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媒---葉廣芩

本帖於 2009-03-11 23:20:39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好一位呂狀元頗有預見,論計謀稱得起諸葛一般。
  ——京劇《狀元媒》八賢王唱段
  一
  
  天下夫妻輪得上狀元做媒的不多,且不說狀元本就稀少,難得的是這稀少的
人群還與人說媒,這就更微乎其微了。傳統京劇《狀元媒》是狀元給人做媒的一例,說
的是宋朝柴郡主跟隨皇叔去狩獵,被番邦掠走,多虧楊六郎奮戰群敵,救郡主得以生還
。柴郡主以珍珠衫贈楊六郎,以示愛意。回鑾後,救郡主的功勞被叫做傅丁奎的小將竊
取,皇上主婚,將郡主許與傅丁奎。柴郡主不得已托新科狀元呂蒙正從中周旋做媒,說
服皇上,如願以償。
  《狀元媒》是戲,是杜撰的故事,而現實生活中,我父母的婚姻卻真正是由
狀元做的媒。“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本不相知的父母,由狀元
做媒,走到了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們相攜著經曆了葉家平淡的日月,走向了
衰敗,走向了人生的終點,淡出了後輩人的視線,化作了清風,了無痕跡。在北京城內留下了“狀元媒”的一段佳話。
提及母親,我不能不說說北京朝陽門外的南營房。南營房四甲57號,是母親
的娘家,現在,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居民小區,與北京眾多小區如出一轍地相似,如出
一轍地陌生。那些低矮的灰瓦房沒了,成為了記憶;那些熟識的老街坊們也散了,無處
查找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還回過那裏,去看望意識已不甚清晰的舅舅,盡管那時母親
已經故去十幾年,南營房的街坊們見了我還在盛讚母親的婚姻,懷念從這裏走出去的母
親,談論著狀元媒人劉春霖。
  記得我最後到南營房的時候是個溫暖的冬日,舅舅陳錫元和他的朋友老紀正
坐在小炕桌前喝酒,下酒的是老紀帶來的一包“怪味胡豆”,胡豆來自老紀兒子從四川
出差回來的奉獻,在北京是一種新興食品。倆老頭喝得都有些高了,情緒有些不穩定,
被某些悲壯的氣氛包圍著,引得炕上的黃貓也張牙舞爪有些亢奮。我進門的時候,兩人
都是眼淚汪汪的。
  舅舅一見麵就告訴我,南營房被劃入了拆遷範圍,開春這兒就將變成一片平
地,陳列在朝陽門外幾百年的南營房將不複存在。舅舅在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喉嚨裏
壓著痰,很簡單的事半天才說清楚。屋內的生鐵爐子泛出煤煙的氣味,有點兒嗆人。南
窗汙濁的玻璃閃爍著曆史的辰光,不是沒有擦拭,是壓根兒就擦不出來了。推溯玻璃的
曆史,年齡肯定比我要大,母親在做姑娘的時候一度曾經將它作為鏡子。兩個蒼老的人
,抿著沒牙的嘴在吃豆,伴隨著胡豆的還有一包用黃糙紙包著的豆製品——素雞。低劣
的白薯幹酒,從釘了銅鋦子的小酒壺裏源源倒出,兩個質地、樣式不同的酒盅,老舊的
圖案,在酒的洇潤下顯得有些生動。紅漆的炕桌上積滿了油膩,牆上掛著兩年前的盆景
掛曆,空氣中飄浮著塵埃……這就是南營房,我母親的娘家。
  我安慰舅舅說,拆了舊的可以住新的,新樓房有暖氣,有衛生間,清新亮堂。
  舅舅喃喃地說,新缸哪有舊缸醃菜香……
  他念叨的是清末街頭小戲《鋦大缸》裏的戲詞。
  老紀將一顆怪味胡豆擱在嘴裏,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說不出一句話
。炸了一輩子開花豆的他,很難將怪味胡豆一語說清,說不清怪味胡豆就如同說不清他
眼前的日子,說不清他那些穿喇叭褲、戴蛤蟆鏡的兒女們。他的兒女們先後都從各自的
單位出來了,老紀到底也沒搞清他們扔了鐵飯碗,究竟要從事什麽職業。
  我跟舅舅談了安置父母骨灰的事情,老北京的風俗,這樣的事情必須舅舅來
做主,沒有舅舅的首肯,一切都不算數。明知道跟糊塗的老舅舅說了也是白搭,可是我
不能不說。果然,舅舅愣愣地看著我,半天沒言語,大約是沒聽明白。末了他說,我不
搬,他們在牆上防狼一樣畫滿了白圈,隻能是嚇唬狼,嚇不著我。
  老紀也說不搬,他要和我舅舅摽著,一塊兒為保衛南營房而戰鬥。
  我說我說的不是拆遷,是我父母骨灰的安置,現在老兩口的骨灰還在家裏放
著,小輩們已經有話了,說“害怕”。舅舅這才問,骨灰要安置在哪兒?我說西山,舅
舅說西山不好,最好安置在東大橋南邊的芳草地,那兒是專門埋人的地方,離南營房也
近,說我母親什麽時候想家了什麽時候就能回來看看。老紀說,芳草地如今早已不是墳
地,成了學校了,再說,那過去的亂葬崗子也不是盤兒該去的地方,盤兒是有身份的人
了。
  他們說的“盤兒”,就是我的母親,母親小名叫“盤兒”,這是她臨終的前
一天晚上告訴我的。
  舅舅說,我姐姐嫁到你們家就是扔了,她再不是我姐姐了。
  老紀說,西山風景好,有山有水,盤兒歇在那樣的地方,不虧。
  我給老紀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過去,老紀穿著光板軍棉襖,身上滿是
油漬和飯湯,酒糟鼻,老年斑,一雙爛眼圈,一肩頭皮屑,屬於典型的糟老頭子係列。
老紀並沒接那酒杯,卻抓過我的手,用那皴裂的糙得像銼一樣的掌心小心地摩挲著,一
股強烈的油膩味兒直衝我的鼻孔。老紀說我的手像母親,修長細膩,綿軟無骨,於是,
爛紅的眼圈變得更加紅潤,如同沾了露水的桃花,閃爍在下午的陽光中。我有些別扭,
按說老紀是長輩了,長輩的老紀這樣做是對晚輩的親切和疼愛;別說摸手,就是親一口
我也說不出什麽,可這會兒卻總覺得膩味。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
  老紀說,劉狀元的媒做得好,我早就說過,盤兒命中注定要遇著貴人,人家
該著走出去,活在南營房,生生就把她漚壞了。她走的時候,我往轎子裏塞了五斤炸開
花豆,擱在她腳旁邊,給她壓轎。
  舅舅說,人家正兒八經壓轎是用銀子的,哪兒有用開花豆的。
  老紀說,我不是沒銀子嘛。再說了,壓轎的銀子也不該我出哇,我算老幾!
  兩個老頭開始抬杠,老紀說狀元劉春霖來南營房放定,連警察都動用了,害
得劉狀元是隨著彩禮挑子一步一步走進胡同的,汽車根本開不進來,滿街的人都是看狀
元的。舅舅讓老紀再不要提什麽“狀元”,說沒有“狀元”就沒有他“文革”兩年的牛
棚和九次半的批鬥會。單位人都說他沒心眼兒,其實一回回的批鬥他都在小本上記著呢
,誰也跑不了,有他算賬的時候。
  我知道,舅舅那個“變天賬”總共寫了沒有三頁,還是他二年級孫子的代筆
,其實就是交代,交代他在日偽警察署當巡警的事。內中沒有別人,寫的全是他自己。
“清理階級隊伍”一結束,本子就被他的兒子燒了,兒子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爸爸當過日
本人的警察。老紀說,劉狀元不介紹你去當警察,盤兒也嫁不出去,生生地把盤兒拖在
家裏當老姑娘。還是人家狀元看得準,不把你推出去就沒你姐姐的前途,狀元的這步棋
走得高妙,非常人能比。大凡狀元都是被魁星點過的,魁星點鬥,狀元是天上的星宿,
不是一般凡人。
  舅舅和老紀談論劉狀元,卻絕口不談我的父親。其實父親的名聲不比狀元小
,父親是皇上的親戚,有著“鎮國將軍”從一品的頭銜,論和舅舅的關係,應該比狀元
更近。劉狀元在日本將投降的時候去世了,我的父親卻是活到了解放以後,還當了政協
委員。舅舅和父親的關係十分微妙,每回我去舅舅家,我進門後舅舅都要往外看,看我
後頭是不是還跟著父親,可每回都很失望。舅舅在我跟前肆無忌憚地說著父親的壞話,
他說父親勢利刻薄、狡詐不仁,是個小人,這樣的人物是不得好死的。然而我卻沒聽到
過父親說舅舅的壞話,自然也沒談論過南營房的街坊們,看得起也罷,看不起也罷,自
母親過門以後,父親從未到過母親的娘家,這倒是事實。
  父母親的婚姻談不上門當戶對,窮門小戶的母親,嫁入天皇貴胄之家,本身
就是一個不和諧,更何況還是續弦。父親前邊的妻子已經有一幫兒女了,這讓母親一生
都很別扭。滿腹經綸的父親與目不識丁的母親在文化上反差極大,完全是失衡的。以這
樣的差距作為婚姻的基礎,對母親來說,應該是一出悲苦戲的悠悠慢板,甭管說媒的是
什麽狀元,甭管出嫁的場麵是多麽的風光,日子還得自個兒過,歲月還得慢慢兒磨。清
朝有律例,“良人奴婢相為婚姻,各離異改正,良自為良,賤自為賤”。雖然已經到了
三十年代的民國,但“柴門對柴門,木門對木門”在國人的婚姻締結中仍舊是定式。
  劉狀元做的媒當是一個特例。
  我成年以後問過母親,問她對自己婚姻的感受。
  母親說,好。
  我說,真的很好?
  母親說,真的很好。有什麽不好嗎?
  我不能再問下去,再問下去將是一場糊塗的對話。母親為她衣食無憂的日月
而滿足,為丈夫的溫和儒雅而陶醉。南營房的女兒思想簡單,沒有那麽多惆悵和矯情,
沒有那“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的自作多情。我的顧慮,都是文人心態。古人
說得對,“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世間真的沒那麽多麻煩。母親不在乎
文化,母親在乎日子。
  母親就是母親,南營房就是南營房。
  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跟父親談到他繁雜的多重的婚姻,如若有,我相信那
一定是兩個文化人的交流。從父母完滿的婚姻結局,我體會了“恩愛”的含義,“恩”
在先,是責任和義務,“愛”在後,是基礎和鋪墊。或許如母親所說,真的很好。

