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暮 作者:皎皎 剛剛看到這篇文覺得還不錯,就搬來了!

來源: chen1979 2009-03-04 07:10:5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616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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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林詡是大學同學,我們的關係非常好,很多人都說再也沒有看到像我們這樣要好的朋友。當然,我倆都是女生,並且,大學的時候,整個係隻有我們兩個女生,上課的時候,放眼一望,整個教室隻剩下我們四周還有點顏色,自然也是最熱鬧的。哪怕我倆長得再醜,估計男生們都會殷勤有加。何況我倆長得並不難看,很快學校裏流傳開一種說法,說物理係兩大美女,林詡是林黛玉,文簡是薛寶釵。我們一起晨練,早讀,吃飯,上課下課,而後一道上自習至深夜不歸。
  
  然而並不是因為物理係貧瘠的女生資源使得我倆形影不離的。
  
  我們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知道麵前這個人是苦苦尋找多年的同類。在學院報到的時候已經聽說了物理係還有個女生,漂亮得很,可看到真人的時候,還是一驚。
  
  我到寢室的時候,她低著頭收拾她從家裏帶來的書,帶來滿滿一箱,磚頭一樣厚的書足足可以鋪滿寢室,比她的衣服還要多,且多數是英文德文的原著。
  的
  我帶的書也不少,但跟她比起來還是自歎弗如。我當時翻了翻她的書就笑了,她崇拜女數學家諾德,就跟我崇拜居裏夫人一樣。我們這種夢想向來都不被人理解,從小就很寂寞,雖然算不上特立獨行,但還是被不少人視為異類——我們都是一類人嗬。很快我們了解了對方,真的都是同類為了夢想成為科學家,抵抗住父母親友的反對依然絕然考入了全國最好的物理係。
  
  除此之外,她還相當漂亮,是一種讓人驚豔的美麗。一米六七的身高,非常瘦,蒼白的麵孔隻有巴掌大,濃眉下麵鑲嵌了一雙大眼睛,黑而有神,像兩粒黑珍珠。
  
  認識她之後,我才相信世界上的的確確是有氣質這個東西的。她像是不知道自己長得漂亮一樣,從來不化妝,每件衣服幾乎都是陳舊的,每天早上就是隨便洗漱一下就離開寢室;她隨時背著一隻又厚又沉的棕色書包奔走在學校的圖書館。可哪怕這樣,看上去仍舊美麗,每個瞬間都是美麗的。就連我這種不論是對自己或別人的外貌從不上心的人見了她,也忍不住一呆。
  
  因為物理係隻有我們兩個女生,很幸運的,本來應該住四個人的屋子就被我們倆給占得滿滿的。幾個月後宿管老師想安排別人住進來,結果剛推開我們寢室的門就啞然,一字不說的掩上門出去。
  
  我笑的在床上打滾,林詡的表情還是那樣淡淡的,但是我看得出她鬆了口氣。那時候我們宿舍裏堆滿了書和箱子,再住人實在是有些困難了。林詡從不談家裏,不過我猜她家境似乎不錯,在圖書館看到什麽好書,都會去書店買或者訂回來,大本大本的帶回宿舍,壓根就不在乎錢多錢少,看起來就不要命;可不論她怎麽熬夜,偏偏第二天上課的時候精神奕奕,除卻一張動人的麵孔蒼白,幾乎瞧不出異樣。她的皮膚特別白,沒有血色的那種,白得好像從未見光,在光線好的地方隱約可見額角下的暗青色。
  
  我跟她是截然相反,一般不敢輕易熬夜,隻要略睡得晚一點,兩隻眼睛就像熊貓,走路都能睡著。她確實比我刻苦,成績也比我好。每次都是她第一,我第二,不論我如何用功始終無法超過她。起初我略有不甘,後來深深折服,跟她說:“你天生就是讀書的命。我是比不過你的。”
  
  她輕輕搖頭,說:“你會的。”
  
  “你安慰我?”
  
  “不是。我從來不安慰人。”她輕輕一笑。
  
  我用力擁抱她:“我真喜歡看你笑,可是你笑得很少。你有事請就說出來,我可以幫你出主意的。”
  
  她從背後拍拍我的肩頭:“文簡,你是好人。”
  
  林詡沒有多餘的愛好,唯一喜歡的就是看書,我曾經取笑過她嗜書如命,她露出個難得的笑容承認。她笑得少,話也少,開口說話一般隻限於不得不表態或者向老師詢問這兩種情況。在男生麵前尤其如此,表情始終不見溫暖。雖然說不上冷冰冰,但至少能讓他們對她沒有任何企圖。我比她外向,係裏院裏有什麽活動我都樂嗬嗬的跑去參加湊人數,林詡對此完全沒有興趣,但在我的勸說下有時也去看看,但永遠是淡淡的表情一副“與我無幹”的樣子。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杜越遠。
  我第一次見到杜越遠是在學校的一次演講比賽上,我跟林詡去看的那場,據說已經是決賽了。會場六百多座位座無虛席。幾乎每個角落都有人聲炸起,三月的陽光從天窗漫近來,空氣中蕩漾著熱情。
  
  我和林詡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黃金位子,是係裏的男生專門給我們留的。這次我跟林詡為什麽能坐上最好的位子,實在是機緣湊巧。因為我們係一位大三師兄也闖入了決賽,為了不使我們學院的氣勢給別的學院壓下去,我們班長就逼著我跟林詡去看比賽,然後在師兄演講完畢的時候衝上講台去獻花。
  
  其實我倒是無所謂,獻花也算是為係裏做一點事情;隻是林詡非常冷淡的對待這件事情,淡淡的神情一下子把我們的班長的自信心打擊沒了,最後隻好眼巴巴的看著我。我頂著班長托孤一樣的眼神,好不容易才勸動她跟我一起來看演講比賽。
  
  發現林詡一臉漠然的看著手裏的書,我找了個話題來說:“就算是決賽,也不至於這麽熱鬧啊。”
  
  林詡環顧四周,說:“太吵。”
  
  我拍著她的肩膀笑:“蟄伏已久,應該出來透透氣。”
  
  她搖頭:“還好。”然後就抿住了唇,繼續看書。我一直佩服林詡這鬧中取靜的本事,大學的時候總想跟她學學,可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我們係的師兄是第三個演講的,他講的很不錯,抑揚頓挫,說起環境保護的時候聽得我熱血沸騰的,上台去鮮花的時候顯得無比的熱情和真摯;不過跟在身邊的林詡還是沒什麽表情,師兄並不介意還是笑得一臉陽光燦爛,對他來說,隻要林詡肯來,就已經歡喜得不得了。
  
  杜越遠是第三個出場演講的。他剛一上台,我們身後的一些女生興奮的叫起來:“杜越遠,杜越遠出來了。”的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後來我估計我跟林詡是在座所有人裏唯一不知道杜越遠是誰的女生了。其實也能理解,我倆幾乎每天都在一起上自習鑽圖書館,對外麵的事情真的知道得極少,即使我比林詡熱愛社會活動一點,可是那些活動幾乎都隻局限學院裏,對整個學校發生的事情完全茫然。那場比賽前,我壓根就不知道杜越遠,在此之前我也完全沒聽說過他。
  
  在身後那些女生的竊竊私語中,我大概知道了他比我們高兩級,是我們學校大三的學生,學土木工程,據說還是建築學院的學生會長。
  
  他站到演講台的前,我終於看清楚他的樣子。我終於明白那些女生為什麽這麽激動了。毫無疑問——英俊,真是英俊,我隻能用這個詞來形容他——那瞬間我找不到別的詞語了。
  
  我定睛看了他幾秒,扭頭跟林詡講:“真是挺帥的。”
  
  “嗯。”
  
  林詡把頭抬起來,看了講台一眼,然後又把頭低下去了。那瞬間她有點失神,眼睛直直平視,沒有焦點。
  
  直到他開始演講,剛剛我還覺得我們係的師兄演講的不錯,可跟杜越遠一比,就差得太多了。他穿著西裝,立於高台之上,每一舉手抬足,每一個從他嘴裏吐出來的音節,都充滿了無窮的魅力和說服力,他說什麽仿佛完全不再重要,光是那個氣勢,都足以讓聽眾折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渾身的那種氣質在他身邊形成一個廣闊的無窮的磁場,使得所有在磁場中的人深深沉醉其中。
  
  他演講完畢後,朝著滿場觀眾一鞠躬,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目光似乎有意無意的掠過我們,稍作停留,然後才轉到別的地方。隻一瞬的功夫,排山倒海的呼喊聲如海浪般從身後湧來。
  
  在那片排山倒海氣勢壓人的呼喊聲中林詡凝固了會表情,斂一斂眉,然後又低頭看書去了。
  
  那就算是我們的初識了。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們的命運被糾纏到一起。事情過去之後我才明白,緣分這個東西,就是月老手中的紅線,它從來不是一不留神撞上的,它是有預謀的潛入我們的生活,不動聲色的套在兩個人的腳上,從此那兩個人不論天涯海角,不論家庭門第,不論年齡愛好,都會羈絆到一起,至死不休。
  
  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曾經思考良久,在這個故事裏,我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我的地位是什麽?我應該用客觀直接的還是主觀委婉的態度來敘述它,哪一種敘述會讓它顯得比較生動和溫情?
  
  我想了很久,沒有答案。但是至少,由我自己親口敘述,這個故事至少絕不會疏離。
在演講比賽結束後的第二天,我在圖書館遇到了他。第一次遇到,是我從架子上拿下一本書,從書架上方的縫隙看出去,他就在書架的另一側,手裏拿著剛剛取下的一本書。我們的目光剛剛巧撞在了一起。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他,我才發現他有雙聰明剔透的眼睛,真是漂亮極了。我忘記了那時候我的反應,但是我記得他看到我,明顯的一怔,然後露出了笑容。
  
  那一笑顯然讓我心跳加速,我也馬上回了他一個笑容。他向我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在幾排書架之外,我找到林詡,興奮的跟她說:“我剛剛看到杜越遠了,他居然對我微笑。”
  
  林詡抬頭看我一眼:“哦,是麽?”
  
  我連連點頭。
  
  林詡輕輕搖頭,笑容似有若無:“我沒想到你也會像那些女生一樣。”
  
  我哈哈一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那天第二次遇到他,是在一個偏僻的閱覽室,一個人都沒有。我站著看了會書,然後聽到腳步聲臨近;當時我沒在意,依然聚精會神的看著書,半晌後把書放回書架的時候,一側頭,就看到了杜越遠。他正在書架的盡頭,靜靜的看著我。我不會弄錯,當時已經是晚飯的時候,圖書館裏再無旁人,而他的目光毫無疑問是落在我身上的。
  
  那一刻,我多少是有點得意的。我大概知道自己挺受男生歡迎,可是沒想到杜越遠也會這樣看著我,真的是有點受寵若驚。
  的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忽然側頭看著他,也有點吃驚,但不過是一瞬,快的我幾乎沒看清。很快的,他微微一笑,且朝我走過來。

  萬一他不是來找我的,怎麽辦?腦子閃過這個念頭,我錯一錯身,讓他從我身後過到那邊的書架。
  
  他停在我麵前,多年老熟人一樣的語氣招呼我。因為在圖書館,他聲音不高,但是好聽極了,絕對有做播音員的潛質。
  
  “同學,你好,你是物理係的麽?”
  
  克製住心跳的感覺,我抬頭正對他:“是啊。師兄你有事?”
  
  他頷首一笑:“是啊。”
  
  “什麽事情?”
  的
  他看看四周,說:“圖書館馬上就要關門了,我們出去說吧,我請你吃晚飯。”
  
  我聽到心裏某個地方在歌唱,這可真是飛來的豔遇和口福啊。這樣的好事,我怎麽可能不去呢?我心裏迅速的盤算了一下,爽快的答應下來:“好啊,不過師兄你不介意再請一個人吧?”
  
  “誰?”他挑眉問。
  
  “我的同學,她就在隔壁的房間裏看書,我們平時都是一起吃飯上課的,”我笑盈盈的解釋說,“她是大美女啊,師兄你肯定不會介意還請她吃飯的。”
  
  “也是物理係的?”他問。
  
  “我的同學,當然也是物理係的了。”
  
  他從善如流:“好啊。”
  的
  我去隔壁房間叫林詡的時候,她果然不願意,很不理解我怎麽會那麽爽快的答應跟陌生人一起出去吃飯。我指著門口的杜越遠連忙解釋:“不是,不是陌生人啊,是帥哥加才子,嘿嘿嘿。”
  
  林詡眉頭一皺,我一看她這表情就猜到她下麵一句話是拒絕,很有經驗的哭喪著臉:“林詡啊,你就不能陪我一次嗎。我上大學到現在,大半年了,都沒人請吃過飯呢。好容易有了蹭飯這種好事,沒道理拒絕啊。”
  
  最後從架子上取出一本書摟在懷裏,林詡看了一眼門口的身影,歎了口氣:“好吧。”
  
  那頓飯起初吃得有點沉悶,好在時不時有人過來跟杜越遠招呼,間接的緩和了一下氣氛。上菜的時候杜越遠解釋說他的弟弟今年高三,也打算我們學校的物理係,就問我和林詡高三時的學習經驗,覺得物理係值不值得考之類的問題。我毫無保留的全盤托出,說我小時候就開始喜歡物理雲雲,高三那年又如何如何複習的;林詡還是沒什麽話,菜也吃得不多,杜越遠有禮貌的請教她意見的時候,她隨便拋出兩句話,諸如“我忘記了”或者“你問文簡吧”之類的把問題全都打發掉了。
  
  飯吃到一半時,杜越遠的一個同學阮擅來了,阮擅樣子特漂亮,文質彬彬,和他的外表相反,特別能說會道,幾句話就把我們之間不尷不尬的氣氛全都化解掉了。
  
  “我一直聽說這屆物理係有兩大美女,一個林黛玉,一個薛寶釵,今天總算全見到了。” 阮擅笑嗬嗬的說,他語氣很誠懇,決對沒有任何惡意,“還是越遠你有辦法,一下子把兩人全請了過來。”
  
  杜越遠也不發表言論,微微笑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既覺得新鮮又覺得有趣,當即就笑出來:“是說我胖是吧。”
  
  阮擅連忙揮手:“怎麽會怎麽會,越遠你說是不是?”
  
  杜越遠這時候總不能不再講話,他看了眼林詡,又看著我,說:“文簡,你很勻稱,一點都不胖。”
  
  我非常受用的抿嘴一笑,轉頭看林詡,習慣性的給她夾菜。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對著滿桌子菜走神,碗裏還是滿滿的,眼睛垂著,眼瞼下一片陰影,半點看不清楚眼神和表情,隻依稀讓人覺得寂寞。我心裏詭異的開始後悔,難道一直以來,我都在為難她?
  
  那晚跟杜越遠和阮擅分別之後,我們又回教室去上自習,之間一句話都沒說過。晚上回寢室躺下之後,我才悶悶開口:“林詡,晚上你不開心是麽?對不起。我不應該強迫你去。我隻是不想你一個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多認識幾個人,交幾個朋友,沒有壞處的。”
  
  林詡床上的燈還亮著,她的影子斜斜的落在蚊帳上。明明沒有睡的,可是她愣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回答:“謝謝,我沒事的。阿簡,我知道你是好心。”
  
  我頓時心頭放下一塊大石頭,重重呼出一口氣,然後放心的睡了。
  
  那天之後,我跟杜越遠也就算認識了。一旦認識一個人之後,你會產生一種人生無處不相逢的感受,例如我剛剛在校園廣播裏聽到有人為他點歌,然後一進食堂,就能看到他也站在不遠處窗口排隊打飯;再或者我聽說他參加了什麽活動,得了什麽獎,然後就會在圖書館不期而遇的撞上他。
  
  有的時候碰巧遇上了而時間又充裕的話,我們也會在一起聊天說笑幾句;跟他說話感覺很好,他知道很多,談話起來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他對學校的活動又足夠了解,經常有院士專家學者作家名人來學校演講,他總會特地打電話過來,問我有沒有興趣,如果票難拿的時候,他還會把票送來。
  
  自習室這時隻剩下我們,我不用壓著聲音,大咧咧的跟林詡感慨:“我早說了多認識幾個朋友沒有壞處,杜越遠真是有心啊。”
  
  林詡“嗯”了一聲,繼續埋頭看書:“是有心。”
  
  我趴在桌子上,想起剛剛他頂著陽光騎車到我們學院樓下,把兩張票給我時,眼睛裏的光芒格外耀眼,自己不覺笑了:“完了,我都快喜歡上他了。”
  
  林詡猛然抬頭看我一眼,漂亮修長的眉毛微微一皺。
  
  我在她的眼神裏讀出了擔心和焦灼,於是苦笑:“算了,大概是我自作多情。他那麽優秀的男生,肯定不會喜歡我的。”
  
  林詡半晌後笑了:“我覺得,他喜歡你。”

  暑假的時候我去了趟林詡的家,我這才知道林詡就是本市人,她家裏的條件好的驚人,我從來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別墅,每件家具都像是專門定做的。
  
  除了林詡的房間。她的房間冷清得很,有許多許多的書,桌子,還有一張單人床,相當樸素,完全不是我想象裏的大小姐的房間。我才知道寢室的那些書不過是九牛一毛。我感慨的看著她,想到紅樓夢裏的描述,就說:“林詡,誰說你是黛玉了,你才應該是寶釵。”
  
  林詡讓我隨便坐下,收拾著書,淡淡的說:“別的太麻煩了。”
  
  這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端著茶進來。她放下茶之後握著我的手,很親熱的問我的名字,然後說:“我姓柳,叫柳珊。你是小詡的同學吧,她第一次帶同學來家裏,我們都沒想到,照顧不周到的地方,你別介意。”
  
  她那麽年輕,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於是我客氣的賠笑:“怎麽會呢。”邊說邊看林詡,她臉色陡然難看,盯著女子的背影一言不發。林詡平時是冷淡,但是絕對是不帶喜惡的冷淡,可是如今她的目光卻明顯帶著不喜歡,毫無疑問,她不喜歡這個柳珊,也不喜歡她的自作主張。
  
  後來我才知道林詡的母親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心髒病去世了,這個柳珊是她的第二任的後母,比我們大了不過幾歲。前幾年嫁給了林詡那極有錢的父親,對她一直小心翼翼的,不過林詡並不領情。
  
  柳珊離開房間後,我開玩笑道:“你真的從來沒有帶同學回過家?除了我?”
  的
  林詡一邊收拾東西,不理我也不回答。
  
  我真是感動,伸手抱住她;她伸手想拍我抱著她的手臂,我死活不放,最後她終於笑了,她笑起來真美,我一瞬間看的都呆了。林詡不滿的瞪我一眼:“不跟你鬧了。”
  
  那天我們就在林詡家裏呆了一個小時不到,又扛著一堆書回了學校。我知道,她不喜歡呆在家裏,所以那個暑假我也沒回家,在學校裏陪著她。假期裏我們還是一如既往的上自習鑽圖書館,不亦樂乎。
  
  杜越遠因為也是本市人,也沒有回家。起初我在圖書館巧遇了他兩次,不知怎麽的,後來就變成了固定的碰麵了。放假期間,圖書館是周一至周五開門,周末關門。於是我們差不多是周一周五在圖書館看書,周末就一起上自習,中午晚上就一起去食堂吃飯。
  
  起初幾天是有點尷尬,一男一女去吃飯是沒什麽奇怪的,可是一男兩女去食堂,就實在有些奇特。林詡起初不願意跟著我們一起,可是我無論如何都不答應。我跟她說,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實在不行,我也隻有不跟杜越遠見麵了。
  
  我說完那句話後,林詡有點震驚的看著我,然後說:“你很喜歡他吧?為什麽不見他?”
  
  我沮喪得很:“好幾個月了,他對我半點表示都沒有,我那麽喜歡他,也不願意纏著他。”我這真的這麽覺得的。照理說我們都曖昧這麽久了,整個學校的同學都認為我們在談戀愛,可是隻有我才清楚,他就是什麽都沒有對我表示。他對我很好,沒有人像他那樣細心周到的照顧過我,可是他就是沒跟我說過任何能讓我“唰”一下臉紅心跳的詞語,哪怕是個眼神,他都沒在我麵前流露過。好多次我都對他有點絕望,可轉念想起他的溫柔和細心時,心底又軟了,不由自主的想,這樣耗著吧,也行,起碼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杜越遠學的是土木,看的書很多是大本大本的圖冊,我也時不時的側頭去看他的書,厚厚的銅版紙,書裝幀得無可挑剔,上麵印著的精美的建築,或優雅,或漂亮,或豪氣。我時常看得讚歎連連。看書看累了就看身邊的杜越遠,他那麽英俊,我怎麽都看不厭倦,心裏隱隱發酸,有忍不住湊上去吻他的衝動。
  
  杜越遠心裏肯定是知道我對他的感覺的。他不止一次的發現我在看他花癡,就看著我笑一笑,說,文簡啊,你的書看到哪裏了?你的閱讀都做完了嗎?你的紅寶書背得怎麽樣啦……他總是相當成功的就澆沒了我的熱情。
  的
  這些情況林詡都看到過。她半晌不語,最後才說:“那我跟你們一起。你們不能老這麽下去。”
  
  在學校裏過暑假的人不少,認識杜越遠的人也多,我們走到那裏都有人看著,那種目光和議論實在叫人不能不在乎,起碼我是很在乎。杜越遠也有所察覺,所以幾天後阮擅也跟著杜越遠來加入我們的行列,四個人一起行動,稍微不那麽奇怪了。
  
  吃飯的時候一般是我跟阮擅的話最多,我倆總能說的眉飛色舞。杜越遠笑著聽我們說話,感興趣的時候也會跟我們交流和爭執;林詡是一如既往的惜話如金,吃著飯,對於我們說的話題,不發表任何評論,實在是被我逼得沒辦法了,才說句“噢,這樣啊”之類的搪塞之語。
  
  我們在一起上自習吃飯這個習慣整整延續到了一個暑假,新學期開學後,也就忙著各自的功課了。   “杜越遠在那裏等你。”
  
  剛一踏出理學院大門,林詡就推了我一下,示意我看不遠的樹下的那個高高的身影。
  
  杜越遠就站在那裏,他左肩上搭著一隻書包,手裏拿著本書,很普通的大學生模樣,但是就是那麽吸引人的注意。我看著他站在陽光裏,五官那麽生動,眉毛好像是畫出來的一樣,腳都不會動了。那瞬間,我半邊身子詭異的發麻,呆呆的想,如果這輩子,他都能這樣的等我,我再也沒有別的期盼了。
  
  林詡對我笑了笑,示意我過去,自己腳步一轉,轉身去了圖書館。
  
  我摁耐下心裏的激動,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湊到杜越遠麵前招呼:“等很久了麽?”
  
