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光掩埋的秘密》作者:桐華(完結+番外)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2-19 07:00: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3685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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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謊言


是不是人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抵抗力也分外弱?

  我在雪地裏等宋翊時,身體都凍僵了,也沒感冒,可昨夜隻是吹了一點兒冷風,睡了一會兒冷地板,我卻感冒了。

  我暈沉沉地起來,吃了兩顆泰諾,爬回床上繼續睡。說是睡,其實並沒有睡著,而是一種接近假寐的狀態,外麵的事情似乎都知道,樓道裏鄰居的關門聲都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可是大腦卻很迷糊,好像一直在下雪,在模糊不清的大雪中,漂浮著一個又一個殘碎的畫麵。

  宋翊在前麵走著,我用力地跑呀跑,馬上就可以追上他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畫麵一換,他就不在走路了,他坐在車裏,我拚命地叫他,拚命地追他,可是車都不停。

  突然,麻辣燙出現在路前方,她雙手張開,擋在飛奔的汽車前,車子猛地一個急刹車,差點兒將她撞飛。

  她長發飛揚,鮮紅的大衣在寒風中獵獵飛舞。宋翊下了車向她走去。我向他伸出手,想叫他,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他終於走到麻辣燙身邊,將她攬在了懷裏,我看見一黑一紅的身影,依偎在寒風裏。

  麻辣燙在他肩頭幸福地微笑,宋翊卻抬頭看著我,他的臉在飄舞的雪花中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盛滿了悲傷。那悲傷令人窒息,好似凝聚著世間一切的黑暗,讓人覺得這雙眼睛的主人不管站在多明媚的陽光下,其實仍生活在地獄般的黑暗中。

  不要這樣!我在心裏呐喊。你是屬於陽光的,我可以不在乎你是否愛我,可是,請你快樂!

  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隻有他眼睛中的哀傷如此分明。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他的眼睛,希冀著能將陽光放回他的眼中。

  我觸碰到了他的眉眼,可他眼中的悲哀更加濃重,我將手指抵在他的眉心,“如果我將來還可以笑一萬次,我願意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給你,我隻留一次,我要用那一次,陪你一起笑一次。”

  他握住了我的手指,他手掌的力量、掌心的溫度如此真實,真實得不像做夢。

  “蔓蔓,我們現在去醫院。”他半抱半扶著我下床,用大衣和圍巾把我裹嚴實。我四肢發軟,頭重腳輕,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境。

  走出大樓,細細碎碎的雪花輕輕飄著,整個天地都混沌不清。我心裏想,這的確是做夢。精神鬆懈下來,我用胳膊柔柔地圈住他的脖子,整個身體也徹底依靠在他的懷裏。至少,在夢裏,他可以屬於我。

  他的動作呆滯了一下,又恢複正常,任由我往他懷裏縮,用自己的大衣將我裹起來。

  宋翊招手攔計程車,我靠在他肩頭笑,這真是一個幸福的夢!

  在漫天輕卷細舞的雪花中,我看見陸勵成的“牧馬人”,他的車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花,車窗的玻璃半開著,裏麵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抽著煙,一根接一根。

  宋翊扶我進計程車,車開出去時,我忍不住地回頭張望,看見半截煙蒂飛進雪花中,那匹黑色駿馬在雪地裏猛地打了個轉,咆哮著衝出去,將積雪濺得飛向半空。

  宋翊摸著我的額頭,眉間憂色很重,“在看什麽?”

  我微笑,“我的夢越來越奇怪了,夢到陸勵成的‘牧馬人’停在我家樓下,他坐在車裏抽悶煙。”

  宋翊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看向車窗外。我覺得身上發冷,往他懷裏又縮了縮,他索性把大衣脫下來裹在我身上。我靠在他肩頭,感覺全身忽冷忽熱的,意識漸漸模糊,心裏卻難過地想著,醒來後他就要消失了,於是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淚一點點地滴到他的肩頭。

  我清醒時,眼前一片素白,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裏夢見自己醒了,還是真的醒了。一陣陣濃重的消毒水味道飄進鼻子,我手一動,覺得痛,才發現連著一根輸液管。我的神誌漸漸恢複,正在思索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麻辣燙提著一個保溫飯盒進來,看我盯著自己的手研究,幾步跑過來,把我的手放回被子中,“你老實點兒。”

  “我記得我吃了兩顆感冒藥,怎麽就吃進了醫院?難道那個藥是假藥?”

  麻辣燙的眼睛如熊貓眼,“看來是沒事了,已經知道耍貧了。”她喝了口水,靜了靜,突然聲音拔高,開始大罵我,“你多大了?知道不知道什麽叫發高燒?泰諾可以治高燒?我看你腦子不用高燒,已經壞了!我告訴你,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回頭老娘的人工費一分不能少……”

  我盯著天花板,那些迷亂的夢在麻辣燙的聲音中時隱時現,到底哪些是夢,哪些是真實?

  “誰送我來的醫院?”

  麻辣燙滿臉的怒氣一下子就消失了,微笑著說:“陸勵成。宋翊看你一直沒去上班,又沒打電話請假,就給陸勵成打了個電話。他覺得事情不對勁兒,就去你家找你。你知不知道醫生說什麽?幸虧他發現得早,否則你真的很危險……”

  我茫然地想,原來真的是夢。

  麻辣燙嘀咕:“蔓蔓,陸勵成究竟對你怎麽樣?”

  “啊?”

  我滿臉的茫然,讓麻辣燙極度不滿,“我在問你,陸勵成對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卻不能不回答,隻能說:“我想見他。”

麻辣燙把手機遞給我,臉湊到我跟前說:“蘇蔓,你隻是喜歡他,並不欠他一分一毫,在他麵前有點兒骨氣!”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她,示意她給我點兒私人空間。

  她不滿地冷哼:“重色輕友!”走出病房。

  “喂,我是蘇蔓。”

  “什麽事?”

  “聽說是你送我到醫院的,謝謝你了。”

  “不客氣。”

  “你……你能不能來醫院看我一下?”

  電話裏沉默著,沙沙的雜音中,能聽到寂寞空曠的音樂聲。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苦痛,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也許在某個時空,某一個隕落的夢,幾世暗暗留在了心中。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又有誰顧得了痛……

  我怔怔地聽著,幾欲落淚,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

  “這是什麽歌?”

  “一首很老的歌,林憶蓮的《野風》。”

  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很具體的畫麵——他此時正坐在小木屋的窗前,在黑暗中吸著煙,靜靜地聽著這首歌。天地寂寞,唯一相伴的就是手中的煙蒂。也許窗戶還開著,任由寒風撲麵。某些時候,人的身體需要自虐的刺激。

  我忍不住問:“你在昌平?”

  “嗯。”

  “那不用了,我以為你在市內,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最後的兩句話,我不僅僅隻是客氣地說說,而是真的覺得自己打擾了他。

  我要掛電話,他突然說:“兩個小時後見。”

  “不……”電話已經掛斷,“用”字才剛吐到舌尖。

  麻辣燙已在樓道裏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看我終於掛斷電話,立即跑進來,“嘖,嘖,說什麽呢?這麽長時間。”

  我凝視著她問:“你和陸勵成究竟是怎麽認識的?”

  麻辣燙慌亂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可以不回答嗎?”

  “我可以去問他。”

  麻辣燙站在我麵前,迎著我的視線說:“他就是那個我說的相親認識的人,喜歡我的人。我……我當時不知道他就是你喜歡的人,我隻是想著很巧,竟然和你一個公司,還想著等你從美國回來後嚇你一跳。蔓蔓,對不起!”

  我的確是嚇了一跳,可不是因為他,“你……你和陸勵成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我……我們就是牽了下手而已,晚上告別的時候,偶爾會擁抱一下,就是偶爾,次數非常少。”麻辣燙說著話,低下了頭,“你還想知道什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這些事情,我寧願親口告訴你,不想你從他口裏聽到。”

  “沒什麽了。”我疲憊地閉上眼睛。

  麻辣燙坐到我身邊,輕聲地說:“我父母對陸勵成很滿意,尤其是我父親,很喜歡他。所以在父母的推動下,我們的關係發展得比較快。他對我也很好,我當時在信裏告訴你,每天都收到一束花,就是他送的。如果我不是再次遇見宋翊,也許再過兩三個月,我們就會訂婚。”

  “你愛他嗎?”我有些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自己都不知道問這個的動機是什麽。

  麻辣燙苦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當時挺喜歡和他說話,他能令我笑,如果沒有宋翊,他是一個讓我不會拒絕走進婚姻的人。但是,有了宋翊,一切就不一樣了。宋翊像我心中最美的夢,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美夢成真了。”麻辣燙再次向我道歉,“對不起!”

  “你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要一遍遍地和我道歉?”

  麻辣燙如釋重負,小心翼翼地繞過我的輸液管,抱住我,“一生一世的朋友!”

  我用一隻手抱著她的背,“一生一世!”以前我們也會在爭吵後抱著彼此,說出這句話。當時說的時候,是嘻嘻哈哈的輕鬆和滿心幸福的愉悅,今日,我卻是帶著幾分悲壯,許下我的承諾。

麻辣燙拿起桌上的保溫飯盒,一口口地喂我喝湯,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和陸勵成現在是……是什麽情形?”

  我在大腦裏開始做這道複雜的邏輯推理題——陸勵成喜歡麻辣燙,陸勵成和麻辣燙交往過,麻辣燙拋棄了陸勵成。我在這中間應該是個什麽位置?哦!對,我喜歡陸勵成。我邊思索,邊緩慢地回答:“他是個聰明的人,應該我進公司不久就明白了我對他的感情,但也許我的性格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他一直裝作不知道,還特意把我調到宋翊的部門。我去美國出差也是他安排的,我想大概是對我的一種補償吧!感情上不能回應我,就幫助我的事業。我在紐約的時候,一直給他寫信,他卻一直不回複。我從美國回來後,他卻對我比以前好,還親自去機場接我。你請我去見宋翊的那天早上,他突然告訴我,他喜歡上了別人,但是那個人不喜歡他,他現在正重新考慮感情的問題。我特別難過,中飯都沒吃,所以晚上見到你,會突然暈倒。後來,我在飯店裏撞見他,沒忍住就哭了,他把我帶到他的私人洗手間,也許是我哭得太可憐,也許是我最終感動了他,他說願意和我交往。然後,就是剛才,我知道了他和你交往過。”

  作為專門打假的審計師,深諳以假亂真的道理,一番真假錯雜的話,時間、地點、事件紋絲不亂,連我自己都要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何況麻辣燙?麻辣燙這一次徹底相信了我愛的是陸勵成。

  她臉上的表情很難受,似乎就要哭出來的樣子。我笑著拍拍她的手,很認真地說:“他剛才在電話裏告訴我,他會待我很好。這個年齡的人,誰沒有個把前男朋友、前女朋友?關鍵是現在和未來。”

  話說完,我一抬頭,看見宋翊就站在門口,臉色有點兒蒼白。麻辣燙緊張地跳起來,訥訥地問:“你來了?”

  宋翊看著她,微微一笑,眼中盡是溫柔,“剛到。”

  麻辣燙展顏而笑,如花般綻放,拉住他的手問:“外麵冷嗎?”

  宋翊搖搖頭,凝視著麻辣燙浮腫的眼睛,眸中滿是心疼,“累嗎?”

  我閉上了眼睛,鎖上了心門,拒絕看,拒絕聽!這樣的眼神,他是真的愛她!

  麻辣燙在我耳邊輕輕叫我,我緊閉著雙眼,沒有任何反應。

  她壓著聲音對宋翊說:“蔓蔓說陸勵成一會兒就到,我們在這裏等他來了再走。我怕蔓蔓醒來後萬一想做什麽,身邊沒人照顧。”

  “好。”

  麻辣燙低聲問宋翊過會兒去哪裏吃飯,聽著像是她要宋翊作選擇,卻偏偏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一會兒想吃川菜,一會兒又想吃廣東菜,一會兒覺得那家太遠,一會兒又覺得這家的服務不夠好。嬌聲細語中有撒嬌的任性,那是女子在深愛自己的男子麵前特有的任性,因為知道自己被寵溺,所以才放肆。

  陸勵成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我幾乎想對他磕頭謝恩。他和宋翊寒暄幾句後,宋翊和麻辣燙離去。

  “他們走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睜開雙眼,看到陸勵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唇邊的笑滿是譏嘲,“裝睡有沒有裝成內傷?需要紙巾嗎?”

  我盯著他,“咱倆同病相憐,何必再相煎太急?”

  他挑了挑眉,不在意地說:“許憐霜告訴你我和她約會過?”

  “是。”

  他笑,斜睨著我說:“我今年三十三歲,是一個身體健康的正常男人,你不會認為我隻約會過許憐霜一個女人吧?”

  我淡淡地嘲笑他:“約會過的也許不少,不過要談婚論嫁的應該不多吧?”

  他的笑容一僵,有幾分悻悻地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在這裏胡攪蠻纏。”

  第一次在言語中占了他的上風,我也沒覺得自己快樂一點兒,疲憊地說:“非常感謝你能過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他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我們同病相憐嗎?一個人黯然神傷,不如兩個人抱頭痛哭,我請你吃飯,你想去哪裏?”

  我想了想,伸手拔掉手上的輸液管,他不但沒有阻止,反倒遞給我一團棉花止血。

我裹上大衣,陸勵成看到衣帽架上還有帽子、圍巾,便拿給我,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我不想戴。”他隨手扔到病床上。我卻又心疼,跑去撿起來,小心地放到包裏。

  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樓下,他讓我在避風的角落裏躲著,他去開車。等鑽進他的車裏,我才舒了口氣。

  “去哪裏吃飯?”

  我報了一家川菜館的名字,等停車時,發現是一家淮陽菜係的飯館。

  我瞪著他,他拍拍我的頭,笑眯眯地說:“這裏的師傅手藝一流。”把我拽進飯館。

  他問都沒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好了菜,看我一直瞪著他,便說:“這個飯館我比較熟,點的全是師傅最拿手的菜。”

  這個師傅所有拿手的菜味道都很清淡,憑著我仍在感冒中的味覺,幾乎吃不出每道菜的差異。我喝酒的提議被陸勵成以要開車為由堅決地拒絕了,點了一壺菊花茶,配上冰糖,讓我一杯一杯地飲,還告訴我:“以茶代酒,一樣的。”

  我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瞪著他,他根本看不見;罵他,我沒力氣,更沒勇氣。所以,我隻能悶著頭扒拉米飯。

  想起那天他來機場接我的異樣,我低著腦袋問:“你是不是在我下飛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陸勵成倒是很知道我問的是什麽,“是啊!就是因為知道你被許憐霜挖了牆腳,所以才去看看你。”

  我突然就覺得飽了,把碗推到一邊,“宋翊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在醫院裏從頭到尾仔細回想了一遍,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喜歡我,全都是我一廂情願、自以為是。所以麻辣燙沒有一點兒錯,她唯一的錯誤就是對不起你,你盡管可以拿此去說她,但是少用我的事發泄你的不滿!”

  我最後一句話說得疾言厲色,陸勵成卻罕見地沒有發作,反倒正色說:“好,我以後再不這麽說。”

  我愣住了,他這麽好的態度?我一時不能適應,“抱歉!我剛才有些急了,別人說我不好都成,我就是不喜歡聽別人在我麵前說麻辣燙不好。”

  陸勵成溫和地說:“我能理解。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別人要在我麵前說他們不好,我肯定也急。手足之情,血濃於水,我隻是沒想到你和許憐霜的感情有這麽深厚。”

  “還不是被獨生子女政策害的!不過我們和有血緣關係的姐妹也差不了多少。麻辣燙是個很好的人,她對感情也很認真,絕不是見異思遷的女子,這一次,真的是有特殊原因……”

  陸勵成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男未婚、女未嫁,誰都有選擇的自由。她做事還算磊落,剛認識宋翊就打電話告訴我,她遇見了一個她夢想的人,請我原諒。”

  我忍不住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他想了想,“你回國前三天。”

  和我的猜測一樣。麻辣燙和宋翊從認識到墜入愛河統共沒幾天,期間宋翊還去了新加坡,否則以麻辣燙的性格,宋翊不會到那天晚上才知道我。

  我喝了口菊花茶,覺得怎麽還這麽苦,又往茶杯裏加了兩大勺冰糖。陸勵成凝視著我的動作,平靜地說:“我不太明白一見鍾情的事情,有點兒意外,不過更多的是好奇,所以派人去打聽了一下,沒想到竟然是宋翊。他的八字似乎比較克我的八字,也許我該找個風水先生給我轉一下運。”陸勵成淡淡地自嘲,若有若無的微笑背後看不出隱藏的真實情緒。

  茶足飯飽後,他問我:“送你回醫院?”

  我搖頭,“燒早退了,還住什麽院?”

  他也點頭,“本來就是心病,再住一下,被那兩位再照顧下去,估計舊病未好,又要給氣出新病來。”

  在無邊無際的悲傷裏,我竟然也冒出了怒氣,特別有撲上去掐死他的欲望,但是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我想回家。”

  “好!”他去拿鑰匙。

  “不是市裏的家,是在郊區的家,我爸媽的家。”

  “好!”他拿著鑰匙站起來。

  “在房山,從這裏開車過去至少要兩個小時。”

  “好!”他向外走。

我跟在他後麵提醒:“房山在北京的西南邊,昌平在北京的東北邊,你回頭怎麽回去?”

  他倚著車門,等我上車,手指搖著鑰匙圈,叮叮當當地響,“你管我呢!”

  我被他噎得差點兒吐血,直接閉嘴、上車。我的確是突然很想回家,不想回到自己一個人的屋子,可是這麽晚了,已經沒有班車,計程車也絕不願意走那麽遠的路,我不怕,師傅還怕呢!所以,我隻是一說而已,沒想到他竟當真了。既然如此,那我也無須客氣。

  已晚上十點多,夜深天寒,街上顯得空曠冷清,陸勵成的油門踩得很足,“牧馬人”在公路上風馳電掣。我看到商家的裝飾,才意識到快要新年了,算了算自己銀行裏的錢,側過頭問陸勵成:“如果我現在提出辭職,公司會要我賠多少錢?”

  陸勵成過了一會兒才說:“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如果提出辭職,宋翊肯定會替你周旋,即使最後要賠償違約金,應該也沒多少錢。”

  我心煩意亂,盯著窗外發呆。

  “你覺得你現在辭職是個好主意嗎?你在許憐霜麵前裝得這麽辛苦,怎麽對她解釋你的離職?”

  “我去MG是為了你,你都已經被我追到了,我離開也正常。”

  陸勵成笑起來,“你怎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陪你演戲?”

  “你那天不都陪我演了?我和你雙贏,不是挺好?我可以騙過麻辣燙,你可以掩飾你受到的傷害……”

  “我沒有受到傷害!”

  我擺了擺手,由得他嘴硬,如果沒受到傷害,那天何必要在麻辣燙麵前裝作是我男朋友?

  “好的,你壓根就不喜歡許憐霜!那你可以證明你沒有受到傷害。”

  他笑著沉默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你要辭職就辭職,我懶得摻和!不過許憐霜來問我的話,我就實話實說,蘇蔓來MG的原因是想追宋翊,現在宋翊被你搶跑了,她離開也很正常。”

  “陸勵成!”

  “我耳朵沒聾,你不用這麽大聲。”

  我盯了他一會兒,忽然覺得一切都很沒意思,我的確沒有資格要求他陪我演戲。我打開車窗,讓寒風撲麵,很想大叫,可是連大叫的力氣都沒有。

  陸勵成忽地把車窗關上。

  我又打開。

  陸勵成又把車窗關上。我還想再開,他索性把車窗鎖定。

  我用力摁按鈕,卻怎麽都打不開窗戶,苦苦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猛地彎下身子,大哭起來,“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

  宋翊,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是麻辣燙?為什麽?

  陸勵成嚇了一跳,立即將車停到路邊,剛開始還想安慰我,後來發現我胡言亂語的對象根本不是他,沉默下來,索性點了根煙,靜靜地抽著,由著我一個人痛哭失聲。

  “聖誕節的時候,工作那麽忙,他卻特意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到紐約來看我,隻為了陪我過平安夜,第二天又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趕回北京。平安夜的晚上,我們在可以俯瞰曼哈頓的餐館吃飯,我們一起在中央公園滑冰,他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在冰上旋轉,我們一起大笑,失衡的時候,他為了保護我,寧可自己摔倒。我不明白,我一點兒都不明白,難道真的是我會錯了意?是我自作多情,一廂情願……”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陸勵成將紙巾盒放在我手旁,我抽出紙巾又擦眼淚、又擤鼻涕,“他從沒有親口說過喜歡我,可是,我以為他的行動已經告訴我他的意思。他也沒有說過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我以為他已經把我當做他的女朋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我一張又一張地抽出紙巾擦著眼淚,“為什麽會是麻辣燙?如果是別人,我可以去哭、去喊,我可以去爭取、去質問,可現在我什麽都做不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以前我難受的時候,可以去找麻辣燙,她會聽我嘮叨,會陪我喝酒,會陪我難過,會幫我想主意,可現在我隻能自己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盒紙巾全部被我用完,我一直壓抑著的情緒也終於全部暴露。我沒有風度,沒有氣量,其實,我很介意,我很不甘心,我很小氣,我不是一個能理智平靜、毫不失禮地處理事情的女人。

  陸勵成眉宇中有濃烈的不屑,“也許我能告訴你為什麽。”

  我用紙巾壓著自己的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蔓,你究竟對許憐霜知道多少?”

  我閉著眼睛說:“足夠讓我信任她、愛護她。”

  “你知道許憐霜的父親是誰嗎?”

  “就是許憐霜的爸爸。”

  陸勵成笑,“不錯!還有幽默精神,希望能繼續保持。許憐霜的父親叫許仲晉。”

  許仲晉?這名字聽著可真耳熟,似乎在哪裏看到過。

  陸勵成沒有讓我繼續耗費腦細胞去思索,“我們現在一直在爭取的超級大客戶,中國能源壟斷企業XX的第一把手,光員工就有一百六十七萬人。”

  “那又如何?這是北京!掉一塊招牌,砸死十個人,九個都是官。”

  陸勵成鄙夷地問:“你到底是不是在金融圈混的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能源對中國意味著什麽?我這樣說吧,許仲晉的簡曆上,上一次的職位是XX省的省長,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他現任的職位比上一次的職位更有權力。”

  “什麽?”我失聲驚叫,雖然北京到處都是官,可省長級別的,全中國都沒有多少。

  陸勵成唇邊又浮現出熟悉的譏諷表情,“你現在還確定你真的了解許憐霜嗎?”

  我和麻辣燙認識的一幕幕在腦海裏急速閃過。我們在網絡裏認識,我們非常聊得來,然後逐漸到現實,一塊兒逛街,一塊兒吃飯,一塊兒旅遊,一塊兒做一切的事情。她常常逼我請客,說我的工資比她高。她和我一塊兒在淘寶上購物,隻為了能節省一兩百塊錢。我對她衣櫥的了解和對自己衣櫥的了解程度一樣,她好看的衣服很多,但是大牌的衣服沒有,最貴的一件是三千多塊錢,還是在我的慫恿下買的,因為她穿上真好看。我隻知道她在經濟開發區的一家德資公司人力資源部門工作,可她也隻知道我在會計事務所工作,她連我究竟是做審計還是做稅務也不清楚,因為隔行如隔山,我懶得給她說,她也懶得聽。反正這些不影響我們一塊兒探討哪個牌子的口紅好用,哪家飯店的菜好吃。

  我和麻辣燙都在市內租房住。前年,我爸爸勸我買了一個小單身公寓,麻辣燙說她不想做房奴,所以仍然繼續租房住。後來北京的房價大漲,她就更不想買房了。我沒有去過麻辣燙父母的家,不過她也沒有去過我父母的家。隻有一次,媽媽進市裏看我,恰好麻辣燙也來找我,我們三個一塊兒吃了頓飯。畢竟是我們兩個交朋友,又不是和對方的父母交朋友,所以我們從來沒有詢問過彼此的家庭。我的態度是:對方願意講,我就聽;不願意講,我也不會刻意去追問。麻辣燙的態度一樣,這也正是我們可以如此投契,成為好朋友的原因。

  從頭回憶到尾,麻辣燙並沒有欺騙過我,她隻是沒有說過她是高幹子弟。當然,也是我遲鈍,麻辣燙隻比我大一歲,可是每次我有困難,都是她出手相助。我和她去西雙版納旅遊,遇到黑導遊,兩人被訛詐,困在黑酒店內,我急得蹦蹦跳,她笑嘻嘻地完全沒回事,後來也真的啥事沒有,那家酒店的人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出來,我還以為是我打110起了作用;我相親的時候碰到了無賴,被跟蹤,被打騷擾電話,痛苦得差點兒想逃離北京,是她幫我搞定的,我隻知道這個人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卻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消失的,我以為是麻辣燙江湖上的朋友揍了對方一頓;我想進MG,她幫我捏造工作經曆,不但工作單位具體,連證人都齊全,我以為是因為麻辣燙做人力資源,交友廣闊……

  一樁樁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浮現在腦海裏,我終於開始接受一個事實——麻辣燙的確不是普通人。

  我不知道該怒該喜,喃喃地說:“我竟然也有幸和太子女交往。”

  陸勵成深吸了口煙,徐徐吐出煙圈,“這也許能回答你為什麽宋翊會作這樣的選擇。”

我的心悶得厲害,胃如同被人用手大力地扭著,“能打開門嗎?車廂裏空氣不好。”

  他解了鎖,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下車,俯在高速公路的欄杆前吐著。陸勵成忙下車,一手替我把頭發挽上去,一手幫我拉著大衣。

  我們身後,一輛輛車急馳而過,車燈照得我們眼前一明一暗的。

  翻江倒海地吐完,我卻沒覺得五髒好受,仍然像是被人從各個角度擠壓著,整個大腦都在嗡嗡作響。

  陸勵成遞給我一瓶水,我漱了一下口,他推我上車,“外麵太冷。”

  我不肯上車,他說:“我不抽煙了。”

  我搖頭,“和你沒關係,給我一支煙。”

  他遞給我一根,打著火機,另一隻手替我護著火。我哆嗦著手去點煙,點了兩次都沒點著。他拿過煙,含在嘴裏,頭湊在火機前深吸了一口,將煙點燃。

  他把煙遞給我。我捏著煙,一口接一口地吸著,身子打著哆嗦。他猛地把車門打開,一把把我推到車門前,把暖氣調到最大,對著我吹。他站在我身旁,也點了根煙抽起來。

  我把一根煙吸完,嗡嗡作響的腦袋總算安靜了幾分,尼古丁雖然有毒,但真是個好東西,“再給我一根。”

  陸勵成又拿了根煙,對著自己的煙幫我點燃,然後遞給我,“我覺得我像是帶壞好學生的壞學生。”

  我吸著煙說:“不,你是拯救我的天使。”

  他苦笑。

  他沒有穿外套就下了車,在寒風中站得久了,身子不自禁地也有些瑟縮。

  “走吧!”我咳嗽了幾聲,跳上車。他替我關上門,將煙蒂彈出去,也上了車。

  車廂裏漆黑,外麵的車燈映得我們忽明忽暗,他看著車上的表說:“你現在應該不想回家了吧?”

  我不知道為什麽,精神竟出奇的好,笑著說:“我們去跳舞,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裏的DJ打碟打得超好。”

  陸勵成沒回應我的提議,從車後座提出個塑料袋,扭亮車頂燈,窸窸窣窣了一會兒,拿了一把藥遞給我,“先吃藥。”

  我接過藥,拿過水,將藥全部吃下,“你現在不像天使,像我老媽。”

  他關掉車頂燈,發動了車子。他將暖氣調到最適合的溫度,打開音響,輕柔的小提琴樂流淌出來。在如泣如訴的音樂聲中,他專注地駕馭著“牧馬人”,速度越來越快,一直奔向夜色的盡頭。

  引擎聲中,我覺得頭越來越重,問:“你給我吃的什麽藥?”

  “感冒藥,寧神藥。”

  “你……你什麽時候拿的?”

