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厚樸 葉廣苓著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14 02:58:5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7691 bytes)


早晨,於蓮舫拉開窗簾,透過結滿霜花的玻璃隱約看見惠生老太太正站在院裏看臘梅花。此時,天上仍落著稀疏的雪,地上、簷上都是瑩瑩的白,垂花門的花垂也積了雪,顯得厚重臃腫,仿佛要將整個門框墜落下來。房簷下掛著長長的冰錐,鋒利地泛著不折不扣的寒氣,讓人的心一陣陣發冷。院內沒有腳印,也沒人掃過,各房的門都緊緊關著。於蓮舫想,這樣嚴寒的天氣,這樣清冷的早晨,老太太能有此雅致,實在不是一般每日為青菜幾毛幾分一斤而操持的平民百姓所能做到的,除令人感到賞花者不食人間煙火的遙遠和脫俗之外又難免產生一絲孤芳自賞的憂悒與造作。老太太肩頭的大紅披肩與白雪相輝映,鮮亮醒目,隻讓人想起《紅樓夢》“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中那些披大紅猩氈的哥兒姐兒們來,看臉麵,卻又分明告訴人們,那哥兒姐兒已不複存在,紅光的罩護下竟是富態態一個賈母。朔風獵獵,冷氣逼人中的悠閑賈母。

房子是老式平房,沒有暖氣,屋內氣溫很低。於蓮舫哈著手,用冰涼的鐵鉤挑開爐蓋,見爐中的蜂窩煤隻有兩個眼尚有些苟延殘喘的亮兒,便扔了鐵鉤,放棄了挽救的希望。爐火這樣不爭氣是昨天夜裏燒得太乏,又加上新煤的緣故。這裝著鐵皮煙筒的煤爐正如這座規整的四合院,在京城中已屬鳳毛麟角,院子建於清代道光十六年,是孝和睿皇太後賞給禦醫襲尚臻的。龔家世代為朝廷禦醫,以辛勞謙恭,謹慎做人,醫術精湛,換來了濟世德劭的名聲。先祖龔廷賢在明代便是名揚四海的醫林國手著有《壽世保元》、《魯府禁方》等傳世醫書,馳名遐邇的十全大補湯配方及使用方法便為龔家所創,所以論龔家的醫史實在久遠得很了。惠生老太太的公公龔鍾鶴也充任過太醫院禦醫,清代太醫院承襲明代醫製,設管理院事王大臣一人,院使一人,下有禦醫二十人左右。禦醫們各專攻一科,分大方脈、小方脈、傷寒科、婦人科、瘡瘍科等。太醫院建在前門內東南角,光緒二十七年以後,轉至地安門東皇城根,離龔家住的鑼鼓胡同並不太遠。

龔鍾鶴在太醫院錄屬大方脈,專攻中風及五疸,醫術高超,頗受內廷信任,為光緒、慈禧把脈診過病,曾受太後“醫林狀元”之匾。

清帝遜位後,龔鍾鶴賦閑在家,求醫者不計其數。民國時期,北京有四大名醫,即肖龍友、施今默、汪逢春、孔柏華。龔鍾鶴的名聲雖不及四位響亮,但因為曾充任過禦醫,也很得病家看重。肖龍友對《傷寒論》的研究頗有建樹,施今墨注重辨證,汪逢春擅長時令病,孔伯華為溫病大家,禦醫龔鍾鶴當時則以治中風而名噪一時。段祺瑞曾派專車請龔鍾鶴去府上看病,腦後仍梳著大清辮子的龔國醫對段祺瑞的相請怠慢異常。言去亦可,非黃金百兩不能出門,且所乘的車必須去掉車座,車中擺上太師椅才合出診規矩。於是段祺瑞不得不讓人改車,去掉沙發座,安上太師椅,才恭請龔老太爺登車……那時惠生老太太的丈夫龔矩臣隻有十歲,父親出去診病,他常常抱著診匣,跟隨父親左右,形影不離。所謂診匣不過是個紫檀木小盒子,內裏裝著明黃緞子縫製的脈枕。這隻脈枕據說是光緒與西太後用過的物件,皇上與太後己去,龔鍾鶴出宮時便隨身帶了出來。三寸寬五寸長的小枕細軟精致,是龔鍾鶴禦醫身份的象征。診病時,禦枕向外一拿,病者自添了萬千的恭敬。特別是那民間少見的明黃色曾為禮部製定為隻有帝後才可使用的顏色,是連親王、貝勒也不準“僭越”的。皇帝用過的物件,老太後的腕也曾在上麵擱過,如今卻為百姓服務。昔日王榭堂前燕,眼下真的飛人尋常百姓家了,讓百姓家也見識使用了帝王之物,獲得了一種身份的滿足,那病自然早早好了幾分。

當年捧禦枕的龔矩臣如今已年近九旬,承繼祖業,成為德高望重的名醫,因年紀太大,拒絕了一切社會頭銜,不出大門一步,偶有求醫上門者,也常被老伴惠生擋了駕,誠心地頤養天年了。為了不使老國醫醫術失傳,中醫研究所派副研究員於蓮舫幫助老爺子整理醫案。這個工作已進行了五六年,那些堆積的醫案不過整了三分之一。並非工作效率不高,而是受製於多種因素:一來老爺子自幼隨父行醫,醫案中有不少係其父龔鍾鶴的在其中,內容多涉及到宮內及後來諸多社會要人,牽扯到曆史人物,這使於蓮舫不敢掉以輕心;二來惠生老太太對老爺子的飲食起居管製極嚴,規定每日工作量不得超過兩個小時,所以進度幾乎說不上。當年單位之所以派於蓮舫擔任這項工作,主要因為她是龔先生的兒媳,兒媳幫公公整理醫案較陌生人來幹,自然是方便多了。

方便也帶來不方便,於蓮舫與龔先生的兒子龔曉默三年前了婚。龔曉默去美國進修人體遺傳工程,後又轉行搞生物製三年中竟沒回來過一次。給父母倒是常有信來,對於蓮舫卻是連捎帶著問一下也沒有的。於蓮舫對此並不計較,也不覺遺憾。分手是她主動提出的,如果要講理,理虧的是她,她現在沒有資格要求對方,也沒有權利對龔曉默表示任何不滿。離婚後。

單位沒房,龔家騰出外院兩間南屋讓她繼續住著足以顯示了這個家族的寬宏大量。外界人對惠生老太太仍能容納離婚的兒媳居住龔家這件事本身給予讚許,說老太太有禮,大度,溫文,雍容,有長者風。然而隻有於蓮舫才明白,老太太的“長者風”對她實則是一種報複,是一種慢刀割肉的鈍痛,是一種無形的精神折磨,更是一種難與人言的尷尬。依她所意,她一天也不要在這大宅院裏待下去,如果有可能,她馬上就會搬走,遠遠地離開這裏。

再不見這裏的一切。但提供這種可能的機會卻渺茫又渺茫,如一根飄蕩的絲,若隱若現,難以捕捉得到。讓她急,讓她惱,又無法發泄。她在焦慮、無奈中苦苦等待,開始的激情被時間磨礪得趨於平緩光滑。是的,到了這個年齡很難再讓人激動得起來,特別是連孩子都快到了上大學的時候。

珠珠披著羽絨衣帶著一股寒氣由門外撞進,奔到床前,從懷中掏出一隻花貓來。貓兒似乎並不願在這寒冷的屋內停留,被推出的同時轉身又朝珠珠的懷裏鑽。

於蓮舫嗔怪地責備女兒,多大了還玩兒這個,被子都讓它印上了梅花印兒。珠珠說,您不覺得它長得像我爸爸嗎?小老虎似的,我爸也是屬虎的。又說,她今天要去外院補課,讓於蓮舫幫她看一天貓。

於蓮舫看著女兒,這女孩雖然剛剛十六,卻已人高馬大,長得酷似她的父親。於蓮舫說,叫奶奶替你看,媽今天也有事要出去。珠珠說奶奶不喜歡小動物,上禮拜讓奶奶看,她把貓拴在廁所裏,那繩把貓腿都磨出血了,所以這禮拜就不能把貓妹妹交給她了。說著珠珠將貓高高舉過頭頂,在屋裏旋了一圈兒說,我奶奶是屬耗子的,怕貓。

於蓮舫逗著女兒說,我是屬小幹魚兒的,更怕貓。她希望孩子能在自己房中多待一會兒,畢竟是自己一手抱大的女兒,雖然法律上判給了丈夫,血脈親情總還是連著的啊。於蓮舫問珠珠的英語階段測驗過關了沒有。珠珠的臉有些陰,停了一會兒說,我不喜歡英語,sorry,sorry的舌頭老伸不直。我爸也是,去什麽美國,說是將來讓我也去。等著吧,我去尼加拉瓜也不會去美國。於蓮舫的心一沉,孩子遲早要跟她父親走,這是明擺著的事,明顯的,龔家不願意她與孩子有過多接觸。為孫女補習外語,惠生老太太不惜重金托關係在外語學院請了教師,讓孩子頂風冒雪每周從城東南到西北斜穿一大趟,其目的隻是一個——出國,離開於蓮舫。

果然,老太太在廊下招呼孫女了,聲調不高,卻含著威嚴與不滿。珠珠說,奶奶叫呢,得走了。於蓮舫無言地看著女兒,內心溢滿酸楚。珠珠窺出母親的心態,抱住於蓮舫的脖子說,媽,我永遠是您的。咱們的關係是鐵硬鐵硬的,我身上流著您的血,想換也換不了。夫妻是什麽,近的時候比誰都近,要說遠呢,就一點關係沒有。於蓮舫很吃驚珠珠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便說,小小年紀不要瞎想這些事,要緊的是把你的英語搞上去。明年就要考大學了,你不要老讓我惦記著你的英文。珠珠在於蓮舫耳邊悄悄說,媽,我爸昨天來信了,說是過幾天要回來……猶豫了一下,珠珠滿臉不快地說,他說還要給我帶個後媽回來呢。於蓮舫一驚,她沒想到龔曉默的進度這樣快,一股焦躁情緒油然而生,但她很快按捺住自己,淡淡地對珠珠說,這也是正常的。珠珠補充說,那個即將進門的媽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叫珍妮。



雙手托天埋三焦,左右開弓射大雕……龔老爺子站在正房裏,對著院中自雪,輕鬆自如地練了一套八段錦,而後不籲不喘地來到書案前,在老太太鋪好的宣紙前揮就一聯:雪過黃連淡,風來厚樸香。

此時於蓮舫恰好進屋,她身上的細雪遇到室內溫暖的熱氣立時變作晶瑩水珠。惠生老太太見她進屋,一句招呼不打,兀自進到套間去了。於蓮舫來到桌前,見到老爺子的字,直誇好,老爺子說喜歡就拿去。這時裏間傳出老太太的咳嗽聲,於蓮舫趕緊說,還是您收著吧。

幫老爺子收拾筆墨時於蓮舫問這副對子為什麽單單選了黃連、厚樸兩味藥。龔矩臣說黃連、厚樸兩味藥乃中醫看家之藥,恰如日常生活中的白菜、蘿卜,是為炊必不可少的。黃連苦寒,瀉心除痞,清熱明眸,厚腸止痢;厚樸苦溫,消脹瀉滿,痰氣瀉痢,其功不緩。二者味雖都有瀉的功能,藥性卻不同。黃連獨用其氣,厚樸專用其味;黃連降火,使氣能通其自升;厚樸升陽則欲其自降。於蓮舫聽了說道,我記得,龔老太醫給光緒皇帝診脈開方時同時用了這兩味藥。龔矩臣到底記性不行,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於蓮舫由櫃內取出一套醫案說這是光緒三十年至三十四年間,龔家祖父診病的記錄。說罷翻至一頁讀道:光緒三十四年五月初六,申時三刻,予於仁壽殿為上請脈,其時太後亦在座,上之脈象左尺脈沉遲,右關脈浮遲,脈十五次一停……龔矩臣插言說,左尺沉遲,腎已虛得厲害了,小便定為白濁,而且伴有耳聾虛鳴,右關浮遲乃胃寒虛膨。這個皇上啊,先天腎水不足,後天脾胃失調,也是病人膏肓了,真難為了我父親。於蓮舫說,小便白濁,沉遲陰腫,西醫當是腎炎症兆。這樣推斷,光緒當年患有腎小球腎炎,這個病擱今天也是個難纏的症病。龔矩臣說,脈搏動十五次一停歇,說明胃氣將盡,光緒死期當在半年之內,我父親記錄這點,可見已料出大漸時限,隻是諱於帝王威嚴,不便直言罷了。於蓮舫說,既然如此,老太醫為什麽不補脾腎卻用了黃連、厚樸這樣降心火,消漲泄滿的藥呢。龔矩臣吟沉了半晌說,父親用藥,想必有他的道理,按說腎氣不足則昏厥,腰冷,胸疼,耳鳴,腎為脾之關口,心氣平則脾土榮昌,故心火是脾土之丹,心火旺則母欺子,脾自不能凝聚元氣,因而殃及腎水……但於蓮舫總覺這個說法有些牽強,矯情。她認為,龔家祖父在這兒是把藥用錯了,是逆其道而行之。正欲說什麽,隻見龔家女婿任大偉急匆匆由東屋奔出,直奔龔老爺子的正房而來。任大偉是龔家老爺子“不稱心”的女婿,以老爺子“嫁女必勝吾家者,娶婦必不若吾家者”的古舊原則,任大偉的小業主門第是配不上龔家女兒龔曉初的。為這,結婚時龔矩臣與女兒幾乎到了斷絕關係的程度。