  二
  
  今天,朝陽門外南營房已無人提及,作為一個曆史地名留在了北京城市的記
錄中,南營房的消失不過是十幾年的事情,假如宇宙有支點,我們跳離時間的長河,遠
遠地觀望,一定可以看到在滾滾塵囂中,存在過的一片片整齊劃一的平房和演繹在其中
的貧窮市民的酸澀故事。
  那些故事都很精彩。
  南營房是清代留下的正白旗兵營,位於日壇的西北部,過去每年春分,皇帝
或者大臣都要路過此地去祭神。我的外祖母姓鈕古祿氏,世代居住在南營房。清朝時候
,哪個旗住在北京哪一塊地方是不能隨便挪動的,所以鈕古祿外祖母就一直住在朝陽門
外,她那些鈕古祿的親戚們,也都分散住在東城,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日
子。我的母親除了一幫窮困的表親之外,再沒別的交往,直到母親去世,我也沒搞清鈕
古祿那些龐雜的親戚們。隨著旗兵的衰落,南營房逐漸淪為窮雜之地,所住人物有旗兵
後代,有做小買賣的,唱大鼓的,撿破爛的,還有妓女和盜墓賊,多是窮苦人物。以我
母親所住的四甲而論,有賣炸開花豆的老紀,賣炸素丸子的老安,戲園子掃堂的劉大大
,澡堂修腳的白師傅,收舊貨打小鼓的葛先生……五花八門,各有特色。與南營房相對
的是北營房,北營房幾乎沒有什麽房屋,大概是兵們的操練場。沒有房屋就沒有住戶,
北營房北邊是大糞場,北京東城住戶的糞便由淘糞的淘了,大都集中在東直門外和北營
房,在這裏晾曬發酵後再出售。別小瞧這糞場,所得的利潤卻是不低,完全由糞霸控製
,別人不得插手。北營房一年四季永遠是臭氣熏天,隻要一刮北風,南營房便籠罩在一
片臭氣之中。
  出朝陽門不到一站地,往南是壇口。壇口是日壇入口的意思。壇口有條南北
方向的街,叫景升街。在十字交叉處分為景升東街和景升西街。景升街是市場的雲集之
處,熱鬧程度可以和天橋媲美。幼時我是這裏的常客,跟著母親回娘家,一多半是衝著
這熱鬧來的。這裏有說相聲的,耍狗熊的,說評書的,拉洋片的,賣針頭線腦的,也賣
各種小吃,小吃以“豆汁黑”的豆汁和“切糕張”的切糕最為有名。三甲拐角有個叫井
大姨兒的,專賣炸饣各餷,沾著蒜湯醬油,外焦裏嫩,咬一口能把人香一個跟頭。
  市場中間有個“蟲子鋪”,就是賣打蟲子藥的。那時候,好像人人肚裏都有
蛔蟲、絛蟲什麽的,賣蟲子藥的買賣就很興旺。現在沒聽說誰肚裏有蟲了,我們吃的菜
都使用了殺蟲劑,殺蟲劑殺了小白菜上的蟲子,也殺了人肚裏的蟲子。現如今的人,畏
殺蟲劑比畏砒霜更甚,為買到不使用殺蟲劑的菜,花大價錢也願意。那時候,我最怕的
就是過市場的“蟲子鋪”,“蟲子鋪”門口擺了張鋪著紅布的桌子,桌上陳列著兩個大
玻璃瓶子,瓶子裏用藥水泡著許許多多從人體裏打下來的蟲子,蛔蟲和蛔蟲在一起,絛
蟲和絛蟲在一起,蟲子們都是淡粉色的,互相纏繞扭曲著,看著讓人惡心。我知道,那
些蟲子裏麵也有我們家老五的一條,我們家老五脾氣大,無端地愛發火,母親跟“蟲子
鋪”掌櫃的一說,掌櫃的就給包了包藥,母親回家把藥烙在發麵餅裏,專給老五吃,老
五吃獨食,自然很得意,結果拉了一臉盆扁蟲子。母親這舉動很有“下毒”意味。我後
來看過許多文學作品,投毒者都是用這種方式下毒的。用餅下毒,不知是母親從文學裏
學的還是文學向母親學的,反正可憐的是我們家老五,據說拉蟲子的時候肚子疼得滿地
滾,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像有人被害死了到底還不知道是怎麽死的。母親把老
五拉的蟲子提到“蟲子鋪”,掌櫃的認真檢查了,看蟲子腦袋打下來沒有,若沒有打下
來還得再吃藥。老五還算幸運,拉了一條全須全尾的絛蟲,沒再受二茬罪……我每回從
蟲子們跟前過,都低著腦袋快走,如果那時嘴裏還啃著糖葫蘆什麽的,也一定屏住氣息
,不再咀嚼。偏偏的,母親和“蟲子鋪”的掌櫃有交情,住斜對門,一到那兒母親就要
停下來跟他說一會兒話。他們說來說去,就會從桌子上的蟲子說到我肚裏的蟲子,仿佛
我肚裏蟲子的數量絕不會比瓶子裏的少。末了,掌櫃的就像治老五那樣,也送我一包打
蟲子藥,說我要不吃他的藥,肚裏的蟲子就會把我吃了。“蟲子鋪”掌櫃的打蟲藥無外
兩種——“寶塔糖”和“山道年”。“寶塔糖”是個三角形的小糖堆兒,不難吃,是專
給小孩子準備的。“山道年”是小白片,看著不起眼卻厲害,吃了肚子擰著疼,大蟲子
一條一條往下拉,都是活著的,那感覺頗恐怖。“蟲子鋪”是壇口市場留給我的最不美
好的記憶,跟它對麵拔牙的地攤,大木頭盒子堆積的拔下來的各種牙一樣讓人不愉快。
  四甲北口有個戲園子,叫“群眾劇場”,離舅舅家近,不到二十米。“群眾
劇場”很群眾,它沒有“吉祥”“廣和樓”那樣壓人的氣勢和嚴肅,有的是隨和與親切
。比如我看《天河配》看到一半,回舅舅家喝幾口白開水,吃一個“驢打滾”,回來可
以照舊坐下看,也沒人管,這擱其他地方可能不行。劇場最早是個戲棚,後來加了坐椅
和新式舞台,搞得很像個樣子了。這裏一般以演評戲為主,我所接觸的有限評劇基本是
來自“群眾劇場”。在這兒經常演出的演員一個叫鮮靈芝,一個叫吳佩霞,都是坤角,
長得很漂亮,每回來演戲都坐著專用的三輪車,用毯子蓋著腿,嘴唇抹得鮮紅鮮紅的。
我看過她們演《秦香蓮》、《大劈棺》、《小女婿》什麽的。還記得秦香蓮見了皇姑的
唱詞,“她好比三春牡丹鮮又豔,我好比雪裏的梅花受盡了霜寒”,甚是悲切淒慘。父
親管評劇叫“落子”,他說他不喜歡落子,喜歡京劇。我說我也喜歡京劇,說這話其實
是討好,為的是父親能多帶我去看戲。其實我從心底裏是喜歡評劇的,評劇通俗易懂,
更接近老百姓,比如“天黑了”,就唱“鳥入林,雞上窩,黑了天”。擱京劇就得跟人
繞圈子了,說什麽“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早東升”,不知道“冰輪”和“玉兔”
是什麽的早就被繞糊塗了。京劇“天黑了”唱半天也不說“天黑了”,故意賣弄文字,
以示學問。跟父親談此看法,父親說評戲是小戲,戲詞淺顯直白,不登大雅之堂,缺少
藝術的含蓄。
  母親也愛聽評劇,我們都喜歡“淺顯直白”。我們共同喜好的曲目是《小老
媽兒》,“小老媽兒在上房灑掃塵土,掃完了東房掃西房……”我在群眾劇場還看過《
馬寡婦開店》,裏麵的小寡婦可憐又可愛,拍著一個小布人兒在台上邊走邊唱,“你好
半天沒吃到媽媽的乳哇”,為什麽沒給孩子吃奶呢,是因為跟住店的小白臉調情去了。
回到家我拍著我的小布人兒也唱,“你好半天沒吃到媽媽的乳哇”,我的七哥,就是我
們家的老七,從後頭給了我一脖拐。這出戲解放後曾經被禁演,原因是“內容不健康”。
  南營房的格局是一排排平房,分作一甲二甲到五甲五條胡同,每條胡同近四
百米長,從高處往下看,如同一個整齊的棋盤。母親家院門坐東朝西,小小的木門,沒
有油漆也沒有門環,兩層台階破爛得隻可墊腳,門檻全被磨圓了,當中成了一個凹,可
見是曾經經曆了千百萬個旗兵的踩踏,屬於“曾經滄海”的係列。對著街門內裏是個白
影壁,小得可憐,影壁頂上用瓦碼出了一條花邊,算是裝飾,影壁前頭種了幾棵水蔥,
傻綠傻綠地戳在綠瓦盆裏。院內五間北房五間南房相對而立,每兩間一組,多出來的是
堆房和茅房,這些房間低矮,窗戶狹小,北房內順西牆一條大炕,占了幾乎一間屋的位
置。其他的房屋原先都有炕,想必是住兵的,大部分被我舅舅拆了,它們太占地方。院
裏的南房已經坍塌殆盡,成了一片瓦礫,瓦礫中偶爾會鑽出一兩隻大青兔,是我那群叫
不出名字的表兄弟們豢養的寵物。兔子大了,可以吃也可以賣錢,他們的學費基本都是
來自兔子。我舅舅最恨兔子,說兔子不叫喚,看著溫文爾雅,其實蔫壞,性情太冷,滿
院打洞。他一見兔子就踢,兔子一見他就跑。這輩子跟兔是結了仇。小院唯一可以欣賞
的就是東牆下的一棵棗樹,嚴格說,它應該是隔了一道牆,屬於五甲院裏的樹,卻很不
知趣地把枝丫全探到了這邊院裏。我從未見過那棵棗樹結棗,倒見過那些樹的枝杈上爬
滿了“楊剌子”。“楊剌子”是北京孩子們最怕的一種蟲子,渾身硬毛,色彩猙獰,那
毛要是碰到皮膚上,一片紅腫,又疼又癢,讓你哭都哭不出來。
  南營房近百個院落基本是一個模樣,要是你忘了門牌號走錯了門,且得找呢
,找大半天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的家門;就是找到了,站在院裏你也會奇怪,這是我們家
嗎?
  舅舅家有股不好聞的餿臭之氣,氣息的來源是炕桌上的糨子盆,糨子盆是舅
母做補活的重要工具之一。“補花”是朝陽門外婦女們的手工專項,也是家庭的主要生
活來源。女人們到領活處領來彩布,按照貼在布上的紙樣剪了,抹上糨糊,用砸扁了頭
的撥針將毛邊窩進去,再將一個個花瓣組成花朵,將葉子和葉梗連接起來,然後交回去
。自有另一批人把花朵和葉子組合在布料上,縫紉成床單、桌布各樣工藝品。舅母一天
可以撥幾張彩布,但跟母親比,還是不行,母親在出嫁之前就是靠這個養活著她的娘和
兄弟的。舅母說我母親是快手,一天能撥六個大子兒,六個大子兒大概相當於今天的六
毛錢,那時候一個大子兒能買一斤棒子麵。但是我跟母親回她的娘家,卻從沒見母親拿
起過撥針,也從沒見她靠近過那些枝葉。其時的母親已經很清楚,很認可自己的身份了
,她是學者的太太,得隨時保持著“太太”的清醒和做派,人哪,一旦攀上去下就下不
來了。
  鈕古祿外祖母自小長在南營房,一雙大腳,一口京片子,所以母親也如南營
房的丫頭們一樣,有著旗人姑奶奶的性情,麻利潑辣,敢作敢當。母親跟她的兄弟陳錫
元是同母異父的姐弟,他們的兩個父親都姓陳,都是山東人。我的第一個外祖父是山東
文登人,光緒年間來到北京,大概是沒什麽根底,來了沒兩年,就入贅在南營房我的外
祖母家。後來做買賣有了點兒錢,在東安市場弄了間門麵,專賣核桃、大棗、柿餅之類
的幹貨,也賣北京的果脯蜜餞,這些東西禁擱,不怕壞,很少賠錢。那時候的東安市場
不像現在。現在都是高樓大廈,高級得幾乎賣不出什麽東西。光緒時代的東安市場是一
片地攤,地攤的範圍東到現在的美術學院,南至同升和鞋店,北到金魚胡同,西臨王府
井大街,經營方式像現在的無序早市,亂哄哄地擠塞成一片。小攤上賣什麽的都有,梳
子、篦子、綁腿帶,辮穗、旱煙、假首飾……想要什麽就能在這兒找到什麽。東華門是
清朝文武百官每天上朝的必經之路,官員們見天兒要費力穿越自由市場,既有礙觀瞻,
又不方便。後經住在金魚胡同的尚書那桐上奏皇帝,光緒二十九年才劃出了東安市場的
範疇。有了市場就算有了組織,我那位文登的外祖父因為人的正直幹練,被推舉為東安
市場商會的會長。現在一提“商會會長”一準是個腰纏萬貫的老板,是個和政界密不可
分的偉大人物,可那時的會長,照舊是每天從王府井走到朝陽門,回家吃窩頭啃鹹菜的
普通買賣人。
  1912年,我的母親三歲,三歲的母親在她生日那天命運發生了變化。
  跟袁世凱有關。袁世凱當了中華民國大總統,為了不南下,不離開他的北方
老根據地,指使部下曹錕在城裏發動了兵變, 2月29號在北京鬧騰起來。曹錕駐帥府園
的炮兵和駐祿米倉的步兵,跑步直奔王府井,在東安市場挨戶搶劫。搶完了,兵們又從
市場西門順義齋煤油鋪提出兩大桶煤油,潑在東安電影院的木牆上,放起了大火。大火
將東安市場燃成一片火海,沒有一家商販得以逃脫。據說,大火過後,狼藉一片,整個
市場找不出一件整裝東西。
  火燒起來的時候,外祖父並沒在現場,那天他正在家和女兒一塊兒吃打鹵麵
,吃麵的還有店裏的夥計劉德貴。劉德貴從京莊雜貨攤上給三歲的小丫頭買了副鍍銀的
手鐲,還沒給小丫頭套上,就聽到了東安市場著火的消息。兩個人撒腿就往火場跑,誰
也沒想到,這一跑,竟然跑得沒了蹤影。
  外祖父自1912年 2月29號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這其中也包括他的夥計劉德
貴。外祖父就這樣消失了,以致母親連她父親的名字也沒記住,隻知道姓陳,山東文登
人。前幾年,我查找過東安市場的史料,查到了那場人為的大火,卻查不到山東籍的陳
姓會長。我也曾托山東的文學朋友到文登縣探尋,亦無下文。
  外祖父的下落至今是個謎。
  外祖母帶著母親再嫁,再嫁的還是山東人,依舊姓陳。繼外祖父是個教私塾
的先生,胖,愛喝酒,對母親不好,母親很討厭他。再婚後的外祖母一直沒有生養,直
到母親十一歲了,她的異父兄弟陳錫元才出生。我和母親到東嶽廟燒香,母親不隻一次
地指著送子娘娘案前抬香爐的童兒對我說,你看他像不像你舅舅?
  送子娘娘跟前那個童兒傻嗬嗬的,齜著牙,不知是哭還是笑。光光的禿腦袋
上梳兩個抓鬏,除了富態,別的跟我舅舅沾不上邊。母親說,外祖母在娘娘跟前燒香求
子,香灰正掉在童兒的光腦袋上,老太太心一動,忙用手胡嚕著童兒的腦袋說,小子,
燙了你吧?
  誰想,竟然把這個童兒給招來了,轉過年,外祖母就給母親產下一個弟弟,
誰都知道,她這個兄弟是送子娘娘案前端香爐的童兒。
  
