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去年冬天的一個夜裏。我記得時間大概是淩晨四點鍾,不會錯的,就是那個時間,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在西洋會陪酒,每天我都會在那個時間才下班回家,我記得去年的冬夜特別得冷。
陪客人喝酒,每天都在半夜裏下班,對,你們猜的沒錯,我的工作就是你們說的“小姐”,我不但陪客人喝酒,當然也陪客人做一些別的事情,我並不介意你們用這個詞來形容我,我的確就是幹這一行的。
那天,我喝了很多,我醉了,我醉得一塌糊塗,我甚至不知道後來在包廂裏客人都對我的身體都做了些什麽。我覺得我全身就像被人抽了筋一樣,動一動都沒有力 氣,我全身都很酸痛,頭疼的像要裂開了一樣,我全身從頭發根到腳指頭都很髒,我身上的味道很惡心,有一股嘔吐出來的酒餿味,當然還有身上殘留的客人的難聞 的汗味。不過其實髒還是幹淨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還記得那天客人給我不少錢,那才是最重要的。
我打的回家打到海府一橫路的路口的時候,因為忍不住我又吐了出來,我記得的士司機好像很生氣,他把我從車上趕了下來。夜很深了,大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人,除了他。
他坐在一個大廈門口的台階上。有路燈,可是燈很暗,一開始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他的頭發很長而且很亂,但是我很清晰地判斷他是個男人,因為我看見他的臉上隱 約有一些胡子,他的胡子不是很長,所以我想他應該不是個很老的人,他好像在吃什麽東西,因為我看見他的嘴角在動,而且他的兩隻手在幫助他撕咬著什麽。他的 衣服很奇怪,雖然光線不好,但是我能看見他的衣服很髒,很黑,我確定他的衣服很久沒有洗了,或者根本沒有洗過,他的衣服是破的,我能看見他的右手沒有衣 袖。更可憐的是他的褲子,那是條短褲,就是盛夏的時候時尚青年們愛穿的那種七分褲,這個褲子看上去好像還不算很舊,隻是很明顯破了一個大窟窿。他一隻腳上 套了一隻運動鞋,好像是阿迪達吧或者是別的什麽名牌,可惜鞋子是開了口的,他另外一隻腳套的則是一隻拖拉板,也就是俗稱的“死魚”。我不能確定這一身奇怪 的穿著是不是他到處撿來的,但是我肯定這身衣服根本不保暖,因為他冷得幾乎把身體縮成了一團,就像一個人肉做成的小球。
我走近幾步看,這讓我看得更清楚一點。我看見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神很怪異,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木然,或者說是空洞洞的。我猜的沒錯,他是個二十八九歲三 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的確是在撕咬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是一片椰子殼。雖然我是個外地人,可是我很喜歡吃椰子,兩塊錢一個的椰子我經常買來吃,椰子水很甜, 椰子肉也很好吃,但是我知道椰子殼很幹很澀很硬,那不是能吃的東西。他不是個正常人,沒錯,他就是個瘋子,一個精神病病人。在海口大街小巷有時候你會經常 看見像他這樣的瘋子,他們穿街過巷,他們撿別人丟掉的東西吃,他們穿著破爛,他們很髒很臭,他們很可怕也許會襲擊人,沒人在乎過他們的存在。
我有點害怕,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襲擊我。瘋子都有暴力的行為,不隻是我這麽想,大多數人都有這種想法。但是他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他就是那樣傻乎乎地看著我,他很安靜。
他不會說,不會表達,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餓,很冷。離我們大概有四百米的地方有個大排檔,那裏燈火通明,好多夜裏出來玩樂的人在吃夜宵,雖然夜很深了,但是那裏依然有人大聲喧嘩,那裏很熱鬧。可是沒人注意到在夜色裏,在不遠的黑暗處,有我們兩個人的存在。
我去大排檔那裏買了兩份炒粉,我還特地要了兩份熱湯一起打包。他沒有用筷子,隻用手抓,他很快就把兩份炒粉吃光了,他還把熱湯全都喝了,他的確餓得很厲 害。他狼吞虎咽的時候,我注意看了看他的臉,他的臉很髒,泥垢很多,但是我看得出來他顯得很年輕,很秀氣。我走的時候,他還在看著我,我心裏很愉快,有這 兩份炒粉再加熱湯,他這一晚上不會再覺得寒冷了。
我每天睡覺都要睡到十一點鍾才會起床,這是職業習慣,我的工作很髒,所以工作時間都是在深夜。中午起床梳洗完畢,我就會無所事事,有時候白天我會去逛街,然後在街上隨便吃點東西當午飯。第二天中午,我又走去海府一橫路那裏,我又看見了他。
他沒有待在晚上他待的那裏。也對,誰會讓一個瘋子老是窩在門口呢。我在遠遠處看著他,他有時候會在擺水果攤的小販們周圍晃悠,他想撿一點爛水果吃,但是小 販們很厭惡他的的存在,總是大聲嗬斥他,可是他好像並不在乎他們的喝罵,他有時候想找個商店或者大廈的台階上休息一會,但是沒人允許他這麽做,他有時候去 翻一翻垃圾箱找些能吃的東西,比如別人沒吃完的飯盒。他更多的時候,就是一個人找個髒兮兮角落,安安靜靜地躺半天,一動也不動。