他認為,任大偉的父親倒騰青菜,為商為賈,重利輕義,與世代儒醫的龔家不可同日而語,以年輕人的時髦話來說是不在一個檔次上。但女兒不聽他這一套,執意要嫁,龔老爺子不能硬擋,隻好順其自然。“不可同日而語”的小兩口結婚後恩愛甜美,臉也沒紅過,特別是外孫任楠的誕生,使龔老夫婦由威嚴的祖父、祖母而轉化為慈祥的姥爺、姥姥,使得龔老爺子覺得再沒有對女婿板臉的必要,關係相對有所緩和。再加上兒子龔曉默在家中是甩手大爺,連換燈泡一類的事情也做不來,壓根兒靠不上,這個家裏裏外外全仗著外姓人任大偉。從買糧搬煤到通陰溝修電門,哪樣也離不了人家,關係也就沒必要搞得那麽僵。有一次院裏的藤蘿架被風刮倒了,大風地裏,任大偉光著膀子站在木梯上錘子斧子一通猛掄。惠生老太太對丈夫說,也別淨嫌人家,小家子自有小家子的長處。這活兒你讓曉默幹,打死他也不會上那梯子。龔矩臣當時鼻翼扇了扇,什麽也沒說。當晚惠生老太太做了龔家拿手菜醋燜肉,燙了一壺花雕,把女婿叫過來,跟老丈人共用晚餐,由此女婿才徹底得到認可。這兩年,任大偉發了,這正是靠了倒騰青菜的父母賦予的經濟頭腦。他開始倒彩電,

後來又倒汽車,現在正搞房地產。啤酒肚催起來了,名牌穿上了,頭發改了樣式,說話變了腔調。但無論怎麽變,在老丈人跟前總還收斂三分,生怕老爺子說他是“ 小人得誌”。相反的,對老爺子老太太倒更加畢恭畢敬地孝敬起來,每天早晚還知道跑過來問問安,隔三差五給老兩口買些新鮮可口的吃食。老太太說,這頭草驢,硬讓龔家給調教出來了。

任大偉進了屋對嶽父說他有位朋友,是某集團總裁,想讓嶽父給看看病。龔矩臣說再不要亮什麽總裁的招牌,我反感這個。

任大偉說總裁也是一種職業,就跟掏大糞的時傳祥、種莊稼的陳永貴似的,都是勞動人民。任大偉知道,龔矩臣對“勞動人民”這個詞特別敏感,“文革”時龔老爺子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封建主義殘渣餘孽”被批鬥關押,為此老爺子很想不通。但所能讓老爺子認罪服輸的隻有一條:缺乏對勞動人民的階級感情。這些年龔老爺子一直也沒鬧明白,既然對勞動人民認識不夠,缺乏感情,那他自己又該算作什麽?人民大概總該算的,人民代表的選票每回街道都是給送到家來的,不是人民該不會有這待遇。至於“勞動”,他認為他給人看病收費也該是按勞取酬,不能算作剝削。但他不知道為什麽,卻總劃不進“勞動人民”之列。果然,任大偉提“勞動人民”之後,龔老爺子再不說什麽,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看著牆上楊柳青的一副《蓮花湖》出神。任大偉問老爺子這時候可有時間,說病人已經來了,在他的屋裏等著呢。龔老爺子說,你就會幹這先斬後奏的事,把人領來了還問我有沒有時間。這時老太太一挑簾子由裏間出來,對任大偉說,老爺子已久不給人看病了,再不要往家領這些雜七雜八的人。任大偉說,閑著也是閑著,看看病也是為人民服務。老太太說,看病就是看病,我們不義診。任大偉說這個例外,這是他小學同學,總不能跟同學張嘴要錢吧,那樣,十二條小學的校友們還不把他罵死。

老太太說,你的同學太多啦,今兒一個,明兒一個,你嶽父又不是校醫。任大偉說,治病救人,積陰德的事,天底下多少人都念您的好兒。老太太說,再別說積德的事,你爸爸積這點德都叫人散完了。說著飛快掃了一眼於蓮舫,於蓮舫不自覺地低下頭去,臉霎時變得通紅。惠生老太太並不理會於蓮舫的表情,繼續說道,老爺子也是人,古道熱腸應該有,但我們也得穿衣吃飯。士可貧,而不可窮,這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老太爺活著時候,看病的酬金是以百元計算的,到後來票子發毛,費用就以金條來論價,老太爺為黎元洪的太夫人治愈頭痛之疾,禮金是四兩黃金。

到了曉默父親這輩也是決不降價的,病家邀請出診,管接管送,診費大洋十元。那時候的錢值錢,兩毛錢能買二斤豬肉,買二十三個芝麻醬大燒餅,一個巡警的月工資才六塊。我們這個家業是幾輩人憑本事掙來的,怎能張嘴就白幹。任大偉還要說什麽,老爺子不耐煩地說,叫那人來吧。任大偉就領進一個長得肥頭大耳的總裁。總裁昂頭挺肚,腦滿腸肥一副凡人不想理的樣子,譜擺得很大。老爺子問了幾句話,對方的大哥大開始叫喚,肥頭就拉出電線開始使勁喊叫,老爺子直搖頭,老太太說,打個電話,使那麽大勁兒幹什麽,又不是在馬路上。肥頭並不理會這揶揄,照舊喊。任大偉說,咱院周圍都是高樓,把電波擋住了,不喊不行。於蓮舫看那人洪聲大嗓的,便問任大偉肥頭有什麽病,任大偉說是心慌氣短。老太太笑道,這嗓門賽過唱黑頭的了,還氣短?

龔老爺子一邊診脈肥頭一邊打電話,脈診完了,電話也打完了。肥頭等著老爺子開藥,老爺子把手一揮說不用吃藥。任大偉說好歹總得開點藥,比如說十全大補湯什麽的,肥頭也點著頭說就是。老爺子拱拱手說,愚醫學問有限,已無力回天,您還是趕緊到大醫院去吧。任大偉想必定是剛才肥頭的舉止讓老爺子看不慣,惱了,便周旋說大醫院裏淨是實習大夫,能看出什麽名堂來。總裁是慕名而來,一見老輩之風儀,二見醫術之精湛,老爺子怎能讓人失望。龔矩臣打量了肥頭半天,終於還是搖頭。這下肥頭急了,刨根問底要搞個究竟。老爺子被逼無奈,竟說出一句驚人的話來:回去準備後事吧。眾人一聽相顧愕然,屋裏一下冷了場。後來肥頭哈哈地笑起來,說老先生真幽默,以他這樣一頓能吃一隻烤乳豬,喝半斤茅台的主兒卻要準備後事,連點譜也沒有。他不過是覺著說話有些氣短,是因為那個生活過度沒有節製也未可知,怎能無端妄說。龔老爺子閉了眼再不說話,任大偉為了下台,就拉於蓮舫,讓於蓮舫給開點兒六味地黃湯之類的藥。於蓮舫尚未置可否,龔老爺子朗聲言道,六味地黃乃滋陰補腎之藥,豈救得了這病人膏肓的死症?不要白費那工夫了,又

說肥頭死於七日後夜間淩晨一時,這是定數。任大偉就顯得很尷尬,倒是肥頭擺出一副很大度氣派來,站在屋中央,手舞足蹈地說,死也沒什麽可怕。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隻是讓老先生這有時有點地一說顯得太神秘,也太殘酷了。大凡什麽事一做過頭,就讓人不可信。氣功就是明顯的一個例子,本來挺好的一件事,硬是自己神吹砸了自己的牌子。惠生老太太說,我們可不是吹,我們是掛得起禦醫牌子的人家,老太爺是六品禦醫,當年與肖、施、孔、汪四大名醫是齊名的,老爺子本人也當過研究員,診脈看病,丁是丁,卯是卯,怎麽說是神吹。肥頭說,這樣吧,七日後如若不死,我來看望老先生,請老先生在東來順吃鍋子。說著走到西牆掛曆前,在老爺子說的死日那一天重重畫了一個圓圈。老爺子說,甭畫了,您來不了。肥頭說那不一定,我出門就去東來順預訂席麵。說著掏出診費放在桌上,任大偉讓他快些收起,老爺子也說不要死人的錢,這使肥頭很不高興。於蓮舫看著這場生死之賭,覺得頗為新奇,這是她進入醫學界二十年所沒有見過的事。但任大偉仍堅持要開方子,說既然來看病,怎能空手而歸。龔老爺子拗不過,難以推諉,說了幾味藥,無外是半夏、甘草、大棗什麽的,讓於蓮舫寫出兩份,一份交肥頭帶走,一份自家留存。於蓮舫留意方劑,是以黃連、厚樸擔綱,桂枝、半夏相佐,也不便說些什麽。

任大偉與肥頭走出龔家,於蓮舫追出垂花門,說是想用一下任大偉的大哥大。任大偉說老爺子屋裏有電話。於蓮舫說不想在老爺子屋裏打,任大偉當下明白了什麽,神經兮兮地笑笑,把大哥大遞給於蓮舫。於蓮舫拿著大哥大進到自己的南屋,隻一會兒就出來了。任大偉問打好了?於蓮舫說打好了。任大偉說我知道你給誰打。於蓮舫說知道又怎樣。任大偉問那頭還沒動靜麽?於蓮舫裝糊塗地說,哪頭啊?任大偉說,用我的電話還跟我繞圈子,真有你的。於蓮舫就不再說話。肥頭站在一邊看兩人一問一答,有些心不在焉,他還在想著七日後自己將逝世的事,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可思議,就覺得今天挺晦氣。



街上的雪越下越大,中午的時候天陰沉黑暗得像是傍晚。於蓮舫坐在清雅茶館裏靜靜地品著一壺雙熏茉莉,一雙眼隻朝門口看,明顯地是在等人。這個清雅茶館開張有兩年了,主家是個熱衷茶文化的社會閑人,效仿過去的清茶館,開了這處買賣。因地處裏街背巷,知道的人不多,喝茶的自然有限,倒真應了清雅茶館的名聲。掌櫃的見於蓮舫一個人寂寞,便主動上來搭話,說是若沒吃飯他可以到對門叫一籠豬肉白菜包子,那包子薄皮大餡,不亞於天津狗不理。於蓮舫說已經吃過了,就再不搭理。

掌櫃覺得沒趣,也覺得於蓮舫這人脾氣挺怪,便怏怏地走到櫃前,拿了塊布抹那茶葉罐子。

近一點半的時候張悅才來,戴著護耳帽子,扣著大口罩,像是得了重感冒。張悅徑直走到於蓮舫桌前,背靠著廳堂坐了。於蓮舫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說沒有,隻是鼻子對冷空氣有點過敏。掌櫃的過來問張悅喝什麽,張悅說什麽也不要,就著於蓮舫這壺茶潤潤嗓子就行了。掌櫃的拿過一個茶碗,遠遠地站了,再不來幹擾。張悅看了一下表說他下午兩點鍾還有事情。

於蓮舫問什麽事情,張悅說是有關部門領導找他談話。於蓮舫聯想到最近聽說衛生部門有要提拔他的傳聞,自然不好攔。知道他不可能多坐,心裏難免有些發堵。張悅抓住於蓮舫的手,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一雙眼神倒也含情脈脈。於蓮舫多少有些感動,眼睛便有些濕,柔聲地問道,你還好吧。張悅說好什麽,人活著,心早死了。於蓮舫說,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是哀莫大於心不死,我這邊事情已解決三年了,苦苦地傻等,死等,掰著手指頭一日一日地算著等,這日子真不是好過的。想想看,究竟為了什麽呀?張悅使勁攥了攥於蓮舫的手說,你再等等。彩蘭的胳膊上周因為下雪,摔骨折了,吊著石膏,整天疼得哼哼,這種時候我不能再提分手的話,待她的胳膊有好轉……於蓮舫覺得張悅的手很涼,濕漉漉的,讓人不舒服,就把手抽了。不知怎麽的,看見張悅,她突然想起她的第一個孩子,盡管那個孩子與眼前的張悅毫無關係——

