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樹之戀》

來源: teddyh 2009-03-10 14:30:1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9922 bytes)
《山楂樹之戀》(完整版)-艾米 著

  山楂樹之戀(1)

  1974年的初春,還在上高中的靜秋被學校選中,參加編輯新教材,要到一個叫西村坪的地方去,住在貧下中農家裏,采訪當地村民,然後將西村坪的村史寫成教材,供她所在的K市八中學生使用。
  學校領導的野心當然還不止這些,如果教材編得好,說不定整個K市教育係統都會使用,又說不定一炮打響,整個L省,甚至全中國的初高中都會使用。到那時,K市八中的這一偉大創舉就會因為具有曆史意義而被寫進中國教育史了。
  這個在今日看來匪夷所思的舉動,在當時就隻算“創新”了,因為“教育要改革”嘛。文化革命前使用的那些教材,都是封、資、修的一套,正如偉大領袖毛主席英明指出的那樣:“長期以來,被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們統治著”。
  文化革命開始後,雖然教材一再改寫,但也是趕不上形式的飛速變化。你今天才寫了“林彪大戰平型關”,歌頌林副主席英勇善戰,過幾天就傳來林彪叛逃,座機墜毀溫都爾汗的消息,你那教材就又得變了。
  至於讓學生去編教材,那正是教育改革的標誌,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總而言之,就是貴在創新哪。
  跟靜秋一起被選中的,還有另外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都是平時作文成績比較好的學生。這行人被稱為“K市八中教改小組”,帶隊的是工宣隊的鄧師傅,三十多歲,人比較活躍,會唱點歌,拉點二胡,據說是因為身體不大好,在工廠也幹不了什麽活,就被派到學校來當工宣隊員了。
  學校的陳副校長算是隊副,再加上一位教高中語文的董老師,這一行七人,就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向著西村坪出發了。
  從K市到西村坪,要先乘長途汽車到K縣縣城,有三十多裏地,但汽車往往要開個把小時,繞來繞去接人。K縣縣城離西村坪還有八、九裏地,這段路就靠腳走了。
  靜秋他們一行人到了K縣,就遇到了在那裏迎接他們的西村坪趙村長,說來也是個威威赫赫的人物,在K縣K市都頗有名氣,因為村子是“農業學大寨”的先進村,又有輝煌的抗日曆史,所以趙村長的名字也比較響亮。
  不過在靜秋看來,趙村長也就是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很瘦,頭發也掉得差不多了,背也有點弓了,臉像也很一般,不符合當時對英雄人物的臉譜化描寫:身材魁梧,臉龐黑紅,濃眉大眼。靜秋馬上開始擔心,這樣一個人物,怎樣才能寫成一個“高、大、全”的英雄形像呢?看來這教材真的靠“編”了。
  話說這一行七人,個個把自己的行李打成個軍人背包一樣的東西,背包繩的捆法是標準的“三橫壓兩豎”,每人手裏還提著臉盆牙刷之類的小件日用品。
  趙村長說:“我們翻山走吧,隻有五裏地,如果從河溝走,就多一倍路程。我看你們幾個——,身體也不咋地,還有幾個女的,恐怕——”
  這七位好漢異口同聲地說:“不怕,不怕,就是下來鍛煉的,怎麽樣艱苦就怎麽樣走。”
  趙村長說:“翻山路也是鍛煉哪,走河溝還得趟幾道水,我怕你們這幾個女的——”
  幾個“女的”一聽到別人叫她們“女的”,就渾身不自在,因為“女的”在當地話裏,就是結了婚的女人。不過貧下中農這樣稱呼,幾個“女的”也不好發作,反而在心裏檢討自己對貧下中農純樸的語言沒有深刻認識,說明自己跟貧下中農在感情上還有一定距離,要努力改造自己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思想,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趙村長要幫幾個“女的”背東西,幾個“女的”一概拒絕,誰那麽嬌貴?不都是來鍛煉的嗎?怎麽能一開始就要人照顧?趙村長也不勉強,隻說:“待會背不動了,就吭一聲。”
  走出縣城,就開始翻山了。應該說山也不算高,但因為背著背包,提著網兜,幾個人也走得汗流浹背,趙村長手裏的東西越來越多,最後背上也不空了。三個“女的”有兩個的背包都不見了,光提著個臉盆等小件,還走得氣喘籲籲的。
  靜秋是個好強的人,雖然也背得要死要活,但還是堅持要自己背。吃苦耐勞基本上成了她做人的標準,因為靜秋的父母在文化革命中都被揪出來批鬥了,爸爸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媽媽是“曆史反革命的子女”。靜秋能被當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享受“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的待遇,完全是因為她平時表現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時時處處不落人後。
  趙村長見大家有點苟延殘喘的樣子,就一直許諾:“不遠了,不遠了,等走到山楂樹那裏,我們就歇一會。”
  這個“山楂樹”,就成了“望梅止渴”故事裏的那個“梅”,激勵著大家堅持走下去。
  靜秋聽到這個山楂樹,腦子裏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顆樹,而是一首歌,就叫《山楂樹》,是首蘇聯歌曲。她最早聽到這首歌,是從一個L師大俄語係到K市八中來實習的老師那裏聽到的。
  分在靜秋那個班實習的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女生,叫柳盈,人長得高大結實,皮膚很白,五官端正,鼻梁又高又直,如果眼睛凹一點的話,簡直就象個外國人了。不過柳盈的眼睛不凹,但大大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的眼皮不是雙層,而是三、四層,這讓班上的單眼皮女生羨慕得要死。
  據說柳盈的父親是炮二司的什麽頭頭,因為林彪的事情,被整下去了,所以柳盈的日子曾經過得很慘。後來鄧小平上台,她父親又走運了,於是就把她從農村招回來,塞進了L師大。至於她為什麽進了俄語係,就隻有天知道了,因為那時俄語早已不吃香了。
  聽說解放初期,曾經有過一個學俄語的高潮,很多英語老師都改教俄語去了。後來中蘇交惡,蘇聯被中國稱為“修正主義”,因為他們居然想“修正”一下馬列主義。先前教俄語的那些老師,又有不少改教英語了。
  靜秋就讀的K市八中,跟整個市區隔著一道小河,交通不太方便。不知道市教委怎麽想的,就把碩果僅存的幾個俄語老師全調到K市八中來了,所以K市八中差不多就成了K市唯一開俄語的中學,幾乎年年都有L師大俄語係的學生來實習,因為除了K市八中,就隻有下麵幾個縣裏有開俄語的中學了。
  柳盈因為老頭子有點硬,所以沒分到下麵縣裏的中學去。柳盈挺喜歡靜秋,沒事的時候,總找她玩,教她唱那些俄語歌曲,《山楂樹》就是其中一首。這樣的事情,在當時是隻能偷偷幹的,因為蘇聯的東西在中國早就成了禁忌,更何況文化革命中把凡是沾一點“愛情”的東西都當作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東西給禁了。
  按當時的觀點,《山楂樹》不僅是“黃色歌曲”,甚至算得上“腐朽沒落”“作風不正”,因為歌詞大意是說兩個青年同時愛上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也覺得他們倆都很好,不知道該選擇誰,於是去問山楂樹。歌曲最後唱到:
  “可愛的山楂樹啊,白花開滿枝頭,
  親愛的山楂樹啊,你為何發愁?
  ……
  最勇敢最可愛的,到底是哪一個,
  親愛的山楂樹啊,請你告訴我。“
  柳盈嗓子很好,是所謂“洋嗓子”,自稱“意大利美聲唱法”,比較適合唱這類歌曲。星期天休息的時候,柳盈就跑到靜秋家,讓靜秋用手風琴為她伴奏,盡情高歌一陣。柳盈最喜歡的歌,就是《山楂樹》,她到底是因為覺得這歌好聽,還是因為也同時愛著兩個人,不知如何取舍,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靜秋聽趙村長提到“山楂樹”,還真吃了一驚,以為他也知道這首歌。不過她很快就明白過來,是真有這麽一棵樹,而且現在已經成了他們幾個人的奮鬥目標了。
  背包壓在背上,又重又熱,靜秋覺得自己背上早就汗濕透了,手裏提的那個裝滿了小東西的網兜,那些細細的繩子也似乎早就勒進手心裏去了,隻好不停地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
  正在她覺得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的時候,忽聽趙村長說:“到了山楂樹了,我們歇一腳吧。”
  幾個人一聽,如同死囚們聽到了大赦令一樣,出一口長氣,連背包也來不及取下,就歪倒在地上。
  歇了一陣,幾個人才緩過氣來。鄧師傅問:“山楂樹在哪裏?”
  趙村長指指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那就是。”
  靜秋順著趙村長的手望過去,看見一顆六、七米高的樹,沒覺得有什麽特殊之處,可能因為天還挺冷的,不光沒有滿樹白花,連樹葉也還沒泛青。靜秋有點失望,因為她從《山楂樹》歌曲裏提煉出來的山楂樹形像比這詩情畫意多了。
  她每次聽到《山楂樹》這首歌,眼前就浮現出一個畫麵:兩個年青英俊的小夥子,正站在樹下,等待他們心愛的姑娘。而那位姑娘,則穿著蘇聯姑娘們愛穿的連衣裙,姍姍地從暮色中走來。不過當她走到一定距離的時候,她就站住了,躲在一個小夥子們看不見的地方,憂傷地詢問山楂樹,到底她應該愛哪一個。
  靜秋好奇地問趙村長:“這樹是開白花嗎?”
  這個問題仿佛觸動了趙村長,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這棵樹呀,本來是開白花的,但在抗日戰爭期間,有無數的抗日誌士被日本鬼子槍殺在這棵樹下,他們的鮮血灌溉了樹下的土地。從第一個抗日英雄被殺害這裏開始,這棵樹的花色就慢慢變了,越變越紅,到最後,這棵樹就開紅花了。”
  幾個人聽得目瞪口呆,鄧師傅提醒幾個學生:“還不快記下?”
  幾個人恍然大悟,看來這次的采訪現在就開始了,於是紛紛找出筆記本,刷刷地記了起來。
  看來趙村長是見過了大世麵的,對這四、五杆筆刷刷地記錄他說的話好像司空見慣一樣,繼續著他的演說。等他講完這棵見證了西村坪人民抗日曆史的英雄樹的故事,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了,一行人又啟程了。
  走出老遠了,靜秋還回過頭看了看那棵山楂樹,隱隱約約的,她覺得她看見那棵樹下站著個人,但不是趙村長描繪過的那些被日本鬼子五花大綁的抗日誌士,而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她狠狠批判了一把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決心要好好向貧下中農學習,把教材編好。
  這棵樹的故事,是肯定要寫進教材的了,用個什麽題目呢?也許就叫《血染的山楂樹》?好像太血腥了一點,改成《開紅花的山楂樹》?或者《紅色山楂花》?

  山楂樹之戀(2)