  “離開醫院的時候。”

  我的眼皮有如千斤重,怎麽都睜不開,“陸……陸勵成,你太……太可怕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沉入了夢鄉。

Chapter 14 夢醒

我是被飯菜的香氣給熏醒的。半夢半醒間,隻覺得陣陣香氣撲鼻,而我餓得百爪撓心,立即一個激靈坐起來,一邊聳動著鼻子,一邊犯暈,誰能告訴我這是哪裏?

我拉開臥室的門,陸勵成係著圍裙在廚房裏忙碌,揮鏟舞刀,架勢嫻熟,看我披頭散發地瞪著他發呆,說道:“你起來得正好,洗漱一下就可以吃飯了,衛生間的櫥櫃裏有新的牙刷、毛巾。”

我扶著牆,摸進衛生間,滿嘴泡沫的時候,終於想清楚自己為何在這裏。

我擦幹淨臉走出去,一邊理頭發一邊問:“有廢舊不用的筷子嗎?”

“幹什麽?”

“有就給我一根,沒有就拉倒!”

陸勵成扔給我一根新筷子,“就用這個吧!”

我用筷子把長發綰了個發髻,固定好,打量了一下自己,終於不再落魄得像個女鬼。

陸勵成已經脫掉圍裙,在布菜,他看見我,笑起來,“很仙風道骨。”

我想了想,可不是,身上是一件充當睡衣的肥大灰色T恤,頭上是一個道士髻。沒等著他盛飯,我先吃了一口釀茄子,嘴裏不自禁地唔了一聲,險些整個人被香倒,“陸勵成,你何止十八般武藝,簡直是二十四項全能。”

他把米飯遞給我,假模假式地謙虛,“哪裏,哪裏!”

我笑著指著他的腦袋、眼睛和手,“這裏,這裏,這裏……都很能幹。”

陸勵成大笑起來。我端著米飯碗,一陣風卷殘雲,他不停地說:“慢點兒,慢點兒,這次飯菜絕對足夠,你不用和我搶。”

我顧不上說話,隻是埋頭苦吃,本來就餓,菜又實在美味,就連普通的素炒青菜,他都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吃完一大碗飯,才終於慢下來,“陸勵成,你這樣的人,古龍有一句話描繪得很貼切。”

陸勵成頗有興趣地問:“哪句話?”

“有人甚至認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麽都會。”

陸勵成沒好氣地說:“吃你的飯吧!”

我非常有興趣地問:“你的廚藝為什麽這麽好?難道你曾經有一個客戶很喜歡美食?也不對啊!如果他喜歡美食,你搜羅好廚子就行了。難道有人喜歡做菜,所以你為了陪客戶,練就一身好廚藝?如果真是這樣,客戶變態,你比他更變態!”

陸勵成不理我,我的好奇心越發旺盛,“難道你不是為了客戶,而是為了愛情?你曾經的女朋友很喜歡吃你煮的飯菜?”我嘖嘖感歎,“真看不出來呀!你竟然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我一副不得到答案絕不會罷休的姿態,陸勵成有點兒招架不住,“你怎麽這麽八卦?”

“八卦是女人的天職和義務。”我振振有詞。

陸勵成淡淡地說:“五年前,我爸爸得了重病,我接他到北京治病,在他治病的半年多時間裏,我的廚藝從零飛躍到一百,做飯並不需要天賦,隻需要有心。”

我不解地問:“五年前你已經算是有錢人了,為什麽不請廚子?”

他放下了筷子,眼睛無意識地盯著桌上的菜,“我上大學的時候,為了省錢,利用假期打工,四年大學時間我隻回過一趟家。大學畢業後,我為了盡快能賺到錢,五年時間隻回去過兩次,其中一次還是出差路過。我總覺得我現在拚命一些,是為了將來讓父母過更好的生活,更好地孝順他們。沒想到沒等到我盡孝道,父親就重病了。我接他到北京治病,願意花盡我所有的錢,可是再多的錢都留不住父親,我用錢所能買到的東西都不是他需要的,所以我隻能每天給他做飯,讓他吃到兒子親手做的菜,與其說我在盡孝道,不如說我在彌補自己的愧疚和自責。‘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種痛,沒經曆過的人很難體會。”


我覺得很抱歉,“對不起,我不該這麽八卦的。”

陸勵成笑了笑,拿起筷子,“沒什麽,吃飯吧。”

我們默默地吃著飯,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陸勵成立即放下碗筷去接,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人顯然不多,一旦響起,就代表有事。

“是我,嗯,她在這裏,嗯,好。”他轉身叫我,“蘇蔓,過來接電話。”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不明白找我的電話怎麽會打到他的座機上。

“喂?”

“是我,你要嚇死我嗎?你知不知道,我和宋翊差點兒把整個北京城翻了一遍。”麻辣燙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腔。

我不解,“我不就是在這裏嘛!”

“我和宋翊吃完晚飯,回去看你,病床是空的。去問醫院的人,他們一問三不知,反過來質問我們。給你打手機,關機;去你家裏找你,保安說你沒回來過;給你父母家打電話,你媽媽說你一早就說過這個周末不回家,讓我打你手機,我還不敢多問,怕他們擔心,隻能含含糊糊地掛了電話;琢磨著你應該和陸勵成在一起,給他打手機,也是關機。後來我們沒有辦法了,宋翊給MG的老頭子打電話,說有急事,必須要找到陸勵成,那個老頭子還挺不樂意,磨蹭了半天,才給我們這個電話號碼。你要過二人世界,也好歹給我留個言,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我嗓子發幹,說不出話來,麻辣燙急得直叫:“蘇蔓,你死了?你說句話呀!”

“我沒事,我昨天晚上住在陸勵成這裏。”

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麻辣燙的聲音有點兒緊繃:“蔓蔓,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沒有,我沒有生你的氣。”

“是不是陸勵成給你說了什麽?”

“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有生氣……”

陸勵成把電話拿過去,“許小姐,我是陸勵成。我和蘇蔓正在吃飯,有什麽事情,能不能等我們吃完飯再說?”

聽不到麻辣燙說什麽,隻聽到陸勵成很客氣地說:“好的,沒問題,我會照顧好她。好的,好的,我會讓她打開手機。好的,再見!”

他掛了電話,“還吃嗎?”

我搖頭,“其實早就吃飽了,隻不過味道實在好,所以忍不住多吃了點兒。”

他沒說話,開始收拾碗筷,我不好意思,“我來洗碗吧。”

“不用,你去吃藥,藥在桌子上,那個綠瓶子裏的不用吃。”

我倒了一把黃黃綠綠的藥片,一口氣吞下去。人的身體受傷了,可以吃藥,人的心靈受傷了,該怎麽醫治呢?

我拿著陸勵成的煙和火機,站到窗戶邊。

推開窗戶,冷冽的空氣讓人精神一振。我點著了煙,在煙霧中打量著四周。

近處,陸勵成大概故意沒做任何修整,完全就是一片荒地,黑色的“牧馬人”休憩在一片幹枯的野草間;遠處是成片的果林,灰黑的枝丫上還有一些未化的雪,黑白斑駁,更顯得層林蕭索。

我的一根煙快吸完時,廚房裏一直嘩啦啦響著的水龍頭停了。過了一會兒,陸勵成站在我身後問:“你打算把自己培養成癮君子嗎?”

我轉身,與他幾乎貼在了一起。我朝著他的臉吐了一口煙霧,他皺了下眉頭,我仰著頭,幾乎貼著他的下巴,笑笑地問:“你昨天晚上已經知道一切你想知道的信息,你打算怎麽做?”

他退後一步,也笑了,“我本來希望你能做些什麽。”

“那你要失望了。我不打算跑到麻辣燙麵前去指控宋翊,因為我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是真愛麻辣燙的,你若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就會明白。”

“那他對你呢?我相信他對你所有的行動,由麻辣燙來判斷,顯示的也是一個‘愛’字。”

“他對我做了什麽?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我忽閃著大眼睛,迷惑地問。

陸勵成盯著我不說話,我吸了口煙,手指夾著煙說:“製造謠言攻擊競爭對手可不是陸勵成這樣身份的人該做的。”

陸勵成搖著頭笑,“蘇蔓,你真不錯!”

“謝謝,我跟著最好的師傅在學習。”我向他眨了眨眼睛。

他苦笑,“謝謝誇讚。”

我靠著窗戶,打量著他,“你似乎也不怎麽失望,能和我交流一下嗎,你打算如何拆散宋翊和麻辣燙?”

“正在思索,還沒有一個完美的計劃。本來想利用你,結果你不配合。”

我捂著肚子笑,又點了一支煙,轉過身子,趴在窗戶上,望著遠方,吸著煙。他站到我身旁,也點燃了一支煙,“宋翊究竟有什麽好?你就一點兒都不恨他?”

我想了又想,“不恨!因為他絕不是你所想的原因而選擇麻辣燙,他一定有他的原因,也許……他隻是被我感動,真愛的卻是麻辣燙。”

陸勵成不屑地冷笑,“看來我真的老了,完全沒辦法理解他和許憐霜的一見鍾情,我以為宋翊也早該過了這個年齡。除了許憐霜的出身,我想不出來任何原因能讓一個年屆三十的男人突然之間就愛上了一個陌生人,特別是……”我側過頭看他,他也側過頭看向我,凝視著我說,“特別是他還有你!”

我心裏震了一下,猛地扭過了頭,“多謝謬讚。”

他連吐了三個煙圈,“我一直不肯承認宋翊占優勢,可是現在,我不得不考慮,離開MG之後,我該去哪裏。結果似乎已經明朗。”

我笑起來,“真不像是陸勵成的語氣呢!”

他也笑,“事情真到了這一步,失敗似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麽難以接受。”

我想了一會兒,鄭重地說:“我想事情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發展。以麻辣燙的性格,顯然是很討厭別人把她和她老爸聯係在一起。宋翊是個非常驕傲也非常自信的人,我不覺得他會借重麻辣燙老爸的勢力,那是對他能力的一種侮辱。所以,你大可不必把許仲晉這個超重籌碼放在宋翊的一邊,因為他根本不會用。”

陸勵成瞟了我一眼,譏嘲地說:“你對宋翊的判斷?”一副“你若能正確地判斷宋翊,人怎麽會在這裏的表情”。

我忍著胸中翻湧的酸澀說:“不信我們打賭!隻要你不說,宋翊肯定不會讓MG的任何人知道他與許仲晉的女兒是男女朋友關係。”

“好!賭約是什麽?別說我陪不陪你做戲的事情,那事兒另談。”

我想了半天,才終於想出來了一些事情,“你以後不許再嚇唬我、欺負我、要挾我,還有把我的簡曆還給我!”

“就這個?”他很是不屑,“你的那張假簡曆,我早已經丟進碎紙機,人力資源部那裏壓根就沒有關於你過去工作經曆的任何文件,等她們發現的時候,肯定以為是自己疏忽大意而弄丟了你的文件,頂多讓你再補交一份。”

“啊?”我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嘲笑道:“我用你為我做事,難道還等著Linda這樣的人去揭你的老底,拆我的台?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林清怎麽教出了你這麽個笨徒弟?”

原來我當時的焦急、擔心都是多餘。

他閑閑地說:“我告訴你,是不想訛你了,你重新想賭金。”

我氣鼓鼓地嚷道:“你輸了就給我做一輩子的飯!”

他怔了一下,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知道他現在又在心裏譏諷我是瘋子,於是泄了氣,“我想不出來賭金,你說吧!”

他淡淡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希望結果是我輸。我輸了,你可以任意提要求,我若贏了……”他想了一會兒,“我若贏了,你就陪我喝場酒吧,全當給我送行!”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心裏卻彌漫起了傷感,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希望宋翊贏,還是陸勵成贏。為什麽不能贏就要輸?為什麽不是勝利就是失敗?為什麽聚會後是告別?為什麽良辰美景總不長?為什麽天長地久是奢望?

當天晚上,正當我坐在自己的大床上,思考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時,有人咚咚地敲門,我跑去開門,“誰?”

“我!”

打開門,麻辣燙提著個小行李包衝進來,“我今天晚上和你一起睡。”

浴室裏,她的牙刷、毛巾、浴巾都有,所以我沒有理會她,又爬回床上,不過思緒已經亂了。

麻辣燙衝洗完畢,跑到廚房裏燒水,熟門熟路地找出我的茶具和玫瑰花,又從冰箱裏拿出半個檸檬,切成片,在白瓷碟裏擺好。水開後,她泡好玫瑰花,端著茶盤和檸檬片坐到我床前的地毯上,用手拍了拍她身邊的位置,“過來。”

我抱著我的枕頭乖乖地坐過去,她倒了兩杯玫瑰花茶,又往裏麵擠了幾滴檸檬汁,一杯端給我,一杯自己喝。

“說吧!陸勵成都告訴了你些什麽?”

我凝視著杯子裏徐徐開放的玫瑰花,“也沒說什麽,就是介紹了你的父親。”

麻辣燙放下茶杯,一邊取下頭上的浴巾擦頭發,一邊說:“我就猜到他說這個了。”

我把杯子放在手掌心裏徐徐地轉動著,既可以聞玫瑰花的香氣,也可以暖手。

麻辣燙俯下身子看著我,“你說實話,生氣了沒?”

“剛聽到的時候有些吃驚,也有些生氣,更多的是吃驚。現在沒什麽感覺了。”

麻辣燙抱住我,頭靠在我的肩頭,“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生我的氣。”

我笑,“呸!是沒力氣生氣,不是舍不得。”

麻辣燙咯咯地笑了一會兒,央求我:“幫我掏耳朵吧?”

麻辣燙最喜歡我幫她掏耳朵,有時候,我給她掏著掏著,她能暈乎乎地睡著。

我嗯了一聲,她立即去衛生間裏拿棉簽。

她把茶盤推開一些,躺到我腿上,我先用檸檬水把兩片化妝棉浸濕,放到她的眼睛上,然後打開台燈,細心地把她的頭發分開,用卡子固定好,開始給她掏耳朵。她愜意地躺著,很是享受,像一隻慵懶的貓咪。

“蔓蔓,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這輩子最恨的事情有兩件——第一件是我的名字,第二件是我的姓。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姓許,我不叫憐霜,這一生也許會幸福很多。我最慶幸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你。你知道嗎?我在遇見你之前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大笑,是你教會了我享受生活中平常的快樂。我們能坐在路邊喝一瓶啤酒喝得哈哈大笑,還能吃小龍蝦,辣得直笑。你帶我去逛街,買一條漂亮的絲巾,你就能高興老半天。我可以告訴你,遇見你之前,我一直很納悶老天究竟為什麽讓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現在我已經不關心這個問題。我們家的破事,我是巴不得永生永世不要想起。過去的事情,我想永遠忘記,我隻想向前看,我隻想做麻辣燙,沒心沒肺、高高興興地生活,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以前不關心你家的事情,以後也沒興趣,所以你現在沒必要這麽囉唆。”

我讓她轉身,繼續幫她掏另一隻耳朵。她取下了一隻眼睛上的化妝棉,眯著眼睛看我,嘴角不懷好意地笑著,“那我們講些有意思的事情。你昨天晚上和陸勵成都幹了些什麽?”

我笑,“做了一些壞事。”

麻辣燙立即大叫“住手”,一個骨碌坐起來,眼巴巴地盯著我,“疼嗎?”

“不疼。”

“快樂嗎?”

“挺快樂!”

“有多快樂,真的像書上說的‘欲仙欲死’?”

麻辣燙一臉的興奮與好奇,我笑得抱著枕頭在地毯上打滾,“噴雲吐霧般的快樂。”

麻辣燙側著頭琢磨,滿臉的困惑不解。我撲過去,捏著她的鼻子叫:“色女,色女!我和陸勵成一起抽煙來著,你想入非非到哪裏去了?”

麻辣燙臉上掛滿了失望,伸手來打我,“你自己有意誤導我,是你色,還是我色?”

兩個人拳打腳踢地在地毯上扭成一團,打累了,都趴在墊子上大喘氣,她喝了口茶說:“我有一句話,不過是忠言逆耳。”

“你說吧!”

“陸勵成這人花花腸子有點兒多,心思又深得可以和我爸一比,我怕你降不住他,你對他稍微若即若離一點兒,別一股腦兒地就紮進去。”

“你給我傳授如何和男人打交道?”我鄙夷不屑地看著她,“我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了嗎!”

麻辣燙把一個墊子砸向我,成功地阻止了我的出言不遜。我的頭埋在墊子裏,心裏麻木,語氣輕快地說:“麻辣燙,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和陸勵成的事你不要過問,我也不問你和宋翊的事,我們彼此保留一點兒私人空間。”

她用腳踹我,“我一直給你足夠的私人空間,從你辭職開始,從頭到尾我幾時囉唆過?”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幽幽地說,“我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男女感情這種事,隻有自己知道冷暖,別人說什麽都沒用。”

她的語氣裏有遠超年齡的滄桑,房間裏一時間也漫起一股荒涼。我坐起來,笑著說:“我餓了,要不要吃蛋炒飯?”

麻辣燙欣喜地點頭,“我要裏麵放點兒蝦仁,最好還能有一點點胡蘿卜。”

麻辣燙十指不沾陽春水,我能下廚,但廚技一般,不過蛋炒飯做得很好,是麻辣燙的最愛。我邊打雞蛋邊懷念陸勵成的廚藝,這人要是不做投行了,去開家飯館,肯定也能日進鬥金。

兩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地鬧完,麻辣燙的心事盡去,很快就睡著,而我卻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發呆。躺得脊椎酸疼,隻得爬起來,拿出陸勵成幫我開的寧神藥,吞了兩顆,這才終於睡著。

我早上起來仍覺得累,一點兒不像是剛休息過的感覺,這就是吃藥入睡的副作用。不過失眠更痛苦,兩害相權,隻能取其輕。

洗臉池隻有一個,所以我不和麻辣燙去搶,她打仗一樣洗漱完,一邊抹口紅,一邊往樓下衝,“要遲到了,先走了。你要想睡就睡,我會打電話讓宋翊再給你一天假。”

等她走了,我爬起來洗漱。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總歸是要麵對的。我細心綰好發髻,化上淡妝,挑了件很莊重的套裝,看到首飾盒裏不知什麽時候買的一對藏銀骷髏戒指,拿出來,一大一小,正好一個戴大拇指,一個戴食指。

Karen看到我的時候很意外,“Alex說你生病了。”

“已經快好了。”

陸勵成和宋翊一前一後從辦公室裏出來,看到我都愣了一下,不過,緊接著陸勵成就上下打量著我笑起來,宋翊卻是臉色有些蒼白,視線越過我,看向別處。

Karen拿著一堆文件走到宋翊身邊給他看,兩人低聲說著話。

陸勵成走到我的桌子旁,笑著說:“比我想象的有勇氣,我還以為你至少要在家裏再躲三天。”

我哼了一聲沒理會他,自顧自地打開電腦,開始工作。他看到我手上的骷髏戒指,笑著咳了一聲,“你的青春叛逆期看來比別人晚來。”

我抬頭看他,“你今天心情出奇的好?”

宋翊在辦公室門口叫他:“Elliott,時間快到了。”

他笑著說:“是呀,我今天心情非常好。”說完就和宋翊一塊兒出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我埋著頭工作,總覺得不對勁兒,一抬頭,看見所有人都盯著我,“怎麽了?”

Peter一聲怪叫:“怎麽了?你說怎麽了?你沒看到Elliott剛才和你說話的表情嗎?”

我的視線又回到顯示屏上,“少見多怪!你不會天真到以為Elliott對著Mike和客戶也是一張撲克牌臉吧?”

大家都笑,Karen說:“我作證,他和Alex說話的時候常笑容滿麵。”

Peter嘴裏仍嘟嘟囔囔的,眾人都不去理會他。

屏幕上的字渙散不清,我努力了好幾次,仍然不能集中精力,索性作罷。我對著電腦,手放在鍵盤上,擺了個認真工作的姿勢,腦子裏卻不知所向。我並不堅強,雖然我在逼迫著自己堅強。人前還能把麵具戴著,可隻要沒人注意了,那個麵具立即就會破裂。

聽到宋翊和Karen說話的聲音,我猛地驚醒,一看電腦上的表,竟才過了一個小時,這度秒如年的煎熬實在難以承受。

我起身走出辦公室,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打電話,電話剛響,陸勵成就接了,“怎麽了?”

“我中午想見你一麵,成嗎?”

“好。”他想了想,“就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咖啡廳吧。那裏清靜,方便說話。”

我掛了電話,低著頭,拖著步子往回走。走進辦公室真的需要勇氣。

一個人從辦公室裏快步出來,兩個人撞了個結實,我還在病中,本來就有些頭重腳輕,此時又心神渙散,立即踉踉蹌蹌地向後倒去,來者抓住我的胳膊,想扶住我。

“對不……”一抬頭,看見竟是宋翊,身子下意識地更用力地向後退去,一邊用力地想掙脫他。

我的反應讓他眼中閃過傷楚,身子猛地僵住,手也不自覺地鬆開。我本來就在後退,此時又失去拉力,重心後傾,人重重地摔坐在地上。

他想伸手扶我,伸到一半,卻又停住,隻是看著我,黑眸中有掙紮和傷痛。我的心糾結著疼,卻隻能強迫自己視而不見,別過頭,站起來,一句話沒說地從他身邊一瘸一拐地繞進了辦公室。

中午,我到咖啡廳的時候,陸勵成已經在那裏了,坐在我們第一次見麵坐過的位子上。

看到一瘸一拐的我,他笑,“你這舊傷還未去,怎麽又添了新傷?”

我坐到他對麵,急切地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請你幫我換一個部門,去哪裏都行。”

他喝了口咖啡,淡淡地說:“好,年底我這邊正好缺人。”

我如釋重負,“謝謝!謝謝!”

他沉默地喝著咖啡,吃著三明治,服務生過來問我需要什麽,我指了指他所點的東西,心不在焉地說:“和他一樣。”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窗外,卻恰好看見那個最熟悉的人的身影,一襲黑色大衣,正從玻璃大門走出來,一直半垂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身影凝結著模糊不清的哀傷。

雖然我看到他就會覺得心痛,可視線卻舍不得移開。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連看他都會成為一種奢望。不過,現在在這個無人知道的角落裏,我仍然能夠凝視他吧。

陸勵成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你上次來這裏,是為了看他?”

我的心猛地一驚,下意識地就想否認,“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可又立即清醒。他已經看過我太多的醜行,知道我太多的秘密,否認在他麵前隻是多此一舉。

服務生端來我的咖啡和三明治,我低著頭開始吃東西,避免說話的尷尬。

陸勵成沉默地看著我,我抬頭看他,他的視線卻猛地移開,竟好似在躲避我。我正吃驚,這不是他的性格,他卻又看向我,目中含著幾分嘲笑地說:“我會盡快調你過來。”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當初費盡心機地接近宋翊,如今卻又含辛茹苦地想遠離他——的確很諷刺。

“謝謝!”

我叫服務生結賬,“我來埋單吧!”

陸勵成沒有和我爭,對服務生指指我隻咬了幾口的三明治,“打包。”

我想出言反對,他沒等我開口就說:“你現在不餓,不代表你過會兒不餓。”

無數次實踐經驗證明,我和陸勵成爭執的結果都是我輸,所以,我決定默默接受他的決定。

陸勵成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我就接到通知,被借調到他的部門。收拾辦公桌的時候,Peter他們過來幫忙,和我告別,嘻嘻哈哈地說:“明天再見!”新年快到了,大家的心情都分外好。

從我收拾東西到離開,宋翊一直在辦公室裏,沒有通常的告別,沒有禮貌的再見,自始至終,他對這件事情沒有說過一句話。

等我在新桌子前坐定,Young過來和我說話。想起幾個月前,恍如做夢,兜了一大圈子,我竟然又回到原地。可當時是充滿希望的憧憬,如今卻是滿心絕望的逃避。

我正在傷感,Helen進來通知我們去開會。

陸勵成說缺人手。果然缺人手,等從會議室裏出來,大家都麵色嚴肅,沒有了說笑的心思。如果不全力以赴,隻怕今年的春節都過不舒坦,所以大家寧可現在苦一些,也要新年好好休息。

繁重的工作壓得我沒有時間傷感,每日的感覺就是忙、忙、忙!

晚上,我常常加班到深夜,電腦那頭卻再沒有一個人陪伴。MSN已經很久沒有上過了,甚至我已經從桌麵上刪除了它的快捷方式。

周末的晚上,我做完手頭的分析表,時間卻還早,望著顯示屏發了會兒呆,不知道為什麽,竟然點開了MSN。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夜晚太孤寂,思念如影隨形,令人無處可逃,讓我想看看他曾說過的話;也許是因為現在才十點多,作為有女朋友的人,不可能出現在網絡上,所以我放心大膽地縱容了自己的思念。

沒想到他的頭像竟然亮著,一個對話框彈出,“我以為你不會再登錄了。”

我如同在現實中突然看到他,茫然無措中隻想奪路而逃,立即就點叉叉,關閉了MSN。可過了一會兒,我又不能控製自己,再次登錄MSN,隻不過這一次我選擇的是顯示為脫機狀態。

他沒有再給我發消息,可頭像卻一直亮著。我盯著他的頭像,如同凝視著他的背影。我總是要在他身後才可以放心大膽地看他。以後,我們無可避免地要繼續打交道,難道我就永遠這麽逃避他嗎?

我將頭像又變成亮的,顯示上線,“不好意思,剛才剛登錄,電腦突然死機,就掉線了。”

“沒關係。”

我對著電腦屏幕笑,多麽有禮有節的對話!

他問我:“你最近好嗎?”

“很好!拜陸勵成所賜,我連接電話的工夫都沒有,所以沒有太多時間想太多事情。”我知道他在婉轉地問什麽,所以也婉轉地告訴了他希望聽到的答案。

很久之後,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和憐霜是好朋友。”

“這和我們是不是朋友有什麽關係?”

“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所以我逃到了新加坡。”

不!我需要的不是解釋!我緊咬著唇,在鍵盤上敲字:“如果你真的覺得抱歉,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

電腦屏幕上一片死寂,我不甘心地繼續問:“你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哪怕隻一點點。”

仍然沒有任何回複。我趴在桌子上苦笑著,一個一個字母地鍵入:“你不用為難了,我想你已經告訴了我答案。無論如何,謝謝你,你給了我世界上最華美、最幸福的一場夢,雖然夢醒後我一無所有,可在夢裏,我曾無比快樂過!”

我點擊關閉,退出MSN,關了電腦。

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眼前萬家燈火,我卻孤單一人。拿起手機,想找個人說話,卻不知道可以打給誰,我的心事不能傾吐給唯一可以談心的朋友,隻好擺弄著手機,放手機鈴聲給自己聽。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苦痛,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也許在某個時空,某一個隕落的夢,幾世暗暗留在了心中。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又有誰顧得了痛……

今夜,城市霓虹閃爍,我站在窗前,用手機一遍遍地給自己放著歌聽,直到電池用完。

Chapter 15 回家

我周末回家,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生活,正打算和老爸老媽商量春節怎麽過,沒想到他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意外。

“蔓蔓,你能照顧好自己吧?”老媽的疑問句下,潛台詞已經很明顯。

我隻能盯著他們的機票點頭,“能照顧好。”

老媽拿著件泳衣問我:“你看我穿這個可好?”

我依舊隻能點頭,“很好!”

老媽把自己的泳衣放進行李箱,又拿出一件同花色的泳褲給我看,“這是我給你爸爸買的,挺好看的吧?”

“好看!像情侶裝。”

老媽得意地笑,“這叫夫妻裝。”

我把機票翻來覆去研究半晌後,終於確定一切都是真實的,“媽,你們要去東南亞玩,怎麽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老媽給了我一記白眼,“人家電視上說要追求生活的驚喜,這是我給你爸爸的驚喜,幹嗎要告訴你?”

我鬱悶,“那春節我怎麽辦?”

媽媽一邊疊衣服,一邊不陰不陽地說:“你怎麽辦,我怎麽知道?老李的丫頭和你一樣大,春節和老公一塊兒去歐洲玩,人家就怕節假日不夠,可不像你,還會嫌節假日多。前段時間剛看你有點兒起色,結果最近又沒消息……”

這個話題上我永遠說不過她,隻能趕緊轉移話題,“那好吧!親愛的老媽大人,我舉雙手加雙腳支持你們去東南亞歡度第二次蜜月還不行嗎?”