  三
 
  母親長得美,這是老天爺的賜予。我沒見過那位失蹤了的山東外祖父,或許
母親的長相隨他也未可知。我常常驚奇,小家出身的母親,何以能有如此精致的相貌?
母親一生所生三個女兒,其中兩個都像她,隻有我和父親接近。這讓我覺得遺憾,倘若
我有母親的相貌,父親的才華,那將何等了得!姐姐們說,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給了你,
老天爺右手給你一塊金子,左手就會剜去你一塊肉!
  母親的美麗是美在她的頭發上,她那一頭濃濃的頭發,讓當今任何一個秀發
模特兒廣告無法與之相比。母親告訴我,她做姑娘的時候,梳一條長辮子,辮根紮著紅
頭繩,辮子粗得一把攥不過來,一直垂到腳後跟。因辮子粗而長,母親不得不把辮子一
圈一圈盤在頭上,如同頂了個大盤子。這種發式讓母親在南營房有了個小名,叫“盤兒
”。南營房的街坊們都知道盤兒,都喜歡盤兒,她是那兒大眾的閨女。母親在我的印象
中一直是梳著發髻的,別人,比如劉媽的發髻裏麵都藏著假發,母親卻沒有,她用的全
是自己的真頭發。母親的發髻上不戴首飾,夏天是兩枝院裏的白玉簪棒,春天是一簇紫
丁香,兩朵紅石榴,隻有正月過年的時候母親才戴花,是一朵精致的紅絨花。紅絨花是
老北京的特產,以東安市場出售的最為地道,一根栽著紅絨的鐵絲,盤成了各式花樣,
精致、喜慶、溫馨、親切。可惜,北京的紅絨花現在已成絕品,六十年代以後再沒見過
。母親死後,我為她梳理頭發,彼時她已改變了發式,變作了半邊有發,半邊光禿的陰
陽頭。梳理有發的半邊,我發現母親那烏黑濃密的頭發,竟無一根雜色,在燈下閃爍著
光澤,至死不變。
  父親跟母親比差了許多,娶我母親的時候他已謝了頂,被小輩們叫為“禿爸
爸”。“禿爸爸”不是兒子們叫的,是侄子們叫的,滿人喜歡將親近的人喊作“爸爸”
,此爸爸非彼爸爸,真正的爸爸得叫“阿瑪”。我管我的姑姑叫“姑爸爸”,除了親切
還有尊敬的意味在其中,正如同光緒管慈禧叫“親爸爸”一樣,絕沒有父親的含義在其
中。我的長相隨父親,頭發也隨父親,稀少柔軟,不加修飾,一腦袋黃毛便太陽神一樣
地張揚著,絕無秀美可言。看著姐姐們滿頭的大波浪,除了嫉妒便是覺得造物的不公。
  美麗的母親一直待字閨中,到了三十歲才出閣。這樣的老姑娘別說在七十年
前,就是在今天也屬於“老大難”範疇了。我問過母親為何不嫁,母親說,你姥姥、姥
爺都去世了,你舅舅還沒成年,我嫁了,他靠誰?
  母親的確是等到舅舅立業以後才結婚的。母親結婚那年舅舅十九歲,十九歲
的小夥子應該能頂門過日子了,可是卻沒有。我舅舅心存高遠,卻不喜歡念書;對什麽
都有看法,卻不敢出頭,屬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類。他幹什麽都沒長性,至今我說
不清楚我這位舅舅究竟是從哪個崗位上退休的。他當過巡警(偽的),跑過五金小買賣
(全賠),開過酒鋪(有始無終),賣過棺材(被搶),當過中學工友(雜役半學期)
,做過話劇演員(龍套),解放後在國營食堂炸過油餅,在農場養過豬,在家具廠當過
設計,在馬路上鋪過瀝青……成為我母親一生的包袱和心病。
  我問母親,在她三十年的南營房生涯中,遇沒遇到過讓她心儀的人。母親問
我什麽叫“心儀”,我說就是喜歡的男朋友,初戀的情人,甚至是單相思的對象,比如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喜歡我們班的男生劉大可,到了呢,什麽結果也沒有。
  母親想了半天,最後搖搖頭。
  三十年的女兒生活竟是一片空白,不可思議。我說,男朋友女朋友總是有吧

  母親說,男女朋友當然有,多著呢。
  我說,揀關係最近的說。
  母親說,關係最近的,男的叫李震江,女的叫“碟兒”。
  我說,就說說這個李震江。
  母親說震江的故事可多了,他是我外祖父的學生,家在朝外東森裏住,是種
藕的農家子弟。
  我查了北京舊地圖,東森裏在南營房的西南邊,秀水河東邊,那裏的確有片
水窪叫蓮花池。聽老人說,蓮花池旁邊有十幾家妓院,屬於四等窯子,那裏的妓女多是
年老色衰,進門就上炕的角色。蓮花池妓女所接的客人是趕大車、拉排子車的苦力,也
有在京東八縣作案的土匪和盜墓的賊人,警察常常在這裏抓獲到有命案在身的要犯。我
後來跟老紀說過李震江,老紀的看法與母親不同,老紀說李震江是蓮花池妓女的孩子,
是有人暗地裏出錢,讓這孩子念書,所謂“種藕的農家子弟”,都是假說。
  相比較,我更相信老紀的話,真是“農家子弟”不會有那麽多時間兒子一樣
地陪在我外祖父身邊,不會唱隻有妓女才會唱的小曲兒。我聽過一段母親跟李震江學的
曲子,說的是一個妓女死了,被人用席一卷扔到了芳草地的亂葬崗:
  ……
  前頭露著青絲發,後頭露著繡花鞋。
  南來的烏鴉鵮了奴的眼,
  北來的餓狗掏了奴的懷。
  一個說“掩上幾把土吧”,
  另一個說:“人家交代得清楚,
  咱們是管抬不管埋”。
  ……
  曲子很長,連說帶唱,我能記住的也就這麽多,這樣的曲子除了妓女以外,
別人大概編不出來。
  我從母親的敘述中,感到了李震江這個人物的詭秘虛幻,他往往和一些靈異
事件聯係在一起,所以他的短命是必然的。母親說有一天天還沒亮,她到東大橋去給她
的繼父買油炸鬼。本來壇口的燒餅鋪旁邊就有賣的,她的繼父說壇口的油炸鬼不如東大
橋的焦脆,就得繞遠出榮盛夾道去東大橋。東大橋是朝陽門外街鋪的東極限,過了那座
不高的白石頭橋就是一片荒地,螢飛狐竄,亂塚雜陳,是處決犯人的刑場。清朝,刑場
帶有震懾作用,一般都選在人口密集的市場附近,宣武門外的騾馬市大街,菜市口,都
是殺人的地方。到了民國,刑場就改到了東大橋的南邊,芳草地的北邊,這片相對空曠
的地界。為此,朝陽門外便應運而生了棺材鋪、壽衣店、裱糊鋪、杠房。
  母親說她和震江最愛看的就是“出大差”。“出大差”就是殺人,把犯人從
交道口的順天府,即現在的教師進修學校押出來,走東四牌樓,過小街口,出朝陽門,
專挑熱鬧的地方走,帶有遊街性質,到了東大橋就算是到了終點,當然也是犯人人生的
終點。所以,一出朝陽門,犯人自知路快走完,沒有多長的活頭了,往往要鬧些節目出
來。逢有“出大差”的時候,李震江必定要逃學,帶著我的母親早早地等在朝陽門門臉
兒,站在人群的最前頭,眼巴巴地朝西瞅。遠遠地看見“出大差”的隊伍從小街口那邊
過來了,駟馬狼煙地走得很快,為什麽快呢,是怕有人劫法場。我對這點很能理解,少
年時看《水滸傳》,那些英雄們多是從法場上被救走的,比如宋江、盧俊義什麽的。到
了民國這會兒跟宋朝就不太一樣了,“出大差”最前頭走的是馬隊,十幾匹馬走得很威
風,中間是背槍的士兵,臉上淌著熱汗,跟在馬後頭,一溜小跑。兵後頭是三匹馬拉的
膠皮軲轆大車,有時候一輛,有時候幾輛,這要由處決犯人的多少決定。被殺的人坐在
車當間,五花大綁,背後插著招子,招子是白木頭排子,上頭寫著處決的由頭和姓名,
字上畫著紅圈。但凡誰背上了這個玩意兒,那是必死無疑,絕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車過
朝陽門,有的犯人嚇得屎尿全出,臉色青綠,人還沒有死,魂魄已經飛了。這樣的“出
大差”讓觀眾失望,覺得不過癮,有人就挑唆著犯人折騰。母親說,平日震江挺靦腆的
,連大聲說話也會臉紅,可是這會兒,卻好像換了一個人,變成了另外一個震江了,他
朝車上的犯人使勁喊:“爺們兒,唱一段嗨,別老悶兒著!”
  一個西山的土匪,走到朝外“順永油鹽店”門口不走了,要喝酒吃肉,油鹽
店哪有酒肉,掌櫃的讓夥計給沏了碗紅糖水端過去,犯人喝了糖水還不走,人群知道這
邊有樂子,都往這邊擁,一時就有點兒亂。那個犯人看見擠在前頭的一個胖娘們兒,張
口便說,美人兒,跟我一塊兒走吧!
  那娘們兒也不含糊,立即回應道,我嫌你沒腦袋!
  喝了紅糖水的西山土匪,後來披了“順永油鹽店”旁邊“同聚隆布店”送過
來的七尺紅布,才往前走了。
  朝陽門外的人管油條都叫油炸鬼,大概跟刑場在此的心態有關。母親說那天
她買完油炸鬼正要往回走,卻看見震江直直地跪在橋底下,母親過去叫他,他不理,拉
他,他也不起來,眼睛傻愣愣地瞪著。母親說震江跪了有些時候了,夾襖都讓露水打濕
了。一個趕大車的從橋上過,見了這情景,二話沒說,圍著李震江轉了兩個圈,把鞭子
甩了幾聲響,這一來,李震江的眼珠才會轉了,長長地籲了口氣,癱坐在地上。母親問
他跪在這兒幹什麽,李震江說他在“等著挨頭刀”。趕車的說這是“撞克”了,也就是
撞上了遊蕩的孤魂野鬼,讓鬼給拿住了,幸虧是遇上了他,換了別人,李震江的小命早
叫惡鬼揪走了。趕車的說他每天出來早,天不亮,路上沒人,什麽都能碰上,馬耳朵一
乍,他就知道周圍有不幹淨的鬼魅了,啪啪甩兩下鞭子就把什麽都破了。母親說,趕車
的鞭子梢都是狗皮做的,狗能破邪,平常說的“狗血淋頭”就是指這種事兒,任甚妖魔
鬼怪都嫌惡狗身上的東西。
  我說李震江的表現是典型的臆病症狀,大概是“出大差”看得多了,發生了
角色轉換,這個李震江,平日身體大概不是太好。母親說震江身體很棒,冬天穿條單褲
在雪地裏跑,頭上還冒熱氣。
  可是“頭上冒熱氣”的李震江卻突然地死了,聽說死的時候連《論語》的第
一篇“學而第一”還沒有念下來。李震江的死因是給母親家修房,和泥的時候光著腳在
摻了麻刀的泥漿裏踩,不知被什麽劃破了腳板,也沒在意,不幾天卻死了。我說李震江
是得了破傷風,這樣的事情擱現在打點兒疫苗,絕不至於要命。母親卻說震江是碰上了
鬼。
  外祖父在東嶽廟的西跨院教書,晚上不回家,就住在廟裏,外祖母帶著繈褓
裏的陳錫元每天下午過去陪著外祖父。天天晚上,母親要挎著筐子,裏麵裝著陳錫元的
尿褯子和父母晚上的夜宵給送到東嶽廟去。李震江的任務是陪著母親送東西,再把母親
護送回南營房,然後自己回家。   
東嶽廟供奉的是東嶽大帝,東嶽大帝是百鬼之帥,專門主管死生的大神,東嶽泰山,是連皇上也要去封禪的重要地界。北京東嶽廟氣勢肅穆陰森,前後六進,院落層層相套,內裏有十八層地獄,有各樣恐怖猙獰的塑像。母親將李震江列為她的男朋友,我可以想象,一對小男女在夜晚的時刻穿越大街小巷,進入鬼氣森森的東嶽廟的情景,恐怖、壓抑,再加上驚慌,共同造成了一種特定的情感氛圍,不是男朋友也是男朋友了。
  東嶽廟因為在京東,在大路邊,交通方便,還承擔著一個任務,停靈。北京
人有習慣,死在外地的人叫“外死鬼”,靈柩不能進城進家,必須停在城門以外。東嶽
廟的地理位置是比較理想的,這種做法叫“停靈暫厝”。與此同時,有些客死京城的外
地官員、商人,也將靈柩停在廟內,以備擇日還鄉。東嶽大帝是主管陰間事務的神,將
靈柩停放在廟裏既便於探望、祭奠、啟運,又能得到神的垂護保佑,對廟裏來說,也是
一筆收入。
  母親說,那天她和震江到廟裏給外祖父送東西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外祖父
的房裏還亮著燈,跨院北屋,也亮著兩盞油燈,照著下午才停進來的兩口棺材。聽說是
宋哲元手下一個姓張的師長和他的副官,不知為什麽死了,臨時停在這兒。宋哲元是著
名愛國將領,那時候在北平,是個頭等大的官兒。大官兒底下這兩個人的棺材卻枵薄得
可憐,自抬進來便有殷殷的血跡滲出,把整個西跨院弄得滿是血腥之氣。母親說,那天
她和震江一進院,頭發就發乍,身上起雞皮疙瘩。西跨院的北屋常停靈,新的舊的,有
的一擱十幾年,習慣了也不覺得怎麽的。可這回不一樣,往裏頭越走心裏越發瘮,棺前
兩盞半明半滅的油燈,遠遠望去,鬼火一樣閃爍,她和震江誰也不說話,加快了腳步往
東屋走。母親說可就那麽巧,一抬頭,他們同時看見了西牆根底下站著兩個人,兩個人
見他們進院,立即背過臉去,麵牆而立,一動不動。震江鎮不住了,大喊一聲,見鬼啦!
  母親和李震江一下鑽進房內,將所見跟外祖父學說,外祖父不信鬼,說他在
廟裏教了十幾年書,十幾年來在西跨院停過的靈柩不下百數,從沒見過什麽鬼魅。說著
推窗而望,隻見西牆下一片月光,哪裏有什麽人影。
  母親說,震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發出那聲喊叫,或許那兩個鬼還不知道他
們已經死了,讓震江一喊,點破了,一股冤氣就撲過來了,要不震江怎會第二天就紮了
腳……
  我是不信鬼的,讓母親一說,從後脊梁冒涼氣,打聽過這個故事就再也沒進
過東嶽廟,當然也進不去了。解放後東嶽廟被某個單位占用了,聽說是警察學校之類。
我想,真要這樣也挺好,警察們能鎮得住一切東西。李震江的逝去究竟給母親帶來多少
傷感,至今讓我揣摩不透,從母親帶有神秘色彩的敘述中,我感到很大成分是在給我講
一個鬼怪故事,而不是在談自己的情感曆程。那個走進母親視野的,出身模糊不清的青
年,過早地消逝在了朝陽門外的土地上,除了我在本篇文章中的提出,大概世界上沒有
誰再記得他,再知道他。寫下以上文字,是替母親存念,也是對曾經短暫生活在朝陽門
外一個普通北京青年的追記。
  他叫李震江。

