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與安娜 作者:六六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15 10:59:5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2653 bytes)
跳脫飛揚極盡風情的網絡小說——王貴與安娜 作者:六六


沒有多少人可以說得出她的真實姓名,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什麽,這顯然也不重要,因為她發表於2003年的中篇小說《王貴與安娜》,以及稍後創作的《安娜與王貴》,早已蜚聲海內外的網壇了。六六沒有去追趕時髦,或是像一些美女作家那樣,去顛覆傳統,張揚內體感官的體驗,而是以其清麗又細膩的筆觸,在日漸變得喧囂浮躁的生活中,幽默輕鬆,又不乏靈動聰慧地給大家講著常常會被人們忽視了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序言
  《王貴與安娜》:幸福其實是一種感覺
  千萬別相信世界上有培養作家的學校,在我看來,這事差不多都是半路出家。六六也不例外,她在大學學的是國際商貿,後來也操練過多年外貿工作,但是現在,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她成了人們喜愛的一位網絡作家。
  無疑她是屬於這個嶄新的世紀的,但她又是從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年開始“出道”的。現在幾乎沒有多少人可以說得出她的真實姓名,她的真實姓名已經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同
  樣,今天也沒有多少人還知道她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什麽,這顯然也不重要,因為她發表於2003年的中篇小說《王貴與安娜》,以及稍後創作的《安娜與王貴》,早已蜚聲海內外的網壇了。
  她是從網壇上向我們走來的,盡管她的這個網絡文學的集子,遠不是她迄今為止的全部作品,因為她還有大量的信筆小詩、散文隨筆、家事記趣、人物特寫乃至童話世界都還沒有收進來,可是僅就收入其中的這五篇作品看,已經足以讓人明白她六六為什麽會越來越受到讀者喜愛的原因了。
  通讀了六六的這本集子,我發現,它所以能打動讀者,並非是她運用了什麽特殊的技巧,也並非是她構思了多麽離奇的故事,或是有什麽發人深省的哲思;它之所以吸引我們,其實是她筆下展示出的多彩多姿而又屢見不鮮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六六沒有去追趕時髦,或是像一些美女作家那樣,去顛覆傳統,張揚內體感官的體驗,而是以其清麗又細膩的筆觸,在日漸變得喧囂浮躁的生活中,幽默輕鬆,又不乏靈動聰慧地給大家講著常常會被人們忽視了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其實,這遠比刻意雕琢,存心賣弄,更叫人感到真實可信,感到親切可愛,進而會讓人感動。
  她寫的確實都是家庭生活中的瑣碎小事,小到你竟由不得會以為她就是在寫你身邊的某個朋友或熟人,其故事既不驚天動地,甚至談不上有多麽的曲折,看似平平淡淡,卻因為通篇透出一個“真”字,生發出濃濃的藝術魅力,就使人捧起後不忍放下。正如六六所說:幸福是一種日積月累,是一種沉澱,日常人際交往中的磕磕碰碰,感情生活中的風風雨雨,煩惱,乃至挫折,回過頭來心平氣和地重新細細品味,便都成了有趣的回憶。六六正是在這樣一些容易被大家忽略的生活的碎片中,用她的第三隻眼睛去看人生的幸福。是的,發現幸福其實是一種感覺。有了這第三隻眼睛,生活中哪怕隻是細如發絲的點滴情趣,也不會被錯過。
  一般來說,女作家的情感都是比較細膩的,而且有著很細膩的眼光,六六無疑又是女性作家中特別細致的一類。
  著名評論家何西來說過,情愛是有別於母愛和父愛的,就本質而言,它是男女兩性相互吸引、相互愛悅的一種感情,很難說它是無私的,自我犧牲的,不講條件的,但它又是永恒的,萬古長青的,自然這也就是文學作品曆久不衰的一個永恒的主題。從中外文學史上看,它占有的分量,以及表現出的強烈的程度,都是遠遠超過父愛和母愛的。出現在六六作品中的這些真切的、感人的情愛描寫,不可能沒有作者曾經有過的直接體驗為依據、為依托,但是,她的筆墨,又確實沒有放在自身的經曆上,她著力描繪的王貴與安娜的情愛生活顯而易見是她上輩人的事情,但是卻通過她細致的感受與體察,竟把兩代人感情上的不同的特點區分得是那麽清晰,那麽娓娓動人,這是很不容易的。在《公元2001年3月16日》的作品中,她又巧妙地借用莫小雨、劉雷、陳秋生和未荷四個年輕人同一天的日記的寫法,(日記當然是宣泄隱私的地方),這就把四個性格迥然不同的年輕人情感上的糾葛,刻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且妙趣橫生。至於《半晌貪歡》中的“他”與PUB坐台小姐,《風月》中的秦社長與楊太太,這又是發生在截然不同的兩對人身上的風月故事,雖然又出自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卻也隨著她營造出的特殊氛圍,使得不同年齡段的讀者,一樣地會產生出身臨其境之感,不會覺出陌生,並於掩卷後自然而然地就進入她預設的對愛情婚姻和家庭問題所作的倫理的,或哲理的思考。
  當然,六六的成功,還出於她富有幽默感的白描寫作手法。敘事狀物,看上去不露聲色,卻是揮灑自如的;尤其是在細節的提煉和選擇上,可以發現她文字的功力。
  如果這幾篇作品排列的先後次序,就是六六完成這些作品時間上的先後次序,那麽,我們不難看出她的作品是一篇比一篇寫得“老道”。她正在以自己紮紮實實的作品,表明著自己已經不能被忽視,也不可能被忽視了。
  當然,並不是說六六的作品就已是盡善盡美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的小說的創作已經走到了一個關結點上。要超越自己,要有所突破,首先就需要進一步拓寬生活的視野,擴大描寫的範圍,進一步加深對人生的理解,在別人止步的地方,讓自己的思考更深進一步,發人未發,見人未見,給人以更多的啟示。說到這一點,就不光是指六六,而是我們每一個立誌從事文學創作的人都應該引以共勉的。(陳桂棣)
  《王貴與安娜》的緣起(自序)
  文章的緣起是想說一段婚外戀。
  我開始想寫一段自己熟知的婚外戀。
  整天在網上看見誰誰又掙脫婚姻的枷鎖出牆了,誰誰又扔下老婆(老公)和孩子去追求幸福了。
  什麽是幸福?幸福是一種日積月累,是一種沉澱,是一種過往生活的堆積。我在試圖用我的第三隻眼睛看幸福。同樣的故事,同樣的對話,發生在不同的夫妻身上,因為不同的處理方法,得到的結果截然不同。
  幸福是一種感覺,你注意到其中細如發絲的微小眼神,你忽略了無心的過錯,你放平了生活好像舞台劇的心態,隻如喝茶般慢慢適應由濃烈到隨和、由刺激到不經意的一縷微甜,你就會覺得幸福。
  曾有一段,我和所有的妻子一樣,試圖改造我的丈夫,想讓他按照我心目中老公的樣子發展。我還讀了很多書,我覺得自己很聰明,憑我的努力,就不信收拾不了他。
  我指責他的生活習慣,我指責他不努力工作,我指責他對生活態度的隨意,我指責他對我的不上心。諸多指責的累積,造成了我們之間的巨大隔閡,兩個人不能在一起坐下來超過十分鍾,不然一定是不歡而散。
  我把生活當成電影電視上放的一樣,主動製造了很多懸念,常常處於高潮狀態,等待下回分解。爭執激烈處還拳頭相向,刀光劍影。
  幾次我都將分手放在口邊,或者他將分手放在口邊。冷靜下來,覺得又舍不得。這一分,就將過去的好幾年的生活拋在腦後,仿佛割斷了曆史。生命中好長一段成了空白。
  後來想想,分手我都能接受,我還不能接受他的什麽?我決定冷戰,以理性看他表演。真處在分手邊緣,經常出乎意料地發現他的愛。
  他也以為我們要分開了,所有的關懷都是發自內心的,並不是為了刻意討好--既然都要分開了,為什麽不留點好印象?
  他從不說愛我,卻知道我怕黑,每次上樓前先衝進去拉亮路燈。一起出門的時候我注意路兩邊的服飾,而他卻留心哪裏有廁所。因為我腸胃不好,一旦有感覺,是一刻都忍不住的,他總是很細心地馬上告訴我附近的廁所。這已經成為他生活的習慣了。
  他有時候會忽略我的感受,並不去在意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風花雪月。在他,這純粹不可理喻:至於為部電影眼淚成河嗎?至於抱著隻小鳥感情澎湃嗎?
  但在我遭遇人生重大挫折的時候,他總是非常堅定地站在我身邊,告訴我隻要有他在,我就不會是這世界上最糟的人。相依為命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我常尋找自以為的愛情。因為我喜歡被寵被愛的感覺。我的確找到過我以為的愛情。我很喜歡那個飄渺的男人,覺得對他的感情比對我身邊這個強烈多了。我甚至想拋棄這個家跟他走。結果他說:"你愛他要多過我,隻是你並不覺得。"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為什麽我卻像個瞎子?
  我現在過得很隨意,自己想怎樣就怎樣,也給他同樣隨意的空間。即便他把腳都翹到我的眼睛跟前了,我也視而不見。即便他喝湯的時候呼嚕呼嚕,我也覺得聲音自然。即便他的煙灰彈得滿地,我想擦就擦一把,不想擦就任由它隨風吹散。即便有時候他很懈怠,我也覺得隨他去吧!
  人是人不是神,就那麽短短幾十年,幹嗎要把家搞得跟牢獄一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現在相安無事,有時候還很快樂。
  看過爸爸媽媽的愛情生活。從不愛到愛到無法分開,越老,兩個人的手牽得越緊。
  兩個不相幹的人到最後都能變成血親,為什麽我們曾經深愛過,還要分開?珍惜你現在擁有的,多檢討自己,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別人,少有不切實際的想法。其實幸福根本就不曾離開。
  王貴與安娜——父母輩的愛情
  第一章 感謝外婆(1)
  王貴原本應該配家裏的遠房表妹李香香。不想共產黨給了貧苦農民王貴深造的機會,盡管王貴高考的時候數學吃了鴨蛋,但憑著傲人的英語和語文成績,堂而皇之地進了省城大學的外語係,主修英國文學。
  那時候安娜是落魄的鳳凰。剛下放回來,堅持著沒嫁給村長的兒子,沒和群眾打成一片。調回城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六七的大齡女青年了,被分在省城的皮革廠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不信命,但經過幾年上山下鄉的洗禮,她已經徹底成為宿命論者。當年她在省城裏是科技大學預科班的班長,滿腦子就是當科學家和出國留學的夢想。沒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話,就把她一生的理想葬送了。她覺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機,從出生起就在走下坡路。她小時候是有奶媽的,在大上海被黃包車拉著看包廂滬劇。滬劇界響當當的頭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給她爺爺做小。她家以前在上海有一棟大洋房,她和姐姐住在頂樓一間尖頂、有半圓陽台的歐式閣樓上,和叔叔嬸嬸們的孩子一起跟奶奶生活。媽媽則每天招三姑六婆打麻將。這些都是聽她媽媽我的外婆講的,她自己已經沒什麽印象了,隻記得自己曾經有一件白紗軟緞的衣裳。
  不過幸福的回憶總不久長,餘韻是顆泡泡糖,還沒咂出甜味就過去了。沒多久安娜就跟著爸爸媽媽到安徽那個窮地方支援建設。她常說,這都是命啊!當年很多人往香港台灣逃的時候,她爹已然在香港混上了一官半職,卻因舍不得上海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幾個伶俐孩子,硬是逆流而上回了上海。於是也省卻了一段兩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家就苦在一起,不必挨到90年代才能去中央電視台"天涯共此時"裏尋親。安娜每每看到電視裏"劉老先生尋找失散多年的女兒,他是1949年去台灣的,當時女兒隻有兩歲……"的時候,就感歎爹當年還不如帶她去了香港算了,現在再回頭尋找她姐姐,也不會有我們這兩個討債鬼。
  安娜到安徽的時候才十一歲。想當初,那裏窮鄉僻壤,連個正經磚瓦房都沒有,街上稀稀落落沒幾個人。她非常懷念上海的小籠饅頭和鱔糊。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反要自己種菜。安娜每天把一馬桶的糞抬去菜地的時候,就開始惡心,幼小的心裏自然而然地埋怨新社會。安娜的抵觸情緒是發自內心的,是刻骨銘心的,是到死都不會原諒的。她的口頭禪就是,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麽會到安徽來?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麽會下放?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麽會跟了那個鄉巴佬王貴?安娜的媽媽倒是隨遇而安的很,到哪裏都是個家--以前做大戶人家的太太,她就安然地由傭人伺候著,後來窮了,她也非常適意地下廚房。老頭子被貶安徽,她原本可以和一群小孩子留在上海,但她毫不猶豫就跟來了,連上海的那種漆紅漆的木箍馬桶都一起帶了來,擺定一副要紮根的樣子。事實上,安娜的媽媽的確是紮根了,以前在上海的洋房裏共生養了九個,到了安徽的草棚又再接再厲生出了老十來。安娜是老六,是媽媽當時帶來的老大。嬌小姐從天上到地下,開始承擔保姆的責任--替媽媽帶孩子。
  安娜骨子裏十足的小資。即便穿著短兩寸的衣服,即便吃著榨菜炒青菜,她也會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給妹妹紮衝天辮子,並且穿上媽媽僅剩的一件水紅色高檔旗袍在鏡子前扭來扭去。她看的書都是不合時宜的,是被時代批判的。什麽《紅與黑》啊,《牛虻》啊,《哈姆雷特》啊,還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發的哀歎就是與安娜同病相憐,她唏噓的就是安娜最後毅然決然奔向火車的壯烈。最動人的死法,就是一頭撞向火車、四分五裂的不妥協。
  高中的時候安娜遭遇了她的初戀:高大英俊的渦輪司機,她的同班同學,也是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小資。那個渦輪司機好像更不幸。父親以前是蔣光頭的貼身醫生,留德回來的。隻因陳果夫看中了他美貌的老婆,就很惡毒地將他和孩子扔在了大陸,席卷了他夫人而去。兩個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兒亮的火花。渦輪司機甚至教安娜德語,相約大學畢業後一起到德國的歌廷根大學去讀博士。隻可惜十年浩劫把兩人原本讀博士的時間都拿去種地放牛了。在安娜皺著眉頭用手團著牛糞、烘幹了當過冬柴禾的時候,渦輪司機正在山間的水田裏劈裏啪啦使勁兒地把螞蟥拍出小腿肚子。
  安娜回城的時候,第一次覺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這樣可愛;和鄉下的煤油燈比起來,這裏的電燈像個小太陽。她早已忘記了大上海的霓虹燈。
  安娜進廠當學徒沒兩天,廠裏人事科長就很有私心地將自己的表侄子介紹給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剛從鄉下出來的老姑娘裏出類拔萃,皮膚雪白,說話儒糯,相貌嗲得像周旋。安娜到現在還跟我說:"我是害怕周扒皮報複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談,他就不給我轉正。"王貴的表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貴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貴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帥"。王貴因為是我爸,我一直不覺得他難看,魁梧敦實,很氣派嘛!
  安娜看王貴學英國文學,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詩。誰知王貴對這很不感冒,王貴最喜歡的是河南梆子,可以一個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當下心就涼了半截。王貴的審美觀點堅持了三十年不變,到現在還是喜歡聽梆子和豫劇,後來洋氣一點了,就喜歡鄧麗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連過門都不落地唱下來。每當安娜在家聽施特勞斯的時候,王貴就說彈棉花的又來了,那算什麽呀,連個歌詞都沒有,怎麽記得住?
  第一章 感謝外婆(2)
  安娜見了王貴兩次以後就決定斷絕關係。起因是王貴請安娜看電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麵。王貴是見飯不要命的主兒,以前在家鄉餓慣了,到大學裏才開始吃飽飯,能有碗陽春麵吃,一定是連點油渣都不剩的。安娜見王貴並不推讓,用筷子夾起一大縷麵條,往空中徑直拉起,還在筷頭上快樂地抖幾下,哧溜哧溜吸進肚裏,聲音大得像喂豬一樣,頓時鳳顏大變。她用腳踢踢王貴,小聲說,慢點兒吃。王貴居然回答,慢就涼了,涼就不香了,並不理睬安娜的勸告,風卷殘雲般消滅了麵條,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據她的小
  資論調,吃相即教養,她實在無法跟這樣一個毫無教養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別是無法想像今後的孩子的模樣,腦海裏浮現三個字:種不好。以後安娜每每看我不順眼的時候,都牽扯到王貴,最後的總結發言定然是:唉,不怨你,實在是我選的種不好。
  安娜哭著跟媽媽說要跟那鄉巴佬一刀兩斷。媽媽甚是老謀深算,不動聲色地說,你帶他來見見我。
  王貴的圓滑與乖巧在見老丈母的時候充分體現了出來。雖然隻見了安娜三麵,卻一進門就衝丈母喊媽,其親熱程度讓丈母眉開眼笑,沒有理由懷疑他不是發自肺腑。經曆了前次麵條風波,看著安娜毫不留情地負氣而走後,王貴這回學乖了。丈母做了頓紅燒肉,他隻禮貌地夾了一塊,並且連連點頭誇媽媽手藝好。後來我問王貴,就那麽一塊,你吃出味道了嗎?王貴說,剛進口就化了,心裏癢癢的,回去以後三天都在回味那紅燒肉的味道。我暈!你相信嗎?當個年代,隻一塊紅燒肉就可以壓過小周旋的魅力!他腦子裏想的不是玉女,卻是紅燒肉!
  丈母手一揮,就把安娜的終身定下了。丈母說:"人家是三代貧農,出身多正?高中入黨,底子多硬?學的是洋文,以後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遠一點,好看有什麽用?不能當飯吃。想想你的年齡,看看你的出身,不過是個臭皮匠,有人不嫌棄你肯要你,算你走運!"安娜一腔悲憤,委屈地嫁了。在現實麵前,愛情的幻想成了幼時珍藏的鵝卵石,讓人喜歡卻一文不值。
  安娜嫁過去後沒多久王貴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羨慕中出生的,當時王貴在非洲坦桑尼亞做翻譯,幫助修建坦讚鐵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錢回來,安娜還拿著兩個人的工資,小日子很是滋潤。我從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誇讚"還好不像爸爸"。安娜也為此得意了好久,認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的那一部分略去了。直到我大了以後,安娜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她每次罵我,都說:"長了一副豬腦子,像極了你爸爸!"上帝對DNA的分配的確是公平的,他給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蓬元帥的腦子給我了。不過如果叫我選,我還是不希望自己擁有天蓬元帥的外貌。至少,現在我比較容易嫁掉,隻要找副大腦就行了。
  第二章 安娜首戰告捷(1)
  婚姻是一碗牛肉麵。浮在上麵的寥寥幾片牛肉,不過是為了使寡麵下咽而已。這是安娜看王貴吃飯的時候總結的哲理。因為婚姻中的快樂對安娜來說實在是太少了。
  結婚以後,家庭爆發了數次以生活習慣不和諧為起因的大戰。首先是用水問題。安娜對遣詞造句特別有研究,她總可以把市井粗語化為陽春白雪,讓你覺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藝術。比如,安娜最聽不得的話是"拉屎",讓她覺得形象到可以看見排泄物的樣子,盤旋著上升,
  冒著熱氣。安娜從小就教育我說,上廁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時間長短,就用"嗯嗯"或"噓噓"代替,既文雅又俏皮。所謂用水,在王貴嘴裏就是洗腚。安娜堅持要王貴每天上床以前用水。王貴甚不以為然。一個禮拜都洗一次澡了,還每天跟個娘們兒一樣蹲地下洗腚做什麽,這有損王貴的大男人自尊。兩個人從暗鬧發展到明吵,安娜設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於是家裏常會看到比較滑稽的場麵,王貴隔三差五洗腚,洗腚成了一種暗號。王貴其實非常惱火,覺得自己為了求歡--一個很正常的婚姻權利而卑躬屈膝。王貴曾為尊嚴而冷戰過,不過最終都以自己的徹底失敗告終。幸好王貴心胸比較開闊,自我解嘲說:"孔雀求歡前還開屏呢!不就洗腚嗎?"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王貴接受了這一事實並發展到自覺自願。反正上次我回去,安娜私下裏讚口不絕:"你爸爸現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著覺,比我還愛幹淨。"
  其次還是吃飯問題。安娜為了王貴的吃相,不曉得發了多少次火,流了多少盆淚,她顯然把丈夫的吃相與自己的家教聯係在一起。朋友家人一起吃飯,每當王貴甩開腮幫子狂吃海喝的時候,安娜的臉就青一陣紅一陣,感覺非常掛不住。安娜自嘲結婚這麽久還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實在是因為王貴的吃相影響了她的胃口。王貴其他缺點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進入極樂世界,天性使然。安娜在多次勸阻無效後,就把全部教育重點放在我身上。從我會拿勺子起就告訴我,不要用勺子刮盤子,顯得一副饞相;吃飯要慢,不要上嘴唇打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齒咬斷的。如果我的腮幫子有了明顯的咀嚼蠕動,安娜就麵露不悅了,忍不住脫口而出:"改不了的農村坯子。"然後就手刷我臉蛋一筷子。王貴最不能忍受這種指桑罵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貴看不得我小嘴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樣子,於是在我噙著眼淚,含著米飯的委屈中,兩個人開始破口大罵。安娜罵人陰損,語言豐富,常可以不重樣地將王貴的祖上八代不帶髒字地唾棄一遍。我長大後曾經冷靜總結過,主要是種族歧視,還有就是城市對農村的居高臨下。王貴罵安娜的語言比較貧乏,翻來覆去就是:"你他媽的有什麽了不起!操!""別他媽的自以為是,操!"有一次丈母蹲點,無意中聽見了,當時不響。過後走到廚房輕輕告訴王貴:"阿貴啊,媽媽沒什麽對不起你,女兒脾氣不好是我沒教育好。但我把她許給你做老婆,還養了兩個孩子,你的話裏怎麽能帶上我呢?以後不能那樣講了。"王貴對丈母的感激猶如再造父母,當下點頭稱是。自此,惟一的出氣語言也給封堵了。
  從那以後,王貴的語言更加蒼白,無論安娜罵什麽,他隻回一句:"罵你自己。"
  王貴與安娜另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是王貴鄉下的親戚。王貴的母親曾在兒子婚後來住過一段。安娜起先是抱著善意和友好的態度的,希望能跟家婆處好關係。她為家婆洗頭,抓虱子,將農村的衣服一並扔掉,從裏到外做新的。她還曾跟王貴說起家婆上公共廁所的笑話。當時王貴帶著安娜住大學的筒子樓,廁所公用。安娜在家婆剛到的那天帶家婆上廁所,替她拉開了燈繩。過好一會兒也不見家婆出來,就進去看看,發現家婆正起勁兒地將燈繩往上拋。問她幹嗎呢,老太太說,你拉繩就閃,我滅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覺得老人挺淳樸,也蠻會動腦筋的。
  與老人的不快是因為生活的細節。老太太熬稀飯的時候,總拿把勺舀了嚐嚐,完了再丟回去。安娜一次無意看到,惡心了許久,覺得自己這一來不曉得喝了老太太多少口水。她跟老太太說了幾次,老太太壓根沒改的意思。還有一次,她居然發現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鍋台!她還真沒覺得鍋台給醃臢了,相反覺得自己下體一陣不適。為避免類似事件的發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潔功課後,得把小毛巾曬在自己床頭特地釘的釘子上。
  還有諸如此類的小事,比如說老太太偷喝了新燉的雞湯,怕媳婦說她饞,又兌回好多水去。有時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倆的床上倒頭午睡了。而安娜長了個狗鼻子,床上有點兒味道都聞得見,隻要發現老太太躺過的痕跡,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虱子滿身跳一樣周身發癢。零零碎碎堆積起來,安娜已經是滿腹牢騷沒地方發了。終於,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飯的時候先是"哢"地一聲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後又拿了手指頭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隻手給我剝蝦吃。安娜的精神緊張到了邊緣,終於崩潰了,開始歇斯底裏爆發。當時的場景的確有點誇張,安娜哭到眼睛像個桃子,用手捶著王貴說自己前世欠債,遇人不淑,竟給人作踐成這樣,日子沒法過了。
  第二章 安娜首戰告捷(2)
  王貴的媽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燈,以前在家也是說一不二的,在城裏卻受媳婦的歧視,早就不舒爽了。礙於相處沒多久還留點麵子,每天別扭著住在兒子家裏,說話不能算話不講,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太太白天整天見不到兒子的麵,到了晚上想嘮嘮家常,問問情況,結果兒子還給媳婦霸占著,每天跟她都搭不上腔。這次看媳婦先撕破了臉,索性也拉下偽裝,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據安娜說,哭得跟唱戲一樣抑揚頓挫,還帶著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讓安娜恍然大悟,原來王貴也是有藝術遺傳的。具體唱腔如下:"我那
  死老頭子呀,你當年作孽生下個冤家,冤家長大了翅膀硬啦,有了媳婦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餓肚皮要飯送他出鄉下,他掙的錢我一個子兒沒花。我過來是想幫幫忙的呀,不想還受妖精氣來給她罵,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敘事詩,當時都把王貴和安娜聽愣了。
  老太太一看控製住了局麵,立馬兒起身點著王貴的鼻子罵到:"你也算個男人,眼見著你娘叫個X子欺負,你還是我肚皮裏爬出來的,不護你親娘你護她!今天你要不收拾了她,我就掛門梁上!"說著,真動手解褲帶了。王貴從沒碰到如此劍拔弩張的局麵,缺少應對的能力,就那麽錯愕地站在那裏不曉得如何解決。老太太果敢地下了命令:"你那巴掌是幹嗎的?女人不揍能聽話?"王貴仿佛頃刻間鬼迷心竅,失去了主張,如木偶般給人指使著在安娜臉上拍了一拍。這麽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自己苦心經營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幾乎沒反應過來王貴是在搧她。等明白過來以後就失去理智了,先是將餐桌上順手的一應家什都胡擼到地上,旋即丟下兩個字:"離婚!"轉身回了娘家。
  媽媽看女兒都快瘋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首先是一把封死女兒的話:"離婚你別想!我外孫女在他那裏,我不能把好端端的一個孩子送到農村去。那是我帶大的肉!"安娜雖然傷心,一提孩子就清醒了,想到寶貝女兒還在老妖婆手裏當人質,開始後悔沒把女兒帶出來。隻是現在人都出來了,總不好意思為了女兒自己再主動回去。"離了婚,我帶孩子過。"安娜下定狠心。媽媽一撇嘴:"就你那一個月二十八塊半?養活自己都不夠!阿貴再不好,對這個家沒話說,出國苦兩年,省的錢可都花你們身上了,給你和女兒買吃買穿眉頭都不皺的。這樣的男人你哪裏找?"安娜賭氣說:"我就不信我找不到男人了。"媽媽一針見血:"省省吧你,拖個油瓶,還當自己是寶?後爸有幾個是疼孩子的?還不把我外孫女打到嘴巴開花?"媽媽的威懾很有作用,幾句話就把安娜嚇得開始發抖,誓死離婚的念頭也縮回去了。
  王貴這邊心裏那個後悔啊,自己悶著頭不吃不喝希望餓死了贖罪。看著老娘在家裏神氣起來、忙東忙西的樣子,竟平白生了一絲怨氣。他非常想跪在安娜麵前乞求她的諒解,隻是有礙母親還在,多少有點不敢。王貴不想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愛情生活。他從第一眼看見安娜起,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願望,要讓這個女人和自己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他喜歡安娜口裏哼的小夜曲,喜歡安娜趴在他背上要背背,喜歡安娜對鏡梳妝轉頭一笑,喜歡安娜抱著寶貝教她"白娘娘,做衣裳"。正是這個女人讓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標,工作有了動力,心靈有了依靠。他心裏有譜,是絕對不會放棄安娜的。
  他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經過幾天的輾轉,終於開口跟娘說:"媽,我看你還是回去吧。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媽,她要是跟我離了,我怎麽過呀?"我奶奶知道這場鬥爭大勢已去,跺了跺腳,罷罷罷,當我沒養過你吧!收拾了包裹,帶了點錢,回老家了。
  王貴從火車站一出來就直奔丈母那裏,帶著寶貝我。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把媽送走了。"我很替王貴撐麵子,一見到安娜就張開兩手哭著要抱抱,安娜摟著我,眼淚又開始如長江流。王貴摟著安娜的肩低三下四哄安娜回去,盡管安娜的肩膀扭得像麻花。
  丈母趁機做總結性發言:"阿貴啊,老婆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打的。新社會了,婦女都解放了啊!以後可不能這樣了。當然我女兒脾氣也不好,對老人不夠尊重,但打人總是不對的。你這裏保證一下,以後不再動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王貴欣喜若狂,趕緊賭咒發誓。安娜早動心回去了:反正婆婆不在,最後的勝利者是自己,離婚不過是個盾牌而已啊!她沉吟片刻,吐了一句:"他要寫保證書。"
  王貴在丈母和老婆女兒的監督下,寫下了生平第一張保證書,非常誠懇而且帶有起死回生的暢快淋漓。安娜拿了個裝毛線的盒子收藏著,然後放在家裏所有重要憑證,包括出生證、學曆證書、戶口本、糧油本的抽屜裏。以後,這盒子又陸陸續續收了幾張進來,比方說我保證做完功課才看雜書,或是兒子保證再不撒謊之類的經典收藏。
  王貴雖是接了安娜回來,但一想到被自己親手攆走的娘,好一陣子都很窩囊,老沉著頭唉聲歎氣。安娜決定花錢買個安穩,免得自己日後也不好過,就主動提出來,你娘在鄉下由王貴弟兄們伺候,以後少來城裏,每個月給她寄五塊生活費。這下皆大歡喜,王貴買個心理平衡,安娜安慰自己說隻當送瘟神。
  第二章 安娜首戰告捷(3)
  這一役安娜算是贏了,以後多了個借口:"我之所以跟王貴一直湊合,就是舍不得你這個討債鬼。"我聽這句話,聽到耳朵都起老繭了。
  第三章 命運多桀的二多子(1)
  安娜再次懷孕了,確切地說是動機不純地懷孕了。從內心講,安娜有我這個寶貝女兒就已足夠,我小的時候曾被人稱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養成中國的居裏夫人。安娜的理論是孩子貴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較推崇精品文化。瑪格麗特·米切爾一生隻出一部書《飄》,但安娜百看不厭,遠勝過瓊瑤的瘋瘋癲癲。安娜為標榜自己的檔次,到現在都不看瓊瑤電影。
  一夜間傳來了計劃生育的風聲,省城裏開始宣傳一個孩子好。安娜對強勢宣傳的政策抱有抵觸情緒,凡是出台"東風吹戰鼓擂"的政策,她認為從根兒上就"毀人不倦"。想到自己一生都毀在一拍腦袋就幹的決策手裏,哪能都三十了,還老像算盤珠子似的任人撥弄?雖然以前不計劃的時候她非常痛恨,因為家裏兄妹太多,直接影響生活質量;但現在計劃了,她也反對,總之怎麽都伺候不好她。"天生造反派,孫悟空的後代"--王貴一向這樣批評安娜。何況中國人好像都有種生存緊迫感,凡是說某樣東西馬上要限量供應了,大家都趕緊囤積著,先別管用著用不著。所以,從1977-1979年,全國在風口上囤積了大批二胎。
  王貴也想要個兒子,畢竟從鄉下出來,若沒帶個帶把兒的回去,好像後脊梁有點涼。鄉下人最惡毒的咒罵就是"房斷梁,米短倉,斷子絕孫沒福相"。再說大學裏正分房子,眼見著一起入住筒子樓的難兄難弟們一個個憑著戶口本兒上多幾頁紙都逃出去了,王貴也覺得不甘心--若是分房子就憑生育能力,那誰不會啊?王貴提出了為了房子大幹快上的家庭計劃,夫妻倆各懷心思,但對房子的追求還是一致的。安娜早就厭煩了半夜蹲痰盂、"嗯嗯"跑走廊的半集體化生活,各家牆挨著牆,別說吵嘴打架,就是放個屁都能聽見聲響。為了一套獨立房,他們空前統一地奔著同一個目標就去了。於是,我弟弟僥幸趕上了末班車。
  這小子也多災多難,在安娜肚子裏待到五個月的時候,安娜看見了基督耶穌下凡--高考恢複。安娜已經冷了十多年的心像火爐一樣熾熱。渦輪司機的臉開始在安娜腦海裏整夜飄蕩,還有德國的哥廷根大學,還有實驗室裏的瓶瓶罐罐,還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向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憤懣的牢籠,改變她命運的時候到了!雖然,這希望來得有些遲,但她畢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靜地說,"我要參加高考。"王貴的汗倏地就下來了,他知道安娜的夢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像安娜這樣離開高中十年都能把元素表一個不差地背下來的基本功,應該說這次高考簡直就是特地為這樣的才女打開的通往天堂的門。王貴的第一感覺是心疼她肚子裏的兒子--他固執地認為,那是個兒子;隨後,王貴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地位的岌岌可危。安娜之所以屈就著跟了自己,就是因為現實束縛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飛出去了,這個家也就解體了,他將永遠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
  他動之以情:"胡說!孩子都那麽大了,引產不是傷你自己?等你休養好,考試時間都過了。再說,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這裏伸個拳頭,那裏蹬個腿,你要殺了他?"他曉之以理:"你都三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麽去大學跟那些小家夥拚?等你讀完出來,就算讀到博士,畢業就該退休了,還能做什麽成就啊!你在現在的崗位上好好工作,憑你的能力,沒準那時候還能混到廠長呢。"他搬來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這是他戰壕裏最堅強的堡壘。丈母跳著腳跑過來哭著罵:"你怎麽這麽狠心?虎毒還不食子,你不如殺了我吧!可憐的孩子,真是投錯胎,哪個肚皮不好去,往地獄鑽!學有什麽上頭?你媽媽我一輩子就讀到小學,還不是開開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滿足!一條命換一張紙,你還算媽嗎?小心遭報應!你去,你去,你要是殺了這孩子,以後就別回來了!"