媽媽笑眯眯地說:“我和你爸爸第一次出國,你過來幫我看看還需要帶什麽?”

我過去幫她檢查裝備,“媽,總共多少錢?我來出吧!到了路上,想吃的、想玩的,都不要省。你女兒我雖然沒有大出息,去一趟東南亞的錢還是有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一個月的退休工資總共三千多塊錢,本來家裏還是有些積蓄的,但是爸爸大病一場後已經全部清空。我買房的時候,全是靠自己的積蓄,所以首付少,月供高,為了這事,爸爸暗地裏歎了很多次氣。

媽媽還沒回答,剛進屋正在脫鞋的爸爸就發話了:“你好好供你的房子!我和你媽知道怎麽花錢。”

媽媽也開始嘮叨:“是啊!蔓蔓,爸爸媽媽雖沒能力幫你置辦嫁妝,照顧自己的能力還有,你就不要瞎操心。你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找個男朋友,趕緊結婚。等你安定下來,你爸和我的一塊心病也就放下了。那個宋翊……”

“小茹!”爸爸叫媽媽的名字,打斷她的嘮叨,“好了,好了,明年咱家蔓蔓肯定有好運氣。”

我不敢再多說,隻能低著頭幫他們收拾行李,每一件東西都用中英文注明姓名和聯係電話,以及我的聯係方式,作為緊急聯係方式。

媽媽小聲對爸爸說:“我聽說泰國的寺廟求婚姻很靈驗的,我們要不要準備些香火?要不然到了寺廟門口再買,隻怕貴得很!”

老爸用胳膊肘推她,媽媽偷偷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大年二十七,我請了半天假,去送老爸老媽。老媽特意做了新發型,老爸戴著一頂白色棒球帽,兩個人都特意氣風發。旅行團裏還有不少老頭老太太,但我怎麽看都覺得我爸媽最好看。

我特意找導遊說話,把一張四百元的雅詩蘭黛專櫃禮品卡連著我的名片一塊兒遞給她。小姑娘快速瞟了一眼,立即收下,滿臉笑容地讓我放心,一定會照顧好我爸媽,讓他們有一次難忘的旅遊經曆。

出了機場,我長舒一口氣,隻覺得北京又大又空,未來將近十天的假,我是真不知道怎麽過。

晚上,麻辣燙叫我出去吃飯,我拒絕的借口還沒想好,她已經吐出一連串的話:“我給陸勵成打過電話,他已經同意了,你老板都不打算加班了,你也少賣點兒命。”

我隻能和陸勵成“甜甜蜜蜜”地赴宴。麻辣燙看到我,二話沒說,先給我一瓶啤酒,“你現在架子越來越大了,約你出來吃頓飯比登天還難!”

我打開啤酒,一口氣喝了半瓶,麻辣燙才算滿意。

“你最近究竟在忙什麽?你爸媽都不打算在北京過春節了,也不需要你幫忙準備年貨呀!”

我指指陸勵成,“問他!”

麻辣燙估計已經知道陸勵成和宋翊的尷尬關係,所以牽涉到工作,她也不好多問,隻能鼓著腮幫子說:“再忙也要過年吧!”

我說:“明天東西應該就能全部做完,下午同事們就開始陸續撤了,回老家的回老家,去旅遊的去旅遊。”

“你呢?”麻辣燙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我就吃餃子,看春節晚會。”

麻辣燙從鼻子裏出了口氣,表示極度鄙視,“和我們一起去海南玩吧!機票、酒店都沒問題。”她把酒店的圖片拿給我看,細白的沙灘、碧藍的海水、火紅的花、侍者穿著飄逸的紗麗笑容可掬地歡迎我。

麻辣燙翻到內頁,“看到了嗎?這家酒店的遊泳池連著海,到時候北京天寒地凍,我們卻在海邊曬太陽、喝雞尾酒、點評美女帥哥,晚上就著月光去海裏遊泳。蔓蔓,我們以前可是說過一起去海南潛水的。”

我瞟了一眼宋翊,他臉上掛著千年不變的微笑。我低著頭,裝作專心看宣傳圖冊,心裏盤算著怎麽拒絕麻辣燙。

麻辣燙見我不說話,又去做陸勵成的思想工作,“怎麽樣?四個人一起去玩,會很有意思。”

陸勵成微笑,“我很想去,但是我已經答應家裏今年春節回家過。農村很注重春節傳統,家裏的祭祖,我已經缺席兩年了,今年不能再缺席。”

“啊?”麻辣燙先失望,繼而不滿,“那蔓蔓呢?如果我們不叫她去海南,你就打算留她一個人在北京呀?你也太過分了吧!幸虧蔓蔓還有我們……”

我心裏一動,立即說:“當然不是了。其實……其實……我是和他去他家裏吃餃子、看春節晚會,隻是……隻是剛才沒太好意思說。”

陸勵成側過頭看我,我對著他微笑,眼中全是請求,他微笑著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說:“是啊!她臉皮薄,而且我們的事還沒想好怎麽告訴她父母,所以本來想保密的。”

我安心了,低下頭,把一切的麻煩都交給他處理。麻辣燙果然不開心起來,大發雷霆地指責我這麽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訴她。可陸勵成是長袖善舞的人,宋翊也不弱,兩個超級人精哄她一個,最後,麻辣燙開開心心地祝福我們一路順風。

“你們什麽時候走?”

陸勵成頓了頓,才說:“後天早上的機票。”

麻辣燙興衝衝地對宋翊說:“我們是下午六點多的機票,早上去送他們吧?”

宋翊凝視著麻辣燙,眼中滿是憐惜,“好的。”

我立即對麻辣燙說:“不用了,不用了!”

“沒事的,我明天就放假了,閑著也是閑著,就這樣說定了,我和宋翊去送你們。”

我很無力、也很仇恨地瞪著麻辣燙。天哪,這是春節啊!別說我壓根不想去陸勵成家,就是我現在想去,也變不出來一張機票呀!陸勵成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少安毋躁,笑著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正好我的行李多得嚇人。”

“沒事,宋翊看著文質彬彬,其實他力氣可大了。”麻辣燙很是豪爽,一副“哥們兒,你千萬別把我們當外人”的樣子。

晚飯中,宋翊溫和地沉默著,我忐忑地沉默著,陸勵成和麻辣燙倒是談笑風生。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麻辣燙很喜歡我們四個人一起活動。可但凡我們四個一起活動時,宋翊和我總是不怎麽說話,她和陸勵成往往有說有笑,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和宋翊是電燈泡,他倆才是一對。

吃完晚飯,我目送他們上了計程車,立即對著陸勵成跳腳,“怎麽辦?怎麽辦?你為什麽剛才不拒絕麻辣燙,為什麽?”

陸勵成皺著眉頭說:“你這會兒有力氣了?剛才是誰在裝啞巴?”

我抓著頭發,恨不得一頭撞死,“我能說什麽?麻辣燙的脾氣曆來都是那個樣子,又倔又強又衝,我若硬不讓她去,她肯定立即問我‘你什麽意思?’”

陸勵成拉開車門,把我推進車裏。我抱著腦袋痛苦該怎麽和麻辣燙解釋,想著後天早上的場景,我就不寒而栗。麻辣燙發現我不去陸勵成家了,發現我壓根沒有機票,發現我根本就是在說謊,發現我竟然為了不和她去海南而不惜撒謊……天哪!

我正抱著腦袋痛苦,聽到陸勵成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我是陸勵成,我想換一下機票,嗯,對!一個人的,明天下午的機票,我想換到後天早上的,另外,我要兩張……我知道現在是春運,我知道機票很緊張……我一定要兩張機票,我已經特意延遲時間,給你們時間去處理,如果你們仍沒有兩張機票,就煩請你把我的會員卡直接取消。”

陸勵成掛斷電話,幾分鍾後,電話響起來,他沒理會,等它響了一會兒才接起來,笑著說:“你好,陳經理。嗯,對,就是為了機票。真不好意思,竟讓你這麽晚打電話過來。當然不會了,好的,沒問題,春節後一起吃飯,不過是我請客,哪裏,哪裏,多謝。”

他掛了電話,簡單地說:“後天早上的機票,你準備行李吧!”

我長籲一口氣,終於得救了,可是……慢著!我要去陸勵成的老家!我的頭又疼起來。

陸勵成看我又在摧殘自己的頭發,溫和地說:“你不用把事情想得太複雜,我老家的風景很不錯,你就權當是去鄉下度假吧。”

我隻能抱著腦袋哼哼唧唧。

我和麻辣燙在機場揮淚告別,她以為我緊張擔心、舍不得她,一直拉著我說悄悄話,囑咐我以不變應萬變。我一直點頭,徹底貫徹了以不變應萬變。

我含著眼淚進入飛機,陸勵成看得很無奈,“你能不能換一副表情,不知道的人以為我逼良為娼。”

我的習慣是一緊張就覺得口幹,就要喝水,喝了水就要去衛生間,所以我一直坐下起來、出出進進。因為是商務艙,空中小姐服務周到,特意過來問我是否感覺不舒服?陸勵成的聲音從報紙後麵傳出:“你們少給她點兒水,不要理她,她就好了。”

空中小姐愕然。我一把拉下他的報紙,讓他的麵容暴露於大家麵前——想裝作不認識我,門兒都沒有!

我可憐兮兮地看著空中小姐,“能再給我一瓶水嗎?”

空姐瞟了一眼陸勵成,去給我拿水。

陸勵成又想用報紙遮麵,我立即搶過他的報紙,“別裝模作樣了!要不然你住你家,我去住旅館,你過你的春節,我就當是旅遊……”

“我家距離飛機場還有六七個小時的路程,如果你有精力,我建議你多休息休息。”

啊?這樣的,原來不是一下飛機就會見到他的家人。我立即舒展手腳,口也不渴了。空姐把水遞給我,我把水拿給他,“賞給你喝了。”

陸勵成把水接過去放到一邊,“你爸爸媽媽玩得可好?”

“好!”提起爸媽我就想笑,“昨天剛和他們通過電話,人精神得不得了。”我眉飛色舞地給他講我爸媽之間的趣事,吹噓我媽的廚藝是如何驚天動地,我爸是如何玉樹臨風。他一直含笑而聽,飛機上的時間過得好似很快。

等出了飛機場,陸勵成邊走邊打電話,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出現在我們麵前,高大魁梧、皮膚黝黑。他上前重重地抱了一下陸勵成,眼睛卻一直望著我,笑得嘴都合不攏。他一隻手就把我所有的行李拿走,又去提陸勵成的行李。陸勵成先把水瓶遞給我,然後才介紹來人:“這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外甥,劉海濤,小名濤子,你叫他濤子就可以了。”又對小夥子說,“這是蘇蔓,我……我的朋友。”

劉海濤立即爽脆地叫了一聲“蘇阿姨”,明亮的眼睛裏全是笑意。

我當場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到地上,幸虧陸勵成眼明手快,拽住了我。我嘴裏發幹,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趕緊喝了幾口水,看著前麵昂首闊步的小夥子,“他多大?”

“二十。我姐比我大八歲,農村裏女孩子結婚都早。”

“你沒有說有人來接機。”

“你也沒有問。”

我小聲嘟囔:“你知不知道,公司裏和他差不多大的實習生,我還當他們是同齡人呢!莫名其妙地就被這麽大個人叫阿姨,真需要一顆堅強的心髒。”

陸勵成笑問:“那你想讓他叫你什麽,蘇姐姐?”

我打了個寒戰,趕緊搖手。

濤子的車是一輛小型的農用客貨兩用車,後麵已經堆了不少物品,他拿出塑料包裝袋將我的行李包好後才放到貨車上,我連著說:“不用了,不用了,沒什麽貴重東西。”他卻手腳麻利,一邊和陸勵成說著話,一邊已經把一切都弄妥當。

上車後,我發覺車裏幹淨得不像舊車,濤子笑嘻嘻地說:“來之前我媽特意洗了車,又換了一套新坐墊。”

我笑著對陸勵成說:“你姐姐很重視你呀。”

濤子朝陸勵成眨眼睛,“重視的倒不是……”陸勵成一個巴掌拍到他後腦勺上,“開車!”

濤子一邊開車一邊說:“蘇阿姨,座位上有一條毯子是幹淨的,待會兒你若累了就睡一會兒。座位底下有水和餅幹,還有酸話梅,怕你坐不慣這車,會暈車,吃點兒酸的可以壓一下。”

我咋舌,“你有女朋友了嗎?這麽細心周到!”

陸勵成也拿眼睛瞅著濤子,濤子滿臉通紅,“沒有!沒有!我舅都沒解決呢,我哪裏敢……”

濤子後腦勺上又挨了一巴掌,他對陸勵成敢怒不敢言,隻能對我說:“蘇阿姨,知道我有多可憐了吧!從小到大,我都是這麽被我舅欺負的,這就是我為什麽寧死也不去北京上大學的原因。”

我笑,“彼此彼此!我在辦公室裏也被他欺負得夠戧。”

濤子很活潑健談,在西南農大讀大三,陸勵成和他之間像好朋友多過像長輩晚輩,說說笑笑中,剛見麵的局促感淡去。

進入盤山公路,道路越來越難開,盤繞回旋的公路上隻能跑一輛車,有的地方幾乎緊貼著懸崖邊,時不時地對麵還會來車,需要讓車。我看得心驚膽戰,陸勵成安慰我:“濤子十五六歲起就開車,是老司機了,而且這段路他常跑,不用擔心。”

濤子也說:“蘇阿姨,你可別緊張,這樣的盤山公路看著驚險,但隻要天氣好,很少出事,因為司機注意力高度集中呀!反倒是平坦大路上經常出事,我這話可不是胡說的,有科學數據支持的。”

借著一次錯車,停下車來讓路時,陸勵成坐到後麵來,指著四周的山嶺徐徐而談,從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講起,讓我看山腳下的嘉陵江,“這就是李白行舟的江。”一彎碧水在山穀中奔騰,兩岸的鬆樹呈現出一種近乎於黑的墨綠色,懸崖峭壁沉默地立於天地間,北方山勢的蒼涼雄厚盡顯無遺。

“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在古代也很有名。這裏是入蜀的必經之路,山高林密,道路險阻,已經滅絕的華南虎就曾在這一帶出沒,還有黑熊和豹子。在古代行走這條路,絕對要冒生命危險,所以李白才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之歎。”

群山環抱,將天空劃得小小的,我們的車剛經過的一處正好是兩山之間,抬頭看去,兩邊的山壁如同佇立的巨神,天隻剩下一線。

細窄的山道在群山間連綿起伏,看不到盡頭,如同延伸入白雲中。陸勵成指著遠處白雲中一個若隱若現的山峰說:“終南山就在那個方向。王維晚年隱居終南山中,那首著名的《終南別業》就是寫於此山。”

我看著霧靄重重的山峰,吟道:“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陸勵成望著山間的悠悠白雲說:“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裏。聲喧亂石中,色靜深鬆裏。”

遙想當年李白仗劍入蜀,陸遊騎驢出關中,王維隔水問樵夫,不禁思緒悠悠。

陸勵成似知我所想,指著山坡上的一株巨樹說:“那是有活化石之稱的銀杏樹,我們這裏的人喜歡叫它白果樹,那一株看大小至少已經有一千多年了。”

我凝視著那棵大樹說:“也許李白、王維、陸遊他們都見到過這棵樹。多麽漂亮的樹,我們來了又去了,它卻永遠都在那裏。”

陸勵成微笑著說:“這樣的大樹,深山裏還有很多,我家的一個山坳裏有一大片老銀杏樹。因為銀杏夜間開花,天明就謝,所以世人常能看見銀杏果,卻很難見到銀杏花。不過若恰巧能看見,卻是人生中難得一見的美景。”

我聽得心向往之,“來的時間不對,可惜看不到。”

濤子笑,“冬天有冬天的美景,我去過不少地方,論風景,我們這裏比哪裏都不差,山崇水秀……”

“啊——”

順著陸勵成的手指,我看到一道瀑布凝結成千百道冰柱,掛於陡峭的岩壁前。純白的冰掛旁邊不知道是什麽果子,竟然還鮮紅欲滴,在一片墨綠的鬆柏海洋中,它們就那麽猝不及防地跳入了我的眼中,讓我忍不住失聲驚歎。

濤子得意地笑,“我沒說錯吧?”

我讚歎:“太漂亮了!”

“我們這裏因為交通不便,所以沒什麽工業,可也正因為沒什麽工業,所以沒什麽汙染,這裏的山水原始而質樸。”濤子心裏蘊滿了對家鄉的熱愛,並且絲毫不吝惜言語地去讚美它。

冬日天黑得早,我們又身在群山中,五點鍾天已經全黑,我的疲憊感漸漸湧上來,陸勵成低聲說:“你先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我搖頭,“還有多久到?”

濤子說:“還有一個多小時,過一會兒手機就應該有信號了,可以先給家裏打個電話。”

正說著,我的手機響起來,林憶蓮的聲音回蕩在車廂裏。

野地裏風吹得凶……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

陸勵成聽到歌聲,看向我。我手忙腳亂地翻找手機,終於在手袋夾層找到了,趕緊接聽,“喂?”

“終於打通了,一直說在服務區外,我都要以為陸勵成把你賣了。不過琢磨著就你這樣的,姿色全無,也沒人要呀!”麻辣燙什麽時候都不忘記損我。

“你有事說事,沒事少廢話!當我手機漫遊不花錢呀?”

“到了嗎?”

“還在路上。”

“天哪!你們可是早上七點的飛機,他家可真夠偏僻的。”

“一路風景優美如畫,令人目不暇接。”

“緊張嗎?”

我琢磨了一會兒,罵過去:“你神經病!我本來已經忘記了,你眼巴巴地來提醒我,我這會兒緊張了!”

麻辣燙咯咯地笑,“不就是拜見未來公婆嘛!別緊張,陸勵成家人丁興旺,咱們也不弱,他家的人敢欺負你,我和宋翊去踹他們的場子。”

我問她:“你不是六點多的飛機嗎?不去吃飯?閑得和我磨牙?”

麻辣燙沉默著,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我安靜地等著,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就是打個電話,確認一下你的安全,沒什麽正經事情,掛了。”

“等等!”我想了想,說,“我的電話隨時開著,你想說的時候,隨時打過來。”

麻辣燙輕輕地嗯了一聲,“蔓蔓,這麽多天見不到你,我會想你的。”

我倒抽一口冷氣,表示被她徹底酸倒,“口說無憑,給我多買禮物才是硬道理。”

麻辣燙掛了電話。我握著手機發呆,濤子笑問:“蘇阿姨的好朋友?”

“嗯。”

看到濤子笑嘻嘻的表情,突然反應過來我的手機漏音,頭疼地解釋:“我這朋友就是間歇性發作神經病,她的話你別當真,我和你舅舅……我們就是普通朋友。”

濤子笑,“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笑容大有意味,越描隻能越黑,我索性閉嘴。

六點多時,終於到了陸勵成家,車子離院子還有一段距離,已經狗吠人嚷。看到院子裏黑壓壓的人影,我是真的開始腿軟了,“你家到底多少人?我記得你就一個姐姐、一個哥哥。”

陸勵成也有些頭疼,“很多人是親戚,農村裏的人喜歡熱鬧,這是他們表示友善的一種方式。”

車停住了,他低聲說:“沒事的,保持見客戶的微笑就可以了,其他事情我來應付。”

我點頭。

他一下車,一群人就圍上來,說話的、笑的、遞煙的,我完全聽不懂,隻知道他們很開心,陸勵成和他們一一打著招呼。我麵帶微笑,戰戰兢兢地鑽出車子,人還沒站穩,隻見一條黃色的大狗汪汪叫著撲向我。我本來就怕狗,看到它鋒利的尖牙,更是魂飛魄散,尖叫著逃向陸勵成。陸勵成正在和人說話,聽到我的叫聲,立即回頭,把我護在懷裏。濤子擋到狗前麵,把狗叱罵開,有人趕緊拿繩子把狗拴到一邊。

我仍是嚇得回不過神來,陸勵成拍著我的背,扶著我向屋裏走,“沒事了,沒事了,已經被拴住了。”

等不怕了,心安穩一些時,我抬頭一看,全屋子的人都笑眯眯地望著我,兩個小孩兒躲在大人身後偷看我,小男孩兒還偷偷朝我比畫,做出羞羞的表情。我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濤子擠眉弄眼地衝我笑,一副“看我舅和你的關係多普通”的表情。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一直看著我笑,陸勵成拉著我去給她打招呼。她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不過她的微笑已經把她內心的感情全部傳遞給我。我恭恭敬敬地叫“伯母”,把帶來的禮物拿給她。她拿著一個紅包要給我,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陸勵成低聲說了幾句話,她把紅包收起來,隻是看著我笑。我鬆了口氣,也對著她笑。

陸勵成又向我介紹他姐夫、哥哥、嫂子、侄女、侄兒。侄兒就是那個偷偷羞我的小男孩兒,小名叫苗苗,濤子讓他叫我“蘇阿姨”,他自作主張地改成了“膽小鬼阿姨”。全家人想笑,又怕我生氣,都忍著,讓苗苗改口,他撅著嘴表示不肯,“膽小鬼阿姨比苗苗膽小,以後她是膽小鬼,我不是。”

他姐姐晶晶好心地給我解釋:“苗苗膽子很小,晚上都不敢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玩,我們都叫他膽小鬼。”

屋子裏的人笑,屋子外麵的人也笑。濤子給大家發煙,把貨車上的貨卸下來給大家。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終於隻剩陸勵成一家人。

陸勵成的姐姐從廚房裏出來,招呼大家吃晚飯,又特意過來和我打招呼。陸勵成的母親居中而坐,陸勵成則挨著母親的右手邊,他大哥坐在母親的左手邊。他哥哥讓我坐到陸勵成身邊,對我說:“你要用什麽,想吃什麽,就和成子說。”沒太多客套,卻是最貼心的解決方案。

他姐夫和嫂子普通話都說得不好,所以隻是笑著吃飯。他姐姐的普通話倒是說得很標準,一看就是個能幹人,濤子顯然更像母親。

我安靜地吃著菜,他嫂子想給我夾菜,他姐姐笑說:“他們城裏人不興這個,不喜歡吃別人筷子碰過的東西。”嘴裏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濤子,濤子立即笑著點頭,“城裏人比較講究這些。”他年紀不大,說話卻好像很有威信。陸勵成的嫂子不好意思地把菜放到了自己碗裏,指著菜笑著說:“你吃。”

我忙點頭,立即夾了幾筷子菜,放進自己碗裏。陸勵成站起來,把我夠不著的菜都往碟子裏夾了一些,放到我手邊,“你揀愛吃的吃,剩下的我來吃。”

真奇怪,我以為身處一群陌生人中會很局促,但是沒想到我很怡然自樂,甚至享受著這麽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樂趣。

陸勵成一直在和大哥說話,他姐夫偶爾插幾句話,三個人常常碰酒碗。陸勵成的母親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見我碟子裏的菜沒了,立即就叫陸勵成,次數多了,我漸漸聽清楚她叫陸勵成的發音。

陸勵成的姐姐留神傾聽著男人們在說什麽,時不時會發表幾句自己的意見,而陸勵成和大哥顯然也很敬重姐姐,每當她說話的時候,兩個人都會凝神靜聽。陸勵成的嫂子則完全不關心男人們在幹什麽,專心照顧著苗苗。苗苗一邊吃飯,一邊趁他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對我做鬼臉。晶晶已經十歲了,口齒伶俐,邊吃飯邊和濤子鬥嘴,高興的時候叫大哥,不高興的時候直接叫“劉海濤”。可是即使她在叫劉海濤,碰到不愛吃的肥肉,仍然遞到大哥麵前,讓他幫她咬掉肥肉,自己吃瘦肉。濤子做得自然而然,顯然早已習慣照顧妹妹。

吃完飯,陸勵成帶我去我的房間,“有點兒不習慣吧?這麽多人一塊兒吃飯。”

我笑,“我很羨慕。真的!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和晶晶一樣有個大哥。挺大了,還對媽媽說‘你給我生個哥哥吧!’後來明白不可能有哥哥了,又想著要個弟弟。再後來,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有疼愛自己的兄弟了,就隻能盼望將來有一個疼愛自己的老公。陸勵成,你是個非常幸運的人。”

陸勵成點頭同意,“我姐和我哥從小到大都對我好,農村裏兄弟沒有不打架的,可我們姐弟三人從沒紅過臉。”

他幫我把行李放好,我找出洗漱用具,他抱歉地說:“洗澡比較麻煩一點兒。家裏人都不習慣用空調,但在這間屋子裏特意為我安裝了,是唯一有空調的房間。浴室要到樓下去,沒在房子裏麵,是房子旁邊獨立的一間屋子,會比較冷。”

“沒事的,我把水溫調高點兒就可以了。”

熱水器的水忽大忽小,很不穩定,可畢竟有熱水澡可洗,已經遠遠超出我的預期。浴室的設計很特別,沒有照搬城裏的瓷磚,而是用鵝卵石加水泥砌成的,既便宜又節省資源,還很美觀。我邊洗澡邊納悶,是這邊的農村都這樣,還是陸勵成家比較特別?

洗完澡,一打開浴室的門,就感覺一股寒風撲麵,我還沒反應過來,陸勵成已經用羽絨服把我裹了個結實,拿大毛巾把我的頭包住,拖著我快速地跑進屋子。

屋子裏很安靜,我問:“大家都睡了?”

“嗯,我姐他們回去了,我哥他們歇下了。農村裏睡得比較早,冬天的時候四五點就吃晚飯,一般八點多就睡了,今天等我們回來,已經晚了。”

“你住哪裏?”

“就在你隔壁,本來是一間書房,臨時讓大哥幫我搭了一張床。”他走到衣櫃邊,推開一道推拉門,“兩個房間是相通的,這道門沒有鎖,不過你放心,你不叫,我絕不會擅自闖入。”

我笑,“我又不是美人,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也笑,把一個吹風機遞給我,“這是我嫂子的,她剛才特意拿給我,讓我轉告你一定把頭發吹幹再睡覺。這裏不比城裏,沒有暖氣,濕著頭發睡覺,很容易感冒頭疼。”

我也感覺出來了,就上樓這一會兒工夫,覺得頭皮都發冷,立即感激地接過來,吹著頭發,“你嫂子真可愛。”

陸勵成坐在凳子上,笑看著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可以把這句話當做對我的讚美嗎?”

我對著鏡子裏的他做了個鬼臉,“你去衝澡嗎?”

“現在就去。”

我吹完頭發後換上了自己的羽絨服。估摸他洗完了,拿著他的羽絨服到浴室外等他。他出來時沒想到我在外麵等他,有些吃驚。我把羽絨服搭在他身上,“你也小心點兒,一熱一冷的,最容易感冒。”

他邊套羽絨服邊開心地問:“冷嗎?”

我對著空中嗬了口氣,一道白霧嫋嫋散開,“嗬氣成霜。”

兩個人輕輕地摸進屋子,他指著一個個房間說:“我媽腿腳不方便,所以住樓下。哥嫂也住樓下,苗苗還跟父母睡,晶晶住我們對麵。你平常如果需要什麽,我不在,就讓晶晶幫你去拿。”

進了空調屋子,我感覺暖和起來,終於可以脫掉厚重的羽絨服。

陸勵成問:“睡嗎?”

我指著牆上的表,“你開玩笑嗎?這麽早,我睡不著,你呢?”

“我平常一兩點睡都很正常。”

沒電視、沒電腦、沒網絡,兩個城市人麵麵相覷。彼此瞪了一會兒,陸勵成轉身去書房裏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副象棋,“你會嗎?”

“我三歲就看我爸下棋了。”

兩人盤腿坐到床上,準備開始廝殺。我一邊放棋子一邊問:“你家的浴室很特別,是你弄的嗎?”