  四

  朝陽門外的人物中,不能不說的還有一個叫做“碟兒”的,碟兒的名聲比李震江大多了,想必曾經在那片地界生活過的老人至今還會有人想起她。
  母親將碟兒列為她的朋友,女朋友。
  除了我母親以外,誰也不知道碟兒的正式名字叫什麽,但碟兒告訴過母親,說她叫
王彩蝶。
  母親是個宿命論者,宿命的母親說“彩蝶”這個名不好,“蝶”就是“蝴蝶兒”嘛
,蝴蝶兒能活幾天?王家老家兒不知怎麽給姑娘取了這麽一個名字,彩蝶,彩蝶的,聽
著像個大鼓妞。大概是“彩蝶”與“菜碟”同音,於是“彩蝶”就被叫成了“菜碟”,
繼而被簡化成了“碟兒”。“小菜碟兒”是北京人對受氣包的稱呼,如果說誰誰像個“
小菜碟兒”,誰誰準是個受人欺負,甚沒起色的角色。飯桌上的小菜碟兒,大多是蘿卜
幹、醬苤藍、熟疙瘩一類鹹菜,誰的筷子都能往裏戳,又小又賤,連躲閃的份兒都沒有。
  我問母親,碟兒長得漂亮不?母親說瘦小枯幹的,像塊擱陳了的薑。我說,薑擱陳
了就抽抽了,還不如像中國大作家老舍說的,“長了毛的窩窩頭”。
  母親想了想說,碟兒還是像擱陳了的薑。碟兒的臉是薑黃色。
  碟兒是丁家的新媳婦,過了門還不到三天就出來挑水,在新媳婦和新姑爺應該回門
的日子,碟兒卻擔著兩個水桶出現在了井窩子,這讓南營房的街坊們對碟兒的婆家、娘
家多少有些看不起。我分析,這個甚不起眼的碟兒,對母親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母親
之所以老大才嫁,生計固為其一,對婚姻的躲避,對為人妻的恐懼,是碟兒帶給母親揮
之不去的陰影。
  碟兒的男人人稱“鋦碗丁”,是沿街鋦盆鋦碗的手藝人。北京鋦盆鋦碗的以外地人
為主,都是一輩一輩祖傳的技藝。朝外操這營生的就碟兒的男人一個,就顯得很珍貴,
很重要。鋦碗丁早出晚歸,生意很忙,當然也掙了些錢,跟南營房的街坊比,日子屬於
富裕的。中國人的特點是氣人有笑人無,丁家在這一片地域就顯得有點兒各色,人們形
容鋦碗丁是“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意思是跟周圍人不打交道,群眾關係極差。
  窮人家吃飯的碗都是有數的。居家過日子,盤碗常常破裂,裂了、破了,隻要能對
上,一般都不扔,等著鋦盆鋦碗的過來修補。鋦盆鋦碗的挑著擔子過來,被主家叫住,
拿出破碗來看,鋦盆鋦碗的根據盤碗破損情況,估計要釘幾個鋦子,跟主家談好價錢再
開工。鋦盆鋦碗的自帶小馬紮,坐下後拿塊布將腿蓋了,取根細繩將破碗拚好,用繩捆
緊,用腿把碗緊緊夾住就開始了關鍵性的操作。鋦碗的拿出一張小弓,弓弦上纏繞著一
個軸,軸的下端嵌著金剛鑽,拉胡琴一樣地扯那弓,在裂縫的兩邊鑽出對稱的兩排細孔
,然後用大小合適的銅鋦子將裂縫鉚上,抹一層白瓷膏就算齊活了。修好的碗跟新的一
樣,照樣滴水不漏。俗話說“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就是說的這行手藝。鋦過
的碗上大蜈蚣一樣地爬著一排鋦子,肯定不如新的美觀,但那一排閃亮的銅鋦子會給人
一種陳舊的滄桑感,人們見到這樣的碗常常會說:“是使熟了的老物件了。”
  鋦碗丁是個孝子,他家裏人口簡單,除了媳婦就是媽,鋦碗丁孝順的具體表現是幫
著他媽打媳婦。打媳婦似乎是舊社會底層家庭約定俗成的習慣,那時候沒有婦聯,媳婦
挨打就得忍著,人說“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意思極為簡單,整治媳婦就要像揉麵一
樣,反複再反複,方方麵麵都治理到家,讓媳婦徹底服輸,使起來才順手。“多年的大
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一個“熬”字,貫穿了做兒媳婦的始終:壓抑的媳婦
發展為變態的婆婆,難保對自己的兒媳婦不再變本加厲,沒有為什麽,什麽也不為,舊
社會就是這麽一個規矩。南營房地界,打媳婦是普遍現象,如果誰家的媳婦進門沒挨過
揍,意味無非兩層,一個是婆婆沒權威,二個是爺們兒窩囊。
  北京的井水苦澀,能飲用的有限,偶有甜水井便為稀罕,人們都到水井那兒挑水,
你來我往甚是熱鬧,公眾的水井被叫做“井窩子”。民國年北京安了自來水,但也不能
通到各家各戶,多是幾個胡同共用一個水站,專門有送水的,推著獨輪車,裝兩個扁木
桶,往人家裏送水。送水的並不收現錢,用粉筆在用戶門口的牆上畫記號,小雞爪子一
樣,五個一組,到年終結算。南營房各家都是缺錢不缺人的,使水自己到水窩子去挑,
沒誰肯花送水的冤枉錢。每天,隻要水窩子的水閘一開,就排滿了大大小小的桶,一個
接滿了頂上另一個,挨個往前挪,稱得上是井然有序。
  母親挑不動一擔水,就得等她的兄弟陳錫元放了學,一塊兒去抬。姐弟倆一大一小
,一高一矮,抬著水晃晃悠悠地回來。那桶自然是靠近母親這頭的,母親心疼她的兄弟
,怕把前頭的小嫩肩膀壓壞了。據說陳錫元到了十五六,長成高大排場的小夥子,也沒
自己挑過水,依舊跟他的姐姐共抬一桶水回家。姐弟倆一高一矮,桶依舊靠近高的一頭
,不同的是這頭換作了陳錫元。
  母親在水窩子每天要碰見的人就是碟兒,母親有她的兄弟幫忙,碟兒就是一個人,
一個人挑兩大桶水。後來人們傳說,碟兒用的水桶底兒是尖的,為的是不能在半道上停
歇,母親說這都是杜撰,碟兒用的水桶跟大夥的一樣,洋鐵皮的,也不比誰的大,不大
的水桶讓碟兒一個人挑,可就有點兒吃力了。碟兒是小腳,粽子一樣的腳要撐起兩桶水
來,那顫顫巍巍的模樣誰看了誰都為她捏一把汗。沒人敢幫碟兒,尤其是男人們,大夥
都知道碟兒婆婆的厲害,不大的事兒,她那個一臉橫肉的婆婆,操著外地口音,能把一
條胡同罵翻了,說她是母老虎便宜了她,準確說得叫“母夜叉”,紅嘴藍臉,會吃人的
夜叉。母親年齡與碟兒相近,在情感上對碟兒就多了些關注。母親每每送過去親切的目
光,碟兒都閃過臉去不接。有時母親有意將碟兒的桶讓在前麵,碟兒都執著地退著,不
肯接受母親的好意,看水窩子的老肖說,別讓了,她在這兒排著還能消消停停歇會兒,
回去指不定什麽等著呢!
  母親不再謙讓,她從碟兒胳膊上的青紫猜得出小媳婦在家受的罪孽,那不是人過的
日子。有一回碟兒來擔水,牙床都被打破了,滿嘴是血,不住地往地上吐血水。本來水
窩子的街坊們還有說有笑,一見了碟兒這模樣,誰也不言語了。碟兒排在母親身後,母
親止不住低聲說,你們家老太太怎把你打成這樣?
  碟兒不說話,眼裏有淚光在閃。
  母親說,找你的娘家人來跟他們論理,告訴我地方,我替你去叫。
  碟兒搖搖頭。
  母親說,實在受不了就跑吧!
  碟兒說,我往哪兒跑哇?姐姐!
  碟兒的一聲“姐姐”,母親就以為自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最直接的表現是送了碟
兒一副棉袖筒。棉袖筒是兩個棉筒,接在棉襖袖口處,以遮擋手背,也可以把手指頭縮
進去,實際是襖袖的延長,方便又實惠。舊時的孩子們沒戴過棉袖筒的幾乎沒有,袖筒
就像母親的手,在冷天,時時地給孩子捂著。母親說,那年冬天太冷,滴水成冰,西北
風一刮,刀子似的。水窩子周圍凍成了大冰溜子,站都站不穩。碟兒來擔水,小腳在冰
上幾乎站立不住,母親便過去幫忙,替碟兒把桶從冰上提出來,把桶用鐵鉤子鉤好,將
扁擔移到碟兒的肩上,看著碟兒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老肖說,這個碟兒啊,她活不長了

  母親問為什麽,老肖說碟兒的眼睛裏泛著死光。
  母親沒想到碟兒會死,母親隻是覺得碟兒可憐,碟兒那雙手,裂了幾條口子,往外
翻著紅肉……母親心疼,回家當晚就做了棉袖筒,第二天,見了碟兒二話沒說,就給她
套上了。
  第三天,碟兒沒來。
  中午傳來消息,說鋦碗丁的媳婦夜裏紮了水缸,自己把自己淹死了。死的頭一天,
聽說婆婆把貓裝在媳婦褲襠裏,紮上褲腿打貓,貓把媳婦的下體抓得稀爛,媳婦受不了
,半夜把自個兒頭朝下,栽進水缸。滿滿的一缸水,都是她白日挑來的,自己給了自己
一個了結。
  母親跟我說,她一直懷疑,碟兒的死是由她送的那副棉袖筒造成的,心裏覺得怪對
不住碟兒的。
  碟兒的非正常死亡,使她的娘家人不答應了。在碟兒受苦受難的時候從來沒見他們
出過頭,這會兒卻借著碟兒的死大鬧特鬧了,北京人將這種做法叫做“鬧喪”,是借著
死人的由頭來達到活人的目的。舊社會,每個女子都有自己的“人主”,在家是父母兄
弟,出嫁是丈夫兒子,這種關係在相應的時候才顯出它的重要。人死之後,必須報知人
主,人主得問清死因才準入殮蓋棺。就是正常死亡,人主也要為亡者爭些權益和臉麵,
不是那麽輕易好說話的。碟兒威風八麵的娘家人除了要一筆錢以外,還要丁家為碟兒大
辦喪事。他們提出,碟兒的裝殮必須是柏木七寸大棺,而且要內棺外槨,僧、道、喇嘛
三棚經,出殯要三十六人大亮牌杠,清音鑼鼓外加洋鼓洋號。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碟
兒的人主還要丁家娘兒倆披麻戴孝,兒子打幡,婆婆抱罐,一點兒不能含糊。通常打幡
的是至親長子,舉著一根挑著白紙幡的杆,杆上寫著死人的姓名生卒年月和佛家偈語,
為死者靈魂引路;抱罐的應該是長媳,罐裏裝著供奉在死人靈前的飯菜,叫“焰食罐”
,半尺高的掛釉小罐,發引前由親朋每人夾一箸菜肴,搛到罐裏,用烙餅和紅布封口,
下葬時擱擺在棺材前頭。碟兒娘家這樣要求,是有意寒磣丁家,以顯示自己的能耐。丁
家母子理虧,隻好答應。
  碟兒出殯那天熱鬧非常,不啻一次社火****,據說觀看者不下數萬人,成為轟動京
城的一件大事。舊時的朝外大街街麵低窪,一下雨滿街泥水,鋪子都是高台階,最高的
“五福樓”首飾店是七層,說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一點兒不假。母親站在“五福樓
”的台階上,這裏的位置最突出,她不是要看清楚出殯的隊伍,她是要碟兒看清楚她。
在水窩子彼此就是心照不宣的,現在這是最後一麵了,她和碟兒的心裏都會有所感應。
出殯的隊伍過來了,因為有悖於常理,看熱鬧的便指手畫腳,執事的也嘻嘻哈哈,沒有
肅穆可言。光鮮熱鬧,五光十色中,碟兒的棺槨在人流中緩緩移動。一群穿綠駕衣的杠
夫,抬著蓋著錦繡棺罩的棺槨,在陽光下成為亮點,棺前頭是碟兒那位打著引魂幡的丈
夫,幡上帶有諷刺意味地寫著:“西方速去也,善路早登程。聽經聞法語,逍遙自在行
。”碟兒丈夫低著腦袋,腰裏紮著麻繩,一路走一路號啕。那個夜叉婆婆披散著頭發,
一臉泥水唾沫,抱著小黑罐,狼狽地跟在她兒子後頭,任人指罵。
  母親一陣心酸,挨打受氣的碟兒此刻正平平穩穩地躺在裏頭,再不用擔驚受怕,再
不用擰著小腳去擔水,她用自己的死為自己掙來了這份安穩。盤兒和碟兒都是賤命,是
最微卑最渺小最不值錢的女子,碟兒如此,盤兒又將如何?就是在碟兒的棺木與母親相
錯的那一刻,母親為自己訂下了一條原則:絕不能嫁給有婆婆的人家兒!
  這大概是碟兒臨走前的告誡。
  碟兒可能到了也沒想到自己的身後是如此輝煌,而且這個輝煌餘韻綿長。有好事的
文人將碟兒的事寫成了戲,叫《鋦碗丁》,在京城演出。丁家人認為有辱名聲,花錢將
《鋦碗丁》買斷,所以這出戲演了幾場就不演了。丁家經此折騰,徹底衰敗,將房賣了
,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我們家的老二,即我同父異母的哥哥看過這出戲,我問過他戲怎
麽樣,他說“沒勁”。我七舅爺的女兒大秀也看過這出戲,她說好看,她是和母親一塊
兒去看的,兩個人把手絹都哭濕了。
  我為沒能看上《鋦碗丁》而遺憾,想象著它的情節,應該是比父親喜愛的《逍遙津
》、《盜禦馬》們更可信,它就是朝陽門外母親身邊發生的事情,不像漢獻帝,不像黃
三泰,離得太遠,隻在戲台上才能見到。《鋦碗丁》的女主角是碟兒,“擱陳了的薑”
一樣的碟兒,不知在台上是什麽模樣?

