場大清洗,鎮日焦頭爛額。
即使如此,人們熱議之餘,都持觀望態度,真正接手者少之又少,這時,晴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產商宋長風宣布收購甄氏,改組管理層,重新規劃發展方向,聲稱晴和豪宅目前已經飽和,今後三年內不會繼續建造,轉而發展公寓式大樓,讓眾多年輕白領的居住環境得到改善。
與此同時,卓然買下大塊東區的地,打造東區新城,誓言改變東區髒亂差的麵貌,對有名的“貧民窟”進行有序改造。自此,晴和房地產一家獨大的局麵不複存在,再次形成三足鼎立,互相競爭,互相牽製,促使樓價穩定,也讓上上下下吃了顆定心丸。
塵埃落定,接下來便是慶功,何澤、宋長風和卓家三兄弟齊聚東湖,小綠和甄艾自然也是座上賓。
仍然是那個麵糊的房間,仍然是那些熟悉的臉孔,商場如戰場,小綠看的膽戰心驚,如今再看這些春風洋溢的笑臉,隻覺陌生。
同樣讓她陌生的,還有甄艾,她一改平時休閑的裝扮,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裙裝,及腰的長發披散下來,仿佛黑瀑一般,臉上稍加妝點,有說不出的冷豔和神秘。
她最後一個進來,讓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她嘴角一勾,眉目間更顯冷冽,連招呼也懶得打,徑直走到小綠身邊坐下,猶如木雕泥塑,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讓原本氣氛熱烈的房間變成冰窟。
甄卓到底知道自己做事太魯莽,見她對自己近乎諂媚的笑臉視若無睹,心頭一陣難受,慢慢挪過來,不著痕跡的把椅子移到她身邊,甄艾斜他一眼,很幹脆的將椅子挪近小綠。
甄卓滿臉尷尬,委委屈屈道:“姐,你別生氣,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甄艾狀若未聞,微微傾身道:“小綠,為什麽不肯進基金會任職?”
何澤賠笑道:“基金會是在長信名下,小綠進入管理層有些不妥當,還是平時做些實際工作比較好。”
“是嗎?”甄艾似笑非笑道,“老大哥,小綠跟你又沒關係,她管她的,你管你的,有什麽不妥當?”
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小綠心頭波瀾起伏,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她今天明顯就是來者不善,何澤微微蹙眉,朝卓然使個眼色,卓然嗤之以鼻,來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出去叫服務員上菜。
一直沉默不語的宋長風突然開口。“小艾,對不起!”他猶如遲暮老人。緩緩起身,定定看進她一片死寂的眼底,喃喃道:“今天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我鄭重跟你道歉,我不求你原諒我,隻想讓你給我一個機會贖罪,我買回甄氏全是為了你,你要是願意,以後還是甄氏的主人!”
大家聽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在兩人臉上看來看去,不過,雖然話題難堪,兩人臉上都是一派平靜,似乎在談及跟自己無關的事情。
見她滿臉冷笑,並不動容,宋長風咬咬牙,從包裏拿出厚厚一疊信,顫聲道:“小艾,這些都是你寫給我的信,從中學到大學,一共四十六封,如果不是你,我宋長風絕不可能有今天,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都沒有話說,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還給你也是理所應當!”
“不要叫我小艾,你還不夠格!”甄艾微微揚起下巴,將熱淚狠狠逼回去。
甄卓忍了又忍,胸前劇烈的起伏泄露了其秘密,卓然淡淡瞥他一眼,暗暗搖頭,自顧自舉杯,輕笑道:“阿澤,聽說你早就離婚,恢複自由身,怎麽也不跟我們說一聲,我別的不會,做大媒可是響當當的牌子。”
小綠心頭微顫,飛快的瞥了何澤一眼,接觸到他深沉的目光,突然有些莫可名狀的恐慌,用力扭頭,下意識的想從甄艾那裏得到心緒的寧靜。
此時此刻,誰又能真正平靜,甄艾嘴角一抿,淡若無痕的掃了卓然一眼,將茶杯送到嘴邊,把身邊甄卓和對麵宋長風的火辣辣目光當成空氣。
察覺到小綠不同尋常的反應,何澤心頭狂跳,掩飾一般端起杯子一口灌下,直到什麽火辣辣的液體燒到喉嚨才知道端錯了杯,嗆得連連咳嗽。
甄卓到底年輕氣盛,按捺不住,衝著宋長風冷冷道:“你對我姐作了什麽,要請她原諒?”
“與你有關係麽?”旁邊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猶如兜頭澆他一盆冷水,卓蘇突然撲嗤笑出聲來,嗷嗷怪叫一聲,“惡魔退散!把我溫柔的小艾姐還回來!”