  安娜的頭,一個已經有兩個大了。
  王貴還玩兒了把陰的。這是王貴為了保全這個家,惟一一次對安娜背地裏動手腳,為此,王貴曾暗自發誓,隻要成功了,以後任打任罵,任勞任怨,安娜再怎樣虐待他,都受著。
  他去找表叔周扒皮,當時周扒皮都混到副廠長了。王貴一進門眼淚就流下來了。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王貴那可是絕望的淚。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安娜的檔案堅決不放,安娜的證明堅決不開。這是一條紀律,誰違反誰就別在廠裏待。
  安娜原本舉棋不定,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如何。真去高考,眾怒難犯,就為個大學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況肚子裏的小生命,天天在動呢!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猶豫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有前行的路都給封死了,廠裏已經把她邁出去的大門關了。安娜當下不悅。她知道是王貴搗的鬼,你想要兒子是吧?你動用領導壓我是吧?大家一拍兩散,你不讓我考大學,我不給你兒子,分開拉倒!安娜內心原本是希望王貴支持她一把,她想,隻要王貴說"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心守著家過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會報答王貴,對這個貧賤丈夫不離不棄,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過是王貴的理解。事已至此,她的願望徹底破滅,她知道跟這個鄉巴佬,無論是從行動上還是思想上,永遠都是兩條平行線,不會有交點。
  第三章 命運多桀的二多子(2)
  在她去人事科開報名介紹信被婉拒的那天,安娜一個人躲在逍遙津的小樹林裏失聲痛哭到天黑。晚上萬念俱灰地回到那個冰冷的牢籠,眼裏帶著魚死網破的決絕,一言不發,和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了婦幼保健院。
  醫生是一個察言觀色的職業。很多醫生具有通靈的本事,可以號稱半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臉色和神情,就決定不給她做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叫你愛人來簽字。這個有危險。"
  安娜說:"離婚了。"醫生並不多問,量了量血壓,說,"外頭排隊去吧。"
  安娜獨自坐在冷板凳上,一邊是人流室,一邊是產房,都是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隻不過人流室外頭的人都垂頭喪氣。這裏等候的,大多沒什麽好臉色,進去的時候一臉沉重,麵色土黃,出來的時候搖搖晃晃,臉色煞白;產房外頭的人都伸頭期盼,麵帶興奮。安娜應該是惟一隻身前往,如喪考妣的。兩邊都不時傳出壓抑的,或是放肆的哭聲,叫喊聲。安娜一手攥著衣角,一手捂著已經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澀得像是剛吐過膽汁。不曉得這孩子現在長成什麽樣了?有腦袋胳膊了嗎?小雞雞出來了嗎?能感覺到痛了嗎?安娜胸口陣陣發緊。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護士出來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覺得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萬裏長征快到盡頭的虛脫。她內心一直不斷問自己:"大學對自己真的這麽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條鮮活的生命去換?在我人到白頭的時候,在我辭世的時候,什麽是我最大的遺憾?是一紙文憑,還是丟棄了一個兒子?"可是,安娜並沒有想到王貴,她覺得,無論要不要這個兒子,王貴都已經遠離她的生活了。
  一進廁所,安娜就給沿牆的兩個痰盂嚇住了。滿痰盂都是鮮紅的血,還有個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臉都清晰的孩子塞在裏麵,一隻小手就掛在痰盂邊上。一個護士邊洗手,邊跟安娜說:"嚇死人吧?真作孽哦!都八個月了,都成型了。聽說是丫頭就硬打掉。這種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裏,生下來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邊狂吐不止,淚水連同胃裏的黏液打濕了衣服的前襟,這次,真的連膽汁都下來了。她眼前是女兒天真的笑臉,叫媽媽的稚嫩聲音,用小手捧著她的臉親呀親,還有滿地的血和一雙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斷地走出醫院,頭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學,回家生兒子去。
  她一出院門,就看見王貴推著二八加重自行車站在門口。她並不說話一歪屁股坐上去,簡短命令:"回家。"王貴的兒子,我的弟弟,是母愛救下來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換來的,比金子可貴多了。加上他日後糟蹋安娜的錢,生下來的時候,一斤總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進廠當學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著錄取通知書各奔東西的時候,在渦輪司機一手握著離婚證書,一手握著北大物理係錄取通知的時候,安娜正在醫院的產房裏汗流浹背,哀號震天地分娩。醫生倒提著那個粉嘟嘟的肉蛋子,照著屁股吧唧一巴掌,"大頭兒子,恭喜!"
  安娜心中並沒有多少喜悅。又不是頭一遭做母親,況且這兒子的代價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調皮搗蛋,從肚子裏就能看出倒黴蛋兒的端倪。就好比安娜的這個兒子,媽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裏做窩;原指望他生下來能幫著分房子,哪裏想到了臨產,學校政策突然變了,為宣傳獨生子女政策,獨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塊錢津貼外,還能在分房子的時候一個孩子算倆的分。這一來安娜裏外折,生老二虧大了。
  "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麽會受這麽多氣?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麽會跟這個鄉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安娜在醫院的床上,當著王貴的麵罵那個眼睛都沒睜開的嬰兒。我弟弟一生下來就給扣了這樣一頂大帽子,而且基調也就這樣定下來了。他的小名兒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討厭"二多子",我和王貴還是很喜歡這個小肉球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肉球的樣子,屁股連著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樣,哭起來聲音嘹亮。王貴更是有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愛不釋手,一想到大胖兒子,在課堂上講課的時候都會笑出聲來。
  我喜歡二多子,還因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種被徹底釋放的感覺。以前沒他的時候,我整天被四隻眼睛盯著,做什麽都能引起安娜與王貴的驚叫和意見不合的爭吵。自從有了二多子,再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盡可以不刷牙就睡覺,盡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盡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還可以從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輩告訴我:"老大是給老頭生的,老二是給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個伴兒。"我覺得太有道理了,沒我的時候,王貴一人受罵,有了我以後,王貴是牽連受罵,有了二多子以後,我和王貴就多一個陪綁。一旦牽扯到種族問題,我是擔責任最小的。因為我奶奶說女孩不寫進家譜。
  安娜得了產後抑鬱症。以前的不快統統發泄出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淚,大聲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骨頭。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有產後抑鬱這個詞,王貴隻歸結為心情不好。王貴和我都小心伺候著,大氣不敢出。王貴總偷偷警告我,離你媽遠點兒,小心她罵你。
  第三章 命運多桀的二多子(3)
  二多子沒事總扯嗓子哭,安娜都懶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來了,劈裏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陣亂拍,"叫你哭,叫你哭,喪門星!家裏死人了啊?沒事都給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著哭。王貴便慌慌張張把兒子搶過來,不停地抖著,設身處地琢磨著這小家夥到底想幹什麽。王貴沒帶過孩子,我小時候他在國外。"小家夥餓了,你喂他口奶吧。"王貴低聲下氣站在安娜身邊,好像犯了多大錯誤,"你喂喂他。"安娜大叫著:"不喂!餓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貴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來,露出兩顆大圖釘給安娜看,"我沒有
  啊,我要有奶,我還麻煩你幹嗎?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貴用他特有的幽默總能哄安娜把兒子喂完,看兒子吃飽了,王貴歎口氣說:"安娜,我什麽都能幹,隻要你把他喂飽就行了,孩子都出來了,總不能把他餓死吧?"
  二多子沒吃好。母親的情緒估計對孩子很有影響,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麽,奶水質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從個肉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尿布來不及換,王貴一天天就泡在尿布裏,手指頭上給水和肥皂泡出的皺皮都沒下去過。小二子拉到後來半夜抽筋,吃不進奶,於是總見王貴半夜騎著自行車,後座帶著老婆兒子,前杠的小板凳裏坐著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瘋狂向醫院奔去。這樣的故事,在二多子一歲前的日子裏,像電視連續劇一樣上演。
  王貴會在醫院急診室的等候椅上一隻手抱著熟睡的我,一隻手舉著第二天要上課的教案,就著昏暗的走廊燈備課,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個盹兒。兒子,在不遠處的床上吊水;安娜,頭趴在床沿上休息。
  "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幾次從險境裏闖過來,真是命大!"安娜以後一直這樣感歎自己的兒子。二多子幾次病危通知下來,幾次又繞過鬼門關,在跌跌撞撞中長大。一歲以後,竟不怎麽生病了。
  王貴每天課排得滿滿的,下了課就衝進廚房,把兒子的奶泡好,給女兒蒸上雞蛋,拎個方凳倒卡過來,把兒子架在裏麵,擱廚房門口眼皮底下,然後在水池裏擇菜。為省時間,他特地在水池上麵做了個架子,把書放上頭,邊擇菜邊備課,翻書隻要一低頭用舌頭舔一下就翻過去了。一學期下來,王貴的課本右下拐角處總比其他地方鬆厚一點,全是因為給口水泡過了。
  "DA!DA!"某一天,王貴擇菜的時候突然聽見緘默的兒子發出清晰嘹亮的聲音。他停下手裏的活兒,眼裏泛出驚喜,衝到兒子身邊,將頭湊近兒子的小嘴邊,想要聽個仔細。"DA!DA!"兒子很費勁,但依舊不停地重複,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晶瑩透亮的口水順著嘴角流。那一刻,王貴覺得憋得慌,他真想歡呼,他王貴的兒子也開口說話了!他不確認這孩子說的究竟是"大"還是"打",但這是王貴聽到的,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DA!DA!"王貴騎著自行車,腦子裏想著兒子的聲音,口裏竟然不自覺地重複著兒子的話,聲音響亮到等紅燈的時候,一個老婦女惱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著他。他渾然不覺。"DA!DA!……"
  第四章 我要上學
  安娜要上班了。王貴麵臨一個重大難題,他必須得把寶貝女兒我送到幼兒園去。小家夥可以請丈母來看著,但丈母一個人不能看兩個。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齡。所有同事的孩子都進大學附屬幼兒園,這沒什麽挑頭,下麵就是做我的思想工作。王貴和安娜特地去買了個塑料斜挎背包,上麵有個熊貓臉的,裏麵放上糖果和畫片。隨即跟我談好條件:"你不哭啊,到學校去跟小朋友玩,還有老師帶你玩,爸爸一下班就來接你。"我隨口就答應了。王貴覺得我還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兒園的路上王貴是抱著我去的。他不想騎自行車,主要是想延長安慰我的時間,多給我舒緩點壓力。那時候我哪有什麽壓力呀,我看王貴的思想負擔比我還重。直到進幼兒園大門的時候都是好好的。可是就在王貴跟幼兒園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從他胳膊裏移交給阿姨的一刹那,我開始放聲大哭:"爸爸!爸爸!……"我反複叫著王貴,鼻涕、眼淚混雜著汗如雨一起下,聲音異常淒慘。以我當時的智商還不能理解什麽叫上學,隻以為王貴有了兒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嚇唬過我,說如果我不聽話,王貴就喜歡二多子,不喜歡我了。
  王貴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回來,開始與阿姨進行孩子爭奪戰。兩個人扭著勁在爭奪孩子。王貴口裏哄著:"爸爸一下課就來接你,很快的,馬上!"阿姨不耐煩而且司空見慣地催促王貴,你快走吧,都這樣,你一走就好啦!"我馬上走,我馬上走!"王貴一邊跟老師保證,還一邊哄著我。他為了要我相信他會馬上回來,還特地躲到不遠的拐角先藏幾十秒鍾,然後突然跳出來衝我招招手,說,你看,爸爸馬上就來了吧?阿姨頓時惱怒,訓斥王貴說:"你搞什麽名堂!趕緊走!"王貴給老師訓得很緊張,倉皇逃出幼兒園的走廊。直到出幼兒園大門,他都聽到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門,他看見有個賣冰棒的木箱子。靈機一動,從挎包裏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氣買下十根奶油冰棍兒,趕快跑回幼兒園,躲在門後,趁老師不注意,奔過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進嘴巴裏的我的懷裏,用別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給我擦了擦鼻子,親一親我的頭發,扭頭就走了。
  那天,王貴破天荒上課遲到十分鍾。
  那天,王貴又破天荒提前下課十分鍾。
  整個上午,王貴都在不停地看表,老覺得每堂五十分鍾的課,怎麽那麽長,好像上了一個世紀。
  下了課,他直奔幼兒園,卻並不急著接我,而是很有心計地轉了個圈兒,繞到後院看我是不是沒有受到老師的重視。果然不出所料,我可憐巴巴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雖然不哭了,卻很萎靡,既沒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見老師特別關照。王貴很想衝老師發火:"你怎麽能這樣對待一個新入幼兒園的孩子呢!"
  王貴指責的話都要出口了,結果見了老師還是一連賠笑,隻暗示"讓您費心了,孩子還小,剛進幼兒園,請您多多關照啊!"老師答應得倒很爽快,反正已經答應過幾百回了。
  "爸爸來接我!……"這是我起初每天摻雜著痛苦的眼淚和放肆的嚎叫向王貴告別的話。那聲音簡直就像刀一樣在挖王貴的心。有好幾次王貴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裏給丈母看著。
  安娜對孩子的教育問題非常冷靜。她和老師一樣像個局外人:"每個孩子都這樣的,你怎麽跟孩子一樣弱智?"在安娜的堅持下,我才得以繼續我的求學生涯;不然,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也許就給王貴抹殺了,而我的履曆也隻能從小學填起了。其實現在填履曆的時候,我也是從小學填起的,否則填不滿那長長的橫線。我曾經非常羞愧地看過一女同胞在第一欄裏就直接填本科,因為她好像讀了三個碩士和一個博士。我常自卑受得教育太少,連履曆的起點也要比別人矮了一大截。但惟以自慰的是,我從落地起就待在大學,到成人後離開大學,我的校齡比很多人的工齡都長。上至校長,下至校門口修鞋的,大多都認識我。王貴後來雖貴為一個大係的係主任,也經常被人冠以我的名頭,"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貴因為沾我的光,也常被認識我卻不認識他的人改姓了安。"你是嫁給我的,你哪裏有資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濟你,你到現在還是單身漢呢!"安娜經常以這樣的玩笑來肯定王貴的家庭地位。"對,對!"王貴並不以為意,他一點不覺得羞辱,什麽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媽就行了。誰嫁誰不一樣?
  "你孩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哭嗎?"那一段時間,王貴突然變得婆婆媽媽的。
  他以前總體上還算得上個大男人,不屑於跟人討論這樣的話題。可是從我開始上幼兒園起,王貴的身段就突然放下來了,經常向人討教教育孩子的問題。"你孩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哭嗎?"他逢人便問。在得到肯定答複後,便如同找到知音般小心發泄心中的牢騷,諸如老師不是特別在意啦,孩子每天哭得筋疲力盡以至於回家倒頭就睡啦……他不敢太放肆地評論老師,怕傳到老師耳朵裏,所以每次訴苦還得斟酌詞句。別人都略帶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樣哦,都一樣……"
  第五章 經濟危機(1)
  有了二多子以後,安娜與王貴明顯感到生活質量下降,經常入不敷出,沒到月底就已捉襟見肘。以前,安娜和王貴都是把工資連同工資條一起放在家裏桌子的中間抽屜裏,誰用誰拿。因為家裏的日常采買都是王貴負責,安娜其實很少從裏麵拿。但是偶爾拿一次錢給兒女添點衣服什麽的,就突然發現抽屜裏的錢不見了。安娜搞不懂為什麽每次輪到她用錢的時候抽屜總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後幾天,兩個人對著空空的米缸不住歎氣,進而檢討花銷。因為安娜不花錢,最後的結果總是安娜把王貴罵一頓:"錢都給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沒吃著,穿沒穿著,什麽都沒感覺到就沒有了。你說,是不是又給你媽寄錢了?"安娜總疑心王貴在規定額度以外偷偷給家裏寄錢,到死都不能和農村斷了根兒。"天地良心!誰給家裏偷偷寄錢出門叫車撞死!"王貴非常委屈。"那錢呢?錢都到哪去了?難道給你拿去養小老婆啦?"安娜一發火就口無遮攔。她明明知道這根本就是廢話,誰能看上豬八戒一樣的王貴哦!倒貼都送不出去。不過說這個話她覺得很解氣,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王貴覺得像個冤大頭,自己沒幹什麽呀,怎麽錢就沒了?正想反擊,見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來,說:"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嗎?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幾天的日子總要過啊,再吵,四張嘴都要吃飯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一跺腳跑回娘家去。她一進門,她爸爸就不聲不響塞給她五塊錢,然後低聲囑咐她:"不要告訴你媽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媽也在房間裏等她,一把拉過她說:"不要響,給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擺不平。"然後再塞她五塊。臨走,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遞給她一包米和幾樣葷菜叫她帶上,估計這是每個兄弟姐妹都有份兒的。
  安娜就這樣連蒙帶騙帶拐地從娘家搜刮油水,也過了好一陣子。隻是王貴每次看安娜從娘家帶救濟回來都覺得很慚愧,男性自尊很受傷害,一個大男人,居然靠老婆向娘家伸手要錢過日子。月底那幾天,王貴總是覺得直不起腰來。
  安娜關起門來罵王貴是家常便飯,出門在外卻很給王貴作臉。她偶爾去娘家送東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時候,叫王貴提著進門,當著弟妹的麵兒也對王貴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錢的時候都獨闖龍潭,不想叫丈夫麵上無光,更不願叫父母看不起王貴。她覺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無論她多想跟王貴脫離幹係,但現實明擺著,他們倆早就拴一根繩兒上了。所以王貴從這點上很是喜歡安娜,覺得她識大體,不像有些婦女那樣扯著嗓門跑二裏地外追著丈夫罵。雖然大學裏很多女同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可處理起家庭問題來,怎麽看怎麽像鄉下婆娘。這點上,安娜又顯出她非比尋常的教養。
  "我們要換種方法管理開銷。我來掌錢,不能由著你。"安娜決定來個家庭改革。不過,改革效果似乎並不理想,因為安娜雖然開始把錢放在自己口袋裏,卻仍舊沒空自己采買,反倒變成王貴每天張口管她要。
  "給我五塊買菜。"
  "給我三塊交入托費。"
  "給我六塊訂牛奶。"
  錢還是一樣不見了,隻不過是安娜大體知道錢的去向和用錢的名頭罷了。她不得不驚歎生活中要花錢的地方竟這樣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錢包又空了。這下安娜可比錢放在抽屜裏不見的還要慌張,因為是管理上出了漏洞。這回輪到王貴問她了:"錢你天天保管著,怎麽不見了?"王貴突然覺得很放鬆,也很出氣,再不用低頭認罪了,還可以興師問罪。從來沒有過的揚眉吐氣。
  還是安娜腦筋轉得快。她馬上反擊:"我怎麽知道?難道是我花的?每天還不是你買菜,你用錢?我又沒添一件衣服,沒往娘家貼錢,不過是把錢從抽屜轉到我口袋。你還來問我!你天天買菜,到底花了多少?記賬了沒有?要是你克扣了,我怎麽知道?說,是不是又把錢扣下來偷寄到老家去了?"
  問題轉了個圈,又回到起始點。王貴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無論繞多大彎,安娜總能回到這個問題上,並用防賊的眼光看著他。他又開始額頭冒汗了。"天地良心!誰給家裏偷偷寄錢出門叫車撞死!……"咦?怎麽又回來了?
  這次"家用紛爭"的結果是,以後仍舊安娜管錢,王貴花錢,但是王貴又多了個任務--記賬。
  又到月底了,還差幾天發工資。又不夠花。兩個人一邊對著賬本一邊對著工資條,一項一項核查。王貴覺得記賬是科學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過,王貴有時候太粗枝大葉,花了錢卻忘記登在本子上,或臨時記在紙片上卻忘了謄寫。每個月總有那麽一天,王貴發動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裏的各種小紙頭,隻要上麵有數字的,就拿來給他看看。有時候他會在兒子疊的"寶"裏拆出一張小賬單,於是非常惱怒地在兒子屁股上拍一把:"操蛋的家夥,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來啊!兩塊三毛二呢!"即使這樣,王貴的支出與安娜的收入還是對不上賬。有一次,王貴把蔥二分,蒜三分,兒子的畫片五分,玻璃彈子一毛都算上了,還差三塊多。安娜因為又到了沒飯吃的生計問題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討錢的麵子問題上,非常惱火,不依不饒,非叫王貴吐出那三塊四毛錢來。"你說,是不是又把錢偷藏起來好寄給你媽?"王貴都快暈倒了。他實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縝密,她會根據金額的大小判斷王貴是已經寄出去了呢,還是攢起來留著下次一起寄出去。因為郵局每次匯款的最小金額是五塊。王貴覺得安娜吵架的時候從來都不會失去理智,考慮問題有條有理。你說她糊塗吧她清楚得很,你跟她解釋說沒有吧,她又堅決不相信。王貴憋著一肚子氣,惟一可以出氣的方式就是把賬本一推,轉身就走,說:"你再這樣子,以後你買菜,家裏都由你管好了!"他明明知道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一個小時,哪裏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來買菜?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不說話,再過一會,安娜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王貴得趕緊趁這安靜的空把那三塊四找出來。他去廚房裏溜了一圈,從屋頂到地板每樣東西都仔細掃一遍。突然非常神氣地大搖大擺走出來,將一張卡片往安娜麵前一丟,說:"下個月奶卡六塊!"然後長長籲了口氣,開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第五章 經濟危機(2)
  安娜對著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後來忍不住放聲大笑。她覺得王貴有時候也蠻可愛的,雖說土吧,卻很堅強,能經得起她長年累月的無理取鬧。她知道王貴打心眼裏愛她,所以她就喜歡肆無忌憚地捉弄王貴,看他著急冒汗,張口結舌,有一種暗暗喜歡的促狹。
  "怎麽多出兩塊六來了?你是不是經常小賬大報?扣下我們的口糧,省下錢來寄給你娘?"安娜說這話的時候,眼淚都笑得掉下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理喻。
  王貴徹底認輸了。
  安娜和王貴曾經認真檢討過花銷的細節。首先菜是不能省的,這點上安娜和王貴出奇地統一。安娜嘴硬心軟,也許心裏並不怎麽愛王貴,卻絕對不能忍受讓身邊這個大男人吃虧,無論如何要讓王貴吃飽吃好,何況孩子們也在長身體。寧可穿上省一點,嘴巴不能省,身體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貴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很舍得下本錢投資。我打認字起就是書蟲,看書的速度比吃書還快,一天讀幾本書沒問題。每年年初,一到訂書報雜誌的時候,王貴都直接問郵局要書刊雜誌一覽表,任我在上麵打勾。回回結算,都是上百的書報訂閱費,那可是王貴和安娜一個多月的工資!王貴抽票子去櫃台付款的時候心甘情願,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跟著我沾光,常把《收獲》、《譯林》這樣的雜誌強行塞進我密密麻麻的書單裏,逼我這個隻有七歲的孩子去看。掛著羊頭賣狗肉,其實自己拿去消化。這筆娛樂和教育費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裝費不能省。孩子見風長,常常是春季買的衣服,到秋季就蓋不住胳膊腿兒了。而且這倆孩子不重樣,連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沒有。
  算來算去,就隻有把大人的服裝津貼砍了。問題是,等倆人埋頭找置裝費這一項的時候,才發現好像一年都沒添置過衣服。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貴的中山裝領口都磨爛了,袖口也磨得發白。該給王貴添件兒正經衣服了,他要上講台的,安娜心想。得,不但沒削減開支,又多一大項。
  第六章 王貴扒分(1)
  "安娜,這樣不行。節流不是辦法,得開源。不然怎麽都不夠花的。"王貴考慮了很久做出了決定。
  "怎麽開?我們都拿死工資,從哪裏開?"安娜一籌莫展。
  "我去代課,這樣就有外快了。"王貴開始了他的走穴生涯。
  起先王貴隻知道吃窩邊草。係裏規定的教師工作量是每周十節課,超課時部分付報酬,每課時一塊五。王貴每多上四節課,就等於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六節課,就多出了女兒的書費。王貴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輕身體壯。八戒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有錢進口袋,女兒有蛋糕吃,兒子有畫片玩。想到這裏王貴累也累得開心。王貴並不滿足於現有的地盤,他還把盤口擴大到外校,擴大到社會。當時正掀起職大電大學習熱潮,各種資格考試一期接一期。王貴憑著牌子老、信譽好、通過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麵代課竟然賺到兩塊五一課時。
  王貴教書很有一套。首先他看對象。對於學校的大學生,他就狠抓基本功,課講到透為止。反正你們有四年要耗在裏麵,不學點真材實料很難混畢業的。而對於社會上應付資格考的塌班生,王貴知道他們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所以隻教應試技巧。一上課就往黑板上總結規律:什麽樣的詞看著像名詞,什麽樣的詞看著像動詞,每次完型填空一定考一個非謂語動詞、一個不定式、一個過去完成時、一個將來時,到時候你們往裏麵套就行了。他甚至獨創了"考試必過殺手鐧",隻在考前的最後一課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項。比如閱讀理解的時候,如果你什麽都看不懂,就選ABCD裏句子最長的一項;如果考寫作,就全部用簡單句,I am …… We are ……文章要短,要你寫八十個詞,一定不要寫八十一個,因為寫的越多,錯的越多。王貴這種實用授課方式,深得廣大工作繁忙的在職學員的青睞。請王貴上課的單位排長隊。
  王貴騎著那輛二八加重自行車滿城翻飛,真正為這個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貴課多的時候,曾經全靠胖大海泡茶發音,有時候喉嚨沙啞到需要用手勢講解他的意圖。每天半夜,他一踏進家門,就癱倒在床上,鞋都不脫就歪頭睡去。安娜隻在王貴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現她的溫柔:替王貴脫了鞋,擦了腳,挪好位置。關燈前,很仔細地端詳一下王貴,有時候甚至偷偷親一下。也不知什麽時候起,安娜開始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常常引起自己的關切和愛憐。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絕承認愛上了王貴這個鄉巴佬。即便是剛對王貴溫柔體貼過,也轉臉就說:"養個小貓小狗時間長了還有感情呢!"問題是,她慢慢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不僅從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還從感情上關切他。
  有天夜裏王貴一進門,安娜"呀"地就驚叫起來。王貴看安娜驚訝地瞪著自己,不曉得出了什麽毛病,問安娜,卻隻答道,王貴你好像有白頭發了!王貴說,趕緊拔啊!其實,安娜在王貴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他的褲門沒拉,第一反應是責備他怎麽這樣馬虎。但話沒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貴這褲門敞了多久,跟著他跑了幾個課堂,有多少學生看見了在下麵指指點點,但她仿佛看見王貴馬不停蹄,連上廁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樣子。她覺得很心酸。她不能讓王貴知道了覺得羞愧,因為王貴很注重師道尊嚴。安娜突然擔心起王貴的心理感受起來,她要保護這個大男人的自尊。她什麽都不說,隻哄著王貴趕緊休息,卻在熄燈後獨自臉紅著低低啜泣了很一會兒。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安娜隨口一句"你有白頭發了"竟令王貴開始關注起頭發問題來。每次經過鏡子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撥弄一下頭發,看看有沒有早生的華發。白發不怎麽看見,他卻發現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腦門兒變大了!這顯然不意味著王貴在他三十七歲上變聰明了。安娜有個奔腦門兒。女同誌大額頭實在不是什麽優點,至少劉海部分很難處理。你搞不清楚是讓劉海遮住腦門反而欲蓋彌彰呢,還是索性梳上去就那麽突兀著。這原本明顯的缺點在安娜嘴裏卻都是花,她永遠在心理上有優勢。她非常自信地告訴王貴:"那是我腦容量大,凸出的這部分都是智慧--聰明容不下了才冒出來。哪像你,豬腦子一個。"然後順手在王貴腦門上拍一把。強迫性記憶久了,王貴也同意奔腦門是美女的一個象征。
  現在,王貴的腦門變大了。換句話說,他開始禿頂了。王貴不敢確定,他需要證明這一點。每次梳完頭,他都仔細搜集掉下的頭發,洗了頭後也用手指頭一點點撈幹淨盆裏的發茬。他把這些落發都放在一個信封裏。半個月後,信封鼓鼓囊囊了。
  王貴真的慌了,照這速度掉下去,不到年底自己就該光頭了。王貴的確是個豬腦子,他顯然忘記了還有一部分在生長的。他下了幾次決心,要告訴安娜。他是怕突然某天安娜大叫:"我的天!你頭發呢?"他得給安娜一個心理準備。
  "喂,我頭發怎麽掉得厲害?"
  "大概累的。"安娜在收拾碗。
  "好像都開始謝頂了。"
  "沒看出來。"安娜在擦桌子。
  "你看都不看!"王貴覺得安娜一點都不關心他。
  安娜停下手,眯著眼睛,歪頭看看,"掉就掉唄,你多點頭發少點頭發對整體局麵沒什麽影響啊?本來基礎就不好,缺了哪兒不怎麽看出來的。"
  第六章 王貴扒分(2)
  "爸爸老啦,孩子啊!"王貴摸著我的頭,聲音裏竟有些淒涼。
  安娜哈哈笑了。"你該高興啊!你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醜人都巴望自己快點變老,因為人老了就沒有醜俊的區別了。如果我們倆一起變老,損失大的應該是我呀!"
  安娜一開始就給王貴定下了很輕鬆的基調:頭發多少並不重要,因為跟他眾多的缺點相
  比,這不是最糟糕的。男女的視角的確不同。安娜長第一條皺紋的時候趴在王貴眼皮底下,叫他找。王貴半天都沒找著。王貴一點不覺得安娜的臉因為多了一條皺紋而有了明顯的變化。安娜卻受了很大刺激,突然間抱回一大堆膏啊霜的,整天對鏡子抹。後來月月長,年年長,安娜也就習慣了。物理上有個定理,似乎是兩個速度相同的物體沿同一方向前進,相對而言是靜止的。其實夫妻倆一起變老,誰也沒覺得各自今天與昨天有什麽不同,今年與去年有什麽不同。有些旁人看起來夫妻間很奇怪的事情,夫妻本身卻不覺得。比方說我現在都三十而立了,再聽安娜稱呼大肚皮禿腦門的王貴為"小王"就覺得很滑稽。"小王"也堅持喊安娜為"小安"。三十年下來,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再過幾年他們的女兒都要被人稱呼為"老安"了。
  女人心思是縝密的。安娜的確不覺得王貴少一撮頭發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既然王貴心裏別扭,安娜也就留心起來。她一有空就拿著抹布擦幹淨每個門後牆角。枕頭下麵床單上麵,床底下的發絲也一根根揀幹淨扔掉。王貴隔一陣子沒收集到什麽頭發,也就自以為多心了。某一陣子,我們常看見安娜貓著腰,低著頭,盯著地板,在家一圈一圈溜達。
  "媽,你在幹嗎呀?"二多子問。
  "找頭發。這頭發真討厭。"
  褲門事件以後,王貴再出門,安娜都不忘囑咐,"別忙啊,路上小心,上課前照照鏡子,看頭發亂不亂,扣子扣好沒有,褲門拉沒拉。"安娜在她三十五歲上,沾染了大多數婦女都有的囉唆。
  每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是安娜的收獲季節。王貴會隔三差五地揣著一疊票子回來,塞到安娜手裏:"數數。"
  "多少?"王貴報出一個數字,連同拿錢的收據一起交給安娜。
  安娜是會計,數錢很麻利。
  "再數一遍。"
  "不會錯的。"
  "我就是喜歡看你數錢的樣子,那樣認真,像個小傻子。"
  安娜嗔怒地拍王貴的腦門兒,"好啊!你也敢嘲笑我!"
  王貴這時候才覺得心滿意足,很有男人的威風,說話也很硬氣。男人是幹什麽的?不就是叫女人孩子幸福的嗎?
  第七章 不打不行(1)
  夫妻倆不愁錢了,卻很頭痛這個兒子。小子從會跑起心就野在外麵,用安娜的話說,玩起來不帶三班倒的。"人家回家吃飯了你也玩,人家吃完了出來你還在玩,你都沒有中場休息的啊?"安娜老這樣訓不開竅的兒子。二多子是不開竅,除了瞎玩什麽都不懂,四歲了還不能數到十。他最高數到七,因為家裏上三樓的階梯隻有七個。"爸爸,我要下去玩。"二多子每天從幼兒園一回來就要求。"就玩五分鍾。"然後一溜煙就不見了。二多子根本沒時間概念,他嘴巴裏的五分鍾是跟家長學來的。等王貴放下手裏的活趕出去看的時候,小子早跑沒影
  子了。
  "你為什麽又放他出去!?"安娜回回到家都看不見兒子。
  "哪看得住啊,一眨眼就跑了。我還能給他拴條繩子?"
  "天又黑了,還不快去找!"
  王貴騎個自行車滿校園溜達。他已經非常熟悉兒子的藏身地了,遊泳池邊,臭水溝邊,小山頭上,四百米操場。"你看見我家多子了嗎?"王貴起先是逢個孩子便問。"我看見多多了!"孩子們認識王貴以後就會主動舉報,然後王貴就會像揪泥鰍一樣把兒子拎回家,夫妻倆把兒子一頓鬼訓。
  二多子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害怕,訓他他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就眨巴著眼睛昂頭看著爸爸媽媽。直到有天出了個大樓子,夫妻倆才決定改變教育方法。
  "王老師,我看見你兒子出校門了,往十六中那邊跑,就一個人。"有人好心跟王貴匯報。王貴正去食堂買饅頭的路上呢,一聽趕緊掉頭就追。追出校門三裏地才看見兒子搖著根小樹枝在前頭走。王貴又跟抓泥鰍一樣把兒子揪回家。
  "你不想好了!小小年紀都出校門了!"安娜指著兒子的頭訓。
  "大馬路能去嗎?不怕汽車軋你?"王貴也指著兒子的頭訓。
  "光罵你一點也不長記性!"安娜指著兒子的頭訓。
  "好好講你也不聽!你哪裏都敢去,現在連校門都敢出去了!"王貴也指著兒子的頭訓。
  "得打!"王貴惡狠狠地吐出這兩個字。
  "就是!馬克思教育不起作用!我們就用法西斯!"安娜王貴以前沒打孩子的經驗。我小時候聰明伶俐,乖巧懂事(不好意思),沒激怒過家長。若說打,頂多是愛撫地拍一下。
  "你打。"
  "你打。"
  "你打。"安娜和王貴把兒子晾在一邊,商量由誰動手。
  "好!我打!男同誌下手重,別打壞了。"安娜狠狠心,決定犧牲自己。
  "用什麽打?"安娜問王貴。
  "尺子。"王貴印象裏私塾老師都用尺打。
  "太重了,用手好點,疼不疼自己知道。"安娜反對。
  "好。"
  商量定了,王貴和安娜又回頭把嚴肅的行刑氣氛重新表演一遍。"你心都野掉了!"安娜板起臉。
  "哪裏你都敢去!"王貴附和。
  "不打不長記性!"兩人都故意把臉拉得長長,放得黑黑的。"今天不打你下次你還往外頭跑!"安娜揚起巴掌。
  "打哪?"安娜剛舉手又停了。
  "當然打屁股啊!還能打頭嗎?打傻了怎麽辦?"
  安娜把二多子夾在胳膊下麵,彎下腰,扒下褲子,照著二多子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拍了下去。
  "你那樣連蚊子都打不死。"王貴不滿意,"要重打!不疼他記不住!"安娜又"啪"地加了點力。兩個人對視一下,他們不太搞得清這個力度行不行,聲音倒是挺響。
  "不疼。"二多子從安娜胳膊肘下麵露出臉,衝王貴笑了。他還覺得挺好玩。這下真把安娜惹火了,下了勁用力揍,自己的手都有點疼了。
  "哇……"二多子開始鬼哭狼嚎。
  "你以後還野外麵吧?"王貴指著兒子惡狠狠地罵。
  "啪,啪!"安娜和著王貴的問話趕緊加兩巴掌。
  "不啦!"