張悅是她中學同學,1969年上山下鄉,她、張悅和龔曉默一同在陝西延安插隊,三個人剛好在一個村。同在這裏落戶的還有六女八男,一共十四個人,熱熱鬧鬧一大幫。後來,知青們陸續招工走了,知青點隻剩下龔曉默和於蓮舫。一個春雨綿綿的夜晚,於蓮舫和龔曉默坐在窯洞裏,兩人先是為命運掉淚,繼而吃麵喝酒,最後於蓮舫自然而然進了龔曉默的被窩……那晚上天很黑,外麵雨聲淅瀝,遠處有狗在吠,溫熱的被裏隻有兩顆緊貼著的、彼此能感受到的、咚咚作響的心。於蓮舫光滑的身子像條魚,龔曉默的手在魚的身上搜尋,以一個即將成熟的男人的顫栗,撫摸著女人的神秘……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於蓮舫幾乎夜夜來到龔曉默的窯洞。怕人發覺,大多是夜深人靜時,於蓮舫偷偷溜出,龔曉默刻意留門。時間一久,他們發現了這種擔心的多餘,知青院坐落在村對麵的山坡上,中間隔著一條溪。村裏人累了一天,吃罷飯早早歇了,沒有誰顧及到溝對麵夜靜之時神不知鬼不覺地發生的這一切。但於蓮舫和龔曉默知道這種變化的巨大,他們在對方身上體味到了作為男人和女人的樂趣,他們覺得幸福。不能招工算什麽,隻要能這樣夜夜相守,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癡迷之後是疲倦,疲倦過後是癡迷。鄉村裏這條睡過八名知青的大土炕上,隻剩下這對男女在大有作為。

有一天,被招到公社衛生院鍋爐房燒鍋爐的張悅回來看他們,張悅帶來了縣食品廠生產的硬得像磚頭一樣的核桃酥和衛生院注射室搞出來的兌了水的酒精。張悅很夠義氣,在招走的十幾個人中,隻有他時常回來看看於蓮舫和龔曉默。因為張悅的到來,龔曉默到村裏“走”了一圈,捎帶回九個雞蛋,一塊幹驢肉。這塊驢肉是村東頭張旺才的,張旺才舍不得吃,掛在簷下已大半年了,是專等著給他父親辦周年用的,至於雞蛋,是各戶雞窩的雜牌產品。等待驢肉爛熟的當兒,於蓮舫出去了一趟,這時張悅對龔曉默說,你跟她睡覺了。龔曉默掩飾說沒有的事。張悅說,瞞不過我,我看得出,女人睡過的沒睡過的,搭眼一望,就一清二楚。龔曉默說張悅是主觀唯心,張悅說唯心不唯心,反正你心裏明白。又說他最近在衛生院看過了女人生孩子。原來以為一個新生命誕生了,是件很美麗的事,父親難以壓抑的激動,母親洋溢著幸福溫馨的笑容,其實滿不是那麽回事,怕人極了。

鬼哭狼嚎,撕心裂肺,血流得汩汩的,他一連看了仨,一個比一個慘烈,最後一個竟是大開膛,掏出來倆死的。想想看,這就叫醫生,醫生看的是美好事物的反麵……龔曉默說於蓮舫就想當醫生,可又怕血,看樣子隻有學中醫。張悅說他認識了一個助產士,名字叫李彩蘭,後段家河赤腳醫生出身,醫術很不錯,對他也很夠意思,常把病人給她的雞蛋和紅糖送給他。這些常人難見的生孩子的情景都是彩蘭當班時讓他看的。彩蘭真了不起,勁兒大,不怕血……

一個昏熱的下午,於蓮舫鋤玉米的時候昏倒在田裏,隊長支使傻二婆姨將她背回窯洞。大夥都認為她是中暑了,隊長婆姨用頂針沾著涼水為她刮痧,將她的肘彎後背刮出一道道血印子。

第二天於蓮舫沒有上工,在炕上躺了大半天,卻也沒覺出哪兒不舒服。隊長婆姨用布包了兩個油餅來,那時油餅在村裏是稀罕吃食,隊長家這油餅也非今日所烙,是擱了些日子的陳貨。於蓮舫不想吃,隊長婆姨就將餅擱在炕頭,嘮叨了半天離去了。於蓮舫躺在油餅旁邊,總感到那油味不正經,太刺激人。於是胃內一陣倒海翻江,趴在炕沿大吐起來,連膽汁全吐出來了。憑女性的直覺,於蓮舫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她被一種可怕的預感攫住,腦海裏一片混亂,她的精神緊張得要發瘋了。躺了兩天,於蓮舫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她認為她自己能處理好這件事,如果龔曉默知道她身體裏發生的變化,將使她陷入更嚴重的忙亂與恐慌之中。過了幾天,可行的辦法也沒有想出,拖一刻小生命便生長一刻,便將她抓得更牢。於蓮舫站在丈高的土崖上,滿懷期望地向下跳去,下麵是鬆軟的耕地,蹾得她的耳朵嗡嗡響,頭部一陣劇痛,鼻腔震出了血,但微微隆起的小腹仍沒有任何情況,那個執拗的孩子不想出來。她翻閱赤腳醫生手冊,尋找墮胎藥方,但是沒有。她用拳狠命捶打腹部,內中的小生命或許感到了震動,但他對這種震動給予了充分理解,默默地忍受著。於蓮舫覺得自己是個狠心的母親,在孩子沒有出世以前,便遭到了如此無情的虐待。他是無辜的,她開始可憐這個孩子了。但是她無法留住他(她),中醫學院錄取通知書千裏迢迢寄到這個小山村裏。於蓮舫在命運的抉擇中下了最後決心——她對龔曉默攤牌了。與於蓮舫想象相反,龔曉默竟是出奇的冷靜,他說這事不能胡來,非得找張悅幫忙不可。於蓮舫不願意找張悅,她不希望這件事讓別人知道,特別是一塊兒來插隊的知青。龔曉默說不找張悅怎麽行,難道你要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咱們的事張悅都知道。於蓮舫不再堅持,事情明擺著,除了找張悅以外,別無出路。龔曉默當下就要拉於蓮舫去公社,於蓮舫說一去一回四十裏山路,等不得明天?龔曉默說細胞分裂是以幾何增長形式遞增的,你還有心情等到明天?於蓮舫說現在走,不到公社天就黑了。龔曉默說天黑了也得走。於蓮舫就跟著龔曉默朝公社走,山路磕磕絆絆,龔曉默走得很急,足見他心內的焦慮。於蓮舫走得氣喘籲籲,幾次停下來大口喘氣。她認為龔曉默該問問孩子的情況,可是一路上,他連孩子兩個字提也沒提,隻是催著於蓮舫快走,於蓮舫的眼淚就下來了。

到了公社,在公社廁所旁邊的一間小屋裏找見了張悅,他正用電爐給自己下掛麵吃。正好,龔曉默、於蓮舫也沒吃飯,就跟著一塊兒吃了,三個人吃了兩把掛麵,十個雞蛋。龔曉默說沒有吃飽,張悅說當職工不比在鄉下,他一個月隻有二十八斤半糧,三分之一是細糧,其餘都是玉米麵,像龔曉默這種吃法,他下半月得餓肚子。他不是怕朋友吃,是沒地方搞糧票去。龔曉默說,你到鄉下,我們連驢肉都給你搞到了,你真小氣。接著他把張悅拉到門外,講了於蓮舫的事。張悅說,你們這大黑天的摸到公社來,我料定就沒什麽好事……於蓮舫一人待在屋裏,臉色通紅,將難與人言的隱私一攬無餘地亮在另一個男性麵前的那種難堪使她幾十年後仍記憶猶新。那短短的幾分鍾,對她猶如過了一輩子般的漫長。張悅在外麵說,我早看出來了,你還瞞我。早認下這事,我給你送藥去,這種藥是免費的,隨便抓。龔曉默說,現在再說這些也晚了,下麵的事你想轍吧。張悅說,你做事,讓我給收攤子?龔曉默說,我不找你找誰?……終於,兩人青著臉進來了。張悅讓於蓮舫跟他走,於蓮舫問去哪裏,張悅說去找彩蘭,今天晚上她正好值夜班。

黑夜,三個人行在泥濘的街路上,於蓮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當遇到水窪、爛泥坑,張悅都會回過身來關照於蓮舫,時不時還伸過手來扶一把,相反龔曉默倒顯得有些像局外人。來到衛生院,如張悅所說,李彩蘭正在婦科值班。婦科在小院的盡裏麵,掛著白門簾。於蓮舫們進來的時候彩蘭正用竹棍做棉簽。

做好的棉簽擺成了金字塔形,彩蘭再用舊報紙把它們卷成一個個小卷,明天送進高壓鍋消毒就可以用了。如果沒有病人,待一會兒她也可以去睡覺,隻是不能離開。於蓮舫第一次見彩蘭,她覺得彩蘭身上、臉上的線條太生硬,眼睛也有點斜,當鐵姑娘隊隊長開山炸石似乎比幹婦產科更到位。她向彩蘭點點頭,彩蘭用眼斜視著她,也點點頭。張悅小聲跟彩蘭說了什麽,彩蘭把頭一歪說,到隔壁去。於蓮舫也不多問,乖乖地跟在斜眼的彩蘭後麵。張悅和龔曉默也跟了出來,彩蘭說你們來幹什麽?兩個男人不好意思地止住了腳步。彩蘭想了一下又說,過來也行,幫個忙,兩個男人就又跟上了。

隔壁是婦科檢查室,彩蘭示意於蓮舫脫了褲子躺到檢查床上去,於蓮舫猶豫,看著站在一邊的兩個男人遲遲不願舉動。彩蘭說,怕什麽呀,你跟他把孩子都作下了,還怕脫褲子?見於蓮舫仍不動彈又說,是怕讓張悅看麽?他見得不比我少,下月就調到婦產科當護士來了,現在正是他幫忙的時候。於蓮舫隻好上了檢查床。彩蘭簡短地命令道,把腿架上去。於蓮舫把腿夾得更緊。彩蘭說,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操作!於蓮舫覺著彩蘭的話冰冷得像那架腿的金屬,就把目光投向龔曉默,以期得到安慰,獲取一絲溫情。但龔曉默避開於蓮舫的目光,把臉轉向了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張悅走過來,捏住於蓮舫的手說,一會兒就完了,你忍一忍,要疼就使勁抓我。於蓮舫不得已,怯怯地分開腿,將自己最後的隱秘完全暴露出來,暴露在三個人的視線之下。彩蘭用涼手按她的肚子,她打了一個哆嗦。

———彩蘭一邊準備器械一邊說,用不著這麽羞羞答答的,女人在我眼裏都是千篇一律,你並不比誰長得特殊。於蓮舫感到了屈辱,眼裏溢出了大滴大滴的淚,她認為眼前這個彩蘭缺少最起碼的同情心,簡直不是個女人。張悅用紗布將她的淚拭去,又安慰了她幾句,彩蘭問幾個月了,於蓮舫說四個月,彩蘭說至少有五個月了,再過些日子,養下來都能活。於是一邊戴橡皮手套一邊對張悅說這種情況刮宮已不可能,隻有引產,水囊引產。張悅問有沒有危險,彩蘭說幹什麽都有危險,就是刮宮也有把子宮刮穿了的時候。幹這行當,跟閻王爺隻隔著一層窗戶紙,不定什麽時候病人就過去了。彩蘭說著將冰涼的器械塞進於蓮舫身體,於蓮舫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彩蘭說,忍著點,別喊叫,咱們這是偷著幹,你不能喊得滿世界都聽見。彩蘭向膠囊注水,很快,血由於蓮舫體內滲出,由一滴一滴變作細細一條線,床下桶內,水已變得鮮紅。於蓮舫大汗淋漓地強忍著,她緊緊抓住張悅的手,不敢鬆開。最難忍時,她將另一支手伸向龔曉默,卻見龔曉默瞪著一雙驚恐的眼,遠遠地躲在牆角,不敢過來。她的手抓了空,心一下掉了下去,飄飄蕩蕩的,什麽也不知道了。

怎麽被弄回張悅住處的,於蓮舫已經完全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天晚上,龔曉默和張悅守了她一夜。不住淌血的下身弄髒了張悅兩層褥子,這使她很難為情。一想到從今往後,她對這兩個男人再無隱秘可言,便覺得很悲哀,冷汗直往外冒。張悅說她太虛弱了,得養幾天再回鄉下。龔曉默說你床上老躺個女的,怎麽跟外人交代。張悅說於蓮舫這樣走不了那二十裏山路。龔曉默說爬我們也要爬回去。兩個朋友就又爭。疲倦不堪的於蓮舫抽空問龔曉默,引下來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龔曉默說當時他自己也快嚇昏了,哪裏還顧得上看男的女的。張悅說是男的,挺漂亮的一個男孩,於蓮舫就哭。