甄艾臉色一沉,瞪住那從小到大總是黏糊糊嬉皮笑臉的家夥,哪裏發得出火。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緩和,小綠在心中長長籲了口氣,才發覺身體剛剛太過緊繃,已有些發麻,假作湊到甄艾身邊,悄悄活動活動,甄艾衝她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明天中午老地方見。”
沒有得到回應,宋長風噙了一抹苦笑坐下,猶如老僧入定,忽而眉目間一片哀淒。
甄艾跟小綠說完,突然起身,一個個看過去,冷笑道:“今天我是來跟大家把話說清楚,省得大家為我操心!宋長風,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我隻怪自己看錯了人。你如果還有點良心,就把甄氏好好經營下去,不要讓那些老員工失業。卓然,我知道你行事狠辣,本事通天,甄卓是你親弟弟,如果你連他都要利用,真是豬狗不如!還有,我對你們的爭鬥一點興趣也沒有,請不要再拿我做文章!卓蘇,你雖然外表看起來懶散,是個真正能做事的人,也沒有那麽多花花腸子,甄氏基金在你手裏,我很高興。何澤,我不知道你一邊追著小綠跑,一邊又對她隱瞞所有事情是什麽意思,我隻是警告你,小綠不是金鴛鴦的輕浮女子,你不要昏了頭!”


第十五章 陷落繁華,我們都忘了來時路(二)
卓然不怒反笑,“小艾,你這些話說得忒不厚道,甄卓是你弟弟,難道不是我弟弟,你知道把他安插到今天這個位置,我要頂著多大的壓力,冒多大的風險!你從小心高氣傲,受了一點委屈都要報複回來,如今肯放過左之秋,肯定是對他餘情未了,我也是怕你再上他的當才會推你一把,看在甄卓的麵子上,我做哥哥的不跟你計較,我看得出來,甄卓整顆心都在你身上,你不要借此踐踏!”
卓蘇笑吟吟符合道:“左之秋英俊瀟灑,才華橫溢,又能說會道,很能討女孩子歡心,可是,在我們眼中,他連甄卓的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得到兩個哥哥的承認,甄卓滿臉感動,將氣得渾身發抖的女子禁錮在懷中,甕聲甕氣道:“姐,別去找他,跟我在一起吧!”
沒想到自己一番話倒成了他的利器,甄艾在心頭長歎,放軟了身體享受這最後的依靠,再次堅定了某個決心。
場麵明明硝煙滾滾,火光漫天,小綠卻看的懵懵懂懂,卓然話語間鋒刃畢現,卓蘇笑裏藏刀,雖然鏡片後的目光看不真切,宋長風一臉冰寒,敲擊桌子的手指已在微微顫抖,而何澤……她悄悄看相何澤,沒想到和對方的目光撞個正著,心尖兒一顫,正要閃避,何澤突然傾身過來,附耳道:“別出聲,看著就好!”
他溫熱的呼吸撲在麵上似乎讓半邊臉的毛孔驚恐的張開,她尷尬的笑了一聲,回頭一看,甄卓已拉著甄艾坐下,湊近她耳邊喁喁低語,而甄艾臉色已平靜下來,隨著他的話語不時點頭。
目光落到對麵,小綠不覺渾身一個機靈,隻見宋長風死死盯著兩人,目光中的怒火即使隔著鏡片也能灼人,而卓然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仿佛樂見其成。又仿佛在一場大戰中大獲全勝。
這些人,哪一個是她能猜得透,惹得起,小綠背脊發寒,努力地將自己蜷縮起來,何澤察覺她的舉動,起身為她倒滿酒,一手拍在她肩膀,給她無聲的支持。一邊高高舉杯,“慶祝我們這次計劃圓滿成功,合作愉快!”

第二天一早,小綠工作閑暇喝茶時習慣性打開晴和助學論壇,看到一封新的站內短信,上麵這樣寫著:
小綠,對不起,原本想跟你當麵告別,事情緊急,我不得不先走一步。
何澤人還不錯,不要當心何青天。
如果願意離開這片繁華,請去邊城等我,我流浪夠了,就會去那裏做事。
保重!
小綠滿心黯然,看了三遍之後,默默關閉,端著茶走到窗邊,慨然長歎。
她怎麽會忘記,片瓦瀟灑跳脫的文字裏,無不顯示那精靈般的女子熱愛自由,甘於平凡安靜的生活,她早早放棄甄氏,讓左之秋執掌大權,卻遭到無情的傷害,她奮力掙紮,想為了某些讓她牽掛的人謀得後路,如今塵埃落定,怎麽會留在這個人情淡薄之所,怎麽肯為他人做嫁衣裳!
也許,這個城市有太多不堪的回憶,那女子一直想遠離,看著邊城的方向,小綠心頭一熱,一縷舒心的笑容悄然爬上眉梢眼角。
她相信,她們一定在自己的故鄉重逢。
門砰的一聲開了,甄卓氣急敗壞的衝進來,捉住她的手臂低吼,“我姐呢,我姐呢!”
小綠搖搖頭,不知是因為手臂的疼痛還是為了別的,眼眶一熱,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卓蘇緊跟而入,將甄卓的手掰開,冷冷道:“聽說宋長風有些小動作,你怎麽不去找他!”
小綠心頭一緊,下意識的拉住甄卓的手,甄卓低頭盯著她的手,露出迷茫的表情,良久,他突然握住小綠的手,淒然一笑,“二哥,你就是不挑撥我也會對付宋長風,我查出來了,姐姐裸照的事情他也有份,他們那時候是真想把我姐姐逼死!”