  他比我高了大半個頭,我要跟他說話必須微微仰著頭,幾乎是仰視一般。而他為了顧及禮貌,也略微含腰跟我說話。他低頭,專注的看著我,回答:“還好,不算太久。”
  
  說完這句他忽然就不說話了,隻是靜靜看著我的臉,長久的不說話。他跟人說話都會看著對方的眼睛,很有禮貌,我起初以為這樣很好,可是他注視我的時間是如此的漫長,我覺得不對,臉在他的注視下不可思議的發燙。
  
  我好些年沒紅過臉了,特別是別人看得臉紅。我心理七上八下,卻強自鎮定的拍拍他,用自認俏皮的聲音說:“陪我去書城吧。”
  
  他猛然回神,發現這尷尬的局麵。他頓一頓,別開眼睛不再看我,說:“你剛剛說什麽了?”
  的
  原來他走神的那麽厲害。我心裏這麽想著,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次:“你陪我去書城吧。林詡的生日快到了,我想買禮物送給她。”
  
  杜越遠看著,緩緩露出微笑,說:“好。”
  
  在書城選書的時候,杜越遠跟在我身邊,因為平時從未有機會跟他單獨相處這麽長時間,一旦機會來臨,我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了,隻覺得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他說話不多,於是我主動說起來:“其實林詡沒有告訴我她的生日是幾號,我是從她身份證上看到的。”
  
  杜越遠點頭:“你倒是真有心。”
  
  “是啊,我想給她一個驚喜,”我從架子上抽下一套書抱在懷裏,“就這套吧,《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她肯定喜歡。”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我抬頭,見到杜越遠眉頭緊緊蹙著,在陽光下,純黑的眉毛變成了棕色。他顴骨很高且光滑,此刻眉心卻有了幾道細細的紋路,他總是都是那麽開朗陽光,從未露出這樣深遠壓抑的表情,好像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開心。
  
  我直覺他在擔心什麽,輕輕推了推他:“師兄,你怎麽了?”
  
  杜越遠回神,剛剛陰鬱的表情不見蹤跡,英俊麵孔上隻剩下親切的笑意。他問我:“想起一件事情,所以走神得厲害,真不好意思,”說著他補充了一句,“文簡,你喜歡讀詩麽?”
  
  我不用想就爽快的回答:“我隻喜歡理科,對文科沒感覺。我的文科一向不好,高中的時候,語文總是拉我的總分。”
  
  “是麽?”杜越遠伸手接過我手裏的書,抱著朝櫃台走過去,然後跟我說,“以前我都以為女孩子喜歡文科的多,後來認識了你們,才知道凡事都有例外。”
  
  我挑一挑眉毛,得意的笑了:“那是。”
  
  回程的公車上,他問我:“你畢業後有什麽打算麽?”
  
  我想一想:“能出國就出國,實在不行,在本校念研究生。”
  
  “嗯,”杜越遠說,“那林詡也跟你一樣的打算,是吧?”
  
  我歎口氣,悶悶的回答他:“不知道她的打算啊。我問過她,她就是不肯告訴我,每次都敷衍了事。”
  
  “是麽。”杜越遠垂下眼睛,慢慢吐出兩個字,算是回答。
  的
  我們從書城回來的時候是搭的公車,車上人不多,我們坐在後排的位子上。陽光從窗戶中穿過,整個車廂暖洋洋的,在這樣的陽光下,我覺得睡意朦朧,然後就真的睡了。睡醒的時候發現我靠在杜越遠的肩頭,身上搭著他的衣服。我捏著衣角,怔怔抬頭,目光沿著他的襯衣的扣子滑上去,看到他的臉,溫柔的,熠熠生輝,墨色的眼睛裏蘊含笑意,有清清楚楚的光芒在裏麵。
  
  他溫柔的拍著我的肩膀,說:“文簡,到了,我們應該下車了。”
  
  我忽然鼻酸。那一幕我記了一輩子,此後的若幹年,不論時光如何演化,事情的發展超出我的想象,我都記得他低頭看我的樣子,就像那時的天氣,有著能融化每個人的魔力。
  
  公車在學校的門口停下。杜越遠送我到宿舍門口,微笑著伸出手,把裝書的帶子遞給我。
  
  我同樣伸出雙手,卻沒有接書,直接摟住了他的腰。我的心髒劇烈的跳動,渾身一陣冷一陣熱;我牢牢抱著他不放,額頭抵著他的左肩,輕輕說:“杜越遠,你知道麽,我……愛上你了。你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過兩日,我跟杜越遠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學校。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不論到哪裏都有人朝我們行注目禮,回頭率要多高有多高。
  
  這種新奇的體驗起初讓我受寵若驚,雖然過不了幾天我就開始覺得有點麻煩了。上大課的時候遇到一個學院裏的同學,女生們紛紛饒有興致的追問我:“文簡,你是怎麽追到杜越遠的?給我們傳授點經驗吧。”
  
  我哪裏有什麽經驗可言,這場戀愛絕對算是我的初戀。不過我老老實實的回答卻沒有人相信,大家繼續追問不休;我左右之拙,暗自苦惱的時候,林詡看一眼那幾個女生,冷冷的說:“有什麽好問的。你們覺得文簡和杜越遠不相配?”
  
  那幾個女生麵麵相覷:“哦,也不是。”
  
  “既然才貌相配,談戀愛也很正常。有這麽多時間來追問,還不如抓緊時間談戀愛。”
  
  林詡這話不客氣之極,可是我卻聽得心頭一暖。她從來不管閑事,平時能少說一句話就少說一句話,可是現在卻為了我出頭,雖然不明顯,還是誇獎了我。這番誇獎這算是連日來我第二件讓我高興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爬到林詡的床上,抱著她感激的道謝;她回頭,我們的額頭幾乎相抵。她本意是想對我點頭,但終因為距離太近而宣告失敗。我們互相看著,寂靜霸占了寢室。
  
  她的手提電腦裏唱著一首歌,曲子優美,歌詞我非常熟悉:靜靜流淌著,飄渺的歌聲;悄悄地側耳傾聽,和著皎潔月光的歎息……
  
  她的指腹擦過我的手背,我感覺到皮膚摩擦後冰涼的痕跡。她說:“阿簡,你謝我做什麽。你跟杜越遠的確相配。你們倆能在一起,我真的很高興。你什麽都好,就是太單純;有杜越遠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杜越遠看似完美,交往下去你肯定也會發現他的一些缺點,這個時候,你要多包容一些。”
  
  我伸手摁掉靜音鍵,笑了又笑:“你的語氣怎麽聽起來跟我媽一樣了。”
  
  她又把音樂打開,然後低頭看矮桌上的書,一幅“多說無益”的樣子,簡單的回答了一句:“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我哈哈笑起來,拖過她的枕頭,做勢欲倒下去;林詡一把拉住我,眼疾手快的把枕頭扔回原位,然後把我往床下推:“不跟你瞎扯了,我書還沒看完。你不能熬夜的,快睡覺去,”
  
  第二天我跟杜越遠上自習時,我順口跟他提起這件事;他沉默了一分鍾,緩緩把目光轉向了窗外。我覺得他的反應很不一般,但玩心大起,也不顧自習室裏那麽多目光的注視,伸出手小心翼翼托住他的下額,輕輕把他的臉扳回來。杜越遠為我的動作驚愕,他看著我停在他下顎上的雙手,皺了皺眉,捉住我的手腕往下一帶。
  
  “這是在教室。”他說,臉上沒有笑意,沒有表情。我實在看不出那是無奈,還是生氣,還是責備,抑或是苦惱。
  
  我隻知道,我這番舉動惹他不高興了。隻好訕訕的縮回了手,埋首自己的專業課裏,開始算題和背英文單詞。那個晚上,我都沒敢跟他說話,怕一個不小心又惹到了他,然後又想到林詡說的“杜越遠也有很多缺點”這句話,深深覺得她說的對,在心裏無聲的歎了口氣。
  
  那之後我有點怕杜越遠,也不敢學別的女孩子那樣輕易對男朋友動手動腳。我就像每個談戀愛的女孩子那樣心情複雜的好像萬花筒。心情好的時候想,我們不過剛剛開始嗎,謹慎一點也是好的;鬱悶的時候就想,現在就如履薄冰,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真不知道日後怎麽辦。
  
  不論腦子的想法怎麽複雜,可是有個念頭至始至終都沒有變過: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他。
  
  客觀的看待我做的事情,我覺得自己真的重色輕友。雖然以前我也非常不恥這種行為,可是真的開始談戀愛了,以前固守的所有的道德感和規章製度統統都會退避三舍。我跟林詡一起上自習吃飯的時間越來越少,跟杜越遠在一起的時間變得多起來;我在很短的時間內認識了很多他的很多同學朋友;因為我經常去杜越遠的寢室,跟阮擅他們幾個比我自己班上的男生還熟悉;杜越遠班上係裏有活動,我都會跟著他去參加,比自己學院的活動還積極。總之,我現在跟大一“兩耳不聞窗外事”判若兩人。
  
  好幾次我聽到係裏同學玩笑說,到底我成了建築學院的媳婦了。這些閑言碎語,當時我沒放在心上,後來才聽出點別的味道來。
  
  認識的人多了,就有不少男生特別熱情的跟我打聽林詡的情況,說想要認識她。我第一次去杜越遠宿舍就遇到了這種事情,我很吃驚的看著那幾位仁兄,恍然大悟:原來林詡的知名度在學校裏原來是那麽高;我還知道,林詡雖然對人總是缺乏熱情,但是並不妨礙還是有大把大把不怕死的人願意挑戰。
那天回宿舍後我曾試探的問過林詡有沒有談戀愛的念頭,她聽完滿臉的不耐煩,疲憊的揮了揮手,連回答我話的力氣都沒有。我從未見過林詡的臉色壞到那個地步,三魂嚇掉了兩魂;我緊張兮兮的時候她輕描淡寫的對我一笑,解釋了一句“我就是累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又回複了精神,一大早就去了圖書館。
  
  不過那天之後,我再不跟林詡提起這類事情。麵對熱情的男生們的類似提問,我的回答永遠都是非常堅定的“不可能”“我不會幫忙”之類;當時我不知道,隔很久我才從阮擅那裏聽說,因此我拒不幫忙的態度得罪了不少人,好在他們看在杜越遠麵子上,並沒有讓我難堪。
  
  接觸多了,我跟阮擅倒成了好朋友。阮擅這個人可以說是真正的有趣,博古通今,知識麵很廣,聊天時的那些比喻實在讓人歎為觀止。我私心覺得,他跟林詡肯定很有共同話題。

  柳珊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看書,等著杜越遠打電話給叫我出去吃飯。手機震動的時候我本以為是杜越遠,可是半點沒想到電話那頭的女人說自己是柳珊。
  
  我在圖書館門口見到了她,她神情焦急的在原地踱步,看到我時幾步迎了過來,熱情的拉著我的手,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還記不記得她。我雖然詫異,但還是笑著回答說,你是林詡的阿姨吧,我當然記得你了。您找我,有什麽事情?是不是跟林詡有關?
  
  她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神情來,然後看了一眼周圍,很客氣的說:“我們去別的地方說,好嗎?”
  的
  我擺手:“您就在這裏說吧,我在等我男朋友,不敢走得太遠。”
  
  她“哦”了一聲。我瞧得出她不情願,可是還是依照我的建議,跟我來到附近的樹下。她猶豫再三,清了清嗓子,開口說:“文簡,我們非親非故,我知道我來跟你說這番話不合適,可我也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幫忙。”
  
  “怎麽了?”我駭然回答。
  
  “你也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跟林詡的爸爸結婚了三年,但是林詡從來都沒把我當親人看過。林詡從小沒有媽媽,她的爸爸很寵她,什麽都依照她的意思。林詡如果說想要天上的月亮,她爸爸都會去摘下來送給她,”她停了停,看我一眼,把目光移開,片刻後又轉回來認真的看著我,說,“文簡,我也是不得已才找上你。我懷孕了,但是林詡的爸爸非常擔心林詡不肯接受這個孩子,他爸爸說,他曾經答應過林詡,這輩子隻要她這一個女兒。”
  
  半天後,我終於理出一個頭緒,反問:“柳阿姨,你希望我做什麽?”
  
  柳珊的手放在腹部上,懇求的看著我:“文簡,我知道你根林詡關係很好,她肯定會聽你的建議。麻煩你去問問林詡,問她能不能接受這個孩子,好不好?”
  
  “你怎麽自己不去問她?”我納悶。
  
  柳珊一張俏臉上陰雨密布,遠非愁眉苦臉能形容。她隨時都能哭出來:“她連話都不願意跟我說,我怎麽敢問她呢。”
  的
  看到她那個難過的樣子,我腦門一熱,當即答應了下來。柳珊連連跟我道謝,叮囑了又叮囑,這才放心的走了。
  
  吃飯的時候,我跟杜越遠提起這件事情,末了說:“真不知道林詡是怎麽想的。”
  
  杜越遠很少對我的事情發表意見,可是這次卻不一樣,他皺了皺眉,說:“你不應該答應她。這是林詡的家事,跟你沒有什麽關係。”
  
  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振振有詞的說:“她都找到我了,我難道能拒絕麽?再說,我跟林詡那麽好的朋友,關心一下也沒什麽,你敏感過度了。”
  
  他看我一眼:“林詡以前跟你提過家裏人沒有?”
  
  我心虛的回答:“沒有。”
  
  “那就是了,”杜越遠語氣一改,語重心長的跟我說,“林詡會有她的想法的,朋友之交淡如水,幹涉太多,其實更容易失去。文簡,林詡這樣的朋友,你一輩子都不會再遇到第二個。有句話說,覓到朋友,需要閉上一隻眼睛;而守住朋友,必要時兩隻眼睛都要閉上。”
  
  我心知杜越遠說得對,可是不知怎麽的,某種怪怪的感覺一下子衝到了嗓子眼,一口飯都不下去。依我以前的性子,沒準就能跟對方抬杠起來,可是因為對方是杜越遠,我咬咬牙,忍了下去,食不知味的吃完那頓飯。
  
  我考慮了兩天,終於還是婉轉的把柳珊問我的話告訴她,說話時我小心翼翼的覷著她臉上最細微的變化,生怕哪句話不對,造成她跟家人之間的誤會。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眸光一現,慢慢的綻出一個舒心的微笑,像朵午夜盛開的花。
  
  她把書放下,輕輕的點頭:“很好,是好事情。”
  
  一顆心頓時跌回肚子裏,我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開始玩笑:“柳珊還很擔心呢。我以為你不喜歡她。”
  
  “我隻是不喜歡她。”
  
  我愉快的笑:“說起來,杜越遠告訴我,不要幹涉你的家事。他教訓我的時候我覺得他比我還了解你,不過現在看來,還是我更了解你啊,哈哈。”
  
  “是麽。”的
  
  應了一句,林詡又恢複到那種麵無表情的狀態裏了。我想起一件事情,心裏一酸,忍不住看著她發呆。林詡的美麗與生俱來,她不像世界上大多數女孩子,包括我在內,完全不需要笑容或者華麗的衣飾材的襯托。
  
  她身上有那麽多優點,可是我從來沒嫉妒過她。我絕不是存心要跟她比較,可有時細細一想,我真的比她幸福多了。從小到大父母疼愛,隨時都有很多好朋友,讀書的時候成績不錯,老師也喜歡,而現在,我又有了杜越遠,真的什麽都不缺。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愁”這個字怎麽寫。有次我跟杜越遠閑聊時,他罕見的摸了摸我的頭發,說我就像長在溫室的花朵,半點沒經曆過風雨。我當時就承認。
  
  我捅她一下:“你的媽媽一定非常漂亮吧?”
  
  林詡頭也不抬:“我沒見過她。”
  
  “照片總是有的。”
  
  林詡抬頭看了我一眼:“小時候看過,現在忘記了。”
  
  她都這麽回答了,我也不再問下去。暑假的時候去她家我就覺得有些奇怪,她的房間裏一張家人的照片都沒有。當時就覺得她長大的過程那麽艱辛,雖然她要什麽有什麽,長得又那麽美麗,可是偏偏沒有溫暖。放假的時候,她都不願意回家,寧可一個人在留在空蕩蕩的寢室和圖書館裏。
  
  寒假來臨的時候,我本計劃叫林詡去我家玩,可寒假怎麽說也包括了春節,不論如何她都應該在家裏過年才對。上火車之前,我一邊跟林詡告別,一邊打定了主意,明年暑假,我無論如何要叫上她跟我一起回家。

  我曾經跟林詡說起過我家鄉的風物景致。她去過很多國家,可是偏偏對國內的一些地方不甚了解,尤其是對西南邊的城市。我抑揚頓挫的給她讀李白的蜀道難,再說起青石板鋪就的路和一眼望不到頭的竹海,說起西南的小城市的別致景致,她都認真聽著,眼底流露出某種興致,再凝著眉頭想了想,才說,我很想去的。
  
  願望是美好的,不過從始至終,林詡也沒有機會去我家。寒假肯定不行;五一,十一的時間太短,且遊人多,不可能看到什麽真正好的風景;然後隻剩下暑假了。大一的暑假我和林詡是在學校裏渡過的;大二的暑假可不能再浪費了,中期考試一過,我就盤算好了一切,我興衝衝的告訴林詡我的計劃,她搖了搖頭,說:“我暑假大概要去美國一段時間,你帶杜越遠回去吧。”
  
  我悶悶的想笑,結果擠出一絲難聽到極點的幹癟癟的聲音:“他怎麽會跟我去我們家呢,我都不敢跟他提這事。”
  
  我跟杜越遠交往了快半年,可實質上並無太多進展。雖然人人都知道我們在談戀愛,可實際上,隻有我才清楚我們的關係絕對不正常。我們牽手很少,幾乎沒有擁抱,接吻什麽就談不上。我起初還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可是後來漸漸覺得不是滋味。下晚自習後他有時送我回來,在宿舍門口總能看到一對一對的情侶擁抱接吻,我看得麵紅耳赤,杜越遠卻沒事人似的,表情不改,仿佛那些情侶們是折射率為的真空。
  
  既然他不主動,那我也隻有主動一點。雖然是這麽想的,不過我是典型的有色心沒色膽,即便那個男生是我的男朋友。唯一的一次,我鼓足勇氣墊起腳尖,極度小心謹慎的湊過去,嘴唇離他的唇隻有幾厘米的距離時,終於退縮回去。離得近了,就能看到杜越遠直起了腰,眼神忽然不對。他一慣站的很直,跟我說話的時候會微微彎下腰,從來不例外,除了這次。他以含蓄的方式,躲開了。
  
  我沮喪了好幾天,終於不得不麵對一個問題,杜越遠莫非並不喜歡我?
  
  現在回頭看那時發生的一切,才發現自己真是蠢得厲害。這樣清楚不過一目了然的事情,我那時候偏偏不明白。一個男生不願意吻你,還能有什麽別的解釋?可那時候,我還是存著僥幸心理。我想,可能他愛我沒有我愛他那麽深罷了。我並不是差勁的女孩,我漂亮,我成績很不錯,我活潑開朗,杜越遠身邊的女孩子比我優秀的並沒有幾個。不然他當時為什麽要答應做我的男朋友?雖然他開口之前遲疑了很久,可是他最終還是說“好啊。文簡,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言猶在耳,在我腦子裏響起來的時候依然震得我鼓膜發麻。
  
  不著急,我想,不著急,我可以等他全心全意的愛上我,他現在就在我身邊,我還期盼什麽呢?
  
  暑假來臨的時候,杜越遠被老師選入了建築設計比賽小組;我的本意是在學校陪著他,不過剛剛放假的第二天,我就接到家裏的電話,說奶奶病危。爸爸在電話那頭語氣嚴肅極了,嚇得我魂不守舍。
  
  正是放暑假的時候,回家的火車票和機票都非常難買,我打了好幾個個電話都沒訂到票,極度擔心著奶奶的病情,又被訂票處那人的態度嘔得在寢室團團轉,正絕望的不知如何是好時林詡推門而入,遞給我一張機票。
  
  她看著我,說:“我找了我爸爸幫忙。”
  
  我感激涕零的抱著她,就恨不得以身相許,一迭聲的道謝:“親愛的阿詡,你真是太好了。大恩不言謝,我回來時再感謝你。”
  
  那天杜越遠的電話怎麽都打不通,我也不可能等他,最後交待林詡:“你幫我告訴杜越遠一聲,說我不能留在學校陪他了。”
  
  “嗯。”林詡如是回答了一句。
  
  結果一回去就是整整三個月。奶奶得了再生障礙性貧血,在病床上熬了一個多月,終於油盡燈枯。七歲以前,我和表姐都是在奶奶家長大的,跟奶奶感情很深。她生病的那段時間,我幾乎把所有的眼淚都流幹了。看著伯父抱著奶奶的骨灰緩緩從火葬場裏一步一步挪動腳步出來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昏了過去,然後也大病了一場。病好了再回學校,已經是九月底了。
  
  杜越遠和林詡每過幾天都會打電話來問我情況如何。電話裏自然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我沒告訴他們我生病了,就說家裏還有事不得不晚回學校。他們的電話很多,家裏人都知道了,每次我握著聽筒說普通話,表姐就笑話我:“是你那個很英俊的男朋友還是那個很漂亮的林詡?”
  
  我隨便的扔出個答案。
  
  我表姐是個很八卦的人,平生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給人做媒;但是八卦的人往往也比較敏銳,我帶回去了一些照片,她坐在我病床上看著照片,沒來由的開始感慨:“小簡,你的男朋友不錯啊,林詡也是真漂亮。他們熟不熟?”
  
  “他們關係還可以吧,普通朋友吧。”
  
  “如果我是你啊,”表姐說,“就會小心看緊杜越遠。林詡實在太漂亮,我都忍不住喜歡,何況是男生?真是讓人不放心。”
  
  以前從未設想過這種可能性,我想了想,然後失笑:“表姐你擔心什麽呢。這兩個人我還不知道?我相信他們。”的
  
  表姐起初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希望如此吧。”
  
  那番談話我很快也就忘記了,可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想到,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寢室的時候,卻聽到了對我人生最重要的一番談話。真的是最重要的,連個之一都不用。
  
  我足足坐了三十四個小時的火車加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在學校裏步行了近二十分鍾,終於來到了寢室門口。那時大概是晚上八點多,大家都去上自習或者在寢室上網,走廊人很少。大學寢室門的隔音效果無論如何都不能用“好”來形容,隻要豎起耳朵細聽,就可以聽到宿舍裏傳來的說話聲。
  
  我放下左手的行李箱和右手行李包,因為手長期保持一個狀態不變,手指硬得像木頭。我哆哆嗦嗦的書包裏翻出鑰匙,正準備插入鎖孔的時候,聽到了裏麵急切的談話聲。
  
  我記得那時杜越遠聲音很激烈,像是誰在他嗓子眼放了一把火,以前從沒用這種語氣跟我說過任何話。他咬牙切齒的說:“林詡,林詡,你不能這樣啊,不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我快讓你逼瘋了你知道嗎?你讓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到了。現在,我忍不下去了,文簡快回來了,我沒辦法再麵對她,我沒辦法再騙下去,我不是奧斯卡影帝,我沒法再演下去。她遲早會發現問題。”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後,林詡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麽。總之,你不能傷害文簡。”
  
  “我知道文簡很好,就是這樣,我才沒辦法麵對她啊,”杜越遠聲音淒苦,低低的說,“我今天來找你,隻要你一句實話,你喜歡我,為什麽還要把我推給文簡?”
  
