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發生在那年夏天的事了。
"露珠,露珠。”小青急慌慌的聲音,“我那一堆書去哪裏了?”
"那堆舊書?我賣了貨郎了。”
"啊呀,怎麽賣了。”
"書越堆越多,擺在那裏礙事,你自己又不好好收拾。”
"糟了,恍惚記得上次隨手在哪本書上畫了些悟出來的時空法陣,不會出什麽事罷。”
"誰叫你沒事亂塗的。”
"這個┅┅以前學生時代養成的壞習慣┅┅”
“什麽?”
"......沒什麽?”
“反正死不了人。”
“┅┅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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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翼到杭州已有一月有餘。
職業是歌者。
定了兩家酒館和一家瓦子做表演。酒館表演是在白天,瓦子是在夜晚,逢雙日各演一場,非常輕鬆,報酬也不少。
人物十分齊整,清秀俊美,言語可親。
技藝了得。每上台,自操琵琶伴奏,一開嗓,聲音清越,高低婉轉,細微時似弱不可聞,凝神細聽,卻又如同在耳邊吟唱,高亢時可穿雲霄,血氣沸騰,令人神思顫抖,有毛骨悚然之感。
同樣的曲子,由他唱來,不知怎地特別動人。
叫客人如何不喜。
很快在此地立了足。
並不缺錢花,每逢單日,常常在街上閑逛,或者隻在自己房裏靜坐。
常常望著人群發呆。
尋尋覓覓,尋尋覓覓。
心中有不便向人吐露的渴求。
他想要尋找真愛。
不不不,他並不是要個溫順勤勞的妻子,每日操持家務,大字不識,丈夫是天,隻管服從,那樣的要求老媽子也能做到。
他想要的那個人,必定純潔,善良,有一雙明亮智慧的眼睛,一見之下,神魂震蕩,仿佛毒入骨髓,胸口歡喜得要哭出來的那種感覺。
藍翼認為愛是人類最偉大最重要的情感。
可惜真愛難尋。
這日閑逛,發現一個舊書攤。反正無聊,揀了一本回來慢慢打發時間。
是本叫《幽怪錄》的書,原名《玄怪錄》,為唐代牛僧孺所作,所寫都是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很明顯有過好幾位前主人,書頁殘舊,上麵圈圈點點,密密眉批,還有不知何等人物專喜歡在書角上畫小人┅┅
藍翼起初也沒在意,這等閑書,不過看過便完。
但漸漸反而為其中一人的批言所吸引。
明顯為女子所書的簪花小楷,筆跡清麗。
語句頗為有趣。
以書中《尹縱之》篇為例。
尹縱之在夜晚操琴,發現外麵有女子聽琴,於是邀請女子進來。
她在旁寫道,“孤男寡女,深夜邀入,可知其心,登徒子耳。”
其後男留女宿。
“果然。”
天光女欲歸,尹縱之怕她走了以後不再來,將女一蘋鞋鎖入櫃中,女悲詞懇還,仍然不與。
"留質係之,實是脅之,男兒薄情,為月下私奔者戒。”
天亮之後,尹縱之發現那隻鞋子變成了一蘋豬蹄殼,地上還有血跡,循跡而去,在王朝家發現一蘋失去後右蹄殼的母豬。尹縱之把此事告訴豬的主人,將其用弓射死。
她在後諷道,“佳人原來是母豬,一夜風流,也曾誓約白首,何忍哉至此。此等‘涼人’,好作豬婿了。”
由其字知其人,遙想這女子的情操品格,必定嫵媚風流,蘭心惠質,藍翼不禁伸出手指細細撫摩字跡,有些癡了。
忍不住磨墨提筆,在後續道,“評得甚妥,隻是這等佳婿,怕豬也不敢要呢。”
自己寫了,也覺得好笑,又有些得意,看了又看,突然怪事發生,自己寫下的那段文字居然墨跡漸漸變淡,最後消失了。
藍翼一驚,這墨新買的沒多久,莫非買了劣貨。可是,也不至於連一點痕跡都不留。
正自奇怪,書上又浮現出幾個字來,這次是由淡轉濃,逐漸清晰,正是那名心儀女子的筆跡。
"你是誰?”
藍翼嚇得跳起。環顧室內,空無一人。
字跡消失。
再次浮現。
"你到底是誰?”