“我隻是提出要求,蓋房子的時候要有個浴室,具體執行者是濤子,聽他說原本的設計是放在屋子裏的,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變成了放在屋子旁邊,大概是為了排水方便。”

他請我先走,我沒客氣,當頭炮架上,他把馬躍上,看住自己的卒。我開始折騰自己的車。老爸的口頭禪是“三步不出車,死棋!”陸勵成卻沒管我的動作,開始飛象、上仕。根據老爸的話,這種下棋方法的人要麽很牛、要麽很臭,陸勵成應該是屬於第一種了。我開始提高警惕,全力以赴。

二十分鍾後,我不能置信地瞪著棋盤,陸勵成鬱悶地說:“我已經被你將死了,你還在看什麽?”

“你在故意讓我嗎?”

陸勵成搖頭,我點頭,“我想也是,你又不是什麽紳士君子。”

“喂,喂!”陸勵成提醒我不要太放肆。

我終於確定自己贏了,剛想哈哈大笑,想起別人都在睡覺,隻能壓著聲音悶笑。我贏了陸勵成!我贏了陸勵成耶!

陸勵成閑閑地說:“小人得誌的現場版。”

“哼!我就當你是嫉妒。你說,你這麽狡猾陰險,怎麽會下不好象棋呢?”

陸勵成盯著我,我立即改口:“我是說你這麽聰明機智。”

他似笑非笑地說:“你是不是對我的印象很負麵?”

我本來想嘻嘻哈哈地回答他,可突然發覺他的眼神很認真,便不敢亂開玩笑,老實地說:“以前有點兒,現在沒有了。其實,最近一直在麻煩你,我很感激你。”

他淡淡地說:“奔波了一天,早點兒休息吧。”他向小書房走去,關上了門。

我一個人坐了會兒,想不通到底哪裏得罪了他,怎麽說變臉就變臉,於是爬起來去敲門。

“什麽事情?”

“沒有空調,你現在也不見得能習慣,讓這扇門開著吧,反正冬天睡覺穿得也多。再說了,開著門,如果睡不著,我們也可以聊聊天。”

見他沒反對,我拉開了門。

我關了燈,爬上床,棉被應該剛洗過,能聞到陽光的味道。那個人陽光下的身影又浮現在我眼前。海南不會這麽冷,會很溫暖,陽光也會很燦爛,他應該會在陽光下微笑。他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呢?想起我們在寒風中的相依相偎?大概不會!海南是那麽溫暖的地方,他應該不會想起紐約的風雪……

“蘇蔓。”

“嗯?”陸勵成的叫聲將我喚醒。

“我已經叫了你十一聲。”

“抱歉,我沒聽到。”

他問:“你在想宋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我沉默著,答案卻已經分明,他也沒再多問。

在沉默的黑暗中,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那麽微弱,那麽悲傷,那麽無助,讓我不能相信說話的人是我。

“你會……偶爾突然想起麻辣燙嗎?我是說……某個時刻,比如在黑暗中,比如一個人在地鐵裏,比如走在路上,比如聽到一首歌,或者吃到一種食物……”

“如果有這麽多‘比如’,你應該把‘偶爾’和‘突然’去掉。”

“我隻是想知道你會怎麽辦?”

“我不會想起許憐霜。”

也許這也是一種方法——拒絕承認自己的傷口,就可以認為它不存在。

我不知道心底的傷還要多久才能好,更不知道還需要多長時間我才能雲淡風輕地想起他。我努力地在遺忘,也以為自己能克製,可是某個瞬間,關於他的一切又會如潮水般湧上來,整個人會如同置身於水底,四周充溢的全是悲傷和絕望。



Chapter 16 煙花

他看向我,迷離的煙花中,他的眼神溫柔欲醉,黑色的眸子中映著天空的五彩繽紛,在最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我。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除了我和陸勵成,其他人都已經吃過早飯,手裏的活都已經幹了一半。

我不好意思,竟然第一天在人家家裏就睡“懶覺”。濤子安慰我:“沒事,我舅不是現在還在睡嗎?大家都知道城市裏和農村的作息時間不一樣,外婆還特意囑咐我們不要吵著你們。”

濤子和我聊了一會兒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陸勵成的姐姐和嫂子在廚房裏忙碌,準備年夜飯。我剛走到廚房門口,他姐姐就推我出來,“這裏麵的活兒你做不來的,你去看電視,若不喜歡看電視,就叫成子陪你出去轉轉。”

她看陸勵成還沒起來,想揚聲叫他,我忙說:“不用了,他平日裏很忙,難得睡個懶覺,讓他睡吧。”

他姐姐又想給我泡茶、端零食。晶晶在遠處叫:“阿姨,我帶你去玩。”

我如找到救星,立即逃向晶晶,姐姐和嫂子都在後麵叮囑:“照顧好你阿姨。”

晶晶掩著嘴偷笑,我對著晶晶苦笑。晶晶牽著我的手,沿著一道溪流而行,“我大姑和我爸都緊張得很!”

“緊張什麽?”

“小叔好不容易找了個嬸嬸回來,他們都怕做得不好把嬸嬸給嚇跑了。”

我鬧了個大紅臉,“我不是,我不是……”

晶晶小大人般地說:“我知道,你們還沒結婚,就是沒結婚,才怕你會跑呀!唉,我小叔是我奶奶的心頭病,以前一過年,奶奶就不開心,還常常對著爺爺的照片哭。今年她最高興了,奶奶說了,若我表現好,嬸嬸喜歡我,就給我很多壓歲錢。”

我哭笑不得,難怪小丫頭這麽殷勤,敢情有獎金可拿呢!

“你帶我去哪裏?”

“快到了。”

兩人說著話,轉了個彎,在背風、向陽處,一個塑料大棚出現在眼前。

“就這裏,進來!”晶晶拉著我鑽進塑料大棚,我啊的一聲驚歎——眼前是一片花的海洋,紅色、紫色、黃色、粉色……大朵的月季,小朵的蝴蝶蘭,在大棚裏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怒放。

晶晶背著雙手,看著我問:“喜歡嗎?”

我點頭,她得意地笑,“女生沒有不喜歡花的,你喜歡哪一株,隨便挑。”

花叢裏傳來笑聲,濤子站起來,“你可真會做人情。”

晶晶有點兒臉紅,瞪了濤子一眼,“這裏有我種的花兒,那些、那些都是我澆的水。”

濤子好脾氣地說:“好好好!你種的。”

我一邊在架子裏看花,一邊問:“這是你弄的?”

“嗯,今年是第二年。”

“怎麽樣,市場如何?鮮花的生意好像不太好做。”

“鮮花的生意是不好做,農村人不消費這些玩意兒,隻有城裏人買。雲南那邊四季如春,適宜花草生長,又已經形成規模效應,成本便宜,即使加上飛機運輸費,到了西安、寶雞、漢中這一帶,仍然比我們當地的鮮花有競爭優勢。”

我觀察著他的花說:“你做的不是死花生意,賣的是活花?”

他朝我豎了一下大拇指,“對!我賣的是活花,到了市場上就是盆花。雲南的氣候畢竟和我們這裏不一樣,花的品種有差別,而且活花的運輸成本太高,所以我的花市場還不錯,尤其是逢年過節,今年光春節前就出了一棚的花。”

我估量了一下大棚裏架子的數量和每排架子上的花株數,再根據我所了解的花市價格行情,很敬佩地說:“應該有三五萬的進賬吧?”

他很驚奇,“你比我舅算賬還算得快!沒錯,扣除化肥、人工、運輸,大概能淨落三萬多。”

“你舅的專長不是算賬,我的專長是算賬,所以我要給他打工。”

濤子笑,指著一株水紅色的扶桑花說:“這株好看,過會兒我找個花盆把它移進去,放到你房裏。”

“那我不客氣了。”

晶晶趕忙說:“是我帶阿姨來的。”

我和濤子都笑,濤子說:“知道了!待會兒奶奶問起,你的功勞最大。”

陸勵成在大棚門口問:“什麽功勞?”

晶晶得意地說:“幫你找小嬸……”我一把捂住她的嘴,笑著說:“晶晶送了我一盆花。”

陸勵成湊過來看,濤子小心翼翼地將選定的扶桑花和其他花枝分開,連著根部的土,放進一旁的塑料桶裏。

陸勵成問:“你種的藥材怎麽樣了?”

“還好,今年牡丹皮和杜仲的價格跌了,不過板藍根和天麻的價格不錯。”

“你還種中藥材?”我驚異。

“何止,他還包了半邊山坡,在種木耳和雪耳。”

濤子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種的,木耳和雪耳是我爸和我媽在弄,藥材是大舅在弄。”

陸勵成問:“你明年就大四了,想過找工作的事情嗎?你媽和我已經提過好幾回,想讓你留在重慶,離家不遠,又是大城市,實在不行,去北京也好……”

濤子打斷了陸勵成的話:“我不想去北京,也不想在重慶找工作。”

“你難道想回來?”

濤子不吭聲,隻是擺弄著手裏的花枝,好一會兒後才說:“也不一定,我想先回來看看,如果有機會,也許去別的地方看看土地。”

陸勵成說:“你考慮好了?你媽和你爸可是都希望你能留在城市裏,他們不想讓人在背後議論,說辛辛苦苦供了個大學生出來,以為能有多大出息,結果和人家沒考上大學的一樣,還不是回農村做農民。”

我叫道:“那當然不一樣了!”陸勵成看了我一眼,我立即閉嘴。

濤子的眉頭皺在一起,陸勵成又說:“你要知道,農村不比城市,農村人比城裏人熱情,可也比城市裏的人更關心他人是非。你媽媽好強了一輩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不見得受得了別人的閑言碎語,到時候弄不好你心理壓力也很大,過得不痛快。”

濤子悶悶不樂,我朝他打手勢,指著陸勵成,他反應過來,笑著說:“我不是還有小舅嘛!我一個大男人,別人的閑話影響不了我的心情,至於我媽……我媽的思想工作就交給小舅了,她最聽你的話。其實城市裏的大學生畢業後,大部分人的工資也就兩三千,甚至一千多。城裏稍微有點兒錢的人住的都是鴿子籠,一有時間就想到鄉下度假。我喜歡山野,喜歡我的房子周圍都是花草樹木,不喜歡住鴿子籠。我媽要喜歡城市,等她有時間了,我帶她去城市度假。”

好一個去城市度假!我朝濤子豎大拇指。陸勵成也笑,拍了拍他的背,“知道自己要什麽,清楚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麽就行,剩下的就是努力了。”

濤子看著我說:“小舅也要努力呀!”

我咳嗽了兩聲,“趕緊給我弄花!”

濤子讓我自己選花盆,我挑了一個八角白瓷盆,幫著他把花種好,回頭想叫陸勵成來看。隻見他立在扶桑花間,正凝神看著我,我一回頭,恰好和他的視線撞了個正著,他怔了一下,飛速地移開視線。

濤子問:“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吃中飯嗎?”

陸勵成說:“現在家裏在準備祭品,我們回去幫不上忙,還添亂,而且這也不許吃,那也不許吃,規矩太多!不如你回去偷一些酒菜過來,我們就在花房裏吃。”

濤子說:“好是好,我去年沒等祖宗先吃,就偷吃了口豬耳朵,被我媽整整罵了一個春節,這次我一回去,她肯定會盯著我。”他眼珠子骨碌一轉,看向了晶晶,晶晶笑眯眯地把手伸到了他麵前,濤子歎氣,拿出一張五十的放在晶晶手上,晶晶又看向陸勵成,“小叔,你呢?”

“五十塊還不夠?”

“那隻是大哥的分量。”

陸勵成隻能掏出錢夾,拿出一張五十的給晶晶,我也乖乖地去摸錢包,晶晶大方地說:“你就算了,你和小叔算一家。”說完不等我反對,就拖著濤子跑出花房。

花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鼻子的嗅覺似乎更敏銳,隻覺得花香彌漫,熏然欲醉。

我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決定給老媽老爸打電話拜年。正在找電話卡,陸勵成把自己的手機遞給我,“用我的手機吧,可以直接撥國際長途。”

電話接通,隻聽得一片喧嘩,老爸大聲地說:“我們在看舞龍,你媽被一個小夥子拉下去跳舞了,人家和她扭屁股,她和人家扭秧歌,幾個老外覺得你媽動作新鮮,還跟著一塊兒扭。”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呢?有沒有美女找你跳舞?”

“哼!我不像你媽,輕飄飄的!”

“爸,新年快樂!祝你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爸爸嗬嗬笑起來,“你說和朋友一塊兒過年,過得好嗎?”

“很好玩,我還得了一盆扶桑花,可漂亮了!”

“那就好,你也該多認識一些朋友,你媽和我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爸!”我的聲音猛地拔高,老爸立即說,“我叫你媽來和你說話。”

老媽接過電話,不等我說話,就嚷道:“新年好!祝我們家小囡明年尋得如意夫婿!祝我明年得到如意女婿!好了,我跳舞去了,一堆人等著我領舞呢,拜拜!”

沒等我的反對之音,我媽已經跑掉,我隻能和爸爸聊了幾句後便掛斷電話。

我把電話還給陸勵成,“謝謝。”

“我看你幾乎每天都給父母打電話,你和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花房裏溫度適宜,花香醉人,人的心也變得格外溫和。我撫弄著一株蝴蝶蘭說:“我以前也不是這麽乖的。還記得上次你說你給父親做菜的事情嗎?其實我很理解,因為我也經曆了相同的事情,隻不過我更幸運一些。”

“你爸也得過重病?”

“嗯,四年多前他被查出胃癌,那段日子不堪回首,短短一年時間,我媽整整老了十歲,不過我們已經熬過來了,父親手術後病情良好,醫生說癌細胞已經完全被切除了。”

“恭喜!”

“謝謝!其實那天我特抱歉,我覺得自己實在不該那麽打破砂鍋問到底。有些痛苦,沒有人能分擔,說出來不見得能減輕自己的痛苦,反倒讓別人也不好過,麻辣燙都不知道我爸得過癌症。”

“我明白。我父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不要說和外人,就是和我自己的哥哥、姐姐,我都不想談起任何與父親有關的話題。那段時間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麽意義,忙得給家裏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唯一陪父親的時間,竟然是他到北京來看病時。”

“怎麽會沒有意義?你父親肯定很以你為榮,我相信他每次想起你時都是快樂的。”

他眉宇間竟有幾分赧然,轉移了話題,“可惜他沒看到濤子上大學。濤子才更像大山裏的孩子,他的選擇雖然不符合大眾的價值判斷,但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對年輕人而言,這就夠了,最後的成功或失敗隻是一個結果而已。”

“嗯,大部分人在濤子這個年紀還渾渾噩噩呢!”

濤子從外麵鑽進來,“我怎麽聽到我的名字,說我什麽呢?”他把竹籃放到我們麵前,一盤鹵牛肉,一盤涼拌豬耳朵,兩盤青菜,一碟炒花生米。晶晶把掛在腰間的軍用水壺打開,拿給陸勵成聞,“怎麽樣,我厲害吧?你的五十塊錢值得吧?”

陸勵成笑著接過水壺,喝了口高粱酒,“你是最大的功臣。”

晶晶偎在陸勵成懷裏,變戲法一樣地遞給我一個兒童水壺。我打開蓋子,喝了一口,甘醇直浸到骨頭裏去了,關鍵還是熱的,更是讓人說不出來的受用。

“這是什麽?這麽好喝,像酒又不是酒。”

濤子解釋說:“我們這裏的土話叫酒糟子,和醪糟一個做法,隻不過醪糟是用大米,我們是用麥子,這個東西女孩子喝最好。我們回去的時候,奶奶正在煨酒糟,看到我們在屋子裏偷偷摸摸了半晌後要走,她就用苗苗的保暖水壺,灌了一壺熱酒糟子讓我們帶上。老太太精明著呢!肯定知道是小舅在使壞,所以特意灌了一壺熱酒糟給阿姨。”

話音沒落,他後腦勺上又挨了一巴掌,晶晶哈哈大笑起來,濤子坐到了我身邊,“我還是和小舅保持點兒距離,不然遲早被他給打傻了。”

我們坐於百花叢中,啖酒吃肉,聽濤子談他對未來的構想,聽陸勵成講山野怪聞,不知道這算不算“真名士、自風流”,不過,我們的確很快樂。

幾個人坐在花房裏聊天,直到看時間差不多了,才起身返回。

年夜飯開始前要請祖宗先吃,陸勵成的大哥帶著陸勵成居先,苗苗緊隨其後。三盅酒,一祭天,二奠地,三拜祖宗。然後眾人扶著老太太坐到上首,兒女們一個個地上前磕頭,說吉祥話,老太太發禮物。我站在角落裏笑看著他們,這大概才是真正的中國家庭,現在的獨生子女家庭很難明白這些東西了。

等最後苗苗給老太太磕完頭、行完禮,隻有我一個人站在右手邊,別人行完禮,都走到了左手邊。大家看著我,有一瞬間的尷尬。陸勵成剛想說話,我走到老太太麵前,恭恭敬敬地鞠躬。給家族中最年長的老人行禮,不僅僅是晚輩對老人的尊重,還有晚輩向老人借福的寓意,因為老人壽長、子孫旺,老人受了晚輩的禮,代表著老人將自己的福氣賜予晚輩。老太太願意受我的禮,也是我的福氣。

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攏,拉住我的手,竟然掉了眼淚,陸勵成的姐姐眼中也淚花閃閃。老太太一邊擦眼淚,一邊把一個紅包放進我的手裏,說了幾句話,大家都轟然大笑起來。我聽不懂,疑惑地看向陸勵成,他竟然臉發紅,沒有解釋,隻是感激地向我點了一下頭。

陸勵成的哥哥宣布開始吃年夜飯,大家都依照次序入席,一盤盤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滿堂歡聲笑語,“年夜飯”三個字背後的含義在三代同堂的飯桌上,有了很具體的體現。

吃完年夜飯,大家都聚到電視前看春節晚會,我和晶晶、苗苗在院子裏放爆竹,一會兒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響,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心裏卻無比快樂。

苗苗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串甩炮,追著我甩。我一邊尖叫著求饒,一邊四處亂躲。陸勵成聽到聲音,出來看我們,見我被一五歲小兒追得上躥下跳,眼淚都要掉下來,不禁倚著門口大笑。

“苗苗,這是炮,不能往人身上扔的。”我先曉之以理,苗苗無動於衷。我又動之以情,“苗苗,我是客人哦,你是小主人,不可以這樣的。”

苗苗的原則就是不吭聲,隻出手,又狠狠地往我腳下扔了一個。我如被燒了屁股的貓,跳得老高,跑向陸勵成,一把抓著他,用他做盾牌,擋到自己身前。沒想到陸勵成的威嚴在苗苗麵前沒有任何威懾力,小家夥一句話不說,連著往我們腳下扔了三個炮,不但炸我,也炸陸勵成。

陸勵成牽著我躲避,苗苗再接再厲地追殺,濤子火上加油,也拿著一串甩炮往我們腳下扔。陸勵成警告地叫“劉海濤”,劉海濤響亮地應“在”,然後一把甩炮隨著“在”字飛到我們腳下。

晶晶看得大樂,忘記了奶奶囑咐的要討好我的話,也追著我和陸勵成扔炮。

我和陸勵成被前後夾擊,避無可避,他隻能牽著我逃出院子。苗苗在後麵追了幾步,畏懼黑暗,害怕起來,停住腳步,奶聲奶氣地叫:“小叔叔,你出來呀,我不扔你了!蘇阿姨,你在哪裏?我們一起玩,我不炸你了!”

信她才怪!我和陸勵成藏在院子旁邊的竹林裏,不敢出聲。

我扶著他胳膊一邊喘氣一邊笑,“某人今日真是顏麵掃地!”

不知道誰家在放萬花筒,天空中一會兒顯出一朵菊花,一會兒一朵蘭花。濤子不甘示弱,搬出自家的煙花,開始在院子裏放,苗苗、晶晶人手一個。

紫色的花,藍色的花,黃色的花,紅色的花……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花在空中絢爛地綻放,晶晶和苗苗興奮得又是跳、又是叫。

“這個漂亮!”

“快看,快看,那個漂亮!”

陸勵成仰頭看著天空,煙花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我仰頭看了會兒煙花,搖著陸勵成的胳膊說:“小家夥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了,我們可以回去了,我好多年沒有放過煙花,我也想放!”

他看向我,迷離的煙花中,他的眼神溫柔欲醉,黑色的眸子中映著天空的五彩繽紛,在最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我。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那個小小的我漸漸變大。

煙花繽紛,竹影婆娑,一切絢爛美麗得如同夢境,我如同中蠱,腦中一片空白,任由他的氣息將我環繞,他的手臂將我圈緊,唇緩緩地壓到了我的唇上。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

我猛地驚醒,一把推開他。

我瘋了!他也瘋了!我們都瘋了……他喝酒了,我也喝酒了,又是這樣的情景下,魅惑人心的美麗,都是煙火的錯!

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

林憶蓮蒼涼的聲音仍響在黑暗中,我靜了靜心神後才敢接聽,“喂?”

“蔓蔓,你怎麽了,你的聲音怎麽聽著這麽怪?”

“我沒事,手機信號的原因吧。”

麻辣燙笑,“親愛的,新年快樂!”

“你也新年快樂!”

“你今天過得快樂嗎?”

“很快樂!你呢?”剛才很快樂,快樂得都不能相信我竟然能那麽快樂,待會兒,我不知道。我不敢看陸勵成,背轉著身子對著他,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表情。

“我也很快樂。我和宋翊在街上吃燒烤,我喝了好多椰子酒,有點兒醉,不小心耍酒瘋了。我讓宋翊站在桌子上,當著街上所有的人大聲地對我說‘我愛你’,你猜他做了嗎?”

我的聲音幹澀,“不知道。”

麻辣燙哈哈地大笑,“他竟然做了。天哪!我現在清醒了,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竟然跳到桌子上,對著我大聲地說‘我愛你!’當時整個夜市都是人,本來大家都走來走去的,可突然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他和我,我當時的感覺就像世界突然停止轉動……”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淡去,我痛苦地彎下身子,一手緊壓著胃,那裏正翻江倒海地痛著。

“蔓蔓?蔓蔓?”

“我在!”

“你怎麽了,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

一陣小孩子的叫聲和笑聲傳來,麻辣燙問:“好熱鬧呀,你們在幹什麽?”

我說:“我們正要放煙花。”

麻辣燙笑,“那你去玩吧,代我給陸勵成拜年。”

“好,也幫我給……宋翊問好。”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坐在地上,用力壓著自己的胃,希望能平息所有的痛苦。陸勵成扶起我,我緩慢地說:“剛才……”

“剛才一時被煙花蠱惑了,當時的情景下,不管是誰,我都會想去親吻。”

我舒了口氣。陸勵成扶著我走進院子中,濤子看到我的臉色,忙問:“怎麽了?”

“胃突然有點兒疼。”

“我去給你找藥。”

我喝過藥,又喝了一大杯熱水,疼痛漸漸好轉,也許是因為止疼藥,也許隻是因為逐漸接受了麻辣燙電話裏的內容。

陸勵成問:“你是想休息,還是想放煙花?”

我笑著說:“想放煙花。”

他把一箱子煙花都搬過來,點了一根煙,一邊吸煙一邊幫我點煙花。每一個煙花都有一個喜悅吉祥的名字,“花好月圓”、“金玉滿堂”、“火樹銀花”……

它們美麗如夢幻,在黑夜中開出最絢爛的花。晶晶和苗苗圍著煙花又跳又叫,我手裏拿著兩個煙花棒在空中揮舞著,濤子也拿著兩個煙花棒和我打架,我們用煙花追逐著彼此,一邊大笑,一邊驚叫。

陸勵成沉默地看著我們,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個煙花隨意地垂著,任由煙花在手中寂寞地綻放。芳華刹那,他卻連看都沒看一眼。



Chapter 17 車禍

我們晚上玩到兩點多才去睡覺。

在鞭炮不時的炸響中,我一夜都睡得不安穩。清晨起來時,濤子看到我的臉色,笑著說:“這兩天就別想睡好了,一直會有人放鞭炮。”

“大家都不用睡嗎?”

“春節是一年中最閑的時候,農村裏娛樂活動不多,親朋好友聚會時都會搓麻將,常玩通宵。搓得手氣順了,跑出去放一掛鞭炮慶祝;搓得手氣不順了,也會跑出去放一掛鞭炮轉運。”

我笑,“這個搓麻將的方式好!”

“你打麻將嗎?”

“會一點兒,但是完全感受不到麻將的樂趣。我更喜歡打撲克牌,大學畢業的時候,打得昏天黑地,整個樓道放眼望去全是一個個牌局。”

“那我們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飯就溜出去,外婆喜歡看春節晚會,所以昨天晚上我媽和大舅他們就沒開麻將局,今天晚上肯定要打了,你若在,他們一定會要你打。”

說著話,晶晶和苗苗也都起來了,跑到我身邊鞠躬拜年,“阿姨,新年好。”

我拿出早已備好的紅包一人給了一個,“祝你們快快長大,學習好,身體好。”

晶晶撇嘴,“我才不要快快長大呢!當小孩子才好玩,看我媽和我姑整天多辛苦,又要做飯,又要下地幹活兒。”說完一溜煙地跑去找小朋友,比誰的壓歲錢多。

我對著濤子目瞪口呆,“現在的小孩兒都這麽精明嗎?我小時候好像一直盼著快快長大,以為長大是解決一切煩惱的法寶。”

濤子撓了撓腦袋,“我和她也有代溝,她老罵我很土,說學校裏肯定沒女生喜歡我。”

“不可能!”我難以置信,怎麽可能沒有?

他搖頭,眼中有淡淡的惆悵,“沒有。我不會收拾自己,又隻喜歡在圖書館和試驗田裏待著,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我都不會。”

正值花樣年華,哪個少年不懷春?我歎息:“又是和氏璧的故事,不過,總會有真正的識玉之人,她會敬你、重你、愛你。”

濤子的臉通紅,過了半晌,他低聲說:“謝謝!”

我笑了,他突然問:“你敬小舅、重小舅、愛小舅嗎?”

我溫柔地說:“我說了我們是普通朋友。”

他真正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同情地看著我,眼中流露出沉重的惋惜。我笑了笑,拿著剩下的一個紅包,在他眼前晃,“乖外甥,還沒拜年呢。”

他笑著站起來,對著我鞠躬,“祝蘇阿姨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我大笑,把壓歲錢給他,“你應該祝我青春永葆,美貌長駐。”

濤子問:“要不要去看看我種的藥材?”

“好。”

他扛了把鋤頭、提了袋東西,我裝模作樣地拿著把小鋤頭跟在他身後。行到山坡的田地邊,他開始下地幹活,我以為他在施化肥,看仔細了,才發覺他埋到植物根部的竟然是白糖。

他見我如看瘋子一樣地看他,笑起來,“我的小偏方。天麻喜甜,往它的根部埋一點點白糖,種出來的天麻又大又好。”

我不能明白原因,卻知道他是一個市場競爭中的勝利者。他在地裏負責挖坑,我把白糖袋子掛在鋤杆上,扮黛玉葬花,一邊唱著《葬花吟》,一邊哀怨地把白糖撒進“花塚”,再埋起來。

他拄著鋤頭,笑得直不起腰來。

陸勵成穿著長靴子,背著籮筐,拿著鐮刀,從樹林間走出來。我正拿著一把白糖,扮天女散花,看到他,立即站好,把白糖扔進坑裏,迅速埋好。

濤子看到陸勵成,揉著肚子問:“小舅,蘇阿姨在辦公室也這樣嗎?”話剛出口,就發現我見到陸勵成的反應,立馬明白了答案。他同情地看著我,卻看到我對他做鬼臉,模仿著陸勵成的打柴樵夫樣,他又立即大笑起來。陸勵成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也沒理會我們,從籮筐裏拿出一個熱水袋遞給我。我在外麵待久了,正覺得有些冷,忙接過來捧在懷裏,“你打算去終南山做樵夫嗎?”

他不答反問:“你去嗎?”

我想了想,沒電腦,沒網絡,屋子裏會有人打麻將,我不和他廝混,還能幹什麽?