以後於蓮舫進了中醫學院,龔曉默考進了北京某大學的生物係,畢業後兩人結了婚。張悅自然而然娶了彩蘭,知青返城,張悅帶著陝北媳婦和三個孩子回到京城,彼此並無聯係。在以後十幾年內,在於蓮舫的家庭生活中,她總感到缺了些什麽,盡管有了女兒珠珠,仍使她覺得不完美。反思與龔曉默的結合,最初兩人在知青點的相戀,實則是孤寂多於愛情,特殊的環境促使他們走到一起,在心靈得到慰藉的同時竟沒有想到更多。悲劇在於彼此又都是重然諾的人,一旦事實既成,雙方誰也不願背負毀約的:名聲。所以成了家反沒了昔日相濡以沫的關切和知青點熱炕上的熱情。都有些失落,都有些冷淡,各自便鑽研各自的業務,都成了響當當的業務尖子。

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於蓮舫遇到了已成為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的張悅,老同學相見,自然高興。談及插隊情景,都有些感慨。問及目前境況,又都有些言不盡意。於蓮舫從張悅脫線的毛衣袖口,想象得出彩蘭管家的才能。問到彩蘭,張悅說她那人你領教過,生冷硬倔,但人不壞,生養了三個兒子,對我們張家也是有功的。後來於蓮舫才知道,當年在衛生院很吃香的赤腳醫生李彩蘭,在九十年代因既無文憑又無進修經曆,隻能在城市大醫院洗衣房充任洗衣工,這對曾經主持過衛生院婦科工作的醫生來說實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提到龔曉默,於蓮舫說不出更多。張悅窺出什麽,隻說曉默那人就是冷冷的,上學時就不太愛流露感情,這點很像他母親。於蓮舫看到張悅,想到衛生院那個夜晚,她的臉紅了,話頭戛然止住。張悅笑著說,我知道你想起了什麽,我幹婦產科快三十年了,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可那天晚上的事,卻怎麽也忘不掉。於蓮舫說,如果那孩子還在,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兒了……說到這兒競有些傷感。張悅就拿出自己的手絹讓於蓮舫擦眼淚。手絹上一股來蘇味兒,跟當年她躺在檢查床上張悅給她擦眼淚用的那塊紗布一個味兒,這使得於蓮舫感到了一種無可替代的親切之感。

與張悅頻繁的接觸引起龔曉默的不滿,最激烈的一次衝突中他狠狠抽了於蓮舫一記耳光,驚動了惠生老太太。她判斷兒子不會無緣無故打媳婦,從媳婦捂著臉,毫不爭辯的抽泣中,老太太已猜出事情的二三。於蓮舫找到張悅,將青腫的臉晾在老同學麵前,張悅激動地大喊:離婚!其時張悅和彩蘭因無共同語言,感情也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四目,相注,顧盼情生。於是兩人在東直門外的立交橋上商定,離婚是必然的,再不能這樣窩窩囊囊,稀裏糊塗地活下去了。為了這個決定他們去了一趟承德避暑山莊。冬季,那裏清淨,不會碰見熟人,去時自然以夫妻的名義住在了一起。這件事被龔曉默知道了,他沒有吵也沒有鬧,以他的冷靜和幹練迅速辦理了去美國進修的一切手續,臨行前他問於蓮舫,我們怎麽辦?於蓮舫回答得很幹脆:離。龔曉默說

離就離。但惠生老太太不撒手孩子,她認為珠珠跟著這樣一個母親絕學不出什麽好來,所以珠珠就歸了龔家。跟著奶奶住在正屋西間,受到了惠生老太太嚴格的教育與控製。

張悅的進展遠沒有於蓮舫順利,與彩蘭決裂分手,做起來要比計劃難得多。盡管夫妻冷得不能再冷;盡管彩蘭生硬粗暴的言語與情感細膩的張悅有諸多的不和諧;盡管彩蘭多年形成的難以更改的鄉下人生活習慣使張悅不能容忍,但事到臨頭,他總說不出“離”這個可怕的字眼兒來。特別是看到三個生龍活虎的兒子時,他更覺著難以啟齒。當然,離是必然的,他在等待時機。跟於蓮舫在一起張悅覺得愉快,他們有許多共同話題,他的細膩在於蓮舫那兒會得到回報,無須語言,隻一個眼神就夠了。比如現在,他看到於蓮舫,就感到很滿足,滿足的同時內心又產生一絲歉疚,這種歉疚與不安他在彩蘭麵前也時有發生。他感到他這一生至少對不起兩個女人,一個為他做出了家庭犧牲;一個鐵了心跟他這已變了心的人。他的本意是力爭做個十全十美的丈夫,卻怎麽變成了這樣的不倫不類、無信無義,這樣的不是東西。張悅問於蓮舫有什麽事情,於蓮舫說龔曉默要回來了,帶著夫人一塊兒回來。張悅說回就回來吧,礙你什麽,你們已經沒有關係了。於蓮舫說,可是我還住在龔家,新人進家,我跟那媳婦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算是怎麽檔子事?張悅說要不你就搬出來,搬到集體宿舍去。於蓮舫說跟二十幾歲的小青年們擠一間屋子,吵吵鬧鬧的,我可是奔五十的人了……張悅也沒了辦法,哼哼嘰嘰地說,關鍵是我這邊得快……於蓮舫說,你知道這個就好,其實我也沒有催你的意思,隻是心裏亂,發毛。張悅說,你是不是還愛著龔曉默呢,要不聽到這信兒你不會這樣。於蓮舫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麽。張悅說,有義則合,無義則去,一切順其自然吧。曉默攜婦歸家你也不必太在意了,不行就臨時到外麵住幾天。這時,茶館裏又進來幾個老頭老太太,掌櫃的忙招呼,看樣子都是常客熟人。一幫人抬桌子搬板凳,騰出一塊地方拿出小鼓唱起了蓮花落。有唱有和加以插科打諢,亂哄哄嚷成一團。

張悅說,哪兒鑽出這麽些古董來,直門大嗓唱得真難聽。於蓮舫說唱的是什不閑,蓮花落的一種,這幾乎失傳的玩藝兒讓這幫老頭老太太們撿回來還真不易呢。張悅問什不閑算不算京韻大鼓?於蓮舫說跟京韻大鼓不一樣。最早是沿門托缽,要飯的唱的,後來又加以鑼鼓,成為民間演唱形式。張悅說看來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於蓮舫說不盡然,蓮花落是得了皇上龍票準許演唱的,曾幾度進宮演出。光緒年間有“黃旗黃幌,萬壽無疆”的什不閑攏子還經太後禦覽過。張悅問於蓮舫何以知道得這麽清楚?

於蓮舫說龔太爺診病記錄上都寫著呢。有一回太後因在儲秀宮聽什不閑而著了涼,惡寒發熱,召龔太醫進宮,給開了藥性平和的蔥豉湯,以解表通陽。無奈太後聞不得蔥白氣味,又換了桂枝湯,發汗太過,躺三日不得起炕。張悅奇怪診病記錄怎麽連什不閑都寫進去了。於蓮舫說不唯有什不閑,連診病日的天氣,病人的笑貌言語和穿著也常常見於醫案之中呢。張悅聽了直搖頭,說這不是醫學,是文學。兩人正說著話,隻見唱蓮花落的群體中閃過一個人來,臉上塗抹得紅一塊白一塊的,頭上義和團似的紮了塊紅綢子,敲著手裏一張平鼓坐在張悅和於蓮舫中間,把兩人著實嚇了一跳。“義和團”原來是一塊兒插隊的叫薛寶田的鄰村知青。薛寶田快人快語說,你們倆跑這兒幽會來了,倒挺會挑地方。快坦白,有什麽貓膩?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一時兩人窘得說不出話,連氣兒也喘不勻了。“義和團”顯然不知內情,看兩人的模樣笑道,開個玩笑就把你們羞成這樣,都四十大幾的人了,還保守。又說他老婆肚裏長了個瘤,良性的,什麽時候找張悅給割了。張悅趕緊說可以可以,忙把家裏的電話給“義和團”留了。“義和團”對於蓮舫說,龔家大少奶奶比插隊時越發的年輕了,怕是吃了禦醫的十全大補丸吧。於蓮舫說也是老了,臉上的紋路趕得上六月的黃土地了……那邊叫“義和團”過去排演,“義和團”臨去時對張悅和於蓮舫說,下月咱們前後段家河插隊知青要聚會,你們一定得來。說發起人就是他,地點在寬街老三屆飯館,在“老三屆”暢敘革命友情比在“清雅”茶館更有激情。

蓮花落們擊著鼓在催,“義和團”跑過去了。於蓮舫說怎麽碰見他,真是的。張悅說,偌大個城市找不著一塊屬於我們倆的地界。於蓮舫問這個薛寶田現在在哪兒工作,張悅說先在汽車配件公司,現在退休了,聽說在潘家園倒騰古玩。於蓮舫說才多大呀,就退了。張悅說老三屆退的人可不少……嘈雜中無法談話,張悅問於蓮舫可還有什麽事。於蓮舫說沒有了,就是龔曉默回來這件事。張悅說大可不必理會,又說沒什麽他就走了。說著站起身戴了口罩,臨出門說,有事給我往單位打電話。於蓮舫聽了覺得這話說得甚沒意思,難道隻有有事才能打電話麽?還得“往單位打”!

於蓮舫又坐了一會兒才出門,外麵的雪更大了。



這幾天是龔家老太太最忙的幾天,打掃西屋,置辦鋼絲床,著人改裝廁所,安裝熱水器,古舊的大院很是添置了一些現代設備。老太太不唯自己幹,還拉上珠珠和女兒龔曉初一塊兒參加勞動。讓龔曉初縫製裏麵三新的軟緞被子,讓珠珠擦窗棱和玻璃。老太太說,登梯爬高是小孩子的事,她已經七十八,上不了窗台了。至於找曉初縫被,是因為曉初是全合人,即上有父母公婆下頭以兒女雙全的人。如今都是獨生子女,曉初一個兒子,當然比一個女兒更理想,縫被是首當人選。依著惠生老太太,洋媳婦如果將來能給龔家添個孫子,當是最好不過。可是龔老爺子對孫子不抱希望,他說一個孫女足夠了,真有了孫子也是深眼高鼻的二轉子,*****。惠生老太太說,*****也是曉默的種,是龔家孫子就行。又批評龔矩臣老腦筋,說蔣介石的孫子也是二轉子,人家都不嫌,照樣疼得心肝肉似的,還不是繼承了蔣家大業。珠珠壓根兒就不接受洋媽,自然也想不到洋兄弟那一層,她對分配給她的任務采取消極態度。曉初在大學讀中文係的兒子任楠從學校回來,見珠珠在西屋窗外擦窗戶,就說,珠珠,你怎把玻璃抹得跟花瓜似的。珠珠就說她這是現代派繪畫。任楠從花池裏連

泥帶雪抓了一大把甩上窗戶說是後現代,兩個人就在院裏笑成一團。任楠問珠珠她的洋媽什麽時候到,珠珠說今天傍晚。任楠說怪不得我爸這會兒在屋裏又紮領帶又噴香水,大概是要去機場接了。珠珠說,你爸不去接誰去接,你爸是龔家的夥計。任楠接下來說,所以,我結婚一定吸取我爸的教訓,不當上門女婿,我爸在你們家受氣受大了。珠珠說,得了吧你,就你爸那德性,吃飯吧嘰嘴,睡覺打呼嚕,走路晃肩膀,坐著哆嗦腿,甭說我奶奶連我都一百個看不上。正說著任大偉由東屋衣貌齊楚地踱出來說,珠珠,我好歹是你姑夫,有你這麽背後編排老家兒的嗎?珠珠笑著說,編排您是愛您,您看咱們家,裏裏外外沒誰都成,沒您可不成。任楠就說珠珠是兩麵派,當人一套背後一套。任大偉小聲問珠珠,待會兒見了那洋人,管不管她叫媽。珠珠不屑地說,她管我叫媽還差不多,我憑什麽管她叫媽?她又沒生我。再說了,我管她叫媽把我親媽往哪兒擺。任大偉看了看外院南屋,南屋的門緊緊關著,門上沒掛鎖,於蓮舫顯然在家。任楠見父親朝南屋看,也朝南屋看,自言自語地說,珠珠媽挺可憐的。任大偉瞄了一眼北屋,訓斥兒子道,別胡說!珠珠眼圈一紅,進屋去

了。任楠見狀,對他父親說,爸,您受氣歸受氣,千萬別離婚,要不我比珠珠還慘。任大偉拍拍任楠的肩說,放心吧兒子,我愛你媽愛得昏天黑地。

在龔家人為龔家大少爺的回歸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於蓮舫的屋內卻是出奇的靜。煤爐上燉著羊肉蘿卜,爐圈上烤著芝麻燒餅,芝麻、羊肉的香味溢滿小屋。於蓮舫在窗前翻閱禦醫龔鍾鶴光緒三十四年的醫案,她對那黃連、厚樸的方劑至今不能理解。

發黃發脆的醫案中夾著一張龔禦醫謄抄的光緒皇帝在病重時親自書寫的,名日《病原》的疾病分析。關於這份《病原》,於蓮舫曾經聽說過,卻從未見識過全文。這次在龔禦醫的醫案中找出,覺得十分稀奇珍貴。禦醫用小楷將《病原》恭敬錄出,並加以斷句,圈點。可見當時對光緒的病是仔細研究過的。光緒在《病