很顯然,對方也受了驚嚇,這次上麵還有一點墨跡,想是不小心滴下來的。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藍翼提筆複道,“我叫藍翼。”
"你在哪裏,為什麽我看不見你?”
"我也看不見你,你是鬼嗎?”
"呸,我是活人,我還想問你是不是鬼呢?”
“我也不是鬼。”
"我叫如煙。”
"......"
就這樣,居然忘記害怕,兩人一問一答,熟悉起來。
似乎同樣都是寂寞的人。
平素發生的小事也變得有趣起來,忍不住向如煙一一訴說。
如煙聽得津津有味。
"是嗎?”
“真的啊。”
"那樣嗎?”
如煙說道,“我父是當朝太師,從來不許我出府。你說的那些事情我從未見過。”
原來是官宦人家,難怪如此靈秀。
"你是藝人,走南闖北的很辛苦吧。”
"還好,雖然辛苦,卻也有樂趣。”
"你不用擔心我瞧不起你,我家待人沒有門第之見的,我們是朋友嘛。”
如煙言語間有些優越感。
藍翼微笑。他從未覺得靠自己技藝吃飯有何低賤,不過世風如此,如煙這樣說已是難得。
更覺得她天真嬌寵。
"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能用這種方式聊天。”
"一定是緣分吧。”藍翼寫道。
"恩,定是有緣。”
"真想見見你,想聽聽你的歌聲。”如煙情意綿綿。
奇怪的是,當兩人都這樣想的時候,真的漸漸可以看到對方的影像。
起初隻是執筆的手。
上身。
容貌。
初見時,藍翼幾乎停頓了呼吸。
那雙明媚的大眼睛,似乎是夢中曾見。麵帶春色,愛著淡珊瑚紅的衫子,脈脈含情,發似漆亮,自是動人。
藍翼歡喜,心中一陣酸楚,找到她了。
全身。
聽到彼此的聲音。
到最後,甚至可以看到對方房內的景像。
隻要接觸到那本書,兩人就可以相見,直接交談。
已經不覺得奇怪了。
每夜,兩人都用這種神奇的方式見麵。
“想聽你唱歌。”
“恩。”
夜深人靜,寄居旅店,不好大聲,藍翼想了一想,也不用琵琶,手掌輕擊,細細唱了一支《長相思》。
這曲子原本便有男女相思之意,正中此時藍翼情懷,唱得格外的動人心扉。
唱完之後,餘音緲緲。
室內仍有那種蕩氣回腸的感覺。
半晌,如煙才出得了聲。
歎息道,“我素日也學過些音律,自視甚高,以為唱曲的不過是些下裏巴人的俗音,今日才知自己錯得很了。”
仰慕的望著他道,“你的歌喉與不同,如何唱得這樣好的,教我好不好?”
藍翼笑道,“你真想學,我當然教你。”
"世人都說歌喉婉轉,以為喉嚨最重要,其實不止。”藍翼認真的告訴她,“更重要的是在腹腔,由丹田借力發音,聲音更加渾厚綿長,可透人心。”
一麵手掌撫向如煙小腹。
一愣,隻覺得觸手溫熱,一片細膩。
居然摸到了。
如煙也是愣住,然後立刻臉上飛紅。
原本互相隻能看到幻影的,現在居然能接觸到實體。
藍翼訕訕的縮回手來,“對不住,我沒想到的。”
過了好一會,才聽見如煙聲音小得象蚊子說道,“沒事的。”
抬眼向他看來。
眼如秋波。
藍翼直直的看著,仿佛要被那雙眼睛吸入魂魄。
終於忍不住,伸出手來。
隻聞得嚶叮一聲,香玉滿懷。
兩人抱在一起。
似夢似幻,春宵苦短,抵死纏綿。
對如煙,藍翼傾囊相授,一音一節,呼吸連接,無不細心教導。
如煙聰慧,不到一個月已經小成。女子氣弱,唱起來不及藍翼綿長有力,不過天生歌喉甜美,尤重細節,別有一番韻味,與世間其他人相比,已是綽綽有餘。
聽藍翼擊節讚賞,如煙喜不自禁。
長舒一口氣道,“我還怕趕不上呢。”
“什麽。”
"後日我父親做壽,我想在壽宴上唱給他聽。”
"是麽,那一定會震驚四座的。”
"你真這樣想,”如煙嬌笑道,“不會是說漂亮話來哄我開心的罷。”
"當然不會。”
"這兩天事情多,我就不能來見你了。”如煙留戀的摸摸他的頭發。
“恩,我明白的。”
過了兩日。
又兩日。
又過兩日。仍然不見如煙蹤跡。
藍翼心裏發慌,本來相見已屬異事,不知道是否冥冥中牽引二人的那股神奇力量突然消失。
開始在那本《幽怪錄》上寫字。字跡仍然如前般漸漸隱去。
如煙,如煙。
你去哪裏了?