又是仇恨!這綿延不絕的仇恨,到底哪一天才是盡頭!小綠悚然一驚,手抓得更緊,卻不知該說什麽,滿臉焦急,朝他拚命搖頭。
卓蘇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滿臉震驚,良久才低頭黯然道:“弟弟,對不起,宋長風以前有左之秋保駕護航,發展迅速,連連吃下卓家的生意,實在逼人太甚,我和大哥也是沒有辦法,隻能靠你這初生牛犢來對付他。”
甄艾的話果然沒錯,他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子,除了拳頭有什麽本事,憑什麽讓他去對付宋長風!仿佛一放手他就會血濺五步,小綠用雙手死死拉住他,臉漲得通紅。
甄卓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淡然一笑,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道:“小綠姐,你放心,姐姐說過,我傷了,她也會心痛,我已經長大了,不會魯莽行事,一定要光明正大和他拚。”
卓蘇頓時眉開眼笑,“就等你這句話,搬回去住吧,讓大哥好好教你!”
甄卓隻是笑,察覺小綠手勁鬆了,抽出手和她輕輕擁抱,附耳道:“姐,你也是孤身一人,有什麽事情記得找我。你不用為我擔心,等我變強了,姐姐自然會回來!”
兩兄弟剛走,小綠的手機突然響起,她看了看那熟悉的號碼,突然有種傾訴的衝動,按下接聽,對方比她還要急躁,“小綠,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不要離開……離開晴和!”
聽得出來,她原本是想說“不要離開我”,小綠輕柔一笑,她深吸幾口氣,語氣終於平緩下來,“你好久沒去我那裏了,今天晚上回去看看吧,我有事想跟你說,正好明天早上想喝你熬的粥,好久沒喝了,想起來心裏就癢癢。”
她心頭一動,連聲應下,將在學習中遇到的問題全數寫下來,準備晚上好好請教。

第十五章 陷落繁華,我們都忘了來時路(三)
傍晚,他突然來了電話,派車將她接回凡爾賽,自己要出去應酬。小綠有心推一天,隻是車已到了門口,騎虎難下。回到凡爾賽,看到冰箱滿滿當當,她不禁有些失神,會心一笑,隨便做了兩個菜,吃完便縮進沙發堆裏看書。
聽到門鈴聲,小綠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赤著腳便跑去開門,門一開,何澤滿身酒氣跌了進來,嘴裏嘟嚷著,“小……綠,對不起,我找不到……鑰匙……鑰匙不見了,我沒喝醉,你放心……明天我要喝魚片粥……真香……你做的菜真香,你在這裏才有家的味道……你千萬別走……”
剛把他拖進來關上門,他已在地板上縮成一團,還不住的喃喃自語,小綠哭笑不得,脫下他的鞋子放進鞋櫃,拍了拍他的臉,“阿澤,起來,這裏不能睡!”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咧著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小綠,我總算回來了,累死我了,明天我要吃魚片粥……真香……”他流著口水,下意識的往她身邊靠了靠,眼睛又閉了起來。
“怎麽喝成這樣!”喝醉的人原來這麽重,小綠使出吃奶的勁才把他拖到地毯上,洗了熱毛巾捂在他額上和脖頸處,他發出舒服的哼哼聲,手腳大開躺在地毯上,喃喃念叨簡單的兩個字,“小綠……小綠……”
“什麽事,有沒有舒服一點,是不是想吐……”小綠連連發問,便把他拉到沙發上躺著,為他蓋上毯子,回頭又把垃圾桶和清水拿到旁邊。
他微微睜開眼,努力辨清麵前的臉,長長籲了口氣,“小綠,原來我真的回來了!我怕你一個人在家害怕,怕你以為我出去亂來,怕你離開我……”他突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把頭埋進她的發間,聲音近乎嗚咽,“小綠,我愛你……”
第一次遭遇他熱烈的接觸,她驚詫莫名,心裏如有一隻圍捕中的幼獸,在獵人的槍口東奔西突,她奮力掙了掙,卻被他抱得更緊,剛頹然放棄。耳邊就想起沉重的鼾聲,茫然間,她一點點放軟自己的身體,靠進她的胸膛。
在沉入夢鄉的那刻,她分明聽到外麵響起一聲驚雷,天空裂開了縫,把淚水鋪天蓋地澆下。
從一個香甜無比的美夢中醒來,唇邊似乎還有她幽幽的發香,何澤捂著頭在沙發上仔細回想。卻怎麽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麽會睡在沙發上,他隻記得客人一直在起哄,他喝了很多,卓蘇要他留在金鴛鴦休息,他堅決不肯,後開似乎是卓蘇把他送回來,他憑著腦中最後的意識摸到家門口,一看到那熟悉的麵孔就不省人事。
一股熟悉的香味鑽入鼻中,肚子仿佛回應這香氣的誘惑,咕咕唱起歌來,他張了張嘴。才發現嗓子疼得厲害,聲音都有些發不出來,這時,一張溫暖的笑臉出現在他麵前,小綠係著圍裙,手裏拿著一個勺子。“阿澤,快點。要遲到了!”