原》中說……遺精之病將二十年,前數年每月必發十數次,近數年每月不過二三次,且有無夢不舉即遺泄之時,冬天較甚。近數年遺泄較少者,並非漸愈,乃係腎經虧損太甚,無力發泄之故。痿弱遺精之故,起初由於晝間一聞鑼聲即覺心動而自泄,夜間夢寐亦然。腿膝足踝永遠發涼,稍感風涼則必頭疼體酸,夜間蓋被須極嚴格。其耳鳴腦響亦將近十年,其耳鳴之聲,如風雨金鼓雜遝之音,有較遠之時,有覺近之時。且近年來耳竅不靈,聽話總不真切,蓋亦由於下元虛弱,以致虛熱時常上溢也。腰腿肩背酸沉,每日須令人按捺,此病亦有十二三年矣。行路之時,步履欠實,若稍一旁觀,或手中持物,輒覺足下欹側蕩搖……看到此,於蓮舫想,光緒皇帝四歲登基,彼時不過三十八歲。三十八歲的男子擱現在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在他卻已耳鳴腦響,腰腿酸沉,步履欠實,儼然一八十老翁了。堂堂一國之君,虛弱到如此地步,那些禦醫們難道都是白白吃飯的麽?龔禦醫記錄他給光緒診病次數不下十一二次,每次幾乎都用了黃連、厚樸,看來老頭是抱定這兩味藥不放了。按清廷規定,為帝後診病,同時診視有禦醫二三人乃至四五人,悉心參酌後各自開方,交帝後本人審閱,而後圈定一方使用。所以龔老太爺雖然開了方子,皇上並不一定選用,也就是說黃連也罷,厚樸也罷,吃沒吃到光緒嘴裏尚在兩可之中。嚴格說黃連是清熱藥,性味苦寒,針對多是高熱神昏的實證;厚樸辛溫,是芳香化濕藥,對濕阻脾胃有奇效,但無論從哪方麵看,對光緒所言的《病原》症狀都不對症,堂堂禦醫龔鍾鶴難道還做不到對症下藥這最起碼的一點?或許內中有什麽隱情?

窗外一陣熱鬧,於蓮舫朝外看,隻見任大偉提著沉重的箱子引著龔曉默和洋媳婦珍妮進院來了。龔曉默穿著藍呢大衣,他媳婦則著了一件工作服似的牛仔外套,灰一塊,白一塊,像是剛刷完房。龔曉初和任楠由東廂房迎出來,簇擁著把兩個人接進正屋去了。

龔老爺子閉著眼在逍遙椅上一搖一搖地聽《四郎探母》,正聽到鐵鏡公主唱“他思家鄉想骨肉不得團圓”時,一夥人裹著冷氣旋風一樣旋進來了。龔曉默一聲“爸 ”,唬得龔矩臣嚇了一跳,趕看清真是兒子時激動得怎麽也站不起來了。龔曉默說,爸您坐著別動,我和珍妮又不是外人,說著把珍妮推到老爺子跟前介紹說,這就是珍妮·德裏斯。珍妮大大方方地俯下身,抱著龔矩臣雙肩,在他滿是老年斑的臉上親親熱熱地挨了一下。隻這一下,使龔矩臣的腦袋嗡地一聲,差點背過氣去。定過神兒來心內埋怨,兒媳婦這樣舉動未免唐突,太不合中國禮法。

惠生老太太正在廚房指導小保姆做柴把鴨子,柴把鴨子是龔家的傳統菜,做一隻鴨子足足要占用兩天時間。柴把鴨子隻有大年除夕才在龔家飯桌上出現一次。每回做柴把鴨子都是惠生老太太親自去市場選購,挑選中肥北京填鴨。殺宰晾幹後剁去膀爪,用佐料醃漬一宿後,由小缸裏取出,蒸小半日,剔去骨頭,切成細條,再用冬筍、冬菇、苔菜、火腿相佐,與鴨條捆紮一起,放入深盤中,加佐料又蒸半日,直到飯桌擺開,鴨子才能啟鍋。聽到上房的響動,惠生老太太趕緊向小保姆交代了幾句,解下圍裙,用手攏攏頭發,朝北屋走來。

惠生老太太一推門,首先看到的是兒媳背影。身材很苗條,穿了一雙白旅遊鞋,腦後紮了個馬尾巴,黃色的頭發一甩一甩的,跟孫女珠珠沒什麽兩樣。這一切給愛挑眼的老太太感覺是太隨便了點,怎麽說也是第一次進龔家門,就這種打扮足見不懂規矩,她的媽也不知是怎麽教育她的。當初她進龔家大門時是穿了海水江牙的大紅衣裙,坐了四抬大轎吹吹打打進來的。就是離了婚的於蓮舫,初進這家時也是打扮得齊齊整整,讓兒子用“上海”汽車接來的。正想著,兒媳轉過身來,見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擁抱親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臉頰被對方弄得濕漉漉的,但又不好當著人擦拭,心裏覺得很別扭。再看媳婦,到底與國人不同,眼珠綠得發藍,皮膚白皙得能看見小血管,直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著這樣的媳婦,龔家不知會

收獲一個什麽樣的孫子。所幸珍妮會講中國話,說得挺利落也能將意思表達清楚,這多少縮短了由於長相差異而帶來的隔閡。

曉初夫婦忙著幫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熱水,讓他們洗臉。珍妮看著那盆冒著熱氣的水問,為什麽要洗臉,這是中國的風俗嗎?曉默趕緊解釋說,老北京風沙大,出趟門回來不擦把臉,就是一臉灰,所以進門都先洗臉,來了遠道客人也讓洗臉。珍妮就問,現在呢?現在北京也是一臉灰?曉初說,這是習慣,不洗也可以。珍妮說她不洗,任大偉就把水端出去了。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悅,覺得這媳婦是個半生,不懂情理。大夥都坐下喝茶,說話,珍妮坐在太師椅上左看右看,任大偉悄悄過去對她說,這把上首的太師椅不是小輩人坐的,老家兒在,他們隻能坐旁邊的木椅子。珍妮唔了一聲趕快站起來。老爺子說,沒那麽些舊禮兒了,不必講究那些,在家裏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謹了。老太太對珍妮說,龔家是世家,規矩多,或許她慢慢兒就習慣了。珍妮說她會注意的。珍妮和曉默給大夥送由美國帶來的禮物,多是頭巾、巧克力什麽的,給老爺子和任大偉一人一瓶威士忌。曉默從箱子裏拉出一隻絨絨的玩具狗,準備給女兒珠珠時,才發現珠珠始終就沒在房裏出現過。

原來從曉默和珍妮一進門,珠珠就溜進於蓮舫的小南屋,抱著她的貓,委委屈屈地坐在床上不吭聲。於蓮舫知道孩子心裏想什麽,也覺著她躲在自己的房裏不合適,幾次催珠珠快去北屋看看爸爸,怎麽說爸爸也是離別了三年由老遠的美國回來的,不能這樣賭氣。但珠珠死活不動彈,她說她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她爸,她爸娶了別的女人,不要她了,她以後還是要跟著媽過。於蓮舫說,要是媽也嫁了別的男人呢?珠珠說,你不會,我知道你!於蓮舫說你知道什麽呀,傻丫頭。這時任楠跑過來叫珠珠,任楠說,姥姥讓我上南屋來找你,說你準在這兒。珠珠說,老太太太精,跟福爾摩斯似的。於蓮舫說珠珠不該這樣說話。任楠說,那老太太也是,明極過察則多疑,活得也夠累的。又說北屋飯桌都擺開了,今天大夥在一塊兒吃,還有過年的柴把鴨子呢,他媽今天把他從學校叫回來就是為吃的,不吃白不吃。珠珠說,我就討厭吃鴨子,我要在我媽這兒吃羊肉燉蘿卜。任楠嗅了嗅說,是挺香的。於蓮舫說,快過去吧,待會兒你奶奶急了。說著找了個大碗,滿滿舀了一碗羊肉,讓珠珠端過去吃。

對龔家來說今晚這頓飯至關重要,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齊了,這是近幾年少有的事。惠生老太太招呼大夥都坐了,珍妮因為有了剛才坐太師椅的教訓,現在也不敢造次,等著老太太指定了座位才坐下去。龔老爺子坐北朝南,肅容上坐,威嚴得如一座神像。曉初和小保姆將各樣菜肴一一端上,忙得不可開交。曉默悄悄對珍妮說,這些端湯倒水的活計本該是她的工作,因為今天是乍到,所以就免了。這一說把珍妮搞得很緊張,鼻尖有些冒汗。任大偉將每人酒杯斟滿,靜等老爺子訓示發話。龔矩臣環視了一下他的兒女們說,曉默和他媳婦回來了,很好。今天龔家的人都團圓了,子孫滿堂,這也是祖宗的造化。想我們龔家,從明朝永樂年起世代為醫,數百年深究醫理,悉心參悟為醫之道,為百姓脫災解難,為君王祛病除憂。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行醫為人俱是一理。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日不敢懈怠,無論世事怎麽變化,龔家人做人的基準不能變。還是那句話,勤儉謹慎,愛家愛國。珍妮雖然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對這套古老的中國人生哲學多少有些理解,但對龔老爺子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仍聽得似懂非懂,她小聲問身邊的丈夫,怎麽還要平天下?難道中國還要打仗?曉默無從答起,咳嗽數聲。

任楠在旁邊為洋舅媽解釋道,平天下是使天下太平,對這個修、齊、治、平,不同時期,不同人物有著不同理解和表現。彼此相繼相承,交相輝映,才呈現出中華文化豐富的內涵和動人的魅力。

珍妮點點頭,其實她還是不懂,自從邁進龔家大門這一刻起,她覺得她是掉進一個博大精深的洞裏了。無依靠,無抓撓,鬆軟的底使她越陷越深,這種感覺在美國是從未有過的。大夥依著老爺子指示端起酒杯,為曉默夫婦洗塵,珍妮迷惑地問大家是不是又要洗臉,這使得任大偉嘴裏的一口酒差點兒噴出來。曉初告訴珍妮洗塵就是喝酒,吃飯,珍妮仍不解地問為什麽明明是吃飯卻偏要說洗灰塵,到了洗灰塵時能不能說吃飯呢?惠生老太太讓珍妮繞得腦仁兒疼,坐在一邊幾乎不說話,後來夾了一箸菜放到珍妮的小碟裏,想堵住她的嘴。珍妮先說謝謝惠生,又問是什麽菜,任楠成心逗珍妮,便說這叫螞蟻上樹春不老。果然珍妮又瞪大了眼睛,曉初窺覺出母親神色有變,趕緊說就是肉沫炒芹菜,快嚐嚐吧。

在珍妮一次次為羅漢大蝦、冰糖肘子、菊花魚驚異的時候,珠珠始終隻吃她的羊肉蘿卜,曉默為討好女兒,多次往女兒碗裏夾菜,珠珠碗裏的菜堆得很高,但她一筷子不動。珍妮不時也向珠珠遞過友好的眼神,珠珠隻裝看不見。龔老爺子說,珠珠你應該給你母親敬杯酒。珠珠瞪著眼問哪個母親?曉默當時很下不來台說,珍妮是珠珠阿姨,叫阿姨就行了。不料珍妮卻說,阿姨也不要叫,叫珍妮,我管我的媽媽叫安娜,管爸爸叫傑克……惠生老太太說,哪兒有對老家兒指名道姓的道理,大不敬哪,父母的名諱豈是小輩隨便叫的。曉初知道,這是母親對珍妮剛才叫她惠生的回擊,也不能說珍妮不對,也不能說母親不對,各自守著各自的文化陣地,看來以後的交鋒是難免的。惠生老太太將不滿撒在珠珠身上,把那碗羊肉從珠珠跟前撤走說,什麽吃食,粗劣腥膻的,你就喜歡這個。珠珠擱下筷子站起身走了。龔老爺子說老太太這是何苦。老太太說,她這是有意氣我呢,都是南屋的人教的。曉默有些尷尬,說母親把孩子慣壞了,然後就大談特談阿拉斯加的風光。聽得最有興趣,最投入的是任楠,他問舅舅跟珍妮舅媽結婚是不是也像電影裏一樣,穿著大白裙子進教

堂?曉默說,他們都不是基督徒,用不著走那過場。龔老爺子聽了問珍妮,你們總該到辦事處登過記了吧?珍妮說沒有登過記,他們覺得彼此合適,就搬到一起住了。龔老爺子說這不就是……任楠嘴快也無顧忌,脫口而出道,苟合,文明說法是非法同居。曉初意欲阻止兒子,卻已來不及了。龔老爺子說,一切都應該合乎章法,夫妻之約,焉可不慎,豈能如小孩子過家家兒一般!美利堅縱然新潮,也還有法律管束,婦與夫料不會都是苟合而居。中華自《大清律例》就有法律規定,男女婚嫁必有主其事者,更何況現在。你們的婚事,既然沒有經過任何手續,便是不算數的。來到中國,自然要按中國,的法度,按龔家的規矩辦事才行。