  "你以後還敢出校門嗎?"
  "啪,啪!"
  "不敢啦!"
  "你以後還天黑了都不會來嗎?"
  "啪,啪!"
  "不會啦!"
  "你以後還去水塘邊上嗎?"
  "啪,啪!"
  "不去啦!"
  "去洗手吃飯!"王貴命令。
  兒子咧著嘴巴,哇哇哭著往廚房跑。安娜直起腰來收工。"不會打壞了吧?"安娜拿不準。
  "不會。小子不打不長記性。"王貴給安娜鼓勵。王貴自己下不去手,他得找個打手。
  打不是目的,打完了還得教育,得讓他知道為什麽打他。
  等兒子吃完了,王貴問:"今天媽媽為什麽打你?"多子搖頭又點頭。
  "因為你不聽話!到處亂跑!外麵車那麽多,軋了你怎麽辦?斷一條腿看你還往哪兒跑!"王貴說。
  "外麵那麽多壞人!你跑出去,給人拐騙走,把你賣掉!"安娜補充。這其實是王貴和安娜真正擔心的。"把你賣到鄉下去!跟你奶奶一樣種田喂豬!"王貴很惱怒地瞪安娜一眼,很嚴肅的教育,前麵還上路,到後麵又扯到老娘了。安娜趕緊收口。
  "下次可千萬不能跑遠了!"王貴扯回正題。兒子趕緊點頭,好像小雞啄米。
  "再跑遠怎麽辦?"安娜又揚起巴掌嚇唬二多子。
  "法西斯。"二多子回答,他居然記住這個了。打那兒以後,法西斯就是我們家動家法的代名詞,"不聽話就法西斯!"安娜總先警告我們一下。
  第七章 不打不行(2)
  這次肉刑基本上算成功,二多子老實了好長一陣子,天不黑就回來。"嗯,還是得打!小孩不打不成器!"王貴和安娜也和其他家長一樣,開始了棒頭底下出孝子的生涯。壞處是,二多子一看到安娜就害怕,有時候安娜伸手想摸他一把,他都嚇得一縮頭。安娜心裏有點難受。但家裏教育,總得有個唱紅臉唱白臉的區別。都打,家庭就不溫暖了,都不打,孩子又難管教。
  此次開打,是我家教育史上的轉折點,奠定了以後慈父嚴母的家庭教育格局。萬事開頭難,第一巴掌下去後,安娜逐漸掌握了打的要領,也不斷嚐試新的體罰工具,由以前的單純手打,發展到尺子,衣架和掃把頭。打的多了,安娜也積累了蠻多經驗。孩子其實是很皮實的,隻要悠點勁,巴掌揚得高,下得輕,以嚇唬為主的話,根本打不壞,頂多就是屁股上多兩道印子。
  不過打人的確是不好的習慣,揚手成性了,三言不和就要上巴掌,有時候甚至波及到我。於二多子,打是家常便飯,痛一下就忘記了。於我,體罰與其是肉體的痛苦,不如說更多的是心靈的傷害。我從嚐到第一巴掌起,就覺得那是屈辱。我若受了一次打,能關著門,悶在被窩裏哭半夜。心靈的痛讓我下定決心,以後無論我孩子怎樣淘,我都不會動手的,我下不了狠心。孩子,得靠教育。
  "別把話說那麽早!"安娜很有經驗地告訴我,"到時候你也會打!你光靠講,他不聽你的,就得打!"
  第八章 王貴的第二春(1)
  安娜最近老疑神疑鬼的。她能嗅出王貴的不對勁。她非常不想承認,卻又總疑心--王貴有別的女人了。
  安娜思想鬥爭也很厲害。她一麵告訴自己,怎麽可能?如果這個家有一個人有機會外遇的話,那一定是她安娜而不是王貴啊!那個豬頭三。何況王貴現在課又那麽多,人那麽忙,自己一定是對王貴傾注了感情才跟家庭婦女似的想把丈夫拴在褲帶上。
  她的懷疑是有理由的。首先,王貴愛照鏡子了。每天出門前都對著鏡子"顧影自憐"。其次,王貴現在回家老不準時,先遲十分鍾,再遲二十分鍾,有時候竟然遲半小時。安娜每次詢問,王貴都顧左右而言他,讓安娜憋了一股無名火。上周日早上下課回家,通常都是十二點半,那天到家都快下午兩點了。害安娜急得在家直轉圈,以為王貴騎車出事,他們還為這個吵了一架。
  "你死哪兒去啦?"王貴一進門,安娜就大聲吼上了。
  王貴好像早就預料到安娜會罵他一樣,張口就說:"馬上要考試了,學生要我多講會兒,我就多上了一課時。"神情坦然到滿臉寫著"沒什麽呀,沒什麽"。
  "你騙老鬼啊?大家都不吃飯?不給錢你也這樣賣力?"安娜才不相信。"你最近有問題!我告訴你,王貴,我觀察你好久了。你總不按時回家,還好打扮,你打扮給誰看?你有外心了就直說,別叫我猜來猜去。隻要你講出來,我這就跟你離!拖你一分鍾後腿我就不姓安!"
  "你瞎扯什麽呀?根本沒影的事情,我喜歡誰了我?當著孩子的麵,別胡扯八道!注意點影響好不好?我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看你是閑得慌了!"王貴的聲音也高起來。
  "我閑得慌?我怎麽不講張三,怎麽不講李四?偏把帽子扣你頭上?好日子沒過上兩天,你就本性暴露!就你那副樣子,還一肚子花花腸子,你也去搞那東西,改不了的好色本性,兒子都像你!"這話在我們家已經成一個定式了。凡是我和二多子的優點,都隨安娜,凡是我和二多子的缺點,都隨王貴。安娜一批鬥王貴,我們倆總有一個受牽連。這次是二多子。不過這好色的缺點,確切地說應該是二多子禍害了王貴。
  二多子是個人物,且不講他日後如何風流倜儻,打小就能看出這天生的稟賦。在他四歲頭上就坐在我家14寸孔雀牌黑白電視機前,眼睛都不眨地看芭蕾舞"天鵝湖",而且居然一坐就是一個鍾頭,期間還不時蹲下來站起來。安娜從電視機前路過,小子還一臉不耐煩地叫安娜走開。安娜正高興兒子遺傳了自己的藝術細胞呢,"兒子才四歲居然喜歡看芭蕾,認真的很,這種藝術遺傳隨我。"安娜笑眯眯地問二多子:"好看吧?阿姨在演小天鵝。"二多子不響。過一會突然冒出一句:"媽媽,阿姨裙子下麵是穿褲頭,還是光屁屁呀?"安娜大驚失色,照著兒子屁股就拍一巴掌,"你個小流氓,一點點大不學好!這樣好色,都隨你爸!"王貴就這樣父憑子貴沾染上了好色的毛病。
  "誰好色了?誰好色了?你胡說什麽呀!"王貴不悅,轉身去了廚房。
  "就說你好色了!你還不承認?大街上見個好看點的女的,頭都扭不回來,口水滴出二裏地。一點形象都沒有。你就是個情種子,有點合適的土壤水分你就發芽!以前沒錢你乖得很!這剛過兩天好日子你就開始心花花,你還記得你有老婆孩兒……"
  王貴對安娜連篇累牘,不帶思索和喘氣的大段指責總顯得語言蒼白,整個家現在就剩安娜的聲音。間或傳出王貴突然爆發的吼聲:"別沒話找話!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無限循環小數,我知道離結束不遠了。
  "吃飯!"安娜盛了飯,衝躲在廚房裏的王貴喊。
  "不吃。氣飽了。"
  "不吃拉倒,餓死你,有本事你一輩子不吃!"王貴那天就是少了一頓。
  隔兩天,安娜給王貴洗衣服的時候,從上裝小口袋裏掏出張發票:光明小吃部七塊二。安娜注意了一下日期,上周日的。安娜越發覺得王貴在搗鬼。
  她把發票拍在王貴麵前,"這是哪裏來的?"
  王貴看了一眼,麵色微變。"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怎麽會跑到你口袋裏?"
  王貴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我是不知道。"
  安娜已經忍不住眼淚了,"王貴我告訴你,今天你不解釋清楚這發票哪裏來的,你就滾出去不要回來了。外麵有人收留你了是吧?你都跟人家下館子了是吧?我說你怎麽突然能抗餓了,一頓不吃也不心慌,原來外麵有野食了!你心裏還有沒有這個家?我告訴你王貴!你不要以為我多稀罕你!我一直就當你是塊破抹布!我就是要你句實話!有人你就講,大家好說好散!騙我算什麽?把誰當傻子哄?"
  "我是不知道!我怎麽知道這是哪裏來的?我還說是你塞進我口袋栽贓陷害呢!"王貴一口咬死三個字:不知道。這情景很有些像共產黨員在渣滓洞受刑的樣子,咬緊牙關,大義凜然。
  賭氣不說話也好,擰也好,掐也好,安娜這次沒得到什麽有用的口供。
  王貴的確有點小故事了。他正後悔自己給安娜管教得太好,養成了把所有票據花費都存根的壞習慣,讓安娜一抓一個著。下次要記得了,銷毀證據。王貴遭遇第一次衝突,預感到不好。
  第八章 王貴的第二春(2)
  這個女孩是王貴教學小組新分來的畢業生,我姑且叫她村姑小芳。小芳過去還聽過王貴的課。從外形上看,若論相貌,除了比安娜年輕一點,其他實在沒什麽可比的。可這女孩就有一個優勢--對王貴發自內心的崇拜。小芳家在農村,讀書晚,到大學畢業也是二十六的大齡了,留校後無依無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時候,王貴是教學小組的組長。出於領導的關心,幫她解決了一些實際難題。
  小芳剛來的時候,學校安排她住進筒子樓,和化學係的一個女輔導員分一間宿舍。誰知等她拿了鑰匙去開門,卻發現鐵將軍早就換了,還在門鼻兒上又加了把鎖。半夜也沒見前屋主回來,她心下開始著急,哭著去敲王貴家的門。當時還是安娜給開的門。
  王貴過去一看,就明白了幾分,明擺著是人家不歡迎,想把她趕走呢!王貴從男生宿舍叫了幾個學生,說了句"出什麽事情我負責。"拿起斧子撬開門,替青年女教師安頓好一切,又給她重新裝了把鎖,說:"你就在這裏住著。她回來要問,你叫她找我。新鎖的鑰匙你放她枕頭上一把。"
  過幾天,女輔導員哼著歌回來了,到門口一看,小芳已安營紮寨,還把她的東西按一人一半空間的合理布局全部挪好。小芳主動賠笑臉說:"我以為你出差了。我沒地方去,就叫我們領導來幫忙先搬進來,新鑰匙在你枕頭上。"那張驢臉雖然拉得很長,拍桌子打板凳聲音很響,卻並不能奈何小芳。小芳就在王貴的鼎力幫助下在大學裏安插了張床。
  王貴是小組帶頭人,就安排小芳跟自己學藝。除了讓小芳空閑時跟班聽課,王貴還把以前教過的教學資料都翻出來給她參考。小芳很是感激。
  小芳剛分來沒幾個月,家裏老父親就得了肺癌,住進了縣城醫院,全家就指望著小芳拿錢。小芳安頓下來沒多久,哪裏來的閑錢治病?東湊西挪也不夠,隻好硬著頭皮再去找領導。王貴一聽就說,救人要緊,哪家沒點病災?連忙帶著小芳到工會打借條支了款,一千塊,每月從工資裏扣還。
  燃眉之急解了,小芳還是發愁。一個月工資給扣下一多半,吃什麽呀?王貴不忍心看小芳每天在辦公室啃白饅頭,就勻出手頭職大一個好帶的班給她帶,算是貼補點葷菜。這是校外的外快,雖然路遠點兒,但課時費高。惟一的不方便就是課安排在晚上,小芳沒法回去。好人都做成這樣了,索性做到底。王貴又大包大攬,說反正咱倆在一塊兒上課,我回去的時候騎車載你吧!
  幾次幫助,又不求回報,小芳心裏就有了依賴。她在這大學裏惟一的親人,她感覺,就是王貴了。天地良心,王貴這時候所下的一切套子都是無心的,純粹是大公無私。
  另一件私事讓小芳對王貴產生了特別的好感。某天下課鈴一響,小芳從前麵的教室出來。王貴從後麵的教室出來,一抬頭,趕緊追上去緊貼著小芳走,一路護送到教研室小芳的位置上。小芳一轉身看見王貴貼著自己,問王貴:"王老師,您有什麽事?"王貴笑笑說沒事。然後調頭跟邊上的李大姐講了一句什麽就出去了。李大姐關切地走到小芳邊上,提醒她:"你例假來了吧?搞到褲子上了,我走你後麵陪你上廁所。"小芳滿臉通紅,卻特別感激王貴處理問題的周到,又很有男人的風範,並不讓這種關懷流於婆婆媽媽,不顯山不顯水。
  新學期一開始,小芳便喜得不得了。職大的課有收入了,她至少不必擔心生計;更叫她滿意的是,每周二、五的晚上,有那麽四十五分鍾的時間,王貴是徹徹底底屬於她的啊!王貴滿腦子賺錢養家,哪有心思幹那營生?但你不想,架不住人家不想啊!起先,小芳出於感激,總在王貴上課前替他泡好茶。後來,發現王貴每周三去資料室找資料辛苦,就主動問清王貴要哪些書,她先去了,替王貴一並帶回來。最後,為了替王貴省時間,幹脆問清楚王貴要哪些相關內容,她一頁頁查看,把有關部分用鉛筆做下記號、插個書簽直接交給王貴。這的確幫了王貴的大忙,替王貴略去無用信息,省了王貴寶貴的時間。王貴覺得在教學上比以前輕鬆多了。隻是小芳累點兒,而且不止一點兒。以前王貴每天備課到半夜兩點,現在王貴倒是提前上床了,改成小芳孤燈寒窗苦。小芳因心下存了暖意,自是一點不覺,反而為王貴的奔波暗自心疼,恨不能替王貴上課去呢。這長久的替太子讀書,原本是想為王貴減輕點負擔的,不成想無心插柳柳成蔭,日後係裏選拔年輕教師去英國留學的時候,竟因她的日積月累拔個頭籌,因情得福了。
  每周二的晚上下了課是十點。王貴從教室裏出來就在職大的籃球場上開了自行車等小芳。倆人有說有笑地往家奔。職大離省大總有十好幾裏路,橫穿的部分都是省城的郊外,荒涼的很。路不平不說,燈火還稀寥,一路騎回去很是費勁。若後座上再帶個人什麽的,沒一把力氣是不行的。小芳非常乖巧,王貴騎車她也不閑著,不時跳上跳下,逢上坡就下車在後頭推,跟著王貴的自行車跑。王貴開始不好意思,說幹脆下來一起走吧!小芳不讓,說趕緊回去,不然嫂子著急。
  一路上四十五分鍾,兩人就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著閑話。起先是純工作問題。小芳若哪個難點啃不下來,或是讀了什麽有意思的文章,就講給王貴聽。王貴幫著出出主意,提供點評論。王貴的語法功底紮實,但發音不是特別標準。從前上大學的時候,係裏上海來的教授就跟王貴老婆安娜一樣很是瞧不起鄉下人,曾當著全班的麵兒批評王貴"倫敦口音裏略透一點河南梆子的腔調。鼻音太重。"王貴有好一陣子都抬不起頭。不過當時還真沒什麽學生計較,因為大家幾乎都是從鄉下爬出來的,也都是苦出身。以前那些個城市小姐、書香門第什麽的家夥們,發音能透著上海大舌頭洋腔的一夥兒,當時都正跟王貴他們命運掉個頭,在鄉下學豫劇、二人轉或秦腔冒充鼻音呢!反正班上的學生都有點兒南腔北調,大家誰也別笑話誰。小芳和王貴基本上是一個地界上出來的,連說的英國話裏,都透著鄉音,讓王貴感到甚是親切。王貴本不知道小芳的籍貫,但他從小芳的英文裏找到與自己的共同點,斷定小芳的家應該離他家不遠。一問,果然,相差不到百裏地,一聊起來還能扯到大家都曾去過的一個附近的小城鎮。這下,兩人的關係突然拉近了,以前是同事小芳,現在是小老鄉小芳。
  第八章 王貴的第二春(3)
  聊完工作,多餘的時間就開始聊人際關係。小芳初到此地,很多人頭不熟,也不曉得該跟誰近跟誰遠。小芳想走個捷徑,透過領導王貴早早熟悉同事。她不想自己一來就站錯立場,常跟老鄉哥哥王貴討主意。小芳發現王貴雖然很健談,但出言謹慎。你很少能從他口裏套到他對某領導、某同事的真實想法,他永遠說,某主任人很熱情,某書記工作很細致,某老師教課嚴謹。即便到後來很熟了,小芳從王貴口裏都問不出個別人的"不"字。小芳覺得,王貴這男人踏實嘴緊,不是那種大嘴巴,不像有些上海男人,整天東家長西家短,自己不怎麽
  樣還喜歡對旁人品頭論足。王貴的圓滑裏透著一股誠摯和謙和,讓小芳覺得,這男人真可靠。一次,小芳問王貴係裏最熱門的話題,副書記和一個女教師在辦公室親熱給人撞到,係裏滿是風風雨雨的。王貴隻說了句,人在這世上,誰不犯點兒錯誤啊!旁人看不清楚的就不要瞎攪和了。搞好工作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跟我們無關,不都是混口飯嗎?不談了,不談了。
  小芳心咯噔地動了一下:對呀,人,誰不犯點兒錯誤啊,與別人又有什麽妨礙?她似乎是從這簡單一句話裏得到了王貴的默許。原本暗暗喜歡,還帶點兒自責的心竟突然敞亮起來,繼續在自己的錯誤道路上樂滋滋地滑行。
  美這東西,屬於抽象概念,沒有惟一標準。比方說,王貴在安娜眼裏的五大三粗,在小芳眼裏就是偉岸;在安娜眼裏的語言貧乏,在小芳眼裏就是深沉。王貴還有個毛頭小夥不能相比的優點,就是成熟穩重。
  "王老師,我發現你很幽默。"小芳由衷讚歎。在某天回家的路上,王貴無意中說起當年他在地方中學和同學一起看守菜地,因為實在餓得受不了,幾個人就監守自盜,偷吃蘿卜的故事。他說:"第二天老師來查,我們三個排隊進辦公室。'是你偷的吧?'老師問我前麵的一個。'不是。''那是你偷的吧?'老師指著我。'不是。''那既不是他又不是他,肯定就是你啦咯!'老師馬上就判斷出來,然後送到學校去批判。"王貴把當時老師說話的樣子表演得活靈活現,還故意學著老師的侉話,叫小芳忍俊不禁。"王老師你很幽默。"小芳再次肯定王貴。王貴哈哈一笑,心裏卻有莫名的感動。他從沒聽安娜這樣誇過他,從沒看見過那種傾心的目光。安娜即便是表揚,即便是語氣中帶著嬌嗔的時候,也不忘跟著貶兩句。他曾跟安娜講過這個笑話,也跟我和二多子講過。安娜第一次聽的時候禮貌敷衍,因為安娜覺得這種土得掉渣的故事充其量隻能算滑稽,絕對不是幽默,實在沒什麽好笑的。王貴講的多了,安娜就煩了,忍不住衝王貴喊:"就那麽點鄉下故事,老講!土包子一個。"然後在王貴腦門上戳一下。王貴正在興頭上,立時就沒了聲音,而且覺得有點受傷。後來就很少講他小時候的生活,他的往昔在結婚沒多久後就湮沒了。
  現在,同樣的故事,隻換個人聽,王貴就變得很幽默。王貴恍惚覺得自己很高大,隱藏在胸中很久的男人豪氣蹭地就起了。在小芳麵前,他也敢於在講話的時候指手畫腳,他也敢於說那些特別土的鄉音,他覺得自己變得很鮮活,而且深藏在心中的鄉情盡可以毫無顧忌地吐露。他驚訝自己對農村的生活竟記憶得那樣清晰。雖然他努力做個城裏人,娶了個上海老婆,還生了一對城市兒女,他每天都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並暗自跟虹雲學說話。他以為自己脫胎換骨了,但骨子裏,他仍然那麽……那麽……"侉"。雖然王貴並不覺得生活有什麽不快樂,隻是現在,他非常享受這路上的四十五分鍾。我想,那是一種放鬆。"共同語言",王貴用這四個字總結。
  共同語言是一個階級詞匯,用它可以將人劃分成三六九等。它是一個檔次,像篩選水果的機器一樣,把大小相等的果子劃拉到一個筐裏。"我和你沒有共同語言"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是,我們倆根本不在一條起跑線上。王貴和小芳就是給劃拉到同一個筐裏的果子,他們有共同語言。
  兩個人以前是急忙趕路回家,慢慢竟心照不宣地逢上坡就散起步來。於是乎,四十五分鍾的路發展成了一個小時。"王老師,我覺得你這個人很不錯。"某天,王貴把小芳送到樓下,小芳突然冒出一句,然後拉了一下王貴的手。這是拉手,遠不同於握手。握手是禮節,是客氣,是一種同誌間的招呼,是兩隻手之間掌對掌的緊密結合,雖說握得緊,卻沒什麽私心。而拉手,就是小芳拽住王貴的幾個手指頭,輕輕地搖了一搖。隻這一搖,就搖出了王貴心中的小波浪。
  王貴愣在那裏,兩分鍾沒回過神兒來。望著小芳遠去的背影,看了看自己的手。
  這是王貴生憑第一次被不是老婆的女人這樣意味深長地拉著。
  第九章 安娜又贏了(1)
  安娜要想抓王貴,太容易了,憑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夷那種為了捉奸而跟蹤躲藏的行徑,安娜就喜歡坦蕩蕩。有你就說,我要你自己承認。其次,安娜從內心不願意承認自己失寵的現狀,她一直覺得自己是王貴的女皇,是王貴心中的寶貝。再一個,她也走不開。她有工作要做,有孩子要帶。她是一個母親,不可能把孩子丟在家裏,自己跟著王貴滿世界亂轉。以前安娜"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貴,是因為她根本沒意識到危險的存在。一旦這個"小老婆"真的擠進安娜的生活,安娜才覺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
  自在。
  她觀察著王貴。王貴本來是個很克製的人,喜怒哀樂都不太溢於言表。這一向,王貴卻如同受傷的獅子般異常敏感。他有時候沉思不語,心不在焉;有時候喜上眉梢,哼著小調;有時候又很暴躁,莫名其妙地對我和二多子大叫。"愛情綜合症"。安娜冷靜總結。照理說,安娜是當事人,可她卻能夠做到冷眼旁觀,跳出這個圈子看王貴表演。安娜並不怕離婚,在她看來,婚姻又不是什麽寶貝,誰要誰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歡欺騙。你王貴究竟想瞞多久?
  如果安娜真漠不關心,也許事情的結局就是王貴家一頭,外一頭地搖擺。問題是,安娜咽不下這口氣,在沒什麽憑據的情況下老刺激王貴。王貴低頭看書的時候,安娜就冷不丁扔過去一句:"借著看書,想什麽鬼心思哪?都倆鍾頭沒翻頁了。"王貴若是心情愉快哼著小調,安娜也看著不舒服:"喲!什麽事情這樣興奮啊?情人約會啊?"王貴若是心情不好罵我們兩句,安娜就會說:"看我們都不順眼吧?我們是沒外頭的花香。"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敲得王貴心煩意亂。
  安娜最終決定保護這個家,是因為王貴的感情已經影響到我們了。有一天王貴為件小事,突然跳起來扇了二多子一個嘴巴。安娜的忍耐限度也到了極點,就此翻臉,忍不住跟王貴打了起來。
  "你拿孩子撒什麽氣?你想怎樣你就去,這個家沒你我一樣能行。你打兒子算什麽?以前一個指頭你都舍不得動,現在外麵有相好的了,看我們都不順眼了吧?你不想要的是我,你打孩子做什麽啊!這兒子跟你姓王,你打,你打,打死了最好!"安娜也跟著往二多子頭上敲。倒黴的二多子沒招誰惹誰,莫名其妙挨兩頓打,看爸爸媽媽吵架,嚇得連哭都不敢哭。安娜打完兒子又覺得心疼。明明是老子的錯,卻要小的承擔過錯,爸爸打媽媽也打,一下就傷到安娜的心坎裏。
  "你要出去花你就去!別把外頭情緒帶回家裏!你看我們不順眼,你滾好了,誰也不會攔著你!"安娜像母老虎一樣哭著衝向王貴,想將王貴推出門外,力氣大得讓王貴不得不拉住門框才停下腳步。
  "你瞎扯什麽?你瞎扯什麽?"王貴任憑安娜在自己身上推搡,看安娜和孩子哭作一團,既愧疚又慌張,還有點怕鄰居聽到。
  安娜也不想這樣發無名火,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好像隔著布打空氣,除了弄得家庭氣氛緊張,兩個人都心猿意馬,實在是沒什麽效用。安娜下狠心要打槍上靶了。在某天安頓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後,安娜就到王貴回校必經的路上等,抓了個正著。
  安娜看見王貴的時候,王貴正牽著小芳的手有說有笑地上坡。因為離學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倆都很放鬆。王貴和小芳總是心照不宣地在離校還有二十個燈柱左右的地方彼此鬆開。安娜拿捏得恰到好處,她是在第二十二個燈柱下等的。這就是老婆的直覺吧!王貴的賊膽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當安娜從黑暗的燈柱背後突然走出的時候,三個人就麵對麵站著了。王貴根本沒想到安娜的出現,驚得猛然甩開小芳的手,趕緊跳到一邊,力氣大到將小芳甩了個趔趄。我絕對相信這是王貴第一次做賊被抓的真實寫照,這是不經過大腦思考的本能。隻是這一甩,同時傷了兩個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與王貴,什麽都不說,自己回去了。
  王貴想追小芳,他回神過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傷了小芳。可看安娜不動,他也隻好陪著。
  安娜沒有想好怎麽處理,她決定先沉默對應。
  王貴沒有想好怎麽解釋,他也決定沉默對應。
  於是,那幾天家裏特別安靜。王貴和安娜臉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氣也不敢出。害怕。我想,當時我的感覺是害怕。孩子對父母的情緒變化簡直像風濕病人對天氣的變化一樣敏感,我們很容易從父母的表情上讀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還是不可以。這是多年討價還價積累的經驗。因此,孩子的察言觀色,首先是從父母那裏學來的。
  安娜處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別於其他女人。在沒證實之前她漫無目的亂發脾氣,真抓住了,反而出奇地安靜。她難過又生氣,但她並不責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從事情發生起她就沒覺得這是小芳的錯。這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世事很奇妙,如果一個男人抓到老婆與他人的奸情,一定是衝過去暴打自己的女人。一個女人若抓到老公與其他女人的奸情,又是衝過去暴打女人。過去,我將它歸咎於女性地位的低下,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看扁同類。現在我不這麽想了。柿子單揀軟的捏。你既然去打架,何不找個打不過的人作對手?
  第九章 安娜又贏了(2)
  安娜才不會殺上門去揪住小芳一頓猛打,更不會披頭散發衝到係裏去找領導匯報情況。如果那樣,安娜也不叫小資了。小資的定義就是自以為高雅,在大亂麵前處變不驚。她恨王貴,但要恨得出位,她要把這種仇恨化作對王貴、對小芳的輕蔑。她一反常態不跟王貴胡攪蠻纏,甚至不跟王貴口角。她一如既往在家裏教孩子功課,打掃衛生,眼裏就當王貴不存在。安娜小事上糊塗,比方說永遠不知道鑰匙放哪裏,永遠搞不清楚東南西北。大事上她可一點不糊塗,家裏存款數目她可以隨口報出,精確到小數點,而每逢變故,她隱藏在內心的精
  明也就體現出來。很多女人一碰上這樣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訴,跟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哭訴,先博得不相幹人等的同情;然後就是找領導找家長,恨不能把大字報貼到布告欄上,把奸夫淫婦搞臭出一口惡氣再說。其實這種方法,純粹是把丈夫推進敵人懷抱裏。安娜認為這種處理方法很幼稚,很掉價。旁人誰能幫你留住丈夫?不過是徒增飯後談資,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罷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原本就是做人的失敗,難道還四處宣揚叫旁人笑話?
  安娜並不打算跟王貴過下去,也不願以柔情拉王貴回來。她一點不稀罕王貴,就憑王貴這樣的也敢鬧叛變?想當年這樣的窮犢子都是娶不上媳婦的,如今剛給點糖果舔舔,還想翻花樣?既然王貴想走,她就主動把王貴拱手讓給小芳。她隻是為自己這一向對王貴付出的真感情感到不值。男人,哼,沒一個好東西!在你真正付出的那一刻,你其實已經失去了。
  沉默一周後的那個周日的晚上,安娜趁我們都睡熟了,跟王貴攤牌:"王貴,無論我們有沒有感情,這個家都過了近十年了。你想怎麽處理我都沒意見,你說離婚,我馬上簽字。隻一條,孩子歸我。兩個!女兒兒子我都要!這個家,什麽都留給你,孩子給我。你不要跟我爭,我想這對你以後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給後媽的。以後,我就帶孩子過。"說完,安娜把自己的鋪蓋收拾收拾,就跟我和二多子擠上一張床。那時安娜已經三十六七了。她覺得,隻要王貴離了婚,按時給撫養費,她不用為拉扯孩子的錢發愁,她就滿意了。她根本不去想什麽未來,她要用兩個孩子把自己後半生的路徹底堵死。連王貴這樣的都能被腐蝕掉,還談什麽相伴到老?
  安娜這副樣子,一把點了王貴的死穴。王貴雖然感情搖擺著,卻從沒想過有一天要與安娜和我們分離。他完全沉醉於小芳為他帶來的輕鬆,甚至沒想到有一天要和小芳結婚,兩人躺在一張床上的樣子。肉體,與精神,很多時候是可以分離的。王貴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買菜買早點,送兒子女兒上學,回來燒飯;平常上課,周日跟孩子瘋一會兒。如果離了婚,王貴都不知道每天要幹什麽了。王貴思忖過,如果真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他可以舍棄安娜,卻斷斷舍不得我和二多子。他整天這樣忙,不就是為了我和二多子嗎?沒了我們,他心裏會空蕩蕩的。再說,讓安娜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獨自生活也太殘忍了些。然而,他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旦離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許有一天,兩個孩子還會有新爸爸。他怎麽能讓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管別人叫爸爸?
  安娜的個性挽救了我們這個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婦女一樣打到外語係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娘家哭訴,不顧形象;如果安娜也當著王貴的麵對小芳極盡羞辱之能事,叫王貴心疼情人;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輸"你爸不要你們了,他給狐狸精勾跑了",讓王貴臉麵全無,王貴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帶著安娜逼他下的決心,帶著小芳走人。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一個人活著,如果連臉都沒有了,他還怕什麽?王貴很感謝安娜給他留下了一張臉,也給他留了跨進家門的縫。大學裏隔一陣就上演類似的故事。也許是因為園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婦"在原配的大吵大鬧下速成好事,卻未必都有美滿的結局--大多不久便天各一方或是在校園裏銷聲匿跡了。
  我不知道王貴經曆了怎樣的思想鬥爭,因為他還是不動聲色地每天去買早點買菜,再分別送我們去小學幼兒園,中午還是一下課就衝回來燒飯。隻是,過了一段時間,王貴回來跟安娜說:"職大的課我讓給張老師代了,他家庭困難。"
  安娜的情緒明顯好了起來,恢複了家庭晚期智力開發--教老二加減法。都五歲多了,二多子還是怎麽都學不會。"媽媽,為什麽三加二等於五,四加一也等於五啊?"二多子麵對滿地的卡片迷惑不解。安娜忽然覺得,這個問題的確很難解釋。
  再過一段時間,王貴又回來說:"我想調到大學英語教學部去當小組長,那邊在要人。你說好不好?"
  安娜打心眼兒裏笑了。她抿著嘴,掛著那特有的小酒窩說:"你看著辦吧,我管你那些個鹹淡事。"
  "我得征求你意見啊!大學英語部不是本係的,出去了很難回來。"
  "不都是教書嗎?"
  再過一段時間,王貴每天回來都把地拖得鋥亮,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他催促著我們搞衛生:"丫頭,把你桌上的書都拾掇拾掇,塞櫃子裏去。多子!叫你現在不要拿玩具出來!等下玩,等你媽回來你再拿。"以前安娜老說王貴豬投胎,到哪兒都能拱個窩躺下,就不曉得收拾。王貴費勁打掃完衛生,看了看表,就騎車去車站接安娜下班回家。
  第九章 安娜又贏了(3)
  "吃個包子。"王貴在飯桌上把包子遞給安娜,卻並不鬆手,而是非舉著讓安娜張口過來咬。
  "不吃。討厭。"安娜扭頭。
  "來呀,吃個包子。"王貴笑著堅持。
  "滾一邊去!誰理你!討厭!"安娜再別過身去,肩膀像麻花一樣扭著,聲音裏卻帶著笑。
  "來呀,快來!"王貴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裏了。
  "你怎麽那麽討厭?煩!去去去!"安娜笑了,張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邊緣。
  王貴趕緊接著吃完了整個包子。
  晚上,王貴跑過來問安娜:"用水的盆呢?"
  安娜正看電視。她坐著,翻眼看著王貴笑,嘴巴一癟一癟,喉頭笑得亂顫。
  "不要臉,滾一邊去!討厭!"安娜嗔怒,"在廚房水瓶架子底下。先用肥皂洗洗,上麵都落灰了。"
  安娜連同她的鋪蓋卷兒又從我們床上搬走了。以後沒人半夜給我和二多子蓋被子了。唉!王貴真討厭。不過也好,我們這個不大的床鬆快多了。
  王貴也真是可憐,回回鬧出個事兒後,就多點任務。從那以後直到安娜退休,王貴都堅持執行著每天接安娜下班的任務。不過,這是王貴心甘情願的。
  第十章 同誌,你要記住
  這個故事後麵的花絮是,王貴每次回係裏開大會的時候,都努力避開小芳那水汪汪,欲語還休的眼睛。即使他正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師聊天,隻要看見小芳遠遠過來,也會趕緊找借口躲開。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很沒氣概,本該給小芳個理由,可他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王貴一句話都不留的態度,促使小芳下定決心參加係裏的出國選拔。很快,她就如願待發了。
  在係裏的歡送聚餐結束後,小芳主動走到王貴麵前,大大方方地說,老領導,我要走了
  ,你送送我,以後難得見麵了。王貴無聲地隨著小芳邁向以前常走的路。他心中的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很想像個大哥哥或老領導那樣囑咐小芳兩句,一個人出門在外,凡事要小心,有什麽困難都要靠你自己了。可他就是固執著不開口--那樣似乎太虛偽。
  到了小芳宿舍樓下,小芳突然歎口氣,衝王貴很柔和地笑笑,說:"我就要走了,你都沒什麽話跟我說?要不,上去坐坐?"