仿佛聽到衝鋒的號角,他一躍而起,衝到樓上去洗澡刷牙,把胡子刮了,看了看表,連忙噔噔噔跑了下來,衝到飯桌旁,端起碗就往口中倒。
等他吃完,小綠已經收拾好等著出門了,他到處翻找,“車鑰匙呢,車鑰匙放哪去了?”
小綠無奈的笑,“昨天你都沒開車回來!”
他一拍腦袋,“我怎麽把這給忘了,是卓蘇送我回來的!不行,我們快走吧,你要是遲到我的罪過就大了!”
門口停著一部的士,他疾步奔上前去,為她把車門打開讓她坐進,自己才鑽了進去,對司機道:“先去晴和書城,再去長信。”
清晨的風有點涼,他把窗戶關上,揉了揉太陽穴,見小綠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低頭沉默不語,心頭一慌,腦海中似乎閃過一些片斷,卻再快抓住時嗖地溜走,試探著開口,“小綠,昨晚……昨晚我是不是很吵?”
小綠心頭突突跳起來,似乎馬上要衝出嗓子眼,把頭埋得更低了,輕聲道:“還好,沒事。”
何澤鬆了口氣,拍著胸膛笑道:“沒事就好,我自認為酒品還不錯,應該不會亂來吧。”
司機粗著嗓子笑道:“這酒品可真不能從外表看出來,你看我一臉斯文,平時老實人一樣,喝完酒就天大地大,他爺爺的我最大,屁事沒有就到處砸人家場子,害得我朋友現在都不敢跟我喝了,偏偏我又好這口,這他媽難過!”
司機那巨無霸型的身材和滿臉橫肉可和斯文拉不上半點關係,兩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起來,司機也笑開了,盯著後視鏡看了看,大聲道:“兄弟,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老婆還在生你氣呢。我說你小子也挺有福氣,攤上這麽漂亮溫柔的。我跟你說句實在話,女人都這麽別扭,說是生氣,其實是疼你,怕你喝壞了身體,我老婆生怕我出車的時候喝酒,我每天回去就在我全身聞來聞去,他娘的比狗鼻子還靈,一有酒氣就把我罵個半死。”
何澤聽得心裏甜滋滋的,也不去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悄悄撇了撇小綠,見她也是一臉微笑,頓時恨不得馬上去和司機好好結交一番。
說笑間,車已停到晴和書城的門口,小綠下了車,回頭向他招手告別,準備穿過綠化帶走上人行道,何澤突然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從人行道躥過來,悚然一驚,推開車門衝了出去,啞著嗓子大喊,“小綠,過來!”
小綠剛走上綠化帶,聽到後麵的聲音,連忙回過頭來。何澤眼睜睜看著那男子飛快的向小綠跑去,在那寒光就要落到她身體的時候,把她用力推開,抬手去擋,男子迅速收回刀,跳起來直撲小綠,何澤聽到心頭的狂吼,來不及做出反應,身體已自動自發擋在她麵前。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刀插進他的脊背,發出裂帛般沉悶的聲響,他忍痛飛起一腳,把那男子踢了一個踉蹌。
看到這一幕,那胖胖的司機也衝了過來,迅速把男子製服,突然聽到女子的驚叫,回頭一看,何澤倒在血泊中,旁邊的女子淚流滿麵跪在她身邊,正以淒厲的聲調一聲聲呼喚他的名字。
最後的意識裏,何澤伸出雙臂,把她緊緊護在胸膛,這個動作如此熟練,仿佛已經作了千遍萬遍,他終於抓到腦中飄忽的影像,昨晚,她真的在他的懷裏,以同樣的姿勢,與他一起進入夢鄉。
他很快就沉入黑暗中,嘴角卻有一抹奇怪的笑容。

第十五章 陷落繁華,我們都忘了來時路(四)
門就要關了嗎?
小綠渾身是血,呆呆坐在急救室門外,那紅燈如鬼魅之眼,窺視著眾人,準備伺機而動,吞滅人間所有的歡笑,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要關門啊,我再也不會猶豫了……”
如果你醒來,我會微笑著迎接你。
如果你回家,我會點一盞燈等你。
如果你陪在我身邊,我會為你泡一壺熱茶。
如果你願意,我會為你打理一日三餐,讓你每天快樂而滿足,在我的懷裏,沉睡,笑著醒。
世界時時刻刻變幻,如果……你不愛我了,我會沉默著走開,因為你給我的記憶已足夠償還。
何青天急匆匆趕來,看到小綠,狠狠瞪他一眼,臉上如開了染坊,青白不定。這時,一群人扛著攝像機拿著話筒大呼小叫跑來,他趕快打了個電話,命人把記者擋在外麵。見仍有兩人突出重圍朝急救室跑來,他把小綠一把拉過來,冷冷到:“給我先躲到病房去!”