“好。”

濤子跑到田埂邊,探頭向籮筐裏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說:“我也去。”

三個人上山,他們兩個都是有備而來,我卻穿著一雙完全不適合爬山的皮鞋,剛開始還不肯讓陸勵成幫我,後來摔了兩跤,乖乖地抓住了他的手。

濤子爬著山,還有餘力收集木材,我卻隻有精力照顧好自己不摔跤。陸勵成平時看著和我一樣,但是到了大山裏,他作為大山兒子的一麵立即顯露出來,我爬得氣喘籲籲,他卻連臉色都沒變一下。

“我們去哪裏?”

濤子似乎已經知道陸勵成想去哪裏,“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看了看天色,擔心地說:“還有多遠呀?這個樣子,我們下山的時候,隻怕天都要黑了。”

濤子笑著說:“天肯定要黑的,不過你不用怕,大不了就叫小舅背你下去。”

又爬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爬到山頂,我找了一塊平整點兒的石頭,立即坐倒,嗓子都冒煙了,沒抱什麽希望地問:“你們有水嗎?”

陸勵成走到崖簷下,叫我:“蘇蔓,過來。”

我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驚奇地看到他腳邊竟是一汪井口大小的清泉。他拿出半截竹筒,舀滿了水遞給我。我搖頭,雖然看著幹淨,但是我可沒膽隨便喝,他自己拿過去,一口喝幹淨。濤子也過來舀了一筒,咕嚕咕嚕灌下去。陸勵成又舀了一筒給我,我看他們都喝了,自己也實在渴得不行,隻能接過來喝。入口竟是異樣的冷冽甘甜,正好爬山出了一身汗,一口氣喝下去,真是痛快!

喝完水,我上下打量這個地方,整個山壁如一個傾倒的“凹”字,而且恰是背風處,如同一個天然的屋宇,“凹”字裏有一汪清泉,“凹”字外是群山起伏,簡直是風水寶地。

濤子撿石頭,陸勵成生篝火,兩人配合默契,顯然不是第一次幹。

“這是你們的秘密據點嗎?”

濤子指著陸勵成,“我小舅的後花園。”

不一會兒,熊熊大火就生起來。我看看左邊的篝火,看看右邊的清泉,再看看腳下的起伏山嶺、白雲青靄,隻覺得一切太不真實。

“如果火上再有隻山雞在烤著,我簡直覺得我們穿越時空了。”

陸勵成笑著從籮筐裏拿出一隻雞,“山雞沒有,家雞有一隻。”

我吃驚地瞪著他,他又變戲法一樣從籮筐裏拿出幾個紅薯、土豆放到火堆邊,最後是一壇高粱酒。

“陸勵成,我太崇拜你了。”

濤子歎氣,“我舅的能耐還多著呢!就這點兒,你就要崇拜了,再露幾招,你該怎麽辦?”

陸勵成負責烤雞,濤子負責烤紅薯和土豆,我負責……等著吃!

三個人一人一個破竹桶,對火舉杯,酒下肚,整個身子都是暖的,我忍不住笑了,舉著杯子說:“我覺得我們像古代的三個俠客,我們應該指天為盟,對火結拜,就叫‘山頂三俠’。”

濤子額頭滿是黑線,問陸勵成:“她已經喝醉了?”

陸勵成搖頭,“還需要幾杯。”

濤子立即又給我加了一杯酒,我正想和他說他也要喝,林憶蓮的歌聲突然響起,“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有些驚奇,這裏竟然有信號,不過一想,這裏是山頂,有信號也正常。

陸勵成皺了皺眉頭,我以為他是不想聽到這首歌,忙說:“我回頭就換鈴聲。”

“喂?”

“是我,你在幹什麽,忙嗎?”

我看看陸勵成和濤子,“不忙,等著吃飯就行了。”

麻辣燙躊躇著,半晌都不說話。我安靜地等著,好一會兒之後她遲疑地問:“你和陸勵成吵架嗎?”

我瞟了一眼陸勵成,“怎麽了?你和宋翊吵架了?”

“沒有!沒有!可就是因為沒有吵架,所以我覺得好奇怪。”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現在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我不明白宋翊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麻辣燙,你怎麽了?”

“我和陸勵成約會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對我也很好,可是我知道他的底線。比如,他如果要見重要的客戶,就不會因為我想見他,而突然和客戶改期。可宋翊不是,他對我沒有底線,我說晚上要和他吃飯,他不管安排了什麽活動,都會取消。你覺得是陸勵成的好正常,還是宋翊的好正常?”

我的手機漏音,山頂又靜,麻辣燙的話幾乎聽得一清二楚。陸勵成的臉色有些尷尬,濤子一副想聽又不好意思聽的樣子。

我問麻辣燙:“你喝酒了嗎?”

“喝了,但是我很清醒。你告訴我,究竟哪個正常?”

醉酒的人都說自己清醒,不過不醉酒,麻辣燙應該根本不敢說出這些話。“先不管誰正常,你先告訴我,難道你希望宋翊對你壞?”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宋翊對我太好了,好得……你明白嗎?好得我已經要崩潰了!從認識到現在,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不管我多無理的要求,他都會答應。我覺得自己這幾天就像一個瘋子,我不停地試探他的底線,讓他穿著衣服跳進海裏;讓他當街對我說‘我愛你’;淩晨三點,我讓他出去給我買小餛飩,等他找遍街頭給我買回來,我卻一口都不吃,說自己根本不餓;我今天甚至在大街上像個潑婦一樣地和他吵架,他卻一句話不說,也一點兒都沒生氣。”

“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茫然不解,他對你好,你喜歡他,難道你們兩個不該是快樂的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蔓蔓,你懂嗎?他對我如同臣子對女王,我覺得我就是拿把刀要捅死他,他也不會反對。我隻是希望他能生氣,能對我說一個‘不’字。他是和我談戀愛,不是做我的奴隸。他有權利表示生氣和不開心,有權利對我說‘不’字。愛不是贖罪,他上輩子沒有欠我的,我們是平等的……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麻辣燙忽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叫:“不,你不明白!他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一直向老天祈求讓我再次遇見他,老天終於實現了我的夢想,還讓他對我那麽好。可我做了什麽?你知道嗎?我聽到他說‘我愛你’的時候,雖然有一點兒開心,可更覺得難過,我覺得我是個瘋子!我恨我自己!”

我嚴厲地說:“麻辣燙,你不是瘋子!”

麻辣燙的哭聲小了一些,嗚咽著問:“我真的不是瘋子?”


“你當然不是。”

“一開始,我就是好玩,隻是嚐試著做一些怪異的事情,想故意逗他生氣。慢慢地,我就越來越恐慌,做的事情越來越過分,可他不生氣,無論我做什麽,他都不會生氣。如果我告訴別人,人家肯定要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個這麽優秀的男人對你這麽好,還想怎麽樣?每次事情過後,我都會很痛苦,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宋翊,也告訴自己絕不可以這樣做,可是等看到他對我無限製的好時,我又會忍不住地爆發,我覺得自己是個神經病。蔓蔓,我該怎麽辦?”

“你聽好,你沒有瘋,你也不是神經病。不過你必須停止試圖‘激怒’宋翊的行為,等自己冷靜一點兒時,再平心靜氣地和他談一下。如果你現在無法控製自己的脾氣,就先不要和他住一個酒店,自己一個人去海邊走走,去海底潛水,去海外釣魚,大海會讓你的心情平靜下來。”

麻辣燙擤了下鼻子,“嗯,好!”

“乖!沒事的,去好好吃頓飯,洗個熱水澡,找個人給做次按摩,放鬆一下,睡個好覺,一切都會有解決的辦法。”

“嗯。”麻辣燙遲疑了一會兒,問,“蔓蔓,你和宋翊是同事,你覺得他是那種沒脾氣的爛好人嗎?”

他把籃球狠狠地砸出去,他烏青的眼睛、腫著的臉……

我盡量聲音平穩地說:“他在辦公室裏從來沒生過氣,陸勵成還經常訓斥下屬,宋翊卻從來沒有。”

“哦。”麻辣燙似乎好過了一點兒,“那我這幾天就不見他了,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然後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談一下。”

麻辣燙掛斷了電話,我卻心煩意亂。宋翊不該是這樣的,他的愛不管再濃烈,也會充滿陽剛味。他愛的女人,是他的女人,他會保護她、寵愛她,但她永不會是他的女王。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蘇阿姨,蘇阿姨!”濤子在我眼前晃手。

“啊,怎麽了?”

濤子好脾氣地說:“不要因為你朋友的事情放棄了屬於自己的晚上。”

我愣了愣,說:“你說得對。”

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濤子說了好幾個笑話,想恢複先前的氣氛,可都沒有成功,他忽然一拍腦袋,從竹筐裏拿出一支舊竹笛,笑著說:“這東西竟然好像還能吹。”湊到唇邊,試了試音,滴溜溜地吹起來。這我是沒聽過的曲調,估計就是當地小兒放牛的時候吹奏的曲子,簡單活潑。

他吹完了,我刻意地大聲叫好,表示自己很投入。

濤子笑著對陸勵成說:“小舅,幫我奏個曲子。”陸勵成接過竹笛吹了起來,夜色中一連串的花音,連火光都好像在隨著音符跳舞,濤子輕輕咳嗽了一聲,唱起來,“山歌不唱冷秋秋,芝麻不打不出油,芝麻打油換菜籽,菜籽打油姐梳頭,郎不風流姐風流。山歌調子吼一聲,順風傳到北京城,皇上聽到離了位,娘娘聽到動了心,唱歌的不是凡間人……”

濤子唱山歌,聲色俱全,我被他逗得差點兒笑趴到地上去,難怪古代男女要用山歌傳情,濤子這麽個老實人,一唱山歌也完全變了樣。

笛音轉緩,濤子望著我,歌聲也變得慢下來,“唱歌要有兩個人,犁頭要有兩根繩,繩子斷了棕絲纏,枷檔斷了進老林,歌聲斷了難交情。”

我連忙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我不會唱山歌,從來就沒唱過,也就聽過劉三姐的。”

濤子說:“隨便唱,沒人規定要唱山歌,唱歌的本義隻是娛己娛人。”

我皺眉苦想,陸勵成的笛音又開始響起來,曲調竟然無比熟悉,濤子立即鼓掌叫道:“就唱這首了!”

我暗合了幾個曲調,隨著陸勵成的伴奏開始歌唱:

椰風挑動銀浪

夕陽躲雲偷看

看見金色的沙灘上

獨坐一位美麗的姑娘

眼睛星樣燦爛

眉似星月彎彎

穿著一件紅色的紗籠

紅得像她嘴上的檳榔

她在輕歎 歎那無情郎

想到淚汪汪

濕了紅色紗籠白衣裳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隻十六半

舊夢逝去有新旅做伴。

唱到這兒,我才明白了陸勵成的用意,抬頭看向他,他垂眸凝視著篝火,專注地吹著笛子,似感覺到我看著他,他也抬眸看向我。火光跳躍,隔火相望,我們都看不清彼此眼底的情緒,隻看到黑眸中映照出的篝火。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隻十六半

舊夢逝去有新旅做伴。

歌聲漸低,笛音也緩緩消逝。濤子想鼓掌,可看我們兩個都一言不發,也不敢說話。我對陸勵成說:“謝謝!”

他淡淡一笑,把雞取下來,用一片濕粽葉包著,將一個雞翅膀撕下來,“誰想嚐第一塊?”

我對他的廚藝信心很足,立即伸手去拿,沒想到濤子也去拿,恰好兩人各抓住了一邊。

濤子解釋:“我喜歡吃雞翅膀。”

“廢話!誰不愛吃?”

“我是晚輩,你要讓著我點兒。”

“我還是長輩呢,你要孝敬我一點兒。”

濤子看向陸勵成,我也看向陸勵成。陸勵成無奈,“兩位的幼稚行為讓我很榮幸。兩隻雞翅膀,你們一人一隻,女士優先。”

濤子鬆手,我大獲全勝,得意揚揚地拿走了雞翅。這是一隻家養的雞,又是用鬆柏枯枝烤出來的,味道果然沒有讓人失望,皮焦脆,裏麵的肉卻鮮嫩,口齒間盈滿了鬆香。很快,我就把一隻雞翅吃完了,又搶了一個雞腿,一邊喝酒一邊吃。

高粱酒的後勁兒上來,我覺得身上有些燥熱,走出了山洞,外麵的風竟然很大,吹得人搖搖欲墜。一天繁星,觸手可及,難怪李白會生出“手可摘星辰”的想法。我向著天空伸出雙手,可惜仍然摘不到。

陸勵成在我身後說:“不要再往懸崖邊走了,有的石頭看著牢固,實際上已經被風雨侵蝕得鬆動了。”

我回頭看向他,指著自己心髒說:“就像人的心,這裏看著好好的,實際上已經碎裂了。”

他不說話,隻一雙眼睛比蒼穹上的寒星還亮。

我跑回篝火旁和濤子喝酒,濤子一首歌、一筒酒,要我也一首歌、一筒酒,否則什麽都別想吃,什麽都別想喝。其實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用他的方式讓我快樂。

他唱山歌,我唱流行歌,兩人土洋混雜,把酒當水一樣灌下去。

外麵的山風呼呼地吹著,就像是要把人心都掏空,那些事、那些人無處不在……

一壇酒還沒喝完,我已經醉趴在地上,把陸勵成當枕頭靠。濤子和陸勵成仍喝著酒、聊著天。陸勵成說話的時候,時不時低頭看一眼,隨著我的姿勢調整一下自己的姿勢。我的手總是不老實地想去動篝火裏的紅薯,我一動,火星就亂濺,他阻止了幾次沒成功,索性直接握住了我的手。

我隻能老老實實地聽他們說話,剛開始還能跟上他們的思路,聽到濤子給陸勵成講他的畢業計劃,征詢意見。他打算抓住國家現在對大學畢業生自主創業的優惠政策,注冊一個品牌,專門做盆花,初期資金他打算自己拿一部分,在村裏公開融資一部分。後來他們的話語逐漸細碎模糊,我隻看到兩個投在山壁上的身影在篝火中跳躍。

迷迷糊糊中,聽到林憶蓮的歌聲。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剛開始還傻傻地跟著音樂聲哼唱,“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忽然反應過來這是我的手機在響。我緊緊地捂住耳朵,我不要接聽!我不要聽宋翊的事情!

“蘇阿姨,你的電話。”

我更用力地堵住耳朵,我聽不見,什麽都聽不見!

陸勵成從我的羽絨服衣袋裏拿出電話,替我接聽,“是,是她。蘇蔓喝醉了,你有什麽事情可以告訴我……”

陸勵成向山洞外走去,一會兒之後,他掛斷電話,回頭對濤子說:“把篝火滅了,我們下山。”

我看到濤子在滅火,鬆開捂著耳朵的手,不解地嚷嚷:“酒還沒喝完,你們怎麽不喝了?”

陸勵成彎著腰把我背起來,柔聲說:“我們都困了,先回去睡覺,明天再來玩。”

我也是真醉了,趴在他背上,閉著眼睛說:“嗯,明天再來玩。”

似睡似醒間,我並不確切地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陸勵成似乎一直在打電話。後來他終於不打電話了,就坐在我床邊,一直看著我。天還全黑著時,他叫醒了我,我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你難得早起一天,起來就發神經,這才幾點?”

“淩晨四點多,快點兒起來吃早飯,下午的飛機回北京。”

“什麽?!”我瞪著他,“為什麽?”

“我有急事要回北京處理,你若不想走,那我就自己回去。”說完他轉身就出去了。

我趕緊穿衣服,咚咚咚跑下樓,陸勵成的嫂子已經準備好早飯。我洗漱完畢,和陸勵成、濤子三個人一起吃了頓豐盛的早餐。

我邊吃飯邊抱怨:“你有沒有搞錯呀?春節,股市都不開!”

他淡淡地說:“紐約和倫敦都在正常工作,我們的很多客戶也都在正常工作。”

一句話堵死了我所有的抱怨,隻能埋頭吃飯。

等吃完早餐,陸勵成看著我說:“大件的行李我已經收拾好了,你把隨身的物品收拾一下。”

我問:“你媽媽起來了嗎?要和你媽媽去說聲再見嗎?”

“以後還有機會,這次就算了。”

裝好東西,下樓來,濤子已經把車開到院子中,陸勵成的媽媽和哥哥竟然都起來了。我實在不好意思,隻能對他媽媽一遍遍地說:“再見!謝謝!”

他媽媽拽著我的手和我說話,還特意把陸勵成叫過來,她說一句,陸勵成翻譯一句。

“這次沒招待好你,下一次一定還要來玩。”

“我們家勵成脾氣不好,但心是很好的,有時候你稍微讓他一下,他心裏其實就知道自己錯了。”

“他若讓你受了委屈,你來和我說,我幫你罵他。”

我本來聽得很不好意思,但看到陸勵成翻譯時的臉色,差點兒笑倒,趾高氣揚地看著他,對他媽媽說:“我會的。”

都上車了,他媽媽還走到窗戶邊叮囑我“一定要再來”,我隻能一遍遍地點頭,“會的,會的。”

車開出去後,我留戀地望著逐漸縮小的農家院落,沒好氣地問:“究竟又是你哪個超級客戶的什麽破事?”

陸勵成說:“我的超級客戶難道就不是你的超級客戶?爭取在旅途中再好好休息一下,到了北京,你會沒時間睡覺。”

宿醉仍未解,我也的確覺得頭仍有些暈,遂閉上眼睛,開始打盹兒,嘴裏卻小聲嘟囔:“我過完年就辭職,你的超級客戶就不是我的超級客戶了。”

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回北京,已經是晚上了。我拖著行李要出飛機場,陸勵成卻說:“現在Helen在你家的保安處,你給保安打電話,讓他帶她去你家,把你的護照取出來。”

“為什麽?難道我們要飛紐約、倫敦?”

“你先打電話,打完了我和你慢慢說。”

我打完電話後說:“現在你說吧!我們究竟要飛哪裏?”

他凝視著我說:“我們去越南河內。”

我呆呆地盯了他三秒鍾,立即發瘋般地打開手袋找手機,手卻一直在抖,手袋掉到地上,東西散落了一地,我跪在地上撿手機,手機卻滑得拿都拿不住。

陸勵成蹲下來,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發生了車禍,你父母現在在醫院,仍在昏迷中。你不能亂,你若亂了,他們還能依靠誰?”

我的身子抖著,隻知道點頭,“我不能亂,不能亂!”眼淚無聲無息地湧了出來,我仰頭看著他,“他們絕對不會有事,對嗎?”

他抱住了我,“不會有事!”

他的胳膊充滿了力量,我的心稍稍安穩下來。

機場的大廳內,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向跪在地上的臉色蒼白的我和陸勵成,他卻絲毫未關心,隻是用肩膀擋住了他們探究我的視線。

Chapter 18 噩耗

飛機上,我不停地喝水,一瓶又一瓶,陸勵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身邊。
我們剛出河內機場,立即有人迎上來和陸勵成握手,向我作自我介紹:“叫我Ken好了。”
我還以為是旅行社的人,不想竟然是MG在河內分公司的一個經理。
Ken已經知道我們到此的原因,汽車直接開向醫院。他對我說,安排的是越南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我忙謝謝他。他又和陸勵成說,出事後旅行社推卸責任,說我的父母未聽從導遊的統一安排,在街上亂逛時出的事,和旅行社無關。
陸勵成阻止了他繼續深談,“這件事情不用和他們糾纏,讓律師找他們談話。”
快到醫院時,Ken打了個電話,我們一下車,就有個醫生走上來和他打招呼。Ken和我們介紹說,他叫Rio,是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在這家醫院工作,我們有什麽事情都可以找到幫忙。我立即問他我父母的病情。Rio沒有直接回答,隻說帶我們去見主治醫生,由他告訴我們比較好。
主治醫生帶我們先去看我父親。父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醫生介紹說隻是因為鎮靜劑的作用,所以他仍在昏睡,沒有什麽大傷。看樣子母親應該也不會有事,我的心終於安穩了一半,“我媽媽呢?”
主治醫生示意我們跟他走出病房,“根據警察的說法,醉酒的司機開車撞向你父母時,本來你父親的側麵朝著車,但是你母親應該是先發現了車,在最後關頭推開了你父親,擋在他身前,所以你父親隻是輕微腦震蕩,而你母親重傷。非常抱歉,我們已經盡了全力搶救,但是搶救無效,已經逝世。”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前天還和媽媽打過電話,他說的不是真的!
“我要見我媽媽,我要見我媽媽!”
主治醫生為難地看向陸勵成,“我建議等她情緒平穩些再見遺體。”
“不!我要見我媽媽!”
陸勵成伸手扶我,我一把推開他的手。
主治醫生對陸勵成說:“等她好一些時,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還有些話想和你們說,非常抱歉!”醫生說完就走了。
我往一間間的病房裏查看,尋找著媽媽,陸勵成一直跟在我身後。我打開一間病房的門,一看不是媽媽,又立即走開,他就跟在我身後,對病房裏惱怒的人說著“對不起”。
後來,當我猛地推開一間病房,把一個小孩兒嚇哭時,他一把拽住了我,“蘇蔓!”
我努力要掙脫他的手,“我要見我媽媽!”
他沉默地看著我,眼中滿是同情。我去掐他的手,“放開我!放開我!”
他對一直陪著我們的Rio說:“帶我們去停屍房吧!”
陸勵成拽著我進電梯。
“不,我不去,我要去找我媽媽。”
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是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臂彎中,無論我如何拳打腳踢地想逃出電梯,他一點都沒鬆手。
一進入停屍房,冰冷安靜得如同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工作人員把屍體上的白布掀開,安靜地退到一邊。
看到媽媽的一瞬間,我安靜了下來。
母親的臉安詳寧靜,如同正在做著一個好夢。我輕輕的走到她身邊,如同小時候星期天的早晨,我早起了,躡手躡腳地走到父母床前,查看他們有沒有醒來。有時候,母親會等我臉都湊到她的臉前時,突然睜開眼睛,我嚇得啊的一聲尖叫,轉身就跑向父親,父親就大笑著把我從床下撈起來,放在他們中間。
我彎下身子去看她,媽媽,你嚇我一下,嚇我一下!
母親安詳地睡著,我伸手輕輕搖她的肩,“媽媽,媽媽!”她仍是沉沉而睡。我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冰冷的感覺從指尖滲透到血管,又迅速彌漫到全身。

記得上小學的時候,爸爸要上夜班,我白天回家時他仍在睡覺,我就跑去叫他,媽媽總會把我輕輕拉出屋子,告訴我:“你爸爸很累,他想睡覺,你不可以吵他。”
有時候,我會很聽話,一個人去看電視;有時候,我會很不聽話,立即扯著嗓門大叫:“爸爸,你的寶貝小公主駕到!”
媽媽氣得瞪我,爸爸的笑聲從屋子裏傳來:“我的寶貝小公主在哪裏?”
“在這裏!”我朝媽媽做個鬼臉,立即衝進屋子,跳到爸爸身邊。

媽媽,你累了嗎?你要睡覺了嗎?那好吧!現在我已經懂事了,不會吵你的,我會照顧好爸爸,你安心睡覺吧!
我最後看了媽媽一眼,轉過身子,對工作人員鞠躬,“謝謝您。”
他輕聲說了一句話,Rio翻譯給我聽:“節哀順變。”
“謝謝!”
我走出停屍房,陸勵成不放心地盯著我,“你如果想哭就哭,不要強忍著。”
我搖頭,“我沒事,我還有爸爸要照顧,我沒事的。”
簽署了媽媽的遺體火化單,我又去找主治醫生辦出院手續,我想盡快帶爸爸媽媽返回北京,他們會想在自己家裏休息。
主治醫生聽到我要出院,沒有立即簽字,而是帶著我進入一間暗房。他打開牆壁上的燈,幾幅X光片顯示出來,他指著X光片上的幾個黑點說:“這是你父親住院後,我們給他做檢查時的片子。”
那些噩夢般的記憶湧現在腦海裏,他下麵要說的話,我四年多前已經聽過一遍。不!我一步步向後退著,直到撞到站在我身後的陸勵成,他兩手扶著我的肩膀,“蘇蔓!”他的聲音有太多的哀憫和憐惜。
醫生問:“你父親以前做過癌症手術?”
我木然地點頭。
醫生的眼中也有同情,“非常抱歉,我們發現他的癌細胞擴散了。”
“我們每半年都會體檢,一直很好,會不會是誤診?”
醫生對我對他能力的藐視絲毫沒有在意,解釋道:“癌細胞仍是醫學上的難題,它可以二十年不擴散,也可以短短三個月就長滿人的大腦。我的建議是,盡快聯係之前的醫生,製定治療計劃。”他把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交給我,“這是所有相關的資料,以及我的想法意見。裏麵有我的聯係方式,如果有什麽問題,你們可以隨時聯係我。”我接過檔案袋時,醫生竟然在我的肩頭拍了一下,“堅強!”

我捏著檔案袋,平靜地走出醫生的辦公室,走入了電梯,陸勵成叫我:“蘇蔓!”
我側過頭看他,“什麽?”
他動了動嘴唇,卻沒出聲,一會兒後,他說:“我已經訂好明天下午的機票,你覺得時間需要更改嗎?”
我說:“不用了,早上我去領骨灰盒,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我爸爸,中午回來辦出院手續,下午就可以走了。”
他說:“好的。”
走出電梯,快要進病房時,我突然停住腳步,眼睛盯著父親的病房門說:“如果明天早上,我爸爸醒了問起媽媽,你就說她……說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北京的醫療條件比較好,所以我找人先送她回北京了。”
“好的。”
去購買骨灰盒時,我才知道原來這東西也能做得如此精致美麗。他們叫它“寶宮”,我喜歡這個名字,也感謝這世上有人肯花費心血做出這些美麗的寶宮。我把信用卡透支到極限,給媽媽買了一個手工做的紅木雕花大銀絲報布寶宮,我想這樣,媽媽會休息的更舒適一些。
中午回到醫院時,爸爸已經醒了,我悄悄問陸勵成:“我爸爸問起媽媽了嗎?”
“沒有,他醒來後一句話都沒說。”

陸勵成推著輪椅上的爸爸,我懷裏抱著媽媽,走上了飛機。
爸爸沒有問我為什麽媽媽沒和我們一起坐飛機,他的神思很恍惚,總是看著一個地方出神,可是目光卻全無焦點,我蹲在他身邊叫他:“爸爸,爸爸!”