  下麵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清楚了。我站在門外,大腦嗡嗡作響,好像千百隻蜜蜂在腦子裏飛來飛去。我伸手揮了揮,那種聲音反而演變的更加劇烈。不對勁,一定有哪裏錯了,肯定是我的耳朵。我手也沒有抖,一送,鑰匙毫無縫隙的插進了鎖孔;一扭,清脆的彈子彈跳聲響起;一推,門無聲的滑開。耳朵也許會騙人,但是眼睛隻是忠實的記錄者,它不會騙人,是不是?
  的
  林詡背靠衣櫃,雙手亦撐在身後的衣櫃上;杜越遠把她圈在懷裏,捧著她的臉,兩個人唇舌交纏,如果我沒看錯,如果眼前的一切不是因為我太累出現的幻覺,那麽,他們,正在接吻。

  我手腳全麻的站在門口,大腦生了鏽不肯運作,渾身上下都僵硬得好像一截木頭。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唯一知道的,就是杜越遠和林詡在接吻。他們擁抱,接吻,親密無間。
  
  想死。我想去死。
  
  我能動彈的時候,他們也恰好發現了我。兩個人扭頭看著我,瞬間呆若木雞。
  
  林詡反應最快,她猛然一把推開杜越遠,朝我走過來,邊走邊急急的跟我說:“文簡,文簡,不是那麽回事……這是誤會……”
  
  她臉上的潮紅還沒消。林詡皮膚白皙,臉上從來沒有半點血色,有時候看上去接近透明,可是現在她的臉色卻微微發紅,在那麽激烈的接吻後,她的臉終於生動起來。
  
  我低著頭把行李搬進屋子,把從家鄉裏帶來的特產都拿出來,堆在桌子上,因為帶了很多,電腦鍵盤都埋住了。這堆東西,每一樣特產都是給他們帶的,我自己什麽都沒帶。我記得出門的時候表姐還笑話我,嫁出去的女兒了啊,你對自己都沒那麽好啊。
  
  我看著他們兩,虐待自己一樣狠狠咬著唇,嘴裏又腥又熱,然後我感覺滾燙的液體東西順著我的唇角流了下來。那一刻我什麽都想過了,我想罵人,可是我壓根就不知道怎麽罵;我想衝過去給他們倆一人一巴掌,可是我卻動不了。失去奶奶的那種痛苦回來了,我痛不欲生,我隻想去死。最愛的男人,最親密的朋友,一眨眼的功夫,統統背棄了你,把你當作抹布一樣用完就扔在了一邊,還不忘踩上兩腳。前不久表姐說的那番話在我腦子磁帶似的回放,我那時還說,信任他們。此刻,這句話變成了一記耳光,毫不留情的扇在我自己的臉上。
  
  杜越遠朝我走過來,他已經恢複了鎮定。他看著我的眼睛,冷靜的說:“文簡,你臉色很差,先坐下,我們再談。”
  
  說著他作勢欲拉我的手,我想到他的手剛剛抱過林詡,終於徹底崩潰。我一輩子沒有跟人打過架,但那時真想狠狠的甩他幾個巴掌。我的手都揚起來,舉在空中,蓄勢待發,他看到了,沒有躲,甚至還靠過來一點,讓我可以打得倒他。可我那麽不爭氣,依然跟以前一樣,很沒出息的一下子心軟了;哪怕這樣,我還是不想打他。
  
  可是我受不了,我要發泄。我還是打下去了,打在我自己的臉上。我使勁了全部的力氣狠狠打下去,聲音響起的時候,我的手和臉同時熱辣辣的疼痛起來。
  
  林詡聲音不對勁,說話斷斷續續的:“文,文簡……你這是幹什麽啊!”
  
  杜越遠捉住我的手腕,那霎那我從他眼睛裏看出了震驚和不忍,我心裏又開始疼。他不讓我再打自己,說:“文簡,是我的錯,跟林詡也沒關係。你要打就打我,別跟自己過不去。”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我有眼無珠,我瞎了眼,”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把手臂從他手裏抽出來,眼淚不知什麽時候爬滿了火辣辣的臉:“我奶奶去世了,我又病了一個多月,我辛辛苦苦的回學校,我為的是什麽啊。就是為了回來看你們兩卿卿我我?也是啊,原來我才是那個第三者啊。杜越遠,我是外人,又那麽笨,眼又拙,沒看出來你一點都不喜歡我,真的對不起啊,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給你添麻煩了……林詡啊,我今天我就把杜越遠還給你,對不起,啊,我把他還給你。”
  
  說完這話,我轉身就朝外走,出門的時候狠狠帶上門,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我怕他們追上來,撒腿就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總之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化工學院的樓頂上了。
  
  化工學院是我們學校最高的樓,每年都會有幾個人從樓頂上跳下去。我記得有次跟杜越遠玩笑的時候,就說,如果我要自殺,也從樓上跳下去。
  
  可是我怎麽又想到了他了呢!我抱著頭嚎啕大哭,我怎麽就那麽沒出息啊。就算到了這個時候,我想得更多的不是他的背叛,而是他怎麽就能愛上林詡了呢?他怎麽能愛上林詡呢?我怎麽能一下子同時失去他們兩個?我心如死灰。
  
  月光如鉤,但亮度卻還是照得我手指和衣服統統褪色;我靠著欄杆往地下看,黑漆漆的夜色中,道路看不清楚,路燈的燈光到這裏很弱了,因為空氣的流動,胡明忽滅的,好像是傳說裏引人渡過冥河的燈火。遠處的湖泊猶如一麵鏡子,更遠處,是首都的高樓大廈,仿佛一個個鋼鐵巨人矗立在著。
  
  我冷靜下來。有些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從最開始,他的目標就是林詡,從來都不是我。在圖書館的時候,林詡就在幾排書架之外的地方;他請我吃飯,也隻是因為他知道我一定會叫上林詡……
  
  我不知道怎麽跟林詡相處下去。她永遠第一,我永遠是第二;我漂亮,她就是比我漂亮更多;我看書多,她的知識麵就是比我更廣;我為了省錢,每學期開學放假都不得不坐幾十個小時的火車上學回家;她爸爸是大公司的董事長,她說去哪裏就去哪裏,說買什麽書就買什麽書……這些我無所謂,可是,我連杜越遠都輸了,徹頭徹尾,一敗塗地。杜越遠沒有了,我怎麽辦?
  
  夜晚很涼,屋頂的風尤其大,仿佛要把我吹到另一個世界去。我穿得少,為了取暖,我蜷縮成一團,在頂樓上瑟瑟發抖;可不論身體上怎麽寒冷還是比不了心裏的冰冷和空洞。我身體的一個部分徹底消失了。以前我自以為不需要愛情也能活下去,可是我偏偏認識了杜越遠。真相的揭露,反而我絕望的認識到,愛情真的是能叫人生死相隨。我真愛他,必要的時候,我能為了他去死。
  
  可他和林詡怎麽能這麽對我?
  
  半夜的時候,我從樓頂上下來,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網吧。以前我一個晚上睡不好都不行,那天晚上,我一宿沒睡,在s上瀏覽,開始找房子。我不要再回宿舍,我要搬出去
第二天我沒去上課,我匆匆定下了學校附近的一所房子,二室一廳,我跟另一個女生合租。盡管租金不便宜,我還是從生活費裏支出錢交了半年的租金。林詡很少缺課,我趁她上課的時候回了趟寢室,找搬家公司把所有的東西搬到租的房子裏。我不敢在寢室久呆,這裏到處都彌漫著杜越遠和林詡的味道,空氣是有毒的,呼吸到肺裏變成了冰渣。
  
  隔壁宿舍的同學很好奇的過來問我:“怎麽了?莫非是要跟杜越遠同居?文簡,真看不出來你思想那麽前衛啊。”的
  
  倉皇間我無以言對,除了逃走別無它法。杜越遠永遠是我的死肋,一聽到這個名字,我渾身的血仿佛受到感召,立刻擁擠到腦門上,眼前一片血紅。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而且我已經缺了一個月的課程,我不能不再去上課。隻要去上課,終究會碰到林詡,還有杜越遠。
  
  我去上的第一節課是量子力學,是小課,都是係裏的同學。我一出現大家都湊上來熱情的對我噓寒問暖,從他們的關切的擔心中,我才知道我臉色差成什麽樣子。
  
  林詡從教室前排回頭來看我。我錯開她的眼神,挑了個離她最遠的位置坐下,我情緒一團糟,隻得瘋狂的記筆記,才能讓自己不去想象林詡和杜越遠現在發展到什麽地步了。
  
  那一天我們有三節大課,我跟林詡都離開的很遠。男生們都頗為驚奇,但是林詡曆年來對他們的態度都是冷若冰霜,沒有人有膽子去問她發生何事,紛紛把箭頭轉向了我。在許許多多的盤問下,我絕望的開始想象,我跟杜越遠分手加上林詡和杜越遠交往消息的傳開後,大概會引來比現在熱情無數倍的盤問和猜測。每次聽到杜越遠的名字我渾身的血液都要停住,隨時都能吐出一口血,那時候,我大概也不用活下去了。
  
  下午最後一節課後,林詡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們木頭人一樣對視,沒有人開口。男生們一邊打量我們一邊撤出教室去吃晚飯。她還是一樣的蒼白,卻憔悴多了。來上課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從此之後,我就當從來不認識她。
  
  很久之後她問我:“你搬到哪裏去了?”
  
  “跟你沒關係。”我說。
  
  她說:“哦。”
  
  沉默了一會,她又說:“在外麵租房子應該不便宜,你搬回來,我搬出去。”
  
  我沒理她,轉身就走,走得很快。
  
  在樓下卻遇到了杜越遠。他蹙著眉頭,左肩搭著書包,手裏捏著一本皺皺巴巴的書。一見到他我就沒了脾氣。我忍著淚,覺得兩隻眼睛和鼻子又酸又麻。可是還是想,他是來找林詡的吧。
  
  我動不了,在淚水裏看著他朝我走過來。他眼深如井,溫柔的跟我說:“文簡,我們談談。”
  
  我害怕他下麵說的話,搖頭:“我不想聽,我也不在乎了。”
  
  杜越遠看著我,我從他那表情竟然看出了慘烈絕望的味道,但是轉瞬也就消失了。我愣了愣,他說:“文簡,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我錯得離譜,你要恨就恨我,隻是,你別怪林詡,她是真的把你當朋友看待。”
  
  我的眼淚就下來了。跟那個時候一樣,他真的很愛林詡,現在了都為她在跟我解釋,我說:“杜越遠,夠了。你們的事情,跟我沒關係了。”
  的
  說完就走,杜越遠沒有追上來。實際上,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追過我,他心心念念的,隻是林詡。之後,我們徹底成了陌路。我換了手機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現在住在哪裏,隻是因為不想跟他們再有牽扯;可實際上,卻不可能做到。
  
  即使我刻意不去注意與杜越遠有關的新聞,他的事情我還是會知道,他照例還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他們的團隊在世界級的建築設計大賽拿了獎,海報貼的全校都是,他在其中自然是最引人注意的一個。除此外,他和林詡一直也沒有交往。林詡跟以前一樣,上課,去圖書館,不苟言笑。其實現在不苟言笑已經不能形容她了,她現在十天半個月都可以不說話。係裏的同學跟我說,她也搬出了宿舍,每天的課程一結束,就有一輛豪華的黑色林肯來接她回家。那輛車子每天課程結束的時候就會準時停在我們上課的樓下,從不晚點,安安靜靜的停在那裏等著林詡。這樣招搖,不被人注意是不可能,但是大家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畢竟這裏是首都,到處都是有權有錢的人。隻是,這種招搖跟林詡以前的習慣,相去甚遠了。
  
  很少人來問我為什麽跟杜越遠分手。起初我還奇怪,後來在勤工助學中心遇到阮擅,從他那裏我才知道是杜越遠幫我擋住了這一切的盤問。
  
  那時候我不想再理睬任何跟杜越遠有瓜葛的人,阮擅也不例外。他無視我的冷臉,說要請我吃飯。我們附近的冷飲店坐下之後,他終於開口,誠摯的跟我說杜越遠和林詡現在的狀況都不好,希望我原諒他們。
  
  半點都想不到他會跟我說這個,我徹底傻眼。我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反問:“你,讓我原諒他們?”
  
  他平時都是笑容滿麵,現在卻一點笑都沒有了,冷靜的說:“是。”
  
  我問:“從頭到尾被欺騙的,是誰?”
  的
  他沒說話。
  
  我再問:“他們捅了我一刀,我還要再送上去讓他們再捅我一刀?”
  
  他隔了很久才回答:“都已經如此,你不原諒也沒有辦法,不如放開心胸,你現在這樣又是何苦呢?”
  
  第一次被人評價心胸狹窄,我氣得渾身直抖,怒極了反而揚聲大笑起來。冷飲點裏所有人都詫異的看著我,我也不管,從書包裏翻出錢包,把自己那份冰琪淋的錢放在桌上,轉身離開。
  
  真是讓人窒息。原來杜越遠的朋友都是這麽看我的。跟杜越遠分開之後,有很長的時間我都整夜整夜的失眠,獨處的時候會想起很多以前我們三人之間發生的事情,精神真的接近崩潰,而阮擅卻說,讓我原諒他們?好像受傷害的,是他們,不是我?
  
  我心情壓抑到極點,但而生活卻不得不繼續下去。我的生活費大都都付了房租,也不想再開口向父母要錢,就找了兩份家教。兩個孩子一個高二學生,一個是補習的高三學生,高二的那個孩子是個女孩,數學很糟,還算聽話,我每周給她補三次課;高三那個男生叫顧卓,隻能用可怕來形容。不是說他樣子可怕,實際上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孩子,眉毛又黑又濃,眼睛有神,有著高高的鼻梁。我後來才知道他的母親是中美混血,也是美人一個,難怪能生出那麽漂亮的兒子。隻是顧卓的性格脾氣確實讓人無法忍受,他眼神藏在很遠的地方,一眼就能看穿一個人。
  
  我第一次上門的時候,他從二樓居高臨下的看了我兩眼,就轉身進了書房。這輩子都沒被人用這麽輕蔑的眼神看過,我恨不得抬腳離開,可是轉念一想,如果不是這麽頑劣的孩子,也不會在第一年的高考裏專科線都沒有上吧。我想到這裏,忍氣吞聲的跟著他進書房。
  
  我看著顧卓玩了會電腦遊戲,從書房的地上撿起皺巴巴的教材,坐到他身邊,客氣的說:“你不想學習的話,我們聊會天吧。”
  
  他不耐煩的看我的一眼,冷冰冰嗤笑了一聲:“得了吧,你這樣還想來給我做心理老師?”
  的
  顧卓的話其實不是最讓人受不了的,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神態裏流露出的那種無視輕蔑的態度,好像我就是一個活該被人看不起的人。我的手開始發抖,想到了杜越遠和林詡,他們可不是就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我?的
  
  他看了我的手一眼,又回過頭去玩遊戲。
  
  我呆了呆,站起來,默默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走到書房門口的時候聽到他極不耐煩拋出一句:“來那麽多家教,被我一句話氣走,你還是第一個,別人怎麽都還會堅持幾天。”
  
  我回頭去看他,牽動了嘴角說:“雖然你父母給的錢多,但是我也不是缺了這份家教就會餓死。”
  
  他就笑:“哦,看你垂頭喪氣的樣子,是被男朋友拋棄了?”
  
  我本來抱著幾本書,聽到這句話手一抖,書就滾到了地上,砸得腳背疼。
  
  “看來就是了。”他說。
  
  如果他在我麵前,我真想給他一耳光。可是我在門口,他坐在書桌前,起碼隔了五米。我把書從地上撿起來摟在懷裏,說:“是啊。我是被男朋友拋棄了,你揭人傷疤,很愉快吧?不用你看出什麽,我全部告訴你。我男朋友說他從來都不喜歡我,他隻愛我最好的朋友;他們在我麵前接吻;他的朋友讓我原諒他們,祝福他們。這些情節,你還滿意麽?”

  我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氣才說出這番話,可是他聽到後半點沒反應,無所謂的聳了聳肩:“你跟我說這些話幹什麽?我不會被你感動。”
  
  這句話嗆得我眼睛一酸,我想反擊的,可是張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徹底的糊塗了,最近這段時間,我都遇到了些什麽人?我不指望有人同情我,可是也不希望認識不認識的人都過來戳我的傷疤,然後澆上一瓢鹽水。到底是我出了問題,還是他們?
  
  我站著出神的功夫,顧卓抓起桌上的數學課本扔到我懷裏:“你是來給我補課的,別忘了你的本職工作。”的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終於再次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拿起了書。後來為這個決定,我後悔了很久。我起初不明白當時我為什麽要妥協,現在才知道,一個人累倒無力的時候,會對所有的事情逆來順受。
  
  “你數理化哪門最差?”我問他。
  
  他不耐煩:“你廢話怎麽這麽多?從頭開始講就行了。”
  
  顧卓高一的時候從美國回來,英語自然無可挑剔,但是理科的確很糟。我給他講數理化,他漫不經心的聽著,我問他是否聽懂的時候,他皺眉,像是覺得我很煩:“如果聽不懂我不會說嗎?”
  
  有的時候我問他成績提高了沒有,他也從來不告訴我。我很少見到他的父母,我都是周末兩天去他家,每次上門,他們都不在,除了給我工資的時候。她媽媽開著一輛敞篷小車,活脫脫的香車美女。她對我很客氣,經常跟我說,難得顧卓這麽聽我的話。
  
  每次聽到她媽媽這麽說,我都懷疑是我聽錯了。顧卓連一句老師都不肯叫我,聽我的話真是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我們之間維持著一個危險的平衡,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想的什麽,我最近發生了什麽事情,然後漫不經心的問出來,每次都折騰得我手忙腳亂。
  
  第二次我給他補物理,上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問我:“你是南方人?”
  
  我點頭。
  
  顧卓神態自若:“你普通話說得不錯,特地練過的吧。以前被人笑話過你的南方口音?”
  
  我臉一下子僵了。不錯,我剛剛上大學的時候,普通話不是很標準,前鼻音後鼻音卷舌平舌總是分不清楚,有次把杜越遠一個叫唐笙的同學名字念成了“唐僧”,不知道怎麽回事,氣的那個女孩臉都綠了,以為我在嘲笑她,最後杜越遠跟她賠禮道歉才算完事。從此之後,我費了很多時間把每個漢字說標準,隻是為了不給杜越遠丟臉。
  
  這件事情我從來不跟人提起,沒想到顧卓還是那麽輕易的就發現了。經過起初幾次的教訓之後,我在他家除了講課,別的什麽話都不說;我絕不踏出書房門口,連水都不喝,每次講的口幹舌燥。顧卓遞給我茶杯,我沒動,放到了一邊,他冷冷的問我:“我會在水裏下毒?”
  
  就算他在水裏下毒也沒有他的話毒。雖然他比我小了兩歲,但我哪裏是他的對手,隻有咬牙學著聽不到。每次隻要一補完課,半分鍾都不留下,轉身就走。這樣,好歹平安無事的過了幾個星期。
  
  三個星期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他家和林詡家原來住的很近,起初我沒留心,後來看到楓葉都紅了才想起來他們都在城東的那片楓林別墅區住。好幾次我離開的時候特地從林詡家門口經過。他們家大門緊閉,窗簾拉的嚴嚴實實,好像裏麵藏了很多秘密。有錢人家裏的問題,不是我這樣的人能看明白的。就好像顧卓,他家這麽有錢,應該很容易就能把他送到國外或者交錢上大學,為什麽一定要堅持複讀?不管怎麽說,這些事情都跟我沒關係了。
  
  那學期我我缺課很多,期中考試的成績下來了後,我毫不意外的發現我成績退步了;讓我更驚奇的時候,林詡的成績也降了,前麵的一二名終於不是我們倆。男生那時候也隱約知道一些風聲,就很感慨:果然女人一說起感情,智商就下降了。
  
  中期考試前,我的獎學金也終於下來了。錢有了,我就打算著不再去作家教,好好看書把成績補起來。做家教這段時間,我完全沒有周末,平時也沒有看書複習的時間。高二的那個女孩感激的跟我說了一通謝謝的話;顧卓那裏就很麻煩了。
  
  那天我給他補完課之後,小心的提起這件事情,他沒意外,目光平滑的掃一眼我,說:“連三分之一內容都沒講完,你想走?”
  
  我沒說話,心底告訴自己別跟個小孩子計較。他再怎麽目光如炬也隻是個小孩子,我不對在先,讓他諷刺一頓出出氣也就完了。
  
  “原來你今天高興的就是這個,你男朋友又重新回來了?”他轉著手裏的鋼筆,墨水全甩在了我身上。他很長一段時間沒跟我提起杜越遠,但是那天忽然故態複萌,我防不勝防之中,聽到他說,“哦,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很有趣是吧,還是你就喜歡這樣?你就不怕下次你見到他,就是在你朋友的床上?”
  
  杜越遠永遠都是我的軟肋,他雖然早不是我的男朋友,我還是受不了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說他。我大腦一時發懵,尖叫:“顧卓,你給我閉嘴!”
  
  他倒是很驚奇,但還是不掩奚落:“文簡,我不知道你還能發脾氣。”的
  的
  我知道又落入了他的圈套裏麵,氣的心口都是疼的:“你要怎麽說就怎麽說。”
  
  大口的喘了幾口氣,心口不疼了,取而代之的這窒息的感受,再跟他呆一分鍾我都要崩潰。我抓起一邊的外套離開,打開門的時候才發現外麵正在下大雪,雪花又密又急,遮天蔽日,短短兩個小時,地上的雪就有兩三寸深了。一腳踩了出去,腳全沒在雪裏了。
  
  我走了兩步,聽到後麵積雪踩踏的聲音,一回頭,原來是顧卓也跟了上來,一把拉著我往回走。風雪大,我看不清他的臉,隻看出他沒穿外套。他比我高得多,力氣也大得多,三下兩下就把我拖回屋子裏。進屋後我才發現他穿著拖鞋,在溫暖的屋子裏,拖鞋徹底濕透了,雪在木地板上汪成了一灘水漬。
  
  他鐵青一張臉:“這麽迫不及待的回去見你男朋友?”
  
  我咬著唇,看表,竭力讓自己麵無表情:“晚上我還有雙學位的選修課。”
  
  他不說話了,隻是看著我,我隻覺得毛骨悚然。結果半晌後他很平靜的說了句:“我也要出門,你等等我。”
  
  我原來以為這樣的大雪是沒法開車了,結果幾個之後拐彎,卻看到了一輛黑色的林肯冒著風雪前進。那車子我很熟,是林詡家的。我不由的站住了,看著那車子在她家門口停下,幾個人影下了車。
  
  “你認識林家人?”顧卓忽然說。
  
  “不認識。”我說。剛剛腦子裏的確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我想抓住,但是一瞬又沒了。我心事重重的繼續走,好幾次差點摔倒。
  
  顧卓捉住我胳膊:“又在想誰?”
  