“不,我不走,我要等他!”小綠掙紮著甩開了他的手,他氣呼呼地把她按到椅子上,跑回頭攔住那兩個記者。
等醫院的保安把記者趕走,何青天滿頭是汗回來,後麵跟著眉頭糾結的卓蘇。何青天坐到小綠身邊,冷哼道:“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卓蘇滿頭冷汗,低頭囁嚅道:“何叔叔,這次真對不起,都是我沒處理好,沒想到於副總從號子裏跑了出來,竟然喪心病狂的把賬算到小綠頭上!”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搞的什麽鬼!”何青天冷冷看著他,“你們倒是打的如意算盤,不想明目張膽得罪兩個副總後麵的人,就利用她這個空降部隊,利用她背後的何澤,甚至利用長信的名號處理你們的家務事,推出這個本女人當靶子,以後無論成功與否,誰也怪不到你們頭上!虧這個笨女人還當你們是恩人,為你們鞍前馬後奔忙,傻兮兮的給你們當槍使!”
小綠霍地站起來,滿臉不敢置信,何青天斜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在外頭呆了這麽多年,難道連真情假意都看不出來,別以為他們兄弟真當你是朋友,你再有能力,卓家上頭那麽多關係,哪裏輪到你一個年輕女人當副總,不就是為了將何澤拉上卓家的賊船!何澤是個死心眼,一碰上你的事情就著慌,白白給別人利用!”
“何叔叔,你誤會了……”卓蘇冷汗淋漓,不敢與那刀劍般的目光相迎。瞥到她衣服上的斑斑血跡,悔恨不已,滿腹的話都堵在胸口,不知該如何說起。
何青天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滿臉淒然,抬手製止了他下麵的話,咬牙切齒道:“我兒子要沒事就罷了,要是有事,我決不會放過你們兩個小王八蛋,算計別人就罷了,竟敢連我的兒子媳婦一起算計進去!”
卓蘇急的眼眶都紅了,“何叔叔,我實在是對不起你們,小綠姐,我對你們真的沒有惡意,你相信我……”
兩人懶得聽他胡說八道,同時轉身,視線直直落到那紅燈上。
等待是一種煎熬,何青天和卓蘇頻頻看表,從早上九點推進急救室,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小時,當指針剛過十二點,紅燈突然熄滅,一個醫生從裏麵不慌不忙走出來,小綠衝到他麵前,剛想開口,醫生連連擺手,“不要急不要急,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好險,還差兩厘米就刺中心髒了!”
他打量了三人一眼,對何青天道:“病人左後背中刀,刺入左肺部,造成大量出血,從胸腔抽出1600毫升積血,那凶手用力頗狠,明顯想一刀致命,害好匕首碰到了肋骨,偏離心髒。”
三人終於緩過氣來,小綠軟軟坐到椅子上,卓蘇作勢要扶,被她用力推開,卓蘇的手僵在半空,尷尬不已。
很快,何澤被人退了出來,靜靜睡著,臉白得嚇人。小綠撲到他身邊,輕輕拽著他的手,淒然呼喚,忽視推開她,“病人麻藥還沒退,現在還醒不了,他的傷剛處理完,你千萬別動他!”
何青天抹了把淚,一把抓過卓蘇,低喝一聲,“臭小子,他現在沒事了,咱們的帳該好好算算,你跟我去警察局瞧瞧!”
這長長的夢裏,為何總是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低泣?要怎麽告訴她,他有多麽舍不得,舍不得讓她哭,舍不得讓她辛苦……快醒來吧,擁她入懷,為她擦去淚水,從此為她擋住風霜。
何澤慢慢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朦朧的淚眼,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嗓子已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伸出手,這微小的動作讓他疼得低低呻吟,她驚喜交加,淚又狂湧,雙手如鎖,把他的手緊緊鎖在手心,仿佛要鎖住來之不易的幸福。
“別……哭……”他疼得冷汗直流,深深吸了口氣,“我……沒……事……”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猛地起身,輕輕地,用唇封住他的唇。
他的瞳仁突然緊縮,眸中的光亮如開放在夜空的煙火,她迅速坐下,不敢看他的眼睛,把臉埋進他冰冷的手掌,輕輕摩挲。
他下意識的舔了舔她留下的味道,笑得齜牙咧嘴。
病房裏的氣溫陡然升高,在濃濃的藥味中,氤氳著一種淡若無痕的香氣,有點甜,有點酸,有點苦,更多的是不需要語言的濃情,融入血水,化為骨肉,在身體裏紮根生長。
護士推門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鼻子一酸,那個美麗而蒼白的女子坐在床邊沉沉睡去,一邊臉藏在他的手掌裏,那俊逸的男子平躺著,一下下撥動著她的長發,落到她的臉上時,他的動作愈發輕柔,隻用指腹碰觸著,從她的眉頭一直落到她的唇上。