出了什麽事?
我很想你。
怎麽了?
一遍又一遍,在書本所有能找到的空白地方,如瘋魔一般寫滿了字跡。
沒有回音。
又過了一天,藍翼仍未放棄,正在不斷的書寫的時候,忽然火起。
藍翼跳起來,拚命撲打書上的火焰。
往上澆水,甚至把書丟到了水盆裏,那本書仍然在水裏燃燒,最後化為殘灰。
藍翼驚懼的望著灰燼,忍不住哭了起來。
不不不,不可就此放棄,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得去找她。
恍惚曾在如煙的房間器皿上見過“成府”的字樣。
藍翼開始向客人打聽。
"本朝可有太師姓成?”
"沒有啊?”客人思量一番答道,“前朝倒好象有個姓成的太師。”
旁邊有位書生模樣的人說道,“成太師嘛,是我們杭州人士,為官二十載,對鄉裏頗為照顧的,故去好有三、四十年了,我爺叔輩仍然常常提起。”
藍翼如遭雷擊。
"太師家的老宅就在此地雙花橋旁,裏麵有個極大的花園,景致是好的。”
"......"
還是去了那位成太師的老宅。
此間已沒有主人。
隻有一位白發老管家兼打掃。塞些銀兩過去,便可進去遊覽一番。還有些三三兩兩的文人秀士,自帶了酒水在院中賞花吟詩。
進去的時候向管家問道,“太師家有幾位子女,現在如何?”
"太師有三個兒子,後來都搬到京城住去了,這房子也就空下來了。”
“可有一位女公子?”
管家細想了想,“啊,是有的┅┅”
是了是了,是她了。
"......可惜八歲上那年出痘死了。”
那如煙呢?如煙是誰?誰是如煙?
"你可記得府上有沒有叫如煙的女子?”
"如煙?當年府上女眷甚多,別說正式擺過酒有名分的姨娘就有十幾位,還有各地官員送來的歌姬侍婢,都喜歡叫這些個如煙如花,翠柳翠依之類的名字,誰記得過來┅┅”
"客人且自便罷。”老管家說完自去了。
藍翼慢慢的向前走。
一間間房屋雕梁畫棟,精工細作,仍可想象當年的榮華昌盛的頂峰時代,隻可惜,無法尋覓佳人芳蹤。
走到後院,遊人漸少。
藍翼悲從心來,忍不住輕輕哼唱。
長相思,長相思。
少年不知相思苦,尤說是情癡。
長相思,思不得。
輾轉思之不得見,寧不知相思。
卻聽身旁有人喝彩,“好曲子。”
藍翼聞身望去,院中那棵一抱粗的老鬆樹上忽然現出一張孩兒臉來,笑嘻嘻的打招呼,“你好,哥哥你唱得真好聽。”
藍翼並沒有驚訝的神色,淡淡的應了一聲。
"這首歌我很久以前啊,好象也聽人這樣唱過,唱得沒你好聽,不過也算是不錯了。”鬆樹精巴咂巴咂嘴。
"是不是個女人,她是不是叫如煙?”藍翼連忙問道。
"好象是類似的名字吧┅┅”那孩子眼往上翻,努力的回憶,“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次就在我這下麵擺了十幾桌酒,真個熱鬧,那女人當庭唱了一曲,滿院子的人都聽呆了。這家的男主人當時眼睛都直了,當晚就收她入房,後來還做了不記得是第十四還是第十五房小妾┅┅”
藍翼沈默許久,還是忍不住問道,“後來呢,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沒有啊?挺好的,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當然,隻寵了她幾年,後來又有新歡,不過她也沒受虧,女人麽,不都那樣過。後來他們一家子搬走了。”
原來,如煙並沒有出什麽意外啊。
燒書的大概是如煙自己吧。
最開始應該真的是寂寞,借著這本書打發時間。
後來發現了足以向上攀附的技藝之後,便起了利用之心,最後達到目的,和藍翼的這種關係就變得多餘而且不安全了。
所以要徹底斬斷。
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啊,在這種環境下生存的女子,還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
隻是,隻是┅┅
藍翼很想再見她一麵,問問她是否用過真情。不過掰指算來,也隻有去冥府問了。
藍翼沮喪的走了出去。
這次的戀愛,又失敗了。
為什麽說“又”字?