  歇過一陣之後再背上背包,提上網兜,靜秋的感覺不是更輕鬆了,而是更吃力了。可能背與不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先甜後苦,總是讓後麵的苦顯得更苦。
  不過誰也不敢叫一聲苦。怕苦怕累,是資產階級的一套,靜秋是唯恐別人會把她往資產階級那裏劃的。本來出身就不好,再不巴巴地靠著無產階級,那真的是自絕於人民了。我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那就是說你要比出身好的人更加注意,絕對不要有一絲一毫非無產階級的言行。
  但是苦和累並不是你不說就不存在的,靜秋恨不得自己全身的痛神經都死掉,那就不會感到背上的沉重和手上的疼痛了。她隻能拿出多年練就的絕招來幫助自己忘記身體的苦痛:胡思亂想。想得太入神的時候,她往往能產生一種身在彼處的感覺,好像自己的靈魂飛離了自己的軀殼,變成了那些想像中的人物,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麽,她老是想到那棵山楂樹,被敵人五花大綁的抗日誌士與身穿潔白襯衣的英俊俄國小夥,交替出現在她腦海裏。而她自己,時而是即將被處決的抗日誌士,時而是那個因為不知道愛誰而苦惱的俄國女孩,搞得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更接近共產主義,還是更接近修正主義。
  山路終於走完了,趙村長站了下來,指著山下說:“那就是西村坪。”
  幾個人都搶著跑到山崖邊去觀賞西村坪,隻見一條小河象條綠色的玉帶,蜿蜒著從山腳下流過,環繞著西村坪。沐浴在初春陽光下的西村坪,比靜秋以前下去鍛煉過的幾個山村都美麗,真算得上山清水秀。
  站在山頂鳥瞰西村坪,整個村莊盡收眼底。田地象一些綠色的、褐色的小塊塊一樣,遍布整個山村,一幢幢民房,散落在各處。中間有一處,似乎有不少房子,還有一個大場壩,趙村長介紹說那就是大隊部所在地。隊裏開大會的時候,就到那裏去,有時搞聯歡晚會,也是在那裏舉行。
  趙村長解釋說,按K縣的編製,一個村就是一個大隊,所謂村長,實際上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不過村裏人都愛叫他“村長”。
  一行人下了山,首先來到趙村長的家,他家就在河邊,從山上就能望見。趙村長家隻有他妻子在家,她讓大家叫她“大媽”。家裏其他人都下的下地了,上的上學了。
  休息了一會,吃了飯,趙村長就來把幾個人的住處安排一下。鄧師傅、陳校長和那個叫王健康的男生住在一戶村民家裏,董老師隻是暫時來一下,在寫作方麵作些指導,過一兩天還得回去教課,所以隨便在哪裏擠擠就行了。
  可惜的是,三個女生不能住在一起。有戶村民同意把他家的一間房給學生住,但隻能住兩個人,趙村長隻好自己帶頭,說:“你們當中剩的那個就住我家吧,我沒有多餘的房間,隻能跟我二閨女睡一床。”
  三個女生麵麵相靦,都不願意一個人“掉單”住在趙村長家,跟他女兒擠一床。靜秋看看問題不好解決,主動說:“那你們兩個住一起吧,我住趙村長家。”另兩個歡天喜地答應了。
  那天就沒什麽活動安排了,大家自己安頓下來,休息一下,晚上再上趙村長家吃飯,明天正式開始工作,大多數時間會用來采訪村民,編寫教材,但也會安排跟貧下中農一起下地,幹點農活。
  趙村長帶其他人到他們的住處去了,家裏就隻剩下靜秋跟大媽兩個人。大媽把靜秋帶到她二閨女的房間,讓她把行李放在那屋裏。那個房間,象靜秋去過的那些農村住房一樣,黑乎乎的,隻在一麵牆上有一個很小的窗子,沒安玻璃,隻用玻璃紙糊著。
  大媽開了燈,燈光也很暗,勉強看得見屋子裏的擺設。靜秋看見一間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間,收得幹幹淨淨的。一趙床還比較大,比單人床大,比雙人床小,睡兩個人雖然擠點,也還湊合。
  床上鋪著剛漿洗過的床單,硬硬的,摸上去象紙趙不象布料。被子折成一個三角形,白色的被裏在兩角翻出來,包裹著紅花的被麵,靜秋琢磨了半天,都沒琢磨出這究竟是怎麽折出來的,不免有點心慌,決定今天用自己的被子,以免明天折不回原樣了。按那時的要求,學生下鄉住在貧下中農家,就得象當年的八路軍一樣,用了老鄉家的東西,得回歸到原封原樣了才算數。
  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塊大大的玻璃板,專門用來放照片的那種,這在當時算得上奢侈用品了。玻璃板下麵有深綠色的布底,照片放在上麵,再用玻璃板壓住。靜秋忍不住湊過去看了起來。
  大媽想必也是經常接待來訪者的,很健談,也很和藹可親。她一趙趙指著那些照片,告訴靜秋那些人都是誰。靜秋從照片上看到了大媽的大兒子趙誌宏,很高大,想像不出是趙村長和大媽的兒子,可能是家庭中的變異。大兒子在嚴家河郵局工作,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大兒媳叫朱惠,在村裏的小學教書,長得眉清目秀,個子瘦高,跟大兒子很相配。
  大女兒叫趙秀枝,也長得眉清目秀,中學畢業了,在村裏勞動。二女兒叫趙秀芳,長相跟她姐完全不一樣,嘴有點突出,眼睛也比姐姐的小。秀芳還在嚴家河中學讀書,一星期才回來一兩次。
  正談著,趙村長的二兒子回來了,說爹叫他回來挑水的,好早點做飯,聽說今天從城裏來了客人,晚上要叫城裏來的客人上家裏來吃飯的。
  靜秋走出去跟趙村長的這位二公子打招呼,發現他長得一點不像他哥哥,倒是很像趙村長,個子矮矮的,五官也象是沒長開一樣。靜秋有點吃驚,怎麽一家兩兄弟之間、兩姐妹之間會相差這麽遠呢?好像父母生第一個兒子和女兒的時候,都竭盡全力造出最好的品種,到了第二個,就懈怠了,完全隨造物主亂捏一個了事。
  大媽說話,總是讓人感到很親切,一兩個稱呼,就讓你覺得已經親如一家了。大媽指著二兒子,對靜秋說:“這是你二哥,叫趙誌剛。”
  靜秋不知道叫他什麽好,隻說:“你要去挑水呀?我幫你挑吧。”
  誌剛似乎很害羞,小聲說:“你挑得動水?”
  “我怎麽挑不動?我也經常下鄉學農的——”
  大媽說:“你要幫忙?那我到後院去砍兩棵菜,你拿到河裏去洗。”說著,就提起一個竹籃上後院去了。
  隻剩下靜秋跟誌剛兩個人在那裏,誌剛似乎更手足無措了,一轉身,跑到屋後拿水桶去了。過了一會,大媽提著兩棵菜回來了,交給靜秋,讓她跟誌剛一起到河邊去。
  誌剛也不看靜秋,招呼一聲:“走吧!”就率先往河邊走去。靜秋提了菜籃,跟在後麵。兩人沿著窄窄的小路往河邊走。走了一半,碰見村裏幾個小夥子,個個都拿誌剛打趣:“誌剛,你爹跟你說下媳婦了?”“耶,還是城裏的呢。”“誌剛鳥槍換炮了。”
  誌剛急得放下水桶就去追那些人,靜秋在後麵喊道:“走吧,別管他們了。”誌剛返回來,挑起水桶,飛一般地向河邊跑。靜秋很納悶,這些人是什麽意思?怎麽開這種玩笑?
  到了河邊,誌剛堅決不讓靜秋洗菜,說水冷,看把你的手凍裂了。靜秋搶不過他,隻好站在河邊看他洗菜。誌剛洗完菜,又把兩隻桶都裝上水,靜秋搶著要挑水:“你剛才不讓我洗菜,那現在水該我挑了。”
  誌剛不肯,挑起水桶就箭步如飛地往回走了。
  回到家,誌剛又出去了,靜秋想幫大媽做飯,但插不上手。剛好誌剛的小侄子歡歡醒了,大媽就吩咐說:“歡歡,你帶靜姑姑去叫三爹回來吃飯。”
  靜秋這才知道趙家還有一個兒子,她問歡歡:“你知道三爹在哪裏呀?”
  “知道,在貪貪隊。”
  “貪貪隊?”
  大媽解釋說:“是在勘探隊,小孩子說不清楚。”
  歡歡拉著靜秋的手:“走呀,走呀,到貪貪隊去呀,三爹有糖吃——”
  靜秋跟著歡歡往外走,剛走了一小段,歡歡就不肯走了,伸開兩手要人抱:“腿腿暈了,走不動了。”
  靜秋忍不住笑起來,一把抱起歡歡。別看人兒不大,還挺沉的呢,靜秋走了大半天路,現在再抱歡歡,覺得特別沉。但歡歡不肯走路,隻好抱一段,歇一陣,不停地問:“到了沒有?到了沒有?你是不是忘記路了?”
  走了好一陣,還沒到,靜秋正要再歇息一會,突然聽到遠遠的什麽地方,傳來一陣手風琴聲,她沒想到這個小山村裏還會有人拉手風琴,不由得站在那裏,聆聽起來。
  的確是手風琴聲,拉的是《騎兵進行曲》,這是一首節奏很快的手風琴曲,靜秋也練過,不過練得還不到家,右手比較熟練,但左手不行。她發現這個拉琴的人不僅右手很熟,左手和弦也很熟,拉到激昂之處,真的有如萬馬奔騰,風起雲湧。
  琴聲是從一排工棚樣的房子裏傳出來的,那些房子不象村民們住的房子,單家獨戶,而是一長條好幾間房子連在一起,想必是“貪貪隊”的房子了。
  靜秋問歡歡:“你三爹是不是住在那裏麵?”
  “嗯。”歡歡見已經到了,英雄起來了,腿也不暈了,就想掙脫靜秋,自己跑過去。
  靜秋牽著歡歡,向那排房子走去。現在她能清楚地聽見手風琴聲了,琴聲已經變成了《山楂樹》,有幾個男聲加入進來,用中文唱著這首歌,似乎都是手裏忙著別的事,嘴裏漫不經心地唱著。但就是這樣的漫不精心,時斷時續,低聲哼唱,使得那歌聲特別動聽。
  靜秋聽得入迷了,仿佛置身在一個童話的世界。暮色四起,炊煙嫋嫋,空氣中飄蕩著山村特有的那種清新氣味,耳邊是手風琴聲和男生們的低聲合唱,這個陌生的山村,突然變得親切起來,有了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人氣息,似乎各種感官都浸潤在一種隻能被稱為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氣氛中。
  歡歡掙脫靜秋的手,向那排房子跑去,進了第三個門,而手風琴聲也隨之停了下來。她猜那個拉琴的人,很可能就是歡歡的三爹,也就是趙村長的三兒子。
  她有點好奇,到底這位三兒子是會更象大兒子誌宏呢,還是更象二兒子誌剛?不知道為什麽,她很希望他象誌宏,因為這樣優美的琴聲,好像沒道理是從誌剛那樣的男人手下傾瀉出來的。她知道這樣想對誌剛很不公平,但她仍然忍不住要這樣想。

  山楂樹之戀(3)