護士仔細檢查一番,換好藥,回頭又看了一眼,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陷落繁華,我們都忘了來時路(五)
即使卓蘇再三道歉挽留,出了何澤這事,小綠還是不願意回書城工作,便幹脆辭職專心照顧何澤,因為雖然請了專門的看護,他隻願意小綠帶在身邊,何青天便讓她住下,又請了兩個保鏢和一個保姆守著。何澤不喜歡吃醫院裏的東西,小綠請教了醫生,醫生建議他吃些高蛋白、高維生素易消化的食物,如牛奶、雞蛋、瘦肉、魚類、蔬菜、水果等。小綠便總是趁他睡著要保鏢送她回去做好飯帶過來,開始幾天他隻能吃流質食物,小綠總是煲些瘦肉蛋羹和魚片粥,後來才做些容易咀嚼的飯菜。
何澤傷口稍有好轉,便聽從醫生的建議堅持每天上午下午都下床鍛煉兩三個小時,兩人相攜在醫院的花園裏散步,那是兩人最快樂的時候,秋高氣爽,陽光明媚而溫暖,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用說,靜靜沐浴在陽光中,手握著手,心也緊緊相連。
術後護理得當,心情也好,何澤傷口恢複得很快,沒幾天就讓秘書把工作送到病房裏來,何青天對他的能力頗為滿意,準備卸下重任,要他明年正式接班,目前正是緊張的時候,絲毫馬虎不得。
小綠怕他辛苦,總在一旁盡力幫忙,她把文件資料整理清楚,條理分明的列好給他過目。或者先瀏覽一遍,圈點出重要的內容,那些不太重要,隻需要簽字的則把事情簡單告訴他,他就可以省去了許多時間。
何澤出院的前兩天,小綠回去煲了粥過來,剛走到病房,聽到從裏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心裏咯噔一聲,突然有些害怕麵對著尷尬的場麵,頓時呆在門口。
見到鄭宗走進來,何澤真的嚇了一大跳,他變得無比憔悴,臉色暗黑,仿佛剛大病一場,眼下一圈濃重的黑影,胡子不知道幾天沒刮,滿臉黑黑的胡渣。
鄭宗徑直走到他床邊,看著他胸口的繃帶怔怔不語,嚴重閃過許多種莫名的情緒,何澤誌得意滿,看著他這個樣子,突然對這個已三振出局的對手有些同情,微笑道:“怎麽,到現在才知道來看看我,卓蘇和宋長風沒有告訴你麽?”
沉默良久,鄭宗突然冷冷道:“我剛去過邊城!”
何澤愣住了,“你去邊城跟我有什麽關係?”
鄭宗一拳打在床上,俯身道:“姓何的,你別跟我裝糊塗,十五年前你是不是跟我哥一起去過邊城?”
何澤渾身一寒,閃躲著他迫人的目光,聲音突然有些顫抖,“你真的查到了什麽嗎?”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查到了,”鄭宗黯然道,“我很後悔,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寧可沒有去這趟!”他停了兩秒,猛地抬頭看進那驚恐的眼睛,“我隻想聽你把事情完完整整告訴我,你放心,知道真相後,我十分痛悔對她所作的一切,不想再和你爭。”
說話間,鄭宗盯著他的胸膛苦笑連連,“更何況,我怎麽爭得過你,你差點連命都賠給她,應該可以抵去你犯下的錯,我已經訂好機票,後天就回美國。”
“好,我告訴你!”何澤滿臉痛苦,目光漸漸茫然,“十五年前,我和你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成天就知道打架鬧事,到處找刺激,特別是你媽和你走後,你哥憤憤不平,隻覺得全天下都欠他什麽東西。我們聽說邊城的山水很漂亮,便約好去邊城玩,到了那裏,我們在小店裏喝了點酒便到處找樂子。天色已不早了,我們逛到縣城外麵的小路上,剛好碰到一個背著書包回山裏的小女孩,你哥突發奇想,和我打賭把那女孩子強奸,還……從她身上弄點紀念品,於是我們騙那小女孩說要去山裏玩,要她帶路。走到山間小路上的時候你哥……把她按倒強奸了,還把那女孩的一個乳頭咬了下來,我……我看到她渾身是血,我不敢……後來你哥酒醒了,嚇得渾身顫抖,拉著我拔腿就跑,我們一直跑到車站,馬上買了票回來……”
隻聽哐當一聲,有什麽重物落到地上,兩人悚然一驚,鄭宗飛快地拉開門,發現小綠仿佛魂魄出竅,呆呆站在門口,腳邊一個保溫桶正在地上滾動,粥流了滿地。
何澤腦中轟隆作響,除了連連呼喊她的名字,不知所措。鄭宗不敢麵對那滿是哀慟的眼睛,低垂著頭,掏出一張薄薄的紙片塞進她口袋,哽咽道:“小綠,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還是要說對不起,為我哥說,也為我自己說。那是我從你那裏騙的錢,還有我自己的全部積蓄,如果你願意我回來,請告訴卓蘇或者宋長風一聲,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再糾纏你……我走了,真的對不起!”