  我不吱聲,埋頭走路。並不冷,但是風大,雪花打在我臉上,有點麻木的疼。
  
  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地鐵站,我的衣服和頭發上全是雪,有些化了,滴到脖子裏,冷得我渾身哆嗦。地鐵站人滿為患,人人都狼狽不堪,顧卓卻還好,他的睫毛比女孩子還長,有些雪花掛在上麵,一眨眼,就有雪落下來。
  
  地鐵站的入口,幾個跟他一樣大的孩子毫不客氣的推開人群,過來招呼他:“顧卓,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了你很久了。”
  
  “我走路來的。”顧卓回答。
  
  那幾個孩子渾身上下都是名牌,走路是眼睛看到天上去,半點不顧旁邊的老人小孩的抱怨。那麽得意,那麽耀武揚威,一看就是給家裏慣壞的。我知道顧卓讀的是本市最有名的中學之一,據說不是高幹子弟就是有錢人就的孩子。此時從這幾個孩子身上,我覺得傳言多半是真。
  
  最近我受顧卓的氣已經受夠了,不想再惹上這些高中生;我看了他們一眼,轉身擠進了人群。

  雪太大,回到住處的時候,我渾身濕透。那天晚上我就發起高燒,艱難的熬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昏昏沉沉的去校醫院,醫生一看體溫計就勸說要讓我住院,我無論如何都不肯;醫生沒轍,看著我沒好氣,說:要是非典那時候,由不得你不住院。
  
  我心裏有個地方在淒慘的哭,不是害怕住院,隻是擔心住院了每人找不到人照顧。我才發現,失去杜越遠和林詡後,我再找不到可以托付的朋友了。
  
  好幾天我一上完課我就去醫院輸液,兩瓶藥水輸完要花兩三個小時,從下午到晚上,我左手搭著點滴,右手寫著當天的作業,我大腦暈,不知道哪種方法是正確的,就把所有的方法都寫上去,密密麻麻的寫好幾頁紙。醫院的護士於是拿我當教材給別人說:看看那個女孩,多用功。
  
  原以為吃藥打針就能好,可是好幾天之後還是不退,而且腦子越來越沉。不知道林詡什麽時候注意到我的異樣的,總之,某天下課之後她問我:“要不要去醫院?”
  
  “我正在吃藥打針。”我說。
  
  她伸手過來探我的額頭,一驚,“好燙,不住院怎麽行?”
  
  我眯起眼睛看她,我們好久沒說過話了,想不到她會注意到我生病了。一時間真的有些感動,可是轉念就想起她和杜越遠,那點零星的感動頓時灰飛煙滅。我笑了笑,“我病得怎麽樣了,我有數。”
  
  林詡低著頭看地板,頭發從耳邊垂了下來。上課鈴響了,她坐回椅子上。我聽著老師講著電子自旋,腦子也開始旋轉,俯在桌子上睡了過去,睡醒的時候課程也結束了。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我去醫院輸液。剛掛上藥水,林詡背著書包走進來,坐在我身邊。她不說話,第一次沒有拿著書在手裏看,她隻是看著前方,默默的,無聲的看著前方。她太長時間都保持一個姿態,我以為她變成了蠟像,終於忍不住推推她。
  
  林詡緩慢的把頭側過來,張張嘴,說了句“文簡”,然後停下,半晌之後又說:“你好好養病,身體不好,家人也會擔心。”
  
  我說:“我知道。”
  
  “嗯,那我就放心了,”林詡說,“我隻希望你好好的,就算要恨我,也攢足力氣來恨我。”
  
  我無言的看著她。兩三個月的時間之後,我跟她終於可以心平氣和的正式的說起這個話題。“你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我沉默很久之後問,“你不是要給我解釋麽?我現在願意聽了。”
  
  醫療室沒有人了,隻有我們兩個。安靜的很,我仿佛能聽到她搖頭的聲音,她一句話沒有,隻是搖頭。我覺得心酸,嗓子有點哽咽:“都現在了,你反而什麽都不肯說了。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個明白啊。”
  
  林詡淒苦的一笑,站起來朝外走。她腳步踉蹌,跨出門的時候幾乎摔倒,幸好被阮擅一把扶住。林詡仿佛沒看見這個人,站穩後就走了;阮擅看著她的背影呆了呆,然後提著堆水果進屋,看我:“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
  
  旁觀看著,真是一目了然。我歪著頭看他,詫異自己以前居然沒看出來:“阮擅啊,原來你喜歡林詡。倒是真夠朋友。”
  
  阮擅嘴角往下一壓。我笑了笑,笑著笑著眼眶開始酸,覺得淒慘。本來對他有怒氣的,此時全沒有了,剩下同病相憐的苦楚。
  
  最後是他送我回的住處。他沒進屋,把水果放在客廳就走了。離開之前,他猶豫再三,最後說:“我知道這話不應該我告訴你。但是如果我不說,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其實,是杜越遠告訴我你病了,叫我來看你。他是真的喜歡你。”
  
  我知道杜越遠是什麽人,他對朋友曆來是很好的。我一直都知道,他喜歡我,把我當妹妹那種喜歡,隻是,他不愛我。
  
  第二天是周末,我病得越發重了,抱著被子睡了天昏地暗。最後是被手機吵醒了,我本來想不接,但是手機不停的唱歌,我掙紮著抓過手機,瞥到來電顯示上的未知號碼,強忍著頭暈腦熱接電話。
  
  結果是顧卓,他指名道姓的叫我的名字,很生氣的吼我:“你為什麽沒來?”
  
  我疲憊之極,“我上次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我從來沒答應你,”顧卓語氣忽的一改,“你病了?”
  
  “沒有,沒病。”我打強精神說。
  
  “你還在我麵前裝,”他笑聲刺骨,我下意識的往被子裏縮了縮,“我知道你沒在學校住,你現在住哪裏?”
  
  我警惕起來:“你要幹什麽?”
  
  他沒理我,說:“你最好告訴我你住哪裏,我正在你學校裏,我不介意一個人一個人的問。”
  
  世界上怎麽有這種人?掛上電話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倒下去又睡,十分鍾後候再次被敲門聲驚醒,隻好踩著拖鞋去開門。門外果然是顧卓,他穿著件藍色的羽絨服,雙手塞在衣兜裏,冷眉冷眼的看著我。我示意他在客廳隨便坐,自己又回房間去睡。他跟了進來,關上臥室的門,看著我,說話還是一樣的風格:“一個星期不見,你怎麽成了這幅鬼樣子?”
  
  我動動唇說了句什麽,不過聲音很小,連我自己都沒清楚自己說什麽;他不耐煩:“你在說什麽?”然後湊過來,離我的臉近得很。那個距離讓我覺得危險,我退後一點,硬梆梆扔出去一句話:“你讓我清靜一下。我們沒關係了。你愛找誰補課就找誰去。”
  
  他在我床邊坐直了,說:“不行。你別想補幾次課就把我扔下,我還要考大學。”
  
  我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以前我以為他是那種對學習無所謂的男生,難得聽到他嘴裏說出來一句“我要考大學”,當下真是吃驚居多。隻要他肯上進,我想,給他當家教也不是什麽太難的事情。我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好。”
  
  睡意沉沉襲來,我背靠著床,眼睛不自覺的閉上了。然後開始做夢,夢到杜越遠和林詡要結婚了,我在他們的婚宴上,心口疼得厲害,低頭一看,原來胸前空了一大塊,竟然是心髒被人剜走了;我滿麵笑容的對他們說恭喜的話,可是他們卻沒有看到我,目光直直的穿透了我,跟別的客人招呼。
  
  滿頭大汗的醒過來,我坐直,缺氧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氣。顧卓沒走,坐在書桌前翻我的書。他回頭,打量我很多次,再問:“夢到他們了?”
  
  我回想那個夢境,冷汗一層一層的浮到皮膚的表麵,直打冷顫。顧卓倒了杯熱水給我,聲音低低的,聽起來幾近歎息:“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傻的人。”
  
  我自己也知道,林詡說過我傻,杜越遠說過我傻,阮擅也說我傻,就連麵前這個小男生都說我傻。是啊,我就是傻啊,人家很容易想明白的道理我想不明白,愛都愛上了,感情流水一樣的全部給出去了,再也收不回來。這一輩子,我都會這麽傻下去了。

  越接近期末,我越少見得著林詡出現。重要的課她一般會來,可來可不來的課她都沒來,考試周的時候倒是次次出現,不過考完就走。她曆來交卷早,我也坐不住,最後一門英語考完的時候,跟在她後麵交了卷。
  
  我在樓梯口追上了她。林詡穿著很厚很厚的羽絨服,臉色白的象紙,嘴唇都是紫色的。她回頭看我一眼,點點頭又往樓下走。不知道為什麽,我無論如何都擔心她:“林詡,你最近怎麽了?”
  
  她微笑:“我很好。你呢,考的怎麽樣?”
  
  不知道多久沒看到她微笑過,我有點看呆了。“哦,還好,”我跟著她下了樓,說,“反正總是不如你,你總是第一。”
  
  她“哦”了一聲,還是笑,依稀可見疲乏之色。
  
  “你最近怎麽沒來上課?也沒有去圖書館?”看著她家的車子就在樓下,我終於把在腦海裏盤桓的問題問出來,怕一句話沒說,她就走了。
  
  “我沒事,很好,”林詡說,“柳珊生了一個男孩,家裏忙的很,所以我逃課了。讀了幾年大學,都沒逃課,說出去讓人笑話。”
  
  “生了一個弟弟?”我笑起來,“恭喜你了,我也想要一個弟弟的。”
  
  林詡笑的眉目舒展,和剛剛的神情判若兩人,她問我:“你火車票是今天晚上的?”
  
  “是,晚上七點。”
  
  林詡看了看不遠處的車子,說:“那你走好,我也走了。”走出兩步之後她以更快的速度的走回來,以從未有過的力氣狠狠的擁抱我,低低的說:“我真的走了。文簡,新年快樂。”
  
  即使我們感情最好的時候她都沒主動擁抱過我。我一下子懵了,反應過來時她已經上了車,從深色車窗後露出巴掌大的小臉,對我微笑。
  
  她的笑容我想了很久,依然不明白,最後飽含著疑惑上了火車。火車上照例是人滿為患,我們一群同鄉好不容易擠上車,覺得渾身都掉了一層皮。火車啟動之後,我拿出手機打算給我爸媽報平安,結果才發現十餘個未接來電,大部分都是顧卓打來的。
  
  先給爸媽報平安,剛掛上電話,旁邊的兩個同鄉的兩個小師妹捅捅我,細聲細氣的問:“師姐,聽說你以前是建築係杜越遠師兄的女朋友?”
  
  我兩眼都直了。沒想到過了這麽久,還是有人記得我跟杜越遠之間的事情。我的臉轉向窗外,看著零零散散的燈光飛馳而過,眼睛漸漸又疼又酸。
火車上打發時間無非是玩牌和聊天。接近晚上十二點的時候我再次拿出手機看時間,發現又有十多個未接來電,渾身沒來由的一冷。我正考慮這要不要撥回去的時候,手機再次叫了,隻好一接電話就先解釋:“我在火車上,很吵,所以一直聽不到電話。”
  
  顧卓的聲音仿佛是從北極取回來的:“你打電話給你爸媽時也沒看到?”
  
  他一提我才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我知道理虧,停了停,說別的事情:“你有事麽?沒事我就掛了。”的
  
  “跟我說兩句話你會死?”電話傳來高高低低的呼吸聲。
  
  我沒說話。他太精明厲害,在他麵前我仿佛永遠不知道說什麽。隻要一說話就容易錯,被他一眼看穿,所以隻有不開口。其實不說話他也能感覺出來,但是現在起碼我不在他麵前,還算安全。
  
  半晌後,顧卓說:“你坐的硬座?”
  
  “是啊,幾個老鄉在一起。”
  
  他冷颼颼的回答說:“你沒跟我說買了今天的火車票。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那口氣仿佛我欠他很多錢沒還一樣。
  
  盡管知道他是什麽人,我還是覺得惱火:“我有必要告訴你我的行程麽?”說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的掛了電話,掛了之後還怕他再打,幹脆關機。
  
  兩個師妹眼珠子轉來轉去的看著我:“是杜師兄?”
  
  “不是。”我說。真的是杜越遠就好了,可惜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跟我打電話了。想起離校前在學校裏聽說到的消息,說他已經申請到哥倫比亞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正在辦簽證。
  
  “這個人很喜歡師姐吧,”師妹笑嘻嘻問我,“都這個時候了還打電話問你呢。”
  
  我仿佛被人澆了一桶水,完全呆住了。跟杜越遠分手之後這半年,我昏昏噩噩的過日子,整個人都被淘空了,提不起任何精神來想別的,感情這個東西之於我,就是毒藥。顧卓到底把我當什麽,我也完全沒想過,其實就算想,也未必想得明白,半晌後我跟師妹笑:“開什麽玩笑。打電話的是我一個女同學。”很成功的騙了過去。
  
  那年的新年特別晚,二月中旬過的。在家過完年回到學校,都到了三月初。我一回家就換了手機號,回學校之後才換回來。如果可以,我完全不想回學校。寒假跟高中同學聚會的時候說起各自的大學生活,我才驚覺,似乎隻有我過得最慘。男朋友沒了,朋友沒了,唯一欣慰的,就是成績還不錯。可是大學的成績也不意味著什麽,幾乎沒什麽用處。問題是不得不回學校,記憶太慘痛,連帶著這個城市都變了味道。下火車的時候我徹底下定了決心,考研考回南方去,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關係徹底拋棄。
  
  卻怎麽也沒想到事情接踵而來。回來的當天晚上,顧卓就氣勢洶洶的找上門,自己拿鑰匙開了我的房門,居高臨下的的看著我。
  
  我披著外套坐在書桌前看書,回頭看到他站在門口,半邊臉在陰影裏半邊臉在明處,嚇得魂丟了一半,哆哆嗦嗦的問他:“你是哪裏來的鑰匙?”
  
  他沒理我。第二天我問了同住的女生孫璐璐怎麽回事,她比我還吃驚,說是房東給他的啊,然後連連稱讚說你男朋友很厲害啊,我不知道他跟房東說了什麽,總之他幾句話,房東就眉開眼笑,把你房間的鑰匙給他了。
  
  當時我手心都是涼的,筆都握不住了。我等著他說話,結果他隻是說了一句:“這個周六是我生日。”
  
  “周末我本來就要去給你補課,”我說,“你不用刻意告訴我一次。”
  
  “你原來還記得這件事?”顧卓低頭著看我,慢慢露出微笑,而他的語速和微笑一樣緩慢,“如果你不來,我不會放過你。”
  
  我除了發呆想不出任何可以幹的事情,於是我就隻好發呆,呆了足夠久,大腦終於才想明白,他居然在威脅我。
  
  他走之後我還是覺得驚魂未定,出去廚房燒水喝。隔壁房間房門大開,孫璐璐坐在床上看日本動漫,我也探過頭去看,滿頭金發的英俊男孩子麵無表情的從陰暗的地方從容走出來,忽然停住了,一半臉在明處,一半在暗,笑意若有似無的從唇角滲透出來。這個場景和剛剛的發生的一切如出一轍,兩人非常相似,同樣有著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
  
  “這個是什麽?”我問。
  
  “浦澤直樹的。”孫璐璐回答了一句,專心的吃著薯片看動漫。
  
  新學期從第二天開始,同學們都沒怎麽變,還是一樣說笑,上課,痛斥學校的食堂。隻是,林詡沒來。整整一個星期,她都沒出現。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比自己想象的更關心林詡。下課後我去團委找輔導老師詢問她出了什麽事情,他說,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隻知道林詡請了兩個月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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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那天中午,我在食堂碰到了杜越遠。猶豫再三,我終於直直朝他走過去,他身邊的人看到我,還跟以前一樣,眼神略略對視,自動就退開到一邊。我跟杜越遠在食堂的角落坐下,他聽完我的問題,苦笑著搖頭,說,我從來都不知道。
  
  我這時才真正吃驚:“你沒跟林詡有聯係?”
  
  他說:“從來沒有,我連她現在的手機號碼都不知道。”

  屋子裏的熱鬧是我沒有想到的,滿客廳的人打鬧成一片,音樂聲和喧鬧聲振得牆壁都在響;我楞神的功夫,十幾張年輕的麵孔陸陸續續的朝我看了過來。
  
  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我懷疑自己走錯了屋子。疑惑之下,我認認真真環顧房間一圈,終於看到顧卓從客廳盡頭的桌子邊站起來,朝我所在的方向走過來。
  
  “你遲到了二十分鍾。”顧卓一把把我從玄關拉進客廳。
  
  我說:“堵車。”出門的時候想起那天他跟我說的話,心裏又堵又沉,刻意晚了一段時間出門。顧卓略略一彎腰,在我耳邊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以前從來都不堵車,怎麽今天會堵車?”
  
  一起跟顧卓過來的還有幾個男生,在他們自我介紹的時候我依稀覺得他們有點眼熟,然後才想起來就是上次我再地鐵站遇到的那幾個飛揚跋扈目空一切的年輕人。今天他們收斂了一些,跟在顧卓身後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在座的大部分女孩給人的感覺並不好。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是最漂亮的時候,可是那幾個女孩卻都化著濃淡不一的妝,頭發也給染成別的顏色,穿著打扮無不時尚前衛,總之,怎麽看怎麽不像是高中生的樣子。我看她們的時候她們也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低聲的說著什麽。
  
  原來我以為顧卓是我見到過最不正常的高中生,現在跟在座的這些孩子一比,才大悟原來他是那麽的正常,至少他的衣著打扮每時每刻都是神清氣爽的。
  
  我心底還是震撼的,以前讀高中的時候學校也有類似混混一樣的同學,他們給我的感覺和這群孩子給我的感覺差的太多了,都不知道如何用語言形容。顧卓身邊的那一個男生忽然問我:“你就是給顧卓當家教的那個大學生吧。”
  
  我點點頭。
  
  “哦,”那個人笑了笑,另一個叫謝亮的男生接上話,用很熟絡的語氣問我:“帶禮物來了沒有?”
  的
  我一愣,這才想起沒有給顧卓帶禮物,隻好訥訥的看了他一眼。他嘴角微微向上一揚,冰冷的目光刺過來,那目光仿佛把我送到了北極,然後一句話沒說的走回原位坐下。
  
  “這樣不對吧,”謝亮嚴肅的看著我,“過生日沒帶禮物可不好。”
  
  “明天來的時候我再補一份。”我稍微提高了點聲音,讓坐的很遠的顧卓也能聽到。
  
  “明天就不是生日了,”謝亮笑,“我有個提議,好不好?”
  
  “什麽?”我一頭霧水。
  
  “吻一下算補償吧。”
  
  話音一落,滿場歡呼聲叫好聲此起彼伏。那些女孩子看著顧卓又笑又跳:“早知道就不帶禮物來了,現在拿回來還來得及吧?”
  
  可至於我聽來,卻宛如針紮。我仿佛聽到血氣上湧的聲音,狠狠咬住了唇才沒讓一個“滾”字脫口而出。那幾個男生繼續說笑,幾個人幾雙手嘻嘻哈哈兩三下把我推到顧卓對麵。我又急又惱,好不容易才扶著桌子站穩。原來他叫我來,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候戲弄我。我臉都要扭曲了,我能想象我那時候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
  
  顧卓看我一眼,站起來,冷冰冰的發話:“誰要你們多管閑事?”隻這一句,整個客廳頓時就安靜下來,氣氛也陷入了低穀。那幾個男生臉上的笑容陡然退卻,隻餘下幾個人麵麵相覷,手足無措,象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我氣得轉身就要走,顧卓一下子把我摁在椅子上,咬牙切齒的說:“你走一步試試看?”我們離的很近,我能看到他黑色眸子裏不加掩飾的濃濃的怒氣和火焰,不知怎麽的,忽然極度不安。有那樣目光的人,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
  
  半晌之後屋子裏的氣氛終於再次活躍起來。顧卓的那些同學打牌玩遊戲,抽煙喝酒。那一幕真是讓人觸目驚心。雖然他們大都有了十八歲,但是在我看來,還算是小孩子,怎麽能跟大人學抽煙喝酒?顧卓算是其中的異類,煙酒一概沒動,也不說話,隻是麵無表情的玩牌。經過一段時間的的觀察,我確信下來一件事,顧卓在這群人裏無疑是最有威信,隻要他陰沉著臉,其餘人都會變得小心翼翼。
  
  屋子裏煙味太濃,我站起來去陽台吹風。顧家的陽台很大,是個半圓環,這頭看不到那頭。獨坐了一會,細細簌簌的腳步聲靠近,為了不讓人發現,我往陽台深處又走了一段。我絕對沒有偷聽的意思,可那兩個女生的閑聊我還是聽到大半。
  
  “……也不知道顧卓喜歡她什麽,起初還以為她有多漂亮,也不過如此。”
  
  “就是,簡直就像個木頭,就算木頭都不像她這樣。據說還是華大的學生,都不知道怎麽考上的。”另一個聲音嘲諷的說,“真是典型的給臉不要臉。”
  
  “要是顧卓也這麽對我一次,我真是什麽都不在乎了。”
  
  “誰說不是……”
  
  聲音消失了,我保持著原來的坐姿,想動卻動不了。三月初春,這片別墅區風景極好,我看著遠方,想起去年這個時候跟著杜越遠和他的朋友出去露營,忽然覺得心酸。杜越遠知道我厭惡煙味,所以從不抽煙,半點不粘;杜越遠的朋友能說會道,彬彬有禮,晚上為我們女生趕蚊子,自己卻被咬的渾身疙瘩。
  
  “又在想杜越遠?”顧卓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渾身一激靈,刷的站起來。
  
  “沒有,”我下意識的否認,說完聽到他一記冷笑,不由得心虛,轉而問:“你怎麽會知道他的?”
  