我的午飯是牛腩飯,吃完了午飯,我多打了兩份打包,當然我沒忘記叫人打了兩份湯。我知道他喜歡這麽吃,也的確在這麽冷的天氣裏需要兩份熱騰騰的湯。他看到 我的時候,眼神還是茫茫然的,好像從來就沒有見過我一樣。他也沒有拒絕我的好意,也許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好意,什麽叫做拒絕。我沒有看著他吃完那些東西就 走回家了,但是我敢肯定他一定吃得很舒服。
往後的日子,我們似乎成了朋友。每天夜裏下班,我都會在海府一橫路路口那裏就下車,然後去大排檔打 兩份炒粉兩份熱湯送看著他吃,有時候在還會在台階上坐一會。如果有人看見那個情景一定會很奇怪,一個打扮得妖裏妖氣的“小姐”,跟一個邋裏邋遢的瘋子,都 坐在一層台階上休息,就像朋友一樣。好在從來沒有人注意過我們,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誰會去注意一個“小姐”和一個瘋子的生活呢。當然我白天出去吃飯的時 候,總會記得多打兩份飯菜還有熱湯給他,我希望,這點東西能夠幫助他和我一起度過這個寒冷的海南冬天。
我雖然是靠身體掙錢的“小姐”,但是我 很愛看書。我看過一本關於精神病的書。精神病病人的精神世界跟正常人是不同的,我們看見的世界是立體的,多維的,有色彩的,運動的…..,可是他們眼裏的 世界,可能是一幅畫,一卷書,也許是平麵的,沒有色彩的,沒有運動的。我不能完全理解書裏的觀點,但是我有時候在想象,我在他的眼裏會是什麽樣的。也許像 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漫畫書《阿拉蕾》,那樣,我是個單純的,稚氣十足的卡通小姑娘。
夜裏他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台階上,他從來沒有攻擊我的意思, 也從來沒有想跟我聊會天的意思。他是誰?他叫什麽名字?他到底多大歲數?他為什麽會瘋?因為失戀嗎?還是因為失業?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他在沒瘋之前會 是什麽樣子?我能想象,也許他曾經是一個幹幹淨淨的,斯文秀氣而害羞的小夥子,也許…..,我有很多的問題想問他,有很多的想象想向他求證,但是我不可能 在他那裏得到答案,不可能從他那裏了解他的過去。
去年臘月十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我記得,那時候有一個客人要帶我去瓊海玩三天,用行話 說就是“包”了我三天,雖然年關近了,雖然這個客人要求很變態,我很討厭這個客人,可是客人出的價錢不低,而那時候我也的確很需要錢,我要寄錢給湖南老家 過年,更要開始為我上大學的弟弟第二年學費籌錢,我一咬牙還是答應了客人。
我是晚上離開的海口,那天下午,我照例給他買了盒飯還有熱湯,還特地加了兩個雞腿。可是那天他好像不是很舒服,他的臉色很難看,他隻吃了一點點東西,一個雞腿都沒吃完,他好像生病了,他看上去很可憐。但是我顧不上他,我還得忙自己的生活。
我第五天下午才回到海口,身體就像是散了架,下身像針紮一樣疼,一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一直睡到夜裏三點才起床。我出去吃夜宵的時候想起了他,這幾天天 還是那麽冷,我不知道他是怎麽過的,沒有我每天的那兩份炒粉,兩份熱湯他能抗得住這麽冷的天嗎?我記得我走的時候他看上去不是很好。我很累,但是我還是決 定走去海府一橫路那裏看看他。
我先去大排檔照例買了吃的東西。可是到了台階那裏一看,空蕩蕩的,他不在那裏。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也許隻是暫 時出去找吃的了。我拿著吃的東西等他等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也許是兩個小時,總之我還是沒看見他回來。最後我走的時候隻好把東西放在台階上,我希望 他回來的時候能吃得上。
那一晚上我睡不著,身上的疼痛我幾乎感覺的不到,隻覺得心特別特別的痛,我說不出那種感覺,我有不詳的預感,他可能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海府一橫路那裏去看他,結果我很失望,晚上我買的夜宵還好好地放在台階上,沒有人動過,他沒有回來。
我一連七天,每天都照例給他買吃的,兩份炒粉,兩份熱湯,可是他都沒有吃。我相信他死了,老家的人說人死後有七天的時間他們的鬼魂會逗留在人世間徘徊, 七天之後才會真正地離開人世間去他們該去的地方,這七天就叫做頭七。頭七裏,死者的家屬都會采辦一些貢品,讓鬼魂們吃飽了上路。我沒有能力為他置辦什麽好 吃的東西當貢品,我不知道他以前吃過什麽好東西,我隻知道在他跟我認識的這段時間裏吃過最好的東西恐怕就是兩份炒粉和兩份熱湯了,如果他真的有鬼魂的話, 那就在這七天裏吃飽我買的這點吃的,身子暖暖呼呼地去他該去的地方。
第七天夜裏,我下班的時候除過我買的東西,我還特地在他經常坐的地方那裏點上了一隻白蠟燭,再見吧,我的瘋子朋友,願你在天國裏一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