  靜秋象等著玩魔術的人揭寶一樣,等待歡歡的三爹從那房子裏出來,她想如果他不是那個拉手風琴的,就是那幾個唱歌的當中的一個。她沒想到在世界的這個角落,居然有這麽一群會唱《山楂樹》的人,也許這裏的村民都不知道這首歌是蘇聯歌曲,所以這些勘探隊員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過了一會,靜秋看見一個人抱著歡歡出來了。他穿著深藍色齊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隊發的,因為靜秋已經看見好幾個穿這樣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圍走動了。歡歡擋住了他臉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歡歡,靜秋才看見了他臉的全部。
  靜秋看一個人的時候,總象是腦子裏有一雙眼睛,心裏有另一雙眼睛一樣。腦子裏的那雙眼睛告訴她,這個人不符合無產階級的審美觀,因為他臉龐不是黑紅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壯得“象座黑鐵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較濃,但不象宣傳畫上那樣,象兩把劍,從眉心向兩邊朝上飛去。他的眉毛濃雖濃,但一點不劍拔弩張。一句話,他不符合無產階級對“英俊”的定義。
  記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攝的電影,叫《年輕一代》,裏麵有個叫林育生的,算是個思想落後的青年,怕下農村,怕到艱苦的地方去鍛煉。林育生是達式常演的,那時的達式常,還很年輕,瘦瘦的,輪廓分明,有點白麵書生的味道,長相很符合那個角色。
  如果靜秋是導演,如果要她來給歡歡的三爹分配一個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個林育生,因為他的長相不革命,不武裝,很小資產階級。
  但她心裏那雙眼睛卻在盡情欣賞他的這些不革命的地方,隻不過還沒有形成鮮明的觀點,隻是一些潛藏在意識裏的暗流。她隻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動了一陣,人變得無比慌亂,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著打扮起來。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過的舊棉衣,象中山裝,但不是中山裝,上麵隻有一個衣袋,被稱作“學生裝”。“學生裝”的小站領很矮,而靜秋脖子很長,她覺得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象個長頸鹿,難看死了。
  靜秋的父親很早就被遣送到鄉下勞動改造去了,家裏三兄妹就靠母親一個人做小學老師的工資維持,一直都很困難,所以靜秋總是穿哥哥的舊衣服。好在那是個不講究穿著的年代,雖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話,但習慣了也就不當回事了。
  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穿著這樣上心,好像生怕留給他一個不好的印象一樣,她簡直不記得自己還在誰的麵前這樣關心過自己的長相和穿著,也不記得自己在誰的麵前曾經這樣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樣,小學初中還有人欺負她,到了高中,他們一個個都象很怕她似的,連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說話就臉紅,所以她也從來沒關心過他們對她的穿著長相滿意還是不滿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這個人,卻能使她緊張到心痛的地步。她覺得他穿得很好,他潔白的襯衣領從沒扣扣子的藍色大衣裏露出來,那樣潔白,那樣挺括,一定是用那種靜秋買不起的“滌良”布料做的。襯衣外麵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織的,連很會織毛衣的靜秋也覺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難織。他還穿著一雙皮鞋,靜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褪了色的解放鞋,覺得這一貧一富,形成的對比太鮮明了。
  他在對她微笑,看著她,卻仿佛是在問歡歡:“這是你靜姑姑?”然後他才跟她打個招呼,“今天剛來的?”
  他說的是普通話,而不是K縣的話,也不是K市的話。靜秋不知道是不是該跟他講普通話。她的普通話也講得很好,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經常被選去聯歡會上報節目、運動會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時不好意思講普通話,因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會在日常生活中講普通話的。
  靜秋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講普通話,也許是因為跟她這個外來人才講的吧。她“嗯。”了一聲,算是答過了。
  他問:“作家同誌是從縣城過來的還是從嚴家河過來的?”他的普通話很好聽。
  “我不是作家,”靜秋不好意思地說,“你別亂叫。我們從縣城過來的。”
  “那肯定累壞了,因為從縣城過來隻能走路,連手扶拖拉機都沒辦法開的。”他說著,向她伸過手來,“吃糖。”
  靜秋看見他手中是兩粒花紙包著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麵上買得到的。她羞澀地搖搖頭:“我不吃,謝謝了,給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著她,象看個小孩子一樣。
  “我——你沒聽見歡歡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來,靜秋很喜歡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來,隻是動員了臉部的肌肉而已,他們的嘴在笑,但他們的眼睛沒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時候,鼻子兩邊現出兩道笑紋,眼睛也會微微眯縫起來,給人的感覺是他的笑完全是發自內心的,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嘲諷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說著,又把糖遞過來,“拿著吧,別不好意思。”
  靜秋隻好接過糖,自我安慰說:“我替歡歡拿著。”歡歡搶上來要靜秋抱,靜秋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一下就籠絡住了歡歡的心,她有點受寵若驚,抱起歡歡,對他說:“大媽叫你回家吃飯的,我們走吧。”
  他伸出手,讓歡歡到他那裏去:“歡歡,還是讓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歡歡沒反對,他走上來從靜秋手裏把歡歡抱過去了,示意靜秋走前麵。靜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後麵看見她走路姿勢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麽不對頭,就固執地說:“你走前麵,我——不知道路。”
  他沒再堅持,抱著歡歡走在前麵,靜秋走在他後麵,看見他象受過訓練的軍人,兩條長腿筆直地向前邁動。她覺得他既不像他大哥誌宏,又不像他二哥誌剛,他好像來自另一個家庭一樣。
  她問:“剛才是你——在拉手風琴?”
  “嗯,你聽見了?是不是聽出很多破綻?”
  靜秋看不見他的臉,但她感覺就是從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覺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哪裏聽得出破綻?我又不會拉琴。”
  “謙虛使人進步,你這麽謙虛,進步肯定很快。”他站住,微微轉過身,“但撒謊不是好孩子,你肯定會拉。你帶琴來了沒有?”他見她搖頭,就提議說,“那我們轉回我那裏,你拉兩曲我聽聽?”
  靜秋嚇得亂擺手:“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
  “那改日吧——”說完,繼續往前走。
  靜秋不置可否,好奇地問:“怎麽你們那裏的人都會唱《山楂樹》?”
  “這歌挺有名,五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人都會唱。你也會唱?”
  靜秋想了想,沒說自己會唱還是不會唱。她的思緒一下子從山楂樹這首歌,跳到今天路上看見的那棵山楂樹去了:“歌裏邊說——山楂樹是開白花的,但是今天趙村長說——山上那棵山楂樹是開——紅花的。”
  “嗯,有的山楂樹是開紅花的。”
  “那樹——真的是因為烈士的鮮血澆灌了樹下的土地,花才變成紅色的嗎?”她問完了,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傻。她感覺他在笑,就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問題問得很傻?我隻是想弄清楚,才好寫在教材裏,我不想撒謊。”
  “你不用撒謊,你是那樣聽來的,就那樣寫,是不是真的,就不是你的問題了。”
  “那你相信那花是——烈士鮮血染紅的嗎?”
  “我不相信,從科學的角度講,那是不可能的,應該原來就是紅的。不過這裏人都這樣說,就當一個美麗的傳說好了。”
  “那你的意思是說這裏的人都——在撒謊?”
  他笑了笑說:“不是撒謊,而是有詩意。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但每個人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用詩人的眼光去看世界,就會看見一個不同的世界——”
  靜秋覺得他有時說話很“文學”,用她班上一個錯別字大王的話說,就是有點“文妥妥”(文縐縐)的。她問:“你——看見過那棵山楂樹開花嗎?”
  “嗯,每年五、六月份就會開花。”
  “可惜我們四月底就要走了,那就看不見了。”
  “走了也可以回來玩的。”他許諾說,“今年等那樹開花的時候,我告訴你,你回來看。”
  “你怎麽告訴我?”
  他又笑了一下:“想告訴你,總歸是有辦法的。”
  她覺得他隻是隨口許個諾,因為那時電話還很不普遍,K市八中整個學校才一個電話,打長途電話要到很遠的電信局去。估計西村坪這樣的地方,可能連電話都沒有。
  他似乎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這裏沒電話,不過我可以寫信告訴你。”
  靜秋嚇壞了,她們一家住在媽媽學校的宿舍裏,如果他寫信到學校,肯定被她媽媽先拿到了,那還不把她媽媽嚇死?從小到大,她媽媽都在囑咐她“一失足成千古恨”,但從來沒告訴過她怎樣才算失足了,所以在她看來,隻要是跟一個男生有來往了,就是失足了。她緊張地說:“不要寫信,不要寫信,讓我媽媽看見,還以為——”
  他回過頭,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你說了不寫,我不會寫的。山楂花不是曇花,不會開一下就謝掉,會開好些天的。到五、六月份的時候,你隨便抽個星期天來一趟就能看見了。”
  到了趙村長家,他放下歡歡,跟她一起走進屋子,家裏人大多都回來了。秀枝先自我介紹說她是大姐秀枝,然後就很熱情地為靜秋介紹每一個人,“這是二哥”,“這是大嫂”,靜秋便跟著她一樣叫“二哥”,“大嫂”,叫得每個人都很開心。
  秀枝最後指著“三爹”說:“這是三哥,快叫。”
  靜秋乖乖地叫聲“三哥”,結果屋子裏的人都笑起來。
  靜秋不知道說錯了什麽,紅著臉站在那裏。“三哥”解釋說:“我不是他們家的,我跟你一樣,隻是在這裏住過,他們隨便叫的,你不用叫。我叫陳樹新,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跟大家一樣,叫我老三吧。”

  山楂樹之戀(4)

  從第二天開始,“K市八中教改小組”就忙起來了,每天都要采訪一些村民,聽他們講抗日的故事,講農業學大寨的故事,講怎麽樣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作鬥爭的故事。有時還到一些具有曆史意義的地方去參觀。
  一天的采訪完畢後,小組的人就在一起討論一下,該寫些什麽,每部分由誰來寫,然後大家就分頭去寫,過幾天把寫的東西拿到組裏匯報,大家提些意見,作些修改。
  每個星期要跟生產隊的社員們下地勞動一天。社員們星期天是不休息的,所以靜秋他們也不休息,小組的成員輪換著回K市,向學校匯報教材編寫情況,順便也休息兩天。
  每個星期三和周末,趙家的二閨女秀芳就從嚴家河中學回來了,她跟靜秋年齡相仿,又睡一個床,一下就成了好朋友。秀芳教靜秋怎麽把被子折成三角形,靜秋幫秀芳寫作文,晚上兩個人要聊到很晚才睡覺,多半都是聊老二和老三。
  西村坪的風俗,家裏的兒子,小名就是他們的排行,大兒子就叫“老大”,二兒子就叫“老二”。但對女兒就不這樣叫了,隻在她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後麵加個“丫頭”。排行也沒把她們算在內,因為女兒都是要出嫁的,一出嫁,就去了婆家那個村,“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就不再是家裏人了。
  秀芳對靜秋說:“我媽說你來了之後,老二變得好勤快了,一天幾趟跑回來看要不要挑水,因為你們城裏的女孩講衛生,用水多。他怕你不習慣用冷水,每天燒好多瓶開水,好讓你有喝的有洗的。我媽好高興,看樣子是想讓你作我二嫂呢。”
  靜秋聽了,總是有點局促不安,怕這番恩情,日後沒法報答。
  秀芳又說,老三也對你很好呢,聽我媽說,你一來,他就拿來一個大燈泡給你換上,說你住的這屋燈光太暗了,在那樣的燈光下看書寫字,會把你眼睛搞壞的。他還給我媽一些錢,叫她用來付電費。
  靜秋聽了,心裏很高興,嘴裏卻說:“他那是怕把你的眼睛搞壞了,這不是你的屋嗎?”
  “我在這屋住這麽久了,以前怎麽沒給我換個大燈泡?”
  後來靜秋碰見老三,就要把電費還給他,但他不肯要,兩個人讓來讓去,搞得象打架一樣,靜秋隻好算了。她準備走的時候,象八路軍們一樣,在老鄉的桌子上留一點錢,寫個條子,說是還他的。
  這些年來,靜秋都是活在“出身不好”這個重壓之下,還從來沒有人這樣明目張膽地向她獻過殷勤。現在這種生活,有點象是偷來的,是因為大媽他們不知道她的出身,等他們知道了,肯定就不會拿正眼看她了。
  有天早上靜秋起床之後,正想來折疊被子,卻發現床上有雞蛋大一塊血跡。她發現是自己“老朋友”來了,把床單弄髒了。她的“老朋友”總是這樣,一遇到有什麽重大事情,就衝鋒在前。以前但凡出去學工、學農、學軍,“老朋友”總是提前到來。
  靜秋連忙把床單換下來,用一個大木盆裝了些水,偷偷摸摸洗掉了那塊血跡。鄉下沒自來水,靜秋不好意思在家裏清床單,估計也清不幹淨。那天剛好是個雨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雨停了,她連忙用個臉盆裝著床單,下河去清。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應該沾冷水,她媽媽很注意這點,總是把經期沾冷水的壞處強調了又強調,說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東西,不能洗冷水,不然以後要牙疼,頭疼,筋骨疼。但今天沒辦法了,希望沾一次冷水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靜秋來到河邊,站在兩塊大石頭上,把床單放進水裏。但她夠得著的地方,水很淺,床單一放下去就把河底的泥土也帶上來了,好像越清越髒一樣。
  她想,豁出去了,脫了鞋站到水裏去清吧。正在脫鞋,就聽見有人在說話:“你在這裏呀?幸好看見了,不然我站在上遊洗膠鞋,泥巴水肯定把你的床單搞髒了。”
  她抬起頭,看見是老三。自從那次叫他“三哥”被人笑了之後,她就不知道叫他什麽了。不管叫他什麽,她都好像叫不出口一樣,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一切有關他的東西,對她的嘴來說,都成了禁忌,而對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來說,則成了紅寶書——要天天看,天天讀,天天想。
  他仍然穿著那件半長棉大衣,但腳上穿了雙長統膠鞋,沾了很多泥巴。她有點心虛,今天這麽個雨天,她在這裏洗床單,恐怕誰都能猜到是怎麽回事了吧。她生怕他問她這一點,急急地在心中草擬一個謊言。
  但他沒問什麽,隻說:“我來吧,我穿著膠鞋,可以走到深水地方去。”
  靜秋推脫了一陣,但他已經把他的棉大衣脫了,放到她手中,把床單拿過去了。她抱著他的大衣,站在岸上,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深水的地方,先用一隻手把膠鞋上的泥巴洗掉了,然後開始很靈巧地抖動床單。
  洗了一會,他把床單拿在手裏,象撒魚網一樣撒出去,床單就鋪開了,漂在水麵,上麵的紅花在水波蕩漾下歡快地跳動。他等床單快被河流帶走,她也嚇得大叫起來了,才伸出手去,把床單抓回來。這樣玩了幾次,靜秋不怕了,所以他再讓床單漂走的時候,她就不叫了。
  她不叫,他就不去抓床單,這次真的漂走了。漂出幾米遠了,他還沒伸手抓回來,她忍不住大叫起來,他才嗬嗬笑著,在水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把床單抓了回來。
  他站在水裏,回過頭望她,大聲問:“你冷不冷?冷就把大衣披上。”
  “我不冷——”
  他跑上岸來,把大衣披在她身上,打量她一會,笑得前仰後合。
  “怎麽啦?”她好奇地問,“是不是——很難看?”
  “不是,是衣服太大,你披著,象個蘑菇一樣——”
  她見他的雙手凍得通紅,擔心地問:“你——冷不冷?”
  “說不冷就是撒謊了,”他嗬嗬笑著說,“不過快好了。”
  他又跑回河裏去清床單,清了一會,他擰幹了床單,走回岸邊來。她趕快把大衣遞給他,他穿回去,拿起裝著床單的臉盆。
  靜秋去奪臉盆,說:“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拿回去,太謝謝你了——”
  他不給她臉盆:“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我上班的地點移到這邊來了,正好去大媽家休息一下。”
  回到家,他告訴她後麵屋簷下有晾衣服的竹竿,他找了塊抹布幫她擦幹淨竹竿,又幫她把床單晾了上去,然後找了兩個夾子夾住。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仿佛是手到擒來,很熟練,也很自然。靜秋不禁好奇地問:“你——怎麽這麽會做家務?”
  “常年在外,都是自己做——”
  大媽聽見了,打趣他:“誇嘴呢,你的被子床單都是我家秀枝拿過來洗的——”
  他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吹了。靜秋想秀枝一定是很喜歡他,不然為什麽替他洗被子床單?
  那段時間,老三幾乎每個中午都到大媽家來,有時睡個午覺,有時就跟靜秋聊兩句。有時他會帶些雞蛋和肉過來,讓大媽做了大家吃。不知道他在哪裏搞來的,因為那些東西都是憑計劃供應的。有時他會帶些水果來,那也算是稀有的。所以他每次到來,都能讓全家人大開其心。
  有時,他叫靜秋把她寫的東西給他看,他說:“作家同誌,我知道你們大將不示人以璞,不過你寫的可不是璞,是村史,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靜秋拗不過他了,就給他看。他很認真地看了,還給她,說:“文筆是沒得說了,不過讓你寫這些東西,真是——浪費你的才華了。”
  “為什麽?”
  “這——都是些應景的文章,一套一套的,沒什麽意思——”
  這些話,總是把靜秋嚇一跳,覺得他真的近乎反動了。不過她也實在不喜歡寫這些東西,但不寫沒辦法。
  他一見她為寫東西犯愁,就安慰她:“隨便寫寫就行了,他們要你怎麽寫,你就怎麽寫。這些東西,不用費那麽大腦筋。”
  她見沒人的時候,就問他:“你總說‘寫這些東西不用費太多腦筋’,那寫什麽東西才值得費腦筋?”
  “寫你想寫的東西的時候,就費點心思。你寫過小說詩歌沒有?”
  “沒有。我這樣的人怎麽能寫小說?”
  他饒有興趣地問她:“你覺得要什麽樣的人才能寫小說?我覺得你是個當作家的料,你有很好的文筆,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雙詩意的眼睛,你能看到生活中的詩意——”
  靜秋覺得他又開始“文妥妥”了,就追問:“你總說‘詩意’‘詩意’,到底什麽是‘詩意’?”
  “按以前的說法,就是‘詩意’;按現在的說法,就是‘革命的浪漫主義’。”
  “你懂這麽多,為什麽不寫小說呢?”
  “我想寫的東西,肯定是沒人敢發表的東西;能發表的東西,肯定是我不願意寫的東西。”他笑了笑說,“你可能一進學校就是文化大革命,但我是讀到高中才文化大革命的,我受資產階級的影響肯定比你深。我讀書的時候,一直想考大學,進清華北大,不過生晚了點——”
  “那你為什麽不去當工農兵大學生?”
  他搖搖頭:“那有什麽意思?現在大學裏什麽都學不到——。你高中畢業了準備幹什麽?”
  “下農村。”
  “然後呢?”
  靜秋很難受,因為她看不見自己會有什麽“然後”。她哥哥下農村好幾年了,總是招不回來。她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縣文工團和海政文工團都有心招他去,但一到了政審,就給刷下來了。她有點傷感地說:“沒有什麽然後,我下了農村,肯定招不回來了,因為我家——成分不好。”
  他很肯定地說:“不會的,你一定能招回來,隻是——遲早的問題。別想那麽多,別想那麽遠,這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說不定到你下農村的時候,政策就改變了,就不用下農村了。”
  靜秋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會有這種事情?他一定是在安慰她,反正她下不下農村,能不能招回來,跟他無關,他這樣說說也不用負責。說到這些,靜秋就覺得跟他沒什麽可說的了,他說過他父親是當官的,雖然也挨了些整,但現在似乎已經沒事了,他沒下農村,直接進了勘探隊。她覺得他這樣的人,跟她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他不可能理解她的那些擔心。
  “我要寫東西了。”她懶懶地說,然後就裝模作樣地寫起來,他也不再說什麽,有時坐那裏打個盹,有時跟歡歡玩一玩,到時間了,就回去上班去了。
  有一天,他給她拿來一本厚厚的書:“《約翰-克裏斯朵夫》,你看過這本書沒有?”
  “沒有。”
  他把書留給她看,說這隻是其中的一集,你看完了這本就告訴我,我再拿其他的給你。
  後來靜秋問他:“你怎麽有這些書?”
  “都是我媽買的。我爸是當官的,但我媽不是。你可能聽說過,解放初期,頒布了新婚姻法,共產黨的幹部都把他們鄉下的老婆離掉了,在城裏找了年輕漂亮、知書識禮的女學生做老婆。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女學生,資本家的小姐,可能為了改變自己的政治麵貌,就嫁給了我爸爸。
  但她覺得我爸爸根本不能理解她,所以她內心永遠都是苦悶的,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書本之中。她愛買書,她有很多書,不過文化革命的時候,她膽小,就把很多書燒掉了。我跟我弟弟兩個人藏了一些。這書好不好看?“
  靜秋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但我們可以批判地吸收——”
  他又象看小孩子那樣看著她:“這些書都是世界名著,隻不過——現在在中國遭到這種厄運,但是名著終歸是名著,是不會因為暫時的遭遇就變成垃圾的。你還想看嗎?我還有一些,不過你不能看太多,不然你的教材寫不出來了。要不,我幫你寫?”
  他信手幫她寫了幾段,說:“西村坪的村史我熟得很,先寫幾段,你看看你老師同學看不看得出來,看不出來,我再幫你寫。”
  後來小組討論的時候,靜秋把她那幾天寫的東西拿給大家看了,似乎沒人看得出那幾段不是她寫的。於是他就成了她的“禦用文人”,他每天中午幫她寫教材,她每天中午就看他帶來的小說。