他深深給她鞠了個躬,低頭倉皇離開。
一陣令人恐懼的沉默後,小綠終於開口,“我再回去煲一鍋,你先忙吧!”她掉頭就走,何澤已經衝了過來,從後麵緊緊抱住她,用近乎嗚咽的聲音喃喃道:“別走……別走,不要離開我……”
他胸前厚厚的繃帶硌得她背上有點疼,這種疼一直延續到心裏,竟發展成鋒利的刀劍,行著殘酷的淩遲。
他怎麽會知道,她早已放下那段過去,天大的罪鄭直已用性命相抵。人之初,性本善,他們犯下的錯誤是一把雙刃劍,他們傷害了她,也深深傷害了自己。
她用顫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輕聲道:“傻瓜,我怎麽會走呢,我隻是回去煲粥給你喝。”
“我不喝!”他固執的不肯放手,把她的手拽進手心,“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怕你不相信,我愛你!”
他強勁的心跳一下下衝擊著她,漫天的金色陽光織成密密的網,捕捉著人間的悲歡,恍然間,前塵往事如雲煙散去,她靠在他的胸膛,淚如雨下。
夜幕剛剛掛上,緊張一天的何澤沉沉睡去,保鏢湊到小綠耳邊,壓低聲音道:“邊小姐,董事長有事請你到公司談。”
長信集團的董事長辦公室,何青天看著麵前的資料,全身繃得如拉滿的弓。
箭,已在弦上!他不能讓兒子重蹈覆轍!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來,怔怔看著麵前這個纖弱蒼白的女子,暗暗問自己,他能相信她嗎?
已經死了一個鄭直,他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去冒這個險!他狠下心腸,霍地站起來,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冷笑道:“邊小姐,你接近何澤有什麽目的?”
見她滿臉痛苦之色,他證實猜測,心頭一緊,把那疊紙扔到她臉上,厲聲道:“邊小姐,我奉勸你一句,鄭直已經死了,何澤也差點為你而死,所有的債應該可以一筆勾銷了!你不要再利用他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上上下下都盯著,你一個孤女,過去又不幹不淨,怎麽配得上他,現在的記者都無孔不入,如果被他們挖出你的過去,你要我何家的臉麵往哪擱!你如果非要跟他在一起,我就隻有把你們的事情全部公諸於眾,然後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我不能讓一手創立的公司毀在一個女人手裏!”
“對不起!”他突然長歎一聲,“我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容易,我已經安排一切,馬上讓保鏢護送你去泰國,我護你一世衣食無虞,不過……有我在一天,你永遠不能回來!”
小綠冷笑一聲,掉頭就走。身後,一個保鏢緊緊跟隨,滿臉冰冷。
坐在電梯,她心中如有岩漿在翻滾沸騰,在電梯到一樓的時候,那狂怒不安的火山終於噴發,她緊走兩步,對保鏢笑道:“你等我一會,我先去洗手間。”
苦苦掙紮十五年,她以為能夠融入這片繁華,不能做枝頭熱鬧的花朵,也是一棵小草,默默無聞卻認真地活,她卻忘了,她隻是山裏的憨娃兒,她努力向上,全心全意,在他人眼中隻是笑話一場。
玲玲如此,卓然卓蘇如此,何青天自不必說,事已至此,何必跟他們糾纏?
保鏢不疑有他,打了個手勢讓她離開,小綠徑直往洗手間的方向衝去,快到洗手間時回頭看了看,見保鏢正盯著門外,迅速轉進過道,朝後門狂奔。
鑽進一輛的士,她喘息道:“麻煩你去火車站!”
她的身後,萬家燈火正輝煌,好一片繁華景象。


尾聲 路過繁華,重尋童話
一年後
邊城縣城,以群山環繞聞名,晨曦初開,山上雲遮霧繞,讓人如同置身仙境。
喔喔的公雞啼鳴催醒沉睡的人們,街上熱鬧非凡,小小的黑豬拱來拱去,哼哼唧唧,牛羊悠閑漫步,一派斯文,狗在嬉戲奔跑,吵鬧不休。
有一隻黑狗和一隻白狗追追打打一氣,忽然對一隻黃花白頭的小牛產生興趣,圍著它轉來轉去,那小牛的犄角剛冒出個頭,白色身體上綴著幾片黃,看起來非常漂亮,它被兩隻狗吵煩了,轉頭用犄角頂後麵那隻黑狗,狗鬥誌頓起,朝它汪汪叫喚著,趴下前半身虎視眈眈盯著它,似乎準備大幹一場。
邊城新建的商業街上,大家都門戶緊閉,長長的一條街,隻有掛著“綠茵書店救助站”的門板拆了一半,一個麵色紅潤,眼神清澈的美麗女子端著盆水從裏麵走出來,那兩隻正在追打的狗立刻撒著歡兒衝了過去,女子用水潑濕地,轉頭進去,笑吟吟的扔了兩根骨頭出來,兩隻狗各搶了一根,用前爪抱著爬在門口啃,女子摸摸它們的頭,輕笑道:“辛苦了,好好看家,等小艾回來帶你們去山裏玩。”
說話間,她用手搭起涼棚看向巍巍群山的方向,不知想到什麽,低頭悄然微笑。
商業街店麵的格局設計很巧妙,前麵作店鋪,後麵隔出幾個小間,一間作倉庫,兩間住人,後麵是一個小洗手間和廚房,女子走進去洗完手,回來把門板一扇扇拆下來,眯著眼睛看向街頭那隻漂亮的小牛,兩隻狗還當主人看她不順眼,嗖地一聲衝過去對它狂吠一番,將它嚇得隻顧埋頭吃草。立刻如得勝回朝的將軍,意氣風發的回到女子身邊轉悠,女子大笑連連,又一隻狗打賞一根骨頭,開始準備飯菜犒勞小艾。
當粥的香味傳來,她把火關了端下來先涼著,聽到一陣狂吠,連忙鑽出來,隻見一個瘦削的男子扶著門板往店裏張望,不禁呆若木雞,男子眼裏淚光閃動,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你瘦了……”她喃喃道。
他臉上的豐潤已全然消失,輪廓更顯深刻,那黑黑的眼睛如兩旺深潭,這一年,他到底過的是什麽日子!