曉默說我們在美國已經同居快兩年了,在您這兒怎麽會不算數呢?老爺子說,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離者也,君子不二過,這個教訓你已經有過一次了。惠生老太太說,始亂終棄,遠有《西廂記>裏的崔鶯鶯與張生,近有——話在老太太嘴裏轉了倆圈兒,沒說出來,坐在珍妮旁邊的曉默終於鬆了口氣。珍妮問曉默,說了半天矩臣龔的意思是……惠生老太太說什麽矩臣龔,是你爸爸。珍妮趕快道對不起,曉默向珍妮解釋老爺子的意思說,不管我們在美國怎麽樣,在中國一切都得從頭來。珍妮問怎麽從頭來,曉默說從表演戀愛開始。珍妮說有意思極啦,她很願意這樣做。任大偉聽了直咧嘴,曉初認為父親這樣太迂,和珍妮說,今天就算了,明天到辦事處補個登記手續就行了。任楠說明天是周六,大禮拜。曉初說那就禮拜一,早晚都是一樣的。任大偉也說,這不過是個形式問題,何必那麽認真。惠生老太太說不是認真不認真的事,龔家還有小一輩。君子教子,導之以道;風化者,上行下效。珠珠、任楠都是不小的孩子了,做長輩的要時時示以風範才是正家之道。曉默苦著臉看珍妮,珍妮則喜形於色,表現得很激動,說她想起了“別開生麵”和“吾從眾也”這兩句很好聽的中國話。這時電話響了,是肥頭打來的,任大偉說總裁你感覺怎麽樣?肥頭說沒什麽不舒服,今天打電話是問問老爺子,東來順包間下周已全部預定出去了,改在王府飯店吃滿漢全席怎麽樣?任大偉問老爺子吃不吃滿漢全席,龔矩臣說,你讓他甭費精神了,這頓飯我吃不上,他也吃不上。任大偉不好轉達,便對電話說,你看著辦吧。肥頭就把日子定在下周日晚上六點,因為按老爺子推論他當在周日早晨就死了。曉初對丈夫說,你這朋友關鍵時候來添亂,不招人喜歡。任大偉說人家又不知咱家正幹什麽。

在龔家老爺子的幹預下,龔曉默與珍妮在莊重婚禮以前必須分室而居。以惠生老太太的老理兒,珍妮目前也不能住在為她安排好的西屋內,因為那是洞房。豈有未行大禮,新娘獨居洞房的道理。商量來商量去,大夥兒的目光不約而同轉向了外院南屋。

南屋的燈光,融融地亮著。



美國珍妮的到來徹底攪亂了龔家的生活秩序。首先每天練八段錦的龔老爺子身邊多了一個跟著比比劃劃的珍妮,這些明顯的帶有東方特點的動作和名稱為洋人推崇著迷。珍妮大洋馬似地將一雙長腿在老爺子麵前踢來踢去,競使得老爺子防不勝防,珍妮的健壯,和藹,快活,幽默博得老爺子及曉初夫婦的好感。她大口地咕嘟咕嘟喝著啤酒,把飯桌上剩下的飯菜幹脆利落地一掃而光,向任何人包括老爺子在內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這些,中國的媳婦做不到。院中站立的雪人是珠珠與珍妮的合作,拒絕與珍妮共同生活的珠珠,並不拒絕與珍妮一塊兒堆雪人。嘻嘻哈哈的珍妮幫著珠珠將一個雪人完成在臘梅樹下時,珠珠的英語瞬間也有了突飛猛進的飛躍。她說,隻要珍妮跟她每日說英語,她可以帶她去東四小吃店喝豆汁。自然,每周的英語補習班就可以不去了。使惠生老太太不能接受的是珍妮感情的直露。珍妮隻要見到她兒子,便要抱住來一個長吻,不管不顧,旁若無人。有一次競讓任楠看得眼睛發了直,任老太太站在台階上怎麽咳嗽,那個吻也不能終止。事後老太太找兒子談話,兒子說他也沒辦法,跟中國人不一樣,美國人感情表達方式比較坦率。老太太說再愛你們到沒人的地方愛去,不要在大庭廣眾下做這種有礙觀瞻的事情。曉默說怎麽是有礙觀瞻,誰家搞對象還不親嘴?龔老爺子聽了想起珍妮剛進門給他的那個難以忘卻的吻,就問曉默去登記了沒有。曉默說去了,辦事處說涉外婚姻要美方開具珍妮的獨身證明,已打電話催辦去了。龔老爺子說很好,結婚就得這樣一絲不苟,人家辦事處想得比我周全。任大偉一天十趟找珍妮,他想讓珍妮出麵與他合辦一個公司,這樣在給國家交稅上可以得到很大優惠。可是珍妮說她對生意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這使任大偉很失望,再見了珍妮也比以前冷淡了許多,不像原先那麽事事張羅了。

珍妮到來後,最感到別扭的是於蓮舫,她完全沒有料到惠生。老太太會把珍妮安排到她的房間來,可悲的是她連拒絕這一安排的理由也沒有。房子是龔家的,人家願意安插誰就安插誰,她不能說半個不字。別扭,窩囊也隻有自己知道。珍妮的折疊床安置在外間,平時珍妮就和曉默在街上逛,隻是晚上才來躺一躺。每次曉默找珍妮都是在門外叫,從來不進於蓮舫的房間,所以於蓮舫對曉默,大多隻聞其聲,未見其人。有時兩人在院中碰見了,也隻是客氣地點點頭,連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其實於蓮舫很想跟曉默談一談珠珠的學習問題,但一見曉默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麵孔,便什麽也不想說了。倒是珍妮對於蓮舫的身份並不計較,她似乎對前妻不前妻的並不在乎,“現在不是已經沒任何關係了嗎?”她對於蓮舫說,你用不著再解釋,我能理解。但於蓮舫還是反複解釋現在在龔家的工作脫不開,一旦有房就搬出去的話,她怕給珍妮心、靈上留下陰影。珍妮聳聳肩,衝她笑笑說,她愛曉默,曉默也愛她,這就夠了。這樣一來,於蓮舫倒覺得珍妮比龔曉默心胸寬暢多了,可愛多了。

龔曉默接到“義和團”的聚會通知,按通知上“不帶配偶,原汁原味。”的要求,將珍妮留在家中。其實於蓮舫也接到了通知,因為龔曉默去了,她不便再露麵,便把通知塞進一本雜誌,權當不知道,仍舊在家整理醫案。古舊的醫案帶著一股黴味與中藥混雜的氣味充盈著一種情緒,一種氣氛,讓人說不清年月。珍妮歪在她的小床上看於蓮舫一頁一頁小心翼翼地翻動那些寫滿毛筆字的黃紙,感到眼前這位嫻靜的東方女性與這些黃舊紙張很像一幅博物館收藏的中國古畫。看了許久,她問,你在翻曆史嗎?於蓮舫說是的,我在看光緒三十四年的醫案。珍妮突然一下來了興趣,她從床上跳起來,跑到桌前,興奮地說,我近期研究的課題就是光緒死因說,這些醫案對我可是珍貴的第一手材料了。於蓮舫問珍妮認為光緒是怎麽死的,珍妮毫不遲疑地說是

毒死的。她推斷,至少有五個人有害死光緒的嫌疑,即袁世凱,李蓮英,崔玉貴,欒勖和慈禧。於蓮舫倒願意聽聽珍妮的推理。珍妮說,毒死光緒者首推慈禧,清末翰林院侍講學士惲毓鼎受知於光緒,熟悉宮內情景,將親曆見熟寫成文章,“以傳諸子孫”。

這位惲學士盼著“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文內錄光緒聽說慈禧有病,有喜色,太後說“我不能先爾死!”命人將光緒謀害的可能極大,否則不會有相差一日而亡的巧合。於蓮舫說,慈禧雖痛恨光緒在戊戌政變期間的所作所為,將其先軟禁頤和園玉瀾堂又移至西苑,但彼時的光緒已完全成了慈禧的掌中之物,召見臣工時從不言語,慈禧命他說話才說“外間安靜否?年歲豐熟否?”凡曆數百次,隻此二語。用龔家老太爺醫案的記錄是“聲極輕細,幾如蠅蟻,非久習殆不可聞。 ”以慈禧炙手可熱的權勢足可以駕馭這個病歪歪的皇帝,何須毒害?說著翻出一頁病案說,就拿三十四年五月初六這次診病來說,距光緒之死尚有半年一,龔禦醫除了記錄脈案、方劑以外,尚載有“太後亦在坐,將予之脈案索去細觀,似有慟容,後太後勸勉皇帝鼓勵精神,有顧恤之意。並戒飭太監,以後帝來請安時,不可使久候於外,免他跪地迎送之禮。”珍妮見了記錄,大喜過望,當下便要抄,於蓮舫用手按住醫案說,不經過龔老先生準許,她無權將醫案轉抄於人。珍妮不肯罷休,又纏磨了半天,於蓮舫說你去找老爺子吧,我做不了主。這時任大偉風風火火跑進來拉於蓮舫去給肥頭看病,於蓮舫問那個肥頭是不是要死了,任大偉說死個屁,活得比誰都旺。是喝多了,喝了七瓶藍帶、半瓶清酒外加兩玻璃杯劍南春,現在正在海澱家裏折騰呢。吐也吐不出來,尿也尿不下去,臉都紫了,讓人看著害怕,說著抓起大衣就往於蓮舫身上披,推著她向外走。於蓮舫回身把醫案鎖了才跟著任大偉出門。珍妮跟出來說她也要去,她還沒見過中醫診病,從中體會一下當年龔老太爺給皇帝看病的情景。於蓮舫說,你把那個肥頭比作皇上真是抬舉了他,老爺子已給他下了論斷,活不過去這周,他隻有三天的活頭了。這一說珍妮更要去看,任大偉無奈,隻好帶上珍妮,開著車來到海澱。

肥頭果然醉得厲害,深度酒精中毒,神誌已然昏迷。一家人驚慌不已,如沒頭蒼蠅跑進跑出。見於蓮舫來了都嚷道:禦醫家傳人到了。忙迎了進來,仰仗之情溢於言表。於蓮舫坐床頭細細地把脈,大家都恭敬地垂手而立,無人敢大聲喧嘩,隻有肥頭喉嚨中呼嚕呼嚕的痰聲。於蓮舫診罷脈,開了葛花、砂仁等幾味藥,讓人速速抓來灌下。珍妮抽機會也湊到肥頭跟前,學著於蓮舫的樣子把手指按在肥頭的腕上,隻覺那脈搏怦怦地跳,再摸摸自己的,似也無多大區別,便不知於蓮舫能窺出什麽名堂,以致使她想起“巫術”這個詞來。肥頭喝下藥,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按捺不住地要小便,被人扶著去了衛生間。於蓮舫說好了,注意別著涼,用稀粥好好調養兩日就行了。說著起身告辭,全家人千恩萬謝地送出門,說真遇上了高人,救了總裁一命,又說改日讓肥頭到龔家登門道謝的話。坐在回家的汽車裏,珍妮仍對那脈搏,那幾味“野草”不能理解,反複提問,讓於蓮舫不好回答。任大偉邊開車也邊問,怎的一出汗就好了呢?於蓮舫說飲酒過度傷脾胃,傷身亂性,故當發汗,利小便,使上下分消酒濕,這種法子也是不得已才用的,毀人元氣。珍妮問那些“草”是從哪裏買的,任大偉說同仁堂,又給她講了半天同仁堂的丸散膏丹和小藥抽屜,把個珍妮聽得雲山霧罩。

車過鼓樓,珍妮看見曉默在街上走,便大聲招呼,任大偉把車往路邊靠了,等著龔曉默。沒等曉默走過來,珍妮已躥出車去,讓曉默帶她去同仁堂看小藥抽屜。曉默臉色很不好,冷冷的,將於蓮舫和任大偉正眼看也不看,攔了一輛出租,跟珍妮走了。任大偉在車裏不屑地說,這丫挺青皮,真他媽的不論秧子,給誰甩臉子呢?! 於蓮舫不想說話,把臉轉向外麵,外麵車水馬龍,嘈雜煩亂,人與車把個鼓樓圍得不透風。她想,曉默是剛參加完知青的聚會出來,莫不是聽“義和團”說了什麽。任大偉問她是不是還想去別處逛逛,於蓮舫說回家吧。任大偉還處在憤憤之中,行車中連著幾次猛刹車,於蓮舫說你不要拿車撒氣,龔曉默又沒在車上。任大偉說你不知道,這小子跟他妹妹是倆性情,跟他媽一德性,從骨子裏就看不起我。你離了婚好,要不跟