  顧卓的臉在陽光下有種雕象的味道,白皙的皮膚折射出薄薄的一層光。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最好什麽事都別瞞我。”
  
  “顧卓,”我沉默,然後連名帶姓的叫他的名字,“我不過就是你那麽多家教老師其中的一個,你也不過是我一個學生。本來我們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以後,你別管我的事情了,我自己的生活,跟人無幹。”
  
  “不行,”顧卓猛然扣住我的肩頭,重重的把我摁在牆上,每個字都砸在了我臉上:“認識了就是認識了,沒有什麽本來,也沒有什麽如果。文簡,我知道你笨,卻沒想到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就算我不明白,”我氣結,邊說邊動手推開他,也學他的口氣冷笑,“也不需要一個乳臭未幹的高中生來教我怎麽為人處……”
  
  他壓根就沒理睬我這句,一低頭,用力抬起我的下顎,用唇狠狠的堵住了我下麵的話。那麽凶狠霸道,徹底的不顧一切,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真正意義上的害怕,驚慌失措的想推開他,卻苦無力氣;怎麽都掙紮不開,氣苦,恨恨的往下一咬,血腥味霎那在嘴裏蔓延開。
  
  顧卓放開我,也不在乎唇角溢出的血絲,卻兀自笑了:“杜越遠沒教你這個吧,也隻有我這個乳臭未幹的高中生來教你了。”
  
  我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耳朵嗡嗡響。我揚起手一個耳光扇過去,在半途中被他一隻手輕而易舉的扣住。他順勢捏住我另一隻手腕,把我壓到牆上,俯身再次堵住我的唇。吻完之後看著我,繼續臉上那種古怪的笑意:“我是柔道黑帶。”
  
  我咬著唇,感覺淚水從臉上蜿蜒的爬下來,怎麽止都止不住。落地窗再次被拉開,幾個男生走進來,看到我們紛紛一愣。半晌後他們才想起來什麽,尷尬的解釋:“那個,電話。”
  
  顧卓沒回答,終於放開我,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一輩子都沒這麽屈辱。我大腦徹底的亂做一團線,逃跑似的離開他家。下意識的摸了摸嘴唇,摸到了血,是他的血。我用手背狠狠的擦拭,直到手背和唇都熱辣辣的發燙。

  無頭蒼蠅似的往外走,停下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正在林詡家門外。林家大門罕見的虛掩著,我停住了,順著狹窄的門縫我看到了很久不見的林詡。她穿著厚厚的白色外套,坐在院子裏的樹下,這個天氣不算太冷,她的膝蓋上卻搭著一塊厚厚的白色毛毯。她雙手疊在毛毯上,目光低垂,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那麽的清冷寂靜,仿佛凝固的電影膠片。我驀地一動,陡然心酸。
  
  她一身白色,好像童話裏的雪國公主。不過兩月不見,她又瘦了。我心情抑鬱,擦汗眼淚,推開門走了進去。我的腳步聲驚動了林詡,她緩緩的抬頭,眼睛裏莫名的波光一轉。
  
  仿佛確認什麽似的,林詡抬頭,因為正對陽光,她眯起了眼睛,無比仔細的看著我,半晌後才輕輕的笑:“文簡,你怎麽來了。“
  
  我在她對麵的椅子坐下,聲音也很低:“剛剛看到你,才覺得他們說的真對。你在樹下坐著,竟然真的成了林黛玉了。”
  
  林詡微笑。微笑著微笑著,慢慢的移開了目光,但就是一言不發;她不說話,我也沉默下來,一沉默就顧卓剛剛對我幹的事情,手指全麻,也不知道說什麽了。我們對坐無語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林詡家的阿姨出現在院子裏。阿姨看到我非常吃驚,正要說什麽,林詡轉頭對她說:“阿姨,你去端點水果來。”
  
  水果端來之後,林緒伸出手,把巨大的水果盤朝我推了推,我看到她的手腕比以前更細更白,與其說是白,不如說是沒有血色。我問她:“為什麽不來學校了?我很擔心你……杜越遠也擔心你。他要出國了,你知道麽。”
  
  隨即想起那天跟杜越遠在食堂一起吃的那頓飯。我吃得很少,他也是。有半個小時,我們都沒怎麽說話,來往的同學會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們。有時候我忍不住去看他,次次都隻看到他臉上那無限的寂寥沒落。林詡聽完這話,嘴角微微一動,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我發現她的嘴唇是紫色的,像是塗的紫色唇彩:“文簡,你剛剛哭過麽?”
  
  我想說“沒有”,可是嘴巴張了張,什麽都沒說出來。
  
  “你今天為什麽來了?”林詡問我。
  
  我想了很久,才回答:“順便過來看看你。以前你都不在家。我在給一個孩子做家教,他們住在西麵那邊別墅區,不遠,和你家很近。”
  
  林詡神色忽然為之一變。從我進來開始,她臉上都有笑意,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她咳嗽了幾下,然後問我:“是顧家那個男孩?顧卓?”得到我的肯定後,林詡抓著膝蓋上的毯子動了動,開口:“我一點都不知道。你做他的家教有多久了?”
  
  “有一段時間了。”我說。
  
  林詡緩慢的點頭,點完之後再搖頭,說:“你小心他。”
  
  “什麽意思?”以前我對顧卓的事情沒有興趣,可今天我徹底被他氣急,我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怎麽回事,當即問了出來。
  
  大概是我的語氣太急,林詡看著我,猶豫的神色從臉上一閃而過;這反而使得我更想知道真相,於是再次追問了一次。林詡雙手緊緊捏在一處,才說:“你知道他以前呆在美國麽?”
  
  “知道。”的
  
  “他在美國的時候,曾經和其他兩個孩子牽扯到一起謀殺案裏,警察先後找他三次問話,”林詡看著我,說,“他那時候大概十五歲,在私立高中念十年級,是學校數一數二的優等生。案子查來查去,疑點越來越多,證據反而不足,於是成了懸案,最後不了了之。那件事情之後,他就回國了。”
  
  “謀殺?”我臉一陣白一陣青,真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林詡察覺到我的緊張,伸手過來想握住我的手,半路上卻退回去;然後靜靜的說:“我並不知道具體的細節,這個案子在美國也沒有幾個人知道。我隻知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至於真相……誰都不知道。我弟弟出生的時候,我見過顧卓一麵。他這個人,你認識他這麽久了,應該知道,不是一般的男孩。文簡,你很單純,現在又在給他做家教老師,走的這麽近,你自己千萬要小心。”
  
  我抱住了頭,把手指放到嘴裏咬了一下。就像我剛剛咬顧卓那樣狠狠的咬了一下,血珠子排著隊冒出來。原來不是噩夢。我不知道別人的震驚是什麽樣的,之於我來說,仿佛寂靜無聲的夜裏,一道驚雷在我的耳朵裏炸開,然後腦子裏什麽都不剩下,隻有無盡的荒蕪,仿佛原始時代的沙漠。
  
  林詡站起來拍拍我,卻不成功,跌坐回了椅子上,開始重重的喘息和咳嗽。一聲聲的咳嗽讓我回到了現實世界,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阿姨幾乎是跑著出來,我們一起把她攙扶著回了房間。事後想來,隻要我那時稍微注意一點,就能發現林詡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可那時我還為剛剛的那番談話魂不守舍,所以那麽輕易的就相信了她說的“我就是有點小病,休息兩天就好”那句謊話。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林詡其實跟我一樣。她也是不是那種會撒謊的人,可是偏偏不得不撒謊,起初是小謊,後來是大謊,仿佛撒謊成了人生的拐杖,一離開就會摔倒;不是不知道真實狀況,可是謊言還是一個接一個的說下去,好像漫長的接力賽跑,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結束。甚至可以說,是為了結束,而開始
我渾渾噩噩的回到住處,記憶亂成了一鍋粥。半夜的時候我給噩夢嚇醒,翻開手機,許多的短信和未接來電,我不想再看見顧卓兩個字,果斷的把短信清空,把他的手機號從電話本裏徹底刪除。
  
  那時我懷著僥幸的心理的想,這樣做就肯定能割斷我跟顧卓之間的聯係,從此再無瓜葛。那晚上我怎麽都沒睡好,起了個絕早,背著書包去上自習,直到夜深才回來。推門,在我的房間裏看到顧卓的一霎那,絕望油然而生,連頭發尖都在發抖。
  
  顧卓平靜的看著我,指著他身邊的另一張凳子,再指了指書桌上的那堆高中數理化的練習冊,說:“你不肯去我家,我就過來了。書我全部也帶過來了,你可以開始講課了。”語氣親柔平和得簡直不像是他,停一停他又說:“補課的時間還是不變,我每個周六周末都會過來,平時有空也會過來。以後就不用麻煩你那麽辛苦的跑來跑去。”
  
  至始至終,他的目光都像針一樣紮在我身上。我沉默了一會,看著他從我的草稿紙裏抽出一張,寫下一串數字,放到台燈下壓住:“這個是我的手機號,你別忘了,最好存到你的手機裏。”
  
  我動不了,順著牆角滑了下去。顧卓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我麵前,他伸手拉起我,我聽到他在我耳邊深深淺淺的呼吸,卻說:“很晚了,我明天下午放學後再來。”
  
  “不用了。”我死死的盯著他身上那件深褐色毛衣,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力氣開口說話,“既然都來了,把今天的課講完了再走。”
  
  都不知道怎麽熬完了那兩個小時,每秒鍾都是折磨。以後的兩三個月基本上每周的情況都是這種模式。我們就坐在書桌前,我滔滔不絕的給他講題講卷子,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他也跟以前一樣,沉默的聽著,從來不說能不能聽懂,也不說別的話,也沒再做出讓我不能忍受的動作。
  
  上大學之後我再也沒關心過任何和高考有關的消息,現在卻變的關心起來,心底暗自企盼高考早日來臨,那我也就徹底解脫了。隨即又想到杜越遠即將畢業了,心情又無端的灰暗起來。現在我知道,認識我的同學那段時間談起我,總是歎息,文簡那麽活潑的人怎麽變成這樣了?自從她跟杜越遠分手過就沒看到她笑過,真是可憐可歎啊。

  五月份快來臨的時候,林詡依然沒有回到學校。放假的前一天我給她打電話,她家裏的電話沒人接,手機則說停機。我想起去年前年的五一,我們倆呆在圖書館裏看書直到閉館,然後慢條斯理心滿意足的騎著一地銀色月光返回寢室。
  
  掛上電話,顧卓就打了來。我雖然再也沒有把他的手機號存在電話本裏,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那串熟悉的數字。我並不想接,又怕他像以前那樣找上門,咬咬牙還是接了。他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說:“我明天來找你,我數學還有些地方不明白。”想想也是,還有一個月他就高考了,都堅持到現在了,好歹要送佛送到西。
  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來了,帶來了一大堆的試卷。那麽多的卷子,看得我倒吸一口涼氣,有點欲哭卻無淚。深吸一口氣,我開始講題,滔滔不絕的講到嗓子沙啞了。
  
  顧卓起初沒說話,後來把試卷一卷放到一邊,說:“明天再講。”
  
  想到明天還要見他,我搖頭,試圖把試卷拿過來:“不,今天全部講完了。”
  
  “嗓子都啞了還講什麽?你以為你是機器?”他迅速的瞥我一眼。我猶豫的功夫,他站起來說:“出去吃飯。”
  
  我沒吱聲。我不想跟他一起出去,卻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顧卓抱著胳膊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的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結果我還是跟他去了學校附近的小店吃麻辣燙。吃飯的時間已經過了,店裏有大部分的位子都是空的。大概是因為以前來的次數太多,店裏的老板居然一眼就認出了我。他一邊往鍋裏放菜一邊跟我說:“大半年沒有來過了吧,”說完看著顧卓,有點奇怪,“不是以前那個小夥子啊。”
  
  我尷尬的一笑。以前我經常來這裏吃麻辣燙,最初跟林詡一起來,林詡曆來吃飯少,吃麻辣燙的時候往往隻要幾個素菜,都還未必吃得了。每到這個時候,我總笑話她給國家節省了糧食,聽到這話,她有時露出個微笑,說“是啊”;再後來我就跟杜越遠來這裏吃麻辣燙,他不能吃辣,每次我都替他告訴老板:“千萬不要放辣子。”
  
  那時候我跟杜越遠經常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經常有認識的人過來跟他招呼“又陪著女朋友來吃麻辣燙麽”,這時杜越遠會對來人微微一笑,客氣的點點頭。人人都以為我們是一對璧人,而我也愚蠢的以為這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誰知道一切不過都是假象,徹頭徹尾的彌天大謊。人生之不可預知,也在於此。
  
  “你跟杜越遠以前就坐在那邊?”
  
  “是啊,那時——”忽然雙手被人抓住,我回神,看到顧卓的那張宛如寒冰的臉。我後悔剛剛的走神,可是話已經說出口,無論如何都收不回來了。
  
  他雙手勒得我手腕硬生生的疼:“你現在跟我在一起。”
  
  看著桌上的茶杯,我半晌後開口:“顧卓,我有什麽好的?”
  
  我垂著眼睛看不到他的臉;隻感覺手腕上的力量驀然一鬆,在我想把手縮回來的時候又被他用更大的力氣握住。但是他卻沒說話,有史以來第一次他被我問住,就像以前他每次問住我一樣。
  
  於是我繼續說:“我不算最漂亮,又不會打扮,也不聰明,人人都說我又傻又笨,我的家庭很普通,既沒錢又沒權;男朋友不肯要我,朋友也得不到……而且,還比你大了兩三歲。你那些女同學真是漂亮,又那麽喜歡你,你隨便選一個都比我強。所以,我真是不明白啊。我到底有什麽好的?戀姐情節,抑或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這次他沒有半晌猶疑,一隻手抬起我的下額,冷冷進出一句話:“文簡,你原來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笨。你不用對我作心理分析,我告訴你。第一,我從來沒有戀姐情節,現在、以後都不會有;第二,我根本不相信得不到的是最好的這種邏輯,隻要想要,我肯定能得到。”
  
  說完之後他緩緩放開了手。這段話讓我覺得氣短心虛,我再次知道跟他交鋒我永遠占不了上風。我氣得咬牙,真恨父母為什麽沒把我生的聰明一點,至少不要像現在這樣在一個小男生麵前落於下風。到底是我太笨,還是他太聰明?話說回來,以顧卓的那種聰明,他要幹什麽不行?為什麽第一年半所大學都沒考上?就算他不喜歡讀書,但是不會不知道如何應付考試。
  
  老板端著麻辣燙上來,可我卻食不知味。吃完飯後我想回去,他根本就不理我,強行拉著我鑽進出租車,帶我去故宮博物館。五一十一的時候,哪個地方的人都多的像下餃子,看了一圈,喜歡的沒幾樣,人卻累的要死。
  
  回去的時候天都暗了。在出租車上,顧卓問我:“你不喜歡故宮?”
  
  “博物館裏的文物還可以,故宮本身我不喜歡,”我說,“到處是金色紅色,醜的要死。跟漢唐建築比起來,真是又土又俗。一個國家的宮殿都修成這樣,壓抑小氣,毫無氣勢,隻知道在小處做文章,渾然忘記整體架構,難怪清朝國力日衰。”
  
  其實我以前對建築半點不了解,都是跟著杜越遠熏陶出來的。那時候隻要有空,我還會跟著他一起去上課,聽了半學期的中國古代建築史,課本是梁思成先生編寫的,讀起來滿口餘香。我很喜歡這門課,上課的時候老師提問,好幾次叫到了我,人人都為我捏了一把汗,可我就是回答得頭頭是道。大家都笑著說,果然是杜越遠的女朋友啊,水平就是不一樣。杜越遠就在一旁笑著搖頭,說,跟我沒關係啊,她自己看書看來的。
  
  忽然看到顧卓嘴角往下一壓,剛剛他說話還算平和,但現在又是那種極度冰冷的眼神。那神情讓我覺得自己被他再次看了個通透,不安地感覺再次浮上來。很久之後,他說:“文簡,你聽好。杜越遠會出國,他不會為了你停下。這輩子,他都不會是你的。”
  
  心口疼。何必他來提醒,我再次選擇沉默。顧卓握著我的手,卻緩緩的把目光轉向了窗外。我詫異他此刻的冷靜,順著他的目光也朝外看,整座城市燈光如海。

  五一的假期過完後,學校恢複上課,生活又陷入往複循環。我們的課和實驗還是一如以往的多,同時,我也開始準備考研,於是沒日沒夜的上自習。
  
  在自己學院的教室上自習經常會遇到認識的同學,總會打個招呼。本來不算熟悉男生也慢慢熟起來了。說來慚愧,大學三年過去,係裏的男生大部分我都不熟,在路上遇上,往往覺得某個人麵熟,然後需要想很久才能把那張臉和名字聯係起來,因為這樣,尷尬過好幾次。他們發現我在複習高數,很奇怪,問我是在準備考研麽?
  
  我就說是啊,我打算考上海的物理研究所。其實如果我留在本校,保研應該不成問題,不過一旦對一個地方產生了厭倦之心,無論如何都不想呆下去了。
  
  然後班長就歎氣,他是東北人,說話就跟小品一樣,一串一串的,就聽得到他說,林黛玉走了,薛寶釵也要走了。我們上研究生的時候,去看誰呢。哎,說起來,那時候還以為你們都會在本校上研,大夥都琢磨著考本校的研究生呢。
  
  我聽得一愣,然後低下頭。算起來,的確是有快三個月沒見到林詡了。越想越不安,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的狀況是那麽糟糕……
  
  我站起來,去走廊裏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柳珊,她知道是我,忽然就不說話了。我真是心急如焚,繼續追問。那邊頓了頓,說:“不是我不說,是小詡特地叮囑過不讓我們告訴你,不過,我想,都到了這個時候,也沒什麽可瞞的了。”
  
  一句話就讓我白了臉。“怎麽了?”
  
  “小詡有先天性心髒病,非常嚴重,”她說,“醫生說,沒有多少時間了。”
  
  心髒病?先天?沒有多少時間了……開什麽玩笑啊。我捏著手機想說“怎麽可能”,可嘴一張眼淚就下來了:“是真的麽?”
  
  在柳珊說出“心髒病”這個詞的時候,其實我已經相信了,我也有了答案。我跟林詡在一個宿舍住了整整兩年,平時幾乎都在一起,生活裏的細節真的太熟悉了。我知道她有的地方跟我們不一樣,那時卻從來不曾深想。她很瘦,孱弱得好像要被風吹倒,皮膚白的沒有血色,嘴唇有時候是紫色的;上體育課的時候,她跟老師說自己有低血糖不能長跑;獻血的時候,她說自己沒興趣;有次我發現她在吃藥,她說是維生素,而之後再也沒有看到過……
  
  掛上電話後我抓起書包就往醫院跑,在人潮洶湧的地鐵上,我像海綿一樣被擠來擠去。我的大腦也像海綿,許多的念頭擁擠在了一起。林詡,你怎麽可以瞞著我這麽久?我一定要罵你一頓,狠狠的罵一頓,你怎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騙我?
  
  結果這些話一句也沒有說出口,見到她那個樣子,我腿都軟了。林詡住在全醫院條件最好的幾個病房之一,又寬敞又明亮,隻有她一個人,液晶電視開著,說話聲在整個房間繞了一圈一圈。
  
  她現在真是太瘦了,鎖骨孤零零的露在衣服外。好在她以前也瘦,因此看上去其實跟以前並無太多變化,隻是她靠床坐著,頭微微歪在枕頭上,眼睛微閉;烏黑的頭發有些零亂,緊緊貼在額頭和鬢角,顯出極度的精神匱乏;她打著吊針,病號服下麵伸出了幾根管子,接在各種儀器上麵。
  
  “林詡……”我抖抖唇,叫她。
  
  聲音很輕,不會比電視的聲音更高。可是她聽到了,睜開眼睛,嘴角緩緩上揚,露出一個微笑。相信我,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看到如此動人的笑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過曇花的開放,如果有人看過,那一定能理解。曇花的開放獨一無二,從花苞微鼓到至始,一層層的展開直至完全綻放,每個細節都那麽美麗舒展,宛如林詡的那種笑容。
  
  “我沒事,挺好的。”她還是微笑,“文簡,別難過,啊。”
  
  我捂著嘴,怕自己哭,可是眼淚還是留了下來,濕潤了手心和臉上的皮膚,又滑又燙。
  
  “別哭啊,”她動了動身子,朝我過來點,說,“我不是好好的麽。”
  
  我擦擦眼淚,小心翼翼的扶著她坐好。林詡眼睛微眯,仔細的看我,很久之後問:“誰告訴你我住院了?是柳珊麽,”說著她漂亮的眉毛一動,露出極度疲乏的神色,她垂下眼睫,喃喃自語:“又是她,又是她。我讓她不要說的,結果她還是告訴你了。我就要死了,她也不肯聽我一次麽。”
  
  手指尖傳來一陣涼意。我開口,語氣的淒惶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你不會死的,你怎麽能死呢。林詡,你怎麽能死呢。”
  
  林詡一隻手打著吊針,另一隻手貼到我的手上,握住,就像姐姐握住妹妹的那種握法,隨後很輕很輕的跟我說:“我媽媽生了我,也給我了這個病。十歲的時候,我被檢查出來有心髒病,就是這裏,”她低頭看看胸口,很平靜的說,仿佛說著別人的事情,“它沒有隨著我一起長大,醫生說它很小,我年齡越大,它的負荷就越重,我注定活不過二十歲。”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我問她,“現在醫療技術這麽發達……”
  
  林詡幾不可見的搖搖頭,顯示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其實我也很高興,我比醫生預期的還多活了一年。”
  
  我低著頭,問:“杜越遠知道你的病,會怎麽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不肯接受他?”
  
  林詡嘴角動了動,又過了很久很久才靜靜的說:“對不起,文簡,對不起。都是我的主意,從頭到尾都是我的主意,你別怪他啊……我想,你們在一起很好,真的很好……其實到後來,我能覺得,杜越遠他,他……”
  
  感覺最後她急促的呼吸,我打斷她的話,苦笑:“林詡,你別說下去了。我都明白了。”
  
  林詡疲倦朝枕頭上靠過去,但固執的盯著我的眼睛:“答應我,你千萬不要告訴他我在醫院裏,我求求你,文簡,你答應我,答應我啊,好不好?我從來沒求過你什麽事情,這件事情一定要答應我,好不好?”
  的
  這番談話,她仿佛把生命全都用盡了。我淚流滿麵的點點頭,實在不能不答應,如果我不答應,她會一直問下去。的
  
  準備離開的時候,我遇到了林詡的父親。那樣一個成熟的事業極其成功的商業巨子,一動不動的站在病床前默默看著日益蒼白消瘦的女兒,眼眶就那樣的紅起來,他是那麽的難過,人人看的動容,他的秘書在門外偷偷擦著眼淚。
  
  我悄悄掩上門出去,他隨後也出來,客氣的跟我說:“小文,拜托你多來看看她。從小到大,她都沒什麽朋友,所以不知道怎麽為人處事……她跟我說起過你,你是她第一個朋友……”
  的
  “我知道,我知道,林叔叔。”我唯有拚命點頭。
  
  那天之後,我天天跑醫院,有時候逃課去醫院看她。我從醫生護士那裏知道,這個病治好的可能太過渺茫。林詡在國外動過幾次手術,問題半點沒有得到解決,聽說,唯一的辦法隻有心髒移植。可是全國上下每年都有十幾萬人需要心髒,而百分之九十六七的人最終將會在等待裏死去,就算被列入手術名單的幸運者,也隻有很少人能得到健康的心髒。林詡的主治醫生是國內的心髒專家,我有次聽到他跟林詡的父親說,就算能得到健康的心髒,手術的成功率也不到三成。
  
  林詡的父親當時就紅了眼。醫生搖頭歎息,說,林總,這個時候,有再多的錢都沒有用。哪怕全世界最好的心肺科醫生也隻能這樣說。
  
  那幾天我魂不守舍。越不想見的人越容易碰到,連續三天,在學校總是碰到杜越遠。最後那次我終於都叫住了他,可是忍一忍,還是沒把林詡生病的事情說出來,隨便編了一個理由。大概是我的演技太拙劣,又或者是杜越遠的聰明,總之,他並不相信我,讓同學先走,沉著聲音問我:“出了什麽事情?”
  