  五
 
  如果順理成章,母親應該嫁給炸開花豆的老紀。
  老紀那時候是小紀,在紀家排行老二,上頭有個哥,下頭有個弟,他娘死了幾年了
,他爹老老紀帶著三個兒子過日子,挺不容易。紀家三個兒子中數老紀實誠憨厚,有內
秀,會打算盤會記賬,全是自學成才的本事。老紀記的賬是真正的“豆賬”,戲棚的劉
大大,書場的老宋,茶館的周三,誰拿了多少開花豆全有記錄。記錄是用小人代替的,
小人有的長臉有的圓臉,有的穿黑褲子有的穿坎肩。有一個臉上還點了兩個點,那是壇
口擺小攤的馮麻子。這些賬別人看不明白,老紀和他爸爸卻一目了然。老紀的算盤屬於
“一上一”、“五下一去四”的水平,簡單得用手指頭都可以代替。老老紀認為他的老
二很有文才,是個可以做“文字工作”的材料,屬於紀家的重點培養對象。紀家是61號
,與我母親家隔了一個門。因為曾經是兵營,各家的格局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紀家南
屋並列了三個半截埋在土裏的大缸,三個缸裏都裝著蠶豆,一個是正用水發著的,一個
是發好切了口的,再一個是炸好了晾在那裏的。小的時候我曾經目睹過老紀炸開花豆熱
烈壯觀的場麵,萬千的蠶豆倒進油鍋,劈啪炸裂,翻滾跳躍,如戰場上萬千激戰的兵。
老紀剃著板寸,穿著粗布汗禢兒,青布褲綁著腿帶,一雙革及鞋,一胳膊腱子肉,揮動
著大笊籬,將軍一般,和鍋中的豆兒混成一體。特別是老紀將笊籬裏的開花豆隔著好遠
拋向牆角的大缸時,一道由豆子們組成的噴香弧線,刷拉拉長了眼睛般,竟然沒有一顆
出軌的,利落瀟灑,就如同《三岔口》裏任堂惠和劉利華那場精彩默契的短打,熟練準
確,不差一絲一毫。這時候的老紀在我眼裏真是太了不起啦,相比較,我父親簡直不如
老紀的一個小手指頭。
  老紀的爸爸老老紀是個善良人,附近孩子們沒有沒吃過老老紀的開花豆的。老老紀
不唯愛孩子,還愛小貓,看到有人扔了的貓一準抱回去養著。老老紀跟人不太說話,跟
貓的話卻是多,閑了的時候總是端著一碗“高末”坐在院裏跟他的“大白”“花臉”“
黃毛”聊天。“高末”是茶葉鋪子打掃出來的茶葉末子,喝一碗就沒色了,便宜實惠,
是北京窮人的最愛。“大白”“黃毛”們是老老紀撿來的“寵物”,有了這些“寵物”
就有了看家的,有了拿耗子的,老老紀家沒有白吃飯不幹活的。
  老老紀的大兒子在朝外大街大美理發館當學徒,理發館由剃頭挑子進化為“館”,
就如同現在蹬三輪的開起了“現代”,文明高雅,登上了大雅之堂。民國初年,北京隻
有大賓館裏才有理發館,都是為洋人服務的,後來日本人在京城開了幾家理發館,理發
館才漸漸為中國人接受,接受者也多是有錢有身份的人。紀家老大在“大美”跟著老板
學燙頭,那時候女子正興“飛機頭”,兩鬢蓬鬆如機翼,一腦袋小卷,要爆炸般地張揚
,十分摩登。紀家老大聰明勤快,“大美”老板已經將其內定為上門之婿,入贅“大美
”隻是遲早的問題了。為女性服務多了,老大身上就多了些女氣,說話柔聲細語,留著
長指甲,小分頭上總是打著發蠟,身上永遠是一股“雙妹”牌花露水味兒。這些讓老老
紀不待見,他心裏早把這個娘娘腔的兒子踢出去了。一鍋豆裏還有幾個泡不開的死豆子
呢,兒子也是一樣。
  老老紀的三兒子是煤鋪搖煤球的,地道苦力。在舊北京開煤鋪的多是河北定興人,
煤鋪的外牆上無一例外用白地黑字寫著“塊末原煤”,說的是經營煤炭的種類。北京的
煤炭大多來自京西門頭溝地區,也有大同的。塊煤也叫“硬煤”“鋼炭”,禁燒但是價
格貴;煤末子賤,老百姓居家過日子多用煤末子做的煤球,做煤球的任務由煤鋪承擔。
將半濕的煤末子攤平斬成小塊,放在篩子裏,擱在花盆上用手搖,搖成煤球晾幹了論斤
賣。搖煤球的一般是外地來的打短工的,北京的爺們兒沒誰肯下這個死力。紀家老三其
實也沒把搖煤球當個永久職業,他的理想是去當兵,搖煤球是為了學著吃苦。老老紀說
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反對老三去扛槍杆。老三說,咱住在南營房,祖上不是當兵
的又是什麽?以前能當兵,現在怎就不行啦?
  紀家老三到底還是走了,參加了國民二十九軍軍訓團。這一走就跟我的外祖父一樣
,再沒有音訊,解放以後老紀曾經找過他兄弟,去過民政部門,問過台灣回來的老兵,
還在廣播電台上廣播過,都沒結果。老紀說,他兄弟隻要活著就忘不了南營房,就必定
得找回來,南營房是他兄弟的根!這也是老紀後來不願搬離南營房的原因之一。
  母親說老紀在紀家三個兒子裏長得是最好的,長方臉,濃眉大眼,像戲台上的呂布
。呂布的戲我看過葉盛蘭的《白門樓》、《轅門射戟》,還有他兒子葉少蘭演的《小宴》。呂布穿粉袍,一腦袋粉絨球,跟老紀比,風流倜儻有餘,潑實麻利不足。
  我後來從舅舅嘴裏知道,當時母親跟老紀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那邊出麵的是
老老紀,這邊就是我舅舅了。舅舅雖然初中還沒畢業,但是他知道他姐姐的婚事得他做
主。母親是1909年生人,己酉年屬雞的,老紀是壬子年生人,屬鼠的,就是說母親比老
紀大了好幾歲。老老紀欣賞母親的端莊賢惠,欣賞母親的勤儉持家。老老紀說,大幾歲
沒什麽,女大三,抱金磚,隻要母親從57號搬到61號,紀家、陳家就是一家人了,陳錫
元就成了他的老兒子。老紀本人更沒意見,母親的漂亮在南營房是數一數二的,娶個漂
亮姐姐,有人疼他,他求之不得。
  舅舅為促成這件事兩院跑,吃了人家不少開花豆,拿水舀子舀著吃,撐得一個接一
個地放大屁,十七八歲的青年,胡子還沒紮出來卻已經學會就著開花豆喝酒了。母親就
這事始終沒鬆口,她總覺得心裏頭缺了點兒什麽……
  老老紀自然知道母親的顧慮,知道碟兒的遭遇對母親的影響,放出話說母親一過門
就當家,把他們爺兒倆掙的錢都管起來,他們家也真該有個理財的媳婦了,他們家那些
沾了油花的錢不是塞襪筒裏就是壓炕席底下,讓耗子拉去都不知道。
  紀家沒有婆婆壓著,這點合乎母親的標準。
  可最終,事兒沒成。
  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
  差一點兒,我就成了炸開花豆的後代,命運就是這麽微妙,想想也挺有意思。母親
結婚以後老老紀十分失落,老紀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媒婆給說合了幾個,他老跟我母親
比,鬧得老老紀跟他發火說,盤兒現在已經姓葉啦,兒子,你死心吧!
  最失落的是我的舅舅,母親的出嫁宣告了他無節製地吃開花豆的時代已經結束,新
的姐夫對南營房淡漠疏離,對他的一切幾乎從不過問,與老紀家比,關係差遠了。
  兩年後我的五姐,也就是母親的長女出生了,母親到娘家去的次數漸漸減少,老紀
也娶了壇口打燒餅的閨女當媳婦,閨女叫張金枝,比老紀小八歲,張金枝沒帶來什麽陪
嫁,卻帶來了好手藝,紀家索性在門口支起了吊爐,開花豆之外還賣芝麻燒餅,整得四
甲整條胡同都是香噴噴的。舅舅說,他一看見打燒餅的張金枝就想起姐姐來,猛一看,
張金枝和母親還真有點兒像,這大概也是老紀有意挑的。張金枝子孫娘娘一樣給老紀生
了無數孩子,我跟著母親回娘家,晚上到老紀家串門,隻看見梯子一樣挨肩高的一群孩
子,在燈光下,圍坐成一個圈,擠擠挨挨地正給蠶豆切口。老紀見了我,兩手捧了一大
捧開花豆讓我吃,我很矜持地捏了兩個,老紀說,敞開吃,管夠!
  我看那群孩子,都是一個模樣,個個長得像老紀。老紀的孩子們遠沒有老紀熱情,
孩子們的媽張金枝對我和母親也愛答不理的。老紀把開花豆擱在鍋台上,張金枝說,人
家是講衛生的,說著拿來一塊報紙墊在下頭,報紙比鍋台還髒,不知張金枝的衛生標準
是什麽。老紀的孩子們衝我擠眉弄眼,甚不友好,他們的臉髒兮兮的,花狸虎一樣,拖
著鼻涕,趿拉著鞋。我想,我要真成了老紀的孩子,難道也是其中的一個?大概不會,
母親畢竟不是張金枝。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陝北農村“大有作為”地掙紮的時候,老紀的孩子們則都成
了有用的人物,運輸公司的司機,副食店的售貨員,煤鋪的工人,街道辦事處的幹事…
…那時候物質貧乏,我往陝北帶了一罐子大油,是舅舅走老紀兒子的後門弄來的。我招
工漢中以後,那個當司機的還到陝南工廠看過我,舅舅托他給我帶了一瓶北京王致和的
臭豆腐和兩條“燈塔”牌肥皂。
  我們活得不如人家。
  “改革開放”以後,老紀的兒女們出息更大了,我還在為三十、五十的稿費爬格子
的時候,那些人便已經發展到了“非等閑人物”的程度。開車的自己不開了,組織了出
租車公司,當起了老板;賣芝麻醬的搞起了外貿,大批地往日本、歐洲出口花生醬;賣
煤的弄起了石油鑽探,陝北那些產油的井大部分是他鑽的眼兒;辦事處那位到外國當了
參讚……
  活得都比我精彩!
  沒當成老紀的孩子,我真應該後悔。
  鴉窩裏出鳳凰,糞堆上長靈芝,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
  打亂母親生活軌跡,改變母親命運的就是劉春霖。
 