  山楂樹之戀(5)

  有一天,靜秋跟教改小組的人到村東頭去參觀黑屋崖,是個大山洞,聽說抗戰期間曾經是抗日救國人員的藏身之地。但後來被告了密,日本鬼子包圍了黑屋崖,二十多個藏在那裏的傷員和村民被堵在裏麵。日本鬼子放火燒了那個山洞,跑出來的就被亂槍打死了,沒跑出來的就被燒死了。到現在,還看得見被煙熏黑的洞壁。
  這是西村坪村史上最沉重的一頁,教改小組的成員都聽得熱淚盈眶。參觀完後,本來是吃飯時間,但大家說革命先烈為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拋頭顱,灑熱血,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難道我們晚點吃飯都不行嗎?於是大家顧不上吃飯,就開會討論編寫這一課的事情,一直到下午兩點才散會。
  靜秋回到大媽家,沒看見老三,心想他肯定來過了,現在又回去上班了。她匆匆吃了點剩飯,就趕著寫今天聽到的東西。
  但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老三沒有過來,靜秋有點惶惑了,難道他昨天來了,發現我不在,就生氣了,再也不來了?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她哪裏有那麽大的本事,能讓老三為她生氣?
  跟著有好幾天,老三都沒有再出現。靜秋開始失魂落魄了,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頭,寫東西也寫不出來,吃飯也吃不好,老想著老三到底為什麽不過來了。她想問問大媽他們,老三到那裏去了,但她不敢,唯恐別人誤會她跟老三有什麽。
  傍晚的時候,她帶著歡歡做幌子,去工棚那裏找老三。到了勘探隊的工棚附近,沒有聽見手風琴聲。她在那裏留連了好一陣,但不敢到工棚裏去打聽老三的下落,隻好怏怏地回來。
  後來,她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旁敲側擊地問大媽:“歡歡剛才在問三爹這幾天怎麽沒來——”
  大媽也很迷惑,說:“我也正在說老三怎麽好幾天沒來了呢,怕是回去探親去了吧。”
  靜秋心裏涼了半截,他探親去了?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她從來沒問過他結婚了沒有,他也從來沒提過他結婚了沒有,秀芳從來沒說過他已經結婚了,但秀芳也沒說過他沒結婚。
  他說他上高中了才文化大革命,那他應該比她大六、七歲,因為文化革命開始的時候,她才上小學二年級。如果不響應晚婚的號召,他恐怕也可以結婚了。
  想到他已經結婚了,她的心好難受,總覺得他騙了她一樣。但她把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都拿出來想一遍,又覺得他沒騙她什麽,兩個人就是在一起聊聊寫東西的事,沒說什麽別的,也沒做什麽別的。
  那個玻璃板下麵有他一張照片,很小,一寸的,象是為辦什麽證件照的那種。沒人的時候,靜秋常常盯著那張照片出神。她覺得自從遇見他,她的無產階級審美觀已經完全徹底地被他改變了,她隻愛看他那種臉型,他那種身材,他那種言談舉止,他那種微笑。什麽黑紅臉膛,什麽鐵塔一樣的身材,統統都見鬼去了。
  但是他卻不再露麵了,難道他看出什麽,所以躲起來了?她想到過段時間,她就會離開西村坪,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如果他幾天不露麵,她就這麽難受,那以後永遠見不到他了,她該怎麽辦?
  很多時候,一個人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人,都是在跟他分別的時候,突然一下見不到那個人了,才知道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對那個人產生了很強的依戀。
  靜秋隻覺得害怕,這種依戀的心情,她還從來沒有體驗過,好像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把自己的心放到了他手上,現在就隨他怎麽處置了。他想讓她的心發痛,隻要捏一捏就成;他想讓她的心快樂,隻要一個微笑就行。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麽不小心,明知道兩個人是不同世界的人,怎麽還會這樣粗心大意地戀上了他。
  也許所有的女孩,特別是家裏貧窮的女孩,都做過灰姑娘的夢,夢想有一天,一位英俊善良的王子愛上了自己,不嫌棄自己的貧窮,使自己脫離了苦海,生活在幸福的天堂。但靜秋不敢做這樣的夢,她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灰姑娘窮雖窮,但她長得多美呀!而且灰姑娘的父母也不是地主分子或者曆史反革命的子女。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麽地方值得老三喜歡,他一定是中午閑著沒事,才到大媽家來玩一玩的。也許他就是書中說的那種花花公子,使點小手腕,把女孩子騙到手了,就在自己的“獵人日記”裏記上一筆,算作自己的輝煌戰績,然後就出發到別處去騙別的女孩了。
  靜秋覺得自己已經被老三騙了,因為她已經放不下他了,他肯定看出來了。也許這就是媽媽經常說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想起《簡愛》裏的一個情節。簡愛為了讓自己放棄對羅切斯特的愛,每天對著鏡子說:你是個相貌平平的姑娘,你不值得他愛,你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靜秋也想把鏡子找出來,對自己說這句話,但她覺得那樣就是承認自己愛上他了,但她連對自己也不敢承認這一點。她還是個高中生,人家那些畢業了的,工作了的,都還要提倡晚戀,更不用說還在讀書的人了。她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學會忘記他,即使以後他回來了,我也不能再跟他接觸了。
  她在自己寫村史的本子的最後一頁寫了個決心書:“堅決同一切小資產階級思想劃清界限,全心全意學習、工作,編好教材,用實際行動感謝學校領導對我的信任。”她隻能寫得含混一些,因為沒有地方可以藏匿任何個人隱私。但她自己知道“小資產階級思想”指的是什麽。
  但過了幾天,“小資產階級思想”又出現了。那是一個下午,快五點了,靜秋正在自己房間寫東西,突然聽見大媽欣喜的聲音:“你回來了?是回去探親了吧?”
  然後她聽見那個令她心頭發顫的聲音:“沒有啊,我去二隊那邊了。”
  “歡歡問了你好多趟,我們都在念你呢——”
  靜秋慌亂地想,還好,大媽沒說我也問了好多次,都算在歡歡身上了。她聽見那個小“替罪羊”在堂屋裏歡快地跑來跑去,過了一會,還拿來幾顆糖給她,說是三爹給她吃的。她接過來,又全都給回小“替罪羊”,微笑著看他一下剝開兩顆,塞到嘴裏去,把兩邊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
  她克製著自己,坐在自己房間裏不出去見老三。她聽見他在跟大媽講話,好像是說二隊那邊出了技術故障,他被叫過去解決什麽問題去了,二隊是在嚴家河下麵的一個什麽村子裏。
  她舒了一口氣,一下就忘記了自己的決心,隻想看見他,跟他說幾句話。她不得不把自己寫的決心書翻出來,一遍遍地看,對自己說:靜秋,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說話要算數啊。於是她死死地坐在桌前不出去。
  過了一會,她聽不見他的聲音了,知道他已經走了,又後悔得不行,如果他又去別的什麽地方,幾天不過來,那她不是錯過了今天這個難得的機會?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想出去看看他往哪裏走了,即使看見一個背影也可以讓自己安心一下。她剛站起來,轉過身,就看見他斜靠在她房間的門框上看她。
  “你——要到哪裏去?”他問。
  “我去——後麵一下。”
  屋後有個簡陋的廁所,所以“去後麵”就是上廁所的意思。他笑了一下,說:“去吧,不耽擱你,我在這等你。”
  她站在那裏,呆呆地看他,覺得幾天不見,他好像瘦了一樣,兩邊臉頰陷了下去,下巴上的胡子冒了出來,她從來沒看見過他這個樣子,他的下巴總是刮得幹幹淨淨的。她擔心地問:“你在那邊——好累呀?”
  “不累呀,技術方麵的事情,不用什麽體力的——”他摸摸自己的臉,說,“瘦了吧?睡不好——”
  他一直盯著她看,盯得她心裏發毛,心想我的臉頰是不是也陷下去了?她小聲說:“怎麽你去——二隊那邊——也不告訴——大媽一聲呢?歡歡老問起你呢。”
  他仍然盯著她,也小聲說:“那天走得很急,我沒時間過來告訴你——們,後來在嚴家河等車的時候,我到郵局去告訴了老大,以為他回來時會告訴你們的,可能他忘了——。以後不能指望別人,還是我自己過來告訴你一下——”
  靜秋嚇了一跳,他這是什麽意思?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這些天在找他一樣。她聲明說:“你告訴我幹什麽?我管你——到哪裏去?”
  “你不管我到哪裏去,但我想告訴你我到哪裏去了,不行嗎?”他歪著頭,有點不講理地說。
  她窘得不知道說什麽了,趕快跑到後麵去了。在屋外站了一會,才又跑回來,看見他坐在她桌子跟前,正在翻看她寫作用的本子。她搶上去,把本子合起來,嗔怪他:“怎麽不經人家許可就看人家東西?”
  他微笑著,學她的口氣問:“怎麽不經人家許可就寫人家?”
  她急了,分辯說:“我哪裏寫你了?我提了你的名,道了你的姓?我寫的是——決心書。”
  他好奇地說:“我沒說你寫我呀,我是說你不經那些抗日英雄許可就寫人家——。你寫我了?在哪裏?這不是你寫的村史嗎?”
  靜秋不知道他剛才看見她的決心書沒有,很後悔說錯了話,也許他剛才看見的是本子前麵的村史。
  還好他沒再追問,而是拿出一支新鋼筆,說:“用這支筆寫吧,老早就想給你買一支的,沒機會出去——。你那支漏水,你看你中指那裏老是有塊墨水印——”
  她想起他的確說過要買支筆給她。因為他老愛在衣服上麵口袋那裏插好幾支筆,有一次她笑他:“你真是大知識分子,掛這麽多鋼筆——”
  他笑著說:“你沒聽說過?掛一支筆的是大學生,掛兩支筆的是教授,掛三支筆的——”他賣個關子,不說下去了。
  “是什麽?掛三支筆的是什麽?是作家?”
  “掛三支筆的是修鋼筆的。”
  她聽了,忍不住笑起來,問:“那你是個修鋼筆的?”
  “嗯,喜歡鼓搗鼓搗小機件,修修鋼筆手表鬧鍾什麽的,手風琴也敢拆開了瞎鼓搗。不過你那支筆我拆開看過了,沒法修了,要換東西,不如再買一支,等我有空出去給你買一支。你用這支筆,不怕把墨水弄到臉上了?你們女孩最怕丟這種人了——”
  她沒說什麽,因為她家窮,買不起新筆,這支舊筆還是別人給的。
  現在他把那支新筆遞給她,問:“喜歡不喜歡這支筆?”
  靜秋拿起那支筆,是支很漂亮的金星鋼筆,太漂亮了,簡直叫人舍不得往裏麵灌墨水。她想收下這支筆,付錢給他,但她沒錢,這次下鄉預付的夥食費還是她媽媽問人借的,所以她把筆還給他:“我不要,我的筆還能寫。”
  “為什麽不要?你不喜歡?”他好像有點著急,“我買的時候就在想,也許你不喜歡黑色的,但是這種樣子的,沒別的顏色。我覺得這種好,筆尖細細的,你寫的字秀氣,用這種細筆尖好——”他解釋了一會,說,“你先用這支,我下次再給你買好看一點的——”
  “別——別,我不是嫌筆不好,是太——好了,很貴吧?”
  他仿佛舒了口氣:“不貴,你喜歡就好。灌點墨水試一下?”他說著,就拿過墨水瓶,灌了墨水。他寫字的時候,總愛在落筆前握著筆輕輕晃動一會,好像在想問題一樣,然後就開始刷刷地寫。
  他在她本子上寫了一首詩,大意是說,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裏懇求你,如果生活是一條單行道,就請你從此走在我的前麵,讓我時時可以看見你;如果生活是一條雙行道,就請你讓我牽著你的手,穿行在茫茫人海裏,永遠不會走丟。
  她很喜歡這首詩,就問他:“這是誰的詩?”
  “我亂寫的,算不上詩,想到什麽就寫下了。”
  那天,他一定要她收下那支筆,說如果她不肯收,他隻好送到她組裏去,告訴他們這是他為教改作的貢獻,專門送給靜秋寫村史的。靜秋怕他真的跑到組裏去,搞得人人都知道,隻好收下了,許諾說等以後掙了錢,就還錢給他。