  我就假笑:“能有什麽啊,你別瞎想。你怎麽著都做過我的男朋友,你就要畢業了,我難過一下不行啊。”
  
  杜越遠就不說話了,定定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吃驚,其實我自己也同樣吃驚。說到底,林詡的生死擺在眼前,以前的對錯在生死麵前似乎不再值得一提。我終於可以跟他貌似心平氣和說起以前的事情,原來以為一輩子都不能說出口的話,居然那麽輕易的用玩笑的口吻說了出來,沒有結巴,沒有緊張,仿佛排演過數千遍。
  
  我墊起腳,爽快的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跟你開玩笑而已,那麽緊張幹什麽。你不會以為我到現在還放不下你吧,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會找不到比你好的?不管怎麽說,到國外了要想著林詡啊。”
  
  還要想著我。我狠狠咬牙,把後半句話吞回肚子裏。
  的
  不管他心裏是不是真的信了,反正看上去,他是信了。杜越遠眉目慢慢的舒展開,說:“文簡,這樣就好了。如果是這樣,我就放心了。”
  
  手機忽然響了,我不想接,可是因為是顧卓打來的,還是不得不接。我跟杜越遠點頭揮手,他對我微笑了一下,會意的先走。然後我才接起電話,聽到他在那邊說:“高考結束了,我一會過來找你。”
  
  我一愣,才想起這兩天的確正在高考,事情又多又亂,我早把這事拋之腦後了,也難怪他好幾天沒來找我了。我說:“考得怎麽樣?”
  
  “就那樣。”從聲音聽來,他並不是很在乎考成什麽樣。
  
  我握著手機,遲疑了一會說:“考完了你就安心玩吧,出去旅遊什麽,都很好。顧卓,我最近事情很多,馬上就是考試周……這段時間,你可不可以不來找我?”
  
  “怎麽,又跟杜越遠舊情複燃了?”他默了默,忽然變了個聲音,一字一句的說,“我一考完試就過來找你,而你卻跟他勾肩搭背?”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顧卓拿著手機從教學樓一側走出來。夏天黑的很晚,可天空還是大亮的。太陽剛剛沉入了遙遠的地平線下,在天邊留下了大抹的彩霞,千萬道金紅色的光芒傾灑而下,斜斜的刺出來,盡數落在他身上,仿佛整個人給塗上一層金粉。那層金粉讓我那一瞬間就花了眼,再也分不清楚哪是光,哪是人。的


  我沒說話,沉默下來。顧卓站在我麵前,也不說話。大概我們對峙的時間太久,吸引了來往不少人的注意。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時,幾個隔壁宿舍的女孩忽然過來跟我招呼,然後盯著顧卓上看下看,笑嘻嘻:“文簡,這位是誰啊?”
  的
  結果剛說出個“我”字就被顧卓打斷,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說:“我是她男朋友。”
  
  我一驚,正打算解釋,手卻被顧卓捏得生疼,眼淚都快下來了。同學笑嘻嘻:“哦,不錯,不錯啊。”然後擠眉弄眼的走了。
  
  顧卓卻不放手,拉著我就要往學校外麵走,走了幾步他停下來,回頭厲聲問我:“你跟杜越遠怎麽回事?”
  
  他的眼神那麽可怕,我隻好無奈的苦笑:“他要畢業了,我問候一聲不行麽?”
  
  顧卓臉色依然很差勁,仿佛想吃了我:“就是這樣?”
  
  我疲倦得很,也有點認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這樣你滿意了?你可以了吧,放開我。”
  
  顧卓看一眼我,仿佛在評估我是說真話還是假話;慢慢的,手上的力氣小了點,卻還是沒鬆,說:“陪我去吃飯。”
  
  “我不去,”我搖頭說,“我要去醫院。”
  
  他沒有意外的瞥一眼我,語氣不容拒絕:“林詡?我知道,你陪我去吃飯,然後我送你過去。”
  
  結果哪裏是去吃飯,簡直是去看一群小孩子胡鬧。大酒店裏最好的包廂裏,十幾個小孩子搞得烏煙瘴氣,兩大桌子菜大部分被浪費掉。我一去就被人叫“大嫂”,然後他們輪番上來灌酒,怎麽都推脫不掉,不得已喝了好幾杯,一幫人見我喝了酒,醉熏熏的開那些沒輕沒重的玩笑,我臉一沉,顧卓的威信再一次得到了體現,他一揮手就製止了他們的胡鬧;然後一群人又去唱歌,黑漆漆的房間裏,怪異的說笑聲總是時不時的竄出來。有些話我聽得麵紅耳赤,暗暗搖頭。
  
  顧卓送我到了樓下,我說自己坐車去醫院,他執意不肯,叫了出租車,送我去醫院。在車上他問我:“你不喜歡他們?”
  
  我實話實說:“代溝。我看不懂你們這些孩子。”
  
  顧卓忽然微笑了一下,“他們是小孩子,你的確沒有說錯。”
  
  我拿不準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於是皺著眉頭,不說話。
  
  醫院很快就到了。下車之後,顧卓去路邊的花店買了很大一束百合,最貴的那種,包成了一大束拿在手裏,有點沉。我吃驚,也深感慚愧。來了醫院好幾次了,卻從來沒想到過買鮮花送給林詡。
  
  林詡一個人呆在病房裏,還沒睡,小桌子上放著本厚厚的書。看到我跟顧卓進了病房,她半晌後終於點點頭,算是跟顧卓打了招呼。顧卓表現出了極其罕見的客氣和禮貌,把花放在一邊,然後站到了離我們有點距離的窗台邊。問了幾句林詡今天的身體情況,她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的闔上了眼睛。我嚇得魂都散了,手忙腳亂的叫她的名字,要摁鈴叫護士,大概是因為太緊張,幾次都沒有摸到紅色的摁鍵。顧卓迅速過來,示意我看儀器上還算穩定的數字,同時把食指和中指放到林詡的脖子上一探,回頭看我一眼:“沒事,她睡著了。”
  
  我腿軟,扶著牆大口大口的喘息,幾乎路都走不動了。顧卓扶著我出了醫院,我幾乎虛脫,隻好任他扶著,可哪怕這樣,還是好幾次差點被絆倒。
  
  “沒見過有人死在你麵前?”他看我一眼,問我。
  
  “見過。”我說。
  
  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和剛剛的情況完全一樣。那時候她也是這麽坐著,我看著藥水沿著透明的管子往下滑,奶奶忽然說,我想喝水,有水沒有;我一邊倒水一邊跟她說話,她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沒了聲音。我猛然轉身,發瘋的跑到夜很深了,醫院大門外的公路上很安靜,時不時有車子飛馳而過。我有些心不在焉,神遊物外,恍惚中聽到顧卓在問我什麽話,其實卻聽得不清楚,應付的“嗯嗯”了兩聲;最後他忍無可忍的雙手掰過我的臉正對他,問我說:“林詡跟你提起過我什麽事沒有。”
  
  “啊?”我傻眼了,搖頭,“你說什麽?”
  
  審視的看著我一會,他眉目展開,說:“那就好。”可是手還依然捧著我的臉,卻沒有放開的意思,在月光下他的膚色宛如溫潤白玉,一寸一寸的朝我湊過來,最後鼻尖相抵。我仰頭看他,有點恍惚:“你想幹什麽?”
  
  他說:“文簡,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多麽愛你。我要你也愛我。”
  
  然後溫軟的唇貼到了我的唇上。
  
  實在不記得那天晚上怎麽回去的了,隻記得我失眠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課也是精神不濟,在去醫院的地鐵上睡著了,坐到了終點站,然後不得不坐回來。
  
  林詡的情況並不好,大部分時間都昏迷著。我在她的床邊坐了一個多小時,看著儀器上的數字一下一下的跳動。離開醫院後我沒回學校,去附近的公園獨自坐到夜深。天氣那麽熱,我幾乎中暑,顧卓給我打了幾個電話,我沒接,最後發短信給他,說,你別逼我,等我考完再說。
  
  那之後他沒有再打電話。回去的時候沒有意外的看到他在我的房間裏,手裏拿著本極厚的書在翻,他對我說:“我來告訴你答案。文簡,你那麽笨,不可能想明白。我絕不許你猶豫,絕不你想著別人。”
  
  無法招架這種話,我選擇聽不到。我沉默片刻,把手裏的報紙遞過去:“過兩天就要填誌願了。高考答案出來了,你看看,能得多少分?我怎麽都做了你好幾個月的老師,我想知道你到底學得怎麽樣了。”
  
  他看都沒看報紙,仿佛隨口說的:“我會填你的大學,計算機係。”
  
  我愣了,以他的成績,怎麽可能呢。他起碼要考到六百二十分以上才有可能考上我們學校。莫非他這一年的進步這麽大?忽然有了點成就感。說起來也不是不認識這樣的人,高中時候班裏有個姓陳的男生,哪怕到了高三的上學期成績還一直是四五十名,平時玩得非常厲害;可最後一個學期成績詭異的突飛猛進,高考的時候跟我一樣的分數,考入了上海最好的大學。
  
  其實並不是不相信他的話,可是還是有點匪夷所思。原來以為他這話有誇張的嫌疑,可是幾天後才知道他確確實實填了我的學校,一群年輕人在電話裏大笑,說,文老師你教得不錯嘛,顧卓他學習愛情兩不耽誤。的
  
  掛上手機,看到食堂門口正在募捐,還沒過去就有人跟我招呼,仔細一看,原來是杜越遠和他的同學。因為臨近畢業,可是這屆的建築學院學生會班子還是要最後做點好事。他們在陽光低下暴曬著,大聲號召著過往的同學們熱心幫助,那麽努力,不少人嗓子都啞了。我看著宣傳單,才知道原來建築學院的一個大二的女同學也於日前發現得了心髒病,需要數萬元做心髒搭橋的手術。那個女孩子家裏是農村的,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這麽多錢。
  
  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會發生很多事情。有人意氣風發,就有人每況愈下,有人家產萬貫,就有人落魄潦倒。生老病死,更是常態,就像林詡和這個女孩。
  
  我能力有限,把錢包拿出來看看,把裏麵一百多塊錢都放進了紅字黑字的募捐箱。杜越遠對我點頭一笑,說:“謝謝你。”他的臉布滿汗珠,但更顯出一種奮發向上的激情,充滿激情,汗水就是青春的憑證。我想起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同樣是一次募捐活動,林詡用信封裝了一遝錢放進了捐款箱,具體是兩千還是三千,我不知道。
  
  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阮擅湊過來,拿手在我麵前晃晃:“晚上我們要出去散夥飯,你也一起來吧。越遠還有兩個星期就去美國了。”
  
  就要走了?要走了?我回神,聽到杜越遠說:“來吧。你都是認識的。”
  
  我想那時候我一定是給太陽曬的昏了頭,我看到杜越遠微笑的臉龐,仿佛有鬼神驅使,答應了下來。
  
  答應之後心底就開始後悔,去了之後更後悔。六七個個男生大部分都帶著女朋友,我跟杜越遠坐在一起,似乎有點不倫不類。起初是有點尷尬,不過到後來大家都喝多了,也沒人在意了。痛哭的沒有,感慨的居多,拍著桌子說,怎麽大學就這麽過去了呢?杜越遠雖然也醉了,但風度是最好的一個,微笑著,不說什麽話,眼睛裏仿佛有星光閃爍。席間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苟富貴,勿相忘。女生天生帶著幾分酒量,我的酒量算是女生中不錯的,可最後也有點暈了,倒也未必真醉,可是就想撒酒瘋。我心裏也清楚,這也是我平生最後一次說這種話了。
  
  於是我就舉著杯子跟杜越遠幹杯,笑嘻嘻的說:“杜越遠,我也是這句話。苟富貴,勿相忘啊。這句話傳了兩千年,是有道理的。等你學成歸來,成了知名建築師,而我還在研究所裏做我的窮老師的時候,跟你借錢可不許拒絕啊,也不許說什麽我可不認識你啊。”
  
  杜越遠一飲而盡,看著我微笑說:“文簡,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
  
  然後我們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醉醺醺的互相攙扶著走出飯店。天都黑盡了,遠處路燈的光芒宛如星辰。分別的時候,杜越遠看著我,青鬱鬱的頭發搭在額前。他擁抱了我一下,輕輕說,再見了啊,文簡。你是我這輩子認識的最可愛的女孩子,永遠都是。
  的
  我眼淚就下來了,情緒陡然失控,我說:“林詡呢?她是什麽?”
  
  杜越遠眼角眉梢一下子就柔和起來,每一處都寫著深情。那種神奇看得我看得我心碎。他指著心口說:“她是我這裏。”
  
  我號啕大哭,緊緊抱住他不放。淚眼中看到所有人都詫異的看著我,我還是不管不顧,眼淚打濕了他衣服的前襟。的
  的
  我說,杜越遠,杜越遠,你不能走啊。
  
  他一言不發,輕輕拍著我的後背。
  
  我聲音哽咽,幾乎句不成句,心裏有塊地方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我淒苦的說,杜越遠,你去看看林詡吧,去看看她吧。她雖然不說,我知道她很想見你。你不能走,你走了,連她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我把病房指給杜越遠,自己沒進去。臨走之前,我看到杜越遠俯身凝視林詡,手貼在她的臉頰上,林詡沒有睡覺,同樣看著他,眼睫輕輕閃動了兩下;四目相對,在任何一句話開口之前,杜越遠的眼淚一顆顆的掉下來,落到林詡臉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其實那時候,我自己也花了眼,隻覺得那淚水折射出了奇特的光芒。
  
  第二天是最後一門考試,我感覺考的很糟。倒是很早就做完了卷子,也不檢查,坐在原位發呆。很多同學今明兩天都要回去了,我忽然後悔為什麽不定火車票。回去呆兩個月,再回來,什麽事情都可以不再想,不再問。
  
  考完試後不久,顧卓打電話來,隨口說了他的高考分數,我真是震驚。那樣的分數上我們學校應該不成問題,加上他家裏的關係,大概想進哪個專業就可以進哪個專業。那瞬間真是百感交集。當老師的確是有成就感的,就算他聰明,我無論如何還是有功勞的。
  
  隨後想起如果他真的進了我們學校,那我大四的這一年怎麽才能熬過去。簡直不能想象。發愣的時候聽到他說:“我過去接你。”
  
  電話那頭隱約有年輕的說笑聲,我實在不想見他和他那些跟我完全無法交流的朋友同學,當即拒絕:“不,我不去。”
  
  顧卓停了停,我又說“我答應了林詡去看她”,說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掛了電話,去了醫院。
  
  估計杜越遠前一個晚上都沒有離開。林詡今天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靠床坐著,杜越遠坐在床邊的有後背的椅子上,正在讀一本書。不過一個晚上,他的確憔悴了,毫無疑問,昨天晚上他壓根沒有睡,沒有人睡得著。
  
  我調整了一下表情,微笑著走進病房,跟他們招呼。頓時感覺回到了最初。在一切還沒有發生之前,我們三人之間曾經存在過的那種平和。並非我的錯覺,我們之前的確沒有尷尬,也沒有某種刻意的隨和,仿佛朋友就該是這樣的。
  
  杜越遠合上書放到一邊,跟我招呼。我認出來那是我曾經送給林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的一本,不由得露出微笑,跟林詡說:“原來你在看這本書,看來我的禮物沒有送錯。”
  
  林詡微笑。她以前很少笑,生病之後笑得倒是多了點。她點頭有些困難,但是還是微微頷首:“很好的書。”
  
  我說:“期末考試考完了,可惜你沒來。”
  
  林詡眼睛微眯:“我很早就跟你說過,總有一天,你會是第一名。”
  
  這話我一聽就心酸,杜越遠一樣,他隱忍著什麽,匆匆站起來去了走廊。看這他關上門之後,林詡把目光收回來,輕輕問我:“那天,你跟顧卓來了?你跟他還有聯係麽。”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隻有苦笑的力氣。累的眼睛都睜不開,說:“我不知道拿他怎麽辦,他不肯放過我。”
  的
  林詡“嗯”了一聲,費力的伸手握住我的手,低聲說:“文簡,你別難過,像以前那樣。我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樣子。你推開門走進來,那麽漂亮,那麽熱情,笑容那麽明亮活潑,仿佛陽光一樣,不論走到哪裏,都能給人帶來光明。我真是羨慕你。”
  
  我呆呆聽著。以前的我,好像的確是這樣,隨時都那麽開心,不必擔心明天,不必擔心未來,。
  
  林詡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還是那麽漂亮。她專注的看著我說:“你回家吧,考完試了,你回家吧。我讓我爸爸給你訂機票,明天就走。”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如果回了家,就沒有後麵那些超過我想象的事情。有句話說,人生的錯誤就在於一念之差;但是我現在明白了,人生本來是沒有錯誤的,隻能說人生的改變在於一念之差。
  
  林詡的臉頰日益消瘦,顯示出某種讓人不安的的痕跡。我把她的手塞回被子裏:“不,我在這裏陪你。哎,別勸我啊,我去叫杜越遠進來,你不想跟他說話麽。”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林詡叫住了我,她的聲音很輕,充滿困惑:“你為什麽告訴他?”
  
  我站住,卻沒回頭,說:“林詡,你總是喜歡替別人做決定。你有沒有想過杜越遠的感受。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想讓他留下遺憾。”
  
  結果杜越遠沒在走廊。我最後在住院大樓下的小廣場上找到。那裏正在舉行一個關於器官捐贈的宣傳活動,搞得很熱鬧,我也收到了一張宣傳單,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單子上的內容,抬起頭,發現杜越遠正俯身在一張小桌子前填表格。
  
  想來也是,人若是死了,一具軀體又有何用?毫無用處,不如捐獻出去,讓更多人得救。若是林詡沒有這個病,若是一切可以重來……不過就像顧卓說的,世界上根本沒有如果,也沒有本來。一個小我兩歲的男孩子輕而易舉的看明白的事情,我怎麽就不明白呢。難怪他要罵我笨,看來我的確是是真笨。
  
  杜越遠填完了表格,站起來,回頭看到了我。我亦對他牽出一個笑,跟旁邊的一位醫生說:“還有多餘的申請表麽。”
  
  杜越遠和林詡在一起的時候,話都很少,大都都是不相幹的事情,有時候杜越遠讀詩給她聽,林詡也就默默聽著;然後抬頭看他一眼。沒有人提起日後如何,也沒有人提起以前,仿佛那都是不存在的,應該說,除了這一刻,世界上什麽都不存在。他們大學三年都恍若陌路,在這種情形下才有了接近的理由,這樣陰差陽錯,難過得我心口疼。
  
  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兩人的感情比我想象的深厚得多,接近於某種心靈相契的境地。我跟杜越遠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我們說笑,談話更多像朋友。
  
  入夜之後,我離開醫院,顧卓在醫院大門等我,臉色不善,不知道我又怎麽惹到了他。他不容分說,一把攬著我的腰,急匆匆的往外走,把我扔進附近一輛簇新的黑色車子裏,自己坐到一旁的駕駛席,發動汽車。車子裏開著空調,非常涼快,剛坐下,汗意就消失了,然後寒意從腳底浮了起來。
  
  他開車技術很好,看這街燈從我麵前一閃而過,我猛然覺得震驚,指著車子問他:“這個,這個,車子是怎麽回事?還有,你有駕照?”
  
  “一年前我就有駕照了,”我感覺他壓製下了火氣,刻意麵無表情的側頭看我一眼,仿佛我說的是廢話:“這車是高考之後,我爸送的。”
  
  我目瞪口呆,心裏感慨著有錢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就算他高考成績很好吧,要獎勵也不至於送二十幾萬的車子啊,真是太奢侈了。隨後想到顧卓的同學朋友,果然不是我這樣的人能理解的。我想了想,說:“你成績不錯,祝賀你啊。”
  
  最後他忽然把車子停在學校附近的路口,那裏有家永和,燈火通明,離我租房子的地方也不遠。下車之後我打算先進永和,不設防他雙手精準的從後扣住我的肩頭,把我帶回他懷裏,掰起我的臉,不顧一切的吻下來。我被他緊緊箍在懷裏,同時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說:“文簡,我從來沒這麽愛過一個人。我告訴你,不許你再掛我的電話,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我嘔得要死。街上人很多,人人朝我們張望。這不是存心讓我丟臉又是什麽。更慪氣的是,我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晚上的時候做噩夢,先夢見林詡,再夢見杜越遠,我給他們兩讀《古詩十九首》,一個字一個字,發音很準,林詡聽著聽著就開始哭,嚎啕大哭,眼淚像珠子一樣掉下來;然後夢見顧卓那張冷峻的臉,仿佛不再是他,他幾乎不笑,這個時候卻在微笑,說,文簡,你就算跑到天邊,我也會把你抓回來。
  
  結果冷汗淋漓的醒過來,發現胃裏攪成了一團,疼得我在床上打滾,好幾次以為自己要死過去。同住的那個女孩好幾天都沒有回來了,也不找不到人幫忙。我掙紮著爬下床,換上衣服,摸到手機,在電話號碼本裏翻了翻,最後給杜越遠打了過去。他很快接了電話,隻說了一句話:“等我過來。”
  
  雖然隻有四個字,卻讓我無邊安心。我拿著手機和鑰匙掙紮著下了樓,坐在小區門口的台階上等杜越遠;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片刻後我看到一輛出租車駛進,杜越遠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抱起我的霎那,我徹底的鬆了一口氣。
  
  到醫院檢查才知道是突發胃痙攣。艱難的吃下藥,又打了好幾瓶點滴,到清晨的時候好得多了,又困又累,不知不覺的在門診部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醫院人已經多了起來,手上的針頭不知什麽時候拔了下來,而我正在靠在杜越遠的肩上,他鎖著眉頭,憂心忡忡,伸出手探一探我的額頭:“沒有冷汗了,胃還疼不疼。”
  
  我虛弱的搖了搖頭,因為貼的太近,我感覺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稍微注意點,就能看到他下巴上竄起來的一點點胡渣。我愣了愣,試圖讓我們分開一點距離。“好多了,”我說,“昨天晚上謝謝你了,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
  
  杜越遠扶著我站起來:“我們還用說這些客氣話麽。”
  的
  我默了默,再點點頭。他把我的手機遞給我,說:“剛剛有人給你打了電話,我幫你接了,是個男生,他好像很關心你,問了很多問題。不過你沒有把他的號碼存在手機裏,我也不知道是誰。”
  
  我盯著電話上的那串再熟悉不過的數字,張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在這一個瞬間我感覺到一道淩厲目光投到我身上,如千萬把細碎的刀子朝我飛過來;緩緩抬頭,終於找到目光的主人。顧卓雙手插在衣兜裏,站得筆直,眼深如井,就那麽看著我。


  我原以為顧卓會發很大一通脾氣,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沒有。他非常平靜,他甚至還對杜越遠微笑欠身,非常非常有禮貌,動作語氣神態皆無可挑剔,好像古代的世族公子,舉動風華。他把我從杜越遠手裏的接過去,攬著我的肩頭,低頭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眼睛還看著杜越遠說:“謝謝你照顧她。”
  
  杜越遠搖頭:“沒什麽,朋友之間幫忙是應該的。你是?”
  