他茫然地看向我,要過一會兒才能認出我是他的蔓蔓。他微笑,用手揉我的頭發,手上的力氣卻很微弱。我也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這雙手曾經充滿力量,曾把我高高的舉過頭頂,帶我飛翔。
小時候,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出行時的交通工具都是火車、汽車。別的同學去旅遊時已坐過飛機,我卻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我覺得很丟人,所以總是回家後很不高興地嚷:“要坐飛機,我要坐飛機。”爸爸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一邊跑一邊說:“飛機起飛了!”然後猛地一個拐彎,他就叫“飛機轉彎了”,還會劇烈晃蕩,他就急促地叫“遇到風暴,遇到風暴,請求緊急支援,請求緊急支援”,我一邊尖叫,一邊哈哈大笑。
我握著爸爸的手,對他笑著說:“等‘五一’,我們去九寨溝玩吧。我請客,買頭等艙的票。”
爸爸微笑著點頭。
回到北京,我立即聯係爸爸以前的主治醫生張醫生。他本來在休假,聽到爸爸的情況後,答應第一時間給他做檢查。
他見到我時問:“你媽媽呢?”
我低下了頭,陸勵成低聲告訴了他情況,張醫生十分吃驚,一再對我說:“你放心吧,我會找最好的醫生和我一起會診,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又拉過陸勵成,低聲對他囑咐,“注意穩定病人的情緒,醫生固然重要,但最終戰勝病魔還是要靠病人自己。”
我給爸爸辦了住院手續,又給他單位的人打電話,詢問醫保的事情。打完電話,陸勵成拖著我去吃飯,雖然沒有胃口,但現在不是放縱自己的時候,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飯,硬是把一份飯全吃了下去。陸勵成一直看著我,我對他說:“這幾天謝謝你了,你不用一直陪著我,以後的事情我都很熟悉,這裏又是北京,是我的地頭。”
他說:“現在還在過春節,整個公司都在休假,難道你讓我去上班嗎?閑著也是閑著,正好我有車,大家就是不算朋友,還是同事,幫點兒忙也是應該的。”
“ 抱歉,你本來應該在家裏過節休息的。”
“你太囉嗦了!”他說著話站了起來,“我們去你家裏給你爸爸收拾些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春節期間,路上的車很少,“牧馬人”一路狂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房山。打開門的刹那,我習慣性地叫:“爸,媽,我回來了。”話出口的瞬間,我有一種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的感覺,靠著牆壁,緊緊抱著媽媽休憩的寶宮,默默地站著。陸勵成也沉默地站在門口。
好一會兒之後,我才能舉步,將寶宮放到臥室的櫃子上,輕聲說:“媽媽,我們到家了。”
拉開大衣櫃,我開始收拾父親的衣物,陸勵成站在門口說:“收拾好東西後,你就衝個澡,睡一覺,我們明天一大早回市裏。”
“我想待會兒就走。”
“蘇蔓,你自己想一想有多久沒睡過覺了?現在是深夜,叔叔在熟睡,又有看護照顧,你折騰自己算什麽事?是你自己說你還要照顧父親,你覺得你這個樣子能照顧他多久?”
我捏著父親的一件厚夾克,輕聲說:“這件衣服是媽媽上個月剛給爸爸買的。”
陸勵成的語氣立即軟下來:“你休息一下,明天我們一早就走,我向你保證,等叔叔醒來時你肯定在他身邊。”
我說:“我知道了,你說得對!我收拾好東西就休息。”
收拾完東西,我去洗澡,出來時,陸勵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可是沒有一點聲音,隻有一個新聞主持人不停地說著話,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麽。
我去廚房裏熱了兩袋他帶來的牛奶,“喝點兒……”卻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幾天,他刻意地隱瞞消息,我至少還在他家裏、在車上、飛機上好好睡過覺,他卻自從那天晚上接到消息起就一直在連軸轉,訂機票、安排行程、聯係和內的朋友、安排醫院、督促旅行社支付保險賠償……

我把牛奶輕輕地放到茶幾上,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又關上燈,縮坐在沙發一角,邊喝牛奶邊看電視。
雖然沒有聲音,也完全不知道在演什麽,可是眼睛盯著一幅幅閃過的畫麵,大腦就可以不用思考。
很久之後,他仍然沒有醒,雖然不忍打擾他,可是若這麽坐著睡一晚,明天肯定全身都疼。
“陸勵成,去衝個澡再睡吧!”
他睜開了眼睛,恍惚地看著我。
我正低著頭看他,仍有濕意的頭發垂在他臉側,他伸手替我將頭發挽到耳後,溫柔地說:“你不是孤單一人。”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種同情,還是一種安慰?
他站起來,沒什麽表情地說:“我去衝澡。”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了浴室,告訴他洗頭的、洗身子的都在哪裏,然後又拿了一套我當年買給父親的睡衣給他,買的時候大了,此時他穿倒正好合適。
關上了門,他在裏麵洗澡,我在門口和他說話:“家裏就兩個臥室,我爸媽的臥室……”
他立即說:“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抱歉!”
“沒事,我經常在公司的沙發上水,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我拿了條幹淨的床單鋪在沙發上,又放好枕頭、棉被,然後回自己的臥室。剛開始一直無法入睡,我努力收斂心神,讓自己的大腦保持一片空白狀態,最後,終於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清晨五點,鬧鍾響,我立即起來,洗漱完畢後叫陸勵成起來洗漱。等他洗漱完,我的早飯已經做好了,兩個剛煎的玉米雞蛋餅,兩杯熱牛奶,一碟泡菜,有白菜、胡蘿卜、豇豆、顏色煞是好看。
陸勵成努力讓一切顯得正常,笑著說:“好豐盛。”
我也笑,“泡菜是媽媽醃好的,想吃的時候隨時撈。牛奶放進微波爐一熱就好,我唯一的功勞就是這兩個玉米雞蛋餅。”
陸勵成嚐了口玉米雞蛋餅,“很好吃。”
我說:“本來覺得冰箱裏的食物大概都過期了,隻想煮點兒玉米粥的,結果看了一下雞蛋的日期,竟然還沒過期……”我的聲音哽在喉嚨中,原來生離死別的時間隻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前,媽媽還在這間房裏忙碌。
我低下頭,沉默地吃著飯,陸勵成也沒有再說話。
沉默地吃晚飯,兩個人趕往醫院。
等父親醒了,我推著他去外麵散步,陪著他聊天。
吃過中飯沒一會兒,護士就來趕我們走,說探視時間已過,該讓病人休息了。
我請陸勵成送我回自己的小公寓,快到我家樓下時,我讓他停車。
我走進一家地產中介公司,一個男的看到我和陸勵成一前一後的進來,以為是夫妻,立即熱情的招待我們,“二位是買房?”
我坐到他對麵,“不是,賣房。”
“哦,哪裏的房子?”
“就是距離你們不遠的XX花園。”
男子趕緊找單子給我填,“那裏地段很好,緊挨著地鐵口,你的房子大嗎?如果不打,比較容易出手,很多剛工作的年輕白領都願意買這個地段的小公寓。”
我正要低頭填資料,陸勵成的手蓋在了紙上,“你什麽意思?”
我側頭看他,“我要賣房子。”
“我耳朵沒聾!為什麽?”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太大關係吧?”
陸勵成盯著我,“如果你擔心你父親的醫藥費,還有別的解決方法。”
我淡笑著說:“怎麽解決?你不會真以為醫保能全額報銷吧?你應該知道治病就是一個花錢如流水的過程。我父親上次病了一年,手術加住院化療,我們家總共花了十六萬!還不包括零碎的費用。很多進口的好藥,根本不在醫保的報銷範圍之內。上一次,我爸為了省錢,寧可自己多受罪,堅持不用進口藥。你知道化療有多痛苦嗎?這一次,我不想讓他再經受這一切,我要給他用最好的藥,給他請最好的看護……”我說不下去,轉過了頭,“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請你不要發表意見。”
“我有錢,可以……”
我猛地轉過頭盯著他,他把沒有說完的話立即吞了回去。看到他眼睛中閃過的受傷,我有一點兒歉然,帶著幾分疲憊地說:“我自己有能力照顧好父親,我也想自己照顧他,你明白嗎?”
陸勵成沒有說話,我努力地笑了笑,“再說了,你借給我錢,我不是還要還的嗎?早一點兒、晚一點兒又有什麽區別?”
陸勵成拿開了手,我開始填單子,將房屋的地址、麵積、新舊程度都詳細填好,又和中介簽了合同。

回到家中,我沒有請他進去,站在門口說:“這段日子你的幫忙,‘謝謝’兩字難以表述,以後你若有用得著我蘇蔓的一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假期快要結束了,你回家好好休息,準備上班吧!不用再來看我,這裏交通方便,打的、坐地鐵都很方便。”
他想說什麽,卻隱忍了下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說完轉身離去。
我定了鬧鍾,兩個小時候叫醒自己。我倒在床上,衣服沒脫,鞋子也沒脫,就這麽昏昏沉沉地躺著,腦子裏還琢磨著要給大姐發一封電子郵件,請她幫我推薦一份高薪的工作。我要給父親做晚飯,煲骨頭湯,記得去醫院的時候帶上象棋,晚上陪他下幾盤,明天早起去菜市場買條活魚,還要寫辭職申請……
休息!蘇蔓,你需要休息,才能應付所有事情。休息,休息!

19章 往事
早晨,我走進父親的病房時,聽見裏麵一陣陣的說笑聲,推門看見宋翔和麻辣燙竟然都在。麻辣燙緊張地看著我,怯生生地叫:“蔓蔓。”
我笑著說:“你們怎麽來得這麽早?這不是成心在我爸麵前襯托我的懶惰嗎?”
麻辣燙神色一鬆,可眉眼間的尷尬仍是未去。
爸爸看我戴著口罩,擔心地問:“你感冒了?”
我忙說:“沒有。”正為難地慢吞吞地摘下口罩,病房門被推開,一盤嬌姿豔態的杏花映入眼簾。花開得很繁密,花後的人都看不清楚,隻看見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的繁華麗色,讓人驚覺春天已到。
病房裏有了這麽一大盤生機勃勃的花,消毒水的味道都不知不覺地淡去。陸勵成一邊擦手,一邊和爸爸打招呼,又自然而然地問我:“臉上的劃傷還疼嗎?挑了半天,結果還沒要那盤,倒弄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樣。”
麻辣燙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立即搖頭,“不疼了,看著嚇人,實際劃得很淺。”
爸爸心疼地說:“這丫頭,挑個花也能弄傷自己!”
我笑,“很快就能好。”
服侍爸爸吃完早飯,護士來推爸爸去做治療,他們一走,屋子裏立即安靜下來。
麻辣燙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的事情。我這段時間就和瘋子一樣,看到宋翔的留言說有急事先回北京,讓我也盡快趕回北京,我沒有思考究竟是什麽急事,反倒覺得好似自己被人拋棄了,在飛機上喝了些酒,所以看到你們……”
我打斷了她的花:“是我錯在先,如果……”如果我沒有刻意回避你,早應該給你打電話,那就不會有後來的誤會。可是我又怎麽可能不回避你?我沒有辦法同時麵對你和宋翔,這是一個不知道如何解開的死結。我苦笑著,握了握麻辣燙的手,“沒有關係的。”
麻辣燙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也握了握我的手,算是冰釋前嫌。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鴻溝正在越來越大。如果她仍是我的麻辣燙,她應該指著我的鼻子質問我為什麽發生這麽多的事情竟然不告訴她?她會板著臉問我究竟有沒有當她是姐妹?她會嬉皮笑臉地拿著我的手讓我打回她一巴掌。她會臭罵我,然後再陪著我一塊兒哭泣。
可是她沒有。她隻是禮貌地說:“我已經和媽媽說過了,她說會幫我聯係北京最好的癌症專家。”
“謝謝。”
病房裏的氣氛安靜得古怪,我小心地說:“我爸的治療時間會很長,你們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會兒說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宋翔和麻辣燙起身告辭。麻辣燙站在門口看著我,一直不走,卻也一直不說話。我心裏難受得想哭,很想抱著她說:“我們和以前一樣,好不好?我寧願被你罵、被你訓。”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也隻能默默地看著她。終於,她笑了笑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和叔叔。”
宋翔看著我和陸勵成,眸中的黑色越來越重,低下了頭,隨著麻辣燙一塊兒離去。
陸勵成看他們走遠了,問我:“你需要辦什麽事?需要我送你嗎?”
“早上接到中介的電話,有人來看房,我坐地鐵回去很方便,所以不麻煩你了。”
他點點頭,沒說話。
我指指他的花,“謝謝你了。”
他笑,“別說謝謝,我惦記著你說的‘以後為我赴湯蹈火’呢!”
我被他一嘲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剛說過這句話沒多久,昨晚上就衝著他大發雷霆。
他看我麵紅耳赤的,就沒再打趣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我幫爸爸把病房收拾幹淨,給護士打了招呼,回家帶人去看房子。
來看房的人是一個中年婦女,好像是幫女兒買房子,我不知道她是真看不上房子,還是為 了壓價,一直不停地說著房子的缺點。
當年怎麽裝修的?房子本來就很小,為什麽還把衛生間搞那麽大?為什麽裝這麽大的浴缸?為什麽不直接弄成淋浴?浴缸顏色和式樣也很難看。
我保持著一張木然的臉,沉默地聽著。這個浴缸是我和爸爸一塊兒去挑的,兩婦女幾乎跑遍北京城,才尋到這款喜歡的浴缸。勞累一天後,在這裏麵泡個熱水澡,舒服得讓人不願意起來。雖然因為這個,讓房間麵積變小了,可我認為大大地值得。
她又開始批評我的牆紙,怎麽隻有一麵牆貼了牆紙?怎麽就黑白二色?這到底畫的什麽東西?不倫不類!如果買了房子,她得把整麵牆都重新弄過……
中介都不安起來,朝我抱歉地笑,我卻隻是木然地聽著。想起來很早很早以前,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我和媽媽在這裏刷牆壁、貼牆紙,兩個人頭上戴著一頂報紙做的小帽子,我在梯子上高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刷了房頂又刷牆……”
門口突然響起冷冰冰的聲音:“中國水墨畫就是黑白二色,求的是神,而非形,您若不會欣賞,趁早走人。”
婦人勃然大怒,瞪向門口的人,可看門口的女子一身香奈兒女裝,手中提著路易斯威登的最新款皮包,氣質冰冷,眼神銳利,她隻能把脾氣撒向我,“你究竟賣不賣房子,賣房子還容不得人批評嗎?”
我還沒說話,大姐就笑著說:“賣是要賣,不過不打算賣給你。請走!”大姐在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婦人想發火,可每次和大姐的眼神一碰觸,又立即蔫下來,最後一邊嘴裏嘟囔著一邊走了。
我隻能對中介說“對不起”,中介小聲安慰我:“我下次一定介紹個好的買家。安撫完我,又趕忙去追中年婦人,安撫另一個顧客。
大姐砰的一聲摔上門,“非賣房子不可嗎?“
“嗯,我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工作。”
“也是,做我們這行,忙的時候一天做足十二個小時,你若上了班,連自己休息的時間都不夠,更別說跑醫院了。賣就賣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後再買好的。可你賣了房子,住哪兒?”
“我正在租房子。”
大姐做到我的電腦椅上,“蘇蔓,我和你商量個事。我的房子你也看到了,房間有的是,就我一個人住,你搬過來和我合住。”
“不用,真的不用了。”
大姐沒好氣地說:“你別忙著拒絕,你聽我說完,一個月租金一千五。你別覺得租金便宜,我條件還沒說完。你隻要在家裏做飯,就要也給我做一份。我真是吃膩了飯店的飯,請保姆又不放心,誰知道她會不會給菜裏吐口水。”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大姐又說:“蘇蔓,搬過來吧!也許我的確有幫你的意思,可你也會幫到我,我們算是互利互助。有時候下班回家,屋子空曠安靜得能聽見我走路的會因。我很早以前就考慮過找個人一起住,至少回家的時候能說幾句話,可我的身份在那兒擺著,若去找人合租,那不是成了整個公司的笑話?何況我也不敢隨便找個人來住,請神容易,送神難!我的書房裏又有很多文件是絕對不能外泄的。你搬過來住,我這些擔憂都沒有了,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還落個幫助他人的美名聲,我這也算一箭N雕。”
我被大姐說得心動起來,畢竟賣房子是必須做的事情,租房子也成了必須做的事情,可合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卻非常難。
大姐有幾分生氣,“蘇蔓,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在那裏裝什麽呢?到底同意不同意?”
“好!我做飯的時候,給你順帶做一份沒問題,不過,我要把這個屋子裏的家具都搬過去。”
大姐皺著眉頭打量了一圈我的屋子,麵色沉痛地說:“行!”
可是牆紙、浴缸、洗臉池這些東西是不能搬走的了,不過,關於它們的記憶,我會永遠帶在心裏。
和大姐商定搬家的事宜後,她說讓我安心照顧父親,搬家的事情,她來負責,保證把我的一針一線全都安穩地運到她家。

第二天,我正在醫院裏陪父親,陸勵成突然出現,把我抓到一邊,氣急敗壞地問:“我剛去你家,看到一堆人在搬東西,你的房子已經賣掉了?你現在住哪裏?”
我說:“還沒賣掉。我搬到大姐……就是林清,我以前的老板家去住。我上次帶人看了一次房子,發現自己的心髒實在不夠堅強,而且也太花費時間,所以索性眼不見為淨,決定等我搬出去後,直接把鑰匙交給中介,隨他們看,回頭我直接簽合同就行了。”
陸勵成還沒說話,剛到的宋翔失聲驚問:“你要賣房子?”
我忙對他做了一個輕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讓我父親知道,“你們怎麽一個個都這麽大驚小怪?那間房子那麽小,我現在不賣,將來也會賣。”
陸勵成對宋翔說:“我沒本事勸住她,看看你的本事了。”說完他扔下我和宋翔,走過去陪我父親說話,我也想立即走,宋翔卻拽住我,“蔓蔓。”
我輕聲說:“以後請叫我蘇小姐,或者蘇蔓。”
他的手一僵,鬆開了我。我立即跑向父親,爸爸看看遠處的宋翔,再看看近處的陸勵成,眼中有擔憂。
我們三個人陪著父親玩彈子棋,麻辣燙的公司已經開始上班,所以下班後才過來,來了後也加入戰局。
下這種棋的關鍵就是自己盡量快走,讓別人盡量慢走。五個人下,棋盤上亂成一團,幾乎堆滿了棋子,走都走不動。爸爸和以前一樣,自己盡量快,但是也不會害我,有時候自己跳完後還會給我搭一下路,讓我也走幾步。
宋翔明顯地在給麻辣燙讓路,看著要堵死麻辣燙的棋,他總是寧可自己少走幾步,都要留下活路,可他也不會堵我的路,有時候明明可以害我一把,讓我走得最慢,可他會避開,裝作沒看見那一步棋。
我不想領他的情,他讓的路我裝作沒發現,一概不走,寧可自己重新搭路。
陸勵成最是心無牽掛,利用我們這些人的顧忌,給自己鋪橋搭路,見空跳棋,見人害人,數他走得最快。
五個人糾纏了很久,最後才分出勝負——陸勵成第一,父親第二,麻辣燙第三,我第四,宋翔第五。
下完棋,父親麵上已有倦色,他們都陸續告辭。我安頓父親睡下,本以為他已經睡著,沒想到他突然問:“宋翔是許憐霜的男朋友嗎?”
“嗯。”
“多久了?”
“我在美國的時候。”
我想要多解釋兩句,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解釋什麽。
父親再沒說話,我又坐了很久,見他真的睡著了,才收拾東西回大姐那邊。
宋翔和陸勵成都已經開始上班,我本以為日子會清靜一些,不想早晨一起來就接到一個電話。
“請問是蘇蔓小姐嗎?”
“我是。”
“我姓王,是許憐霜的媽媽,你可以叫我王阿姨。”
我立即說:“王阿姨,您好。”
“冒昧給你打電話。是這樣的,憐霜告訴我你的事情了,本來早該和你聯係,可這方麵最好的專家陳教授在國外開會,所以一直等到今天。過一會兒陳教授會和幾個專家一塊兒去醫院,去看看你爸爸,你看方便嗎?”
“方便!方便!隻是……”我開始猶豫,該如何對張醫生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尊敬他?
“你不用擔心,陳教授算是張醫生的師叔,他不會介意陳教授去診斷你爸爸的。我的朋友已經和院長打過電話,他非常歡迎。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醫術交流機會,畢竟這一次去的幾個專家恨少一起會診的。”
麻辣燙的母親竟然是如此玲瓏剔透的一位女士,我的擔憂盡去,隻餘感激,“阿姨,謝謝您!”
“不用客氣,我們過一會兒在醫院見。”

我匆匆吃了些東西,趕往醫院。沒多久,一位中年女子陪著一個頭發已白的教授走進病房。早已經等在病房的院長和張醫生都站起來,我看氣氛融洽,一顆心放下來,這才有功夫和旁邊的女子打招呼:“是王阿姨嗎?”
“是的。蘇蔓?”
“我是”
“我們出去坐坐吧,醫生和護士會照顧好你爸爸的。”
“好的。”
她領我到醫院樓下,兩人叫了兩杯茶,坐下來喝。她可真是一位美婦人,麻辣燙長得已是很美,可是和她比,卻仍是差了一截,倒不是五官,而是氣韻。
“阿姨,您真漂亮!”
“啊?是嗎?謝謝。”她笑起來,“其實我早知道你了,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憐霜。”
“沒有,其實是她一直在照顧我。”
她掌心輕觸著茶杯,沉默地微笑著,我也沉默地等待著她的下文。她專程到醫院一趟,不太可能隻是為了陪陳教授過來看我爸爸。
“你是憐霜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阿姨請講。”
“憐霜有多……喜歡……宋翔?”她的語氣很是艱澀,不知道究竟是“喜歡”這個字眼對她來說有些敏感,還是“宋翔”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有難以承受的沉重。
我呆了一下,回答道:“很喜歡,非常喜歡。”
她眼睛中有悲哀,但是仍然克製得很好,微笑著問:“她為什麽不喜歡陸勵成呢?我和她爸爸都對陸勵成印象很好,憐霜之前對他很不錯的,我問她,她也說喜歡,為什麽突然就和宋翔約會了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她微笑著說:“我知道這些問題應該直接去問自己的女兒,可是……”她垂下了眼睛,掩飾著眼中的悲傷,“她很少和我談心事,每次我想和她談,她都會不耐煩,如果說得太多,我們就會吵架,我是個非常失敗的母親。”
我想了想說:“憐霜之前就喜歡宋翔的,她說她在五六年錢就喜歡上他,不是突然。”
“什麽?”王阿姨臉色煞白,“不可能!她六年前根本看不見任何人!”
“她說她沒見過宋翔,她隻聽過宋翔的聲音,可她就是喜歡上了這個聲音。”
王阿姨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眼裏都是不可置信,她的申請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悲痛和無助。我努力鎮靜地說:“她非常喜歡宋翔,宋翔也很喜歡她,不過,她告訴我說您和伯伯都喜歡陸勵成,所以才一直瞞著你們。阿姨,盡量成全他們吧!”
“宋翔喜歡憐霜?宋翔喜歡憐霜?”王阿姨悲涼地冷笑起來,“他這個騙子!”她力持克製自己,可手卻簌簌地抖著,“我不會同意!她爸爸更不會同意!她絕對不能和宋翔在一起。宋翔害了我們一個女兒還不夠,難道還要害另一個嗎?”
她從出現到剛才,說話、舉動都非常有分寸,可此時竟然失態至此,而我被她的話語震住,好半天腦袋裏都反應不過來她究竟說了什麽。
“阿姨,您……您說……麻辣燙……憐霜她有一個姐妹?”
王阿姨看到我的樣子,哀傷地問:“憐霜從來沒告訴你她有一個姐姐嗎?”
我搖頭,“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問我有兄弟姐妹嗎?我說沒有,我是獨生子女,她說她也是。”
阿姨輕聲說:“你原諒她,好嗎?她不是有意騙你的。從她的內心深處,也許真的一直認為就她一個人。這些全是我的錯。”
我的腦袋裏完全消化不了這些信息,可我不能讓一個母親如此低聲下氣地對我道歉,隻能胡亂地答應著:“我不怪她。”
“謝謝你!這幾年憐霜和你在一起,有了從沒有過的快樂,人變得開朗積極,我和她爸爸雖然不好意思當麵謝謝你,可心裏一直都很感激你。現在,我還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答應。”
“什麽事?”
“憐霜的爸爸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事情,知道後肯定會震怒。我們絕對不會讓憐霜和宋翔在一起,到時候,憐霜隻怕和我們的關係會更緊張,也許要麻煩你多開導一下她。”
“我不明白,為什麽不可以和宋翔在一起?阿姨,我認識宋翔已經很多年,我可以用性命保證,他是個好人。”我的情緒也起了波動,語氣有些失控。
“絕對不可能!”她堅決地搖頭,“憐霜的爸爸絕不會原諒他!宋翔也絕不是因為喜歡憐霜才和她在一起,他隻是為了他自己,憐霜這丫頭太天真了!”
她的態度非常決絕,無論我說什麽,她都再也不肯多說,隻說讓我多陪陪憐霜,多開解她。我掛慮著父親,想著幾位專家的會診結果應該出來了,所以隻能和她道別。

回到病房,父親還沒回來,又等了一個小時,護士才推著父親進來,大概因為今天醫生的陣容嚇著了她,她雖然不知道我是何方神聖,但是至少肯定能請動真麽多國手大師匯聚一堂的人不一般,所以對我和父親異樣的和藹謹慎起來。
住院治病是一場磨難,不僅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這個我在五年前已經深刻體會過。我現在隻希望不論以何種方式,父親在未來住院的日子裏受到最大的尊敬和照顧。至於所欠的人情,我願意做牛做馬去報答。
陳教授和張醫生一塊兒向我詳細分析父親的病情。陳教授製訂了新的醫療計劃,他新加了一些藥,有些藥中國還沒批準進口,不過他可以通過做醫療研究的名義開給我的父親。
我毫不猶豫地簽署了同意書,畢竟這是這麽多天以來我聽到的第一線希望。
回到病房,父親謹慎還好,我也心情比較振奮。
一個護士來給我們送熱水,以前都是我自己去打水的,她離開前又客氣的說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隨時找她們。
父親笑著和我說:“我家蔓蔓出息了,爸爸也跟著沾光了。”
我搖著他的胳膊說:“你家蔓蔓花見花開、人見人愛,朋友都願意幫她。”
老爸摸著我的頭笑,過了一會兒,眼中憂色又浮現出來,“蔓蔓,你……宋翔……”他終是不忍心說下去,輕聲一歎,轉移了話題,“陸勵成這小夥子看著也不錯,這段時間多虧了他幫忙。”
我笑了笑,抱著他胳膊,擠到他身邊,和他躺在一起,“爸爸,給我講故事吧!我想聽你年輕時候的故事。還有,你怎麽認識……媽在下的?”我猶豫了一下,吐出了我在爸爸麵前許久未提的媽媽。
爸爸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縫,“那都好久了,你媽媽……”他看我一眼,歎氣,“你可真不如你媽媽長得模樣俊俏,你的額頭像爸爸,不好看。”
我哼哼唧唧地不肯答應,“我讓你給我講你如何認識媽在下的,你幹嗎說我壞話?你要再說我壞話,我可生氣了。”
“好,好!我就講。那時候,我是貨車司機,不拉人的。那天你媽媽有急事要進城,聽人說我正好要去城裏拉貨,就跑來請我帶她一程。我剛開始也沒留意她長什麽樣子,就記得她兩隻辮子甩來甩去,甩得我眼睛都花了。她的頭發可真香,車廂裏一股槐花的清香……”
父親的笑容沒有平常的勉強,幸福得十分真實,如同回到了那個冬日的午後,他緊張地帶著一個少女奔馳在路上,車廂裏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清香,他根本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麽,隻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
我在父親的肩頭,也快活的笑著。他們曾經那麽幸福過,而隻要有記憶,這幸福就不會走遠。宋翔沒有說錯,對父親而言,他很願意談論母親,因為那是他的快樂和幸福,她從不曾離去,她永永遠遠都活在他心中。
我每天的生活單調而忙碌,早上起來給父親做早飯,然後去醫院陪他,等他治療的時候,我把髒衣服帶回家洗了。做好中飯,再去醫院看父親,陪他吃中飯,和他聊天、下棋、散步,再一起吃晚飯。
我們在一起聊很多事情,爸爸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講他和媽在下的每一件小事,也給我講我的姥爺、姥姥的故事,常常聊得忘了時間,護士要來趕我走。
父親的身體被化療摧殘得越來越差,頭發逐漸掉光,副作用大的時候,他疼得身體蜷縮成一團,我卻無能為力,隻能袖手旁觀著父親的痛苦,常常是他疼完了,我就衝到衛生間,躲起來大哭一場。哭完後,我又回去膩在父親身邊,讓他給我講故事。