  山楂樹之戀(6)

  過了幾天,輪到靜秋回K市休息,她的輪休排在星期三、星期四兩天。
  前兩次輪休,靜秋把機會讓給了那個叫王健康的男生,因為他其實不那麽健康,臉上老有包塊長出來,需要經常去醫院檢查。靜秋把輪休機會讓給他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沒路費錢。那時她媽媽每月的工資才四十來塊錢,要養活她跟妹妹兩個人,還要給下農村的哥哥一些零用錢,又要周濟在鄉下勞動改造的父親,每個月都是入不敷出,所以她能省就省了。
  但這次不行了,她的班主任托回去休假的人帶信來,說學校匯演,他們班還等著她回去排節目,一定讓她回去一趟,把班上的舞蹈編好了,教給同學們了才能走。班主任說已經發動全班同學為她募集了來去的路費,這次一定要回去了。
  靜秋的媽媽在八中附小教書,跟靜秋的班主任算是一個學校的同事。班主任知道靜秋家窮,每次開學報名時都主動讓她打緩期,就是推遲交學雜費。雖然每學期學雜費隻三、四塊錢,在當時也算一筆很大的開銷了。
  班主任還常常拿張表讓靜秋填,說填了學校可以給她每學期15塊錢補助,叫助學金。但靜秋不肯填,因為助學金還要在班上評的,靜秋不想讓人知道她家窮,要靠助學金讀書。
  她自己每年暑假都到外麵去做零時工,在一些建築工地做小工,師傅砌牆,她就幫忙搬磚、攪和水泥,用木桶子裝了,挑給師傅。很多時候,她得站在很高的腳手架上,接別人從地上扔來的磚,有時還要跟幾個人合抬很重的水泥預製板,都是很重很冒險的活路,但每天可以掙到一塊二毛錢,所以她一到暑假就出去打零工。
  這次要回去輪休了,讓她又喜又愁,喜的是可以回去看看媽媽和妹妹了,她媽媽身體不好,妹妹還小,她老是擔著心。現在回去看看,可以幫家裏買煤買米,幹點重活。但是她又很舍不得西村坪,尤其是老三,回去兩天就意味著兩天見不到他,而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大媽聽說靜秋要回K市,就竭力主張讓誌剛去送她,但靜秋不肯,一是她不想耽誤誌剛出工,二是怕受了這個情,以後沒法還。
  聽秀芳講,幾年前,誌剛曾經喜歡過一個來插隊的女知青,那個女知青可能是看他爸爸麵子,跟他好過一段。後來有了招工指標,那個女知青向誌剛賭咒發誓,說隻要你為我搞到這個回城的指標,我一定跟你結婚。
  但等到誌剛幫她說情,讓他爸爸為她弄到那個指標後,她就一去不複返了。她後來還對人說,隻怪誌剛太傻,沒早把生米煮成熟飯,不然她成了他的人,自然是插翅難飛。
  這事讓誌剛成了村裏的笑柄,連小孩子都會唱那個順口溜:“誌剛傻,誌剛傻,雞也飛,蛋也打;放著個婆娘不會插,送到城裏敬菩薩。”
  有很長一段時間,誌剛都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給他說媳婦他也不要,叫他找對象他也不找。這回家裏住了靜秋這個女學生,好像他精神又好起來了。大媽就總是讓秀芳在靜秋耳邊吹風。但秀芳覺得二哥配不上靜秋,不光沒做上媒,還把大媽的話、二哥的話全透露給靜秋了。
  靜秋讓秀芳告訴大媽,說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誌剛。
  大媽知道了,親自跑來跟她說這事:“姑娘家,成分不好怕什麽?你跟我家誌剛結了婚,成分不就好了?以後生的娃都是好成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娃們著想吧?”
  靜秋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在地下挖個洞鑽進去,連聲說:“我還小,我還小,我沒想過這麽早就找對象,我還在讀書,現在提倡晚戀晚婚,我不到二十五歲以後,是不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大媽說:“二十五歲結婚?骨頭都老得能敲鼓了。我們鄉下女娃結婚早,隊裏扯個證明,什麽時候都能結婚。”大媽安慰靜秋,“我也不是要你現在就結婚,是把這話先過給你,你心裏有我們誌剛就行了。”
  靜秋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隻好央求秀芳去解釋,說我跟你二哥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秀芳總是嘻嘻笑:“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我不去做惡人,要說你自己去說。”
  靜秋臨走前一天,誌剛自己找她來了,紅著臉說:“我媽叫我明天送你一程,山上人少,不安全,山下路遠,還怕漲水——”
  靜秋趕快推脫:“不用送,不用送,我——不怕。”然後又擔心地問,“這山上有——老虎什麽的嗎?”
  誌剛老實相告:“沒有,這山不大,沒聽說有野物,我媽說怕有——壞人——”
  靜秋竭力推辭了,大媽也出麵說了一通,靜秋也推辭了。她其實還是很想有個人送她的,一個人走山路,實在是有點膽戰心驚。但一想到接受了誌剛這個情,以後拿什麽來報答?她又寧可冒險一個人走了。她決定走山下那條路,雖然遠一倍,而且要趟水,但人來人往,不會遇到壞人。
  到了晚上,老三過來了,跟大家一起坐在堂屋裏說話。靜秋幾次想告訴他明天回去的事,都沒有機會開口。她希望別的人會提起這事,那樣他就知道她要回K市兩天了,但沒有一個人提起這事。她歎了口氣,心想可能也不用告訴他,也許他這兩天根本不會到大媽家來,就算來了,難道他還會因為看不見她難受?
  靜秋不好意思老呆在堂屋,怕別人覺得她是因為他在那裏才呆在那裏的,就起身回到自己房間去寫匯報。但她一直支著耳朵在聽堂屋的動靜,想等他告辭回家的時候,就悄悄跑出去告訴他,她明天要回K市去。但她又怕他拿她說過的話搶白她,說“你告訴我這個幹什麽?我管你到哪裏去?”
  她呆在自己房間,卻一個字也沒寫。快十點了,她聽見他在告辭了,她正想找個機會溜出去告訴他,他走進她房間來了,從她手裏拿過筆,找了張紙,很快地寫了幾句話,然後把那張紙推到她麵前。她看見他寫著:
  “明天走山路,我在山上等你。八點。”
  她吃了一驚,幾乎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麽意思了,她抬頭望著他,見他在微笑,盯著她,仿佛在等她回答。她愣了片刻,還沒等她回答,大媽已經走進來了。他提高聲音說:“謝謝你,我走了。”就走了出去。
  大媽狐疑地問:“他謝你什麽?”
  “噢,他請我幫他在K市買東西。”
  大媽說:“我也正想要你幫忙買點東西。”大媽拿出一些錢,“你回去了,幫我們誌剛買些毛線,幫他織件毛衣,顏色式樣都由你定。我聽你大嫂說你蠻會織毛衣,你這身上穿的是自己織的吧?”
  靜秋不好推脫,隻好收下了錢,心想,不能做大媽的兒媳,幫她兒子織件毛衣也算是補償吧。
  那一晚,靜秋怎麽都睡不著,她把那張紙拿出來看了又看,他的確是那樣寫的。但他是怎麽知道她明天要回去的呢?他明天不上班嗎?他會對她說什麽?做什麽?有他做伴,她心裏很高興,但是女孩防範的是男人,他不也是個男人嗎?兩個人在山上,如果他要對她做什麽,難道她還打得過他?
  說實話,靜秋就知道男人對女人構成威脅,但並不知道這個威脅具體是怎麽回事。“強奸”也聽說過,外麵經常可以看到布告,有些人的名字上打著大紅叉,就知道又槍斃了幾個。那些人當中,有些就是“強奸犯”,有時還有犯罪經過的描寫,但都比較含糊,看不出究竟是怎麽回事。
  靜秋記得曾經看見過一個槍斃殘害女性的強奸犯的布告,其中有句說強奸犯“將螺絲刀插入女性的下體,手段極其殘忍”。記得那時還跟幾個女伴議論過,說到底哪裏算下體?幾個人都覺得腰部以下都算下體了,那麽這個強奸犯到底把螺絲刀插到受害人腰部以下那一塊去了?這事一直沒搞清楚。
  還有個女伴曾經講過,說她姐姐跟男朋友吹了,因為那個男朋友“不是人”,有一天晚上,那個男朋友送她姐姐回家的時候,把她姐姐壓到地上去了。這又把幾個人搞得糊裏糊塗,是不是那個男的太凶惡,要打他女朋友?
  靜秋的女伴當中,有幾個比她大,大家都是八中或八中附小老師的小孩,都住在學校教工宿舍裏,一起長大的。那幾個大點的,似乎知道得多一些,但講起來也是藏頭露尾,叫幾個小點的摸頭不是腦,如墮五裏霧中。
  記得有個女孩曾經很鄙夷地講過,說某某的姐姐象等不及了一樣,還沒舉行婚禮就結婚了。在靜秋聽來,這個說法簡直不通,不合邏輯,結婚不就是舉行婚禮嗎?怎麽可能沒舉行婚禮就結婚了呢?
  還有就是總聽人說誰誰被誰誰“搞大了肚子”,但從來沒人告訴靜秋,一個人的肚子是如何被搞大的,自己悟來悟去,也就基本上悟出跟男的睡覺就會被搞大肚子,因為她媽媽一個同事的兒子被女朋友甩了,那個同事很生氣,總是對人說那個女孩“跟我兒子瞌睡都睡了,肚子都被搞大過了,現在不要我兒子了,看誰敢要她。”
  那件事給靜秋很深的印象,因為她媽媽告誡過她,說你看看,我同事還是人民教師,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在外麵敗壞那女孩的名聲,如果是那些沒知識的人,更不知道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了。一個女孩子,最要緊的就是自己的名聲。名聲壞了,這一輩子就完了。
  把這麽多前人的經驗教訓、再加上道聽途說、以及自己的邏輯推理全綜合起來,靜秋得出了一個結論:明天可以跟老三一起走那段山路,隻要自己時時注意就行了。在山上是不會睡覺的,所以不存在搞大肚子的問題,最好讓他走前麵,他就不可能突然襲擊,把她按到地上去。另外,注意不讓他碰她身體的任何地方,想必不會出什麽問題了吧?
  唯一的擔心就是被人看見了,傳到教改小組耳朵裏去,那就糟糕了。但她想那段山路好像沒什麽人,應該不會被人看見吧?要不,明天跟他一前一後離遠點,裝做不認識一樣,隻不知道他肯不肯。
  第二天,才七點鍾,靜秋就起來了,梳洗了一下,跟大媽告個辭,就一個人出發了。她先走到河的上遊,乘渡船過了那條小河,然後就開始爬山。今天幾乎是空手,沒背行李,比上次輕鬆多了。
  她剛爬上山頂,就看見了老三。他沒穿他那件藍色棉大衣,隻穿了件她沒見過的茄克,顯得他的腿特別長,她就喜歡看腿長的人。她一看見他,就忘記了昨天晚上為自己立下的那些軍令狀,隻知道望著他,無聲地笑。
  他也一個勁地望著她笑:“看見你出門了。開始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你——今天不上班?”
  “換休了,”他從隨身背的包裏拿出一個蘋果,遞給她,“早上吃東西了沒有?”
  她老實回答:“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我們可以走到K縣城去吃早點。”他把她背的包都拿了過去,“你膽子好大,準備一個人走山路的?不怕豺狼虎豹?”
  “誌剛說這山上沒野物——,他說——隻需要防壞人——”
  他笑起來:“你看我是不是壞人?”
  “我不知道——”
  他安慰她說:“我不是壞人,你慢慢就知道了。”
  “你昨天——好大膽,差點讓大媽看見那個紙條。”她說了這句,就覺得兩個人象在搞什麽鬼一樣,有點狼狽為奸的感覺,好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不過他沒注意,隻笑著說:“她看見了也不要緊,她不識字,我寫得又草,還擔心連你也看不清呢。”
  山頂的路還有點寬,兩個人並排走著,他一直側著臉望她,問:“大媽昨天找你幹什麽?”
  “她叫我在K市幫誌剛買毛線,幫他織件毛衣——”
  “大媽想讓你做他兒媳婦,你知不知道?”
  “她——說過一下——”
  “你——答應了?”
  靜秋差點跳起來:“你亂說些什麽呀?我還在讀書——”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沒讀書——就答應做她兒媳婦了?”他見她臉龐漲得紅通通的,好像要發惱一樣,不敢再問了,隻說,“你——答應給誌剛——織毛衣了?”
  “嗯。”
  他象吃了大虧一樣叫起來:“你要給他織毛衣?那你也要給我織件毛衣!”