  六

  以我母親的生活範疇,絕和狀元搭不上邊,南營房那五方雜處的窮雜之地更非狀元
的涉足之處。可偏偏的,毫不搭界的人就遇上了,用“永星齋”餑餑鋪馮老掌櫃的話說
是“緣分”。
  “永星齋”是朝外大街坐北朝南的大點心鋪,前店後廠,雇用著夥計幾十號人,還
有幾家分店,生意相當紅火。“永星齋”最早的老掌櫃叫王芝亭,王芝亭祖上在宮裏當
過禦醫,他本人卻沒什麽特長,就是喜好交結名人。一開始他在朝陽門外開了這個餑餑
鋪,之所以叫“餑餑鋪”,是因為經營的全是滿式糕點,跟南式、洋式點心不一樣。滿
族人管點心叫“餑餑”,餑餑鋪又叫“達子餑餑鋪”,薩其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
細品小餑餑、酥皮點心,都屬於達子餑餑。餑餑鋪一開張,王掌櫃就憑著祖上的關係讓
當朝翰林戴思淖題寫了“永星齋”幾個大字,又請慶親王和工部尚書陳璧寫了“風味不
群”和“翠凝朝露”兩塊匾,都是燙金大字。朝陽門是朝陽之門,陽光下,巨匾金光閃
耀,使“永星齋”餑餑鋪在朝外大街滾滾的塵路上,光彩奪目,鶴立雞群。上至宮廷王
府,下至黎民百姓,一提“永星齋”沒有不知道的。有皇上的時候,內務府的餑餑房每
年都要“永星齋”做專供,作料由內務府提供,製作時需掌案親自動手,可見其餑餑的
精細講究。此外,“永星齋”還給恭親王、慶親王和榮祿榮中堂府上加工餑餑,滿族人
的餑餑很大作用是用來祭祀,上供用的餑餑桌子是金龍繡套,桌子上每節碼二百塊糕點
,往上摞十三層,有五六米高,還得用水果、絹花做頂子,這些工作當然都由餑餑鋪承
擔。母親說,她嫁入葉家第一年的正月,“永星齋”的掌櫃就以娘家人的身份,給葉家
送了一台紅絲萬字蜜供,蜜供是沾了糖蘸的點心,被碼成了一人高的吉祥圖案,誰見了
誰說好,朝陽門外的“永星齋”給南營房的盤兒掙足了麵子。
  “永星齋”的具體位置在我的記憶中是在吉市口附近,東嶽廟的西邊。今天的“永
星齋”已無從查找,被現代樓房替代,跟滿族餑餑全沒了關係。“永星齋”最讓我思念
的是一種貧民點心“七寶缸爐”。“七寶缸爐”說白了就是點心渣子重新組合烤製的無
餡圓餅,火燒一樣的,但鬆軟可口,甘美異常,特別是剛出爐的熱缸爐,那香味一裏地
以外都能聞到。“聞香下馬”者大有人在,我母親那位住在東四六條的七表舅鈕七爺就
是被“七寶缸爐”的香味勾來,跟餑餑鋪的掌櫃成了朋友的。“永星齋”離東四六條隔
了一道城門幾條胡同,“被香味勾來”的說法實屬誇張,但事實是,常常“永星齋”的
缸爐一出爐,鈕七爺就掀門簾進了鋪子,說是“趕上了”,實則是早算計好了的。七爺
來了,兩個缸爐一碗清茶是必須要款待的。七爺會說會唱,不招人討厭,北京城裏哪兒
有什麽新鮮事沒有他不知道的,那時候沒有電視,話匣子也不普及,報紙是少數人看的
,用現在話說是“傳媒業相當落後”。所以鈕七爺就顯得很重要,北京城裏,馬長犄角
、羊上樹一類新鮮,鈕七爺會一件一件地掏給大家聽。鋪子裏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他,
時間長了他不來“永星齋”,大夥還念叨他。
  我母親管鈕七爺叫表舅,所以後來我們都隨著母親叫,叫他七舅爺。母親和七舅爺
有著親戚的名分卻沒什麽交往,年節也不走動,隻是跟舅爺的閨女大秀在交領補活的時
候偶有碰麵,交換些彼此的情況。我父親叫七舅爺“牧齋”,在父親和母親結親之前,
牧齋是我父親的朋友,吃喝玩樂的朋友,他們的共同愛好是京戲,是美食,都屬於八旗
子弟序列,七舅爺屬正白旗,我父親屬鑲黃旗。不同的是,民國後我父親有家底,有薪
水;七舅爺是坐吃山空,倒驢不倒架,麵子上還撐著,其實日子很窘迫,就如同算計“
永星齋”的缸爐一樣,“秋風”打得自然順暢,不讓別人尷尬,自己也不尷尬。
  父親和七舅爺共同的朋友是劉春霖。劉春霖在性情上跟兩位“子弟”不同,比較務
實,不說不靠譜的話,在行為上也比“子弟”們嚴謹,這大約與他直隸石寶村的生長環
境和狀元及第的出身有關係。父親和七舅爺請他“東興樓”赴宴,他注定要問清楚“兩
位帶錢了沒有”才進門。表麵上都是父親在“請”,其實父親一回也沒掏過錢,無論到
哪兒,商家一看劉狀元來了,筆墨紙硯早在後頭偷偷備好了,吃完飯不寫幅字斷然是出
不了門的,而狀元那幅字,價值不菲,值幾十頓“盛宴”。就是在今天,香港拍賣劉春
霖的一幅四屏,也拍到了 220萬港幣。劉春霖的字之所以在社會上流傳甚廣,是他礙於
麵子,不便拒絕,還沒有像現代人一樣學會說“不”。社會上一致認可劉春霖的字,有
“大字學顏(真卿),小字學劉(春霖)”的說法,更有“楷法冠當今,後學宗之”的美譽
。有傳說,慈禧在點狀元的時候就是看上了劉春霖答卷上的一筆好字,愛不釋手,欽點
甲辰恩科一甲一名狀元。當了狀元的劉春霖後來給老佛爺著實寫了不少字,今天我們在
故宮遊覽,還時時能看到狀元的墨跡。也有人說,劉春霖的狀元是“撿”來的,是沾了
名字的光,他隻是進入了前十名,頭名叫譚延闓,老佛爺馬上想到了鬧變法的譚嗣同,
扔一邊了。排譚延闓後頭的是朱汝珍,廣東人,老佛爺反感廣東人,洪秀全、康有為、
梁啟超、孫中山全來自廣東,自然不能當選。臨到了劉春霖,時值當年大旱,老佛爺一
看,高興了,春風化雨,普降甘霖,乃大吉之兆,禦筆點朱,劉春霖就當了狀元。我後
來跟父親談起過這事,那是父親將劉春霖的一幅字送給我的時候,父親說所謂“春風化
雨”都是以訛傳訛,卷子的名號都是封著的,說沾了字的光尚有可能,沾了名的光不可
信。在劉春霖當上狀元的第二年,清代廢除科舉考試,中國從此再無狀元,自隋代以來
浩浩蕩蕩的科考大軍,在清光緒二十九年畫上了句號,中國產生的 592名狀元中,劉春
霖是最後一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第一人中最後人”。1907年劉春霖和幾名同科
進士及朝廷認為有培養前途的八旗子弟,被送到日本留學,父親和劉春霖同船而往,在
橫濱登陸。劉春霖進的是東京政法大學,法律學科,我父親進的是東京帝國大學,古典
講習學科。他們那一船留學生,後來成為名人的有很多,著名的有王揖唐,企業家
王國甫,政治家沈鈞儒……推算年齡,一群人中年齡最大的也不到三十歲,而我父親和
王國甫這些沒有功名的子弟們,還隻能稱作少年。
  我父親學的是文科,又喜好書畫,在東京和劉春霖走得就很近,對劉師兄的書法到
了近乎癡迷程度,將師兄的各類“習作”搜羅不少。我後來有幸得到的墨寶當屬這一類
,那是一幅四尺聯,“櫻花和煙暖,富士帶月寒”,想必是在日本創作的。二十世紀七
十年代,我有孕待產,丈夫不知從哪兒將這副對聯尋出,掛在簡陋的鬥室中,說時時看
著狀元的字,對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種太難得的胎教。我就天天看,有時還臨摹。兒子生
下來了,對什麽都有興趣,就是對學習沒興趣,招貓逗狗、逃學早戀,說瞎話、不及格
,哪裏有狀元的半點兒風度,一筆字寫得歪扭如狗爬,中學畢業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
的唐詩,不知道宋太祖是哪個朝代人!最讓人糟心的,還是個網蟲,快三十的人了,不止
一次讓我揪著耳朵從網吧裏轟轟烈烈地當眾拽出來。當然,後來成了日本社會學的博士
,我卻總覺得歪打正著的成分多於刻苦鑽研的成分,跟劉狀元的書法胎教沒一點兒關係

  這是題外話了,還是回過頭來說我的父母,我兒子的姥爺姥姥。
  我父親從日本回國後先是賦閑在家,後來幫著王國甫辦了幾年織布廠,他的“古典
文化學科”專業隻能鑽故紙堆,沒有別的用處。後來他的師兄劉春霖在北京創辦了直隸
書局和群玉山房,我父親將自己所長投入其中,也算是有了歸宿。和我母親的認識,就
是他在群玉山房的時候。   母親說她頭次見父親是在盛夏,荷花池的荷花開得正好。
父親則說是深秋,東嶽廟的金桂將要凋謝,卻香氣正濃。母親說不是金桂的香氣,是“
永星齋”七寶缸爐的香氣,父親記錯了。甭管孰對孰錯,他們在“永星齋”餑餑鋪見的
頭一麵應該是沒錯的。
  父親說那天他和牧齋、潤琴(劉春霖)聽下午戲出來,時間還早,就到朝陽門外金台
看日落。
  “金台夕照”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套用的是燕昭王“置千金其上,延天下士”
的典故,故稱“金台”。真正的金台在河北,在易水河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
去兮不複還”,送別地點就是金台,朝陽門外的金台不過是個附會,是京城外的一個高
台罷了。就這個金台,在一片低矮灰房頂的舊北京也算是一個值得登臨的去處了,有人
專門寫詩讚頌說:“高台百尺倚城都,斜日蒼茫弄晚晴。千裏江山回望迥,萬家樓閣入
空明。”在難見高樓的舊北京,登斯台,低回眷顧,亦能給人以千秋靈氣之想。但父親
和劉春霖們那天在台上抒發的不是懷古之情,卻是婚娶的餘韻,他們看的戲是昆曲《鍾
馗嫁妹》。
  七十多年前的“金台夕照”是怎樣一種景致,今人已很難想象,如今地鐵線還有一
站叫做“金台夕照”,沿著滾梯上去,鑽出地麵,嘩地立刻被轟鳴震撼,車來人往,高
樓聳立,不見高台,沒有“夕照”,談不上“千裏江山”的回望……當年七舅爺在相對
平坦的土台上邊舞邊唱,重複著《鍾馗嫁妹》的戲詞,“擺列著破傘孤燈,乘著這蹇驢
兒跂能,似一幅梅花春興……權當個冰人係赤繩,權當個月老為盟定,權當作氤氳使巧
撮合,權當作斧柯媒證……”在我的意念中,老舅爺就是在今日車水馬龍的馬路上舞蹈
,時空的疊加常常讓人感到滑稽和不可思議,但曆史就是這麽繞著圈往前走的,不知什
麽時候,我們便踩在了昨天的腳印上。
  七舅爺在金台上到位的表演讓劉狀元再一次領略了八旗子弟的“精彩”,一再地誇
讚“好!好!”父親說,不是牧齋唱得好,是《撲燈蛾》詞寫得好,“俺與他一旦契合
,恁與他五百年前石上結三生”,頗有鬆尾芭蕉俳句的韻味,沒點兒文字功底是寫不出
來的。
  劉春霖說鍾馗也是懂情,做了鬼還沒忘記妹妹的婚事,充作冰人,替妹妹了卻終身
,是個有愛有恨的漢子。父親說他回去要畫幅“鍾馗嫁妹”的工筆,那“破傘”和“孤
燈”一定是要有的,蕭條的冷雨也不可缺少。幾個人正陶醉在“嫁妹”的情節中,有濃
雲飄來,正遮頭頂,呼雷閃電中灑下了瓢潑大雨。雨水在土台上砸起一片煙塵,正在舞
蹈的七舅爺大叫一聲“鍾馗尋來也”,領頭朝下跑,劉春霖和父親緊隨其後,白雨中三
人在朝外大街上跑成了一條線。七舅爺在前頭猛躥,父親在中間大步流星,劉狀元遠遠
地落在後頭使勁喘……
  我對父親的敘述持懷疑態度,劉春霖從日本回來當過大總統秘書,當過直隸教育廳
長,以這樣一個身份不可能在朝陽門外的雨地裏奔跑。父親說不可能的事情多著呢,他
們是同學,同學之間什麽不可能的事情都會成為可能!
  七舅爺輕車熟路,照直奔了“永星齋”,舅爺聰明,他知道,到別的鋪子就是避雨
,到“永星齋”卻是有吃有喝的好去處。三個人水雞子一樣狼狽不堪地進了餑餑鋪的門
,劉狀元埋怨七舅爺跑得太快,七舅爺說他是怕在高台上被雷擊著,大家這輩子都沒幹
甚缺德的事,劃不來不是。  餑餑鋪的馮掌櫃見來了巨星級人物,很是有些受寵若驚
,招呼夥計趕緊找幹淨衣裳,在後頭東屋擺了茶水點心桌,西屋自然也擺了筆墨紙硯桌

  那會兒母親正好也在餑餑鋪內避雨,她是到吉市口交補活,回來夾著一抱原料遇上
了暴雨,躲進了餑餑鋪,就這,頭發衣裳和一卷紙樣也淋濕了。母親將盤在頭頂的濕辮
子鬆下來,那根長長的粗辮子就垂在腳後跟,垂著長辮子的母親從玻璃後頭焦急地望著
街麵,雨水在街上擊出一片片水泡,簷下的水嘩嘩地流成了一條線。母親擔心南營房簡
陋的屋頂,能否經得住這場暴雨的肆虐,低矮的門檻怕是已經進水了;擔心手裏這一卷
濕透了的活計,全砸在手裏,非但掙不到一個子兒,怕還要賠錢。至於後來跑進來的我
的父親一行,則根本沒有進入母親的視野和心中,母親一如既往地看著外麵的雨水發愁
。水汽朦朧的玻璃,剛出爐的七寶缸爐的香氣,母親苗條的背影,一條長長的辮子,氤
氳出“遙望蓬萊,一半兒雲遮,一半兒煙霾”的意境,父親看得呆了。我想,父親在那
一刻並不是看上了母親,而是看上了他意念中泛起的帶有古舊溫馨色彩的圖畫。在我的
記憶中父親畫了不少有水汽玻璃背景的畫作,玻璃的前頭有美人的背影,當然也有三兩
個沙果或是一隻睡貓,甚至還有一支扭曲的病梅……父親喜愛的是色彩和氛圍,父親的
失態引起了劉春霖的注意,他問掌櫃的可認識站在玻璃跟前的女子。未待掌櫃的回答,
七舅爺說那是他的外甥女,剛才淨顧著往裏跑,沒看見窗戶跟前還站著人,原來還是親
戚。七舅爺喊“盤兒”,母親轉過身來,見是舅爺趕緊請安問好,依著旗人的規矩,將
七舅爺家的蛐蛐和鳥都問到了。
  母親姣好的麵容讓父親驚異,那天他幾位應馮掌櫃之邀在西屋“留下墨寶”,父親
寫的竟是“清素若九秋之菊”,馮掌櫃有些迷惑,父親說他讚的是永星齋的七寶缸爐,
其實父親誇的是母親,跟人家餑餑鋪沒一點兒關係。劉春霖喝了半碗茶,坐在八仙桌前
默默地動開了心思。後來飽蘸濃墨給餑餑鋪題了一副聯:
  翠煙金台,細品鍾馗嫁妹;
  白雨永星,和鳴鳳凰於飛。
  同樣跟餑餑鋪沒關係。
  七舅爺懵懵懂懂吃了馮掌櫃半盤子新出爐的缸爐,得了兩匣子芙蓉糕和薩其馬,心
滿意足,坐在太師椅上有些犯困。
  雨過天晴,馮掌櫃給雇了車,三個人高高興興散了。
  母親回到了南營房的家,屋內並沒有漏得一塌糊塗,因為屋頂上被老紀蓋了苫布,
母親自是感激,到61號院裏認真地謝了。老紀的爹說,你們家的事就是我們家的事,用
不著分那麽清楚。
  其實老老紀的話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母親在噴香的開花豆衝擊下,思想防線完
全垮塌,她想,如果這個時候老老紀跟她提起紀家老二的婚事,她會一口答應。可偏偏
的,那天老老紀錯過了這個好機會,老老紀什麽也沒說。
  我舅舅那會兒正在書場聽書,聽的是《薛裏征東》,直到天黑才回來。
  七