他過一輩子也窩心,早早想自個兒的轍也是正理。.就是可惜了珍妮,那個傻大姐兒,哪知道中國人內心的深處。於蓮舫說,你操那麽多心幹什麽,下回好好勸勸你的總裁朋友把酒戒了吧,你看他今天都喝成什麽了。說到肥頭,任大偉又提起肥頭要死的話,他問於蓮舫信不信,於蓮舫說至少眼下沒什麽跡象,任大偉

說難說,生死這種事兒都有定數呢,龔家老爺子快九十了,什麽沒見過。於蓮舫說未知生,焉知死,生如寄,死如歸,人還是灑脫些好。任大偉說話是那麽說,但死臨到誰頭上,誰也怕。

回到家,於蓮舫跟龔矩臣說了肥頭醉酒的事。龔老爺子問都開了哪幾味藥,於蓮舫說了,老爺子說應該再加上黃連、厚樸才是。於蓮舫一聽黃連、厚樸,後脊梁縫就有點冒涼氣。她不明白,治光緒的虛寒症何以要黃連、厚樸,治肥頭的實熱症何以還要黃連、厚樸。這黃連、厚樸是怎麽的了。見於蓮舫不解的神態,老爺子說,酒是君子,亦是小人。君子者可行氣和血,壯精神,辟疫傷;小人者大熱有毒,能助火,一進入體內,先承者為肺,肺乃五髒華蓋,屬金性躁,而酒性喜升,肺氣必隨其上升,以致痰鬱,小便澀。肺既受賊邪侵傷,便不能滋養腎水,腎水不足也就不能製伏心火。以黃連降心火,以厚樸祛其濕,比單純用葛花解醒湯更好。於蓮舫聽了點頭稱是,心下隻覺這黃連、厚樸神妙無比,自己怕是一輩子也吃不準這兩味藥了。於蓮舫又向老爺子請示珍妮要抄醫案的事,龔矩臣說不可,說這筆遺產的醫學價值、曆史價值、文學價值無法估算。先時英國人、美國人、日本人從敦煌竊走大量文化遺產那叫掠奪。這醫案也是一樣,它的研究價值將是曆史的極好佐證,怎可輕易交予外人。惠生老太太偏巧進屋,聽老爺子說外人的話,插言道,珍妮是龔家的兒媳,怎麽說是外人。老爺子說再是兒媳,她的美利堅身份不變,她的藍眼金發不變,她發表的文章,她的研究成果當屬美利堅而非華夏。龔老爺子最後囑咐說,這些醫案,珍妮看可以,但是不能抄,也不能複印,平時要於蓮舫好生看管保存。

龔老爺子對珍妮的防範,使於蓮舫有被信任的熨帖,她感到作為老爺子的助手,是非她莫屬的。從老爺子心裏說,是想把一切都交付於她,龔家也實在是沒人能接老爺子的班。龔家三四百年醫史,到此已經打了句號,這點龔老爺子心裏比誰都清楚。




張悅找於蓮舫的電話直接打到龔矩臣的房裏,是惠生老太太接的,老太太放下電話站在屋外廊下朗聲道:於蓮舫,張悅的電話。聲音不高,但全院人足以清楚聽見。南屋的於蓮舫聽到這呼喊,便知道老太太是在向她示威。無外是叫全家人聽見,寒磣她一下,即這個被龔家休了的兒媳婦與那個野男人仍藕斷絲連。於蓮舫也奇怪,一向謹小慎微的張悅怎麽一反常態,做事競這麽不檢點,把電話往龔家老爺子房裏掛,這不是明擺著找事麽。

於蓮舫在惠生老太太洞察一切的、鄙夷的目光下走進正屋,拿起電話,果然是張悅。張悅急切的喘息聲清晰地傳過來,張悅說立即要見她,有要緊事,兩人就約好見麵地點。與張悅通話期間,惠生老太太“知趣”地躲進裏間,其實於蓮舫知道,她正在隔扇後麵緊張偷聽。所以放下電話時她故意說,我也想你,咱們不見不散。她是想成心氣氣裏屋的老太太。

於蓮舫出門,見曉初站在院裏,看樣子是有話要對她說,專門等她的。曉初在人事局工作,這兩天正在家歇病假。曉初直截了當地問,張悅給你來電話了?於蓮舫說是的。曉初說,張悅最近要提拔到衛生局當副局長,已經通過了,還沒有下文,這個時候最好……曉初說固然,外頭沒人知道你跟曉默離婚的真實原因,但這是張悅的關鍵時候,你不能害他……於蓮舫說張悅要見她很急,大概有什麽要緊的事。曉初說,你們好自為之吧,張悅是有妻室的人呢。於蓮舫說她知道。實在的,她對這位小姑子的關切心裏是很感激的,正如任大偉說的,她跟曉默是兩個性情,她是個善良的女人。

約會地點在鑼鼓胡同口的廣告牌下,離龔家不過二三百米距離,於蓮舫幾步就走到了。張悅已經等在那裏,沒戴遮耳帽子也沒戴口罩,頭發有些零亂,麵容也很憔悴,衣服上沾了不少土和油漬。於蓮舫見了他笑道,你怎成了這副模樣,張悅不答,隻是抽煙。於蓮舫說,你怎麽冒冒失失把電話打進龔家了,究竟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張悅不答,仍是抽煙。於蓮舫看到他頸上幾道抓痕,問是不是和彩蘭吵架了。張悅才恨恨地說,豈止是吵,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呢!三個兒子三隻虎齊齊地向著他們的媽,合起來跟我幹,還說要到龔家來收拾你。於蓮舫問,我們的事彩蘭知道了?張悅說不知誰給她寫了封匿名信,把我們的事全告訴她了,連前幾天在清雅茶館見麵的細節都沒落下。

於蓮舫聽了沉吟半晌說,既然鬧到這份上,索性挑開了,長痛不如短痛,這未必是壞事。張悅說,如果隻是一個李彩蘭還好對付,問題是現在人事局,衛生局,連醫院的領導都收到了匿名信。那信是複印的,一式幾份,廣為傳播,目前他與於蓮舫的事已鬧得轟轟烈烈,臭名遠揚了。張悅一說,於蓮舫也感到事情的嚴重,看張悅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她也很生氣。張悅說,這件事準是薛寶田幹的,那天咱們在茶館喝茶,薛寶田不是去唱蓮花落了麽。於蓮舫搖搖頭,她認為薛寶田沒必要這麽大張旗鼓地張揚,幹這種事的是另外一個人,是她不願意想的那個人。她問張悅下步怎麽辦,張悅說無論什麽事都不要承認,眼下誰也沒抓到什麽證據不是。於蓮舫說,你跟彩蘭沒有承認我們的事?張悅說沒有,於蓮舫說那你怎麽向她和孩子們解釋我的離婚?張悅說,我談了你離婚跟我沒關係。於蓮舫問他對領導是不是也是這麽說的。張悅說他對領導表明他的作風是正派的,決沒有信中提及的那些事,至於寫信人有什麽目的和想法,他不敢揣測。不過這樣的做法在中國也太普遍了’,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對這種不負責任的中傷他不準備做任何解釋。張悅看看於蓮舫說,你不要多心,我這樣做隻是權宜之計,沒有別的意思。於蓮舫抬起頭看天,今天是難得的晴天,冬日的藍天一絲雲彩也沒有,她覺得心裏如那天空,空落落的,她無力地靠在廣告牌的柱子上,那廣告醒目的大字是“恢複男子漢的自信 ”,這使於蓮舫想起了黃連、厚樸,大凡“不行”的男人,多是真元長期虧虛,心不攝念,腎不攝精,需黃連清心湯醫治,這世事繞來繞去仍沒逃出黃連、厚樸的範圍,便有些悲哀。張悅看於蓮舫臉色很不好看,便說,等過了關鍵階段我會給他們一些顏色看看,現在我不跟他們攤牌。於蓮舫知道張悅說的“關鍵階段”的意思。男人都是這樣,他們把前程看得重於一切,與拋家舍女的她完全是兩碼事。

張悅當初愛她是真心,現在提出“關鍵階段”也是真心。他今日約她出來的目的隻有一個——保住他,讓他順利登上副局長的位子,為此要於蓮舫咬緊牙關,死不認賬。張悅見於蓮舫半天不說話,便問於蓮舫還有什麽想法,於蓮舫說沒有。張悅說那我就走了,近兩三個月我們不要有任何聯係。於蓮舫點點頭,看著張悅消逝在人群中才轉身,邁著疲倦的步子朝著龔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於蓮舫來到清雅茶館,坐在老位子上,彷徨四頤。今天茶館裏很冷清,那撥唱蓮花落的沒來,隻有倆老頭坐在桌前滋味深長地回味老北京的羊頭肉,說廊房二條第一樓後門,裕興酒店門首,姓馬的回回煮的羊頭肉最為地道……於蓮舫知道,倆老頭子說的至少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眼下羊頭肉在北京早已絕跡。

年輕人難得見到。一老頭說,馬回回的羊頭肉為什麽煮得好,湯裏擱了厚樸和細辛,這手絕活就沒人知道……於連舫想,怎麽在茶館裏也能聽到“厚樸”,真沒勁。掌櫃的提來一壺雙熏茉莉說,等人?於蓮舫說不等人,掌櫃的就把拿來的倆碗又撤下一個。

於蓮舫問那幫唱蓮花落的怎麽沒來,掌櫃的說他們一禮拜隻活動一次,不是天天來。於蓮舫噢了一聲再不說話,掌櫃的就又去擦他的茶葉罐子了。

風起青萍之末,於蓮舫是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東窗事發,一切當歸於“義和團”組織的那場知青聚會;歸於張悅要提拔消息的傳播和“義和團”的快嘴;也是那個人不能容忍這一切,拿出中國人慣用的殺手鐧——匿名信,把一切搞得一團糟。是的,凡是中國人,誰都知道,隻要把“男女作風有問題”的屎盆往誰腦

袋上一扣,任你怎麽洗也是洗不清的。有朝一日真洗“清”了,其臭味也是難以去掉;餘味能伴你一生,毀你一生。難怪張悅害怕了,不唯是張悅,所有的中國男性都怕這一招。對待世俗輿論,男性比女性更軟弱,更不堪一擊。為了愛情,女人可以背水一戰,可以不顧一切,失掉自己的所有。男人不行,一旦有風吹草

動,他們早早地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跳出圈外,表情平靜,裝模作樣地看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汙辱,被撕裂,在輿論的壓力下苦苦掙紮。女人將無私的,無畏的,全身心的愛奉獻給對方。而男人在特定環境中就會充分暴露他的本性,被動,回避,退守,怯懦。男人不優秀,從性別的選擇上就不優秀,這點於蓮舫是看透了。於蓮舫看了看那兩個仍為羊頭肉而遺憾不已的老男人,又看了看櫃台後麵專心一意地擦茶葉罐的中年男人,突然產生了一種憐憫心懷。包括龔曉默、張悅甚至“ 義和團”在內。他們都沒有逃出於蓮舫的憐憫範疇,她不是在貶低他們,她是覺得真該用黃連、厚樸,恢複點“男子漢的自信”,給男人們一點兒底氣了。

於蓮舫是從清雅茶館走回鑼鼓胡同的,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推開房門見珠珠正坐在她的房間裏哭泣,珍妮在小床上正看美國才郵寄來的未婚證明書,全然不理睬珠珠的悲哀。任楠在書桌前全神貫注地讀著什麽,於蓮舫走近一看,是那封複印的匿名信,她一把奪過來問,這東西怎麽會在你手裏?任楠說是張家的大虎領著他的倆弟弟送來的,交給珠珠,讓她管管她的媽。於蓮舫這才知道珠珠什麽都知道了,她認為張家三隻虎做事太絕,這與彩蘭的教唆縱容不能沒有關係。倒是珠珠突然受了這種衝擊,精神上有些吃不住勁兒,純潔溫柔的媽媽突然變得醜惡髒爛,任何一個孩子也不能接受。於蓮舫企圖撫慰珠珠,珠珠生硬地把她伸過來的手撥開了,向她尖叫著:我現在才知道我爸為什麽跟你打離婚,你對不起我們。從今往後我再不管你叫媽!任楠說,沒那麽嚴重吧,珠珠。珠珠說,你不知道那仨小子說的話有多難聽,把這樣汙穢不堪的信給我看,是什麽意思?任楠說,什麽意思,報複唄,你該恨的是寫這封信的人,不是那仨小子。珠珠說,我誰都恨!全世界就沒一個好東西!於蓮舫說,珠珠,等你長大了媽媽會給你講清楚……珠珠說講清楚也不要聽。任楠說,你幹嘛要這樣,天要塌下來似的,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很正常。誰知道將來在你身上會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珠珠說永遠不會!任楠說,你不要把話說得太死了,連我自己都保證不了自己。這時曉初進來說珠珠的貓吃了藥死的老鼠,在樹底下抽搐呢。珠珠聽了嗷地一聲奔了出去,去救她的貓。任楠說,救什麽救,死定了,這叫二次中毒,無辜的受害者。曉初說你快洗腳睡覺去吧,就喜歡空談,毛病。任楠走後曉初對於蓮舫說,今天下午張家三個孩子在院裏一通好鬧,領頭的似乎已工作,跟著兩個半大小子,捋胳膊挽袖子使勁兒叫罵,老爺子氣得直哆嗦,老太太靜靜地坐在茶幾前喝茶,全不理會。偏巧珠珠下學回來,張家兄弟就跟她較開了勁兒,把珠珠嚇得又哭又喊,最後任大偉出麵,把那哥仨轟走了。於蓮舫問曉默當時在哪兒,曉初說大概就在他的房裏。於蓮舫說,他一直沒出來?曉初說,沒有,他出來你讓他說什麽。又說,這封信究竟是誰寫的呢?於蓮舫看著那封用電腦打出的匿名信,想說什麽,苦笑了一下,終未說出。