  山楂樹之戀(7)

  靜秋笑道:“你怎麽象小孩爭嘴一樣?別人要織一件,你也要織一件?”說到這裏,又有心試探一下,“你還要我幫你織毛衣?你不會叫你——愛人——幫你織?”
  他急了:“我哪裏有愛人?你聽誰說我有愛人?”
  她見他沒愛人,心裏很高興,但嘴裏卻繼續冤枉他:“大媽說你——有愛人,說你上次就是回家探親去了。”
  他大喊冤枉:“我還沒結婚,哪來的愛人?她肯定是想把你跟誌剛撮攏,才會這樣說。你到我們隊上去問問,看我——結婚了沒有——。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組織吧?”
  靜秋說:“我幹嘛去你隊上問?你——結婚不結婚——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好像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笑了笑說:“怕你——誤會——”
  靜秋心裏覺得很溫暖,他一定是喜歡她的,不然他為什麽怕她誤會?但她不敢再往下問,感覺好像已經走到了一個危險的漩渦附近,再問,就要一頭栽進去了。
  他也沒再提這個話題,開始問她的情況,她很坦率地講了自己家的事,覺得對他沒什麽要隱瞞的,也許早點讓他知道,還可以考驗他一下。她就把父母怎麽挨批鬥,父親怎麽被趕回鄉下去,哥哥怎麽招不回來都講給他聽了。
  他默默地聽著,沒怎麽插嘴,隻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時候,又提點問題,好讓她繼續講下去。
  靜秋說:“我記得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媽媽還沒被揪出來。那時候,一到晚上,我就跟小夥伴們一起,跑到媽媽學校的會議室去看熱鬧,那裏經常開批鬥會。我們都把批鬥會當件好玩的事,總是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福建普通話,因為他總是把‘某某’說成‘秒秒’。
  那時挨批鬥的是一個姓蘇的老師,聽說是跟《紅岩》中的許雲峰、江姐、成崗等人共過事的,後來被捕,就變節自首,保全了一條性命。雖然她自己一直辯解說她隻是‘變節’,就是脫離了共產黨,但沒有‘叛變’,也就是沒出賣同誌,但文革一開始就被揪出來了,當叛徒來鬥爭。
  她那時是白天勞動,晚上挨批。白天的時候,她在外麵勞動,我們那幫小孩就經常圍著她,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話:蘇靜芸,又名蘇蘭芳,係秒秒省秒秒市人,於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營叛變革命。
  她總是泰然自若,昂著頭,不理睬我們這些小孩子。挨批鬥的時候,她也是昂著頭,不肯低下,經常冷冷地說:“你們不講道理,我懶得跟你們說。‘
  但是有一天,我又跟那群小孩到會議室去看熱鬧,卻看見是我媽媽坐在圈子中間,低著頭,在接受批判。小夥伴都開始笑我,學我媽媽的樣子,我嚇得跑回家去,躲在家裏哭。後來我媽媽回來了,沒提那件事,因為她不知道我看見了。
  一直到了公開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瞞不過我們了,中午的時候就給了我一點錢,叫我把妹妹帶到河對岸的市裏去玩,不到下午吃飯的時候,不要回來。我跟妹妹兩人一直呆到下午五點才回來。一進校門,就看見鋪天蓋地的標語,都是打倒我媽媽的,她的名字被倒過來掛在那裏,還打上了紅叉,說她是曆史反革命——
  回到家裏,我看見媽媽的眼哭紅了,她的一邊臉有點腫,嘴唇也腫了,她的頭發被剃得亂七八糟,她正在對著鏡子自己剪整齊。她是個很驕傲的人,自尊心很強,受到這種公開批鬥,簡直無法忍受。她摟著我們哭,說如果不是為了三個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輕聲說:“你媽媽是個偉大的母親,她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難過,很多人都經曆過這樣的厄運,但是隻要熬出來了,就會像你說的那個蘇老師一樣,昂首做人,不再為這些痛苦了——”
  靜秋覺得他有點階級陣線不清,那個姓蘇的是叛徒,我的媽媽怎麽能像她那樣呢?她趕快解釋說:“我媽媽不是曆史反革命,她後來就被‘解放’出來了,她又可以教書了,是那些人搞錯了,我外祖父曾經參加過共產黨,後來搬去另一個地方,找不到組織了,就被當成自動脫黨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來關進監獄,還沒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監獄裏了。但那不是我媽媽的問題——”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媽媽,即使她真是曆史反革命,她仍然是個偉大的母親。政治上的事,說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標準來衡量你的——親人。”
  靜秋說:“你跟那個叛徒蘇靜芸的論調一模一樣,她的兒女責問她那時為什麽要自首,說你不自首的話,現在也跟江姐一樣,是個人人歌頌的革命烈士了。別人能忍受敵人的拷打,為什麽你忍受不了?
  她說:“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時你爸爸也關在監獄裏,我不變節,你們早就餓死了。我隻是個一般黨員,不認識任何別的黨員,我沒出賣任何人,我隻保證再不參加黨的活動了——。‘
  她這話被她的兒女揭發出來,革命群眾畫了很多漫畫,都是她從狗洞裏爬出來的醜惡麵目——“
  他歎了口氣:“一邊是兒女,一邊是事業,她也是太難選擇了。不過既然她沒出賣別人,其實也不用——這麽整她的——。黨那時有政策,為了保存實力,是允許黨員在被捕後變節的,可以登報聲明脫黨,隻要不出賣同誌就行。
  有很多黨的領導人物,被捕後也變節自首過,有的還出賣自己的下級,換來自己的自由。共產黨對他們都是很寬容的,因為本來就是他們的黨——犧牲幾個下屬,保全黨的領導人,對他們來說還是值得的。“
  他說出幾個響當當的名字,說他們都被捕過,都是自首叛變了才被放出來的,等於是踩著下級的屍骨走出敵人監獄的。他說:“所以我瞧不起這些人。要革命,就象那些犧牲了的烈士一樣,不是為了謀私利,連命都舍得獻上。如果隻是為了掌權,就不要掛著個革命的牌子,打擊別的人。”
  靜秋聽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說:“你——好反動啊。”
  他笑著望她:“你要去揭發我?其實這些事在上麵的圈子裏,是公開的秘密,就連下麵的人也知道一些。不過你很天真純潔,隻知道仰望那些領袖人物,以為他們是神。其實他們還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權欲,鬧來鬧去,都是為了掌權,隻有下麵的人吃虧。”
  她擔心地說:“我不會去揭發你,但你這樣亂說,不怕別人揭發你?”
  “哪個別人?我對誰都不會說的,隻對你說說。”他開玩笑說,“你如果要揭發我,我也認了,死在你手裏,心甘情願。隻求你在我死後,在我墳上插一束山楂花,立個墓碑,上書:這裏埋葬著我愛過的人。”
  她揚起手,做個要打他的樣子,威脅說:“你再亂說,我不理你了。”
  他把頭伸給她,等她來打,見她不敢碰他,才縮回去,說:“我媽媽可能比你媽媽還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說是很進步很革命的,她親自帶領護廠隊到處去搜她那資本家父親暗藏的財產,親眼看著別人拷問她的父親,她不同情他,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革命。
  雖然她跟我父親結了婚,但她一直很低調,隻在市群藝館當個小幹部。她嫁給我父親那麽多年,也一直跟她的資本家父親劃清界線,但她骨子裏還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喜歡文學,喜歡浪漫,喜歡一切美的東西。她看了很多書,很愛詩歌,自己也經常寫一點,但她不拿去發表,因為她知道她寫的東西,隻能算得上小資產階級的東西——
  文革當中,我父親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遭到批鬥,被隔離了,我們被趕出軍區大院,我媽媽也被揪了出來,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腐蝕拉攏革命幹部,用極其卑劣的手段,引誘我父親,把革命幹部拉下了水。那時候,整個群藝館貼滿了各種低級下流的大字報和漫畫,把我媽媽描繪成一個肮髒無恥的女人。
  她像你媽媽一樣,是個高傲自尊的女人,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潑過汙水,所以沒法忍受。她跟那些人吵,替自己辯護,但越辯護越糟糕,那些人用各種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謂勾引我父親的細節,連新婚之夜的一點一滴都要她交代出來,還借批鬥的機會,在她身上亂摸,她就痛罵他們,而他們就打她,罵她,說她挨批的時候還不忘勾引男人。那時她每天回來,都要洗很長時間的澡,因為她覺得自己被玷汙了。他們打了她很多,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來了,他們才讓她回家養傷。
  那時,我父親在省裏被批鬥,省報市報上都印滿了批判揭發他的東西,後來就越來越往低級下流方麵滑,很多是關於他生活腐化墮落的,說他引誘奸汙了身邊很多女護士、女秘書、女辦事員。我們把這些都藏著,不讓我母親看見,但她仍然看見了,因為實在太多,藏不勝藏。她的身體承受了外界的打擊,她還堅持活著,但這個來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條長長的白圍巾結束了她的生命。
  她的遺書隻有幾句話:質本潔,命不潔,生不逢時,死而後憾。“
  靜秋小聲問:“那你父親真的——有那些事嗎?”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父親是很愛我母親的,雖然他不知道怎樣愛她才是她喜歡的方式,但他還是愛她的——。我母親走了這些年,父親也早就官複原職,有很多人為他張羅續弦,但他一直沒有——再娶。
  我父親總是感歎,說毛澤東的那句話有道理:“勝利往往來自於再堅持一下之後‘。有時候,好像已經走到了絕境,以為再也沒有希望了,但是如果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往往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靜秋沒想到他有比她更慘痛的經曆,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說:“你這些年過得——也很難——。”
  他沒再談父母的事,兩個默默走了一會,他突然問:“我——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
  她嚇了一跳:“你跟我到K市去幹什麽?如果我媽媽看見,或者老師同學看見,還以為——”
  “以為什麽?”
  “以為——以為——反正——反正影響不好——”
  他笑起來:“看把你嚇得,話都說不清了。你放心,你叫我不跟你去,我就不會跟你去的。你說的話,就是最高指示,我肯定照辦的。”他小心地問,“那我可不可以在縣城等你回來呢?縣城沒人認識我們——,你要是怕的話,我可以隻遠遠地跟著你。你回來的時候,不是還要走這麽遠的路嗎?你一個人走——我怎麽能放心呢?”
  她看他這麽乖,說不準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她一感動,膽子就大起來:“如果不耽擱你工作的話,你——就在縣城等我吧。我坐明天下午四點的車,五點到縣城——”
  “我在車站等你。”
  又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靜秋說:“你講故事我聽吧,你看過那麽多書,肚子裏肯定有不少故事,講一個給我聽吧。”
  他就講了幾個故事,每講完一個,靜秋就問:“還有呢?還有呢?”他就又講一個。最後,他講了一個沒題目的故事,大意是說有一個青年,為了挽救他父親的事業和前程,答應娶他父親上司的女兒為妻,但他心裏是不願意的,這事情就一直拖著。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他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想娶那個姑娘為妻,但那個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個姑娘有過婚約,就不信任他,躲了起來。
  講到這裏,他就停下了。
  她問:“後來呢?把故事的結局告訴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結局——,如果你是——那個姑娘,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那個青年後來遇到的姑娘,你會怎麽辦?”
  靜秋想了想,說:“我想,如果那個青年可以對一個姑娘出爾反爾,他也會對別的姑娘出爾反爾的,所以——,如果我是那個他後來遇到的姑娘,我——肯定也會躲起來——”說到這裏,她似乎恍然大悟,“這是不是你的故事?你在講你自己?”
  他搖搖頭:“不是我的故事,是從很多書裏看來的,幾乎所有的愛情故事都大同小異。你看過《羅密歐與朱麗葉》嗎?羅密歐不是很愛朱麗葉嗎?但是不要忘記,羅密歐在遇到朱麗葉之前也喜歡過另一個女孩的——”
  “是嗎?”
  “你忘記了?羅密歐遇見朱麗葉的那天,他是為了另一個女孩去那個聚會的,但他看見了朱麗葉,就愛上了她,你能說羅密歐既然能對第一個女孩出爾反爾,就一定會對朱麗葉出爾反爾嗎?”
  靜秋想了一會,說:“他沒有對朱麗葉出爾反爾,是因為他很快——就死了。”
  “噢,想起來了,我剛才那個故事的結局是這樣的:後來那個青年瘋了一樣到處找那個女孩,可是老是找不到,他沒法忍受沒有她的生活,就——自殺了。”
  “這肯定是你亂編的。”