積蓄已經快要花完,我打電話給中介,問房子究竟賣得如何。中介語氣興奮的說:“先不要著急。現在有兩家都看上你的房子,我正和兩邊抬價錢,已經比我們預期的價錢多了六萬。”
我不解,“怎麽回事?”
“剛開始一個女的來看房,說是買來投資用,看這個地段很容易出租,又說房子維護得好,直接就答應了你要的價格六十萬。我們正要簽約,另一個看房的老太太,看著挺有錢的樣子,也喜歡你的房子,尤其對牆上的畫讚不絕口,聽說已經有人要買,就加了一萬。我們和原來的那家一說,那家加了兩萬。我們就再告訴老太太,她一口氣就又加了三萬。現在是六十六萬了,我們正打算給另一家電話,看她是加價還是放棄。”
我心內算了算賬,刨除我欠銀行的錢和給中介的手續費,我大概能淨落三十萬,已經高過我的預期。
“真麻煩你們了,我現在著急用錢,麻煩你盡量在下周前幫我賣掉。”
“好,沒問題,我們一定幫你爭取最好的價格。”
“多謝!”這點我的確不用擔心,中介按比例抽傭金,價格賣得越好,他們拿得越多。
大姐在廚房喝我留給她的湯,聽到我和中介的對話,神色一寬,低聲說:“還好,還好!雖然著急出手,但價格賣得還不錯。”
我說:“那房子是爸爸當年幫我挑的,本來我想買另一套更便宜的,可爸爸說這個地段好,雖然貴一點兒,但是將來好賣。看來老爸雖然不懂金融,眼光卻很好。”
大姐端著碗坐到我身旁,“蘇蔓,這段日子你見過宋翔嗎?”
“偶爾。他有時候下班後會去看一下我爸爸,陪我爸爸下盤棋。”
“他可好?”
我不明白地看著大姐,“他應該不好嗎?”
大姐點頭,“他最近的日子應該不好過。”
“為什麽?”
“我也沒看明白。感覺上,似乎他在國內的人際關係沒處理好,幾個大企業的一把手們都不太待見他,原本他負責的客戶全部移交給陸勵成負責了,別的客戶也跑了不少,如今就幾家外企在中國的分公司還是他在做,但那個業務量很少。我聽說,他已經白架空。這事對MG的衝擊很大,有流言說,紐約的老頭子們對他很失望,搞不好宋翔會離開MG,可他這個樣子,不管業務能力再好,如果不能維係客戶,在中國的任何一間投資行都不敢要他。也許,他隻能返回美國。”大姐滿臉的困惑,“我現在都不明白,究竟是宋翔太弱,還是陸勵成太強,怎麽局勢突然就明朗了?我本來還期待著他們大戰三百回合呢!太反常了!你見到宋翔,他就沒一點兒異樣?”
我搖頭。我壓根沒仔細看過他,的確不知道他有沒有異樣,何況,他的心事重視藏得很深,即使有異樣,我也看不出來。
“陸勵成呢?我有一次去醫院接你,看到他也在,他應該不止去了一次吧?”
我想了想,也搖頭,“他和以前一樣,沒什麽特別。”
大姐咯咯地笑,“蘇蔓,你的桃花運似乎很旺,老實招供,到底喜歡哪個?”
“神經病!宋翔來看我爸爸的時候,都是和麻辣燙一塊兒來的,陸勵成也是別有原因。何況你都去看過我爸爸,就不能允許陸勵成和我是朋友,也去看我爸爸?”
大姐徹底無視了別的話,隻震驚地問:“宋翔和許憐霜在一起?”
我點點頭。
大姐差點兒從上跳起來,“那個……那個不可能!許憐霜……”她看著我,閉上了嘴巴。
我說:“我已經知道了,許憐霜的父親是許仲晉。”
大姐終於可以一吐為快,“是啊,你終於知道了!宋翔有這麽一顆參天大樹,怎麽可能搞不好客戶關係?不用搞,客戶都會巴結他。”
“這顆大樹很不喜歡宋翔,我想他在逼宋翔離開中國,宋翔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大姐目瞪口呆,又開始替宋翔打抱不平,“宋翔哪裏不好了?我們清華的校草級人物,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他家的許憐霜又沒長得比別人多兩隻眼睛,憑什麽這麽欺負人?”
“我以為你是向著陸勵成的。”
大姐赧然,“我是向著陸勵成。我和他一樣是土鱉,是靠著自己一步步地拚搏才獲得成功,卻因為這些外企不公平的用人策略,讓我們不能爬到金字塔最頂端,我當然向著他,巴不得他能趕走宋翔。可是,畢竟我、宋翔、陸勵成都是靠雙手打天下的人,不比許憐霜這些特權階級。我們辛苦努力的一切,隻因為某個人不喜歡你,竟然說被摧毀就被摧毀,我心裏覺得憋悶!覺得難受!覺得太不公平!”
我不吭聲,這世界上有什麽是公平的?為什麽媽媽會死?為什麽爸爸要生病?為什麽我愛的人卻愛別人?似乎這世上,幸福、成功、快樂從來和公平沒有關係。
“蘇蔓,你說一句話呀!”
我站起來,走向自己的房間,“我要給麻辣燙打個電話。”
撥通了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現在有幾分陌生的電話,電話鈴剛響,麻辣燙就接了。
“蔓蔓?”
“嗯,你現在好嗎?”
“我很好。”
兩個人沉默著,都不知道說什麽,可又都沒有說要掛電話,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流逝,終於,麻辣燙說:“我掛了。”
我說:“好。”
掛了電話,心裏卻難受得像要爆炸一樣,我打開電腦,登陸QQ,她在。
我不想再假裝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我上次見到你媽媽,她說你有一個姐姐。”
麻辣燙震驚了很久之後才給我回複:“在我心中,隻有你是我的姐妹。”
“你的姐姐在哪裏?”
“她不是我的姐姐,她叫許秋。”
“好,那許秋現在在哪裏?”
“她已經死了。”
這次輪到我震驚了很久才給她回複:“怎麽死的?”
“她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留在美國工作,具體細節我沒有關心過,隻知道她和朋友去黃石公園玩,他們越線超車,和對麵的車迎頭相撞,她搶救無效身亡。”
所有的細節、所有的疑問在這一刻都串聯到一起,我終於隱隱約約明白了幾分前因後果,明白了宋翔眼中永遠無法消融的哀傷,麻辣燙媽媽眼中無法掩飾的恨怨,明白了宋翔為什麽能那麽理解爸爸的心思。
“和你姐姐一塊兒出去玩的朋友呢?”
“不知道,我不關心。關於她的任何事情,我都不關心。也許你會覺得我冷血,但是,我就是這樣的人。她生前,我恨她;她死後,我隻能說已經不恨她了,但是我永遠不會原諒她對我和媽媽所做的一切,她加之於我身上的痛苦,我需要用一輩子去遺忘,你讓我如何去原諒她?”
“能告訴我你小時候的事情嗎?我想知道。”
“我媽媽給你說了什麽?”
“她什麽都沒說,她隻說在你心中沒有姐姐,全是她的錯。”
麻辣燙發了一個仰天捶地大笑的表情,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隻能發給她一個擁抱。
她寫道:“好,我告訴你,這些事情我以為永遠埋起來了,沒想到還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我請你喝酒,老酒吧的老地方。”
我似乎能看到麻辣燙怔怔的表情,我們已經有多久沒有光顧我們的老地方了?
她敲入了一個“好”字,頭像迅速變暗。我也立即穿起衣服,提起手袋出門。
酒吧的老板看到我和麻辣燙,沒等我們說話,已經給我們倒了兩杯酒,“我請客,慶祝故交重逢,慶祝你們還在。你們這麽久沒來,我以為你們來自人海,又消失於人海了。”
我和麻辣燙舉杯輕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之後,相視而笑。老板把調好的酒和冰塊放在我們麵前,安靜地走開。
我和麻辣燙沒用冰塊,就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著,你一杯、我一杯,像灌水一樣灌下去,麻辣燙喝了三分醉之後才開始說話。
“我媽媽不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許秋是我爸爸和他前期的女兒,因為出生在秋天,所以叫許秋。許秋三歲的時候,她媽媽去世。兩年後,我媽媽懷著我嫁給了我爸爸,沒多久,我就出生了。聽說因為我在夏天出生,本來應該叫許夏,可許秋不喜歡,她說夏天比秋天早,爸爸就重新給我想名字,起名叫憐霜。我剛懂事,許秋就告訴我她的母親小字‘霜’。憐霜,憐霜,真虧我爸能想得出來,也真虧我媽能接受!”
麻辣燙冷笑,“許秋的媽媽是個美人,和我媽媽不同類型的美人。媽媽是真美,她媽在下的五官其實普通。”她從包裏翻了一會兒,摸出一張照片扔給我。照片裏的女子一身黑裙,寬幅涼帽,站在一座大教堂麵前。因為是全身照,照片又被揉過,看不大清楚女子的五官,可那種奪目的氣質讓人立即明白這是一個出眾的女子。
“這是許秋的照片,背景是巴黎聖母院。她母親和她很像,用別人的話說是非常非常有氣質的女子。她媽媽和爸爸是大學同學,聽說成績比爸爸好,比爸爸早入黨,還是爸爸的入黨介紹人。”
“我媽媽沒上過大學,更沒留過洋,她初中畢業就參加工作,因為人老實可靠,長得又好看,所以做秘書一直做到我爸爸手下。當然,我爸爸那個時侯官階也沒現在高。許秋的媽媽去世後,我媽就近水樓台先得月,在眾人的嫉妒豔羨中嫁給了我爸爸。可風光之後的辛酸,恐怕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爸爸總是一副情癡的樣子,至今他的書房裏依舊掛著前妻的照片。給我取名字叫憐霜,逢年過節,不管大風大雪、陰天晴天,必定去給前妻掃墓。不管搬多少次家,我們家裏永遠都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我前幾年一直在琢磨,如果老天再給我媽一次機會,她究竟會不會嫁給我爸?不過,現在我連琢磨的興趣都沒有了,我看我媽過得挺自得其樂,也許她自始至終都沒在乎過,她隻在乎我爸爸能讓她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麻辣燙一仰脖子,狠狠灌了一杯酒,“許秋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她繼承了她母親的聰慧美麗,繼承了她父親的心機手段,可以說她是他們兩個最完美的結晶。我告訴別人,別人肯定都不能相信,我三歲的時候,她就會對我說:‘許憐霜,你知道嗎?我爸爸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媽媽,他愛的永遠都是我媽媽,你媽媽隻不過就是我們家的保姆而已。’我媽在下的確也就是一個保姆。她照顧爸爸的衣食起居,照顧許秋的衣食起居,所有人都盯著她,等著看她這個後母的笑話。所以媽在下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可憐兮兮地討好許秋。人家都是可憐有後母的孩子,卻不知道許秋根本不是灰姑娘,她其實是那個惡毒的後母,我媽媽才是那個受盡欺淩的灰姑娘。沒有人的時候,她對媽媽呼來喝去,把我媽媽完全當傭人。可隻要有人在場,她就裝文靜、扮乖巧,她永遠都是那個善良的、等待別人同情讚美的女孩兒。沒人的時候,她打我,甚至故意當著我媽在下的麵挑我的錯。可我媽媽不說她,反倒說我不該去打擾姐姐,應該讓著姐姐。她用圓規針刺我,把大頭針放在我床上,把我第二天要交的作業扔掉。”
麻辣燙看向我,“蔓蔓,你知道嗎?有一段時間,我一看見她全身就會發抖,而我媽媽……我媽媽總是說我要讓著姐姐。我已經躲到牆角裏,甚至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就會主動消失,可她仍然不放過我,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如何讓著她。”
“你為什麽不告訴你爸爸?”
“我爸爸?”麻辣燙冷笑,“在許秋去世之前,我想他大多時候都想不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對他來說,許秋才配做許仲晉的女兒,才是他愛情的結晶,我隻是他沒有控製好自己男人欲望的副產物。”
麻辣燙淡淡地笑著,可讓人覺得她似乎在流淚,“許秋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知道如何吸引爸爸的全部注意力,她從不允許爸爸多看我一眼。有一次我要文藝匯演,我和爸爸說老師希望家長能去,他答應了,可是第二天許秋就生病了,爸爸要陪伴她,而我媽媽要照顧他們,所以,學校的文藝匯演上,別的小朋友都被家長前簇後擁,隻有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幾個老師都以為我是孤兒。還有一次,媽在下的朋友送我一輛自行車,我就央求爸爸教我,他答應了,許秋說她要一塊兒去,然後她摔斷了腿,並且得了‘自行車恐懼症’,爸爸把所有視線範圍內的自行車都送了人。蔓蔓,你能相信嗎?許秋從自行車上摔下去的時候,我真的看到她在衝我笑,眼中全是蔑視,可是連我自己都懷疑是自己眼花了。這樣的例子太多,多的我可以和你說三天三夜。”
麻辣燙向我舉了舉酒杯,“幹杯!”我立即舉起酒杯陪她喝了一滿杯,“許秋從小到大沒考過第二名,她把壓歲錢省下來捐給希望工程,她主動給差學生補課,她能歌善舞、能說會道,她是老師眼中最好的學生、父親眼中最優秀的女兒。而我呢?我沉默寡言,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學習成績差,我讀大學是爸爸動用了關係才能去上的,雖然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可是我知道他覺得很丟人。許秋在所有人眼中幾乎是個完美的人,隻有我知道她是惡魔。可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是惡魔,如果我說了,別人就會覺得我是在嫉妒、中傷她,我才是邪惡的魔鬼,竟然傷害那麽善良純潔的許秋。就臉我媽媽都不相信我,她一廂情願、可憐兮兮地巴結著許秋,討好著父親,從不肯相信許秋對她就如同對待一個傭人!很多時候,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其實許秋從來沒有對我不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天天晚上失眠做惡夢,我曾經見過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卻一點兒用都沒有。可等許秋大學畢業出國後,她走的第一個晚上,我一覺睡到第二天十二點,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病,我隻是怕她,怕得日日不能安睡。蔓蔓,我不管別人是否覺得我冷血,我隻知道她讓我沒有了媽媽,沒有了爸爸,讓我失去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我至今仍會夢見她,從惡夢中哭醒,我要用一生去遺忘她給我的傷害,要很努力才可以擺脫噩夢,讓自己做一個自信快樂的人。我不能原諒她,不管她是生是死!”
麻辣燙盯著我,“蔓蔓,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重重地點頭,“我相信!”
“中國人都喜歡說人死萬事空,你會介意我不原諒許秋嗎?”
“不!但是我希望你最終會遺忘她。沒有刻意地去遺忘,無所謂原諒不原諒,隻是壓根想不起這個人!”
麻辣燙輕輕地抱住我,頭貼著我的脖子,我感覺有濕濕的液體流淌在我的肌膚上,我摟著她,默默地喝著酒。
我雖然知道麻辣燙有一個異樣張揚熱烈的靈魂,但是從來不知道她為了這份張揚熱烈需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陰影,又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麻辣燙一直伏在我肩頭,我的半邊肩膀都已經濕漉漉的,她似乎要把童年、少年時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來。我一杯杯地喝著酒,想著她小時候躲在角落裏,看許秋和爸爸談笑,無論她如何努力,爸爸都看不到她,她隻能轉身去找媽媽,卻發現連媽媽也看不見她,她隻能一步步退回自己的小黑屋,小黑屋裏還有許秋給她備好的釘子,隨時等著紮她。想到我小時候,媽媽給我做衣服,按照最時新的樣式做,我穿上後所有人都以為是買的。她自己舍不得買蕾絲睡衣,可舍得給我買蕾絲裙子。爸爸給我用破輪胎做橡皮筋,我有了一條全班最酷的橡皮筋,每次下課,我都大喊“誰要跳皮筋?”所有女生都圍著我嚷“我玩”,我得意、快樂地笑著,可這麽愛我的人竟然一個已經去世,一個正被病魔折磨。
不知道是憐惜她,還是憐惜自己,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掉眼淚,兩個人抱著頭,淚水嘩啦嘩啦地往下掉。
哭了很久之後,我問出了心中的另一個疑問。
“麻辣燙,你能給我講一下你第一次是怎麽見到宋翔的嗎?”
麻辣燙已經有七分醉,聽我提到宋翔,她笑了,“五年前,不對,已經快六年了。六年前,我的腎髒出了問題,隻能等待器官移植,卻一直沒有等到合適的器官。爸爸年輕的時候,在西藏工作時受過傷,不能捐獻器官。媽媽想給我一個腎,可醫生說她身體不好,手術危險太大,我也堅決不同意,我和媽在下的關係就是在這個時侯緩和了一點兒。後來我的腎髒漸漸衰竭,血壓上升,壓迫視網膜,我的視力逐漸弱化,到後來近乎完全失明,卻仍然沒有合適的腎髒。媽媽再次提出她要給個我一個腎,爸爸沒有辦法,隻能帶我們去美國,看那兒的醫療技術能否進行安全的手術。美國的醫生檢查完媽在下的身體後,也反對進行手術。本來已經絕望,沒想到我運氣很好,在美國,我等到了合適的腎髒。”
“你就是那段時間遇到宋翔的?”
“嗯!那段時間,我非常悲觀和絕望,不明白老天讓我來世上一趟究竟是什麽用意?我從來沒有快樂過,本來以為許秋離開中國,我獲得了新生,可老天又讓我生病,似乎老天就是要不停地折磨我。我總是一個人坐在黑暗的角落,和誰都不說話。我有整整三個月一句話也不說,不管媽媽如何哭著求我,我都不說話。後來有一天,我聽到一個人在哭,我從來沒聽過一個男人能哭得那麽傷心,令我都想和他一起哭。我終於從自己的黑暗中探出了一個觸角,我問他:‘你為什麽哭泣?’他居然聽得懂中文,停止了哭聲,似乎很驚訝角落裏除了他還躲著一個人。大概他看到我眼睛上的紗布,就問我:‘你的眼睛怎麽了?’我告訴他:‘因為我上輩子做錯了事情,上帝要懲罰我,所以讓我變成瞎子。’他說:‘不是的,上帝隻是為了讓你今後的色彩比別人更絢爛,所以現在給你黑暗。’後來我又在那個秘密角落裏碰見過他,他給我讀書,陪我說話,他給我的黑暗世界中投入最燦爛的陽光。他真是我的天使!就在我遇到他的第三天,醫生告訴我有了合適的腎髒,我激動地要忽視推我到秘密角落,想把好消息第一個告訴他,可我卻再沒見過他。我問媽媽和護士,沒有一個人說見過這樣一個人,他就好像是我幻想出來的天使,牽著我的手走過最黑暗的日子,等我見到陽光時,他卻消失在陽光下。”
麻辣燙唇齒不清地問我:“你說,我怎麽可能不愛守護自己的天使?”
麻辣燙終於醉暈過去,我也渾身發軟,給大姐打電話,請她來接我們。
大姐和老板兩個人才把麻辣燙和我塞進車裏。麻辣燙在醉夢中又是笑又是哭,一會兒叫媽媽,一會兒又叫爸爸,一會兒叫我的名字,一會兒叫陸勵成的名字,一會兒叫宋翔的名字。
我突然拍車門,大叫:“我要下車。”
大姐氣結:“你還想幹什麽?”
我搖搖晃晃地爬下車,招手攔計程車,“我要去見一個人。”
大姐要拉我,沒拉住,我已經鑽進計程車,報上了地址。大姐無奈,隻能給司機一張一百元,囑咐他送我到目的地。

我頭重腳輕地走著,等晃到門口,一邊拍門,一邊身子往下滑。宋翔一開門,我就整個趴到了地板上。
他忙把我抱進去,放到上,又想給我去泡茶,我拽住他,“宋翔,你究竟愛不愛麻辣燙?”
他淡淡地說:“你喝醉了,我去給你倒杯茶。”
他想起身,我一把圈住他的腰,組織他離開,“我很清醒,從沒有過的清醒。你告訴我,你究竟愛的是麻辣燙,還是愛她體內許秋的腎髒?”
他本來正在拉開我的手,聞言身體劇烈的一震,臉色刹那間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失魂落魄地問:“她知道了?”我想哭,卻哭不出來,隻能笑,“沒有!你們都瞞得如此辛苦,我怎麽敢讓她知道?”
他緩緩地彎下身子,坐在了地板上。我躺在上,恰好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眼中全是哀傷,沉重得似乎下一刻就會壓垮他,而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我,何時已經淚流滿麵?我不是一直在笑嗎?
我去遮他的眼睛,“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沒有怪你,我永遠不會怪你。”
他把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臉上,掌心一片冰涼。他的聲音從我的指縫間傳出,低沉得我要凝神才能捕捉到。
“我到美國後,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了許秋,她太光彩照人,沒有人能無視她。她對我似乎也青眼有加,我約她,她沒有拒絕,所以,我們就開始約會,水到渠成地成為了男女朋友。周圍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祝福我們,說我們是男才女貌、男貌女才,天造地設的一對。許秋比我早畢業、早工作,她的性格很好強,工作上肯定壓力很大,有時候脾氣會有點兒暴躁。我那個時侯年輕氣盛,不但幫不上她,還不能包容她,常常和她吵架。後來,我們決定遠離都市,好好談一談。我們坐飛機到鹽湖城,然後從那裏租車到黃石公園。我的原意是想借山水,兩個人好好溝通一下,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又吵了起來,越吵越凶,她氣得大叫:‘我們分手!’當時我們前麵有一輛房車,開得很慢,我心頭憋著火,看是虛黃線,允許越道超車,就猛踩油門,開刀了對麵的車道上,想要超車。我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麽話,隻記得我也非常生氣,就衝她大叫:‘你想分手,那我們就分手,沃野永遠不想再見你!’聽到她的驚叫聲,我看到一輛吉普車飛速地開向我們,我猛打方向盤,可是已經晚了,和吉普車相撞後,我隻感覺車在不停地翻滾,然後我就失去知覺了。等我再醒來的時候,腿骨折斷了,可她卻在重危病房。我不停地想上帝祈求,希望能原諒我,可他還是帶走了許秋。許秋的爸爸在她彌留的三天內,頭發足足白了一圈。許秋去世的時候,他差點兒要當場殺了我。他不停地罵我是凶手,質問老天為什麽帶走的不是我,而是許秋。他不知道,我真的寧可撞死的是我,活著的是許秋。”
難怪他會如此理解我的父親,原來他們有類似的經曆,我當時就該想到的,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理解。
我的掌心中有濡濕的液體,沿著我的指縫,冰涼地滴落。
“我總是想著車禍前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那好,我們就分手,我也永遠不想再見你。’如果這世上能時光倒流,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去挽回我所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我隻知道自己的新很痛很痛,他的淚水似乎全變成了尖銳的刺,刺在我的心上。
“你愛麻辣燙嗎?”
他回答不出來。
他轉過了頭,眼睛看著別處,清晰地說:“我愛許秋。”
我的身子無法克製的抖著。
他站起來,拉遠了和我的距離,就如在我和他之間劃下天塹,“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來就能回去。”我歪歪扭扭的走到門口,拉開了門,卻又轉身看向他,“麻辣燙值得一個男人全身心地愛她,而不是一個人贖罪和自我懲罰的工具。”
我暈暈乎乎的走出大廈,我的眼淚如決堤的河水一般開始瘋狂地墜落。如果我愛的人愛的是一個活人,我可以比她更美麗、比她更溫柔、比她更體貼,可誰能告訴我,如果我愛的人愛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該如何去爭取?
死亡將美麗凝固,將醜陋淡化,將內疚擴大,將瞬間變成永恒。不管麻辣燙的母親有多美麗溫柔,她的父親仍然用一生去懷念亡妻。在許秋已經凝固的美麗前,我微賤如草芥。
我邊哭邊走,邊走邊哭。
深夜的街頭並不安全,三個喝醉的人經過我身邊時,攔住了我,“小姐,不要一個人喝酒呀,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
我低著頭,想繞過他們,他們卻幾個人散開了將我圍起來,“哭什麽?我請你去喝酒,要哭哥把肩膀借給你。”男子一邊說一邊來拉我。我哭叫起來,“放開我,不然我報警了。”
他們哄笑,“警察叔叔要來了,我們好怕呀!”
“放開她!”宋翔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竟然一直跟在我身後。
三個男的看宋翔衣冠楚楚的樣子,大笑起來,“就你小子還想替人出頭?都不夠我們一個人打的。”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又往他們身邊拽。
拽我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砰的一記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下巴上,他踉蹌著向後退去。宋翔沒等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轉身就連著一腳一拳踢打在另一個人的小腹上,那人痛得彎下了腰,蹲在地上起不來。第三個人此時才擺好打架的姿態,怒吼了一聲“”衝上來。
我撿起他們丟在地上的啤酒瓶,他剛衝到宋翔麵前,我一啤酒瓶子砸到他後腦勺上,他搖搖晃晃了兩下,臉上的表情很戲劇化,不能相信地瞪著我們,“你丫的夠狠……”昏倒在地上。
起先被打到臉的人已經緩過勁兒來,正想著和同伴前後夾擊宋翔同伴卻突然被我砸昏,他落了個空。宋翔回頭甩了甩手,看著他問:“還要打嗎?”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他連連後退,“不打了,不打了!”
宋翔拽住我的胳膊就走,走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手上還有半個玻璃瓶子,左右看看,沒有垃圾桶,隻好仍拿在手裏。
他不說話,一直大步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跟著他走,走了很久以後,我小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好像沒有聽見,仍然走著。我堅持了一會兒,大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仍然不理會我,我吼出來:“我走不動了!”
他終於停住腳步,看向我,我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別以為你幫我打了一次架,我就欠你人情。
他招手攔計程車,所有的車遠遠地看見我們時,逐漸放慢速度,等到近處看清楚我們時,卻忽的一下子加快速度跑掉了,明顯就是拒載我們。
宋翔和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弱質纖纖,怎麽看都不會是被拒載的對象呀!宋翔突然盯著我的手問:“你拿著半個玻璃瓶子做什麽?還想打架嗎?”
我反應過來,可憐兮兮地說:“沒有垃圾桶。”
他呆了一下,爆笑出來,“你砸人的時候可不像個好市民。”
他拿過我手中的破瓶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可看路麵幹淨,沒能下手,就又塞回給我,“你還是拿著吧!”
我沒忍住,也笑了出來。把手背到身後,藏起瓶子。
兩個人上了計程車還一直笑,我說:“你打人可真夠狠的,說出手就出手,一聲招呼都不打,還專往人薄弱部位招呼。”
他抿著唇笑,“你也沒客氣,一瞬前還哭得若梨花帶雨,一瞬後就掄著啤酒瓶往人腦袋上招呼。”
我們相對大笑,可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彼此都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計程車的玻璃窗上是一層水汽,我無意識的寫著字,等驚覺時,發現全是宋翔的名字。霓虹閃爍中,無數個他的名字忽明忽暗、忽清楚忽暗淡,我的淚又盈上了睫毛。我努力地眨眼睛,將眼淚眨掉,又伸手去抹他的名字,一個一個都吐掉,玻璃漸漸幹淨透明,可我知道他刻在我心上的名字,沒有任何辦法擦去。
等我擦幹淨所有他的名字,側過頭時,卻發現他的目光正從幹淨的玻璃窗上緩緩的移到我臉上。他的眼睛深黑得靛藍,如荒野中燃燒著的火焰,燒著他,也燒著我。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我急促的喘著氣,也向他靠近,明知道投身火焰是焚身之痛也顧不得了。
計程車突然停住,我倆的身子都是一震,他的腦袋猛地一偏,唇輕輕落在我的額頭上,“對不起!”
我緊緊的抱住他,明白他這聲“對不起”是拒絕也是告別,眼淚終於沒法忍住地再次滑落。他也緊緊地擁著我,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可隻一會兒,他用力推開了我。
我緩緩將手從他手中抽離,他的手漸漸鬆開,卻在最後一瞬又握住我的指尖,可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放開了,替我打開車門,“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挺直背脊,不敢回頭的走著,一進大廈門,愣住了。
大姐的這棟大廈,一樓的一角擺著幾組,有自動咖啡售賣機,旁邊是小噴泉和高大的綠色盆栽,是一個很不錯的聊天的地方。此時,陸勵成和大姐正坐在上喝咖啡,外麵的路燈亮過室內的幽暗燈光,從他們坐的位置恰能清楚地看到外麵。
大姐的麵色很震驚,一直盯著我,陸勵成卻是淡淡地吸著煙,氤氳繚繞的煙霧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走過去,坐到他們對麵。
大姐問:“你醉糊塗了,對嗎?”
“現在是清醒的。”
大姐不知道能說什麽,隻用眼神表示著不讚同。
陸勵成的聲音冷冷地從煙霧中飛出來:“你臉上的傷才好不久,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我現在心內隻有悲哀和絕望,對他的嘲諷沒有任何感覺。
“大姐,我想和陸勵成單獨說會兒話。”
大姐點了下頭,站起來。陸勵成也立即站起來,笑著和大姐握手告別。可等大姐一離開,他的臉色立即寒若冰霜。
我低下了頭,不去看他,隻想將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來,“之前我一直覺得宋翔是麻辣燙的良配,可現在我不這麽覺得。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幹涉任何人的感情,但是我仍想說,如果你喜歡麻辣燙,請去追求她。”
陸勵成狠狠地吸著煙,最後將煙蒂用力擰滅在煙灰缸中,“你覺得宋翔是你的良配了?”
“不!”我悲傷的搖頭,“就在剛才,他再次清晰明確地告訴了我——他不會愛我。”
“那他的表達方式可真夠特別。”
“陸勵成!”我警告地盯著他,“不要對你不知道的事情發表評論。你現在已經大占上風,也許過幾日宋翔連MG的工作都會丟掉,何必表現得如此沒有君子風度?”
他低著頭,取出一根煙要點,卻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他眉峰冷峻。
煙終於點燃後,他連吸了兩口,抬頭看向我,微笑著說:“宋翔是很有君子之風,所以你去投懷送抱,他都不要。”
我隻覺得所有的血都往腦袋裏衝,立即站起來,轉身就走。
進了屋子,我的臉仍是緋紅,大姐擔心地問:“怎麽了?”
我搖頭,“沒事,麻辣燙呢?”
“在屋子裏睡覺,剛回來的時候吐過一次,又哭又笑,一會兒找你,一會兒又要給宋翔打電話,沒人接,就給陸勵成打電話。她在電話裏又哭又喊,陸勵成以為你們出事了,嚇得立即跑過來,等人過來,她卻已經睡安穩了。”
“麻煩你了。”
“互相幫助。下次我醉酒的時候,你記得來接我就可以了。”大姐將泡好的玫瑰花水遞給我,“我今天算是真正服了陸勵成,難得他已經大獲全勝,卻仍不驕不躁、不卑不亢,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宋翔一句是非。問問自己,我是完全做不到。宋翔的精神狀態如何?”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這個問題,真正折磨宋翔的不是MG的勝敗得失,“他還好。”
“那就好。畢竟這次的挫折很大,不管別人怎麽議論,他首先要能過自己這一關。”大姐向屋子裏走去,“我先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嗯。”
我沒回自己房間,去了客房,摸著黑爬到麻辣燙身邊躺下,她皺著眉頭,喃喃地說著什麽,睡得很是不安穩。我輕拍著她的背,如安撫做了噩夢的嬰兒。她往我身邊靠了靠,頭緊緊挨著我的肩膀,唇角含著微笑。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隻願你永遠都不知道。
麻辣燙的手機響起來,是宋翔的電話號碼,相比他回家後發現她找過他。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到了客廳。
第20章