  王貴的心咯噔一下,猶如陪孩子坐海盜船那樣懸在空中沒有著落,說不清是激動是感慨還是難受。"不了,你那還有別的同誌,太晚了不方便。"王貴脫口而出。
  "同屋的早搬走了,現在就我一個人。"小芳這話叫王貴更加心慌慌,搞不懂是真的客套呢,還是別有意味。上去了,會怎樣?
  王貴愣在那裏。隻一分鍾,就果斷說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裏老婆孩子還等我回呢!"然後轉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貴這段經曆原本不為人知。隻是過了N年以後,王貴徹底沒有心理負擔了,某天跟安娜聊天就說起了這夜的故事。
  "她叫我上去坐坐。我想想,就沒去。"王貴說。
  安娜居然笑了,拍著王貴的腦門說:"後悔了吧?悔得腸子都歪了吧?你這個人也真是,怎麽這樣傷人家的心啊?不就去坐坐嗎?我看你是心裏有鬼,不然坐坐怕什麽?"
  安娜是個奇怪的女人。若是王貴掖著揣著,藏五藏六不說實話,安娜就氣到發狂,認定是有什麽;若是王貴自己說出來,她倒覺得沒什麽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實話。愛就愛了,什麽大不了的?人是感情動物,哪能一輩子沒點兒波折?愛了就要承認,敢作敢當。我就從不隱瞞,我愛別人了我就說出來!不說,才有鬼呢!"安娜指的是她後來那段差點要了她命的婚外情。這家也真邪了。王貴其實若有若無的"戀"情,竟時不時掛在安娜嘴上;而安娜差點都給人帶到美國去了,王貴卻從不提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說。
  "你瞎說什麽啊?根本沒有的事,你就喜歡造謠。都是同事,傳出去還真以為有什麽了呢!"王貴堅持一輩子都是,沒有!"我這個人在感情上,最忠誠了,從不跟人家瞎來。"王貴一直這樣標榜自己。直到我後來有了男朋友,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親近,騎車帶別的女孩給我抓到的時候,王貴意味深長地告訴我男朋友:"同誌,你要記住!這種事情,不是捉奸在床,你就咬死兩個字:沒有。打死都不能承認。你不承認,她頂多就是懷疑,瞎鬧鬧。你一承認,這一輩子就完啦!"一句話驚醒夢中人,我男朋友受益匪淺,他小心翼翼地問王貴:"叔叔,這是您的經驗之談吧?"
  安娜聽這話不樂意了,伸頭過來質問王貴,還當著我們孩子的麵兒,揪著他耳朵,喊道:"你這話什麽意思?搞了半天,你還是騙了我一輩子,到死沒個實話!你說!到底有沒有?!……"
  "沒有!你瞎說什麽呀,就是沒有!"王貴抱著頭,死不承認,很有點怕死不是共產黨員的風範。
  安娜與王貴
  第一章 鄉下的記憶(1)
  安娜怕秋天。一年四季的節日,安娜最不要過的就是中秋節。每年大學一開學,安娜便心神不寧。她常常會翻日曆,然後問王貴,今年八月十五什麽時候?或者問,今年是大年小年?再不然就是鄉下人什麽時候來?不曉得今年收成怎麽樣,梨子甜不甜?
  安娜不是對梨子有特別的好感,恰恰相反,她一看見梨子就頭痛。
  安娜剛認識王貴的時候,就聽王貴說他家鄉滿園的梨樹,綿延十好幾裏地,春天梨花雪樣的一片。"土地軟得像踩在雲朵之上,滿園的枝杈任意舒展。當梨果掛滿枝頭的時候,肥碩的果實在風中搖搖擺擺,不小心墜落在地上,摔個粉碎。汁水蜜得招來群群果蠅,香飄十裏開外。"這是安娜聽了王貴說他小時候在梨園裏玩耍的故事以後,自己在腦海裏刻畫的田園景象,無比詩意。
  不過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貴去鄉下見公婆,纏著王貴帶她去看梨園的時候,安娜就失望了。她稱之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等長於她與王貴之間的距離。也許是因為冬天,梨園分外沒落。梨樹倒是夠粗,樹幹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丫也伸展得像把傘,可惜上麵連片葉子都沒有。更煞風景的是,恰逢漚冬肥,滿地都是牛屎豬糞,下腳得十二分地小心。
  安娜不是沒下過農村,不過農村有富裕和貧困的區別。安娜下鄉的地方算得上江南農村,水土不錯,雖不比城裏,但也山清水秀。日子清苦得很,鄉裏人卻比較愛幹淨。在沒去王貴老家以前,安娜印象裏農村最差也不過如此了。
  到了王貴家,她才知道農村有天壤之別。安娜和王貴是在婚後的第一個春節回去拜望公婆的。當時還沒我呢!搭乘的慢車走走停停,車廂擁擠,頭上是扁擔雞籠,得十二分提神,別一不小心叫雞屎掉頭上。人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塞滿過道,長卡座下麵都躺著個人讓你沒法縮腿。從座位到廁所不過十幾步路,挪過去得半小時。如果有一點尿意就得趕緊起身,不然難免要尷尬了。車廂彌漫著一股不透氣的酸臭味道,令安娜窒息。雖然外麵冰天雪地,安娜還是要把車窗打開,把頭放在外麵透氣。到了縣城,火車晚點五個小時。再轉小泵泵,這是一種載客拖拉機,後車廂兩側是長凳,中間的空地人摞人。雖然頂棚的帆布千瘡百孔,車廂後頭也敞著門,車裏居然不冷。
  挨到小集鎮,安娜跳下泵泵車,看見王貴衝兩個推著自行車的鼻頭凍得通紅的男人徑直迎去,跟安娜介紹:"這是我的兄弟。大弟弟,二弟弟。"
  安娜坐在王貴的車後坐上,屁股顛得生疼,看王貴拄著車把扭來扭去在鄉間小路上逶迤前行。四周是漆黑的夜空,連顆星星都沒有,放眼望去,不見一點鬼火。安娜心裏很害怕,雖然兩個弟弟在前麵帶路,她還是怕王貴瞄不準田壟,一不小心掉進田裏去。車是越換越小,人影也日漸稀少。
  安娜聽王貴喊一聲"到了",便從二八加重車上蹦下來。車停在橫一向縱一向兩排茅草房的前麵,正對門的屋子裏亮著油燈,炕上黑壓壓一窩孩子。安娜心裏很難受,當下就意識到這是個填不滿的錢坑。
  進門的時候一家人都坐等他們吃飯,昏暗的煤油燈下,髒兮兮的孩子們已經趴著睡著了。王貴的父母一見王貴帶著安娜回來,趕緊打醒一窩孩子,婆婆一個一個介紹,這是老五,這是老六,公公則抽著自製的土煙蹲在炕頭間一聲不吭。當時最小的老八還沒炕沿高。
  飯還是精心準備的,據婆婆說特地去集上割了塊肉。但安娜根本沒發現肉的蹤影,隻看見白菜幫子和一坨一坨擰成疙瘩的粉絲,花椒倒是放了不少,還有一把幹辣椒。弟弟妹妹們吃得很香,王貴也是一樣投入,三下兩下就扒了一大碗進肚。滿屋子沒有說話的聲音,卻像進了豬圈一樣光聽見吸粉絲的呼嚕聲。安娜拿起筷子,一根短,一根長。她掏出口袋裏的手絹擦了擦,然後嚐了一口,又澀又辣又鹹,難以下咽。雖然安娜餓了一整天沒有吃飯,還是決定就這樣餓著。她在王貴起身準備再盛一碗的時候,趕緊把自己碗裏的倒給王貴。
  安娜也不適應上廁所。這裏沒有廁所,所謂廁所就是在屋尾用枯樹枝搭的並不緊實的籬笆,風一吹搖搖晃晃,像是會迎頭砸下一樣。進去後,婦女同誌就把褲帶掛在籬笆頭上以示有人。安娜以前一直自歎是苦日子過慣的。江南鄉下也沒廁所,都在地上挖個坑,然後放進去個粗瓷壇子,裝滿了拉上來用肥。但這裏就是進了籬笆找個能下腳的沒屎的地方解決了拉倒。安娜實在受不了裏麵任意綻放、如大寫意般的股股黃金,還有不畏嚴冬不屈不撓掘金的綠頭大蒼蠅。那蒼蠅如同一架架豪華直升機,放肆地在你麵前靜止著凝視你,發出刺耳的轟鳴。這種近距離的凝視讓安娜感到恐懼,不曉得哪隻蒼蠅一時興起,黃金上爬爬,然後再在她臉蛋上停留一陣。豐富的聯想讓安娜止不住地惡心。第一次上廁所,安娜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馬上轉身出來跑去拉王貴的袖子,眉頭擰成團。王貴進了籬笆二話不說,拿了把鍬左鏟右鏟揚手丟在籬笆後麵的積糞坑裏,再跑到外麵挖點凍土在廁所裏鋪上一層。動作之熟練,一點不像大學教師。安娜在鄉下就住了四天。有了第一次如廁的可怕經曆之後,安娜將人體小宇宙發揮到了極限,以堅強的毅力與身體抗爭,以後再也沒去過這土廁所嗯嗯,帶著滿肚子的髒東西回城以後解決,副作用是憋出一臉小痘痘。安娜那幾天才知道人和駱駝一樣有天生的隱忍功能,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也活好幾天。從此安娜經常便秘,抱怨王貴是那次回鄉落下的病根。
  第一章 鄉下的記憶(2)
  安娜晚上上炕的時候實在睡不下去。她連外褂都沒脫就躺下了,即便如此,還是被跳蚤咬得渾身是包。那種又癢又痛卻無法抓撓的淩遲之苦,讓安娜認定這裏的跳蚤喜生。憑什麽不咬旁邊的王貴偏偏咬安娜呢?四天下來,王貴如魚得水般自在,安娜卻憔悴了許多。眼圈烏黑,嘴唇幹裂且蒼白,以前白嫩光滑如剝了殼的水煮雞蛋一樣的小臉兒已經開始打皺皺了,整天很萎靡地靠在門框上不怎麽說話,隻一味朝著出村的方向上望。原本計劃住上十天的,王貴看著難受,就說回吧!安娜突然有種牢底終於坐穿的快樂,趕緊把帶來的錢主動都交
  給公婆,連同餅幹、大白兔奶糖、水果硬糖什麽的,都留在農村,毫不遲疑地就回了。這以後安娜最少十年沒回去過,直到有一年姑姑把我和弟弟帶回鄉下給爺爺奶奶看,安娜不放心再次主動投誠過來。
  那是我惟一一次鄉村經曆。奇怪,我天生應該是寫回憶錄的人,幼兒時期的短暫生活都會如此鮮活地存放在腦海裏。
  我去的時候,橫一向的茅草棚已經換成磚瓦房了,為給兩個叔叔娶媳婦作新房。而爺爺奶奶還住在縱一向的草屋裏。我們去了,跟叔叔嬸嬸住。當時新過門的小嬸嬸剛有寶寶,用的尿布很有意思,一塊紗布,裏麵包上門口刨出的黃泥巴,他們叫尿揭子。兒子拉撒都在泥巴上,換的時候隻要扔泥巴就行了,根本不用洗洗涮涮。二多子那次回去真應驗了安娜的話--和羊住一起。他的床邊拴了頭羊。多多倒是很高興,每天瘋吃瘋玩,顯得比在城裏還胖些。安娜當時是非常不願意姑姑帶我們回去的。怎奈七姑姑口齒伶俐,把家鄉吹得跟以前比已是天上地下了。安娜想改革開放那麽多年,報紙電視都說鄉下一片大好,叫我們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就是二十天的寒假。走的時候安娜依據經驗做好充分準備,大包小袋裏連草紙都裝了。怕我們沒的吃,特地帶了牛肉幹、酥糖和巧克力這樣的零食;又怕給表兄弟們分去,特地再多買了些。不過,這些東西到了鄉下,就給奶奶很大方地四處分派了。她說:"都拿走,都拿走。他們什麽沒吃過,都吃厭了,你們都拿去嚐嚐!"然後拿了山芋幹,饊子和糖三角來換。我一點不喜歡吃山芋幹,滿臉委屈帶著戀戀不舍看著一把把被抓走的零食,又不敢反抗,立時就不喜歡鄉下了。二多子卻吃得很歡,他說山芋幹比牛肉幹好吃。安娜風塵仆仆來到村頭,看到二多子正抓著牛尾巴往老牛身上爬,忍不住說,這才真是個鄉下坯子,過得這樣自在。到走的時候都拉不動他,說喜歡住奶奶家,不願意回去了。我後來問二多子為什麽喜歡鄉下,又沒吃又沒喝的。他說自由,可以不用讀書,整天玩耍。
  奶奶不喜歡我,因為我裏裏外外都像安娜。首先我跟鄉下人保持距離,來個人從不主動張口叫,每次都要奶奶連哄帶嚇才開口。其次就是跟安娜一樣有張白淨的臉,用他們的話說俊得像個戲子,讓奶奶覺得我一點沒沾上她家的氣質。再就是我挑食,吃頓飯能把粉絲裏夾的花椒一個一個挑出來,遇到粉絲打結的粗梗處還非要咬斷了吐掉。奶奶很是看不慣,說一頓飯下來豬都吃飽了我還沒吃完。我也是一上廁所就頭皮發麻,所以住二十天隻嗯嗯五次。我每次要嗯嗯了都去找姑姑先清理幹淨。奶奶一聽我叫姑姑,就沉著臉說,假幹淨,她吃的哪個不是糞澆出來的?別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頭拉。我非常羞辱,畢竟都發育了,已是個大姑娘,怎麽可能光著屁股在外頭拉?結果為了嗯嗯還得挨頓罵。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親,每次看到她都怕。某個傍晚,看到安娜抱著二多子不期而至進了草棚,憋了多少天沒人疼沒人管的委屈終於如洪水般爆發出來,感覺就像翻身農奴見到解放軍一樣,放聲嚎哭!我摟著安娜,不依不饒地哀求回家。奶奶的臉色甚不好看,嘀咕著:"哪個欺負你一樣,疼不過來地疼,還做出這副樣子。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安娜看到我的時候,頭發沾在一起,髒得結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斷地說,男孩髒點沒關係,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帶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還真養出個嬌小姐啦,精貴的!"奶奶不敢講安娜,就老當安娜麵說我。安娜特別會看場麵,知道這是奶奶的地盤,若跟奶奶對著吵,沒準給村裏人罵死了。安娜從不在鄉下跟奶奶正麵衝突,但她很有主見:你說你的,我隻不理,仍舊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給姑姑們帶的花布一一分送,然後要求她們帶我去洗澡。
  姑姑們騎了三個半小時的自行車帶我去最近的鎮。澡堂裏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女澡堂跟男澡堂一樣,是泡的,不大一個池子,擠得想搓搓灰都伸不開胳膊。人一進去就先燙泥。池裏的水跟糨糊一樣濃,不過是黑的。我都懷疑好幾年沒換過了。姑姑居然堅持說,瞎說,兩天一換!我當時就哀歎自己運氣如此不好,趕上水池的第二天。下去以後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我得跟遊泳似的先憋一口氣,然後站進去燙,再趕緊出來搓泥。安娜一進澡堂,聞到近乎致命的氣息就開始幹嘔,吩咐姑姑帶我洗,自己趕緊躲出去喘氣。
  搓完泥,每人才發兩茶缸水把身上衝幹淨。洗完了出來,我看見安娜的手裏拿個塑料盆,說:"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說農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缺水。水是軋井打出來的,吭哧吭哧軋半天,都聽不見井底有水花冒泡的聲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還沉澱出半盆泥。吃飯喝水都用這個。我那時候就覺得鄉裏人雖然沒受過文化教育,但用水的程序很科學,先撇出上頭的清水準備一天燒飯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臉。"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子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第一章 鄉下的記憶(3)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邊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雖然量隻夠濕一塊小毛巾。然後還帶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強迫王貴一起刷,曉得如果這樣出份會給奶奶罵。奶奶不罵安娜,但罵王貴聲音大點給安娜聽還是可以的。
  叔叔嬸嬸姑姑們都喜歡安娜,可能因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奶奶,對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閑著沒事就幫姑姑們梳頭,告訴她們要講衛生,不然以後要得婦科病
  ,生不出孩子來就麻煩了。這種嚇唬還是很管用的,特別是蒙那些讀書不多、對科學將懂未懂的鄉下姑娘們。每逢集市,安娜看見廉價的彩色紗巾頭繩什麽的也幫姑姑們買。
  這次去鄉下,安娜又是住了四天就回來。安娜覺得,四天是她的極限。
  安娜每次回來對王貴都會特別好一陣。她覺得王貴太苦了,在這樣窮的地方生活了那麽多年。王貴能混到省城,端上銀飯碗,很不容易。
  第二章 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1)
  既是嫁了他,後麵的麻煩也就隻有應承下來。王貴的兄弟們年年一到中秋便進城找惟一的親人王貴推銷自家產的梨。"大哥,大嫂,又來麻煩你們了!"安娜雖然早早做好心理準備,但一進門,看見門口蹲的幾個影子,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
  王貴每年這時候都特別老實,叫幹什麽幹什麽。他沒什麽本事,也沒什麽熟人,城裏的關係網都是安娜的。王貴也不用多說,安娜已經成習慣了,隻要看見自家樓下停了大卡車,
  就開始四處奔波。"小妹,你單位要不要梨?沒辦法,鄉下又來人了。你去聯係幾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還有,小馬他們門市部也要發點。"安娜說的小馬是她妹妹的對象。小馬把未來大姨子指定的福利當成討好對象的創收任務,年年超額完成,不但自己門市部消化點,還拉來其他哥們兒分擔。
  "廠長,又要麻煩你。梨來了。"安娜安排小叔子們先斬後奏,先把車開到廠辦樓底下,廠長視線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說,廠長就批條子。每年廠裏過八月十五,都發王貴家鄉的梨。有時候職工抱怨,說,廠長啊,今年能不能換點東西發發,月餅什麽的?安娜馬上擋在前麵說,不行,我這有實際困難!再說,這是貢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廠門口了你還挑剔?安娜在廠裏已經混成老資格了,對廠從沒什麽要求,也沒為自己爭過什麽。幾任廠長累計下來欠安娜許多。
  最早廠裏沒會計,叫安娜以工代幹,安娜把報表做得幹淨漂亮。她根本沒上過會計課,自己跑書店買本書翻翻就知道怎麽做了,連師傅都不用問。後來廠裏需要個統計,沒人幹得了,安娜又一個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幹了好幾年。安娜回回一到轉幹的當口上就氣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幹天,無法直麵那些如小鳥般從她眼前飛過的小娃娃們。吵了幾回,淚也流了,硬話也說了,最終都沒她的份,隻落個廠長們歉意的微笑和空頭的許諾:"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證你!"可下次一到,情況照舊。轉正這東西都有指標的,大學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後越輪不上她。安娜對文憑有發自內心的羨慕。隻要人家說,這次不行啊,你沒文憑啊,她便啞口無言,轉身就出去了。她隻氣自己沒趕上好時代,整整被耽誤了十年,還要獨自承擔這時代的不公平,卻從不抱怨人家走後門,暗箱操作。安娜轉幹都是後來很老的時候了。省裏統一弄了一次轉幹考試,把所有耽誤的一群按成績選拔定名額,安娜這才揚眉吐氣。據說當時參加考試的共幾千人,隻有二十個名額。安娜以四個100的成績名列第一,讓人連拱她下來的借口都沒有。當時,安娜已是四十歲的"高齡",和她競爭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別人都很尊敬地稱她"安師傅"、"安大姐"。
  廠長在這方麵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後多少次把該轉的安娜拉下,換成二輕局局長的女兒、工會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幾年的工資和人格尊嚴。所以,在每年的賣梨工作上他都給予絕對支持,算作對安娜的心理補償。因此,我們可以總結說,王貴家鄉的梨子,是安娜十幾年辛苦工作換來的。
  "你和二多子到樓下看車,換叔叔上來吃飯。"安娜常把我們當小使子。我和弟弟並不覺得有什麽困難,反正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車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歡婆婆,因為婆婆慫恿過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難原諒。但安娜對王貴的弟弟們沒話說。當年王貴去縣城讀書,家裏供不起那麽多,爹娘讓弟弟們把機會給哥哥,弟弟們都答應了。安娜覺得,王貴今天的生活是犧牲了弟弟們的前途得來的,盡管叔叔們每次回憶過去都笑著說:"俺們讀不進去,看見教書先生就發抖。不讀最快活!"
  安娜不嫌棄王貴的弟弟們,雖然他們一樣隨地吐痰,雖然他們在家抽土煙,雖然他們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發上。安娜沒什麽笑臉,也沒熱情到迎來送去或沒話找話,她會依舊板著臉勸誡弟弟們:"少抽點土煙,對身體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就趕緊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賭博"。弟弟們對這個大嫂都非常尊重的,從不在安娜麵前放肆,不管是看在賣梨的份上還是看在大哥的份上,無論大嫂說什麽,都點頭哈腰地應承著。
  處理完梨,鄉下叔叔還會提上早就準備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來的舊衣服和安娜的姐妹兄弟送來的用不著的東西。
  "兄弟們這次回去,可要給娘捎點兒錢兒?"王貴在兄弟臨走前的夜裏總是黑著燈跟安娜商量。沒亮兒,感覺膽子大點,也不用看安娜的臉色好看還是難看。"不給!填不完的坑!還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過了,又不是我請他們來的,哪裏有幫著賣完梨還要倒貼錢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聲高了,"自從我進你家門,可穿過你娘一根線一根紗?孩子們可吃過她一塊糖?我又不欠她的,給她是情分,不給是正常。我不是銀行,養了小的還要養老的?還沒完沒了了!""你小聲點兒!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貴慌張得很。不過王貴心裏有譜,隻要他張口了,磨一磨總是纏得來的。
  鄉下有句土話,好女也怕賴漢纏。安娜要麵子。王貴收拾安娜都揀她軟骨按,隻要達到目的,王貴還是願意舍下些臉麵的。這方麵二多子著實得到王貴的真傳,為買一輛三輪腳踏車,就躺在百貨大樓正中央的大廳裏耍賴,哭聲震天:"我要嘛!我要車車!"鼻涕眼淚都往嘴裏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轉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誌堅定地號啕大哭。通常在這種耐力與麵子的較量中都是安娜敗下陣來。
  第二章 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2)
  "下星期英語之角的代課費就發了,聽說今年春節係裏要多分點獎金……"王貴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緩安娜繃得很緊的經濟鬥爭的弦,絮叨得安娜眉開眼笑了再峰回路轉:"兄弟們難得來一趟。你都賢惠那麽久了,幹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讓他們帶點回去啊!"安娜久經戰場,原本已經笑意盎然了,頓時就沉下臉來:"沒有!"
  有也好,沒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貴是樂滋滋地將鈔票塞進兄弟手裏:"你嫂子叫帶點
  錢給娘,讓她扯件衣裳。"
  跟領導硬頂是永遠沒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回。王貴多年的鬥爭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我後來的愛人。
  "安師傅!這次的梨好多都爛了!"
  "安師傅!箱子一打開,上麵的大,下麵的小啊!"
  "姐,我同事講梨不甜,澀嘴!"
  安娜每次都要處理這些後續問題,常把她弄得無名窩火。對外賠著笑臉,回家衝王貴發火:"你家那弟弟這樣,叫我以後怎麽做人啊!我自己一輩子都不給人家講閑話,回回都是你給我出難題!以後叫他們不要來了!再來我轟出去!討厭!"
  王貴知道安娜受夾板氣了,總是不斷賠笑臉,說,"人家欺負你,不就是因為你好說話嗎?人家來又沒來找我,不都說找大嫂嗎?誰叫你應承的呢?"
  "再說了,人家不都給你留梨了嗎?"王貴趕緊從箱子裏挑個大梨,削好了遞給安娜。
  "別給我削,我一聞那味兒就惡心!你們都趕緊吃,等下又壞了。王貴!你明天給李主任送點去,就講是家鄉來人送的特產。"
  安娜每年這時候都四處送那最後留下的幾箱梨。與其爛掉,不如送掉。
  我從七歲起,就能把梨從屁股底下削到頂頭不斷皮,長長盤旋著像條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練出來的。"媽媽,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條果皮遞給安娜欣賞。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車照樣開來。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問題是,鄉下好像把王貴培養進城,目的就是搞個根據地。那邊常常車水馬龍地來,穿梭不斷。今天是二大爺,明天是妗子。來的時候都不空手來,帶點新棉花什麽的;走的時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錢就是東西。幾年以後安娜手不緊了,就平添了購物的怪僻,她後來想方設法調到商場工作,簡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場裏什麽打折什麽內部削價,她都門清,沒事就往家裏搬東西,也不管用得著用不著。在我十二歲上,安娜就把給我陪嫁的內蒙古羊毛毯準備好了,以後每到冬天翻出來看的時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會投資!當時買才七十幾塊一床,現在一千七都買不來了!"不過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樟腦丸塞滿櫃子,過夏的時候更要頻繁晾曬。安娜一邊感慨便宜買窮人,從調到商場以後家裏沒攢上過錢;一邊又對王貴說:"知道為什麽咱家東西都老用新的了吧?舊的存不住,都給你鄉下親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幹什麽都得拉王貴的鄉下親戚墊背,栽贓起來也比較方便。
  安娜總搞不清楚王貴家的族譜。王貴介紹的時候不用輩分的,都先介紹地理位置,"這是村東頭間的老王家兒子,就是我跟你講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個。""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兒,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暈了。首先她辨不清東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帶關係,第三她也記不住王貴小時候的故事。總之,她就負責來個人就搜羅搜羅家,看有什麽可帶的。
  來就來吧,吃幾頓飯也窮不到哪裏去。可就怕帶問題來,安娜寧可他們是進城旅遊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誰誰的孩子要入學,求大舅舅幫個忙;或誰誰來看病,請堂叔聯係個大夫;再就是,誰誰家裏貧困,求大哥哥給介紹個零時工。這種需要能量的硬任務,王貴是完成不了的,總把難題塞給安娜。安娜抓狂的時候會對王貴大叫:"就算當初我嫁個石頭裏蹦出來的孫悟空,都不該嫁你這個豬八戒!老豬生小豬,一生生一窩,淨是你家的事!"安娜發這種火的時候,總忘記自己媽也是共生了十個,當年戴了紅花做英雄媽媽的。這時,王貴便賠著笑說:"你家豬也不少啊!所以我們才相配!你就想想辦法嘛!"
  鄉下人並不曉得王貴在城裏不過是個普通教師,官階連九品都算不上,農閑時候一提起話頭就是:"咱城裏有人兒!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裏做官兒,你去找他。我給你寫個條子捎個口信就行了!"胸脯還拍得當當響。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決心,再來人就給攆出去。臉也拉了,話也出口了,可人家就是不走,你總不能整天讓他們住在家裏吧?越住頭越大,再加上王貴三天兩頭說好話,最後還是得解決問題了事,說不定還得貼上車票。安娜多少年都沒跟老三屆的同學斷了聯係,誰要找以前的朋友,通過安娜就行了。道理很簡單,安娜這麽多年來,沒少麻煩過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關係。安娜過去是老班長,大家多少還是給點麵子的,能幫就幫幫,皇帝家裏還幾門窮親戚呢!誰都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幹了,還沒落個好。每次辦完事兒都板著臉熊那些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以後別來啦!你以為省城政府是我家開的啊?你動動嘴皮子我們得跑斷腿!"當下他們都頭點得跟個雞啄米似的,"以後再不來了!哪能老給你找事兒?就這一回!"可剛回到村就宣傳開了:"我家找過了,不好去了。你家沒找過啊!你去!你去!"每次來的親戚都說:"你幫誰誰誰了,沒幫過我呀!我從不張口的,親不親一家人。你可不能偏誰向誰!"搞得安娜王貴越辦事欠債越多。鄉下的親戚一說起王貴都是滿臉誇耀:"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麽都能給你辦得了!就是討個婆娘蠻得很,臉拉二尺長,成天介掛個苦瓜臉。"
  第二章 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3)
  "女兒,我告訴你,媽媽這一輩子就吃了鄉下人的虧。以後結婚,千萬不能找鄉下人,不然你這輩子有的煩了,到死都纏不完!"我謹遵教誨,早早就挑了個城裏人。
  其實,安娜碰上的還不算最糟。隔壁鄰居李老師的愛人劉醫生,一個非常知書達理的人,說話細聲慢氣,都能叫她家老李的親戚給弄火了。安娜有時候到樓下收被子,看見劉醫生正攤煤球,倆人便能嘮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劉醫生說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到家都
  手腳癱軟了,還得伺候公公婆婆。倆閑人什麽都不幹,就張口等吃飯。吃就吃唄,意見卻不斷,今天這個鹹,明天那個淡。老家來人,老頭老太指使媳婦幹活就跟指使家裏養的下人一樣,連個請字都不說。劉醫生稍微抱怨幾句,老頭老太就拍桌子打板凳,慫恿兒子打老婆或者離婚。最過分的一次,竟然衝劉醫生喊:"你給我滾出去!這個家不歡迎你!"氣得劉醫生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忍不住罵回去:"你給我滾!這家是我的,不是你們的!別搞錯了!"完了又一陣拳腳。
  "我多少次都想離,主要是舍不得孩子。我一個人帶兩個怎麽過?把孩子給那樣的鄉下人帶我能放心嗎?老李還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動手。"劉醫生居然還羨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羨慕的對象,還有人更不如她,心裏頓時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討安慰的,不但賠了眼淚,反要過去安慰別人。
  "怎麽搞的?這也算是時代悲劇吧,不獨你我一個。唉!熬吧,總有出頭的時候。再怎麽說,老的總拚不過我們吧?等他們都過去了,我們就好過了。不受怎麽辦?嫁他了你就得受著,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總結發言。這真不是咒老人死,可是說她自己心裏話呢。
  "我隻怕,沒活到他們過世,自己就先趴下啦!"劉醫生一點都不樂觀。
  第三章 這班老三屆(1)
  安娜和其他同樣命運的女人一樣,一過四十,便覺得沒什麽奔頭了,離婚也沒什麽指望,就開始安心混剩餘的日子。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經安貧樂道的時候,不期然地來到了。
  "安娜,你知道嗎?渦輪司機回來了!"安娜聽到同學蒜頭的電話時,心砰地跳了一下。
  這一段時間,安娜因為得了胃炎,在家休養。現在還算好點,以前更嚴重,前一向都住進了醫院。同學打電話到她辦公室,找不到人,特意追到家裏。
  "他什麽時候來的?他現在在哪兒混呀?好多年沒他消息了。"
  "你別問我啊,你問他!這是他現在的電話。好像住他父親那裏,安醫大。你打他家電話。"
  "哦!你怎麽不把我電話告訴他?"安娜問蒜頭。
  "我沒敢,想先問問你。"蒜頭知道安娜和渦輪司機從前的關係,怕不請示就告訴渦輪司機給安娜添麻煩。
  "什麽話?!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老太婆了。老同學打個電話怕什麽?"
  安娜放下電話,就撥響了渦輪司機的號碼。接電話的估計是渦輪司機的繼母,一個還比較年輕的聲音。"他在科大作報告呢!要不,你留個電話?"安娜不曉得怎麽稱呼對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電話。
  晚上安娜在看電視,電話鈴響了。"安娜,是我。你好嗎?"電話那頭的男人一張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誰了。
  她愣在那裏,不曉得說什麽。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剛到,就托蒜頭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個大院。聽說咱們倆住得不遠啊!"渦輪司機的男中音柔和而有安神作用,帶著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說話和當年一樣咬舌頭。
  "是的,很近,你步行過來也不過十多分鍾。"安娜的聲音有一點點抖。
  "好久不見了,什麽時候見見?"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見了,幹脆搞個同學聚會吧!難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著聯係,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開始興奮起來,聲音也很活躍。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麽樣。什麽時候給我消息?"
  "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沒電話的上門找都不要兩天!"
  "嗯,等你消息。"
  又沒話了。
  "好。"安娜準備放下電話,又覺得有什麽沒說完。
  "安娜,聽見你聲音真高興!你的聲音一點沒變,和當年一樣年輕。"
  "哪裏啊!都老太婆了,女兒都比我高了呢!怎麽會?"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聲音,便故意放得嬌柔纖細些。
  同學聚會的地點在一中旁邊一個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酒店。酒店的外裝飾很簡陋,用藍漆刷了四周的牆充當藍天,還畫了幾片白雲。相比之下,裏麵的裝飾倒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種四腳長板凳,地上是鐮刀,牆上是紅寶書,大廳前頭還刷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字樣,叫同學們很是唏噓感慨,心頭如打翻了五味瓶。
  上菜的順序也很奇怪,先來一道"憶苦思甜飯",又上了幾樣野菜,甚是爽口。
  同學大多久不見麵,碰到一起就互相打趣,熟悉的還相互擁抱,邊抱邊自我嘲笑。
  "臉沒貼上,肚皮先親嘴了!"
  "你這頭發,怎麽比你肚子裏的墨水掉得還快?整個一'中間一塊足球場,四邊都是鐵絲網'了嘛!"
  "我頭發掉得快,你褶子長得多,都跟包子的肚臍眼兒一樣了!你還笑我?"
  沒過十幾分鍾,以前的綽號都被想起,開始邊喝酒邊抖以前的糗事,惹得滿堂哄笑。
  安娜心中是興奮的,仿佛驟然回到了少女時期。看看周圍的女同學們都是當媽媽的人了,卻在老同學的拍拍打打中顯得舉止隨意,少了很多拘束。歲月的痕跡隻在這青春的回放中有了些許撫平。
  安娜沒見到渦輪司機。聚會開始二十多分鍾了,渦輪司機才匆匆趕來,進門就作揖,說是不認識路,變化太大,先自罰三杯。
  安娜看著眼前這個高大頎長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齊的小平頭,現在居然吹得很奔兒。惟一不變的是那一股與眾不同的書卷氣--一件本白的細絨羊毛衫外麵套了一件暗綠的休閑西裝,鬆散地扣了一顆扣子,透著清爽與儒雅,明顯與其他男同學前襟有油點、後領有頭屑的鬆鬆垮垮的西服不同。講究,安娜心中冒出這樣的字眼。渦輪司機以前就很講究,即便是洗得發白的襯衫,都壓在屁股底下坐平了才穿。就連他的課本也幹淨整潔,一個角都不折,筆記記得工整而仔細。
  渦輪司機與老同學一一握手,最後走到安娜麵前,拉著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聲:"安娜!"