  山楂樹之戀(8)

  靜秋急得要命,等趕到K縣城,肯定七點都過了,車站都關門了,不知道老三還會不會等她。如果他走了,她今天是沒法趕回西村坪了,隻好在K縣城找個地方住一晚上。但她身上的錢買了車票之後,就沒剩下什麽了。她想,萬不得已的話,隻好把大媽請她買毛線剩下的錢用來住旅館了,隻不知道住一夜旅館要多少錢。
  當她的車開近K縣汽車站的時候,她看見老三正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她。車一停,他就跑到車門口向裏張望,看見她了,就跳上車來,擠到她跟前:“以為你不來了,又以為你的車——翻了。肚子餓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吧。”
  他接過她的那些包:“背了這麽多東西?跟別人帶的?”然後就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帶著她下了車,去找餐館。她試著掙脫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緊,而且又是晚上,想必也沒人會看見,她就由著他抓了。
  K縣城不大,連公共汽車都沒有,幾家餐館早就關門了,沒地吃飯了。
  靜秋問:“你吃了沒有?如果你吃過了,我們——就不用找餐館了,回到西村坪再吃吧。”
  “我也沒吃,開始準備等你來了一起吃的,後來就怕離開了會跟你錯過,所以就守在那裏——。你肯定餓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待會要走很遠的路的——”他拉著她的手,說,“跟我來,我有辦法——”
  他帶著她到縣城附近的那些農民家去找吃的,說隻要給錢,總歸能找到飯吃。走了一會,他看見一戶人家,說:“就是這家了,房子大,豬圈也大,肯定家裏殺了豬的肉還有剩的,讓我們去開開葷。”
  他們倆去敲那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聽說他們是來找飯吃的,又看見老三手裏的鈔票晃來晃去的,就把他們讓進屋去。老三跟她談了一會,給了錢,那個婦女就張羅做飯了。
  老三幫忙燒火,他坐在灶跟前,很老練的架柴燒火,還拉靜秋坐在旁邊看。灶跟前堆著一些茅草樣的東西,算是坐的地方。靜秋跟老三坐在茅草堆裏燒火,隻有那麽一點地方,兩個人擠在那裏,她的人幾乎靠在他身上了,但她不怎麽怕,因為這戶人家肯定不認識他們倆。
  爐灶裏的火映在老三臉上,他的臉變得紅紅的,好像特別英俊。靜秋不時偷偷地看他,他也不時地側過頭望她一眼,跟她的視線相遇,就會心地一笑,問她:“這種生活好不好玩?”
  “好玩——”
  那頓飯對靜秋來說,真是太豐盛了,新米煮出來的飯,特別好吃。幾個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一碗煎得二麵黃的豆腐,一個炒得綠油油的青菜,一碗鹹菜,還有兩根家做的香腸。他把兩根香腸都夾給她,說:“知道你喜歡吃香腸,剛才專門問了,如果主人說沒香腸,我就要換一家了。”
  “你怎麽知道我愛吃香腸?”她不肯要兩根,一定要給一根他。
  他說:“我不愛吃香腸,真的,我愛吃——鹹菜,隊上食堂吃不到的——”
  她知道他是在讓給她吃,哪裏會有不愛吃香腸的人?她一定要他吃,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兩個人在那裏讓來讓去,主人看見了,樂嗬嗬地說:“你們這兩口子怪有趣的,蠻恩愛呢,要不我再給你們煮兩根?”
  老三趕快掏錢,連聲說:“那就多煮幾根吧,我們可以帶在路上吃——”
  吃完飯,他問靜秋:“今天還回去不回去?”
  “當然回去,不回去在哪裏住?”
  “想不回去當然能找到住的地方,”他笑了一下,“還是回去吧,不然你又怕別人說這說那——”
  一路上,他都牽著她的手,說天太黑,怕她摔跤。兩個人的手一直抓在一起,有點汗涔涔的。他問:“我——牽著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
  “以前沒人牽過你的手?”
  “沒有。”她好奇地問,“你牽過別人的手?”
  他有好一會沒回答,最後才說:“如果我牽過,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壞人?”
  “那你肯定是牽過的——”
  “牽和牽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是因為——責任,有的時候,是因為——沒別的辦法,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愛情——”
  她還從來沒有聽過別的人直截了當對她說“愛情”這個詞,那時說到愛情,都是用別的詞代替的。她聽他用這個詞,感覺好像很尷尬一樣。她不敢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不知道他還會說些什麽令她尷尬的話來。
  路過那棵山楂樹的時候,他問:“那邊就是那棵山楂樹,想不想過去看一下,坐一會?”
  靜秋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不了,聽說那裏槍殺過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裏好怕——”
  “那以後有機會再來吧。”他開玩笑說,“你信仰共產主義,還怕鬼?”
  靜秋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是怕鬼,其實那些抗日英雄就是變了鬼,應該也是好鬼,也不會害人,對吧?所以我不是怕鬼,隻是怕——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他,“我到西村坪的那天,你是不是剛好也從什麽地方回西村坪,在那棵樹下站過?”
  “沒有啊,”他驚訝地問,“我怎麽會跑那裏站著?”
  “噢,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那天我一回頭,總覺得樹下站著個人一樣,穿著潔白的襯衣——”
  他嗬嗬笑起來:“你真是看花眼了,那麽冷的天,我穿著件潔白的襯衣站在那裏?不凍死了?”
  靜秋想想也是:“可能是我平常聽山楂樹時,老想起那樹下站著的兩個青年,所以看走眼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也許是那些冤魂當中有誰長得像我吧?可能那天他現了形,剛好被你看見,你就以為是我了。快看,他又出來了!”
  靜秋哪裏敢看,嚇得撒腳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懷裏,摟緊了,安慰說:“騙你的,哪裏有什麽冤魂,都是編出來嚇唬你的。”他摟了她一會,又開玩笑說,“本來是想把你嚇得撲我懷裏來的,哪裏知道你反而向別處跑,可見你很不信任我啊。”
  靜秋躲在他懷裏,覺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又很舍不得他的懷抱,而且也的確是很怕,就厚著臉皮賴在他懷裏。他在雙臂上加了一點力,她的臉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身體會有這樣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氣息,不知道怎麽形容那氣息,就覺得有了個人可以信任依賴一樣,心裏很踏實,黑也不怕了,鬼也不怕了,隻怕被人看見。
  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好快,好大聲。“其實你也很怕,”她抬頭望著他,“你心跳得好快。”
  他鬆了一下手,讓身上背的包都滑到地上去,好更自由地摟著她:“我真的好怕,你聽我的心跳這麽快,再跳,就要從嘴裏跳出去了。”
  “ 心可以從嘴裏跳出去?”她好奇地問。
  “怎麽不能?你沒見書上都是那麽寫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動著,仿佛要從嘴裏跳出去一樣——’”
  “書裏這樣寫了?”
  “當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邊了。”
  靜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說:“不快呀,還沒你的快,怎麽就說快到嘴邊了?”
  “你自己感覺不到,你不相信的話,張開嘴,看是不是到嘴邊了。”不等靜秋反應過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她覺得大事不妙,拚命推開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著,還用他的舌頭頂開她的嘴唇。
  如果他隻吻她的嘴唇,她可能還不會這麽緊張,現在他連舌頭都伸進她嘴裏來了,使她覺得很難堪,感覺他很——下流一樣,怎麽可以這樣?從來沒聽說過接吻是這樣的。她緊緊咬著牙,他的舌頭隻能在她嘴唇和牙齒之間滑來滑去。他攻了又攻,她都緊咬著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隻覺得既然他是想進入她的口腔,那肯定就是不好的事,就得把他堵在外麵。
  他放棄了,隻在她唇上吻了一會,氣喘籲籲地問她:“你——不喜歡?”
  “不喜歡。”其實她沒什麽不喜歡的,隻是很害怕,覺得這樣好像是在做壞事一樣。但她很喜歡他的臉貼著她的臉的感覺,她從來沒想到男人的臉居然是暖暖的,軟軟的,她一直以為男人的臉是冰冷繃硬的呢。
  他笑了一下,改為輕輕摟住她:“喜歡不喜歡這樣呢?”
  她心裏很喜歡,但硬著嘴說:“也不喜歡。”
  他放開她,解嘲地說:“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背起那些包,說,“我們走吧。”然後他沒牽她的手,隻跟她並排走著。
  走了一會,靜秋見他不說話,小心地問:“你——生氣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沒生氣,怕你連牽手也不喜歡——”
  “我沒有說我——不喜歡——牽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歡我牽著你?”
  她不肯說話。他偏要問:“說呀,喜歡不喜歡?”
  “你知道——還問?”
  “我不知道,你讓我琢磨不透,我要聽你說出來才知道。”
  她還是不肯說,他沒再逼她,隻緊緊握著她的手,跟她一起走下山去。擺渡的已經收工了,他說:“我們別喊擺渡吧,我們那裏有句話,形容一個人難得叫應,就說‘象喊渡船一樣”,說明渡船最難喊了。我背你過河吧。“
  說著,他就脫了鞋襪,把襪子塞進鞋裏,把鞋用帶子連起來,掛在自己頸子上,然後把幾個包都掛到自己頸子上。他在她前麵半蹲下,讓她上去。她不肯,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別不好意思了,上來吧,你們女孩子,走了冷水不好。現在天黑,沒人看見。快上來吧。”
  她隻好讓他背她,但她用兩手撐在他肩上,盡力不讓自己的胸接觸他的背。他警告說:“趴好了啊,用手圈著我的頸子,不然掉水裏我不負責的啊。”說完,他仿佛腳下一滑,人向一邊歪去,她趕緊伏在他背上,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胸擠在他背上,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擠在那裏很舒服一樣。但他渾身一震,人象篩糠一樣發起抖來。
  她擔心地問:“是不是我好重?還是水好冷?”
  他不回答,哆嗦了一陣,才平複下來。他背著她,慢慢涉水過河。走了一會,他扭過臉說:“我們那裏有句話,說‘老公老公,老了要人供;老婆老婆,老了要人馱’。不管你老不老,我都馱你,好不好?”
  她臉紅了,嗔他:“你怎麽盡說這樣的話?再這樣,我——跳水裏去了。”
  他突然不吭聲了,靜秋好奇地問:“你怎麽啦?又生氣了?”
  他用頭向下遊方向點了一下:“你二哥在那邊等你。”
  靜秋順著他頭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誌剛坐在河邊,身邊放著一對水桶。老三走到岸上,放下靜秋,邊穿鞋襪邊說:“你等在這裏,我過去跟他說點事。”說完,他就走過去跟老二打個招呼,“老二,挑水呀?”
  “嗯,你們回來了?”
  然後他壓低嗓音跟誌剛講了幾句,就回到靜秋身邊,說,“你到家了,我從這邊走了。”然後他就消失在黑夜裏了。
  誌剛打了水,挑上肩,默不作聲地往家走。靜秋跟在後麵,膽戰心驚,她怕誌剛把剛才看到的事講出去,讓教改小組的人聽見,那她就算完蛋了。她想趁到家之前的那點功夫給誌剛囑咐一下:“二——二哥,你別誤會,他隻是——接了我一下,我們——”
  “他剛才說過了。”
  “你不要對外人講,免得別人誤會——”
  “他剛才說過了。”
  回到家,個個都顯得很驚訝,大媽一迭聲地說:“你一個人跑回來的?走的山路?哎呀,你膽子真大,那條路,我白天都不敢一個人走的——”

  山楂樹之戀(9)