  中國有“月老係紅繩”,“千裏姻緣一線牽”的說法,誰跟誰是一家子,早已是命
中安排好了的。陳家、紀家本已成熟的姻緣卻因月老的執意,有了改變。我跟母親談論
她 180度婚姻扭轉時,母親說這是命,任誰也掙不過命去。母親還給我講了個故事,說
古代有個人晚上看見一個老頭倚著布口袋在月光下翻書,他問老頭看的什麽書,老頭說
“天下婚書”,書上寫著誰和誰成夫妻的事。但凡書上寫了,他便用布口袋裏的紅繩把
一對男女的腳踝拴在一起,兩個人即便相距千裏萬裏,也會因這繩子走到一起。這人問
他的未來媳婦是誰,老頭說,明天集市上有個撿爛菜的婆子,婆子領的女孩就是他將來
的媳婦。第二天這人到集市上轉,果然看到了一個又髒又爛的婆子,拉著一個黃毛小丫
頭。這人甚不滿意,為了不締結這場婚姻,就用刀砍了那女孩,自己逃走了。若幹年後
,他當了官,娶了上司的女兒,那女兒花容月貌,高貴賢淑,隻是眉心有一傷疤,一問
,是小時家裏遭難,隨奶母上街乞食,被人砍的。這人遂信月老的話不虛……
  母親信命,她一直堅信,月老沒把她和老紀拴在一根繩上,沒嫁給老紀,她並不遺
憾。
  避雨後沒多久,劉狀元就通過七舅爺傳來了話,要親自做媒,把“盤兒”說給東城
戲樓胡同的葉四爺做夫人。
  來傳話的七舅爺先說媒人是多麽的有身份、有名氣,又說了我父親是多麽的有錢、
有學問,說他們都是留學外洋的精英,是中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樣的人物打著燈籠都
難找。我那位隻有中學肄業水平的舅舅鬧不懂“精英”是什麽東西,但是他知道《狀元
媒》這出戲,知道狀元是很偉大的人物,很多戲曲裏是有不少狀元娶了千金小姐,甚至
招贅駙馬的。我舅舅很想看看真的狀元是什麽模樣,就要求媒人劉春霖一定要親自登門
提親而不是讓人傳話。七舅爺說,人家劉狀元是天上星宿,豈是誰想見就能見的,狀元
不可能降貴紆尊,到南營房這寒門窮舍來,你要想目睹狀元真容,除非是婚事敲定,人
家作為媒人來放定,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辱沒了狀元身份。
  舅舅說他姐姐的親事得問問隔壁的老老紀。七舅爺說,老老紀是誰?他能做得了咱
們鈕古祿家的主嗎?我是你舅舅,你娘死的時候雖沒有交代,你們家的事也是我說了算
,今天狀元要來做媒,這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舅舅幹瞪著眼睛說不出話,此刻他心裏已把劉狀元和戲台上蹬著皂靴穿著紅袍晃著
紗帽翅的英俊小生鬧混了,一心想著劉狀元而忽略了未來的姐夫葉四爺。我問母親七舅
爺來家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她在哪裏,母親說姑娘怎能參與這樣的事?七舅爺一提親,她
就借機躲了。可是舅舅說我母親根本就沒躲,她一直坐在炕桌前撥補活,把七舅爺的話
一字不落地全聽了去。我問舅舅母親當時發表了什麽意見,舅舅說什麽意見也沒有,連
頭也沒抬,他把母親的沉默看作是認同。
  我相信舅舅的判斷,這樁婚事隱隱與母親的心勁兒,與母親的朦朧憧憬相吻合,才
子佳人,是母親有限認知中的理想搭配。“三春牡丹”和“雪裏梅花”,哪個女子不想
當富貴牡丹,開在當時。當冬天的梅花,哆嗦在風雪裏,除非是有病。
  事情有了眉目,劉狀元便以媒人的身份出現了,嫁娶雙方代表是在安定門茶館見的
麵,母親這方是我十九歲的舅舅和七舅爺,父親那邊是他的大學同學,在北京開工廠的
王國甫,劉狀元是中間媒人。介紹情況時劉春霖說,我父親是屬兔的,山林之兔,五行
屬金,農曆六月十六生日。舅舅一推算,母親屬雞,父親比母親大了六歲,還算年齡相
當。劉狀元說,瑞福(我父親的字)曾經襲有鎮國將軍的封號,雖然清廷已經不在,畢
竟也是個有根底的人家,前妻瓜爾佳去世近十年了,留下了四個孩子,長子大學已經畢
業,兩個女兒在燕京大學讀書,平時住校很少回家,小兒子也高中畢業……孩子們懂事
勤謹,家道殷實富裕,和和睦睦的一個書香門第。
  舅舅知道以自家的情況無法和“鎮國將軍”相比,氣勢上就有些短,有些高攀的尷
尬。他望著茶館外頭斜對麵成賢街金龍和璽的牌樓,想著國子監那輝煌的殿宇,對那陌
生的群落產生了一種闖蕩的衝動,他知道那個領域不屬於他,他沒有也永遠不會有資格
落腳其中,但是他的姐姐可以,這個“可以”必須要借助劉狀元的撮合,借助皇親葉家
的勢力……跟賣炸開花豆、拉洋片、烙燒餅的是兩個世界,大相徑庭。
  七舅爺看舅舅不說話,認為是拿不定主意,將舅舅拉到外頭說,傻小子,還猶豫什
麽?過了這村沒這店,這樣的人家兒全北京也沒幾戶。別人不知道葉四爺我還不知道嗎
?我們成天在一塊兒聽戲放風箏,他們家的狗什麽脾性我都清楚!
  舅舅說,葉家前頭還有幾個孩子呢,合算我姐姐進門就給人當後媽……
  七舅爺說,是續弦,又不是做小,你姐姐明年就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還想嫁個小
白臉?不是我說你,都是你把盤兒耽擱了,晃晃蕩蕩一個大小子,沒個正經事由,靠姐
姐養活著,什麽時候算個頭呢?作為一個老爺們兒我都替你寒磣!
  七舅爺的一番話把我舅舅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十幾年來他渾渾噩噩,從來沒想過
誰養活誰的問題,跟姐姐在一塊兒過日子似乎理所當然,如今讓七舅爺一點破,細想還
是真對不住姐姐了。
  這樣一來,我舅舅徹底沒了底氣,他用商量的口氣對七舅爺說,那您的意思到底是
嫁還是不嫁?
  七舅爺說,嫁呀!這還用含糊嗎?四爺是我朋友,人品一頂一的好,那胡琴拉的,
托、隨、領、帶,精湛至極,不會唱的都能唱成馬連良;畫也好,工筆花鳥,跟恭親王
孫是至交,徐悲鴻要成立北平藝專,還聘請四爺當教授呢……到時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
人,是太太,你們南營房的窮丫頭做夢都夢不到這一步!
  舅舅再沒什麽好說的,進屋再麵對劉狀元的時候,他表示了對這門親事的認同,但
是他覺得對那個坐在一邊一言不發,隻是悶頭喝茶的男方代表應該說點兒什麽,說什麽
呢?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題,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紀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個梳
分頭的形象此刻鮮活起來,也是有心要難為表情嚴肅的男方代表,舅舅指著王國甫說,
你對那個要娶我姐姐的人說,你們既然是喝過洋墨水的,娶親那天就要穿帶尾巴的大禮
服,戴高帽子,以示鄭重!
  舅舅這樣說是按照市場上拉洋片匣子裏的畫提出的,吉市口市場拉洋片的老常是個
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在小時候還見過他。瘦高的一個老頭,模糊不清的胡子和嘴,弄一
個大匣子,裏麵全是西洋的風景,有高樓有噴泉,還有騎著馬的洋人。匣子前頭有數個
鏡頭,交了錢就可以趴在鏡頭上往裏看,裏麵的畫可以放得很大,連洋人的襪子花樣都
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這也還罷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腳並用,鑼鼓
齊鳴,那張嘴也不閑著,“往裏瞧來往裏看,翻過這片又是一片……”有時候我不看那
片子,專聽老常唱,老常的唱遠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強。現在有了電視,拉洋片的時代
被甩遠了,但我總覺得這個行當失傳很可惜,那通俗詼諧的唱詞,來自社會底層,唱者
荒誕誇張的扮相,未張嘴已讓人噴飯,鑼鼓響起,眉飛色舞,嬉笑怒罵,聞之觀之,聽
得過癮,野得牙磣。我舅舅這樣要求王國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對麵前的葉家“
代表”和那個未露麵的葉四爺沒有一點兒好印象。
  王國甫未置可否。劉春霖說,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說,我們要坐花轎,要鳳冠霞帔。
  劉春霖說,怕是不般配。
  舅爺說,有何不般配,孔子七十七代孫孔德成不久前成親,新娘是白紗禮服,新郎
就是長袍馬褂,一樣的熱鬧,一樣的和諧。
  我舅舅就這樣把他的姐姐給出去了,放定那天是狀元親自來的。知道狀元要駕臨,
那天胡同口圍了不少人,誰都要一睹狀元郎風采,連賣豆汁炸糕的也收了攤子,戲棚的
戲也把日場改作了夜場。母親家的街門口掛了六尺紅布,低調地表示出這家有喜事,準
備嫁閨女了。
  隔了一道門老紀家的街門緊關著,內裏也沒有炸豆的香氣溢出,老老紀坐在屋裏炕
上運氣。他的兒子小老紀則不管這些,抄著手沒心少肺地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靜等狀
元出現。
  秩序越來越亂,巡警出來幹預了,把等著看熱鬧的人搡得一個趔趄又一個趔趄。快
中午時分,劉狀元從南口出現了,本來人們認定狀元要進北口,孰料狀元改變了路線,
在神路街就下了車,硬是一步一步隨著禮擔走進了胡同。人們一下反而安靜下來,在“
天上星宿”的光芒輝映下,心內滿是謙恭和敬仰,那是貧窮百姓對文化的一種仰視,是
兩個陣營的近距離相觸,因為婚姻產生的機緣,使彼此相投、認可,繼而理解。狀元在
南營房的街坊中緩緩地走著,簡樸的春綢大褂,黑禮服呢的布鞋,和善的麵孔,使他和
南營房的距離一下拉近。人們隻從媒人的裝扮就已經認可了這樁婚事,都說陳家的盤兒
等了三十年,等來了好姻緣。
  跟在狀元身後的是二十四個紅漆描金的抬盒,由穿吉服的抬夫們抬著,擺了半條胡
同,紅了半條胡同。我後來曾經好奇地問過舅舅抬盒裏的內容,舅舅說都是些華而不實
的東西。我問怎的華而不實,舅舅說有染了紅胭脂的活鵝一對,代替古禮聘娶用的雁。
還有花雕一壇,綢緞若幹,木頭如意一個,手鐲兩對,龍鳳喜餅一雙,幹鮮果品四碟…

  我想,葉家的聘禮熱鬧盡管熱鬧,卻是不太實際。送鵝送酒送喜餅,不如送錢,現
在男方給女方送的聘禮可是實惠多了,哪個小子倘敢用鵝來搪塞丈母娘,當下就得被踹
出門去。不拿出硬通貨,結婚別想!
  中國婚嫁有六禮之說,六禮者,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在放定之
前有庚帖交換一個很重要的環節。父親的生辰八字是應該在放定之前送過來的,舅舅說
省了,都在茶館裏核過了,狀元保的媒,不會有錯。

  八
  
  母親為她輝煌的婚禮而陶醉。
  在我還是小丫丫的時候就一遍一遍地聽過母親對她婚禮的細節描述,大紅的,海水
江崖吉服袍,紅緞鳳穿牡丹繡裙,滿頭的絨花珠鈿,鑲著寶石的繡鞋,顫悠悠的花轎,
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美麗的時光,以致讓我對那樣的婚禮充滿羨慕與神往,一度我讓
母親許諾,將來我的婚禮也得搞成大紅的、珠鈿的、顫悠悠的……母親的裝扮都是來自
戲樓胡同的婆家,就是說我的父親在很短的時間內,將新娘的成套穿戴全備齊了,送了
過來。據母親說,她出門子那天,除了貼身小衣是大秀幫著縫製的,其餘對她都是陌生
的。
  母親說,她的花轎在進入朝陽門的時候被警察攔住,說是要進行檢查。官事無人敢
拗,隻好由人檢查,但是給母親送親的大秀不幹了。大秀比母親小,還沒有出閣,作為
送親太太是不合格的,但是母親的娘家實在找不出一個可以出頭露麵的女性了。七舅奶
奶倒是合適,但是病得起不來炕,別說是送親,就是站立都成了問題。大秀雖說是女孩
家,卻是拿得起放得下,當得了七舅爺的全部家,自然也當得了陳家的家,是滿族姑奶
奶中的典型。
  大秀站在花轎前頭不許警察們掀轎簾子,一幫警察們閑極無聊,正想找個樂子,雙
方僵持在城門洞。來迎親的是王國甫,王國甫用十塊大洋打發了警察們,警察們為了下
台,派出一個女警察,探進轎內,落實公務。孰想那個女警察手腳不老實,探身進來一
把就掀開了母親的蓋頭,反身驚呼:新娘子是個大美人啊!
  母親向我訴說這些的時候年紀已經五十有五,五十五歲的母親自然早已退出了美人
的行列,然而,她那喜形於色的表情卻再現了彼時的得意。母親的容貌再姣好,出嫁時
也近三十歲,三十歲的新娘在那個時代已是半殘的花兒,值不得女警察大驚小怪。更何
況,母親的蓋頭不是被父親揭開而是被警察揭開,這點也令我不滿意,我視此為不祥。

  舅舅的講述則跟母親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種版本,他說母親出門子那天是哭著上轎
的,不是一般禮節的哭,是痛徹心脾的哭,陪著哭的還有七舅爺的閨女大秀。大秀在母
親出嫁前三天來到了南營房,陪伴著她的表姐度過這女孩兒的最後幾日。
  母親的嫁妝在結婚的前兩天送到了戲樓胡同的葉家,嫁妝中有燈一盞,茶葉罐一對
,尿盆一個,衣裳一箱,這是相當簡陋的陪嫁了。北京人嫁閨女,再窮也得備夜淨兒(
尿盆)、子孫盆、長命燈三樣東西,這些東西讓專門送嫁妝的用方桌頂在頭上,一路送
到婆家去。母親那個木頭衣箱裏有七舅奶奶送給母親的一件紫緞地大鑲邊女氅衣和一件
蝴蝶花褂襴,兩件衣裳都是舅奶奶的婆婆當誥命夫人時的披掛,一代代傳下來,極少見
陽光,一股濃重的樟木箱子味兒。民國時代這些繁雜的前清服飾早已退出了曆史舞台,
但作為壓箱底的物件卻是珍貴之物。舅奶奶自己有兩個閨女,大秀、二秀,她從秀兒們
將來的嫁妝裏分出一份給我母親,足見疼愛之深。除了衣裳以外,附近幾戶街坊合夥送
了一對描紅漆的臉盆架子,其中也有老老紀的份子,兩塊豬胰子是賣炸餎餷的井大姨送
的。母親嫁妝出門的時候,人們圍在門口看,猜測著箱子裏的裝填,有小孩圍在門口唱