  安娜抬起她奧菲利亞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說:"你好。"大方一笑。
  "讓班長跟學習委員擁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學三窩起哄。在座的各位,沒誰不知道安娜與渦輪司機的感情,沒喊"讓老情人擁抱一下"已經是很給麵子了。
  安娜很窘迫,惱怒地白了三窩一眼。渦輪司機卻非常大方,張開雙手給了安娜一個很結實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歡呼,還有人搶下了快門。
  席間大家互相交流著現在的生活情況。這一屆英才,當初個個是人尖兒,而今卻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後隨便找了個地方窩著,不死也不活。當然有幾個後來考上大學的,也都混出省去了,這次都沒來。於是,焦點便聚集在渦輪司機身上。
  第三章 這班老三屆(2)
  "我是高考恢複後第一屆啊!上的北大物理係。"渦輪司機笑著說。
  "當初誌向不是'褲子大'嗎?怎麽跑那麽遠?"有同學問。按當地的土話讀出來,科技大就成了"褲子大"了。
  "唉,當時就想逃得遠遠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這個"不提了,不提了"大約是這次同學聚會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長長一段青春的縮寫。於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詞。
  安娜陸陸續續知道了渦輪司機後來留校讀研究生,沒讀一半就跑美國讀博士,讀完博士又找了個州立大學教書的整個過程。曆史遺留問題就算是交代清楚了。渦輪司機應該算恢複高考後最早出去的那一撥。
  安娜心中既是羨慕又是酸楚。當年她與渦輪司機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試都是你追我趕、第一第二的成績。原本在同一起跑線上,現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當年曾經一下課就把全國著名大學排成一張表,翹著腿指指點點選心目中的學校,大有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撥,真正實現理想的,卻隻有渦輪司機這一個。人生是這樣的奇妙,每個少年都有美麗的夢想,而能夠奔著目標去的,惟有執著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滿了浮屍。"哼,渦輪司機之流就是踏著我們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這樣惡毒的想法。
  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麽?安娜看著散去的人流,心中無限悵惘,仿佛覺得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書頁缺了好大一個角,已經影響整本書的故事情節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渦輪司機站在安娜身邊。
  "不用了。愛人說好來接我的,我打個電話去,等會兒他就來了。"安娜非常禮貌地客套。她的自尊與自卑,讓她主動與渦輪司機拉開了距離。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當散散步,消化一下。"渦輪司機不由分說,拉了安娜的手就走進蒙蒙的霧氣裏。昏黃的路燈下,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沒走一會,安娜就開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意打扮了來的,吹了頭發,還換上了王貴上次出差時買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別致。問題是這衣服不耐寒,涼風直往心口裏鑽。安娜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聽蒜頭說你最近在家休養,沒上班?"
  "嗯,胃炎。不曉得怎麽得的,吃飯也正常啊!"
  "五髒六腑的病,大多是鬱積攻心。與其說是體病,不如說是心病。重在調養,要放寬心。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得這種病我一點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見西施捧心一樣。"
  安娜覺得渦輪司機話裏有話。"我最煩人做出一副參透一切的架勢,動不動就切入表象看實質,自以為了不起。什麽心病啊?你幹脆擺明了說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樣沒病裝病不就完了嗎?!"安娜從小就這樣好鬥,伶牙俐齒,一句話都輸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點沒變嘛!"渦輪司機脫下西裝給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麽還跟小刺蝟一樣?見了麵就跟我頂。唉,當初我就沒教育好你。失敗啊,失敗!"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動不動就拿弗洛伊德、叔本華給我扣帽子。每次先給我下個診斷,然後還非得引經據典。你這樣杞人憂天,遲早會成聖人的!"
  "不啊,是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來得太遲了。沒你我也苟活了二十多年。"
  "活是活著,苟延殘喘罷了。"
  安娜非常喜歡這樣的鬥嘴與機鋒。她喜歡智慧的男人,欣賞聰明的腦袋。她稱之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渦輪司機一起,沒事就鬥腦筋,從智力題到象棋圍棋,最後發展成純鬥嘴。這種酣暢她很多年沒有過了,因為王貴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搞不懂個所以然。
  "安娜,我會聯係你的。"在渦輪司機把安娜送到她家樓下的時候,安娜並沒客氣到假意邀請渦輪司機上去坐坐。都夜裏十一點了,估計孩子都睡覺了。三樓上,家裏客廳的燈光透過窗口亮著,映出王貴伏身寫字的背影。四周很安靜,間或三兩聲貓叫。
  "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嗯。"安娜竟沒有拒絕。
  渦輪司機擺擺手走了。安娜沒有動,她知道他會轉身,跟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樣,過十米後會飛來一個吻。當然,也許他已經忘了。
  很準。十米左右,渦輪司機轉身,揚手送來個飛吻。一切竟那樣熟悉,安娜回到十八歲的光陰。她竟有些迷惑了。
  第四章 青蘋果的歲月(1)
  安娜踏進門。王貴伏在教科書上寫著。他抬頭憨厚一笑,"回來啦!"然後繼續伏在教科書上寫著。沒話了。
  安娜都準備好告訴王貴是渦輪司機送她回來的,然後跟他講今天的同學聚會。隻要王貴問一聲,怎麽那麽晚啊?可王貴什麽都沒問。
  "哼!他一點都不關心我,一點都不著急。他要晚回來,我急得心都要跳出去了,追著問他到哪裏去,怕他出事。他根本都不把我放心上,連問都不問,他早就不愛我了!我還把自己當個寶貝!"安娜心裏莫名其妙地生出惱怒。她今天有好多話要告訴王貴,王貴若主動表現一下關心,她就要竹筒倒豆子了。結果……這男人,榆木疙瘩一個!
  滿腹的傾訴突然就像翻滾的熔岩到了火山口上被山頂的岩石壓住一樣欲吐不快,沸騰著,灼燒著,熊熊燃燒著找不到出口。
  安娜坐在王貴身邊的小板凳上洗腳。因為惱怒,把水踩得稀裏嘩啦亂響,還濺出去一大片。王貴依舊沒有反應。
  "你一點都不關心我。曉得我生病了也不來接,要我一個人走回來,人家進門了你連問都不問一聲。你的心跟鐵一樣硬,不懂感情!養條狗,還知道主人回來了搖尾巴呢。對你好都是白好,隻曉得叫人家付出,根本沒有回應的。石頭扔進水裏連個響都沒有!"安娜衝王貴開始嘀咕。
  王貴這才抬頭看安娜,"咦?好好的怎麽又把我比成狗了?說好了你打電話回來我去接你。你不打,我到哪兒去接啊?"王貴申辯。
  "我不打電話回來也沒見你著急啊!你要是會心疼老婆,早早就站校門口等我了。我穿高跟鞋,那麽長的路,走回來腳都起泡。你看人家劉老師,愛人稍微回來晚點,到處打電話去問,急得跟什麽似的。你怎麽就沒這個心?"
  王貴莫名其妙,放下手裏的筆,有點惱怒地說:"本來聚會高高興興的,怎麽一回來就沒好臉?我又哪裏得罪你了?"
  "我氣你沒把我當你老婆!你怎麽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見壞人了?你怎麽知道我是不是出車禍了?你心裏根本沒我!"
  "今天怎麽跟吃槍銃一樣啊?"王貴一頭霧水,"這種事情概率很小的!何況你們那麽多人一起,不會出事的。你們班男同學也太功利主義了,看你現在有了丈夫再加兩個油瓶,連送都不送你這朵班花?"
  "去去去!老不正經!還花?都爆米花了!"安娜突然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被王貴一句"班花"逗樂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也不曉得自己好好地發什麽無名火。
  "早點休息吧,我備完課就去睡。記得吃藥啊。"王貴囑咐了一句,繼續備課。
  安娜低頭收拾幹淨地上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貴一眼,徑直去睡。
  "他回來了。"王貴躺下後,安娜還是張口了。
  "哪個?"
  安娜猶豫了一下,說:"狐狸臊。"
  "哈哈,我說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原來是敖包相會。看你回來脾氣那麽大,失望了吧?早知道不讓你去了。見初戀情人是最不明智的舉動,是中年婦女頭腦發昏的臆想。初戀這東西,原本就是紀念青春的,應該保存在你腦子裏。驀騰騰翻出來嚼嚼,嚇自己一跳。肯定看到水桶腰,禿腦門了吧?說不定牙都掉了。回家看見自己丈夫,頓感無比慶幸,證明當年的決斷是英明的。過來,抱抱,老頭安慰一下。"王貴趁機將安娜攬在懷裏。
  "呸!恰恰相反,充滿希望,還是比你帥!"安娜話沒說完,掙紮著拍了一下王貴的腦門。"他從美國回來,現在在美國一個不曉得什麽大學教書。"
  "哦!同行啊!你跳來跳去跳不出這個圈子嘛!命中注定要嫁老師。我算先下手為強。"王貴打趣安娜。沒說兩句就鼾聲一片了。
  安娜蜷縮在被子裏睡不著,卻又不敢亂動。刻意限製自己的舒適程度,讓安娜有種壓迫感,不一會兒竟有點手腳酸麻了。安娜明人不做暗事,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渦輪司機的戀愛跟王貴交代過。她就是這樣,話要敞開說,不喜歡躲躲閃閃,讓自己心裏留個結,好像藏了個大秘密一輩子虧負了王貴似的。"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
  當初安娜交代的時候,把渦輪司機說得甚好,又聰明又有情趣,家庭教養好,還特帥,總之三千優秀於他一身了。
  這種近乎誇大的渲染弄得王貴很不甘心,再三問,他就沒什麽缺點?
  安娜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說:"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夏天剛過,才開學。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趕緊捂著鼻子跑開了喊,什麽味道?這麽難聞?弄得他臉好紅。"
  王貴當時就笑起來了,加了句評語:"千好萬好,原來是個狐狸臊。"
  安娜有受辱的感覺,馬上追加一句:"他後來割掉了,沒味道了。"
  "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種不好。"王貴快意地反詰。
  從那以後,家裏一提起安娜的初戀,王貴就說"那個狐狸臊呀"。
  渦輪司機這次是有備而來的,一現身便躊躇滿誌,誌在必得。我想他並不覺得他在破壞安娜的家庭,而隻是在討回二十多年前就應屬於他的珍寶。他從見到安娜起就絕口不提王貴,以一種拒不承認王貴存在的態度重續前緣,甚至也不很在意安娜已經為人妻子並且是兩個孩子母親的事實。在他眼裏,如果不是特殊的曆史時代,安娜現在擁有的一切原本都是他的,而他所擁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第四章 青蘋果的歲月(2)
  我過去並不相信男人有至情至性者,當然現在依然不相信。因為安娜給我灌輸的一個重要思想就是,把自己的命運拴在一個男人身上,就好比將風箏拴在鳥尾巴上一樣不牢靠。
  不過渦輪司機當時給我的印象,倒是個重情的完美主義者。以我十幾歲的年紀都能看出這個男人看安娜的眼神跟王貴看安娜不一樣--他看安娜的時候非常專注。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我就是從他身上得到的驗證。不曉得是因為舍不得眨眼,還是因為他眼睛太大容易
  進水汽,總之,凝視著沒一會兒,渦輪司機的眼睛便霧氣靄靄了。
  當年要下放的時候,在分別前的一夜,渦輪司機和安娜坐在校門口的雕像下,整夜握著安娜的手。他的傷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顯赫"的出身,顯赫到不僅無法保護眼前這個柔弱的小愛人,甚至沒有資格要求和安娜去同一個鄉下。雖然隻比安娜年長半歲,他卻覺得在愛情麵前,安娜像個孩子,永遠無法理解他濃得如徽墨般化不開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結了孽緣,在見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著鼻子翩翩笑著跑開,大叫著"哎呀"的時候,這段孽緣就開始輪回了。他喜歡安娜的聰明狡黠。他自認為自己擁有世界一流的大腦,但在安娜麵前,他還是不得不感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個女孩就是那樣的聰明。似乎沒見她完整地聽過一堂課,她總是在課堂上歪著腦袋拿支筆在本子上描啊描,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不一會便傳來張老師奮筆疾書、露出褲子後頭綻線的漫畫,或者是某同學辮子一高一低的形象描述。其中一句他到現在都覺得很鮮活:"由於海拔不同,即使是同一品種的樹苗,在不同的地理環境下,高度也是不等的。丘陵地區略高於平原。"這就是淘氣安娜對同學蒜頭的捉弄,隻因為蒜頭總說自己的頭兩邊不對稱,小時候睡左邊睡多了。渦輪司機非常享受安娜不時傳過來的小紙條。同樣的世界在另一雙秀眼裏竟比他看到的色彩繽紛。
  他也曾很多次在後頭拿鉛筆戳安娜,提醒她老師都走到身邊了她還在埋頭看小說。被老師逮個正著的安娜態度是極其恭敬的,總是非常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虔誠地將課本捧在眼前。
  他從沒見她記過筆記,隻咬著山楂片翻翻書就知道怎麽解決答案。在安娜麵前,渦輪司機這樣的不可一世都有壓迫感。
  安娜認識渦輪司機的時候如一塊璞玉般就知道看小說,傻玩。她會踢毽子,上下翻飛踢整個課間休息不帶換場;她會抓骨子,將四個骨子攥在手裏任意把玩。渦輪司機費好大勁才讓她學會傾聽,他精心地鑽到圖書館裏為安娜讀書,給她講希臘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學就敲他桌子:"快!快!在我回家做飯前趕快講完!"渦輪司機會笑著讓她著急:"欲聽結局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然後享受安娜衝他狠狠揮動拳頭、牙根癢癢的表情。
  渦輪司機教安娜下圍棋下象棋。隻一個學期下來他就得小心應對了,一不小心就會聽安娜歡呼"我提!"然後一臉得意地告訴他"早就做了陷阱等你了!"
  在他們高中畢業,各奔東西的前夕,安娜已經把渦輪司機肚子裏所有的故事挖完。沒挖出的,隻有渦輪司機深藏心底的那個小秘密。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賞最喜歡安娜的化學老師一語點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渦輪司機的感情。"我發育晚,開竅遲。"安娜一直這樣總結自己,"你們發育這樣早,都像你爸!" 難道發育早也算不光彩的缺點?
  化學老師是個老姑娘,自視甚高,為了男朋友才從大城市調來這個小城鎮教書。她男朋友分在這裏的一家大型化工廠,後來因一次化學實驗意外死了,她便從此關閉了愛情的門。她仿佛從安娜身上看見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她推薦安娜看所有與課本無關的書,甚至教安娜戲劇表演。她跟安娜講,憑你的天資,隻需要一隻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那我的另一隻眼睛幹什麽?我豈不成了獨眼龍了?"安娜跟渦輪司機學老師話的時候一臉困惑。
  化學老師把渦輪司機的款款情深一絲一毫都看在眼裏。她老了,不再期待愛情,但從這對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經在自己的身上閃爍光彩。她一直想告訴安娜,你注意過身邊有個男孩,每天的目光一直追隨你嗎?但是出於老師的身份,她不好點穿。
  直到高三的上學期,她敏感地估計到這群天資卓越的孩子們也許要永遠跟大學的殿堂說FAREWELL的時候,她覺得是時機了。一個人不應該在瞬間失去所有的憧憬。她告訴安娜:"你的另一隻眼睛可以睜開了。"
  安娜這才睜開另一隻迷糊的單眼。
  安娜回城比較早,而渦輪司機特殊的出身,讓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間大宿舍隻剩他和隔壁的豬的時候,他徹底絕望了。他曾經想過死了算了:既無法與命運抗爭,我至少可以活得有點尊嚴。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縮了。這世界如果有一個理由值得他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後來還結了一次婚,當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因為知道安娜已經有孩子了,也許是覺得今生反正都要結婚的,跟誰不一樣?但他後來發現,有個不愛的女人在身邊,心中的煩躁總是處於壓抑狀態,簡直比單身還難。在經曆了十個月的婚姻後,在他決定去報考大學的時候,他不帶一絲留戀地辦了離婚。
  第四章 青蘋果的歲月(3)
  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他無法對安娜要求什麽。他是背負著他與安娜兩個人的夢想進學堂的,所以他永不厭倦一絲一毫都不敢懈怠。如果他可以自由選擇專業,他一定選安娜想學的化學。
  渦輪司機曾告訴安娜,他這二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她。不過我現在長大了,又到了國外,了解了很多不為安娜所知的感受。我覺得,渦輪司機其實是找不到合適的女同胞。人
  在異鄉活著若連點牽掛都沒有,寂寞都可以把你殺掉。哪怕是假想的愛人,也要心裏存一個。人最懼怕的感覺不是死亡,而是無可思念。思念是一條奮進的小溪,推著你生命的船往前走,並且不覺得路途遙遠。就好比女人喜歡男人,心中有個男人被自己惦記著,便是支柱。時間久了,她本人已經並不在意那人的真實樣子,追求的隻是心中的影子,並為這個影子愛人設定目標,"因為我愛他,所以我兩年後要嫁給他,三年後要為他生個孩子。"這種故事最圓滿的結局應該是求而不得,窮其一生都不能實現願望。否則,一旦心願達成了,人就失落了,回頭看看自己的路,覺得好笑,當年費這麽大勁,難道就為了這個人嗎?安娜在渦輪司機心中,也就是個影子愛人吧。
  根據眾多傑出的海外華人男青年浮生過半仍保持單身的狀況,我總結出一個定理,那就是國外婦女緊張。這話是我套用王貴的。每次安娜嘲笑王貴打都打不跑的時候,王貴都狡黠一笑說:"不能跑啊!現在婦女緊張,不夠分配,我可不能一個人占倆。"
  我真的很為這群精英未能延續他們的遺傳基因而感到惋惜--如果在國內,他們一定是排行榜上TOP 10。他們完全有資本擁有最美麗的容貌和最驕傲的工作,到頭來卻犧牲了自己,把生活的快樂留給了剩下的90%。這是怎樣的雷鋒精神啊!能出去的,都是優秀的(不包括偷渡的),與之相對應的女性少之又少。好不容易發現個合適的,還麵臨國際競爭危機,跟起跑線在百米開外的白人賽跑。這叫不公平競爭,白人掠奪我們的資源,而我們很少能分享他們的內存。經濟基礎,個人身高,語言問題等一係列實際情況束縛了我們同胞妄圖伸出去的腳。我有個博士女友因為相貌慘點兒而一直單身,我總為她惋惜。她卻蠻自信地跟我說,你別急呀。我現在在新加坡是背點兒,等我考到了美國就截然不同了。即便算不上大熊貓級的,再不濟我也是隻金絲猴啊!
  當然這話我絕對不會告訴安娜。安娜是那種永遠充滿幻想的女人,王貴對她保護得太好,我若說了實話怕她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以為我替鄉巴佬王貴辯護。初戀,總是要保護的,無論這個女人現在有多老。
  一定是孤獨得太久,渦輪司機又不願意瞎湊合。他標榜自己屬於有品位的一類,可品位的標準是什麽?他沒接觸過傑奎琳·肯尼迪,也不認識戴安娜,心中美麗的樣子就是初戀裏的安娜了。被自己幻想中的愛情早已打倒的他根本沒覺得安娜與二十多年前有什麽改變,還是那麽俏皮,還是那麽咄咄逼人,還是那麽舉手投足間洋溢著光彩。在他眼裏,安娜如同聖母瑪利亞般散發著金色光暈,使整個世界都變得充滿生機。他很自然的將她擁抱入懷。
  第五章 情調這調調(1)
  安娜正經曆著"每日一痛"的早修課呢!這該死的胃,居然還分賁門和幽門。胃疼的過程好比漲潮,先是隱隱掀起點小波浪,不疾不徐,隻稍稍打濕岸邊的水藻,而曆練的水藻早已知道沒多久海水就要湮沒頭頂。窒息,掙紮,漫長的忍耐之後才會重歸平淡。疼痛一旦拉開序幕便波濤洶湧,而且一浪接一浪,綿綿不絕,疼完上麵的門再疼下麵的門。安娜在孩子和王貴都匆忙離開家以後,就靜坐在床上一手抵著胃,一手握住床梆等待漲潮。
  渦輪司機就這時候敲的門。
  安娜開門時的第一句是:"怎麽這麽早過來?也不事先打電話告訴我?"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電話來讓我準備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還穿著睡衣。床上的被子也沒疊,一半的被窩敞開著,床上映出王貴躺過的睡痕。早餐的碗碟堆在一進門就能看見的桌子上。驟然呈現在渦輪司機眼前的真實,讓安娜有種菜葉沾在牙床上的尷尬。她不願意讓講究的渦輪司機看見自家的淩亂。
  渦輪司機笑笑,說:"突擊檢查社員。"他並不急著進客廳,而是走進廚房,說,帶點水果給你,擱廚房裏吧!進去以後又出來了。廚房太小,轉不開身,裏麵都塞滿了。渦輪司機出來後,將水果放在客廳的飯桌上,順手把碗碟堆了堆,收進廚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沒地方放。"渦輪司機問安娜。安娜正關了臥室門換見客的服裝,喊了聲,等下我來收。
  渦輪司機便在餐桌邊坐下。
  一會兒,安娜衣著光鮮地出來了。頭發盤得一絲不亂,還很客套地換上了羊毛衫。雖然看著大方,渦輪司機仍然喜歡安娜剛才的模樣--絨布的圓領衫,寬寬大大的睡衣,絨拖鞋,很家居,很女人。
  安娜手腳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鳥巢"裏來回轉著,一會兒就把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口中還不時招呼渦輪司機兩句:
  "吃早飯了沒有?我這裏可沒什麽吃的呀!就餅幹。"
  "你要喝茶嗎?壞了,孩子們洗臉把熱水全用光了。我得燒!"
  "你別忙。我這次回來很匆忙,沒準備什麽禮物。臨來的時候去首飾店選了個胸針送給你,不曉得你喜歡不喜歡。"渦輪司機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輕輕放在桌子上。
  "來就來唄,帶東西幹嗎呀?跟我還搞這套?"安娜看都沒看就先把老同學訓了一頓。
  那胸針安娜倒是一直珍藏著,春秋換季的時候偶爾戴戴,對著鏡子欣賞的時候總抿著嘴笑,說:"他眼光是不錯,多少年了看著還是那麽高雅。"我出國後曾被一首飾狂熱愛好分子拖去Tiffany看過,瞬間驚叫起來:"這牌子的東西我家也有!"然後馬上打電話問安娜,胸針還在不在了,下次回國送給我做結婚五周年的禮物好了。
  渦輪司機一直笑著看她,一言不發。
  安娜拎著熱水瓶出來給渦輪司機泡茶的時候,低頭回臉一看,奇怪地問:"這樣看我幹嗎?搞的我心惶惶的,老懷疑自己是不是衣服穿反了。"
  渦輪司機說:"你在家的樣子很有意思。邊講話邊幹活,看著還有點賢惠。"
  "豈止是一點賢惠?我集中華婦女所有美德於一身呀!等下我讓你看看我的毛線。"安娜就喜歡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線。她有一整箱的毛線,外帶一抽屜。這個箱子,是那種出國留學首選的最大號箱子的樣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沒事就拖出來看看,欣賞。她喜歡那種柔軟的手感,有種貼肌膚的溫暖,還有各種絢麗的色彩,讓她有無數種幻想的組合。這是她結婚十幾年的收藏,隻要攢點私房錢她就去買。我從小就反感安娜的這種怪癖,打的少,買的多,還麻煩。一過梅雨季節,天空稍稍放晴了,家裏根本來不及曬的。以前是滿滿一陽台,現在都發展到去樓下搭架子曬了。
  渦輪司機看到安娜的收藏後歎為觀止。他也搞不懂這小女人--確切地說都快老女人了--怎麽有這種愛好。常見電視裏有人收藏火花、筷子、尿壺什麽的,如果安娜的收藏也能搬上電視,肯定是一整集的故事。
  "這是王貴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從坦桑尼亞給我帶回來的,當時全毛毛線可貴了!還是細羊毛的!我一直舍不得打,打了以後拆,就沒這麽有光澤和彈性了……"
  "這是我生老二的時候,同學兔子從上海帶來送我的。恒源祥的。你摸摸,手感好吧!這種最適合打大花的棒針毛衣。可惜我覺得一種顏色太素,一直想配同樣牌子的紫羅蘭色,就是沒找到……"
  "這個毛線最高級!你一定想不到是什麽毛。這是駱駝毛的!"
  安娜眉飛色舞,邊撫摸她的寶貝邊滿臉的陶醉。
  渦輪司機並不覺得這種枯燥的談話如居委會大媽一樣叫人厭煩,反而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饒有興趣地觀察安娜的表情。
  "你會打嗎?"
  "我怎麽不會?打得可好了,下放沒事的時候跟村裏婦女學的。不過現在沒時間。等退休了,沒事情做的時候我慢慢打。"
  渦輪司機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這種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課,安娜都不做,臨上課要交了才鬼畫符。一問她怎麽不做功課?安娜就趕緊接口:"我沒空做。要做家務,要帶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後有空了我把攢的功課一下補完。"還擺出一副對老了以後的那種空閑的向往。渦輪司機知道"等退休以後打"肯定是她花錢以後內心不安,找出來安慰自己的借口。
  第五章 情調這調調(2)
  要說了解安娜,還得看渦輪司機。王貴被安娜哄一輩子,老盼望著等以後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給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買回毛線也歡天喜地的,聽安娜勾勒線變成衣以後的理想畫麵,樂得合不攏嘴,好像都穿在身了似的。雖然當時離安娜退休還遠,就當未來投資好了。現在安娜真退休了,毛線還放在皮箱裏動都不動,隻偶爾拿出來摸摸欣賞。每年一到夏天,安娜就鼓動王貴跟她一起搬到樓下曬,卻絕口不提打毛線的事。王貴若追問得緊了:"你以前說的給我打的毛線衣呢?"安娜就拿出女性特有的嬌嗔(雖然很老了,依舊管用,至少在王貴
  麵前):"現在誰打毛線啊!買的羊毛衫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留給二多子,而把兩箱毛線留給我當遺產。
  正說著話,安娜發病了。"哎喲!"安娜一手捂著胃一手撐著箱子,眉頭緊蹙。渦輪司機忙把她拉起來,輕輕攙著她的胳膊問:"怎麽了?胃疼啊?"安娜點點頭,"我得上床躺著去,鬥爭開始了。"
  安娜剛疊上的被子又給渦輪司機拉開。"你別動,躺著。我去給你衝個熱水袋。"在拉被子的時候,渦輪司機聞到一股熟悉的淡淡芬芳,是安娜身上的味道,很多年前他就熟悉的。心顫。
  安娜依床躺著,告訴渦輪司機熱水袋在哪裏,又吩咐渦輪司機給她熱牛奶。"我等下吃藥,不能空腹,你去冰箱裏拿瓶牛奶熱一下。"
  從渦輪司機幹活,便可看出理科生的有條不紊和從容不迫。他先衝了熱水袋,還順手拉了條枕巾把熱水袋裹上塞給安娜,說:"擱胃上暖著。脫了外套,蓋好被子。"然後去客廳打開冰箱拿出牛奶,到廚房找了個合適的小奶鍋,上下翻翻,從灶台下麵摸出火柴點上煤氣。轉身倒了杯熱水給安娜送去。沒一分鍾,牛奶的邊緣就開始冒小泡泡,表麵皺皺地結了層皮。他把火關到最小,在牛奶緩緩沿鍋邊上升的時候迅速熄火,然後再找出個玻璃杯將牛奶倒進去,放進剛才準備好的半茶缸涼水裏冰著。
  "很快就涼了,你先忍一下。"
  安娜說:"不急,有的藥是飯前吃的,我先吃藥。"
  渦輪司機回臥室看見安娜在摸一個糖漿一樣的小瓶子,用專用茶匙喝了兩勺。
  "苦不苦?"
  "不苦,味道淡淡的,有點怪。"
  安娜吃完後突然停下來,神情古怪地看了他兩眼,放聲大笑。渦輪司機莫名其妙,不曉得自己出了什麽問題。安娜忍住笑,跟渦輪司機講,你先出去,我要翻跟頭了。又笑。
  安娜是真要翻跟頭。安娜第一次吃這藥的時候也是這樣笑。因為處方上寫:"遵醫囑,服用後翻滾搖勻。"這藥得在胃壁上抹勻。以後每次安娜吃完藥,隻要我們在家,王貴都會招呼我和二多子來看"狗熊打滾",全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渦輪司機看了醫囑以後,也笑得前仰後合,"你以前體育及格了沒有?"
  "沒。反正不算成績。"
  "讓我看看嘛!我覺得有趣。"
  "不行!太丟人了!你出去啊!"
  渦輪司機笑著,搖搖頭走出臥室,順便去廚房把牛奶杯從已經變溫的涼水裏撈出來。
  服侍完安娜吃藥,渦輪司機挑了個自己帶的橙子,搬把凳子坐在安娜旁邊。渦輪司機邊跟安娜絮話邊看似漫不經心地揉捏手裏的橙子,好像在轉太極圖一樣。渦輪司機有問必答地向安娜匯報自己的近況,也夾雜著說些美國大學的趣事。聽得安娜滿眼羨慕。
  渦輪司機突然停下手,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果刀將橙子的頂端切下個蓋兒,露出好看的花瓣型橘瓤,然後找了根麥管插進去,對安娜說:"吸。"
  安娜一直注視著渦輪司機的一舉一動。"這怎麽吸的出來?"安娜問。
  "你吸吸看。我捏半天了,汁應該都出來了。"
  安娜吸著還帶有渦輪司機體溫的橙子,感覺眼淚就要掉下來了。這個男人,和二十多年前一樣細致,什麽都為安娜安排周到,所做的一切都讓你感到溫情。他怕安娜的胃吃不了涼水果,竟先用手來暖。
  安娜以前一直受渦輪司機的照顧,都習慣了。一起出門時,渦輪司機永遠讓安娜走在馬路內側;過馬路時,永遠先示意安娜停一停。每次考試雖然明爭暗鬥,還是忍不住囑咐安娜做題目仔細小心點兒。渦輪司機一定要超過安娜,才覺得自己在心理上有優勢;但若贏了安娜,又不忍心看她撅著嘴的樣子,而是去逗安娜高興。"你總是這樣不小心,不曉得以後會出什麽紕漏。"某次運動會後,渦輪司機替安娜按摩扭傷的腳,這樣說道。安娜當時就有了錯誤印象,認為男人生來就是照顧女人的。
  等安娜認識王貴以後,才知道男人真是不同。王貴從不做什麽親密舉動,也很少悉心照顧安娜。有時候安娜親昵地拉著王貴的胳膊,都會被他非常不好意思、甚至略帶粗暴地甩開,很傷安娜的自尊。他倆一起上街,基本上每次都是吵著回來,不歡而散。王貴走路像疾行軍,安娜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稍微在哪兒流連一陣,就要互相找,一找到,安娜就忍不住發火。"你不能走慢點?跑起來跟個驢一樣橫衝直撞,低著頭隻顧自己走!人家怎麽追得上?!"王貴也煩躁,不曉得哪個瞬間安娜就溜出了他的視線範圍,站在一個製高點四處張望令王貴在大庭廣眾之下很是尷尬。
  第五章 情調這調調(3)
  王貴很少在安娜生病的時候端茶倒水,主要是想不起來。但安娜如果要求,王貴就會去做。"心不細。沒有眼色。不會關心人。像算盤珠子,一撥一動。"這是安娜給王貴下的操評總結。王貴感到勉為其難,也想通過判斷安娜的眼神猜測安娜想要什麽,可惜,他什麽都看不出來。
  "求求你了夫人,你能不能別叫我猜?想要什麽你就直講,我能幹就去幹。"王貴這樣央
  求安娜。王貴有時候覺得安娜不可理喻,難道女人都這樣?
  一次,安娜在工農兵紡織品商店裏拿了兩塊布,衝著自己比來比去,問王貴:"哪件好看?"王貴隨口講"紅的"。
  "鄉下人,就喜歡大紅大綠。"安娜嗔怪。
  王貴趕緊改口,另一塊也不錯。
  "我講好你就講好?人雲亦雲,一點主見也沒有!"安娜又責怪。
  "那你到底想要哪件?我看哪件都可以,隻要你喜歡!"王貴頓時就毛躁了,有點上火。
  "我哪塊都不買,就是問問你。"
  說完,安娜無比惆悵地又把布放回去。王貴徹底頭大,原來是選什麽都不會滿意,那幹嗎浪費時間?真是生活無處不考驗!到處是陷阱,一不留神就掉裏頭。
  "我就不說,我就要你猜。什麽都說出來還有什麽味道?古人說'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就是想看你跟我之間通不通。無數次考驗都證明你我是沉石落水--不通不通。"安娜不依不饒。
  "情調。"安娜跟王貴說,"你一點都不懂情調。"
  王貴真納悶,這麽講究通與不通,按說最合適安娜的丈夫應該是水管工,沒什麽不能疏通的。
  王貴到現在都不懂,這情調,到底是個什麽調調?
  第六章 鋼鐵是這樣煉成的(1)
  後來王貴開始學聰明了。如果安娜問他意見,他首先得搞清楚安娜的心思,而不貿然提出自己的想法。要學會揣測領導意圖,這個很重要--關鍵不在你心裏想什麽,而在領導心裏想什麽;說出你的想法不是本事,能一言說出領導的想法才是本事。"我覺得吧,你眼光很獨到,哪個都好,這個很配你的氣質,那個把你襯托得很白。"王貴一本正經的評論常叫我從偷笑到放聲大笑,覺得馬屁能拍到這水平,不是普通丈夫可以達到的,非一日之功也。馬屁都會講,但能發自內心,麵不改色心不跳,說得跟真話一樣自然,並且還由衷高興,舍王貴
  其誰?!更可笑的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我們覺得很誇張,惟有安娜覺得很受用,她常肯定王貴的想法:"嗯!你說得對!王貴,你這幾年審美眼光進步不少。自從你跟了我之後,已經逐漸擺脫了很多農村習氣,越來越像城裏人了。"從此,王貴就可以順利過關。後來王貴當上一個大係的副主任,上下關係都攏得很好,別人都誇他有辦法,能屈能伸。他很得意:"這有何難?我幹這活好幾十年了,安娜我都哄得好,還怕哄誰?!"
  梯隊這個詞很有創意,領導要從基層培養鍛煉,從苗子抓起。"要不是我,你哪有今天?你別以為你當主任有什麽了不起,在家裏就翹著二郎腿等吃等喝。告訴你,在我眼裏你還是那個鄉巴佬王貴。"安娜老這樣給王貴家訓,教育他不要因官忘本。"是,是,夫人所言極是!"王貴俯首帖耳。
  渦輪司機給安娜揉一個橘子,安娜整整記了十多年;王貴每天接送安娜上下班半輩子,安娜則視而不見。"你就不如人家體貼。你看人家,要把橘子揉暖了才給我吃。"安娜總拿這件事情擠兌王貴,還樂此不疲的。我後來忍不住打擊安娜:"我爸接送你上下班,你都成習慣了?!一點不感動!一個破橘子值得叫你唏噓十來年?"安娜居然理直氣壯地告訴我:"他接我不應該啊?換旁人接,他還不樂意呢!他該感謝我給他這樣一個表現的機會。"
  什麽是浪漫?浪漫就是少見,就是稀罕。如果渦輪司機每天給安娜揉一個橘子,哪天不揉了,安娜才會覺得不習慣。我有時候真的很擔心王貴比安娜先去,然後安娜就會跟寫回憶錄一樣每天念叨王貴的好。"就你爸對我好,孩子都是虛的!飯菜上桌了,連我的筷子都不拿!"現在安娜老了,已經這樣掉頭了。唉!世事無絕對,眼光自不同。"好"這個詞,也是要靠比較才得來的。沒有我們的不孝如何襯托出王貴的貼心?