  那天晚上,靜秋很久都睡不著,一直都在擔心誌剛會把看見的事說出去。剛才他是沒對其他人說,但那不是因為她在那裏嗎?等到背著她了,他會不會對大媽講?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邊等她回來,那他——多半會講出去,因為他肯定見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靜秋已經習慣於做最壞的思想準備了,因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發生的壞事都發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萬分。那種痛苦太可怕,來得太早,所以她從小她就學會了凡事做最壞的思想準備。
  現在最壞的可能就是誌剛把這事說出去了,然後傳到了教改小組的人耳朵裏,他們又傳回學校裏。如果學校知道了,會怎麽樣?K市八中學生當中,因為讀書期間談朋友被處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點證據的。現在就憑誌剛一個人說說,學校就能處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媽媽雖然是早就被“解放”出來了,又做回人民教師,但爸爸還是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當中,“地主”是首當其衝的,是無產階級最大的敵人。像她這樣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風不好”這麽一個把柄,學校還不狠狠整她?整她還是小事,肯定連家裏人都牽連進去了。
  靜秋覺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她爸爸很早就離開地主家庭,出去讀書去了,象這樣的地主子女,因為沒在鄉下收佃戶的祖,是不應該被劃成地主的。
  她覺得她爸爸甚至還算得上一個進步青年,因為他在解放前一兩年,就從敵占區跑到解放區去了,用自己的音樂才能為解放區的人民服務,組織合唱團,宣傳共產黨、毛主席,在那裏教大家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不知道怎麽的,文革一開始就把他揪出來了,說他跑到解放區是去替國民黨當特務的,還說他教歌的時候,把“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教成“解放區的人民喝稀飯”,往解放區臉上抹黑。最後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趕回鄉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為不能重複戴好幾頂帽子,隻好給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話,還要給他戴上“美蔣特務”,“現行反革命”等好幾頂帽子的。
  想到這些,靜秋真是萬分後悔,象自己這樣的出身,在各方麵都得比一般人更加注意,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不然就會闖出大禍。這次不知是怎麽了,好像吃錯了藥一樣,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說在縣城等她,就讓他在縣城等她。後來又讓他拉了手,還被他——抱了,親了。最可怕的是讓誌剛看見他背著她了。這可怎麽辦?
  這個擔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門心思都在想著怎樣不讓誌剛說出去,萬一他說出去了,又該怎麽應付,而對老三,反而沒什麽時間去多想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對大媽和誌剛察言觀色,看有沒有跡象表明誌剛已經告訴他媽了。對誌剛,她擔心還少一點,誌剛象個悶葫蘆,應該不會跑教改組去傳這些話。但如果讓大媽知道了,那就肯定會傳出去了。
  看來看去的結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塗了。有時大媽的表情好像是什麽都知道了一樣,有時又好像是沒聽到風聲。靜秋的心情完全是隨著自己的猜測變化,以為大媽知道了,就膽戰心驚,寢食不安;覺得大媽還不知道,就暗自慶幸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媽家來,不過他上班的地點移到村子的另一頭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來了。但他晚上常常會跑過來,每次都帶些吃的東西來,有兩次還帶了香腸過來,說是在一戶村民家買的。大媽煮好後,切成片,拿出來大家給做菜,但靜秋吃飯的時候,發現自己碗裏的飯下麵埋著一小段香腸。她知道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愛吃香腸,想讓她多吃一點。
  她緊張萬分,不知道怎麽處理這段香腸。記得她媽媽講過,說以前鄉下丈夫疼媳婦,就會象這一樣,在媳婦的飯裏埋塊肉,因為鄉下媳婦在夫家沒地位,什麽都得讓著別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讓公婆吃,然後讓丈夫吃,再讓小叔子們,小姑子們,還有自己的孩子們。輪到媳婦的,隻有殘菜剩飯了。
  做丈夫的,不敢當著父母的麵疼媳婦。想給一人一塊肉,又沒那麽多,就隻好做這個手腳。她媽媽還學過鄉下小媳婦怎麽吃掉這塊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擱在碗沿上,然後象挖地道一樣,從飯下麵掏出那塊肉,裝做往嘴裏扒飯的樣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趕快把肉塞回地道裏去。碗裏的飯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飯下的肉就露出來了。但不吃完碗裏的飯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見,又要挨罵。
  聽媽媽講有個小媳婦就這樣被丈夫心疼死了,因為她丈夫在她碗裏埋了一個“石滾蛋”,就是煮的整隻的雞蛋,她怕人看見,就一口塞進嘴裏,正想嚼,就聽見婆婆在問話,她隻好趕快吞了來答話。結果雞蛋哽在喉嚨裏,就哽死掉了。
  靜秋看著自己的碗,心裏急得要死,這要是讓大媽她們看見,還不等於是拿到證據了?人家小媳婦如果被人發現,也就是挨頓罵,說小媳婦騷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現在讓人發現,那就比小媳婦還倒黴了,肯定要傳到教改組耳朵裏去了。
  靜秋望了老三一眼,見他也在望她,那眼神仿佛在問:“好不好吃?”她覺得他好像在討功一樣,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頭子。他埋這麽一段香腸在她碗裏,象埋了個定時炸彈,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會飯吃掉了,香腸就露出來了。她嚇得剛吃了半碗就跑到廚房去盛飯,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腸丟到豬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隻埋頭吃飯,夾了菜沒有,也不知道,吃的什麽,也不知道,隻想著趕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識相一樣,居然夾了一筷子香腸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裏了。她生氣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說:“你幹什麽呀?我又不是沒手。”
  他訕訕地看著她,沒有答話。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後,她跟他說話就變得很衝,特別是當著外人的時候,總有點惡狠狠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告訴大家她跟他沒什麽。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說話,總是象個大人對小孩說話一樣,逗她,開解她。但現在他膽子好像變小了一樣,仿佛總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討她喜歡似的。她搶白他一句,他就那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再不敢象以前那樣,帶點不講理的神情跟她狡辯了。他越這樣可憐巴巴,她越惱火,因為他這個樣子,別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綻。
  剛回來的那幾天,老三還像以前那樣,見她在房間寫村史,就走進去說要幫她寫。她小聲但很嚴厲地說:“你跑進來幹什麽?快出去吧,讓人看見——”
  他不象以前那樣固執和厚顏無恥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聲不吭地在門口站一會,然後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聽見他在堂屋跟大媽她們說話。有時她要到後麵去,得從堂屋穿過,他總是無聲地望著她從跟前走過,他不跟她說什麽,但他往往忘了答別人的話。
  她聽見大嫂說:“老三,你說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應一聲,然後尷尬地問:“什麽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這段時間怎麽總是心不在焉的?跟你一說幾遍你都不知道別人在說什麽,跟我那些調皮生一樣,上課不注意聽講。”
  這話差點讓靜秋蹦起來,感覺大嫂已經把什麽都看出來了,隻不做聲,好讓他們進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證據確鑿了,再一網打盡。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沒機會。
  後來,在飯下麵埋香腸埋雞蛋的事又發生了幾次,每此都把靜秋搞得狼狽不堪。她決定要跟老三好好談一下,他再這麽搞,別人肯定看出來了。他當然不怕,因為他在工作了,談朋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她還是學生,他這樣搞,不是害了她嗎?
  正好有天老大誌宏從嚴家河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叫老魏的人回來,說是個開車的,昨天晚上他的車撞死了一頭野鹿,他們幾個司機就把鹿抬回去剮了,把肉分了。誌宏也拿了一些回來,給大家開個葷。
  誌宏叫靜秋去叫老三來吃晚飯,說老魏的手表壞了,要老三幫忙修修,老魏就是為這事過來的。
  靜秋得了這個聖旨,就大大方方地去工棚找老三。走在路上的時候,連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有沒有聖旨,外人怎麽知道?你有聖旨,別人也可以認為你是借機去找他的。但人就是這麽怪,是大哥叫她去叫老三的,她去的時候,心裏就是坦然的,就不怕別人誤會,真不知到底是在怕誰誤會。
  還沒到工棚,她就聽見手風琴聲,是她熟悉的《波爾卡舞曲》,她站在那裏,想起來西村坪的第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暮色蒼茫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地方,她第一次聽見他的手風琴聲。那時她隻想能見到這個人,跟他說幾句話。後來她也一直盼望見到他,幾天不見,就難受得失魂落魄。
  但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她的心情好像就變了一樣,總是害怕別人知道什麽了。她想,我的資產階級思想真的是很嚴重,而且虛偽,因為我並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我隻是怕別人知道。如果那天不被誌剛看見,保不住我還會天天盼望跟他在一起,真可以說誌剛挽救了我,不然我肯定滑到資產階級泥坑裏去了。
  她傻呼呼地站了一會,胡思亂想了一陣,又下了幾個決心,才去敲老三的門。他開了門,見是她,好像很驚訝一樣,脫口說:“怎麽是你?”
  “大哥讓我來叫你去吃飯的——”
  “我說呢,你怎麽舍得上我這裏來。”他給她找來一把椅子,又給她倒杯水,“我已經吃過飯了,說說看,老大帶了什麽好東西回來,看我要不要過去吃一筷子。”
  靜秋站在那裏不肯坐:“大哥叫你現在就過去,有個人表壞了,叫你去修的。大哥帶了一些鹿肉回來,叫你去吃——”
  老三同寢室的一個中年半截的人開玩笑說:“小陳哪,鹿肉可不要隨便吃噢,那玩藝火大得很,你吃了又沒地方出火,那不活受罪?我勸你別去——”
  靜秋怕老三聽了他的話,真的不去了,連忙說:“不要緊的,鹿肉火大,叫大媽煮點綠豆湯敗火就行了。”
  哪知屋裏的幾個男人都嘻嘻哈哈笑起來,有一個說:“好了好了,現在知道怎麽出火了,喝綠豆湯,哈哈——”
  老三很尷尬地說:“你們別瞎開玩笑——”說完,就對靜秋說,“我們走吧。”
  來到外麵,他對她抱個歉,說:“這些人常年在野外,跟自己的家屬不在一起,說話比較——隨便,愛開這種玩笑,你不要介意。”
  靜秋搞不懂他在抱什麽歉,別人就說了一個鹿肉火大,不至於要他來幫忙道歉吧?吃了上火的東西多著呢,她每次吃多了辣椒就上火,嘴上起泡,有時連牙都痛起來,所以她不敢多吃。
  而且愛開玩笑跟家屬在不在一起又有什麽關係?她覺得他們說話神神鬼鬼的,又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不過她懶得多想,隻想著怎麽樣告誡他不要在她飯裏麵埋東西。
  他們仍然走上次走過的小道,大多是在田埂上走。老三要靜秋走前麵,她還是不肯。他笑著說:“怎麽?怕我從後麵襲擊你?”他見她沒搭腔,也不好再說下去了。
  走了一段,他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生你什麽氣?”
  他解嘲地笑了一下:“沒有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怕你在怪我那天在山上——”他轉過身,看著她,慢慢退著走,“那天我是太——衝動了一點,但是你不要往壞處想——”
  她趕快說:“我不想提那天的事。你也忘了那事吧,隻要以後我們不犯了——就行。我現在就怕誌剛——誤會了,如果傳出去——”
  “他不會傳出去的,你放心,我跟他說過的——”
  “你跟他說過,他就不會傳出去了?他這麽聽你的?”
  他似乎很尷尬,過了一會才說:“我知道你很擔心,但是——他也隻看見我背你,那也沒什麽,這河裏經常有男人背女人的。聽說以前這河裏沒渡船,隻有‘背河’的人,都是男的,主要是背婦女老人小孩。如果那天是誌剛,他也會背你的。這真的不算什麽,你不要太擔心。”
  “但是誌剛肯定猜出我們一起從縣城回來的了,哪裏會那麽巧,正好在山上遇到你?”
  “他猜出來也不要緊,他不會說的,他這個人很老實,說話算數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擔心,我想跟你談談,叫你不用擔心,但是你——總是躲著我。你放心,即使誌剛說出去,隻要我們倆都說沒那事,別人也不會——相信的——”
  “那我們不成了撒謊了?”
  他安慰說:“撒這樣的謊,也不會害了誰,應該不算什麽罪過。即使別人相信誌剛說的話了,我也會告訴他們那沒你的事,是我在追求你,攔在路上要背你的——”
  一個“追求”把靜秋聽得一驚,從來沒聽人直接用這個詞,最多就說某某跟某某建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在他借給她的那些書上看到“追求”這個詞的時候,也沒覺得有這麽刺耳,怎麽被他當著麵這麽一說,就聽得心驚肉跳的呢?
  他懇求說:“你別為這事擔心了好不好?你看你,這些天來,人都瘦了——,兩隻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心裏一動,呆呆地看他,暮色之中,她覺得他好像也瘦了一樣。她看得發呆,差點掉田埂下麵去了。
  他伸出手來,央求說:“這裏沒人,讓我牽著你吧——”
  她四麵望了一下,的確沒人,但她不知道會不會從什麽地方鑽出人來,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人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們。她不肯把手給他:“算了吧,別又鬧出麻煩來。”
  “你是怕別人看見,還是——不喜歡我牽著你的手?”
  “這有什麽區別嗎?”她有點不客氣地說,“還有啊,你以後不要往我飯下麵埋東西,讓大媽他們看見,不等於是給人一個證據嗎?”
  他有點迷惑不解:“往你飯下麵埋東西?我沒有啊。”
  “你別不承認了,不是你還能是誰?每次都是你去的時候,我碗裏才會埋著香腸啦,雞蛋啦什麽的,搞得我跟那些小媳婦一樣,三魂嚇掉兩魂,每次都扔豬水缸裏了。”
  他站住了,看著她,認真地說:“真的不是我,可能是誌剛吧。你說每次都是我去那裏的時候,可能剛好是我帶了菜過去,才有東西埋。但我確實沒有在你碗裏埋東西,我知道那會把你弄得很難堪的,所以我隻能是多買一些,拿過去大家吃,你也就能吃到了——”
  她驚訝極了:“不是你?那——還能是誰?難道是誌剛?”她想到是誌剛,就舒了一口氣,“如果是他就不要緊了。”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很難受一樣:“為什麽你不怕別人說你跟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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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山楂樹MM的名字,讓我想起了這本書,可惜後麵貼不上去了。 -Teddyh- 給 Teddy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0/2009 postreply 14:3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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