  顧卓維持著那種彬彬有禮的態度:“我是文簡的男朋友,我叫顧卓。我們第一次見麵,不認識我,也不奇怪。”
  
  杜越遠對他點點頭,把醫生交代他的那些話仔細的轉述一次,然後說說:“那你好好照顧她,我去中心醫院看林詡。”後半句是對我說的。然而我心虛,手麻,僵硬,無措,驚駭,無法答話。
  
  杜越遠走之後,我幾乎要癱到,隻好拉拉顧卓的衣角,低聲說:“走吧。”
  
  還是早晨,我們去永和吃早飯。顧卓穿著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端著油條和豆漿朝我所在的方向大步走過來。我無聲的看著他,麵容英俊的男孩子,個子很高,身材罕見的勻稱,看上去腿比同樣身高的男孩子更長一點,裹在牛仔褲裏,大步流星走起來的時候,仿佛能看到腿的形狀。
  
  胃雖然不疼了,可也不想吃東西,暗暗皺起了眉頭。那瞬間感覺到顧卓的目光有寒光掠過。他把豆漿杯推到我麵前,說:“不吃飯不行。”
  
  喝了幾口豆漿,我也平靜下來。為什麽我要心虛?為什麽我要怕他?他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我跟杜越遠的事情麽?都被他看到了,還能怎麽樣,我又不欠他的,反而是我一步步的被他逼到這種境地。早知道會認識他,那時就應該不去做他的家教。我的生活在此之前已經夠糟了,他的出現仿佛給糟糕加上一個最高級,火上澆油這個詞都不能形容。
  
  中學大學十來年,也不是沒有別人喜歡我。哪怕是我跟杜越遠分手之後,學校裏還是有男生追我,在我說清楚之後就紛紛放棄了,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把我逼到絕境。
  
  “你在後悔?”顧卓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後悔認識了我?”
  
  我闔上眼睛片刻,看著窗外說:“顧卓,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的
  “你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就真的正對他的臉,清晨的陽光已經很亮了,難得有人的臉龐在這樣的照射下還顯得無可挑剔。他看著我,眼睛裏詭異的光澤說明了太多複雜的感情。心痛,憤怒,絕望,還有某種我無論如何看不明白的某種決心。他就用那樣一雙眼睛看著我,甚至都不眨一下。
  
  那一瞬間我有些迷惑了,終於退卻。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麽話,最後歎了口氣。我放低聲音,說:“顧卓,我有點累了,我想回去睡覺。”
  
  他說:“好。”
病床前,那幾隻茶杯被我的衣角一帶,嘩啦啦的摔倒了地上,裂成了碎片。
夜很深了,醫院大門外的公路上很安靜,時不時有車子飛馳而過。我有些心不在焉,神遊物外,恍惚中聽到顧卓在問我什麽話,其實卻聽得不清楚,應付的“嗯嗯”了兩聲;最後他忍無可忍的雙手掰過我的臉正對他,問我說:“林詡跟你提起過我什麽事沒有。”
  
  “啊?”我傻眼了,搖頭,“你說什麽?”
  
  審視的看著我一會,他眉目展開,說:“那就好。”可是手還依然捧著我的臉,卻沒有放開的意思,在月光下他的膚色宛如溫潤白玉,一寸一寸的朝我湊過來,最後鼻尖相抵。我仰頭看他,有點恍惚:“你想幹什麽?”
  
  他說:“文簡,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多麽愛你。我要你也愛我。”
  
  然後溫軟的唇貼到了我的唇上。
  
  實在不記得那天晚上怎麽回去的了,隻記得我失眠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課也是精神不濟,在去醫院的地鐵上睡著了,坐到了終點站,然後不得不坐回來。
  
  林詡的情況並不好,大部分時間都昏迷著。我在她的床邊坐了一個多小時,看著儀器上的數字一下一下的跳動。離開醫院後我沒回學校,去附近的公園獨自坐到夜深。天氣那麽熱,我幾乎中暑,顧卓給我打了幾個電話,我沒接,最後發短信給他,說,你別逼我,等我考完再說。
  
  那之後他沒有再打電話。回去的時候沒有意外的看到他在我的房間裏,手裏拿著本極厚的書在翻,他對我說:“我來告訴你答案。文簡,你那麽笨,不可能想明白。我絕不許你猶豫,絕不你想著別人。”
  
  無法招架這種話,我選擇聽不到。我沉默片刻,把手裏的報紙遞過去:“過兩天就要填誌願了。高考答案出來了,你看看,能得多少分?我怎麽都做了你好幾個月的老師,我想知道你到底學得怎麽樣了。”
  
  他看都沒看報紙,仿佛隨口說的:“我會填你的大學,計算機係。”
  
  我愣了,以他的成績,怎麽可能呢。他起碼要考到六百二十分以上才有可能考上我們學校。莫非他這一年的進步這麽大?忽然有了點成就感。說起來也不是不認識這樣的人,高中時候班裏有個姓陳的男生,哪怕到了高三的上學期成績還一直是四五十名,平時玩得非常厲害;可最後一個學期成績詭異的突飛猛進,高考的時候跟我一樣的分數,考入了上海最好的大學。
  
  其實並不是不相信他的話,可是還是有點匪夷所思。原來以為他這話有誇張的嫌疑,可是幾天後才知道他確確實實填了我的學校,一群年輕人在電話裏大笑,說,文老師你教得不錯嘛,顧卓他學習愛情兩不耽誤。的
  
  掛上手機,看到食堂門口正在募捐,還沒過去就有人跟我招呼,仔細一看,原來是杜越遠和他的同學。因為臨近畢業,可是這屆的建築學院學生會班子還是要最後做點好事。他們在陽光低下暴曬著,大聲號召著過往的同學們熱心幫助,那麽努力,不少人嗓子都啞了。我看著宣傳單,才知道原來建築學院的一個大二的女同學也於日前發現得了心髒病,需要數萬元做心髒搭橋的手術。那個女孩子家裏是農村的,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這麽多錢。
  
  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會發生很多事情。有人意氣風發,就有人每況愈下,有人家產萬貫,就有人落魄潦倒。生老病死,更是常態,就像林詡和這個女孩。
  
  我能力有限,把錢包拿出來看看,把裏麵一百多塊錢都放進了紅字黑字的募捐箱。杜越遠對我點頭一笑,說:“謝謝你。”他的臉布滿汗珠,但更顯出一種奮發向上的激情,充滿激情,汗水就是青春的憑證。我想起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同樣是一次募捐活動,林詡用信封裝了一遝錢放進了捐款箱,具體是兩千還是三千,我不知道。
  
  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阮擅湊過來,拿手在我麵前晃晃:“晚上我們要出去散夥飯,你也一起來吧。越遠還有兩個星期就去美國了。”
  
  就要走了?要走了?我回神,聽到杜越遠說:“來吧。你都是認識的。”
  
  我想那時候我一定是給太陽曬的昏了頭,我看到杜越遠微笑的臉龐,仿佛有鬼神驅使,答應了下來。
  
  答應之後心底就開始後悔,去了之後更後悔。六七個個男生大部分都帶著女朋友,我跟杜越遠坐在一起,似乎有點不倫不類。起初是有點尷尬,不過到後來大家都喝多了,也沒人在意了。痛哭的沒有,感慨的居多,拍著桌子說,怎麽大學就這麽過去了呢?杜越遠雖然也醉了,但風度是最好的一個,微笑著,不說什麽話,眼睛裏仿佛有星光閃爍。席間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苟富貴,勿相忘。女生天生帶著幾分酒量,我的酒量算是女生中不錯的,可最後也有點暈了,倒也未必真醉,可是就想撒酒瘋。我心裏也清楚,這也是我平生最後一次說這種話了。
  
  於是我就舉著杯子跟杜越遠幹杯,笑嘻嘻的說:“杜越遠,我也是這句話。苟富貴,勿相忘啊。這句話傳了兩千年,是有道理的。等你學成歸來,成了知名建築師,而我還在研究所裏做我的窮老師的時候,跟你借錢可不許拒絕啊,也不許說什麽我可不認識你啊。”
  
  杜越遠一飲而盡,看著我微笑說:“文簡,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
  
  然後我們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醉醺醺的互相攙扶著走出飯店。天都黑盡了,遠處路燈的光芒宛如星辰。分別的時候,杜越遠看著我,青鬱鬱的頭發搭在額前。他擁抱了我一下,輕輕說,再見了啊,文簡。你是我這輩子認識的最可愛的女孩子,永遠都是。
  的
  我眼淚就下來了,情緒陡然失控,我說:“林詡呢?她是什麽?”
  
  杜越遠眼角眉梢一下子就柔和起來,每一處都寫著深情。那種神奇看得我看得我心碎。他指著心口說:“她是我這裏。”
  
  我號啕大哭,緊緊抱住他不放。淚眼中看到所有人都詫異的看著我,我還是不管不顧,眼淚打濕了他衣服的前襟。的
  的
  我說,杜越遠,杜越遠,你不能走啊。
  
  他一言不發,輕輕拍著我的後背。
  
  我聲音哽咽,幾乎句不成句,心裏有塊地方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我淒苦的說,杜越遠,你去看看林詡吧,去看看她吧。她雖然不說,我知道她很想見你。你不能走,你走了,連她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我把病房指給杜越遠,自己沒進去。臨走之前,我看到杜越遠俯身凝視林詡,手貼在她的臉頰上,林詡沒有睡覺,同樣看著他,眼睫輕輕閃動了兩下;四目相對,在任何一句話開口之前,杜越遠的眼淚一顆顆的掉下來,落到林詡臉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其實那時候,我自己也花了眼,隻覺得那淚水折射出了奇特的光芒。
  
  第二天是最後一門考試,我感覺考的很糟。倒是很早就做完了卷子,也不檢查,坐在原位發呆。很多同學今明兩天都要回去了,我忽然後悔為什麽不定火車票。回去呆兩個月,再回來,什麽事情都可以不再想,不再問。
  
  考完試後不久,顧卓打電話來,隨口說了他的高考分數,我真是震驚。那樣的分數上我們學校應該不成問題,加上他家裏的關係,大概想進哪個專業就可以進哪個專業。那瞬間真是百感交集。當老師的確是有成就感的,就算他聰明,我無論如何還是有功勞的。
  
  隨後想起如果他真的進了我們學校,那我大四的這一年怎麽才能熬過去。簡直不能想象。發愣的時候聽到他說:“我過去接你。”
  
  電話那頭隱約有年輕的說笑聲,我實在不想見他和他那些跟我完全無法交流的朋友同學,當即拒絕:“不,我不去。”
  
  顧卓停了停,我又說“我答應了林詡去看她”,說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掛了電話,去了醫院。
  
  估計杜越遠前一個晚上都沒有離開。林詡今天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靠床坐著,杜越遠坐在床邊的有後背的椅子上,正在讀一本書。不過一個晚上,他的確憔悴了,毫無疑問,昨天晚上他壓根沒有睡,沒有人睡得著。
  
  我調整了一下表情,微笑著走進病房,跟他們招呼。頓時感覺回到了最初。在一切還沒有發生之前,我們三人之間曾經存在過的那種平和。並非我的錯覺,我們之前的確沒有尷尬,也沒有某種刻意的隨和,仿佛朋友就該是這樣的。
  
  杜越遠合上書放到一邊,跟我招呼。我認出來那是我曾經送給林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的一本,不由得露出微笑,跟林詡說:“原來你在看這本書,看來我的禮物沒有送錯。”
  
  林詡微笑。她以前很少笑,生病之後笑得倒是多了點。她點頭有些困難,但是還是微微頷首:“很好的書。”
  
  我說:“期末考試考完了,可惜你沒來。”
  
  林詡眼睛微眯:“我很早就跟你說過,總有一天,你會是第一名。”
  
  這話我一聽就心酸,杜越遠一樣,他隱忍著什麽,匆匆站起來去了走廊。看這他關上門之後,林詡把目光收回來,輕輕問我:“那天,你跟顧卓來了?你跟他還有聯係麽。”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隻有苦笑的力氣。累的眼睛都睜不開,說:“我不知道拿他怎麽辦,他不肯放過我。”
  的
  林詡“嗯”了一聲,費力的伸手握住我的手,低聲說:“文簡,你別難過,像以前那樣。我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樣子。你推開門走進來,那麽漂亮,那麽熱情,笑容那麽明亮活潑,仿佛陽光一樣,不論走到哪裏,都能給人帶來光明。我真是羨慕你。”
  
  我呆呆聽著。以前的我,好像的確是這樣,隨時都那麽開心,不必擔心明天,不必擔心未來,。
  
  林詡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還是那麽漂亮。她專注的看著我說:“你回家吧,考完試了,你回家吧。我讓我爸爸給你訂機票,明天就走。”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如果回了家,就沒有後麵那些超過我想象的事情。有句話說,人生的錯誤就在於一念之差;但是我現在明白了,人生本來是沒有錯誤的,隻能說人生的改變在於一念之差。
  
  林詡的臉頰日益消瘦,顯示出某種讓人不安的的痕跡。我把她的手塞回被子裏:“不,我在這裏陪你。哎,別勸我啊,我去叫杜越遠進來,你不想跟他說話麽。”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林詡叫住了我,她的聲音很輕,充滿困惑:“你為什麽告訴他?”
  
  我站住,卻沒回頭,說:“林詡,你總是喜歡替別人做決定。你有沒有想過杜越遠的感受。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想讓他留下遺憾。”
  
  結果杜越遠沒在走廊。我最後在住院大樓下的小廣場上找到。那裏正在舉行一個關於器官捐贈的宣傳活動,搞得很熱鬧,我也收到了一張宣傳單,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單子上的內容,抬起頭,發現杜越遠正俯身在一張小桌子前填表格。
  
  想來也是,人若是死了,一具軀體又有何用?毫無用處,不如捐獻出去,讓更多人得救。若是林詡沒有這個病,若是一切可以重來……不過就像顧卓說的,世界上根本沒有如果,也沒有本來。一個小我兩歲的男孩子輕而易舉的看明白的事情,我怎麽就不明白呢。難怪他要罵我笨,看來我的確是是真笨。
  
  杜越遠填完了表格,站起來,回頭看到了我。我亦對他牽出一個笑,跟旁邊的一位醫生說:“還有多餘的申請表麽。”
  
  杜越遠和林詡在一起的時候,話都很少,大都都是不相幹的事情,有時候杜越遠讀詩給她聽,林詡也就默默聽著;然後抬頭看他一眼。沒有人提起日後如何,也沒有人提起以前,仿佛那都是不存在的,應該說,除了這一刻,世界上什麽都不存在。他們大學三年都恍若陌路,在這種情形下才有了接近的理由,這樣陰差陽錯,難過得我心口疼。
  
  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兩人的感情比我想象的深厚得多,接近於某種心靈相契的境地。我跟杜越遠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我們說笑,談話更多像朋友。
  
  入夜之後,我離開醫院,顧卓在醫院大門等我,臉色不善,不知道我又怎麽惹到了他。他不容分說,一把攬著我的腰,急匆匆的往外走,把我扔進附近一輛簇新的黑色車子裏,自己坐到一旁的駕駛席,發動汽車。車子裏開著空調,非常涼快,剛坐下,汗意就消失了,然後寒意從腳底浮了起來。
  
  他開車技術很好,看這街燈從我麵前一閃而過,我猛然覺得震驚,指著車子問他:“這個,這個,車子是怎麽回事?還有,你有駕照?”
  
  “一年前我就有駕照了,”我感覺他壓製下了火氣,刻意麵無表情的側頭看我一眼,仿佛我說的是廢話:“這車是高考之後,我爸送的。”
  
  我目瞪口呆,心裏感慨著有錢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就算他高考成績很好吧,要獎勵也不至於送二十幾萬的車子啊,真是太奢侈了。隨後想到顧卓的同學朋友,果然不是我這樣的人能理解的。我想了想,說:“你成績不錯,祝賀你啊。”
  
  最後他忽然把車子停在學校附近的路口,那裏有家永和,燈火通明,離我租房子的地方也不遠。下車之後我打算先進永和,不設防他雙手精準的從後扣住我的肩頭,把我帶回他懷裏,掰起我的臉,不顧一切的吻下來。我被他緊緊箍在懷裏,同時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說:“文簡,我從來沒這麽愛過一個人。我告訴你,不許你再掛我的電話,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我嘔得要死。街上人很多,人人朝我們張望。這不是存心讓我丟臉又是什麽。更慪氣的是,我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晚上的時候做噩夢,先夢見林詡,再夢見杜越遠,我給他們兩讀《古詩十九首》,一個字一個字,發音很準,林詡聽著聽著就開始哭,嚎啕大哭,眼淚像珠子一樣掉下來;然後夢見顧卓那張冷峻的臉,仿佛不再是他,他幾乎不笑,這個時候卻在微笑,說,文簡,你就算跑到天邊,我也會把你抓回來。
  
  結果冷汗淋漓的醒過來,發現胃裏攪成了一團,疼得我在床上打滾,好幾次以為自己要死過去。同住的那個女孩好幾天都沒有回來了,也不找不到人幫忙。我掙紮著爬下床,換上衣服,摸到手機,在電話號碼本裏翻了翻,最後給杜越遠打了過去。他很快接了電話,隻說了一句話:“等我過來。”
  
  雖然隻有四個字,卻讓我無邊安心。我拿著手機和鑰匙掙紮著下了樓,坐在小區門口的台階上等杜越遠;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片刻後我看到一輛出租車駛進,杜越遠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抱起我的霎那,我徹底的鬆了一口氣。
  
  到醫院檢查才知道是突發胃痙攣。艱難的吃下藥,又打了好幾瓶點滴,到清晨的時候好得多了,又困又累,不知不覺的在門診部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醫院人已經多了起來,手上的針頭不知什麽時候拔了下來,而我正在靠在杜越遠的肩上,他鎖著眉頭,憂心忡忡,伸出手探一探我的額頭:“沒有冷汗了,胃還疼不疼。”
  
  我虛弱的搖了搖頭,因為貼的太近,我感覺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稍微注意點,就能看到他下巴上竄起來的一點點胡渣。我愣了愣,試圖讓我們分開一點距離。“好多了,”我說,“昨天晚上謝謝你了,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
  
  杜越遠扶著我站起來:“我們還用說這些客氣話麽。”
  的
  我默了默,再點點頭。他把我的手機遞給我,說:“剛剛有人給你打了電話,我幫你接了,是個男生,他好像很關心你,問了很多問題。不過你沒有把他的號碼存在手機裏,我也不知道是誰。”
  
  我盯著電話上的那串再熟悉不過的數字,張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在這一個瞬間我感覺到一道淩厲目光投到我身上,如千萬把細碎的刀子朝我飛過來;緩緩抬頭,終於找到目光的主人。顧卓雙手插在衣兜裏,站得筆直,眼深如井,就那麽看著我。


  我原以為顧卓會發很大一通脾氣,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沒有。他非常平靜,他甚至還對杜越遠微笑欠身,非常非常有禮貌,動作語氣神態皆無可挑剔,好像古代的世族公子,舉動風華。他把我從杜越遠手裏的接過去,攬著我的肩頭,低頭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眼睛還看著杜越遠說:“謝謝你照顧她。”
  
  杜越遠搖頭:“沒什麽,朋友之間幫忙是應該的。你是?”
  
  顧卓維持著那種彬彬有禮的態度:“我是文簡的男朋友,我叫顧卓。我們第一次見麵,不認識我,也不奇怪。”
  
  杜越遠對他點點頭,把醫生交代他的那些話仔細的轉述一次,然後說說:“那你好好照顧她,我去中心醫院看林詡。”後半句是對我說的。然而我心虛,手麻,僵硬,無措,驚駭,無法答話。
  
  杜越遠走之後,我幾乎要癱到,隻好拉拉顧卓的衣角,低聲說:“走吧。”
  
  還是早晨,我們去永和吃早飯。顧卓穿著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端著油條和豆漿朝我所在的方向大步走過來。我無聲的看著他,麵容英俊的男孩子,個子很高,身材罕見的勻稱,看上去腿比同樣身高的男孩子更長一點,裹在牛仔褲裏,大步流星走起來的時候,仿佛能看到腿的形狀。
  
  胃雖然不疼了,可也不想吃東西,暗暗皺起了眉頭。那瞬間感覺到顧卓的目光有寒光掠過。他把豆漿杯推到我麵前,說:“不吃飯不行。”
  
  喝了幾口豆漿,我也平靜下來。為什麽我要心虛?為什麽我要怕他?他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我跟杜越遠的事情麽?都被他看到了,還能怎麽樣,我又不欠他的,反而是我一步步的被他逼到這種境地。早知道會認識他,那時就應該不去做他的家教。我的生活在此之前已經夠糟了,他的出現仿佛給糟糕加上一個最高級,火上澆油這個詞都不能形容。
  
  中學大學十來年,也不是沒有別人喜歡我。哪怕是我跟杜越遠分手之後,學校裏還是有男生追我,在我說清楚之後就紛紛放棄了,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把我逼到絕境。
  
  “你在後悔?”顧卓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後悔認識了我?”
  