  "別皺眉頭,會長皺紋的。"安娜一臉苦相按著胃的時候,渦輪司機突然伸出手,用拇指在安娜的眉心輕輕按了按,有撫平安娜痛苦的渴望。安娜愣在那裏,抬眼看著渦輪司機。對方沒有一點蓄謀的親熱或猥褻的意思在裏麵,非常坦然,就好像每天都做的舉動。
  "你是不是覺得我老了?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安娜立時豎起了她滿身的小刺。
  "胡說!女人的皺紋是笑紋,笑得越多,紋路越深。你的還不夠深,因為你笑少了。每天開開心心的,早點變成老太太。"渦輪司機順手在安娜的頭上捋了捋,把安娜的頭發都撥弄亂了。
  安娜將他的手擋開,非常惱怒地說:"一回來就咒我老,對你有什麽好處?心地最不善良的就是你。我告訴你,我現在有危機感,不許你在我麵前提那個'老'字,我忌諱!什麽皺啊,鬆啊,垂啊,走樣啊,都不許講!"
  渦輪司機大笑起來,問:"引申下來,什麽無光啊,薑太公啊,縮水啊,黃花菜啊,珍珠啊,風韻啊,不新鮮啊,不是都成了禁忌?!你要不要頒布一本禁忌詞典?好叫我們草民搞清楚什麽時候犯了你的嗔戒?哦!我覺得這種提法不科學,還是頒布一本可供使用詞典比較方便,估計薄一點,便於迅速掌握。"
  "哎呀!"安娜哭笑不得,掄起拳頭砸在渦輪司機的胳膊上。
  十八歲的夏季又回來了。
  "安娜,放輕鬆。每個人都要變老的,隻要一起變老,優雅地老著,就很好。我可不願意在我八十歲上看見一個大姑娘衝我走過來喊'你猜我是誰?我是安娜!'太詭異了,我受不了。我寧可那時候你是個滿臉皺紋,口裏沒牙,一說話就漏風,一咬東西就癟嘴的小老太太。蠻好看的,反正那時我也眼花了,看你八十歲跟看你十八歲沒什麽區別。人為什麽要老花眼?就是要讓世界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印象派,越來越美。人這一輩子就是在清楚與模糊中度過的,年青的時候心模糊眼清楚,年老的時候眼模糊心清楚,算是減少痛苦吧!"渦輪司機邊慢慢收拾著床邊的零碎,邊聲音糯糯地跟安娜絮著話,讓安娜繃在心頭的弦一點一點舒緩,病痛竟也沒那麽強烈了。
  "你吃藥了沒有?"王貴晚上回來的時候問安娜,順便抄起渦輪司機買的香蕉剝了就吃。
  "吃東西一點都不曉得讓人,隻顧自己!"安娜皺著眉頭嗔怪王貴。
  "你要吃你就說啊!每次給你,你又說不吃。"王貴早就習慣安娜了,反正她得有話題。
  "什麽東西都要人家講的啊?隻能說明你自私,心裏沒別人。我不要是我的事,你不給可就是你沒心了。"
  王貴趕緊把咬了一半的香蕉遞給安娜,"來,咬一口。"
  "你吃過的給人家吃?也不怕人家嫌你髒。要先讓我吃你再吃,怎麽老教不會?不吃!"安娜今天反正怎麽樣都伺候不好。
  第六章 鋼鐵是這樣煉成的(2)
  王貴不曉得渦輪司機來過,問一句:"今天幾號?你是不是日子到了?火氣這樣大?"
  安娜也覺得自己過分,笑了,說,"去去去!一個月幾回啊?剛來過,沒腦子!"
  "女人你得讓。她們跟我們不一樣,她們有生理周期。"王貴常常這樣向他女婿傳授經驗。我愛人也就同一問題谘詢過老前輩,"她怎麽動不動就發火啊?媽媽是不是也這樣?遺傳?
  ""做女人很不容易的,人家流血流汗,我們不就出點忍耐嗎?"王貴生怕我愛人失去耐心而讓他的寶貝女兒受了委屈。
  晚上該睡的時候,躺了一天的安娜如夜貓般精神,開著個小台燈在梳妝台前照來照去,仔細端詳,既像自言自語,又像衝著躺在床上看書的王貴問:"我這幾年是不是老好多?"
  "嗯?"王貴心不在焉,一邊翻書一邊應付。
  "我是不是眼角皺紋太多了?一笑起來跟風幹的蘋果似的。"
  "啊?"王貴還是沒回過神來。
  "聽說現在有拉皮技術,把人的臉皮繃緊,看著跟十七八一樣年青。你看電視裏的劉曉慶,跟我一般大的,怎麽看著像小丫頭似的?該不是拉過皮了吧?"
  "是嗎?"王貴用圓珠筆在書上畫了畫。
  "我和劉曉慶,誰看上去年青?"安娜停下手裏往臉上塗塗抹抹的工作,回過臉來問王貴,一臉期待。
  "對。"王貴習慣性應答。
  根據王貴多年的觀察與總結,女人說話的時候,大部分是自說自話;你專注去聽,會被搞得神經錯亂,最後出現與她們一樣的杞人憂天。以前安娜沒事就抱著本《家庭醫生》看,邊看邊對著鏡子按按乳房說"小葉增生",按按肚子說"肝腫大",按按屁股說"坐骨神經壞死",描述得還活靈活現。基本上那期《家庭醫生》介紹什麽疾病,安娜就會出現相應的症狀。諸如四肢無力、手腳麻痹、腰酸背痛、腹脹胃寒等小現象基本上沒斷過;咳嗽半個月不好,便自我診斷:"完了,一定是肺結核早期現象!"口氣的權威與不容置疑,常把王貴嚇得寢食難安,醫院陪著跑了無數趟,最後就是拿點"感冒清"或"鼻炎靈"之類的藥回來。經過幾年的瞎折騰,在安娜五髒六腑能被懷疑的大毛病都被懷疑一遍以後,王貴至少懂得了幾個道理:1.癌症這東西,不是那麽容易得上的;2.女人知識越多越反動;3.有知與無知都可以,就怕一知半解;4.男人若聽女人的話,時間會浪費一半,若做出反應,時間會全部浪費。
  自從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王貴在安娜漫長的自言自語生涯中,連耳朵都不出了,隻出點象聲詞就夠了。不過也不能太鬆懈,象聲詞要用得恰到好處。在需要有相應反應而期望落空的時候,會遭到以下報複:
  安娜一臉壞笑趿著拖鞋踢踢踏踏走到床邊,倚身上床,揪著王貴的耳朵說:"對什麽對?啊?對什麽對?我剛才說什麽了?"
  王貴迅速從書中回過神來,處變不驚大言不慚地說:"老婆說的,一句頂一百句,什麽都對!錯了都要不折不扣地執行!"
  安娜拍拍王貴的臉,"我什麽時候錯過?你舉例說說看!"
  王貴嘻嘻哈哈抱著臉回應:"根本沒發生過!要不怎麽有紅寶書一說呢?安娜的話就是我家的紅寶書!"
  安娜咯咯笑著再拍一下王貴的額頭:"不要臉,就會應付我。"
  化險為夷。
  第七章 二多子力挽狂瀾(1)
  那段時間,渦輪司機每天都到我們家報到,有時候上午,有時候下午。若是他下午來,而我放學早,偶爾就會碰到他們倆在聊天或者下圍棋。安娜的神情是愉悅的,五官是柔媚的,笑聲是輕盈的。總之,我覺得,那個安娜不是我的媽媽。
  王貴和渦輪司機曾經遭遇過。那天王貴下了早上一二節課,大概是忘記了什麽重要東西,特地趕回家取。開門的時候,看見渦輪司機和安娜正在下象棋,兩人倒是大大方方的。王
  貴因為趕著上課,禮貌地招呼了兩句:"久仰久仰!經常聽安娜說起你!這次回來感覺變化大吧?""客氣客氣,我看跟以前差不多啊!總體沒變。"渦輪司機答。我認為這是兩大高手的首次戰役,不分高下。王貴在態度上坦蕩,渦輪司機在氣質上雍容。王貴問的是這城市變化大吧,渦輪司機答的是安娜沒怎麽變。"你們聊!我還有課!不陪了,周日有空過來吃飯!"王貴盛情相邀。"那怎麽好意思?該我請你們才對。"王貴拿出男主人的身份請客,渦輪司機不爽,他覺得應該是自己做東報答王貴替他照顧安娜這麽多年。
  "快走吧你,要遲到了!"安娜催促。王貴揚揚手走了。
  渦輪司機如往常般在王貴下三四節課以前告退。安娜一邊準備午餐一邊想萬一王貴問起,她如何回答?"開飯開飯!我抓緊吃了休息一會,下午有課。"王貴根本不提,好像未曾與渦輪司機照麵過,一點兒也沒意識到危險。
  這既讓安娜有種鬆口氣、省了解釋的放鬆,又有種猜題押寶忙半天卻突然考試取消的不甘心。
  我第一次見到渦輪司機就很喜歡。雖然當時他對我太老,我還是能感受到一個成熟男人的魅力。我不得不承認,安娜的智慧沒怎麽給我,小資的臭脾氣我倒是都拿來了。我喜歡清爽的男人,衣服筆挺不帶褶皺,舉止文雅,修長的手指和修剪整齊的指甲。男人的手是他本人的名片,沒有刻意的修飾卻讓你讀出很多。眼神尚能掩飾,手不會。王貴雖然是我爸,但我不喜歡他像棒槌一樣的粗短手指和碩壯到可以一把將我舉到半空的手臂。我喜歡那種不帶一個老繭,皮膚紋路清晰,手指長到像彈鋼琴一樣的公子哥的手。男人另一個性感的部位是鼻子。鼻梁要高挺,從側麵看像希臘雕像的上品。渦輪司機的外貌特征從一開始就符合我的理想。我把他描寫得如此完美,大概因為渦輪司機是我情竇剛開一條縫時鑽進來的第一個男人。我很難解釋,為什麽安娜的情人也是我的夢中情人。我在認識渦輪司機以後的好幾年裏,都希望自己快快變老,這樣就可以嫁給渦輪司機。這個夙願當然沒有實現,但我依舊按照渦輪司機的模子套了個小資。當時非常歡喜,不過,跟那個臭小資過了十個年頭之後終於明白,為了生活,還是找王貴比較省心。
  他筆挺的衣服是我用被電熨鬥燙滿泡的手熨出來的。他修長無繭的手,是我每天洗碗、抹地、泡洗衣粉替他保養的。他文雅的舉止,是我風吹日曬晴裏雨裏奔波嗬護下養成的。惟一不受我恩澤的希臘鼻子我也恨不得哪天一拳下去打扁。看著越過越滋潤、被人疑為我姐姐的安娜,我真想告訴她,要不是你害我,我怎麽會在三十歲上長得這樣糟糕?小資實在不可靠。安娜現在也意識到這點,看見我拎著煤氣罐上樓,臉不紅,心不跳,她很吃驚嬌生慣養的寶貝女兒現在竟這樣幹練,很有點大男人氣概。"男人是過日子用的,不是裝飾品。我覺得吧,找男人過日子,還是你爸這樣的好。你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家裏煤氣罐藏在哪裏。"安娜歎口氣。"備用的那個?在儲藏室的椅子後麵。"我隨口就答。我現在已經習慣了到哪裏不是注意人家窗簾床罩,而是看人家米罐煤箱。
  曾經做過一個生活IQ測驗:給你一所房子,請你給孤單的房子配上背景圖畫。一張是森林草地陽光,一張是蝴蝶和花,還有一張是狗和滿天星星。我相信安娜這類人一定會選蝴蝶和花這樣純屬生活裝飾品的無用東西,因為生活必備的森林陽光王貴已經籌備妥當了。
  渦輪司機第一次看到我就滿臉喜歡,因為我是活脫脫一個小安娜,加上發育早,十幾歲上已經看著像個大姑娘。他從我身上找到安娜當年的秀氣,一把將我擁入懷,激動得語言都不連貫。
  青青竹筍年紀的我,對男人很防備,別說陌生男人摟著我,就是我爹王貴拉拉我的手都會害羞。奇怪的很,渦輪司機初次的熱情竟然將我的羞澀融化,讓我很自然就與他親近。想來,女兒是媽媽前世的情敵這話無比精辟。安娜喜歡的東東,也是我所欣賞的。
  "叫叔叔幫你看看數理化。媽媽都忘光了,幫不了你,叔叔可以。"安娜不曉得是為了炫耀渦輪司機的水平,還是希望我多與渦輪司機親近,常常叫渦輪司機輔導我的功課。
  這是我一生致命的硬傷。從那以後,我就有了"重商主義"。這個商,不是商人的"商",而是智商的"商"。高智商的男人令我心生景仰,看他們駕輕就熟地解決那些於我是螳臂擋車的東西是精神的享受。王貴好像從我小學三年級起,就將輔導數學的重擔交給安娜一個人扛。渦輪司機用鉛筆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工整地展開運算,符號與數字錯落有致,如小蝌蚪在五線譜上跳躍一般靈動舒暢。清晰的思路和細致的講解與他溫和的笑容讓我感受到理科的魅力,讓我頭疼的圈圈叉叉星星點點被他調理得一絲不亂。數學因為這個男人而可愛起來。
  第七章 二多子力挽狂瀾(2)
  每次講解完,他都會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不難吧!叔叔說的還有錯?你那麽聰明,隻要耐心點,一定可以做得出。要充分運用你灰色的腦細胞,勤思考,不畏難。"我的臉因為他的誇獎而變成了紅蘋果。他怎麽知道腦細胞是灰色的?
  渦輪司機在某個周六帶安娜和我還有二多子出去玩,一行四人去了他們熟悉的逍遙津。王貴係裏周六下午政治學習,根本走不開。當安娜說帶我和二多子去玩,王貴馬上說:"我去
  不了,你自己去吧!"於是安娜非常自然地隱瞞了和渦輪司機一起去的事實。
  周五渦輪司機問安娜要不要來接我們,安娜怕被王貴的同事看見,桃色新聞亂飛,就說不要。渦輪司機非常理解安娜的心思,便約好在附近一個車站見麵。"我在你出了路口左手轉的車站等你,去市區的方向。"渦輪司機說,臨走還不放心,追加一句:"記住,去市區的方向。如果你到時候等不到我也不要急,也許我們等錯了方向。你站那裏別動,我會來找你。孩子你要帶好,不要叫他們亂跑,路上車多,危險。"渦輪司機總是很細致,不厭其煩。安娜享受著他的囉唆,抿著嘴笑眯眯地應承。
  安娜和王貴在這方麵都是馬大哈,常常因為約會沒說準方位不歡而散。王貴喜歡用什麽的南麵,什麽向東這樣抽象的詞匯。我認為東南西北這種詞語在女人的大腦裏就是抽象詞語,與意識流、後現代主義以及納米技術並列。偏偏王貴隻知道這種標準用語,如果安娜追問"是不是那下麵有個書攤"或者"對麵是不是有個早點店"這樣以醒目建築標誌為辨認標記的問題,王貴就傻眼,王貴腦子裏根本沒這些概念。王貴曾認真教過安娜如何辨認太陽的位置以確定方向。"那要是陰天,我怎麽知道東南西北?"安娜強詞奪理拒絕接受。"那要是書攤拆了,你又怎麽找到地方?"王貴反詰。
  "如果你有男朋友,一定不要約他在哪裏見麵,那是吵架的根源。你就叫他到家來接你。"安娜向我傳授她的經驗教訓,避免我們重蹈她曾經走過的無謂爭吵之路。是的,我是按安娜的話去做的--每次約會,我都去那臭小資的家等他。果真從不吵架。
  渦輪司機一路很照顧我們,上車用身體擋著我和安娜,一隻手牢牢抓住二多子不讓他亂跑。二多子真是王貴的兒子,天生對接近安娜的男性有反感,總不叫渦輪司機碰他,一摸他就扭頭甩手,令渦輪司機很是尷尬。安娜很抱歉,她好像就沒成功迫使二多子喊過渦輪司機一聲"叔叔好"。小子愣頭青一樣虎視眈眈地瞪著渦輪司機,緊閉著嘴巴不吐一句金言。安娜向渦輪司機解嘲:"這孩子,一點禮貌都沒有,怪我沒教育好。"渦輪司機有點悵然,卻還能掩蓋,就說,還小,不懂事,以後就好了。其實那時候,二多子都八歲了。由此看來,如果一個男人打算找個有孩子的女人再續前緣,一定不能找有個愣頭青兒子的,特別是親爸爸當心頭肉哄著的那種,無論你如何真心都喂不熟。兒子原本就有戀母情結,你搶了他媽再頂替他老爸的位置,他會打心眼裏憎恨你。當然,找個有女兒的就不要緊了。我很快就和渦輪司機打成一片,被他牽著到處跑,聽他講逍遙津的由來,還有教弩台的故事。這些精彩的故事都是王貴根本不知道的。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根本沒像二多子那樣警覺地意識到渦輪司機對自己親爹已經造成了威脅。人的職業在少兒時期就已經可以看出端倪。在我直到三十歲都坐在家裏雲裏霧裏亂編故事的時候,二多子早在五年前就成了一名英雄幹探,不曉得破了多少大案要案。
  渦輪司機很自然地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安娜在公園僻靜的林蔭道上漫步。惟一不和諧的是在前麵拿著一根小樹枝邊走邊亂畫的二多子。渦輪司機很有意境的談話,常被安娜大聲的嗬斥所打斷。
  "可還記得'曲徑通幽處'的下一句是什麽?"渦輪司機帶著我們從菊展的小路上繞出來。
  安娜一時想不起,看到遠處廟宇的尖頂,突然有了靈感:"禪房花木深。"
  渦輪司機笑著說:"以前我們倆還對詩呢,現在真是忘得差不多了。"
  安娜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劉海,說:"輕舟隻在片刻間就已經略過萬重山。我這二十多年不摸書,常有提筆忘字的尷尬,離文盲已是不遠,更不要提什麽詩了。"
  渦輪司機安慰地拍拍安娜的背,想衝淡安娜的惋惜,"都一樣,都一樣。我現在想寫封中文信也很不利索,許多生僻字不常寫真的會忘記,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安娜說:"我是早上八九點的太陽的時候學寫字,中午十二點本該派上用場的時候卻跑去種地。現在真要用了,才發現自己已經是下午的太陽了,日暮西斜,傷感!"
  "沒關係,心還年青就好。說起來都是四十的人了,可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自己的精力,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年青,往日的點滴回想起來仿佛昨日重現。你不覺得?"渦輪司機意味深長。
  "多子!看車!差點撞著你!"安娜心思並不集中,分神盯著多子,一聲驚叫將渦輪司機處心積慮經營的懷舊氣氛破壞得蕩然無存。
  "媽媽,我要去動物園!我不要在這裏散步!"二多子終於憋不住嚴重抗議。我很喜歡這種靜謐,大姑娘總要表現出對小孩子的輕蔑,動物園是幼兒園的童子們玩的,我不感興趣。兩個人在路中間就爭了起來。
  第七章 二多子力挽狂瀾(3)
  妥協的結果是去湖上劃船。二多子非要玩那種水上自行車,兩人一組。渦輪司機大約不想和安娜分開,就說危險,不放心安娜和姐姐兩個女生,還是劃船吧!這一下又得罪了二多子。在船上二多子一直別別扭扭,很危險地站在船頭搖來搖去,要把我們都翻下去。安娜頭疼欲裂,如果依性子早一巴掌上去了,但礙於渦輪司機在邊上,不好意思拉下凶臉自毀形象,隻好當著渦輪司機的麵軟語相勸,趁渦輪司機不注意便惡眉相向,暗地威脅二多子:"回去再收拾你。"既然是以後的事情,反正逃不了一頓打,二多子索性為所欲為,更放肆。"我要
  劃船。"二多子突然轉身要求。
  渦輪司機看小子終於肯開口提要求了,自然很高興,遞給他一隻槳耐心教他。渦輪司機一介書生是真不了解二多子的詭計多端,估計從沒吃過小孩的虧。憑二多子破壞力,應當和電影《小鬼當家》裏的那個小壞蛋有得一拚。二多子沒劃兩下,就非常惡毒地把槳投進水裏。渦輪司機等半天不見槳浮上來,隻好拿另一隻去撈。二多子不老實地故意亂晃,終於把渦輪司機手上那僅有的槳也給搖跑了。看著漸漸遠去的槳,渦輪司機直撓頭,安娜的怒火像三伏天經過長期幹旱終於迎來了大暴雨,不顧形象地爆發了。她戳著二多子的腦袋恫嚇:"現在好了,大家都回不去了!等下我們就跳到水裏遊回去,留你一個人在船上,半夜裏叫阿姆斯特丹的水鬼拖走你!"當時二多子剛看完一部恐怖片《阿姆斯特丹的水鬼》,膽小到夜夜鑽我被窩要和姐姐一起睡。聽到恐怖的威脅加上夕陽漸落,二多子忍不住扯開嗓門放聲大哭。渦輪司機終於嚐到"合家歡"的滋味,原來竟是那樣的喧鬧與無力。"你別嚇唬他呀,他小孩子一個嘛!想想辦法,想想辦法。二子別哭了,叔叔等下就是遊泳遊回去都背著你。這世界上哪裏有水鬼?鬼是自己嚇自己的。"渦輪司機一麵用手拍著二多子的背安撫著,一麵脫下夾克當成個小白旗兒在手中揮舞,以吸引附近的遊船注意。
  反正那天玩得很糟糕,很狼狽。我們見個船路過就叫,讓人來搭救我們。在堅持了一個多小時後,終於被管理員像訓孫子似的邊訓邊拖回去。渦輪司機賠了超時的錢,賠了雙槳,賠了笑臉,再陪著我們去吃西餐。
  省城惟一一家西餐廳淮上酒家,在長江路上,是家百年老店。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以現在的眼光看,那家店的西餐做得實在很糟糕,簡直就是當地土菜。惟一值得我留戀的是環境看起來比較幽靜,沒什麽人。火車車廂一樣的包廂卡座當時正流行著。餐廳在二樓,整整一個廳裏,就稀稀落落幾個人,個個都以為自己人五人六兒,舉止端莊,拿著架子假裝有情調。
  當時的餐廳或飯店,光做點菜生意的話,不夠紅火,通常都帶著外賣和小吃。坐著吃的人吃得心焦,旁邊等待的人則虎視眈眈,還端著滾燙的小籠包來回換手。地板油到萬一你鞋子穿得久些,紋路淺點兒,便很容易滑出丈八,湯水全灑。我想渦輪司機一定是不願意跟那些個糊飽的人擠一起趕潮才選擇西餐店的。
  端上的牛排煎得很老,雞蛋炒得很焦,服務的大嫂很胖,盤子有好幾個缺角。
  那頓飯渦輪司機沒吃好,他很忙。多多是用手抓著吃的,不用他管,但我和安娜一直捂著耳朵不願意下刀。安娜曾拿了刀去切牛排,一聽到刀刮盤子的聲音就捂著牙不肯吃了。安娜說:"這個聲波和我補過的牙的頻率一樣高,引起共振,刺激大腦。"渦輪司機隻好先替安娜切好,再轉身替我切。我對聲音也很敏感,不能忍受刀刮盤子或是老鼠爪子抓玻璃的高亢音調,那種折磨對我是酷刑,堪比老虎凳和灌辣椒水。
  "這裏的西餐很有鄉土氣息。下次我帶你去美國芝加哥吃牛排。當地有家店很有名,吃飯要提前一周預約,裏麵的男服務生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先生,訓練有素,服務專業,很有點英國大莊園男管家的味道。裏麵的牛肉分得很細,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烹飪方法,再配上有年頭的紅酒,按照你要求的熟度端上,很誘人。不過中國人還是吃不慣三分熟的那種,下刀的時候血淋淋,我最少都要求六成熟。"渦輪司機跟安娜邊吃邊聊。
  我現在可以絕對肯定這位老先生假充大尾巴狼。當然,沒準他的確就是熱衷於那樣的享受,否則以我在海外生活多年的經驗來看,他經常光顧高檔牛排店的幾率微乎其微。如果約會女伴,特別是白人女性,那則除外。舒服不過躺著,好吃不過餃子。要說吃,海外華人誰去吃牛扒那種垃圾呀。沒事就尋訪中國餐館,涮涮火鍋,點個魚香肉絲,炸盤回鍋肉才是真享受。吃飯是讓腸胃滿意的,那種讓眼睛享福,讓手腳都受苦,身體還受約束的西餐絕對不是我們的追求。
  吃完了,渦輪司機想帶著我們一起散步,與安娜一起享受家庭氣氛,同時也欣賞一下長江路星星點點的燈河夜景。可氣的是,二多子滿腦子掛著他的動畫片聖鬥士星矢,死活要坐車回家,鬧得不讓人說安穩話。安娜也怕我們玩一天累了要休息,就很抱歉地跟渦輪司機說,趕快回家吧!
  "周一來看你。"到學校大門口,渦輪司機捏了捏安娜的手,轉身離去。這一轉身,讓渦輪司機下了決心,隻帶我和安娜走,讓二多子跟王貴好了。
  第七章 二多子力挽狂瀾(4)
  王貴問我們逍遙津好玩嗎?二多子很是興奮,跟爸爸匯報自己的傑作--把兩支槳給弄到水裏,媽媽和叔叔在水裏撈來撈去。"叔叔?哪個叔叔?"王貴問。安娜非常後悔帶了這個小討債鬼去,一刻沒安穩,淨找麻煩,還話多,沒什麽能不匯報的。"狐狸臊。"安娜趕緊自己交代,然後在王貴麵前狠狠把二多子的劣跡從頭學了一遍。王貴居然哈哈大笑,摸著二多子的頭說:"不錯嘛!很會搗亂。"
  第八章 我愛我家(1)
  對於渦輪司機,周日是興味索然的,因為那天安娜屬於她的家。很快就好了,等安娜回來,每一天都是他的。或許因為得不到,渦輪司機覺得,周日是一周裏最重要的一天,從早到晚一周的忙碌都是為了這一天。這一天是屬於家的。
  單身與非單身的區別是,周日的時候你是否覺得太閑。現在,渦輪司機就一個人在包河公園裏飄,穿著長風衣閑逛,看到所有的人都是一家大小,有說有笑,孩子跑,風箏搖。渦
  輪司機年輕的後母領著渦輪司機的父親一起回了娘家,渦輪司機突然就落了單。渦輪司機懶懶的,什麽都不想幹,誰也不想見。這個周日,王貴帶老婆孩子回丈母家。一大早把我們拉起來,用車馱著我們,前麵一個後麵一個去大門口吃早點。王貴跟安娜說,你帶兒子閨女先去媽家,我去七桂塘買隻老母雞買點水果帶去。然後把我們送到車站,自己騎車走了。
  丈母就喜歡王貴一家過來,因為可以看見寶貝外孫女,還能和王貴說話。丈母喜歡王貴的親熱、話多,進了門並不像女婿那樣成了嬌客,而是很有眼色地站在廚房跟老太太拉呱,誇媽媽菜香,跟著學手藝,並四處翻翻是不是缺米少鹽,什麽時候該換煤氣罐,什麽時候該買米。王貴心裏清楚得很,這讓老太太由衷歡喜女婿選得跟兒子一樣貼心。
  我也不懂為什麽婆婆就很難伺候,丈母就很好糊弄,其實都是媽。外婆批評人很有意思。兒子和媳婦吵了架,她雖然不做聲,過後卻總結,我兒子老實呀,總是給媳婦欺負。但若安娜跟王貴吵了,老太太便一味偏向王貴:"你的脾氣太大!也隻有王貴好叫你欺負了。"有時,我懷疑,老太太眼裏,是不是天下女人一般黑?就沒好的?
  王貴很喜歡去丈人家,他現在的一切都拜嶽父嶽母所賜,因為對安娜的喜歡,對一雙兒女的疼愛,便自然而然把孩子的外公外婆當作自己親爸爸媽媽待。在那裏他總是被安娜和丈母娘捧得高高的。到了吃飯時間不需要動手,筷子就會自動到麵前,飯也由安娜恭恭敬敬盛好了端在臉前頭。偶爾客氣一下要洗碗,還給丈母推得遠遠的,說用不到你。這一天總是王貴徹底享受生活的日子,所以王貴跑丈人家很勤,跟安娜的弟弟妹妹,包括弟弟妹妹的孩子們,都很熟悉,一家上下其樂融融。
  安娜心有點活,不曉得怎麽了,手裏忙著心裏卻想到了渦輪司機。"不曉得他現在在哪裏?"她伸出拇指來與小妹的孩子鬥牛,並假裝輸掉把孩子逗得前仰後合的時候,心裏冒出個念頭:"如果孩子的爸爸是渦輪司機,這裏也會這樣和諧嗎?"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神經,一切都是過眼煙雲,自己已經過了幻想愛情的年紀。盡管,看到渦輪司機略帶憂鬱的側麵,和專注的凝視,還是讓安娜有一種發自內心地想摸一摸他的臉頰的衝動。那種親昵與喜歡,多年前就深埋在心底了。
  安娜把王貴當成丈夫。丈夫--好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稱呼--應該算是孩子的爸爸吧?或者說是生活互助組成員?有困難合力解決,有矛盾互相協商,在一起就是為了生活,相互有個伴兒,卻--沒有愛戀,沒有那種讓你有發自內心期待被他攬入懷抱的感覺。安娜從沒有主動親吻王貴的衝動,最狎昵的舉動,也不過是順手在王貴的腦門上拍上一拍。
  而渦輪司機,安娜如果不用意念與定力去控製,也許早已癱軟在他溫柔的懷中,就如兩塊相吸的磁鐵,自然相擁。安娜最近常有罪惡感,在王貴的麵前也很溫柔,怕自己的小秘密被參透。已經有好幾個夜晚,王貴在身邊發出平和的鼾聲,而她在夢中與渦輪司機手牽著手。
  安娜的想像力隻能延伸到手牽手,再往後,她就會夢見自己是一位母親,兩個孩子在前麵走。婚姻其實就是枷鎖,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一旦套上,就會因為已有的承諾而主動繳械,放棄自由。甚至連夢境這樣一塊最後的私密地帶,也被無形的籬笆監控。
  安娜沒事的時候順手翻翻弗洛伊德,想從那本《夢的解析》中看出自己的五行是不是亂了。她總做那些意識流的夢,諸如森林裏熊熊燃燒的火,一頭驚慌的小鹿,在濃煙中亂竄著而無法逃脫;或者是富士山一樣雪白而清冷的山下有一片如青海湖般清澈湛藍的湖水,還是那隻小鹿,在水邊徘徊著將蹄子小心伸進池中試探。鹿是什麽?山是什麽?水是什麽?火是什麽?森林又是什麽?安娜找不到答案。安娜寧可自己夢見觀音敲她的頭,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未來,也好過這樣亂猜。安娜心中有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東西真的出現。如果什麽都沒發生,安娜便會悵然,如果真的發生了,安娜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另一個總做意識流夢的人是渦輪司機。四十多天的假期眼看就要耗盡了,渦輪司機還沒有張口向安娜表白。看著安娜對孩子的一心一意,看著王貴別無他求的滿足,渦輪司機幾次三番想到了放棄。就當是故地重遊吧,緬懷愛情。可是,熬了那麽多年的孤獨,難道真的到今天就算結束了?未來的日子用什麽填充?甚至沒有了繼續拚搏的動力。
  一想到未來茫然無可依,甚至連思念的對象都沒了,渦輪司機就不寒而栗。越是逼近歸期,渦輪司機就越心急。也許麵子上看不出什麽,依然悠閑淡定,心卻不受自己控製,腦袋一沾枕頭就開始滿負荷工作。與安娜不同的是,渦輪司機的夢境簡潔,內容完整,沒什麽象征的東西,總夢見自己臨去機場了找不到飛機票,找到飛機票了又找不到護照,出了門沒搭上車,到了機場飛機正好騰空;或者是回去以後學校已經開學而自己耽誤了課;再或者是前腳剛離開安娜的家後腳再回去,房子就不見了。
  第八章 我愛我家(2)
  渦輪司機突然迷信起來,夢的兆頭不好啊!大多是不吉利的。渦輪司機寧願相信"反夢"這句話。也許,夢在告訴他,如果不將心事說出來,這一輩子就耽誤了?
  渦輪司機邊下棋邊試探地問安娜:"做噩夢是卜吉,還是卜凶?"安娜回答:"上半夜做的還是下半夜做的?上半夜卜凶,下半夜卜吉。若是午睡做的,就是白日夢。"安娜舉著棋子看不出麵部有什麽好奇,甚至沒追問渦輪司機究竟夢見了什麽。也許以安娜的冰雪聰明,心
  中大概有數了。"眼皮跳不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看你心神不寧的,怕是凶相環繞。"
  渦輪司機勉強笑笑,卻覺得苦澀,有心想跟安娜逗樂,又覺得嘴角沉重,積壓在心頭幾十年的話驀地蹦了出來,沒考慮後果。
  "安娜,你不覺得上天造物弄人?如果是現在的時代,回到二十年前,也許我們倆已經雙雙在美國了。"渦輪司機夾著黝黑的圍棋子的手指突然停頓下來。
  "是啊!我這輩子已經毀了。不過也平衡,像我這樣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批。我也不算墊底的,王曉培不是到現在都在長風鄉下回不來了?人要知足,要學會平衡。否則永遠不知道什麽是快樂。"安娜抱著茶杯,以安慰自己無數遍的話來安慰著渦輪司機。
  "如果,如果你現在有機會重新再來呢?"渦輪司機並不抬眼看安娜,將棋子輕輕落在設定的位置上。
  "什麽意思?"
  安娜看著渦輪司機。渦輪司機也看著安娜。
  "我想帶你走。我們白白浪費了二十年,我很心疼。可是一想到未來,也許我們還有三、四十年甚至更久,我就不後悔了。"
  "什麽意思?"
  "跟我走,去美國。我那裏現在一切都穩定了,你可以幹你愛幹的事情,讀書也可以,在家裏呆著也可以,總之做你喜歡的。我在學校裏教書,如果你想繼續你的學業,在我們學校裏選課是免學費的。你可以一直學下去。"
  "你開玩笑?我多大了!"
  "你才多大?美國學校裏須發全白的學生也有,你怕什麽?憑你的基礎,憑你的聰明,你有什麽可擔心的?何況還有我。"
  "那不可能!孩子怎麽辦?"