“一切都辦好了!”他終於回過神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遙遙張開雙臂,她尖叫一聲,高高跳起,淚流滿麵地撲進他懷裏。
兩隻狗搖著尾巴湊過來,在兩人身邊蹦跳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何澤突然深吸一口氣,樂嗬嗬道:“好香,你在煮粥嗎,我好餓啊,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什麽都沒吃!”
小綠連忙進去盛了一大碗粥出來,他三下五除二就喝光了,心滿意足的抹抹嘴,徑直走到後麵,看到那張小床,雀躍著撲了上去,枕上有她特有的芬芳,讓他疲憊的心一瞬間平靜下來,他攤開手腳,眼一閉。立刻沉沉睡去。
她為他蓋上被子,又細細看了許久那久違的眉眼,長籲了口氣,微笑著走出門,兩隻狗前撲後跳,在她腳邊繞來繞去,她蹲下來摸摸它們的頭,輕聲道:“他來了,你們知道的,我好想他……”
書店對麵一個掛著“旅社”兩個大字的兩層樓樓上,三個男子爭搶著一個望遠鏡,卓蘇喃喃自語,“奇怪,怎麽進去就不見出來了,小綠姐會不會太生氣了,正罰他跪搓衣板。”
卓然在他腦後狠狠敲了一記,“剛才兩人不是挺好的,我看是進去睡覺了,這家夥已經一夜沒合眼,也很久沒睡好,談戀愛真慘啊。”
“你說何青天還會反對嗎?”卓蘇摸著後腦齜牙咧嘴的笑。
“反對也沒用,現在長信是何澤的天下,這一年他累死累活的是為什麽,還不就是氣他爸把小綠逼走,想早點攪權。”旁邊的甄卓淡淡接口。
卓蘇嗤笑一聲,恨恨道:“小樣,裝什麽正經,你姐去了山裏送棉衣,看你怎麽辦!”
“隻要找到了,總會等到他回來。”甄卓笑得意味深長,“而且,要不是小艾主動聯絡,我還找不到這裏呢,小艾說小綠姐是頭驢,得好好敲打敲打。”
卓蘇滿臉懊悔,“我早應該想到,晴和助學論壇上工作最認真的片瓦和歡顏是他們兩個,也隻有她們兩個想得出這種辦法,以書店養救助站,讓舊書發揮最大作用,又讓各地捐助的東西能合理分配,及時送到山裏。”
“還好意思說,這說明你工作不到位,沒有真正關心過你們的義工!”卓然又敲了他一記。
“驢子!”卓蘇突然失聲大叫,指著遠方一輛驢車,嘴巴幾乎可以塞下個雞蛋。
話音未落,甄卓似離弦的箭衝了出去,朝那驢車狂奔。
驢車上,一個一身藍花土布衣裳的女子將鬥笠掀開,露出比山花還要燦爛的笑容,不緊不慢的揚鞭,手一抖,鞭子掉了下來,她沒有理會,定定看著那矯健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跳下來向他跑去。
看到緊緊相擁的兩人,卓然和卓蘇麵麵相覷,眸中都泛起水光,卓然柔聲道:“沒想到最像老爸那癡情種子的是他,最有狠勁的也是他,幸虧有小艾牽製,要不然他還真成了我的心腹大患。”
“大哥!”卓蘇低喝一聲,滿臉怒容,卓然擺擺手,長歎道:“別說了,我記得,他是我們弟弟,我不會拿他怎麽樣,說實話,算計來算計去,我也沒比人家好過多少,看看小綠和小艾,她們生活雖然簡單,每天笑得多好,幫助別人會讓自己更加幸福,這話我算懂了。”
說話間,兩人被什麽吸引,齊齊轉頭,街地盡頭,層巒疊嶂在迷霧中若隱若現,青山遮不住漸漸升騰的絢麗霞光,重重的雲後,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所有跟帖: 

看了開頭的幾段就看不下去了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9 bytes) () 03/15/2009 postreply 18:41:36

我都沒好意思說。嘻嘻。 -老蠻- 給 老蠻 發送悄悄話 老蠻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5/2009 postreply 19:55:14

前麵幾章還馬馬虎虎,後麵簡直是不知所雲了. -心馬虎- 給 心馬虎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5/2009 postreply 20:3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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