  月亮月亮照東窗,陳家姑娘好嫁妝。
  金漆櫃、銀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
  錠兒粉,棒兒香,棉花胭脂二百張。
……
  在孩子們的歌聲裏,母親心裏多少有些滿足,想的是七舅奶奶的奉送至少讓她在娘
家的地盤上攬盡了風光。如果母親知道,在她嫁入葉家三年後,葉家大格格出嫁的嫁妝
,怕是要汗顏了。我那位同父異母的大姐出閣時,父親陪嫁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頂
箱立櫃、方案圓桌、繡墩沙發,座鍾掛表、字畫掛屏,金銀盾飾……和南營房來的尿盆
、茶葉罐不可同日而語。
  老老紀視舅舅與葉家的聯姻為對紀家的背叛,提了一壺開水把自家院裏的玉簪花澆
死了,這樣的行為非善良的老老紀所為,之所以能做出,是心傷得狠了。老紀本人倒無
所謂,照舊來57號串門,跟舅舅分食喜餅,給充作雁的鵝們拔毛,那罐陳年花雕,大半
被老紀就著開花豆喝了……
  第二天便要上轎,晚上母親在試穿葉家送來的那些戲服般的行頭,沒有穿衣鏡,母
親便對著燈光下的窗戶玻璃,扭過來掉過去地看。穿鳳牡丹、富貴多子、百鳥朝鳳、瓜
瓞綿綿,各樣錦繡色彩斑斕,精美絕倫,讓母親幸福又快樂。大秀坐在炕桌前,就著昏
暗的燈在仔細研究放定時的過禮大單。半天,大秀推過禮單,點著其中一行嚴肅地對母
親說,這裏不對了。
  母親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其餘一字不識,她根本看不出哪裏“不對”,催促著大
秀快說。大秀說,葉家四爺是屬兔的?
  母親說,沒錯,錫元回來說了,山林之兔,五行屬金,這帖子上不也是這麽寫的嗎

  大秀說,這上頭屬兔的不假,卻是蟾宮之兔,五行屬木。
  母親說,反正都是兔,蟾宮的,山林的,待的地方不一樣罷了。依我看,蟾宮的比
山林的還好呢,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一個是神仙,一個是草莽,能成為月宮裏的
兔子隻能說明他命好。
  大秀說,姐姐你別犯糊塗了,山林的兔子跟蟾宮的兔子都是兔子不假,卻相差了一
輪,十二年,就是說葉家的四爺不是比你大六歲,是整整大了十八!
  母親一下蒙了,她隱隱記起那天在“永星齋”餑餑鋪裏盯著她看的那位“四爺”,
瘦高的個兒,頭發近乎禿頂,看年齡似乎跟老紀他爸爸相仿。母親愣了半天,想過味兒
來都快瘋了,大呼上當受騙,她把那些花團錦簇的衣裳扔得滿地都是。舅舅趕了來,一
聽這情景也傻了眼,沒了一點兒主意!
  劉春霖的兩隻兔子……
  舅舅隻好厚著臉皮請老老紀拿主意,老老紀正為他那棵長了六七年的玉簪花傷心,
聽了舅舅的話說,花死了再活不過來,除非換棵新的,但終歸不是原先那棵。
  舅舅問老老紀是什麽意思,老老紀說,人家連定都放了,你們還能反悔嗎?
  舅舅說狀元明明說的是山林之兔,帖子上咋變啦?老老紀說,怪你當時沒長眼,上
了人家偷梁換柱的當,還以為自己撿了個香餑餑,跟狀元玩文化,你小子還差得遠!
  舅舅說,那就沒一點兒辦法啦?
  老老紀說沒有,水潑出去就收不回來了,他這輩子也不會再種玉簪花了。
  連老老紀都沒法子,母親徹底失望了,她整整號啕了一個晚上,直哭得一絲氣息悠
悠欲斷。怕出嫁,怕出嫁,拖了十幾年,十幾年到頭來等了這樣一個結局,母親怎能心
甘?大秀不住地埋怨她爸爸糊塗,成天和葉家四爺一道廝混,竟然不知四爺是屬於哪類
兔子。舅舅知道母親性子烈,怕母親走碟兒的路,讓大秀看著她,不離半步。
  第二天是出嫁的正日子,上午花轎到了南營房,吹鼓手在外頭一通吹奏,院裏院外
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不少街坊,都來看南營房最排場的婚禮。狀元沒來,迎親的是王國
甫,他的那輛“道奇”停在胡同口,開不進來,他沒有劉狀元的親和力,是昂首挺胸,
凡人不理,背著手走進來的。王國甫進來就問新人收拾好了沒有,收拾好了就上轎。七
舅爺說,今天是外甥女一輩子的大事,得好好捯飭捯飭,女孩兒家家,不必催她,反正
時間還早,先喝茶!
  王國甫和七舅爺就在院裏樹底下喝茶等待,舅舅站在旁邊一臉不高興,質問的話幾
次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急得冒出一腦袋汗。
  屋裏我母親死活不肯換衣裳,摔了葉家定禮送來的銀盾,被摔過的那個銀盾我後來
在舅舅家見過,不是真銀,連收破爛的都不要。原本是在玻璃罩子裏的一個銀質造型,
上麵刻著“百年好合”的吉祥話兒,硬是讓母親給摔得扭曲不堪,難以入目。從破爛的
銀盾看,我相信舅舅的說法,母親的婚事絕不像她自己敘述的那樣完滿,臨上轎的母親
內心也並非得意而幸福。
  那天,母親非讓她兄弟跟媒人討個說法,否則不上轎。一道門簾,裏麵鬧翻了天,
外麵冷得找不著話。
  聽著屋裏叮咣亂響,王國甫不動聲色,一切仿佛已在預料之中。倒是七舅爺有點兒
繃不住說,女孩兒,沒出過門,臨走總得使點兒小性兒不是。
  王國甫看看表說,時候不早了。七舅爺讓舅舅到裏屋催,舅舅進屋,看母親還是蓬
頭垢麵,連新媳婦必走的儀式“開臉”也沒做。按規矩,姑娘上轎前要用絲線將臉上的
汗毛,額前的碎發絞去,以一張光鮮明亮的臉應對眾人,表明此女子已經是婦人不是姑
娘了。母親站在炕上正和來幫忙的女人們對峙,開臉的婆子拿著一根線哪裏逮得著躁動
的母親,任誰勸也不行,母親說她不嫁了!
  舅舅窩囊地站在炕沿下頭,一句話說不出,一切全是他的錯,此時此刻他哪裏抬得
起頭。母親問他不在外頭跟葉家論理,跑進來幹什麽?他說人家在催,母親呸了一口,
抄起上轎要抱的瓶兒朝他砸過去,舅舅一閃,瓶子摔在牆上,碎了,五色糧食流了一地

  上轎的新娘懷裏要抱個裝了五色糧食的瓷瓶,以示平安富裕,這是北京的習俗。母
親的瓶子被她自己摔了,讓眾人很抓瞎,就有了後來老紀包了一包開花豆塞進轎子的插
曲,有些驢唇不對馬嘴。
  見屋裏的“戲”愈演愈烈,老紀趕緊將屋門關了,讓院裏的吹鼓手們演奏《炒麻豆
腐——大咕嘟》,立刻嗩呐笙笛停止,隻剩下鼓、鑔的聲響,鼓不是在敲,是在揉,鑔
不是在擊,是在磨,咕嘟咕嘟,真如同鍋裏咕嘟的麻豆腐。這一手吹鼓手們都會,他們
知道這是在給新媳婦拖延時間,主家為這個是要給賞的,“麻豆腐”炒得時候越長,賞
錢越多。
  一個《炒麻豆腐》把王國甫炒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急不得,惱不得,隻得隨著
“炒麻豆腐”的節奏在院裏踱步,一步一步正好踏在鼓點上。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竟讓他著了魔一般,停不下來了,這是吹鼓手們故意戲弄迎親的老爺,如果給賞錢便
罷了,不給就沒完沒了地“咕嘟”著。吹鼓手們兩頭拿錢,王國甫哪兒知道這個,在中
國,在外洋,縱橫南北東西,任何場麵他沒有打理不下來的,卻栽在朝陽門外南營房一
幫人的手裏,其窩囊程度不亞於我舅舅。
  好不容易“麻豆腐”完了,老紀又提出演奏《屎殼郎爬竹竿——節節高》。王國甫
不知“屎殼郎”還會玩出什麽花樣,站起身高聲說道,該走了!
  這時門簾一挑,大秀走出來,大秀冷冷地說,有件事情得讓葉家說清楚,提親的時
候媒人說姑爺是“山林之兔”,怎麽放定的時候竟然成了“蟾宮之兔”,這不明擺著坑
我們嗎?
  七舅爺說,有這樣的事?
  大秀拿出庚帖說,上頭寫得明明白白。
  王國甫冷笑一聲說,帖上寫得明明白白就是明明白白,既然都明白了,怎能說坑?

  大秀說,媒人說的可不是這樣,明明說的是“山林之兔”,我們有人為證。大秀說
著將我舅舅推過來說,你告訴他們,劉春霖是怎麽說的?
  舅舅的見不得世麵就在這個時候充分表現出來了,他緊張得渾身哆嗦,他的這個毛
病也遺傳到我身上,我緊張了也愛哆嗦,止也止不住。舅舅不唯身上哆嗦,嘴也哆嗦,
隻說“兔……兔……吃草……”
  老紀著急地喊,天上的兔子也未必不吃草!
  王國甫說,一切以帖子為準,不是我們騙婚,是你們願意,昨天連嫁妝都過去了,
現在轎子到了門口,豈有變卦的道理?
  大秀一時語塞,將目光轉向她的爸爸。七舅爺說這事他來處理,說著進了屋。舅爺
對母親和大秀說,他也忽略了兩隻兔子的差異,光想著外甥女一生的榮華富貴,想著姑
爺的品位學識,沒承想鬧出了這麽件事,掰開了說是咱們理虧,誰讓咱們當時沒仔細看
帖就把禮收了呢。母親抽泣著說,我不識字,錫元他幹什麽去了?
  七舅爺說,你指望那位爺替你把關?姥姥!他連自個兒的關全把不了。這回還不是
托劉狀元的關係,在巡警上給他找了個事由,好讓他自食其力,你不嫁,他永遠長不大

  母親低了頭不說話了,開臉婆子借機將線在母親臉上拉過,七舅爺撿起地上的衣裳
往母親身上一扔,轉身出去,對院裏的吹鼓手吩咐:《百鳥朝鳳》!
  《百鳥朝鳳》是新娘上轎的信號,院裏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七舅爺像完成了一件什
麽大事,美美地喝了一碗茶。
  母親在轎子裏哇哇地哭,從吉市口哭進了朝陽門,大秀在轎外頭抹眼淚,不像送親
像送殯。
  老紀跟著轎子走了一程,走到市場北口,停住了,眼巴巴地看著花轎往西拐了。
  我的舅舅陳錫元把著轎杆,壓著步子,努力使轎子走得平穩,這本應該是新娘兄長
所為,母親沒有兄長,隻好讓小兄弟代勞了。沒有人把轎杆,轎夫們會將轎子弄得上下
顛簸,左右搖晃,因為這是轎夫們賣弄和露一手的時刻,這不光是為自己的鋪子爭光,
創牌子,也是向本家討賞的條件。
  雙方都沒有老家兒,父親母親的婚禮就在“六國飯店”舉行,我舅舅提出要“西式
”,所以作為新郎的我的父親和伴郎王國甫便分別穿上了黑色燕尾大禮服,雪白襯衣,
硬領,係黑領花,戴白手套,把高禮帽在手裏托著,不戴。兩個人在人眾中如同傀儡,
彼此看著都想樂,隻是忍著。媒人的身份太顯赫,裝扮卻很普通,仍舊是那身春綢大褂
。眾人都稱讚劉狀元這個媒做得好,才子配佳人,天造地設的一雙。媒人說:“權當作
氤氳使巧撮合罷了,是四爺走了桃花運……”
  好一個“巧撮合”,母親不知道,更巧的還在後麵。
  母親那天實在稱不上“佳人”,紅腫的眼泡,皺褶的衣裙,冷漠的麵容,讓所有的
來賓大跌眼鏡。母親看著應酬中的“蟾宮之兔”恨不得變作獵狗,撲過去咬一口。回身
再尋找“巧撮合”的媒人,早早地不見了蹤影,撤了。
  回到戲樓胡同的婆家,已經到了下午,父親讓前房的子女們出來跟新母親見了,兒
子女兒一二三四五六七……那長子,年齡已近乎和母親相當,母親糊塗了,自己不認字
卻是識數的,怎的呼呼啦啦出來一群?大大小小近乎十個!
  洞房花燭夜母親張嘴咬了父親,因為父親告訴母親,偏院還住著一位如夫人,姓張
,比母親大十二歲,人家才真正比父親小六歲。母親要暈過去了,此時的母親已經手腳
冰涼,欲哭無淚,她隻是要求見見劉春霖,要當麵問個清楚,這媒是怎麽保的。父親說
劉春霖的話沒錯,他頭房的夫人瓜爾佳氏的確過世十幾年了,留下四個子女;二房的夫
人張氏也有幾個孩子……母親含著眼淚問,那我算怎麽回事呢?小老婆嗎?
  父親說母親是明媒正娶的,狀元保媒豈有保個小老婆的道理,續弦就是續弦,母親
續的是瓜爾佳氏……
  沒等父親說完,母親照著父親的胳膊就是一口,那一口咬得真是狠,沒有夾襖隔著
,得掉下一塊肉。
  許多年,母親對劉春霖一直耿耿於懷,劉春霖再也沒進過我們家的門。母親說他是
不好意思。父親說,潤琴確是躲了,他的同科進士王揖唐邀他出來一塊兒做事,潤琴不
幹,躲到天津去了。王揖唐是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是給日本人幹事的,潤琴豈能
同他共事!
  母親的嘴不軟,說隻要見到劉春霖,定要跟他沒完!
  劉春霖之後,中國再無狀元,我父母的“狀元媒”姻緣便成了千古絕世的終結。

所有跟帖: 

多謝!最喜歡她的書!請多多轉來!! -waves- 給 waves 發送悄悄話 waves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1/2009 postreply 19:00:37

好文筆啊,娓娓道來,親切如昔 -miniminnie- 給 miniminni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1/2009 postreply 22:33:29

又來了一篇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0 bytes) () 03/12/2009 postreply 14:16:55

Love it! -簡寧寧- 給 簡寧寧 發送悄悄話 簡寧寧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3/2009 postreply 08:29:01

謝謝分享!! -外麵的世界- 給 外麵的世界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4:13:48

好文來自於趣事兒。老鄉好文筆! -群思- 給 群思 發送悄悄話 群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8/2009 postreply 13:00:11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