  "孩子當然帶著。孩子在國外生活,應該比國內好。二多子那麽聰明,雖然成績不好,我覺得是教育體製的問題,換一個環境,應該更適合他發揮特長。中國孩子去了美國,基礎比國外孩子好,語言抓一下,適應能力會比我們強。女兒就不用說了,女孩子在西方社會比男孩子受歡迎。你若喜歡,就都帶著。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們現在這個年紀,想再有個小孩子也不太可能了,我會當他們親生的一樣。"
  "不行!這不行!這對王貴太不公平了!時代的錯,又不是他的錯。何況他那麽愛孩子,孩子是他的命根。老婆可以不要,孩子不行。帶走了就是要了他的命!"
  安娜最初拒絕的方向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裏。從她的言語裏,渦輪司機聽出來,不是她不肯,而是她覺得對不住王貴。
  "當然不是他的錯。他是好人,好人不等於好的愛人。安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渦輪司機很堅定,"我知道這對王貴不公平。要不,二多子留給爸爸,我們帶女兒走?"
  安娜苦笑,說:"我都四十了,還奢談什麽愛情?生活又不是放電影,按照理想的情節皆大歡喜。其實,這部電影裏根本就沒有皆大歡喜,說不清楚誰贏。"
  "愛情在什麽時候談,都不會太遲。自己都不想爭取,電影還能有什麽劇情?"渦輪司機一把抓住安娜的手。
  "我,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不可能。太突然了吧?"安娜喃喃發呆。
  "不突然,我已經等了二十年。什麽都別想,答應我,說'好'!"
  安娜坐在那裏,凝固成一尊雕像。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我月底走,還有六天的時間。你慢慢跟王貴說,必要的時候我去說。我並不想傷他,如果他有什麽要求,我一定滿足,盡我所能。"
  安娜抬起她的大眼睛,矛盾滿臉。
  "這兩天我不過來了,你好好跟王貴說。周四早上我過來看你。"渦輪司機緊緊握了一下安娜的手,又拍拍她的肩,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留下安娜蜷縮成問號一樣的身影在沙發上呆坐。
  門口傳來幹脆而有禮貌的叩門聲,安娜知道是渦輪司機。
  "坐。"安娜指指沙發。
  渦輪司機邊走向沙發,邊問:"你跟他說了?"
  "你喝什麽茶?紅茶還是綠茶?"安娜在裝飾櫃的玻璃門裏找茶罐。
  "不喝,謝謝。"
  "喝我們安徽的名茶黃山毛尖吧,明前的,我看可以賽龍井。"
  "這麽好?那我嚐嚐。你跟他談了?"
  "嗯。你走的東西收拾好了嗎?"安娜在開茶罐的蓋子,掰了幾下沒掰開,還夾了指甲,疼得輕輕甩手。
  "我來。"渦輪司機趕緊跟過去替安娜打開蓋子,然後拉了安娜的手指頭過來看看,"弄疼了吧?"
  安娜笑笑,抽回手。
  "他怎麽說?"渦輪司機自己捏了點茶葉放在玻璃杯裏,走到廚房給杯子兌了小半杯水,拿在手裏輕輕晃晃,眼睛並不看著安娜,而是專注地盯著杯子裏慢慢舒展的茶尖尖。
  第八章 我愛我家(3)
  "沒說什麽。你還缺什麽東西要帶嗎?"
  渦輪司機衝安娜非常溫暖地一笑:"我這次走,什麽都不打算帶,空著行李箱,把你塞在裏麵,省我一張飛機票。"
  安娜笑了,眼睛眯成半個月牙,眼角的一顆淚痣令她顯得非常有韻味,"你就這樣對我啊
  ?我還不值張機票錢?"
  渦輪司機哈哈笑了,拉安娜坐到沙發上,"我回去就給你發邀請。如果需要,我再回來一趟辦手續,然後接你和孩子一起走。孩子的問題你跟他談了嗎?"
  安娜笑著搖頭,"哪有那麽快?美國政府跟你家開的似的,你好像都成竹在胸了。"
  "安娜,我等了那麽久,已經很慢了。"
  "對了,我給你看看孩子的照片!"安娜起身去書櫥邊,打開底層的抽屜,抱出一疊影集。
  "這張是女兒一百天。那時候王貴在援外。"
  "這麽小!"
  "嗯,她早產,很不容易帶,現在居然能長這樣高,都超過我了。"
  "這張是女兒抓周時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相機不好。其實,她懷裏的是蘋果和書。"
  "怎麽抱著這個?"
  "她自己抓的呀,第一次選的蘋果,第二次選的書。一點不錯,現在就是好吃好看書。"安娜非常溫馨地笑著。
  "這張呢?"
  "這張是兒子跟女兒在逍遙津玩碰碰車。"
  "小子這樣凶?眼睛瞪老大的,不像現在,曉得害羞了,一摸他就跑。"
  "這張是女兒演出照,跳的小天鵝。她爸爸激動死了,頭都趴在舞台下麵,所以非常清楚。"
  "嗯,不錯。"
  "這張是我媽七十大壽,全家福。左邊的是我姐姐,這個是我姐夫。小王抱的孩子是我大姐的孫子。"安娜指指王貴手裏的孩子。
  "怎麽男同誌抱孩子?人家拍照片都女的抱啊!"
  "沒辦法,孩子纏他,就要六爺爺抱。他有小孩緣。"
  "這張是王貴第二次出國回來,我們一家去上海接他,在虹橋機場拍的。"
  "喲!你女兒這時候真是大姑娘了,很漂亮!"
  "是的,長得真快!……還有這張!這是王貴帶孩子們坐海盜船,我拍的。我拍的不好。那東西搖得好高,我不敢坐,都是王貴帶他們去玩的。"
  "這個呢?……"
  "這個……"
  渦輪司機的話開始少了。他的眼角流露出一絲無言的哀愁。他有非常不好的預感。昨夜夢裏的傾盆大雨現在澆落到他心底。
  他突然合上安娜手中的影集,一把攥住安娜的手,說:"安娜,你過去二十年的生活,我都看見了,非常清晰。而我的二十年,你沒有看見,讓我給你看看。"
  渦輪司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從裏麵仔細掏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照片都有點模糊了,裏麵是三十多個人,前排坐在草地上,後排蹲著,最後一排站著。照片小,人擠得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楚眉臉,但安娜一眼就找到第一排左側那個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姑娘,依稀笑得很燦爛的樣子。那是安娜。這張照片的頂部印著"實驗中學高三(二)班全體師生留念"的字樣。
  "這是我的二十年,僅此一張。"渦輪司機有些哽咽了,喉頭一動一動,他用拳頭抵著嘴唇克製著自己的情感。"我下放時帶著它。在我艱難的時候,我想,就算為了安娜,也要活下去。我去北京讀書的時候帶著它。我知道你結婚了,有了孩子。我什麽都沒有,我不能給你好的生活。累了,我就看看它。去了國外,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這裏和兒子女兒一起歡笑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泡在實驗室裏,半夜裏對著你的照片說說話想想你在遠方有可能在做什麽。"渦輪司機仰起臉控製著濕潤的眼睛。"安娜,我愛你。我知道這很土,也許你聽過很多遍,可我從沒說過。安娜,我欠你二十年,我會用以後所有的日子來償還。沒有你,我很孤單。我一直想忘記你,可從未做到過。你知道一個人二十年想念另一個人的滋味嗎?安娜,我希望你能跟我走。"渦輪司機用盡全身力氣握住安娜的手,他非常希望將自己的堅定,自己的渴望通過這一握做最後的一搏。
  安娜的臉極其安詳,嘴角掛著淺淺的笑,眼眶裏,熒光閃動。胸膛裏卻是一種鑽心的痛,生離死別的痛。一邊是她一生夢想的愛情,一邊是她如呼吸般纏繞不息的家庭。一邊是未來美好的光環,一邊是現實的平淡。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娜的聲音不帶一絲顫動,冷靜而溫柔。"對不起。時間就像河流,隻能向前奔走,無法回頭。人不能同時踏進不同的河流,也不可能擁有所有的幸福。既已逝去,就隨風吧。"
  安娜非常想將自己的頭靠在渦輪司機的懷中,但她堅持著不去。她不能,讓這一擁毀壞她下了一萬次決心才做的決定。
  渦輪司機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站起來的。他離開前,輕輕攬了一下安娜的頭,吻吻她的頭發,像哄一個孩子,又帶著無限的眷戀。"我走了。"他快步走出安娜的家,將門輕輕闔上。
  安娜失神坐著。她已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也記不得自己剛才說的是什麽。"我說的是跟他走,還是留下?"安娜有點恍惚,反正,這兩個抉擇中的任何一個,就好比是拋硬幣決勝負一樣,哪個對她都無所謂。
  第八章 我愛我家(4)
  真的嗎?真的無所謂嗎?
  裝飾櫃上的三五座鍾當當敲了十一下。安娜突然驚醒過來,她回神的速度之快,仿佛是死去後又重新投胎。該做飯了,再有一小時,王貴和孩子們就回來吃飯了。我是一個媽媽。安娜腦子裏隻有這一個念頭。她去廚房洗了把臉,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的平靜,內心的波瀾也瞬間靜止。她忙著把豆角洗幹淨,把肉切成片,把水燒上,打開電視,讓客廳咿咿呀呀
  唱戲的聲音傳到廚房。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媽媽,我餓了!"兒子先衝進來。
  "馬上開飯,等爸爸回來。"
  "媽媽,我數學考試卷子下來了。"女兒回來。
  "考多少?"
  "79。"
  "怎麽搞的?這麽差?!"
  "老師出題目偏,我們班長這次都才考了92……"
  "你還好意思說?人家考92,你才70多!我警告你,下禮拜不許看小說!不考到90以上,我把書櫥鎖起來!"安娜的角色轉換很成功,臉一拉,母親的感覺就回來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一無所知的柔弱女孩。
  "哎喲!腿都站酸了,連口水都沒喝上。"王貴舉著沾滿粉筆灰的手衝進廚房,"替我開開水龍頭。"
  安娜側著身打開龍頭,口裏喊著,"開飯開飯!"
  安娜把菜一樣一樣端上桌。兒子拿筷子敲著桌子。
  "安娜,你做的飯呢?"王貴掀開電飯鍋的蓋子,回頭看看安娜。
  "哎呀!"安娜下意識地捂上了臉。
  "沒事,沒事。今天下麵條,馬上就好。"王貴係上圍裙去廚房燒水。
  "哎呀~~!餓死了!怎麽搞的啊,後勤都搞不好!媽媽你幹脆退休算了!"我開始伺機報複。
  周日,安娜破天荒給一家人包餃子。王貴站在後麵打下手。
  "再加點水,再加點。"安娜口頭指揮。
  "多了!肯定多了,等下又加麵。這已經一大盆麵了。"
  "少廢話!我包你包?"
  安娜包餃子是受罪。她是上海人,跟王貴以後,兩個人中和中和,家裏的菜不鹹不淡,口味不北不南。某天王貴突然想起鄉下老娘包的扁食,口水直流。安娜不服氣,想自己一上海大小姐,搞吃的還能搞不過他鄉下的娘?遂跟自己北方同學現學,但沒學地道,滿桌子麵粉,餃子皮也擀得不利索。盡管這樣,我們還是很快活,吃餃子在我家是件大事。
  "哎!你的狐狸臊好像今天走吧?"王貴夾餃子進口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
  "嗯。"
  "你怎麽不去送送他?你這個人,真薄情。買賣不成情分在嘛!你連個屁都不放,真是的。"
  "吃飯呐!說什麽呢!閉嘴!飯桌上除了廁所你都沒別的話!"安娜最討厭人飯桌上說話口無遮攔。"有什麽好送的?來看看不就行了?還搞十八相送?送到最後送去美國了,叫你連老婆都沒了。"安娜抿著嘴笑著說。
  "怎麽可能,我還不知道你?你現在哪裏都去不了。人家不是說嘛,沒結婚的女人是燕子,自由自在。結婚的女人是鴿子,到點就回來。有了孩子的女人是鴨子,屁股後麵跟一串。你左翅膀下麵掛一個,右翅膀下麵拖一個,屁股後頭還牽著我,你去哪兒啊!"
  "是哦是哦!要不是你們兩個小討債鬼!"安娜拿筷子在我和二多子頭上各敲一下,"還有一個老討債!"又在王貴頭上敲一下,"我早都不曉得飛到哪兒去了!"
  晚上忙完一切,安娜和王貴上床熄燈睡覺。突然,安娜在黑暗裏一把捧住王貴的臉,"你……認識我這麽都年,好像沒講過'我愛你'吧?"
  "啊?!"
  "你說,你愛我嗎?"
  "咦?今天發神經啦?"
  "問你呀,愛我嗎?"
  "嗯。"
  "嗯是什麽意思?"
  "嗯就是嗯啊!"
  "不行,你就要說出來。心裏有愛就要說出來。"
  "哎呀,都七老八十了怎麽討論這個話題?睡覺睡覺!"
  "好啊!你今天不講就不許睡覺!"安娜真生氣了。
  "我的天,愛這個東西,還有強迫人家講的,不講不給睡覺?!什麽世道?!"
  "你到底愛不愛!講一下有什麽關係?"
  "好,好,我講,我講,愛。"王貴哭笑不得。
  "愛什麽?"
  "還不行啊!"
  "愛什麽啊?"
  "愛你愛你。"
  "你完整說一遍啊!"
  "哈哈……"王貴都快笑暈過去了,"愛不是靠說地,愛是靠做地!"王貴伸手示範。
  "你討厭!……沒正經!"
  安娜到現在都沒討到王貴一句完整的"我愛你"。

(全文完)

  外三篇
  風月(1)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獻給77、巴兄以及所有網蟲們的似水流年
  風月早已逝,花是舊年紅。
  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我是聽來的。因為在我們那個大院裏流傳甚廣,版本也不盡相同。我實在難以想像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就是那個故事裏的風流才子。他都老到失去作為一個人應該享有的最起碼的尊嚴了,讓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顫顫,手裏的拐棍跟他一起晃悠著,仿佛四級以上的風就能令這個組合隨風而逝。他的臉上總掛著癡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著。於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頭針別著一小塊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癡呆。幸好還沒呆到不識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獨自出門散步,目不旁視地重複著單一路線,然後按時回家。這個楊姓老婦人卻還依稀可見當年風采。雖然高雅的長裙難以掩蓋明顯發福的腰身,精致的化妝遮不住鬆弛如麵袋般下墜的眼袋,可她優雅的舉止和矜持的微笑,還有那依舊烏黑濃密的發髻讓你可以立刻斷定當年她曾無限風光過。
  那老頭兒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實權派。因為他既是紅小鬼--據說,十三歲上就扛槍打仗了,後來又被選派出去受了正統的蘇聯學院派教育,所以當仁不讓地在三十八歲光景就坐上了社長的寶座。這個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國家的前沿陣地,宣傳喉舌。提起他當年的才華橫溢,至今仍令老一輩學富五車的先生們點頭稱道,由衷讚歎。當然此種誇讚不免含有對失意者的憐憫。若是秦老頭的光明仕途是壽終正寢的話,一定是無法博得眾口一詞的讚美的。人們對勝利者的缺點通常用放大鏡去找尋,而對失敗者優點的讚美卻從不吝惜。
  秦社長的背運要從楊太太搬入他家隔牆的小院開始。打從第一眼照上麵兒,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圓如玉珠落盤的清脆京片子,還有那象牙凝脂般的手伸過低矮柵欄溫婉地搭在秦社長的手的一刹那,便封閉了他一馬平川的光明大道。
  她自我介紹:"楊茵如,您的鄰居。"
  秦社長也是自由浪漫主義的文化人。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陽春白雪詩詞至今還作為當代大家文選珍藏在我們社的文庫裏。倒是那批附庸風潮的紅色文章沒留下什麽痕跡。可見其骨子裏是個消極頹廢虛無主義者。
  楊太太進這大院的門伊始就是個焦點人物,在階級鬥爭如火如荼的年代屬於異類。現在我們可以稱她為楊太太,而當年據說大院裏的人們因為要給她一個合理的頭銜而煞費腦筋。
  那個年代流行喊同誌或師傅,或其職務,如某主任某編輯。對於師傅,那是給予無產階級手藝工人無上光榮的頭銜,比方說修鞋的王師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師傅。同誌,則是指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朋友加兄弟,這是一個明顯帶有階級立場和感情傾向的稱呼。顯然以上稱呼皆不適用於楊太太。所以大家見到她都報以不加名稱的一笑:"吃啦?"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您忙呐?"似乎並不急於與人民打成一片。這要歸功於她的丈夫,當時人們無論性別統稱自家那口子為愛人。偏偏她對丈夫的稱謂卻沿襲老傳統"我先生"。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統戰對象,所以大家為了聯合她先生,對她客氣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務就是編寫家史,間或搜集些野史什麽的。雖然他後來被譽為史學家,在我看來隻不過是把自家的奶奶爺爺曾祖什麽的故事從他家的族譜中挑選著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像而已。他不願讓自己的家史沒人關心,沒人評論。可換了別人就麻煩了,有可能被他這個後代告上法庭,說你篡改曆史,說你詆毀先人。
  楊太太與當時忙於投身革命建設的女同誌截然不同。她留長發,不剪運動頭。運動頭不是後來所說的那種俏皮短發,而是一色兒的類似童花頭的前一刀劉海、後一刀切頭。當年的女同誌們大多樸實無華--這個詞的代名詞是寒傖。大家都一個水平的窮酸,窮酸到女性失掉妖嬈本色,一律土布灰藍,不修邊幅。
  楊太太卻每天把她齊腰的長發打理成一個粗大的發髻盤在腦後,還隨意地插上一把竹箅子。隻這一丁點兒裝飾就顯出別樣韻味。剛來的時候,她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親口中,她都是旗袍的最佳代言人。按我父親的說法,"她的人看起來像一片柳葉,在水麵上飄。"我父親此話一出口,立刻被我母親敲了一個爆栗在腦門頂,並因此過而終生承擔了洗碗的家務。想來,當年大院裏因偷瞥楊太太而心生異想、甘願受罰的勇士們不在一二。終究是太紮眼了,楊太太也改穿當年時髦的列寧裝。卻是一樣地盡顯身段,風情哪堪。
  楊太太另一個令其他女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特色是她的悠閑。她那時總也有三十四五了,卻還是與夫君過著逍遙的二人世界。大家後來才知道是她夫君不孕。在我眼裏,那時的女同誌過的日子可謂暗無天日、毫無享樂。如果說她們"豬狗不如"顯然是誇張而且不尊敬,但至少豬兒狗兒們沒那麽重的心理負擔。她們上有老人,大多在農村需供養;下有孩子,還不止倆。每月工資十幾二十塊,除去一應日常開銷,月底剩餘的錢連買塊花手絹都緊張。我還記得當年自己都十歲了,父親出差去南方,給母親帶了一條羊毛圍巾,她竟激動得半夜起來試戴。那條羊毛圍巾後來成了我母親心中的愛情標誌,盡管現在都穿羊絨了,還不舍得淘汰。楊太太不僅沒有孩子,連其本人和夫家都仿佛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經年不見一兩門窮親戚造訪。於是,她可以安然地在自家小院裏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就格外養眼,姹紫嫣紅;盛夏時分,茂盛的爬牆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裏散布濃蔭。那時的人大多為生計奔忙,少有閑情逸致擺弄那玩意兒。即便得個空也是在院裏養兩隻雞鴨,下幾個蛋補貼夥食。我們小時候都是跟雞一起跑大的。基本上,蘆花雞在家裏的地位要高過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們碗裏啄啄。小時候身手敏捷,母親一聲令下,我追不出幾步就能逮著她點名的雞。現在不行了,肚子出來了,腿也粗了,雞在眼前散步我都抓不著。
  風月(2)
 
  那年月,大人都是天不亮就要投入戰鬥。女的忙著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腳亂,罵罵咧咧地把老大從熱被窩裏拖出來,給老二穿衣,給小三子喂奶。男的則套上衣服就奔爐子而去,開了爐門,熬上粥,然後直奔菜場。楊太太少了這些凡人的瑣事,便過上了八旗遺老遺少的生活。她沿著屋簷掛了一排鳥籠,養了一溜小鳥。每天清晨,空氣中還漾著薄霧的時候,她便選擇性地提著個鳥籠,去不遠處池塘邊的小竹林裏溜達,也就是現在流行的健身或早鍛煉。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在竹林深處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楊太太以前是幹什麽的,沒人知道
  。但大多數人猜想她定是什麽藝苑出身的,受過科班訓練。因為她可以毫不費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戲,唱念坐打,眼波身段有板有眼,舉手投足間儼然透著練家子的氣派。在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裏,這根本就是個藝術家了。不過楊太太的藝術生涯早在她來我們大院以前就終止了。因為她先生的關係,她跟來後被安排在一個閑極無聊的科室搞校對。楊太太不但沒融入赤色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極抵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頭的,據我父親說是"貴妃醉酒"的那一套,鳳冠霞帔,大紅錦緞,當初被極其醒目地別在她家迎門的中堂上,旁邊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親曾有幸目睹楊太太的舞台風采。那是慶祝國慶的大院自辦晚會上,秦社長拉京胡,楊太太登場,表演了一段霸王別姬,台上那攝人魂魄的氣勢和哀婉的唱腔讓一大堆門外漢報以熱烈掌聲。父親直到去年還在學虞姬抖袖的樣子,"手顫了幾十下,不疾不徐,都沒從那長袖裏伸出來,隻伸出一長指甲,人家就拜倒了。"我母親冷眼瞟著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回道:"是人家,還是你啊?"可惜那套行頭,因為楊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紅燈記"之類的曲目而被付之一炬。
  這個故事的鋪墊實在夠長了。下麵才是那段扯不清的風月。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楊太太的先生比楊太太年長許多,那時候總也近六十了吧?一副孱弱公子的樣子,還是那種讓婢女攙扶著半依在亭台樓閣間,望著雪中紅梅,輕歎一聲,咳兩口殘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時運不濟,解放時被組織了,丟了萬貫家財不說,還被擠得與平民為伍。盡管如此,這個落毛鳳凰倒有幾分架勢殘存。這隻是我依言的想像,即使與當年的貴族有半麵之緣,那記憶也早已模糊不清。在我懂事的時候,他好像就過世了。
  文革的事我已沒有印象,隻記得滿目的蕭瑟和凝重的麵容。然而對於孩子,童年時光始終是快樂的,隻知道成天瘋玩。曾調皮到顛著腳去按楊太太家的門鈴,一聽到"叮咚"的響聲和漸近的腳步就歡呼著拔腿跑。那時候門鈴可是個稀罕物,是生活檔次的標誌。誰有那閑錢高雅到省了叩門的勁兒?錢是沒有的,隻剩一把傻力氣了。
  他們愛情的起點,我猜想是一個唱戲一個伴奏。起初秦社長是楊家的座上賓。秦社長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著團結進步的旗幟老慰問隔壁的鄰居。不曉得對家的公子爺是不諳世事,還是裝作不知,總之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後來就親熱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點以後還聞到琴瑟和諧。秦社長是那個拉胡的,楊太太是那個唱戲的,拍巴掌請好的便是須發斑白的公子爺,窗外映出的景象卻也其樂融融。我之所以說半夜九點,並非筆誤。那個娛樂貧乏的年代,大家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裏有什麽燈紅酒綠?大人們夜晚惟一的樂趣就是幾家搬個凳子,搭個涼床,打著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涼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你拍十,我拍十,十個小孩打倒蔣介石"之類全國通行的遊戲。間或聽見劈裏啪啦用扇子驅趕蚊子的聲音。這還是漫漫夏夜。若趕上冬天,大家聽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虹雲的新聞之後,就拉燈上床睡覺了。通常不過八點。
  革命形勢在大院裏變得異常尖銳起來。秦社長根正苗紅,年富力強,要想搬倒這棵常青樹實非易事。有敵對派便想著從生活作風上把他徹底鬥倒,再踩上兩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進而達到占山為王的目的。回顧曆史,也許無數政治鬥爭的背後都掩藏著羞於示人的私欲吧?前人的經驗總結就是,把敵人打倒的最佳途徑不是從經濟上整倒你,便是從男女問題上搞垮你。這兩樣都是踏上一隻腳就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義整垮要厲害得多。很多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卻沒聽說哪個貪汙犯或流氓能平反的。那個繼任的社長便是組織了一班人馬,曆盡千難萬苦,搜集證據,蹲點跟蹤,終於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冬夜裏犧牲了革命小將的睡眠時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搗奸夫淫婦的銷魂窟,將兩人赤條條堵在床上。周圍見證之男女貫穿大院各個等級。有看熱鬧的,有無限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心懷鬼胎的。我父親說,當時有人半夜敲門拉他去看熱鬧,被我父親婉拒。以父親的話說:"太殘忍。"我不敢追問什麽是他心中的殘忍,是他心中的美麗的最終倒塌,還是慘不忍睹的淩辱?
  淩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賞當年楊太太麵對眾人褻瀆的注視時的鎮定。她坦然地裸露著皎月般的身軀,絲毫不去阻擋那班野獸貪婪的眼神的侵略,隻高傲地昂著頭,以平日裏回複大家問候的平和語氣說了一句:"天冷,讓他穿上衣服吧。"記住,在這關鍵時刻,她要保護的竟是身邊那個令她終生蒙羞的男人。我覺得這時候與其說是野蠻對愛情的淩辱,不如說是楊太太悠遊的神態、無所謂的態度對眾人長期偵破工作取得輝煌戰果的羞辱。
  風月(3)
 
  畢竟,無論那年月人性如何泯滅,這幫人裏的大多數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反對派頭頭雖嚐到勝果,卻沒有享受到從心理上重捶敵人的快感。媾和男女在這場戰鬥中明顯占了心理優勢。沉靜片刻,反對派頭頭揮揮手說,讓他們穿上衣服。
  這場活生生的智擒蕩婦的戲竟被大人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年,可見當年的生活有多麽無聊。每當他們一說到這出戲的時候,便口沫橫飛,眉飛色舞。這也是為什麽故事發生的時候我
  雖是個孩子卻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時候一直鄙夷故事裏的那個蕩婦破鞋,還跟著大家往她頭上掛過又臭又爛的球鞋,往她身上扔過石子,仿佛有宣泄不盡的革命情緒。我曾向母親興奮地大談又去扔石子了,母親順手抽了藤條來揍我,並厲聲嗬斥說,再去就打斷我的腿。嚇得我自此與楊太太保持距離。已是黃昏的母親現在跟我說,從楊太太出事的那天起,她就心生敬佩與同情。女人,其實隻是男人世界裏你死我活鬥爭下的犧牲品,卻要背負許多無力承受的東西。
  楊太太就這樣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舊高傲地去上班,越發與這個半人半獸的群體保持距離。即便在大家找話題鬥爭她的時候,風度也依然超群。更想不到的是,被捉奸在床後不到幾個月,大家就看見楊太太挺著一個驕傲的大肚子在大院裏來回走動。常有人猜測,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當年的楊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悅衝昏了頭,滿臉的幸福叫人妒忌,哪裏在意別人看她的眼光和對腹中孩子出處的猜疑?也正是在她孕育生命的時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爺適時去世了。我不相信那位老爺像別人說的那樣是被她活活氣死的,要氣死早死了。當年的捉奸就發生在他的家裏他的床上,而他卻躲在樓下的書房一直不照麵。想來是心知肚明的。
  楊太太獨自一人撫養這個所謂的遺腹子。孩子長大了,活脫脫就是一個秦社長的翻版,想賴賬都不行。她依舊住在秦社長的對麵。隻是當年的秦社長已經被貶為秦編輯了。秦編輯原本沒資格住這代表地位的小洋樓的,怎奈人家政治級別低而軍事級別高,就憑十幾歲鬧革命的資曆,別人也奈他無何。一個奇怪的景象就這樣誕生了:情婦與情夫隔門而望卻鮮有言辭,情夫眼見自己的骨血滿地亂跑卻不能聽見他開口叫父。我想,秦編輯對楊太太是矢誌不渝的。可偏偏他的原配竟也是個倔主,經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職,孽種出世,情敵麵對麵,依然可以不屈不撓地死守家庭;既不公開表示支持,如希拉裏,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鳳。雖然窩心,卻窩囊地挨了幾十年,直至那小孽種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從此不再相信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結局。原本苦難一生的愛人,經曆無數風雨,現在相幹人等都如鳥獸散了,應該有個大團圓了吧?否。那半個世紀的戀人直到現在都門對門地住著,互不叨擾。以前老頭清醒的時候興許還無言地傳達幾個眼神,現在他迷糊了,便仿佛真成了兩陌路。
  想起翻炒這個故事,是因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買大饃,正撞見不遠處兩個歡喜冤家聚頭。那是傍晚時分,天際一片絢爛的雲霞將整個西天燃燒得火紅。老頭還是搖晃著走,楊太太迎麵過來。我聽到她用黃鸝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著往昔的愛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來了,別感冒嘍。讓我給您擦擦吧。"說完,用小手巾悉心擦去老頭兒都快流進嘴裏的稀鼻涕。
  老頭傻笑著,也許早已不記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纏綿過,既不道謝,也不見當年柔情萬種的眼神。正當老頭繼續邁步的時候,楊太太溫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說:"您的鞋帶兒散了,別絆著自己。等等,我給您係上。"語畢,俯身蹲下,挽起垂在耳邊的一縷發絲隨手綰在腦後,以免擋住視線。老頭困惑地低頭看看腿邊的女人,突然間,似曾相識的眼神在他眼裏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點心疼,一點內疚,一點期待。隻須臾片刻。那女人並不曾看見。
  我看見了,看見了當年那一抹風月。
  半晌貪歡(1)
 
  老婆回娘家了,要去一個月,剛走。確切地說,是被他連哄帶架給勸走的,說得還在情在理:"好久不看咱媽了,想啊,你替我回去孝敬孝敬。"說老實話,他是感到厭倦得不行。每天固定的時間起床,看固定的一張蓬頭垢麵,吃固定的食物,散步走固定的路線,每周固定的時間做愛,完事後固定地抽一支煙。那種ROUTINE的感覺不是在殺人,而是在慢慢地剮,剮得他有血流不出,有淚無名流。悶到極點的時候,真想衝那張精品玻璃茶幾一拳砸下去,聽尖利的爆裂聲,看手掌上的血,劇痛一下。那也是快感,好過每天麻木到懶散,像被溫開
  水慢慢煮死的青蛙。老婆要再不離開一陣子,他就得瘋了,沒準兒哪天壓不住心頭的渴望,突然蹦一句:"我們離婚吧!"
  老婆走了。飛機上天的一刹那,他竟然冒出個惡毒念頭--萬一飛機不小心掉下來,他頃刻間就是個自由的鰥夫了。念頭一出,他就衝自己吐吐沫,罵自己真不是個東西。老婆再不好,也是直係親屬了,即便是離婚也比咒她死強啊!何況老婆實在是說不出有什麽不好。
  以前通常是下了班就回家上網,等吃現成的。老婆臨走前,忙活到大半夜,做了一冰箱的菜,還按先吃後吃的順序排好、貼上標簽,滿足地歎口氣自我欣賞著,說:"至少能管十天的,你就隻受二十天的罪。"呸!總共就享三十天的福,還被她克扣去十天。
  不理她,自己出門找食去!
  樓對麵一排小飯館,隨手推開一扇門都有半老徐娘塗脂抹粉難看得像老鴇一樣迎上來,堆著媚笑打招呼:"老板,搞兩個小菜?"他怎麽聽都像電影裏的"客官,這裏的姑娘可標致啦!翠花,上酒!"
  他點了一葷一素一冷盤,一盞湯,一包煙和一瓶啤酒。
  這季節正是啤酒搶灘的時候,彈丸小店裏居然站了一窩推銷不同品牌啤酒的小姐,一色的短裙蓋不住褲衩,身披綬帶,就他這一瓶啤酒的生意都快打破頭了。真是百樣米養百樣人,一瓶啤酒提成不過毛把,都能如此賣力,可見生活沒他過的那麽簡單。他要的啤酒叫"零點",以前沒喝過。不過,在他眼裏,有酒就是享受的標誌。至於是XO還是二鍋頭,沒什麽區別。區別還是有的。零點小姐在推銷那瓶毛把利潤的啤酒的同時,順便也推銷了一下她那肉奶奶的大腿,就差貼著他的根了。他覺得都有些肌膚之親的嫌疑了,不買過意不去。這酒要是改叫"三點"或是"十三點"什麽的,大概都會比零點有賣點。
  老婆從眼前消失了,沒人跟在後麵嘀咕--臭襪子丟筐裏,衣服掛架子上。不過他還是一如平常地遵守了規矩。邊找衣筐邊罵自己沒出息。好不容易自由了,幹嘛不把襪子扔床上享受一下?試著扔了,發現連自己都受不了那股味兒。多年的家庭生活,好像已經使他習慣了整潔。
  打開電腦上網,打牌。真暢快,想打到幾點就幾點,沒老婆在耳根催,"還不睡?"邊打牌邊抽煙,使勁抽。想以前,抽煙是見不得光的,得躲陽台上、廁所裏抽。這晚殺到天昏地暗,中途輸急了還找來了網管,投訴對家作弊,一夜下來沒贏反丟了十幾分。抬眼看表,得趕緊睡了,明兒還要上班呢!
  幾天一過,總體感覺還是無聊。黃色圖片一律裸著,A級電影一樣叫著。以前夢想老婆不在了可以不必像老鼠偷花生一樣掖著藏著了。夢想成真了,才發現原來這樂趣根本不在敞開了看小電影上,卻是偷偷摸摸做賊上:反鎖了門,邊看邊聽門口的腳步,還後備幾個正兒八經的新聞網站以備不時之需,必要時來個屏幕保護。看了黃片也急,老婆不在,連個瀉火的地方都沒了。唉!吃片維生素。老婆在家的時候,總適時地端杯水,硬塞片VC什麽的。好像好幾天沒吃綠色的東西了呢!
  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去PUB泡個妞吧,天知地不知,我知老婆不知。別辜負了這三十天的春光,一生能有幾回啊!
  手裏提著他的獵裝,直奔三裏屯就去了。他選的這家PUB,叫"深藍",DEEPBLUE。他走進去是因為這名字好像是一機器人的名字,下棋把"怕挖懦夫"給下得快背過氣去的那個機器人的名字。而且,深藍好像有憂鬱的含義。這是他給自己的借口--我是因為想老婆想得憂鬱了才不軌的呀!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由此可見,犯錯誤得趁年輕啊!