  我闔上眼睛片刻,看著窗外說:“顧卓,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的
  “你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就真的正對他的臉,清晨的陽光已經很亮了,難得有人的臉龐在這樣的照射下還顯得無可挑剔。他看著我,眼睛裏詭異的光澤說明了太多複雜的感情。心痛,憤怒,絕望,還有某種我無論如何看不明白的某種決心。他就用那樣一雙眼睛看著我,甚至都不眨一下。
  
  那一瞬間我有些迷惑了,終於退卻。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麽話,最後歎了口氣。我放低聲音,說:“顧卓,我有點累了,我想回去睡覺。”
  
  他說:“好。”
回去之後腦袋一碰到枕頭就開始睡了過去。顧卓在我房間裏,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在他麵前總是處於下風,我就不信他還能把我怎麽樣。迷迷糊糊的覺得顧卓開了空凋,順手拉上了厚重的窗簾,整間屋子立刻陰暗下來。
  
  結果一覺睡到下午,大概睡的太久還處於神遊狀態,不願意醒過來。稍微有點知覺後發現顧卓握著我的一隻手,很輕很輕的說話,近乎自言自語,聲音裏有罕見的茫然和無所適從。
  
  他說:“文簡,我怎麽就愛上你了呢?世界上任何女人都不會比你難追,可我偏偏落在你的手裏了。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站在門口,笑著跟我媽說話。那時候我很煩我媽找的那些家教老師,如果不是看見你漂亮,我當時就可以把你氣走。你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那麽大,又黑又亮,笑容卻格外的無奈和蒼涼。的
  
  “我覺得你很有趣,就故意氣你,你也很傻,連說謊都不會,那麽容易就被我氣得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了。你轉身要走的時候,我真擔心你走了就不回來了,就想方設法的留住你。你提到你男朋友,我頭一次發現自己嫉妒一個人。
  
  “你跟我認識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樣,你不喜歡打扮,穿著也很普通,可是身上有種奇特的書卷氣,你看著書的時候,仿佛就跟書合二為一。你上課上的很好,很認真,專心,心無旁騖。思路清晰,不論多麽複雜的題目被你一說就容易了。我知道你事先一定是做了很多準備,然後才穿過了大半個城市過來給我補課。像你這樣認真負責的人,我很少見到。其實我的學習沒那麽差,很多地方我都明白,可是就是想聽你嘴裏說出來。你的普通話很好聽,稍微有那麽一點南方的口音,又清脆又柔和。你給我上課的那兩個小時,總是一瞬就過去了,我想它長一點,可是你講完課就走,一分鍾都多肯留。
  
  “在美國的時候,我也喜歡過兩個女孩子,不過都是玩玩,事後誰都不用負責任。可是你不一樣。你跟我說,以後不再做家教老師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是真的愛上你了。當時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你離開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我以前從來沒在乎過誰,隻有你是例外。那個周末你沒來,我擔心你在路上出事,在家裏坐立不安,又去了你的學校,他們才說,你沒在學校住。我本來是想對你發脾氣的,可是看到你那個病怏怏的樣子,那裏還能生氣?我就像今天這樣,在你的床邊坐了整整一天。我知道,我是徹底的離不開你了。
  
  “文簡,我不是小孩子,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同樣很清楚自己要什麽。你在感情上的確有些遲鈍,可你對我的感情肯定有所察覺。但你還是那麽狠心。回家不告訴我,換手機號不告訴我,什麽時候回來還是不告訴我。你以為我是什麽?後來我想,不著急,等我考上大學再說。最後這三個月,我沒在兩點之前睡過覺,隻是為了考上你的學校,跟你離的近點,那樣你就不會躲開我了。
  
  “可是,你還是隻想著杜越遠,他除了比我先認識你,有哪一點比我強?他隻喜歡那個得病快死的林詡,把你看成什麽?昨天,你就連生病了都不肯找我,反而去找他。我也不想對你用強,可是你就是醒悟不過來。文簡,我那麽愛你,我用了所有的力氣來愛你,我要你也一心一意的愛我。你隻能愛我。”
  
  他詭異的停下來,俯身吻了吻我,然後嘴唇挪到我耳邊,輕輕說,“我知道你聽到了。我隻說一次,我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第三次。你可以選擇不說話,但不要跟我作粗劣的解釋或者說謊,你天生不是說謊的材料。你想什麽,我全都知道。”
  
  然後我感覺到床稍微一動,應該是他站了起來。良久的沉默之後,我聽到手機翻開的聲音,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幾乎每次都把手機設成了振動。他接完電話終於又說了一句:“我有事先出去,一個小時後回來,你好好休息,任何地方都不許去。”
  
  臥室的門打開合上,然後房間的大門又給打開關上了。
  
  我這才敢坐起來,手心冷汗淋漓,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不能動彈,隻能靠著床瑟瑟發抖,剛剛聽到的話堆積在腦子裏沒法消化。然後手機忽然響起來。
  
  柳珊在那頭急促的說:“小文,你快來醫院。小詡快不行了。”
  
  我駭然,頭發都沒來得及梳,下了樓就打車直奔醫院。去的時候電梯正在六層,我等不及了,沿著樓梯奔到四層,穿過長長的走廊,終於看到林詡的父親和柳珊還有她家的許多親戚朋友都站在末尾的那間手術室前走來走去,焦灼之情溢於言表;杜越遠是唯一坐著的,在醫院的長椅上,身子前傾,手肘支在腿上,手卻緊緊握在一處,支撐著額頭。不知道是雙手支撐著頭才不至於低下去,還是害怕讓人看到他眼睛裏的淚水。
  
  見到我來,他們沒有露出多於的表情;我本來心急如焚,此刻卻忽然冷靜下來,坐在杜越遠身邊的位子上,一動不動。
  
  天漸漸黑了。我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忽然怕他奇怪的叫起來,把它設置為靜音。
  
  醫生走出來,大概是見慣了這種場麵,先對我們露出個安撫人心的笑容,才說:“沒事,手術成功,搶救過來了。”
  
  我跌坐回椅子上。側頭看杜越遠,他臉色依然慘白,眼睛裏亮晶晶的。我忽然後悔,的確不應該告訴他林詡生病了。如果不說,他現在可能都上了飛機……我知道,為了林詡,他已經放棄了去美國留學的機會,轉而在國內讀研。
  
  即使這次手術成功,下次卻未必了,大家都知道不過是在跟死神拖延時間而已,沒有人說這句話,但是這句話都寫在臉上了。
  
  林詡那天晚上醒過來一次,目光恢複清明後,立刻露出個笑容,說了句“給你們添麻煩了”;都這個時候了她還笑,看得我們更辛酸。她對我微微點頭,我會意,小心翼翼的貼過去,聽到她斷斷續續的說:“小心……”
  
  我跟杜越遠離開醫院的時候,都已經是淩晨了。林詡的父親無論如何不肯讓我們在醫院裏熬夜,說要找車送我們回去。我跟杜越遠不忍心讓這樣傷心的父親再麻煩,於是同時拒絕了他的好意。
  
  長街上空無一人,我們沿著公路慢慢的走,完全不想打車,就恨不得走回去。起初我們都沉默著,想著各自的事情,後來我說:“林詡是怎麽發病的?”
  
  杜越遠緩慢開口:“下午的時候,我們在聊天,說著你昨天晚上忽發胃病這件事情。忽然,阿詡的心率忽然急速下降……”
  
  原來是這樣麽。我站住了,在路邊的公交車車站停下了,坐在椅子上。杜越遠在我旁邊的位子坐下。附近高樓林立,有好幾處酒店,依然燈火通明。
  
  “我真後悔告訴你這件事。”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弄得大家都不好過。”
  
  杜越遠拍拍我的肩膀,鄭重其事的說:“文簡,謝謝你告訴我,你沒錯。這段時間能陪著她,此生我也沒有遺憾了。如果我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去了美國,那麽,我真的會後悔一輩子。” 不論是語氣還是神態,我平生第一次我覺得杜越遠像我的哥哥。
  
  我擦著眼淚,笑:“那就好。”
  
  他說:“哭什麽。別哭。我才是真的對不住你。”
  
  我微笑:“杜越遠,你別放在心上。我是真的不介意了。”
  
  說著我摸出手機看時間,發現屏幕瘋狂的閃爍著,是顧卓。沉默片刻,我終於摁下接聽鍵,不出意外的聽到他的聲音,那麽的平靜和沉穩。他說:“你在哪裏?我過去接你。”
  
  想了想,我說:“我在中心醫院附近的車站。”
  
  他隔了很久才問:“你一個人?”
  
  我本來打算說我跟杜越遠在一起,可是想到他下午說的“我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第三次”,怕他誤會,當即改了口,說:“是啊。我一個人。正在等車呢。”
  
  “噢,是麽,”他緩慢的說,“文簡,我問你一件事情。”
  
  “嗯?”
  
  “你是不是覺得,林詡死了,你就能把杜越遠搶回來了?抑或說,你是不是就在等著盼著林詡死掉,然後你跟杜越遠就雙宿雙棲?”
  
  一瞬間我眼前金星亂飛,仿佛被人用棍子敲到了頭;我用盡平生力氣吼:“顧卓,你這個瘋子。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啊,你怎麽能這麽說我?”
  
  他的聲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字字句句如刀:“你說我是瘋子,是啊,我瘋了。我徹底的瘋了,都是為你瘋的。我讓你等我一個小時,你等了麽?回去找不到人,打電話又不接。下午我跟你說了那麽多話,原來以為你會有一絲一毫的感動,可是你,卻罵我瘋了。你這個女人,還有心沒有?”
  
  我吼:“對,我沒心。誰讓你瞎眼看上我這個沒心的女人?”
  
  吼完就合上電話。連關機都嫌麻煩,取出電池,三下兩下把手機卡拿出來,扔到了路邊的垃圾筒裏。
  
  杜越遠震驚的看著我,問我:“你是在跟誰吵架?”
  
  我疲倦極了,幾乎要倒下去:“還能有誰?顧卓。”
  
  “噢,那個男孩子。看上去挺不錯的男孩子,估計上了大學,比我受歡迎,”杜越遠開口說,“看得出來,他很愛你。你不用否認,這種事情,一看就知道。你們剛剛在吵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苦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我腦子亂,你讓我想想。”
  
  然後我們就沒有再說話,重新坐下。夏夜很涼爽,偶爾有呼嘯的車聲傳來。我不想回去,怕回去了看到顧卓在我的房間等我,到那個時候,我能跟他說什麽?他又會說什麽?杜越遠也不提走的事情,他低著頭想事,表情又深又遠。
  
  不知道坐了多久,杜越遠指著馬路對麵的自動售貨機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麽?”
  
  我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的確口幹舌燥。想了想,說:“可樂。”
  
  馬路很寬,在毫無人跡車跡的夜晚尤其空曠。他走過馬路,地上的影子在斑馬線上給路燈拉得很長。他站在自動售貨機前忙了片刻,然後拿著兩瓶可樂,從馬路對麵走回來。
  
  我歪著頭看著他走過來。一輛車身漆黑的車子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隔開空氣,從遠處呼嘯而至,車前的燈光那麽亮,囂張跋扈的擴散著雪白的光芒,有種破壞一切的感覺。
  
  那瞬間我意識到了什麽。隻是,杜越遠依然微微低著頭,專心走路,並沒有注意到它的出現。


  其實在此之前,我已經清楚的知道,不論什麽時候,顧卓都不會傷害我;至少,他不會存心想要傷害我,如果有刀子飛過來,他絕對會擋在我的麵前。
  
  而對杜越遠就不一樣了,我不能說確信的知道顧卓對他是什麽態度,如果有可能,至少從他第一次見到我跟他在一起時,大概就不希望他活著;最近的一次,應該就是那天晚上了。他那時候跟一幫朋友在酒店的包廂喝酒,之所以選擇那間包廂,就是它正對著醫院的大門。
  
  淩晨的時候,他起身,立在窗戶旁邊,不出意外的看著我跟杜越遠走出來,看到我們走了很長一短路後,他拿出手機給我打電話,在說出“你一個人”那句話之前考慮了很久。如果我當時沒接那個電話,可能未必有後來的這些事情。可是我偏偏巧合的摸出了手機,接了那通平生最不應該接的電話。
  
  那通電話對我們來說意義都非常重大。可以說,那是他平生第二次心情這樣矛盾、絕望、震怒。不過顧卓畢竟是顧卓,他那麽聰明,並且曆來都是冷靜的。他那些自視甚高的朋友之所以視顧卓為首領一樣的人物,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眼光的精準,看事情或者人從未錯過;第二是因為他的冷靜幾乎是深得人心。他們沒有看錯人。就算被那通電話氣昏了頭,臉色極度的可怕陰鬱,依然還算是冷靜的。因此當他的那些已經喝的醉醺醺的朋友很義憤填膺的建議要出去教訓一下杜越遠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表情都沒有改變;當他的朋友跟他借車的時候,他依然一句話都沒說,但卻把車鑰匙扔在了桌子上。
  
  然後他就回到窗前,站得筆直,居高臨下的看的看著我跟杜越遠坐在一起。他在等著,等著看他那些所謂的朋友要做什麽事情。即使他有所預料,他還是要看著事情的發生。
  
  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我們喝了酒之後最好不要開車,尤其是一群喝醉了酒且沒有拿到駕照的小孩子。應該說他們沒有想到杜越遠會突然穿過馬路,他們喝醉酒的大腦裏隻有最簡單的念頭,先教訓他,然後再嚇唬嚇唬我,幫顧卓出氣。至於采取什麽形式的教訓,他們一時半會沒有想到,隻知道開著車衝過來。等看清楚人行道上的我和杜越遠的時候,徹徹底底的嚇傻了,手忙腳亂的踩刹車。可車速本就那麽快,他們又怎麽可能在幾秒鍾之內把車子刹下來?撞倒人之後,車子還駛出去很長一段路,最後終於停住了。那幾個孩子沒有料到會出這麽大的事情,在車子裏渾身發抖,幾個小時後被警察帶走了。
  
  後麵發生的事情,我非常清楚。杜越遠和我都受了傷,我傷得更重一些。杜越遠打了求助電話,拖著腿爬到我身邊,抱著我退到了路邊。他的腿和額頭都受了傷,往外汩汩的冒血,和著眼淚,看上去真是觸目驚心。
  
  醫院那麽近,救護車和醫生五分鍾之後就趕到了現場,立刻抬著我們上了救護車,與救護車反向而來的,還有顧卓。他飛奔著跑著來,滿頭都是汗水。因為稍微晚了一點,他沒能上得了救護車,於是跟在車子後麵一路跑到了醫院,終於在我被送進手術室的前兩分鍾追上了我。
  
  瀕臨死亡使人清醒,非常的清醒,刻骨的清醒。一瞬間,世界上每件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忽然明白了顧卓做每一件事的緣由。他對人性了解的太通透,幾乎是在他把鑰匙丟出去的那一霎那,他大致看到了結局,隻是,他沒有想到,我會去推開杜越遠。他向來聰明,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此舉不會受到任何法律上的懲罰。
  
  除了我。的
  
  顧卓抓著我的手,沿著走廊醫院走廊一路跑來。在外科手術室前,病床稍微停了一下。走廊頂上的燈光晃的我眼睛都睜不開,隱約聽到顧卓撕心裂肺的大聲吼,文簡,別睡,別睡覺,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我真的很想見他一麵,於是用盡我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睛,看到他的臉近在咫尺,依稀可見墨色的眼睛和眉毛,而具體的表情……看不真切了。
  
  我對著那張看不清表情的麵孔微笑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想摸一摸確認一下,可手在空中沒了力氣;依稀中感覺手貼在溫暖的臉頰上,於是我輕輕的說:“顧卓,我就快愛上你了,但是,來不及了。”
  
  那麽高的一個人就在一瞬間癱軟在地上。
  
  這是我活著的時候,對顧卓最後的印象。
  
  一個人若是活著的時候,往往為太多的事物牽絆,看不出清楚世界的本質和運行的規律;可是死去之後就不一樣了,靈魂得到解放,也沒有時間的枷鎖,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攔我看得更高更遠,幾乎無所不知。
  
  在我死去的一霎那,我想到之前的一個夢境,在夢裏,杜越遠和林詡要結婚了,我在他們的婚宴上,心口疼得厲害,低頭一看,原來胸前空了一大塊,竟然是心髒被人剜走了。現在才明白那個夢境的寓意。
  
  不不,並不殘酷。那個夢隻是一個溫和的提醒,卻並不殘酷。老人家會告訴你,人死之前,你總會接收到很多關於死亡的信息,讓你實現有個準備,那個夢就是其中之一。卻也有別的解釋,因為已經死了,也就不在乎肉體的感覺了,自然感覺不到那種預示裏的殘酷性。於此同時,我欣喜的看到了林詡移植了我的心髒——她得以延續了一段時間的生命。
  
  再成功的心髒移植手術都會不客氣的帶來很多後遺症,林詡的身體本來也不夠好,手術後依然要吃大量的藥,還要忍受許多的痛苦,雖然熬過了兩三年的時間,但是終於不能再負荷全身血液的循環所需要的動力,她的身體再次垮了下去,這次垮下去,再也救不回來了。
  
  有人說心髒移植之後會變成另一個人,這個我不清楚,但手術之後林詡的確變得很像我,非常像我,連說話做事的風格都像,她有了我的很多記憶,她跟我父母和親人朋友聊天的時候,能準確的回憶出我小時候發生過或者做過的事情,例如我什麽時候拿了數學競賽的一等獎,我什麽時候在課上打瞌睡被老師抓到等等等等,那都是我從未告訴過她的;起初是林詡和杜越遠一起去我家看望我的父母,三年後是杜越遠一個人去,風雨無阻,這個習慣,他堅持了很多很多年。
  
  為此,我非常感激。
  
  那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故事。每一件小事我都記得。
  
  我記得林詡渾身麻醉之後被人推進了手術室,在茫然不知的情況下接受了心髒移植;醒過來後她問是誰的心髒,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人告訴她,某天她忽然明白了,她木楞楞的站在房間中央,猛然一把捂著胸口,就那麽毫無預兆的,嘴角溢出了一縷一縷的血絲,然後整個人摔倒地板上;我要去攙扶她,可是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我還記得杜越遠在醫院裏抱頭坐著,眼淚從臉上滑下來,滴到了地板上,濕了好大一快地板;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在他心底到底還是留下了一些影子,過往的歲月從來不是風過無痕的。
  
  我還記得顧卓在雨裏跪了一天一夜的情形。其實那時候我一直在他的身邊,我跟他說,我早就原諒你了,我不怪你。可是他永遠不可能知道我在他身邊,他永遠不可能聽到我的話。我知道,從此之後他是不能愛上任何一個人了。他跟以前的那些朋友都斷了聯係,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每天晚上都會夢到我,半夜醒來的時候就像個小孩子一樣,看著我的照片嚎啕大哭。我那時候就坐在房間最黑暗的角落裏,默默看著他,心裏想,如果我也能流淚就好了。再後來,他事業很成功,跟一個長得很像我的女孩子結婚了。
  
  我還記得,林詡去世的前兩個月她已經徹底分不清楚我跟她的區別了,她那時候心髒病又複發了,渾身虛弱,杜越遠把她摟在懷裏,拿著我送給她的那套詩集,給她念詩: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鬆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林詡聽著聽著就淚如雨下,昏昏沉沉中她跟杜越遠說,我要把我的事情寫下來。
  
  杜越遠吻著她的額角,拖過電腦筆記本,輕聲說:你說,我寫。
  
  林詡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消失許久的微笑,她說,小說的名字,叫《長暮》。
  
  [完]

  這是第一篇我差點就改結局的小說,寫到最後我太難過了。以前的小說,也寫死了很多人,都沒有像今天這樣難過。
  這個小說,從最開始,我就是打算這麽結尾的,不論大家相不相信,大家看到的樣子,絕對是本來的樣子,也許突然,但絕對沒有倉促,絕對不是為了結局而結局。之所以叫《長暮》,也是來源於古詩十九首裏的那首詩。詩裏說: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寐。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貼出來時我知道將會被拍死,但是還是貼出來了,用越來越堅持不下去的義無反顧啊,幾乎要動搖的義無反顧貼出來了。我不能操控文字,或者是文字裏人物的命運。我的語文從來很爛,我是半路出家開始碼字的,水平極其有限,錯誤疏漏的地方不是一處兩處。因為知道自己水平不夠,所以非常小強,一點都不怕讀者的拍磚,能有人看,能有人拍已經很好了。我也從來沒因為別人的言辭動搖過,想過修改情節,但是這次我幾乎要動搖了。
  昨天跟最好的朋友聊天時說,我真是難過。
  她說,既然這樣,你還寫出來幹什麽?
  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都已經發展成這個樣子了。
  
  總之,謝謝大家的支持

所有跟帖: 

這個故事,寫的最好的,便是這個結局,擊人心扉...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08:32:31

謝謝~~~皎皎的小說都挺好看的.不管人物還是內容都非常 -nn123- 給 nn123 發送悄悄話 (7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0:46:54

純情小說好是挺好看的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5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2:42:44

嘿嘿,窮阿姨的小說我幾乎都讀不進去,不是YY的問題,而是 -貓眼迷離- 給 貓眼迷離 發送悄悄話 (116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3:37:10

深以為然,這樣的友情,這樣的愛情~~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3:53:27

是啊,生活夠現實了。在小說裏還能找到一些讓人堅持的美好 -貓眼迷離- 給 貓眼迷離 發送悄悄話 (7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4:51:16

那是我小時候的讀物,的確矯情。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166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5:50:57

嗬嗬,你也承認驕情?我不喜歡看窮阿姨的就是這個原因,包括她編劇 -貓眼迷離- 給 貓眼迷離 發送悄悄話 (7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6:38:57

你沒看過小說?書和電視劇還是不同的.比這個好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9:20:54

實際上瓊瑤的文筆是很好的,人物的把握也好,之所以很多人不喜歡, -如果你是我的傳說- 給 如果你是我的傳說 發送悄悄話 如果你是我的傳說 的博客首頁 (260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6:35:40

同意. 文字和電影不同.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6/2009 postreply 19:35:46

看到後來忍不住掉眼淚.謝謝LZ轉貼!很好看... -倆孩子的媽媽了- 給 倆孩子的媽媽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5:04:00

好看,喜歡!看到最後忍不住哭了 -yingying00- 給 yingying0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19:28:09

其實我也哭了,看開頭沒覺著什麽,卻沒料到那結局,不禁潸然淚下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20:39:48

班班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哪~~~ -yingying00- 給 yingying0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20:59:10

是文簡,自己害死了自己 -針時- 給 針時 發送悄悄話 (162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20:38:18

我覺得她那會兒還不見得多喜歡顧卓!不然感情轉變也太快了! -yingying00- 給 yingying00 發送悄悄話 (122 bytes) () 03/04/2009 postreply 20:54:16

文簡是被撐死的 -dq007- 給 dq007 發送悄悄話 (158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3:11:30

顧卓確實很不成熟. 不喜歡這樣的自負小男孩, 說不好聽 -firefly1- 給 firefly1 發送悄悄話 (22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4:28:21

不過說他不成熟,他在最後把車鑰匙一丟的時候 -赤道無雲- 給 赤道無雲 發送悄悄話 (48 bytes) () 03/07/2009 postreply 09:10:51

點評得有理,哈哈 -rlsrls08- 給 rlsrls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8/2009 postreply 11:43:59

謝謝樓主,好文。我覺得文簡應該還是愛越遠的吧,不喜歡顧卓 -金羊媽媽- 給 金羊媽媽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09:48:40

到了最後正如文簡所說,她已經快愛上顧卓了。可是心裏還有一點點對越遠的不舍。看得我心裏也好難過。 -咖啡珍珠- 給 咖啡珍珠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4:43:44

為啥看完沒有忍不住掉眼淚呢??平時看小說可容易掉眼淚了 -3845- 給 3845 發送悄悄話 3845 的博客首頁 (122 bytes) () 03/05/2009 postreply 14:57:52

回複: -赤道無雲- 給 赤道無雲 發送悄悄話 (18 bytes) () 03/07/2009 postreply 09:02:22

希望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太動人了,同時也希望這個僅僅是一個故事 -超愛吉他- 給 超愛吉他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0/2009 postreply 00:39:45

好文,結尾很動人,不過還是喜歡圓滿結局, -過路普通群眾- 給 過路普通群眾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10/2009 postreply 12:20:43

一看就一小屁孩寫的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0 bytes) () 03/12/2009 postreply 07:5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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