曉初說,寫信的人對事情了解得這麽詳細,連最近你的動向都偵察得一清二楚,可見下了工夫,你是不是得罪了誰呢?龔曉初一定以為於蓮舫會發一通牢騷,罵一通人,孰料於蓮舫把信扔到一邊,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它去吧。曉初還有些不放心,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珍妮說,你不往心裏去就好,咱們都知道,你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人,你這樣做有你的道理。這一句話說得於蓮舫差點掉下淚來,她說,曉初,有機會我跟你細說。曉初說不必,她讓於蓮舫吃兩片安定,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切就都過去了,正如任楠說的,沒什麽大不了的。

珍妮將獨身證明放在床頭,踱過來對她們說,就目前來說,光緒究竟是毒死的還是病死的已不是她研究課題的中心,現在她思考的是從光緒與慈禧的死亡來看中國人深層內核的問題。

珍妮這番話使於蓮舫和龔曉初都感到突兀,她們不知道珍妮要說什麽。珍妮不管她們的驚奇,繼續說道,一種民族行為規範的深層內核是該民族的價值係統,與我們美國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們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種人格理想,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們柳宗元筆下,標準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嚐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後來你們的光緒,更是儒得厲害了。男人,特別是中國男人,視“正人君子”為行為道德規範,將外表的麵子看成悠悠萬事,唯此唯大。但內在之我與外界的麵子往往矛盾,就產生人格斷裂,在高談“君子之腹”時卻做著小動作,將對方推人難堪之境,細細把玩別人的、痛苦與不幸,以這種虐待別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撐著自己的麵子和“正人君子”們高質量的內心平衡。光緒何嚐不是這樣?慈禧何嚐不是這樣?寫信的這個人何嚐又不是這樣? 從另一方麵看,“好名聲”是你們中國的一種社會能力。一個人有“好名聲”作為一種客觀背景就能受到提拔,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為了這個“名聲”,男人們總處於守勢的、被動的地位,這就使得在兩性關係中充當主動進攻角色的男人,中國的男人,多少帶有消極、回避的態度。那三個孩子的父親就是最好說明。中國女人的“忍”堪稱世界一絕,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人為“正人君子”,為“好名聲”的忍竟能夠成為一種美,一種傳統,這是我們不能理解的。在我們美國,在西方,理想的偉男人,也就是說最高人倫典範的男人,他們在充分扮演著社會角色的同時也在充分扮演著男人的角色。每一個偉人都背負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他們時刻在證明,一個優秀的人,必然也是一個優秀的男人。而中國,一談及男女之情便讓人與不潔、晦暗連在一起,愛是偷偷摸摸地愛,是假模假式地愛,是口是心非地愛。中國男人缺乏向世界宣稱“愛”的勇氣。比如說,我們讀普希金、海涅、裴多菲的詩,他們的愛溢於字裏行間,讀懂了詩也就讀懂了他們的愛情。但是再看看你們的杜甫、李白、辛棄疾的詩,反複翻找也看不到他們愛情生活的真相。正如那個倒黴的光緒,他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起來了,他熾熱的情感內核在社會壓力下已經變得石塊一樣僵硬冰冷。可悲的是這種冷卻在中國男人身上成了一種病態和惡性循環,一直演義到今天,演義到現在,演義到龔家家族內部。也就是說,你們所憧憬的,卻是我們不屑一顧的;你們所回避的,卻是我們刻意追求的。中國的女人活得累,中國的男人活得不僅累,還假。

於蓮舫和龔曉初第一次聽到珍妮,一個外國女人對中國男人和女人做這樣詳細的剖析,對錯與否,畢竟是一家之言,隻是珍妮的個人觀點。兩人聽後都有點兒懵,曉初說任大偉不是這樣子的,他很愛我。於蓮舫想說任大偉在龔家的臥薪嚐膽,忍氣吞聲,目的是混跡大宅院中,落一個世家女婿的名聲。但想了想,又不忍心點破,她想,姑且擱下男人、女人的話題不說,試想如果把黃連、厚樸兩味撲朔迷離的中藥交給洋人去研究,或許能得到一個全新的解釋,至少它能脫去中庸的外殼,還一個清晰的麵貌。

珍妮對於蓮舫說她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她很失望,也很抱歉。

於蓮舫說她也知道信是誰寫的。

兩人相對一笑。

珍妮說其實沒什麽,於蓮舫說也是沒什麽。



證明書來了,珍妮並沒有跟曉默去辦事處登記的意思,這使曉默驚慌不知所措。他找珍妮談過幾次,珍妮不急不慢地說,就這件事我還要再想想,夫妻之約,焉可不慎,中國這句老話兒簡直太正確了。你們中國還有“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的說法,也是句真理,夠我好好研究的。曉默氣不得惱不得,拿珍妮一點辦法也沒有,及至有一次曉默在垃圾袋裏發現了那張撕碎了的獨身證明,他才知道這件婚事大概是沒希望了。

珍妮對曉默說她要提前回美國,曉默問為什麽珍妮說她對他已經沒了興趣。曉默說回來才幾天,你就沒了興趣,變得這樣快,未免失之輕率。珍妮說,這幾天你表演得很充分,中國特定的環境給了你特定的表演機會,這在美國,我是一百年也看不到的。曉默說,我怎麽表演了,我不過是把事實向大夥說清楚,讓人們知道事情真相。嚴格說我是受害者,那個李彩蘭也是受害者,受害者難道連反擊的權利都沒有嗎?珍妮說,難道你就不能夠采取另一種光明正大的方式?現在你的行動偷偷摸摸的像隻老鼠,一個男人做事情要把自己的姓名隱去,叫什麽男人?曉默說珍妮少所見,多所怪。中國提拔幹部就需要聽取多方麵意見,例朝例代都有收納檢舉幹部劣行的器皿和設施,要不怎麽能做到德才兼備呢。兩人爭論了許久,珍妮仍執意要走,說她回去後暫不回阿拉斯加的家,她要去紐約住些日子。曉默氣得兩眼發藍;恨不得把珍妮撕了。吵到半夜,兩人不歡而散。

在珍妮收拾行李要回美國的前一天,曉默對他母親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不應該把珍妮放在於蓮舫屋裏。現在珍妮徹底背叛了他,這與於蓮舫有著舉足輕重的關係。於蓮舫的“策反”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竟能攪黃了一個已成既定事實的成熟婚姻。惠生老太太說真是你的媳婦轟也轟不走,木是你的留也留不住,連於蓮舫這關都過不了,將來怎麽能一塊兒過日子。龔老爺子說,都是那封信的過失,引出這許多瓜葛,好端端一個家,雞飛狗跳牆,丟人現眼極了。曉默說那封信是他寫的。惠生老太太說,我就知道是你幹的事,除了你,別人不會有這主意。老爺子說想你遊曆外洋,該是見多識廣的,怎沒些須眉男子之氣,倒像巾幗女流,既是這樣一切就認命吧,孟子說“言之不善,當如後患何。”你是自食其果了。曉默十分沮喪,說後悔不該領珍妮回來探親。幾個人正說著話,見任大偉領著肥頭進了前院,並不朝北屋來,照直轉向南屋,肥頭紅光滿麵,提著各樣禮品,臉上帶有明顯的感激表情。惠生老太太有些妒意,她問今天禮拜幾?曉默說禮拜六,老太太看看日曆上的記號說,你爸爸說他活不過明天早晨。龔老爺子說,也就是今天夜裏的事兒。

南屋裏,肥頭拍著胸脯向於蓮舫顯示他的健壯。惠生老太太喊任大偉讓肥頭到北屋去一趟,說老爺子要最後給肥頭診診脈。肥頭出門對於蓮舫說,龔老爺子心虛了,不過還算聰明,現在收回那個預言還算他贏,我照舊請客,把龔家院裏所有的人都請到,包括那隻貓。珍妮收拾著行李說,我明天怕不知道你的死活了。肥頭問珍妮是幾點的飛機,珍妮說上午九點。肥頭說,老爺子咒我夜裏死,我明天一早就給你打電話,死活給你個準信兒,讓你放心地上飛機。珍妮笑著說,沒想到中國還會有這種事,天氣預報似的,能預報人的生死。肥頭說,天氣預報也有不準的時候。

於蓮舫又接到張悅電話,於蓮舫料定張悅升遷的事大半已徹底無望了,才又回過頭來與她聯係。是他親口說的,“近兩三個月不要接觸。”形勢變了,竟又把電話打進龔家。不出於蓮舫所料,張悅說他對那個副局長的位子根本不在乎,他權衡了好幾日,於蓮舫對他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已跟李彩蘭正式提出離婚要求,下一步怕是要鬧個地覆天翻了。於蓮舫學著珍妮的口氣說,其實沒什麽,大可不必。張悅說怎麽大可不必?蓮舫,你不要把我涮了。於蓮舫不吭聲,張悅約她明天在清雅茶館見麵,於蓮舫說她已忘了去清雅茶館怎麽走,就把電話掛了,她突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

於蓮舫撂下電話一轉身,見曉初在身後笑。她問曉初笑什麽,曉初說上午剛開過會,提拔第三醫院的鄔培信當副局長,張悅已經沒戲了。於蓮舫說難怪,我想也是這麽檔子事。珍妮聽了說,毀人者不美,而受人毀者遭一番訕謗,便可加一番修省。

龔曉初說,珍妮你之乎者也的也修省得快成精了,哪兒躉來的這些舊貨?珍妮說,從龔家老太爺的醫案裏,錄的是《菜根譚》的幾句。

半夜裏,起風了,大約又要落雪。

早晨天陰冷陰冷的,又飄起了零星雪花,珍妮提著箱子去趕飛機。龔家人除了老爺子和惠生老太太以外,都出來了,一直將她送到大門外。珍妮擁抱了每一個人,最後她緊緊地抱住珠珠,俯在珠珠耳邊說,愛護你的媽媽,她是個好母親。珠珠也在她耳邊說,要是你做了我的媽媽,我也會很高興,可惜沒有。龔曉默將珍妮的行李放進車後箱,鑽進車坐在珍妮旁邊。任大偉發動汽車,車子剛起動,突然,珍妮由車窗內探出頭來問,那個總裁還沒有消息嗎?於蓮舫說沒有,珍妮說那他今天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任楠朝車子揮揮手說,上帝會與他同車的。送走珍妮回到正屋,大夥心裏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惠生老太太舉著電話說,找任大偉的,他的那個總裁朋友死了,昨天夜裏,死於急性心肌梗塞。那邊來信兒讓任大偉當治喪委員會委員。

一時房內靜得出奇,人們說不出一句話,大家把目光轉向龔老爺子。珠珠說,爺爺您料事如神哪!任楠也說,姥爺,您是不是跟閻王爺攛掇好了?老爺子說,為什麽說龔家是禦醫呢,要是連生死都算不出,禦醫豈不是自當了。於蓮舫想起光緒與慈禧相距一日而亡的巧合使史學界引起的疑慮與爭議。便問龔老爺子,肥頭的死如果不是巧合,從醫理上又如何解釋。老爺子說,從醫理上來說,心對應五行中的火,經為手少陰經。那日我見此人,表為誇誇其談,動作誇張,實為心氣盛而神有餘,宜瀉心火。號其脈,卻沉濡虛滑,是腎來乘心,水克火,屬大逆不治。觀其色,麵色雖赤,然額上發際起黑,下至鼻梁,延至兩顴。這樣的心病患者應死在與腎對應的壬癸日,於時辰中,當是醜時,推算來該是周日淩晨二時至三時之間。龔老爺子又說,這類病若戒酒色。稍安勿躁,注意調養,以黃連瀉心湯加厚樸猛攻,或許能有救,可惜此人來時已人在心死,使醫者無回天之力了。

於蓮舫想,好一個黃連、厚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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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乎者也, 此文很有點意思啊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4/2009 postreply 07:49:20

葉廣岑的作品中,我最喜歡這篇。不過以前貼過的。 -跳舞的塵埃- 給 跳舞的塵埃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塵埃 的博客首頁 (36 bytes) () 03/14/2009 postreply 08: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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