  一進門他就瞄上她了。真夠豔的!一頭染得像板栗一樣的頭發蓬鬆在後背,像俞小凡一樣妖豔。他就喜歡那氣質,一看就不是良家婦女。女人也得分長相的,不同的功用得不同的長相。老婆就得周正,不施粉黛;即便施,那也得巧奪天工,淡到看不出來;與這名稱搭配的打扮就是工作裝,淑女裝,圍裙,平跟皮鞋。情人就得豔蕩(這個豔蕩可不是雁蕩山的雁蕩),她得是嘴唇性感到像元寶,抹著DARK RED的口紅,睡裙下滑不溜手,一絲不掛,沒事老端著酒杯憑窗眺望,裝酷扮靚的那種。這女人就是這種。
  他走過去搭訕。"小姐寂寞麽,要人陪麽?"那是80年代初的低劣手法。"給這位小姐一杯血腥瑪麗,給我一杯白蘭地。"這是90年代的流行方式。現在都過了米來年了,新世紀都開始了,新時代要有新概念。
  他掏出家樂福的會員卡,在她眼前晃一下,說:"FBI。你被捕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權利,但你所有的言論將被作為呈堂證供。"她毫無驚異之色地冷瞟了他一眼,果然沉著。"你是怎麽進來的?你以為你套上坎肩我就不認識你了?看見門口那塊警告牌了麽?"他掏出一支煙,自己點上,並不急於往下說。那女人衝他眯眼一笑,說:"那塊18歲以下不準入內的牌子?"這下愣的是他了。那是他隨口編的,門口並沒什麽牌子,原本想抖個包袱引她注意的。她怎麽知道自己後麵要說什麽?"你多久沒出來混了?結過婚了吧?我打賭,至少3年以上徒刑了。"這次是女人自己主動開口的。他說:"錯,2年11個月零13天。"
  半晌貪歡(2)
  
  抽煙,他們對熏著;喝酒,他們互灌著。他還被她拉到小舞台上尷尬地扭了兩下。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夜一點。邊說著笑話,他腦子裏就邊盤算著怎麽拉她上自己的床。既要表達自己的意思,萬一她拒絕的話,也不致傷自己的麵子。說老實話,以前他也不是柳下惠,可自從結了婚,還真收心養性了。
  "你夫人出差了?家裏沒人?今晚我不想回家了,你帶我走吧。"她邊細細吐煙絲,邊說
  ,眼都不看他,仿佛在說"再給我一杯酒"那麽自然。因為腦子裏還在費勁打鬼主意,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傻愣在那裏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跳下高凳,拎上衣服,夾著她的腰,一聲不吭地出了門。
  一進門,她踢了腳上的鞋。高跟鞋像兩隻白色的小鳥,四散飛向空中,奔赴不同的角落。他本能地想起每天老婆一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把攤在地上的鞋子逐一收到鞋櫃,工整擺好,有時還就勢擦上點鞋油。
  "不錯,你夫人有點品位,家裏很漂亮。"她徑直走到酒櫃前,抽出一隻杯子,挑了一瓶紅酒給自己滿上,斜依在沙發上,一副天生享受的姿勢。
  當年老婆走進自己簡陋的單身宿舍,進門就趴到窗台上嗅那盆太陽花,轉頭嫣然一笑說:"嘿!這花真美!"他當時回答說:"這是我屋裏惟一的美麗,不過現在多了你。"
  眉不皺眼不眨,一杯酒下肚了,喝雪碧也不過如此。而老婆,隻啜一小口酒,就雙頰緋紅,惱怒地用小粉拳捶他:"那麽難喝還騙我喝!"
  她走到音響前,選了一盤CD,播放著,是經典情歌,還是他最喜歡的一首,HOTEL CALIFORNIA。有點意思了。他開始脫獵裝,鬆襯衣扣子,抄起酒杯走到沙發前。她伸出塗滿豆蔻的手,一把拉他入懷,把口中含的半口殘酒吐入他口中,熱吻。他覺得頭暈。 她很主動。隻吻了一陣子,便翻身上了他的腰,從他的額頭吻起,一點一點向下移著。眼睛,眉毛,鼻尖,唇,耳朵。她輕輕噬他的耳朵的時候,幽蘭吐芬。她的手指在他的頸項裏輕輕劃著圈,並不時探進他的胸膛,在他敏感的前胸兩點上輕輕蹭蹭。他心裏癢癢的,人懶懶的。有那麽一處景致開始從深山老林裏向外擴張。他的LITTLE BROTHER打算在半夜兩點以後開始鍛煉一下身體了。
  她還是不緊不慢。像調戲,抑或挑逗,用她貝殼般的牙齒解開他襯衫上剩餘的扣子,一點點褪下他的襯衣。突然間,她用力抬起他的胳膊,把頭埋在他的腋下,用舌尖細致地梳理他腋下的雜草。她的長發拂著他的肩膀、脖子,濃鬱的香水味道很煽情。他決定有所動作,實在受不了她的風騷如此戲弄著他,他打算認真給她點顏色看看。小兄弟也不是白養那麽多年,不讓她見識點手段,老覺得被她壓著。給個女人控製住了,丟了他偶爾野食的麵子。
  一扭身,他壓住了她。沙發真的太小。當年老婆要買個L型旁邊帶小床的那種,他嫌占地方給否決了。早知道老婆有幾年之後的先見之明,當時就該順了老婆的意思買個大的。他跪在地上,一發力就把她給抱到了地下。她其實不重,隻是他婚後夥食太好,肌肉逐漸轉化成肥肉,力量也慢慢由全身各處集中到關鍵部位。上次老婆訕笑他做愛躺在下麵懶得動彈,他當時還嘴硬說,你懂什麽,我這是四兩撥千斤,小家夥賽過千斤頂。
  剛才那一抱,好像有點閃了腰。唉!AFTER THIS,他真的要每天去做早操了,否則心有餘而力不足啊!他的手很蠻橫地就伸進了她的衣下,沒什麽好客氣的,先讓她熱熱身。將她的內衣直接推上去,他開始用手掌擠壓她的胸部,並且在她的小葡萄上點兩下,捏一下。這可是從品花寶鑒上學來的正宗學院派工夫。說老實話,書他讀了不少,但能記住的,除了混飯吃的專業知識,好像就是肉蒲團、玉女心經之類的實用書籍了。
  她還真應景,三摸兩不摸,就開始配合地輕輕呻吟了。聲音恰到好處,既不高,也不低,既不誇張也不沉悶,也許是他耳鈍,反正聽著像是真動情了。他心中不禁感歎,難怪自古男人都采野花,味道果真大不相同。雖說他現在是正在上演的春宮片的男主角,可是有鑒於很久沒有近距離欣賞女人如此精細的表情了,他居然耐得下性子慢慢折騰著。他的手探到芳草地,撥開花叢,尋找著機關暗道。他知道女人身上有個密碼,按對了就通關無阻了。他按照公司保險箱的旋轉口訣,左轉30度,右轉50度,平移至12點的位置,對準按鈕撳一下。"啊~~"隨著她一聲帶著顫音的低叫,嘿嘿,果然,聞聲見寶藏。
  他放緩步伐,認真做著準備工作。俗話說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曉得怎麽搞的,當他遊刃有餘地撫摩身下的妙齡豔女的時候,內心竟開始內疚。他不得不承認,婚前跟老婆偷嘴的時候因為時間地點的局限,每次都跟衝鋒陷陣似的,來似颶風去似退潮。對他而言沒什麽不滿足,隻苦了沒經驗的老婆,每次還沒嚐到甜頭就開始打掃戰場了。那時候他的單身宿舍裏還有另一個家夥合住著,每次老婆一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就緊張到渾身發抖。後來實在無法忍耐這種本應光明正大的偷偷摸摸的革命行動,一狠心就去領了結婚證。婚後好一段時間,老婆都還沒從偷情的角色中轉換出來,硬憋著不敢出聲。
  第一次下力討好老婆,是讀了一本科普雜誌,英文的,翻譯過來好像是"讓你的愛人HIGH起來"之類的。他以前是青蘋果,隻顧蠻幹加出傻力,不懂什麽技巧啊,手段啊的。包括在老婆之前的幾個,他好像都沒注意到女人也有高潮之類的事。反正在他眼裏女人都差不多,無論潮不潮的,總歸叫喚就對了。他就喜歡聽女人音調起伏轉折的呻吟,仿佛是機關槍的潤滑油,稍微抹一點,靠住百發百中,不射不歸的。
  半晌貪歡(3)
  
  那次,他認真做了一把功課。事前先自己躲著打了一下手機--這也是書上教的,如果怕自己不持久,就要先耗費點彈藥糧草。光那個FORE?PLAY,就讓他忙了一堂課的時間,是大學裏上大課的一堂課的時間,連著上,中間不帶休息,最後提前下課的那種大課。他印象裏到最後半張床單都叫老婆給沾濕了,哼唧的他美得不行。老婆死拉活拉他上來,他就不肯,喜歡看老婆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表情。那次是他老婆第一次體驗欲仙欲死,完事以後,淚流滿臉,癱在床上無論他再怎麽調戲都不反應。他當時大笑說,終於知道什麽叫不應期了,
  就是無論你怎麽叫她都不答應的意思。那次之後他足足享受了一周的總統待遇,老婆低眉順眼,嬌羞萬狀地每天把他服侍得妥妥帖帖,晚上早早就沐浴薰香上了床,乖乖躺床上等待他的臨幸。以至於那陣子他老覺得腎虛。
  小日子也美了好一陣子。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覺得夫妻生活的勁頭沒那麽大了。老婆給他總結規律:最初是日報,然後改周報,現在是半月談,隻怕過了四十得成季後賽了。其實他們的婚齡已近四年,一直沒要孩子是因為倆人都還覺得自己小,生活還沒享受夠。倆人現在上床那叫默契,比賽似的脫衣服,互相像擦背似的和拉兩把,從頭到尾二十分鍾內搞定,還雙雙共赴仙境。隻是此仙境與彼仙境相比似乎褪味很多。
  從這點上說,老婆還真是不錯的。他感覺自己在走下坡路,而老婆怎麽變得情緒激昂。有時候他都緊張到不敢拉她的手。現在老婆可是渾身遍布機關,不可隨意亂動,不小心就摸著電門了。老婆有時候脾氣不好,急躁,他也覺得煩。不過靜心想想,是不是沒滿足啊?得的情欲饑渴症?老婆有時候示好,拿胸緊貼著他的冷背,他是知道的,隻是提不起勁兒,推脫說,我累了。老婆便體貼地拱在他懷裏睡去,第二天還燉枸杞排骨湯給他補。就這一借口,都不知道騙了老婆多少排骨湯了。
  他是真覺得厭倦了,幹什麽都懶。再不吸口鴉片,隻怕要就此萎靡不振。
  他身下的女人已經目光渙散。如果說她是他的鴉片的話,他倒覺得他成了她的海洛因了,還是高純度的那種。她可能比他還醉生夢死。她究竟在幾個男人手下如此銷魂過?有幾個男人在她體內進出過?是噴在她體內還是塗鴉在她光滑的小肚皮上?對了!他媽的,別忘了帶套子!要是一時之歡換來痛苦二字,這可不是他追求的。他腦子裏出現了大幅的公益廣告,好像是掛在長安街口的,碩大的AIDS字樣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靠!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今兒就放肆一把吧!
  他在她耳邊低語:"WAIT,I WILL BE BACK SOON."他並不確定她懂不懂英文,不過這時候跑出去拿套子總歸是煞風景的,好像用點兒洋文就有意境了。他光著膀子,褲門半敞著,皮帶鬆弛著,就奔進臥室裏。他記得保險套在床頭櫃裏,靠老婆的那一邊。每次都是老婆細心替他打理好一切。在他順利找到保險套並用嘴撕開封口的一刹那,他抬頭看見了床頭他和老婆的大幅結婚彩照,精致地包著框。老婆正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那個笑醉死人。
  他衝那彩照上的明星老婆雙手一抱拳,念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得罪了。就邊褪長褲,邊往客廳走去。
  結婚時剛開始流行什麽藝術婚紗攝影,所有的新人都套在一個模子裏,化流水線妝,穿攝影製服。男人對此類事情必須報以十二萬分的耐心,無論老婆以什麽形象出現在你麵前都不可露出內心的吃驚,要保持大麵上的絕對平靜,最好略帶欣賞的眼光,附和上兩聲虛假的讚歎。這是他這位有經驗者的感悟。
  當時因為缺少前車之鑒,他犯了絕對錯誤。老婆從化妝間款款走出,臉上帶著以為自己是希茜公主再世的自信的時候,他居然手捂胸口向後誇張地倒跳一步,好比周星馳做戲。他是著實給嚇著了,老婆真似吊睛白額大蟲,眉毛一律剃光,畫了一條半長的~型,嘴唇如剛吃過死孩子般血紅,臉上塗的白粉比家裏剛刷的牆還誇張。
  老婆保持著麵部表情的絕對靜止,還跟他解釋,"千萬不能笑,一笑粉直掉。"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呀,還不如你本人好看呢!"旁邊的化妝師高傲地損他:"你懂什麽?!這是流行美。人在鎂光燈下的妝是不同的。沒見劉曉慶在武則天裏的裝束?人家都五十多了,看著還像十六歲的少女,那都是化妝師毛戈平的功勞。"他沒聽說過什麽平不平的,倒是相信那劉曉慶若被這化妝師一畫,演暴君殺人絕對妥帖。
  她居然在撥弄自己身體的琴弦,以在他不在身邊的期間內保持高昂的鬥誌。這場景令他有些別樣的興奮。男人喜歡淑女,看她們優雅的姿勢,聽她們不俗的談吐,見識她們與自己不同的舉止風範,感受異性的溫情。不過,說老實話,一旦如初生嬰兒般赤裸相對,男人的獸性便暴露出來了,與之相匹配的豪邁與迎合更適合狂放的運動。就好比天天吃精致小菜,偶爾還是需要吃點糙米苞穀;天天對著塞尚、莫奈,猛一看非洲部落的手編草席也覺得藝術不減一樣。
  經過剛才那一打岔,他的小弟弟有點泄氣。他依偎在她身旁,把她的頭輕攬到自己的腿上,拉她的手過來,用她的蘭花指拂弄自己的小山丘。她漫不經心地上下輕壓短笛,嫻熟程度仿佛是專業演奏員。不好,演奏員練完指法以後開始要練口型了。她把頭漸漸湊近,哀怨地抬頭看他一眼。不知為什麽,他理解那眼光是哀怨,然後聽她從胸腔裏發出低聲的歎息,隔著他的白色內褲與弟弟說著悄悄話。弟弟怕是耳朵不好,不自覺湊近些妄想聽得更真切。
  半晌貪歡(4)
 
  唉!現在歎氣的是他了。沒辦法啊,不聽指揮。怪不得人說,老大管不住老二呢!他是想讓它往東的,可惡的它跟著她就往西了。人生命中最大的悲哀是你不曾真正擁有過任何屬於你的東西。無論是老婆也好,孩子也罷,他們也許依附於你,也許愛你需要你,卻不屬於你。你身體的一部分也是如此。你要尊重他們,把一切都奉為獨立個體,你要辛苦養活他們,卻不能讓他們聽命於你。他們坦然從你這裏索取,但你要始終銘記,他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脾氣,他們是他們自己。
  她的吳儂軟語沾濕了他的前襟,她和它之間越發親密起來。奇怪,以前一直覺得老婆的婚紗照照得像別人,每次都看著別扭;今天才發現,那照片還是像老婆的,尤其是那意味深長的笑。每當他撒些無關緊要的小謊,他都覺得老婆肯定是知道的,隻是不揭穿他,神秘地笑笑,讓他心虛。所以每次謊言之後,他都會老實很久。
  他把手指塞進她的口中,輾轉地畫著圈地讓她舔濕潤了,他想做些挖掘工作,類似於古墓探寶一樣。她突然抓住他下滑的手,說:"不要,我想要你吻我。"他俯下身去尋找她的唇。她別過臉。他順著她絲滑的芊芊玉頸溜到那兩個半月上,輕咬著紅寶石。她還是不樂意的樣子,用手輕輕推他。他已經下探到蓓蕾般的肚臍附近,實在無可躲藏了。他的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來回摩擦,讓她感受胡茬癢癢的刺痛。
  他不是不懂她的暗示。他在猶豫。這種事上他與普通大眾沒什麽區別,既不保守,也不算開放。別的什麽都可以,隻這一口,他不太喜歡。就算人是自私的吧,在給予和索取這兩者之間,他更喜歡索取。以前夫人也扭扭捏捏地示意過他,他嚐試了一次就放棄了。不為什麽,也許內心裏覺得自己還是個人,是個男人,需要尊嚴的男人--他也搞不明白這碼事怎麽就和尊嚴掛上鉤了。從這點上說,他覺得女人的奉獻精神更大些。他疲倦了或是不想了,夫人就會很溫存地軟玉包容,一點點讓他雄風大振。最初他看見夫人在他身下悉心勞作時,內心既是激動又有感激,會報以感恩的心去婆娑老婆散亂的長發。可時間久了就習以為常,認為這是家庭生活中必備的工作,若少了這一環,倒似吃飯不喝湯,睡覺不洗腳一般不自然了。老婆也曾抱怨過,略帶嬌嗔的那種,"不公平,為什麽每次都是我服務你?"他則狡辯說:"各有所長。俗話說長舌婦嘛!長舌不是缺點,它好工作啊!我不行,我舌頭短。瞧!"他翹起舌頭,讓老婆看他的舌帶,的確比較短。這也是他不善言辭的原因。
  他是那種一緊張,說話就有點結巴的人。他注意過,不少男人都下意識地結巴。所以每次看到笨嘴拙舌的男人,他就心生好感,頗有同病相憐的感懷。老婆曾經跟他說過:"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撒謊的時候,眼裏都會放出真誠的光芒。還有你的小動作--你一撒謊就揉搓大拇指。"為此,他特地照著鏡子糾正這一該死的惡習。依稀記得電影《賭神》裏周潤發演的老千似乎就有這毛病,沒想到這一富貴的習慣也被他傳染上了。不過最近他已經改了說謊的習慣了,確切地說,他的遮掩的本事又步入了一個新的台階。他會避重就輕,他保證,他所說的都是真的,但不是所有的真的都說出來。這就是技巧。因為說謊是件很麻煩的事。老婆曾諷刺他,"每次記得把自己的謊言寫在記事本上,隔兩天翻看一下,免得謊話多了自己也記不得。"他也頭疼,為保持前後一致著實費勁。最討厭的是,謊言原本應該是關鍵時刻才用的,說得溜了,就習慣成自然了,連一些可有可無的事也隨口抹上蜜。這不是好習慣,會令他的信譽度由AAA降至AB。自從跳出那個蠢笨的怪圈以後,他覺得輕鬆多了。選擇性語言比信口開河要方便得多。
  他抬起頭來,衝身下扭曲如蛇的她眯眼一笑,說,"知道我最討厭什麽食物嗎?"
  她正在興頭上,愣了一愣,說:"蛋糕?"
  他說:"錯。方便麵。又叫速食麵。另外就是肯德基,麥當勞。這些食物隻能起到果腹的作用,失去作為美食的享受作用。我想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是喜歡吃我老婆做的飯,經過長時間烹調的、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他坐起身來,將她也扶起,從地板上撈過淩亂的內衣,給她套上,從背後係上扣,拍了拍她的背,扶著她的肩膀說了一聲:"對不起。"
  她如墜霧裏不知所措。好在也算經過大風大浪,她輕輕笑了一聲,說,"別抱歉呀,我也喜歡吃家常菜。隻是真餓了,才來者不拒的。"當著他的麵,她款款套上所有的衣服,衝他眯眼一笑,眼如彎月:"好男人,不多了。"
  他也收拾停當,拉著她的手說,"我送送你,太晚了。"
  她大笑,說:"你還真不做作,好事不成情誼在嘛!不那什麽了,就不能留我睡一宿?這都什麽時候了,你也忍心趕我走?"
  他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還是送送你吧,與野獸同眠不安全。"就勢做了個張牙舞爪的表情。
  她笑著說:"我們倆到底誰是野獸?"
  她拾起地上的鞋子,提在手中衝他一揮說:"都不必客套了,我自己可以走。你別跟著我了,免得打擾我下一次豔遇。白白。"說完光著腳走出了門。
  她的腳很纖細,皮膚很白。當時應該吻一下。他有點後悔。
  半晌貪歡(5)
  
  待她走後,他如特工般仔細收拾家裏的一切,甚至心虛地把她用過的酒杯洗了又洗。女人是天生的特務。即便一切沒有疏漏,也難免老婆能像狗鼻子一樣嗅出別人的味道。撣平沙發的時候,他還真揪起了幾根栗色長發。
  他將長發纏繞在指間,仿佛看見她妖媚的長發和饑渴的眼神,不禁又一陣心神蕩漾。
  次日,他一覺睡足後,撥了老丈母娘家的號碼,接電話的是老婆。
  "老婆,我陽痿了。昨天帶小弟弟出去散步,洗頭。哪知道小家夥死倔,又認門,不是自家門誓死不肯進。我傷心死了,快來安慰我。"他以前在家胡說八道慣了,什麽討二房啊,打牆扒灰呀之類的玩笑百無禁忌。估計老婆是不會當真的。
  果然,那邊傳來一陣嬌笑:"好啊!背著我幹壞事呢吧?我走前在上麵貼了咒語封條的,嘛糜嘛糜訇。沒有我解咒,自然不聽你指揮。開玩笑!到底是黨指揮槍還是槍指揮黨?原則問題不能馬虎。雖說小弟弟從所屬地界看歸你管,但從行政隸屬關係上,他可是我的屬下。你沒轍啊!"
  "老婆,有點想你了。是他想不是我想。我是擔心,從此不中用了可怎麽辦?你什麽時候回來呀,讓咱們的導彈試一下火力。"他開始死皮賴臉。
  "要死!你老丈母娘就在邊上,你怎麽口無遮攔?"老婆抱怨。
  "怕什麽?咱媽又聽不見。"
  "我剛洗了頭,正在吹風,電話免提著。"
  "啊~~!"他大叫一聲,本能地迅速放下電話,臉發燒。
  十分鍾後,老婆打電話來說:"嚇你的,死鬼。三天後回家。"
  放下電話他就直奔冰箱去了。衝著冰箱發愁。是把這一冰箱的東西都扔了毀屍滅跡呢,還是一臉真誠地跟老婆說:想你的時候就打開冰箱,見菜親卿如晤?
  公元2001年3月16日(1)
  
  老婆莫小雨的日記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又在下雨
  靠!劉雷又不知哪根筋搭錯了!
  我知道"靠"這個詞粗,從女人嘴裏冒出來更不雅。用未荷的話說,當你想說"靠"的時候,記得發音成X,讀如"叉"。這樣既文明又動聽,更具遐想的魅力。而我認為這隻能是未婚女人勾引男人、故作嬌嗔的把戲。當你氣急而又無處發泄的時候,靠!還是"靠"最解氣。
  他都半個月不理我了。開始還沒發覺,直到兩天前我欣喜若狂地奔回家告訴他我升部門的頭兒的時候,他不冷不熱地瞟了我一眼,我才知道。哦!那個怪物又生氣了。我知道他不平衡,總趕不上我。同去學駕車,我先拿到駕照,同去工作,我漲工資永遠在他前頭。可這能怨我嗎?看我付出了什麽,他又付出了什麽?我加班的時候他正打保齡球,我讀書的時候他在網上聊得正歡,這般工作狀態怎麽和我抗衡?當初追我的時候,覺得他挺向上的呀,至少每天裝模作樣地單找有女生的地方舉啞鈴。不管動機純不純,好歹胳膊上的小老鼠是出來了。現在呢,靠!腹上的那六塊都團結到一起了。我不是愛虛榮,身材差可以忍受;可是你也不能差到影響我們的性生活呀!一到床上,無論怎麽激情萬丈,等實幹的時候,一定是一句"你上來"。除了女上位他什麽都不肯嚐試了。
  這不是懶是什麽?至少證明他臂力不夠了,證明他性欲低下。居然能憋大半個月不沾我,看樣子是對我失去興趣了。
  女人三十可真要命。身體的欲望由不得自己控製了。無論你工作有多瘋狂,精神有多疲倦,欲望還是想來就來,門也不敲。劉雷要是再不用我,我就要吉屋出租了!早上辦公室裏來了新同事,既不高也不帥。可當他斜依著隔板,用那種試探而略帶嘲諷的眼神打量我的時候,我立刻起了反應!克製克製,辦公室戀情是最要不得的,是最為我所不齒的。跟上級吧,別人肯定懷疑你的工作能力--那風騷娘們是靠什麽爬上來的?跟下級?已經有人在聲討女上司性騷擾了,我可別去吃那夾嘴的螃蟹。
  愛情喪失了新意,生活失去了目標,豪情沒有了追求。該換種方式過了。我沒離婚的意思。這麽多家當,分起來該多麻煩啊,雖然當他說離的時候,我嘴硬地說"離就離!"WHO怕WHO?!我試圖跟他談談,可他拒不張口,隻當我不存在。
  劉雷,你到底想怎樣?為什麽生氣?倒是吱聲啊!我們在一起都七八年了,還叫我像初戀時那樣費心猜度你的心思。你也不想想,有三十歲的少女嗎?!
  哦,對了。未荷說她戀愛了。戀愛不奇怪,都二十七八的大齡了,輪班也該輪到她的。奇怪的是,她說對象是網上認識的男人。這能叫人相信麽?別是一個人憋久了得了幻想症,把所有理想伴侶的樣子都強加到陌生人頭上。那都是什麽人呀!據說是高中肄業,待業在家,有老婆的男人。這,這,這不是搞笑嘛!文學碩士的未荷,號稱俗人不入法眼的她能看上這樣的?問她有沒有網上性愛,她用看怪物的眼光看我,說"哎呀,你都說些什麽呀?!純聊呢!"小樣兒!虛偽!純聊誰陪你呀!要我看,網上性愛倒不錯,既爽了又不失去什麽,至少遠離了艾滋和懷孕。憋急了,我也去試試。改天問未荷要那人的ICQ,先嚐嚐他的手段。
  晚了,該睡了。唉!換件性感的內衣再挑逗他一次吧。倒不是我想,算是我為婚姻獻身吧!鬧的我都夠了,如此委曲求全,該拿諾貝爾和平獎了!
  老公劉雷的日記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雨
  既然你不知道為什麽,我也不告訴你。
  我煩她那目中無人的樣。在外頭再怎麽神氣,回家來你也是我老婆。是我提離婚的。我厭倦了。
  我討厭她早上提前一個鍾頭起床,對著鏡子用無數把刷子折騰那張都開始皺巴了的臉。一直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的樣子:她在宿舍打掃衛生,頭上紮著蒙塵布,汗珠子順臉流淌,滿臉通紅,散發著青春的氣息。我連自己的床都不收拾,卻主動幫她爬上爬下拉蜘蛛網。那種不加修飾的美,那種天然,是她打動我的原動力。現在呢,也不知跟誰學的吊樣,往任何地方一坐,先擺個POSE,故作高深含蓄地瞟你兩眼,一句話沒出口先裝腔作勢地思考一下。累不累啊!
  半個月前,公司宣布我們部門裁員四個。我自己掂量了一下,十二個裏走四個,我沒準兒就是這三分之一的幸運者。經理是扛大梁的,新來的小兵是肯幹活、好指派、工資又低的勞力,也隻有我是最適合走人的了。我這兒已經惴惴不安地開始重新搗騰我的履曆了。張了幾次口,想跟她商量;可一看她那飛揚跋扈的樣,覺得自己都成了灰老鼠了。好,既然你那攤爛事兒比我都重要,分開也好!我也懶得沾你光!
  這個家是越來越沒我的地位了。我這正背運,她還飛黃騰達。是,好名兒都讓她一人背著。夜夜加班到十點後才回來,家裏冷鍋冷灶。原指望找個老婆等於找了個食堂,現在倒好,找個老婆像地主婆似的伺候著,隻有我這個糟糠之夫下堂了。剛過三十,怎麽好像都陽痿了?對那事一點都提不起興致。頭兩天她不在,我一人看A片,渾身激情澎湃,巴望著等她回家拿她開刀。誰知,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升經理了!"看她那個得意勁兒,頓時就萎了。這原本輕鬆的事,現在成重石壓心了,一勃起就覺得那是給國家交國稅呢。唉!
  公元2001年3月16日(2)
  
  有多久了?她沒有再摟著我的腰,拿頭蹭我胸口,乖乖地喊我老公。其實,隻需這一聲,我心頭的墨雲就會散了。也許,這墨雲永不散去。
  好朋友男A陳秋生的日記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雨
  今天未荷拉我去勸架,結果被劉雷拒之門外。我看未荷淨瞎操心,人家好壞與你何幹?現代人都標榜自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你強留就留得住了?!清官都斷不清的家務事,我們又怎奈何?從旁觀的角度看,我覺得那對活寶沒什麽事關生死的大問題,不過是吃飽喝足了找點別扭熱鬧熱鬧。換了我這樣饑寒交迫的窘日子,哪那麽多毛病啊!所以,這就是無病呻吟。
  導師催我在畢業前轉博士。我哼哈著,應承著。但凡能找到工作,我絕對不會在學校泡下去謀殺我的青春。可工作前景不容樂觀啊!上周CITI BANK招人,據說在報紙登出後的三個鍾頭內,FAX就堆滿了人力資源部的案台。一大群餓狼虎視眈眈地盯著可憐的紅燒肉呢。
  男人將至三十,深切感到嬌貴的愛情是與富足的金錢緊密相連的。上周,未荷約我去國家美術館。想想,這一趟出去,連門票帶咖啡,沒有一百塊是打不住的。知道未荷不是傍男人的人,可要我堂堂三尺在大庭廣眾之下跟女人SHARE可憐的小錢,實在是讓我顏麵無光。就這一百塊的小錢也能憋死英雄漢!它是我半個月的口糧,三分之一個月的房租和論文審稿費的全部啊!看看口袋中不多的銀兩,歎口氣,遂以周末待在試驗室裏等數據為由拒絕了。理由還非得冠冕堂皇,顯示著我不是碌碌無為,我在忙著。男人內心的猥瑣!
  周一,未荷打電話來問結果如何。我竟沒反應過來,反問她:"什麽結果?""實驗數據啊!"立刻慌了手腳,隻說不錯。其實,周末在家窩了一天,啃了六包方便麵。更可惡的是,早上在與未荷纏綿的夢中被電話驚醒,她從夢中跑掉,我被迫回到現實。我死黨中的最後一個王老五打來電話,他決定要進墳墓了。同時帶給我一個噩耗,我要做生命中第五次伴郎,那個掘墓人,還要收下一個紅色炸彈。我的天啊!屋漏偏逢雨。
  這世界怎麽了?像是亂了套。一撥人在忙著戀愛,一撥人在忙著結婚,一撥人在忙著離婚,還有一撥人邊看笑話邊耐心等待。亂吧,亂吧,大亂才有大治。等諸位忙完了大換班,總有一兩個漏網的魚兒掉進我張了一萬年的都結了蜘蛛網的陷阱裏。我下半輩子就有口糧了。但願吃得好點。
  我的口糧,可是那可愛的未荷?
  如果你是水裏的魚兒,我就是那釣鉤上的餌,我要釣你。如果你是一座青山,我就是那環山的小溪,我要繞你。如果你是那饃饃,我就是那羊肉湯,我要泡你。未荷,你可是昂貴的饃饃呀!我暫時是做不了你的羊肉湯了,我得趕緊把有限的愛心投入到無限的工作中去,直到我賺到足夠的銀兩,喝那除了苦沒什麽味道的資本主義的咖啡為止。
  好朋友女B未荷的日記
  2001年3月16日星期四,點點離人淚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下午,拉秋生一起去小雨和劉雷家勸和,竟被劉雷索然擋在門外。我看秋生一定是不想去的,心裏恨我八婆。我搖著雷的手問:你好歹給我句話,為什麽非要離?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眼底滿是空洞,隻給我兩個字:厭倦。
  厭倦?愛情在歲月的磨礪下竟如此不堪一擊?僅數年,他倆的親密就能煙消雲散?當劉雷捧著小雨凍得通紅的手在嘴邊嗬著,當劉雷擁著小雨共賞國慶禮花,鄭重發誓"愛你一萬年"的時候,他可曾預知今天的厭倦?萬年有多遠,彈指一揮間,其實也就是七八次的鬥轉星移。
  我不是在勸說他們,我是在勸說自己,不要讓眼前的風月化成他日的相互憎恨。憎恨不可怕,有愛才有恨。在憎恨撕扯著你的心靈的時候,必定是有愛掩藏其後。可怕的就是厭倦,那種無可無不可、逝去不回頭的懶惰。
  我不想把自己和秋生的關係拉近一步。愛情好比冰花,隻存在於可望不可及的範圍內,你捧在手心的時候也就是它消逝的時分。做好朋友吧!多年後還不至於相逢成陌路。
  小雨對我的網戀持絕對懷疑態度。根本不必懷疑,因為它根本不存在。網戀的好處,在於你消耗了多餘的難以打發的空暇,而在現實生活中又不會損失什麽。我把一腔柔情賦予機器,當寂寞不再的時候,隻需輕輕按滅按鈕,不用抱歉,不用說BYEBYE。我浪費的隻是自己的感情和時間罷了。
  青春在孤獨中老去。我隻能傷害我自己。
  親愛的朋友,請你在今夜入眠以前一定小心問一問枕邊人,你厭倦了嗎?
  公元2001年3月16日
  這一天,朱鎔基總理在九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記者招待會上答記者問。
  這一天,沙特特種部隊發動突然襲擊,製服了劫機者,救出了人質。
  這一天,江澤民主席在委內瑞拉訪問。
  這一天,石家莊市棉紡三廠宿舍等處發生爆炸,造成108人死亡,38人受傷。
  這一天,億萬對夫婦中的一對在鬧離婚,兩個好朋友去拉架,未果。
  後記
  公元2001年3月16日(3)
  
  世界的奇妙就在於未來的不可知性。兩個月後的今天,那個小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劉雷意外地坐穩了他的釣魚台,而走馬上任的莫小雨卻莫名被裁。傾斜的天體瞬間回歸平衡,欲墜的大廈重新平穩。劉雷多年沒這麽決絕、硬氣地說話了。他攬著小雨的肩用力擠一下,粗聲說:"怕什麽?有我呢!大不了我養你。"在眼淚與無助的渲染下,小雨一枝梨花春帶雨,竟也楚楚可憐起來,嗚咽著說:"誰都沒你好,老公……"就勢把一雙小手環在劉雷日漸發福的腰上。
  那一夜,小夫妻頂著巨大的壓力癲狂數次。心理上的優勢竟可以改善一個男人的性能力。劉雷掌控著家庭的生計,進而覺得在床笫間也運籌帷幄了。在噴射的刹那,他暢快淋漓地想:"以前的恨,與其說是對成功的妒忌,不如說是對失敗的懊惱。什麽是成功?成功和美女一樣,都是靠比較才得出來的。"低頭間,他無限溫情地吻了吻身下那個曾經覺得是鋼筋鐵骨轉眼間化為一潭春水的女人。
  未荷見到小雨,聽她感慨:"媽的,什麽功名啊利祿啊,全都是虛的!隻有守著老公,養幾個龜兒子才實在!我以前怎麽就沒參透?!"邊說,邊把一遝厚厚的求職信憤憤丟進郵筒。
  未荷嫣然一笑,說:"前人早給你精辟地闡釋過了。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小雨傻傻地張著嘴,困惑地說:"有嗎?誰他媽的比我道行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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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看連續劇呢 -徐小貓- 給 徐小貓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5/2009 postreply 21:5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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