盛夏時節,處處響起蟬鳴。那是雄蟲在向雌蟲發出求偶的歌聲。
蟬的幼蟲要在地下生活好幾年,一旦羽化成成蟲,便隻有一季的生命。樹上放歌一夏,急急忙忙的求偶,交配,產卵,然後死去。
不知情為何物,單純的隻是完成繁衍後代的生命法則。
很多很多年前,藍翼也是它們當中的一員。今年這一季的蟬蟲,應該是他一百多代以後的孫子輩了。
那個夏天,藍翼伏在枝頭,覺得自己這一世微小,生命短暫無知,鳴叫之聲分外悲涼。惹動了一位世外修行的道人。
"你這小蟲子也知生命無常,算是有些道心,也罷,就如你所願。”
於是,賜他靈藥,教他修行。
從此,開了靈竅,悟了七情。
開始在人間,尋覓想要的真愛。
現在想來,隱隱覺得悲苦,象同類那樣,簡單一生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回到當年的話,藍翼還會不會再選擇同樣的道路?
又或者,現在的人類太過聰明自愛,不再愛人?
藍翼歎了一口氣,回複原形。
一蘋拳頭大小的蟬,透明的雙翼帶著漂亮的水藍色。
慢慢從樹邊挖了個洞向土裏鑽去。
睡到明年夏天,再試一次吧。
再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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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尹縱之》
尹縱之,元和四年八月肄業中條山西峰。月朗風清,必吟嘯鼓琴以怡中。一夕,聞簷外履步之聲,若女子行者。縱之遙謂曰∶“行者何人?”曰∶“妾山下王氏女,所居不遠,每聞郎君吟詠鼓琴之聲,未嚐不傾耳向風,凝思於蓬戶。以父母訓嚴,不敢來聽。今夕之親有適人者,父母俱往,妾乃獨止。複聞久慕之聲,故來潛聽。不期郎之聞也。”縱之曰∶“居止接近,相見是常。既來聽琴,何不入坐?”縱之出迎,女子乃拜。縱之略複之,引以入戶,設榻命坐。儀貌風態,綽約異常,但耳稍黑。縱之以為真村女之尤者也。山居閑寂,頗積愁思,得此甚愜心也。命仆夫具果煮茗,彈琴以怡之。山深景靜,琴思清遠,女意歡極。因留宿,女辭曰∶“父母如何?”縱之曰∶“喜會是赴,固不夜歸。五更潛複閉戶為獨宿者,父母曙到,亦何覺之。”女笑而止。相得之歡,誓將白首。綢繆之意,無不備盡。
天欲曙,衣服將歸,縱之深念,慮其得歸而難召也,思留質以係之。顧床有青花氈履,遽起取一蘋鎖於櫃中。女泣曰∶“妾貧,無他履,所以承足止此耳。郎若留之,當跣足而去,父母召問,何以說告焉?杖固不辭,絕將來之望也。”縱之不聽,女泣曰∶“妾父母嚴,聞此惡聲,不複存命。豈以承歡一宵,遂令死謝?繾綣之言,聲未絕矣,必忘陋拙,許再侍枕席,每夕尊長寢後,猶可潛來。若終留之,終將殺妾,非深念之道也。綢繆之歡,棄不旋踵耳,且信誓安在?”又拜乞曰∶“但請與之,一夕不至,任言於鄰裏。”自五更至曉,泣拜床前,言辭萬端。縱之以其辭懇,益疑,堅留之。將明,又不敢住,又泣曰∶“妾前生負郎君,送命於此。然郎之用心,神理所殛,修文求名,終無成矣!”收淚而去。
縱之以通宵之倦,忽寢熟,日及窗方覺,聞床前腥氣,起而視之,則一方凝血在地,點點而去。開櫃驗氈履,乃豬蹄殼也。遽策杖尋血而行,至山下王朝豬圈,血蹤入焉。乃視之,一大母豬,無後右蹄殼,血引牆下,見縱之怒目而走。縱之告王朝,朝執弓矢逐之,一矢而斃。其年縱之山下求貢,雖聲華籍盛,終終無成,豈負之罪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