我的小公寓沒等到一個星期就已經確定了買主。中介告訴我前一個買主又加了兩萬,後一個買家覺得價錢太高,不想買了。價格已經高出我預期很多,我立即去簽署了合同。
等看著錢轉到帳戶裏,我的心真正安穩了,至少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我可以給父親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
天氣逐漸暖和,人人都在上班忙碌,隻有我每天來去醫院,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好似和整個社會脫離。
我越來越喜歡和父親說話。我把家裏的老照片都翻出來,指著一張張照片,請父親講背後的故事,聽他講如何逗我拍百日照,為什麽我小時候頭發都是黃色的,為什麽這幾張照片就是幾盆花,為什麽那幾張照片隻是幾塊石頭……兩婦女常常對著照片說笑半天。
我時常很後悔,我這麽多年都在做什麽?我愛我的父母,但是我從沒有真正去了解過他們的內心。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爸爸有一顆多麽會生活的心,而媽媽曾多麽溫柔嬌俏……可我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去彌補這個遺憾。
可對著別人,我的話卻越來越少。宋翔、陸勵成、麻辣燙都常來看父親,我見了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淡淡一笑。他們來,我不反對;他們走,我也從不挽留。
我和麻辣燙之間的關係經過醉酒談心而有所緩和,但是她心裏有疑問,我心裏有隱藏,所以遠未恢複到當年的親密。可我不覺得難受,陪著父親生病,看他忍受折磨,和父親聊天,聽他談人生,我的心如經曆了一次紅塵洗練,多了幾分豁達。我知道麻辣燙和我都還把對方放在心底,都關心對方,這就夠了,其他一切順其自然。
至於宋翔和陸勵成之間的糾葛,連宋翔這個當事人都不在乎輸贏,我又何必關心?
一日,我推著父親散完步,他和一個病友下象棋,我坐在一邊的石凳上賞滿園春色,晚霞滿天。
聽到身後熟悉的高跟鞋響,我沒有回頭,隻是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麻辣燙坐到了我身邊,.....在她肩膀上,“來得正好,抬頭看晚霞看久了,脖子怪累的。”
麻辣燙笑,“你這人倒是挺會享受的,我們在外麵爭殺得精疲力竭、形象全無,你在這裏扮杜陵野老。”
“醫院是個奇怪的地方,生和死、歡和悲、軟弱與堅強、殘忍與溫柔都在這裏匯集。我天天泡在醫院裏,有時候感覺自己像是已經活了五百年,閱盡生老病死、愛恨喜怒。今天我和爸爸去嬰兒房看嬰兒,整個房間裏全是小嬰兒,那場麵挺震驚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靈頓悟,下次我帶你去參觀一下。”
“蔓蔓……”麻辣燙的聲音中有擔心,“你還好嗎?是不是照顧叔叔太累了?”
“沒有!這段日子除了擔心爸爸的病,其他地方都是無法言喻的愜意。似乎隻有在我很小的時候,有這麽自由自在感覺。上了小學,要好好學習,爭取上重點初中,上了重點初中又要爭取上重點高中,上了重點高中又要爭取考重點大學,然後一路畢業、工作,似乎總是忙忙忙!忙得隻有周末回家吃飯的時間才能見父母。我和爸爸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親近,我們父女倆如今能花三四個小時隻喝兩盅茶,悠閑自在。”
麻辣燙嘲笑我:“才不工作幾天呀?就一副山水隱者的調調。不會再過幾天,看我們都是紅塵俗人,不喜歡和我們來往了吧?”
我看著她,溫柔地說:“對別人,很有可能;對你,永不!”
麻辣燙朝我齜牙咧嘴,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做了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會不會依然這樣說。”
“那你說來聽聽了。”
“陸勵成和宋翔的矛盾你應該知道。”
“嗯。”
“我爸爸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喜歡陸勵成,卻那麽討厭宋翔。他暗中耍手段,處處給宋翔下絆子,陸勵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得著便宜就賣乖,落井下石……”麻辣燙憤怒的神色突然變得尷尬,拿眼覷我。
我說 :“沒事,你說你的,我不介意。”
麻辣燙克製了語氣,“陸勵成估計也看出來這是他徹底擊垮宋翔的千載難逢的時機,所以他抓住一切機會,毫不留情地打擊宋翔。你別看他當著你的麵對宋翔有說有笑的,還一起陪你爸爸下棋,可他在公司裏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處處狠辣無情。公司裏的人都是牆倒眾人推,宋翔的日子很難過,卻一點兒都沒表露出來,我竟一直不知道。那天我去找他,無意中聽到前台的小姑娘說他,我才知道公司裏的小嘍囉也敢踩他了。你沒聽到那幾個小姑娘的話,聽得我當時就想衝上去扇她們……”麻辣燙的眼圈有點兒紅,說
不下去了。
我問:“你真去扇了?”
“沒有,我忍了!不想別人再看宋翔的笑話,說他找了個潑婦。不過,那幾個小姑娘後來被嚇得夠戧。”麻辣燙遲疑地看著我。
我說:“沒事,你繼續說。”
“我當時什麽都沒做,隻是走上前去,告訴她們我是宋翔的女朋友,要找宋翔。後來,我琢磨著所有事情的起因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爸爸,那我隻能解鈴還需係鈴人。我就趁他們公司和客戶聚會時,跑去看宋翔,故意當著眾人的麵做了好多親熱動作,宋翔就隻能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我女朋友。’我暗中給爸爸的秘書打電話,說我忘帶錢包了,讓他來給我送些錢。等他一到,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許仲晉的女兒,那幫人的臉色變得比翻書還快,立即對宋翔改變了態度。”
我說:“這沒什麽呀!”
麻辣燙小聲說:“我本來隻是想給這幫人一個警告,告訴他們就算我爸爸不喜歡宋翔,可他女兒喜歡,我爸和宋翔的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他們最好不要瞎摻和,否則萬一哪天宋翔成了我爸爸的女婿,他們的日子就不見得好過了。可當時我這樣一搞,就像扔了個大炸彈,場麵亂哄哄的,宋翔又一點兒都不領情,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們又都跑來給我敬酒,我心情不好,就全喝了,我喝醉之後,正好陸勵成在講話,我對他的不滿就全衝上了腦門子,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他給惡狠狠地折損了一番。”
我的腦袋大起來,“什麽叫‘惡狠狠地折損了一番’?”
“我……”麻辣燙眼中全是愧疚,“我罵他追我,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罵他就會拍我爸的而馬屁,隻會像哈巴狗一樣搖尾巴,討我爸歡心,沒有半點兒本事。還說他陰險惡毒,一會兒說喜歡我,一會兒又去勾搭我的好朋友,花心大蘿卜……我記不得了。我當時醉了,隻記得最後,上百人的大宴會廳沒有一點兒聲音,陸勵成站在台上,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宋翔捂著我的嘴巴,強行把我扛出了大廳。”
“麻辣燙,你……”
麻辣燙立即說:“我喝醉了!那些話是無心的。”她看著我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說,“你剛才說的,‘對我,用不!’”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本以為陸勵成已經贏定,沒料到麻辣燙忽出奇招,雙方的形勢立即扭轉。
我說:“麻辣燙,你可真是虎父無犬女!論資格,陸勵成在北京的金融圈裏也算上層的人物,雖然他是有求於你父親,可你父親也需要借助他,他們頂多算是狼狽為奸,哪裏來的一方非要乞求另一方?就算是的,你父親也不敢讓他丟那麽大的人,你可真夠生猛的。”
麻辣燙難過地說;“我也不想的,我從來不想承認我是許仲晉的女兒,可是我不能看著宋翔吃我父親的啞巴虧。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我一喝酒就出事,你可別生我的氣!”
陸勵成和宋翔竟然並肩而來,眼光在我和麻辣燙身上輕輕一轉,腳步走向了父親,一左一右地站在父親兩側,看他下棋。麻辣燙仍沒發現他們,知識摟著我的胳膊,“我知道我錯了,畢竟你和陸勵成現在在一起,我就是再恨他,也應該看在你的麵子上不予計較,可我真是喝醉了,我滿嘴都是胡話……”
棋桌上一陣大笑聲傳來,麻辣燙回頭看到宋翔和陸勵成,更蔫了,一副恨不得立即鑽到地洞裏的樣子。我強拽著她走過去,她看都不敢看陸勵成,立即縮到宋翔身邊,我隻能站在陸勵成身邊。
四個人沒事幹,就都專心看爸爸下棋,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老爸的棋路。其實主要是我棋品不好,喜歡發表意見,麻辣燙也是愛說話的人,兩個人意見相左的時候,麻辣燙就是要找宋翔幫忙,把他也拖下水。
和爸爸下棋的老頭笑眯眯地說:“你好福氣呀!看看你身後這兩雙小兒女,真是做夢都要笑醒!人家都是久病床前無孝子,我看你天天有人陪、有人看,好福氣呀!你看我兒子和兒媳兩三天才來一次,來了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要走。”
他們三個來醫院的頻率太高,竟然讓別人誤會成是爸爸的親人了。爸爸也不解釋,知識回過頭看向我們。我心頭一酸,忙挽住了陸勵成的胳膊。爸爸的視線在我和陸勵成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笑了笑,又去下棋。
等爸爸下完棋,麻辣燙立即抓著宋翔離去。我和陸勵成送爸爸回病房,安頓他睡下。等我們出來時,已經月上電線杆,人約黃昏後,一對對情侶在路邊壓馬路。
我主動提議也去軋一下馬路,陸勵成沒有反對,我們兩個就一圈圈地溜達起來。我想了半天,卻都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他不要傷心?詢問他是否還介意?打聽後果是否嚴重?似乎都不妥當。
冥思苦想之際,他自己開了口,淡淡地說:“你若有機會就看看什麽酒好,也許過幾天你就要陪我大醉一場了。”
我反應了一會,才記起我和他打過的賭,“什麽意思?你要離開北京嗎?”
他微笑,很雲淡風輕的樣子,“離開也沒什麽不好,也許別處有更好的風景。”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沉默地看著他。他坐到花台上,取出根煙點上了,笑笑地說:“人說賭場失意,情場得意,我是賭場、情場雙輸。”
夜色、香煙給他的身影披上了寂寥,我坐到他身邊,輕聲說:“你以後少吸點兒煙吧。”
他笑看著我,沒吭聲,好一會兒才說:“我等著我女朋友來說這句話。”我說不出什麽來,隻能沉默地坐著,他洗完一根煙,淡淡地說:“回去吧。”

上了車,我們倆也一直沉默著。
他打開音響,一首英文歌飄出來,他聽了一會兒,突然將音量調到最大,優美的男中音轟鳴在小小的車廂裏,激蕩著耳膜,震撼著心靈,讓神遊天外的我不得不去傾聽。
If I climbed the highest mountain just to hold you tight
If I said that I would love you every single night
Would you ever let me down?
……
If I swam the longest river just to call your name
If I said the way I feel for you would never change
Would you ever fool around?
Well I'm sorry if it sounds kind of sad it's just sad
Worry I'm so worry that you'll let me down
Because I love you love you I love you……love you……love you

我跟隨著歌聲輕問:“如果我攀上最高的山峰隻為了能緊抱住你,如果我告訴你,每一個夜晚我都深愛著你,你是否依然會拒絕我?如果我遊過最常的河流隻為了能呼喚你的名字,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你的感覺永遠不會變,你是否會偶爾和我在一起?”
我可以攀上最高的山峰,也願意有過最長的河,可我該如何跨越生死的界限?打破死亡的詛咒?無論我做什麽,都無法比擬許秋已經永恒的美麗。
歌聲結束,陸勵成關小了音響,他似乎也因歌聲而動容,一直沒有再說話。我感謝他此時的沉默,讓我能躲在角落裏藏起自己的傷口。
下車時,我問他:“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直直的凝視著我的眼睛,“Because……”頓了頓,緩慢卻清晰有力地說,“I love you。”
“Because I love you?”我惆悵地笑了,“很貼切的名字。再見!”
我已經進了大廈,他仍坐在車裏,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我向他揮揮手,走進了電梯。
大姐正盤膝坐在上,邊看電視邊吃我留給她的飯,看到我,立即關了電視,“出大事了!今天連事務所大中華區的合夥人都從香港打電話給我八卦陸勵成。你難以想象八卦消息的精彩程度!說陸勵成和宋翔不但是工作上的死對頭,還二男爭一女,要是一般的女孩兒倒也罷了,偏偏是許仲晉唯一的女兒,所以活脫脫一個江山美女戰場呀!”
大姐說得眉飛色舞,我沒精打采地坐到她身邊,“他們都說什麽?”
“聽說老爺子喜歡陸勵成,女兒卻喜歡宋翔,最後許家的公主大鬧北京城,在無數人麵前辱罵陸勵成,陸勵成一聲也不敢吭。”大姐歎氣,“陸勵成這次真是丟人丟大了!男人活的就是個麵子,不知道他現在什麽心情。”
“他還好。他當時不說話也不是不敢吭聲,而是作為一個男人,沒有必要和喝醉酒的女人對罵。”
“什麽?你見過他?”
大姐湊到我身邊,一副恨不得敲開我腦袋,八卦一番的樣子。我鬱悶,“老大,你好歹也是一事業有成的知識女性,怎麽表現得跟街頭大媽一樣?”
大姐才不管,振振有詞地說:“別說我,現在所有人都在極度關心此事的發展狀況。沒聽到連我的大老板都特意從香港給我打電話暗示我關注這事罵?她下次問我,我拿什麽匯報?若讓她知道許仲晉的女兒的好朋友和我共居一室,我卻什麽都不說,她要麽懷疑我這人的能力,要麽懷疑我對她的忠誠。”
“我不會知道得比你多,麻辣燙是醉罵陸勵成,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罵了什麽,難道我能跑去問陸勵成:‘喂,聽說許憐霜罵你了,真的罵?都罵了些什麽?’我活得不耐煩了嗎?你要想知道,直接把那天晚上參加宴會的大佬約出來,和他們麵談不就行了!這些中老年歐巴桑們,別看平時官威十足,說起先話來不比街頭大媽差。”
大姐竟撐著下巴思索,似乎覺得我這個建議很可行。我翻了個白眼,去廚房給自己盛湯。
大姐笑嘻嘻地問我:“陸勵成真的在追許憐霜?”
“嗯,曾經追過,現在不清楚。不過……”我瞪著大姐,“這事不許你告訴任何人,否則我和你絕交!”
大姐張著嘴,吃驚地問:“竟是真的?我還以為外麵流言誇張。聽說許老爺子氣得差點兒掀桌子,真的嗎?”
“假的!”
大姐立即湊到我身邊,“你知道什麽?”
我喝了口湯,慢吞吞地說:“大姐,你的英明神武哪裏去了?麻辣燙公然表示她是宋翔的女朋友,拆她爹的台,她老爹肯定很生氣。但是那是誰呀?許仲晉!手底下直接管轄的人就有一百七十多萬!這樣的人會氣得掀桌子?咱們隻管兩三千號人的合夥人都不會幹這種事。”
“哦,也對!”大姐點頭,“不知道最後到底是許老爺子把宋翔趕出中國,還是許憐霜讓陸勵成徹底絕望?”
我站起來,去廚房放碗,“我準備睡了。”
“先別走!”大姐抓住我,卻半天沒下文。我隻能又坐下來,“你想說什麽?”
大姐問:“你在他們的三角關係中是什麽角色?”
我的心一窒,說不出話來。
“蘇蔓,你要掂量清自己的分量,我們這行可不是娛樂圈,緋聞八卦越多越成功,我們是替客戶掌管錢、監管錢的人,客戶要的是一個沉穩、低調、可靠的形象,不是一個整天出新聞的人。這就是為什麽陸勵成的事業現在很危險的原因。當然,宋翔也不見得好過。許憐霜什麽都不懂,她這麽一鬧,毀的不僅僅是陸勵成。可他們畢竟是男人,而且陸勵成背後的水到底有多深,誰都不知道。宋翔大不了可以回美國,許憐霜是公主,更不用發愁將來,可你……”大姐的表情非常嚴肅,“你隻是一個普通的人,你陪他們玩不起,你沒有資本!”
“我明白。”
大姐放開了我,“不要怪我說話難聽。”
“我不是小孩子了,哪些話是關心,哪些話隻是好聽,我分得清楚。”
大姐笑:“去洗澡吧!碗放哪兒,我吃完了一塊兒洗。”
“嗯。”

日子緩慢而迅速地滑過,爸爸的身體逐漸消瘦,飯量越來越小,陸勵成、宋翔和麻辣燙都看出了爸爸的變化。不要說陸勵成和宋翔,就是麻辣燙都在我麵前不再講外界的是非,她不知道從哪裏看來的許多笑話,每天來看我時,給我和爸爸講一個,笑得我們前仰後合。
爸爸每天活動的時間逐漸縮短,他的身體越來越容易疲憊,常常和我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
我不想問醫生,我隻抱著我的希望,每天守著爸爸。即使他睡著了,我也不想離去。
我如今發展了一個新嗜好:喜歡在爸爸睡著的時候,坐在他身邊整理東西。我買了一個異常精美的大相冊,把所有爸爸和媽在下的老照片按時間順序整理排列好,在旁邊寫下每張相片的故事。四月底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全部整理出來後,給父親做生日禮物。
現在我才整理到我出生的照片,我把自己的百日照放在爸爸和媽在下的合影下麵,寫下:
爸爸和媽在下的小公主在九月份降臨人間。據媽媽說生下來很醜,滿頭的毛發都是黃色的,營養不良的樣子。據爸爸說生下來很漂亮,一頭小金發,像外國洋囡囡。

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帶我去天安門廣場放風箏的照片。碧藍的天空,朱紅的城樓,風華正茂的爸爸,眯著眼睛笑的我。我在旁邊寫下:
這張照片很美,因為拍攝照片的人深愛照片中的兩個人,照片的美麗是她嚴重折射的愛意。

我整理著照片,就如同整理著我和爸爸媽媽二十多年來的時光。照片已經褪色,時光已經走遠,可那些愛永遠都在身邊,永遠!
第21章

我提著早點,剛出電梯,就看到一群醫生、護士從我身邊像旋風般掠過。這樣的場麵在醫院司空見慣,我已不再驚訝,可當我看到他們進入的房間時,身子猛地一顫,早點掉到地上。
我跑向病房,兩個護士攔住我,幾個人推著父親的病床迅速向急救室跑去。等他們進了急救室,兩個護士才放開我,把我強行按到凳子上坐下。
她們究竟說了什麽,我完全沒聽到,木然地坐著,盯著急救室的們。

陸勵成大步跑著出現,默默地坐到我身邊,叫了聲“蘇蔓”,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宋翔也匆匆趕來,沉默地坐在我另一邊。
沒多久,麻辣燙也踩著高跟鞋趕來,一見我,就抱住了我。
我對她喃喃地說:“我還沒準備好,我還沒準備好……”
很久之後,急救室的門打開,我立即跳起來,卻沒有勇氣上前。宋翔和陸勵成交換了一個眼神,陸勵成和麻辣燙留下來,陪著我去看父親,宋翔去和醫生交談。
爸爸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五十斤,算是標準的北方大漢,可如今病床上的他看上去也許隻有九十斤,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用盡全力。我蹲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遠處宋翔和醫生的交談斷斷續續地傳進耳朵,“……癌細胞讓病人的內部器官已經大部分都衰竭……病人的意誌力非常堅強,他現在全靠意誌力在維持生命……會很痛快,要有思想準備……”
爸爸睜開眼睛,看向我,我俯在他耳邊叫:“爸爸。”
爸爸想笑,卻痛苦地皺起了眉。我想哭,卻隻能微笑。
爸爸凝視了我一會兒,又昏迷過去。
我一動不動地守在爸爸的病床前。宋翔和麻辣燙讓我吃飯,我吃了幾口,全吐了出來,他們不再相勸,隻讓我盡力喝水。
爸爸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昏迷時,痛苦地呻吟從他喉間逸出;清醒時,他一直看著我。
陸勵成和宋翔都想說什麽,卻都不敢張口。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可是,這是我的爸爸呀!
麻辣燙卻不想忍著,她嚴重含著淚水說:“蔓蔓,我知道你舍不得叔叔走,可你不能再讓叔叔為了你強留著了,他太痛苦,看著他痛苦,你更痛苦。”
我不吭聲。
下午時,爸爸出現吐血症狀,醫生插管替他清除肺部的積血。那麽粗的管子插進了他的內髒,我終於再也克製不住自己,跑到樓道裏,靠在牆壁上失聲痛哭。
麻辣燙他們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看著我哭泣。人類的力量在死亡麵前都太微弱。
哭完後,我擦幹眼淚,對他們說:“我想一個人和爸爸在一起。”

我找出給爸爸的生日禮物,坐到他身邊,等他再次清醒時,我把沒做完的相冊拿給他看。
“爸爸,這是我給你做的生日禮物。”
我一頁頁地翻給他看。
“這是你剛從部隊轉業時的照片。”
“這是媽媽剛參加工作時的照片。”
“這張是你和媽在下的第一次合影。”
“這是我出生時的百日照。”
……
翻到了最後一張相片,我說:“才做到我剛考上大學。不過我會繼續做完它的。”
爸爸朝我眨眼睛,我的臉貼在他的手掌上輕輕蹭著,“爸爸,你放心地和媽媽走吧!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我以為自己會痛哭,可我竟然是微笑著的,“爸爸,你不用再為我堅持,不用擔心我,我真的可以照顧好自己。我不會孤單的,你看到了的……”我把相冊舉起來給他看,“我有這麽豐厚的愛,我知道不管你們在哪裏,都會一直愛我,一直看著我。我會好好的,過得快快樂樂的。”
爸爸的喉嚨間咕嚕咕嚕地響著。我說:“我會找一個很好的男人,嫁給他。我還想生一個女兒,給她將她的姥爺和姥姥的故事。爸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過得幸福!”
爸爸的手上突然生出一股力氣,緊緊地拽住我,我也緊緊地拽住他,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角全是淚,我哭了出來,“爸爸,你放心地和媽媽走吧!別再堅持了,別再堅持了……”
陸勵成、宋翔和麻辣燙聽到我的哭聲,跑了進來。陸勵成說:“叔叔,您放心,我……”他看了一眼宋翔,“我和宋翔、許憐霜都會幫您照顧蘇蔓的。”
麻辣燙也含著眼淚說:“叔叔,您放心吧!蔓蔓永遠不會是一個人,從今天起,我就是她的親姐姐,我會永遠照顧她、陪著她。”
爸爸喉嚨裏咕嚕咕嚕地響著,我跪在他床前,哭著說:“爸爸,去找媽媽吧!女兒已經長大,可以照顧自己。”
爸爸手上的力氣漸漸消失,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牽掛、不舍、希冀、祝福,最終,所有的光芒都隨著生命之火的熄滅而一點一點地暗淡。
滴的一聲,心跳監視儀上跳動的圖線變成了一條直線。
護士跑了進來,醫生也來了,他們宣布著死亡時間,無數人說著話,我卻聽不清楚一句。
我握著爸爸逐漸冰涼的手,不肯鬆開。從此以後,再沒有人會嘮叨我,再沒有人來逼我相親,再沒有人打電話囑咐我不要熬夜……
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我失去了世界上最愛我的兩個人。以後,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一個孤兒了。
麻辣燙跪在我身邊,扳著我的臉看向她,“蔓蔓,你還有親人,忘記了嗎?我們說過是一生一世的姐妹,我答應了你爸爸,我就是你姐姐。”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抱住了她,頭埋在她的肩頭,淚水洶湧地流著。她陪著我哭。我越哭越大聲,漸漸地,將成年人的克製隱忍全部丟棄,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
麻辣燙一直緊緊地抱著我,任由我宣泄自己的痛苦和不舍,直至我哭暈在她懷裏。
我剛睜開眼,就有人過來詢問:“醒了?要喝點兒水嗎?”
是宋翔。我問:“麻辣燙呢?”
他說:“她和陸勵成在外麵做飯,我負責等你醒來。”
我坐了起來,一天沒有進食,身子有些發軟,宋翔忙扶住我,遞給我一杯橙汁,“先喝點兒橙汁。”
我把橙汁喝完,“我想先洗把臉再吃飯。”
“好。”
我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幾個月來,我也瘦得厲害,下巴尖了,眼睛就顯得尤其大,現在又哭得紅腫,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不堪,難怪爸爸看著我的眼神那麽擔憂。我胸中鼓鼓脹脹的,又想掉眼淚,卻立即用冷水潑了下臉,將淚意逼回去。看著鏡子中自己濕漉漉的臉,我手放在鏡子上,指著自己的額頭,認真地說:“你答應過爸爸什麽?你不可以讓他們擔心。你舍得讓他們擔心嗎?”
深吸了幾口氣,我飛快地洗著臉,又梳了頭,把自己收拾利落。
出來時,飯桌上的菜已經全部擺好,我說:“好香,肯定不是麻辣燙的手藝。”
麻辣燙不滿,“什麽呀?每道菜都有我的功勞,蔥是我洗的,薑是我切的,蒜是我剝的。是不是陸勵成?”
陸勵成沒好氣地說:“是的,你的功勞最大。我要薑絲,你給我剁薑塊;我要蔥花,你給我蔥段。說你兩句,你還特有理。”
麻辣燙不滿,拿著鍋鏟想敲他,陸勵成躲到了一邊。麻辣燙邊給我盛飯邊說:“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陸勵成同誌的廚藝竟然這麽好,他老婆將來可有福了!”
我笑,隨口說:“你不會後悔了吧?”
一言出口,兩個人都怔住,陸勵成立即笑著說:“都吃飯了。”
我坐到座位上,開始吃飯,盡量多吃,不管自己是否有胃口。
他們三個陪著我說話,看我胃口似乎不錯,都挺開心。可等我要第二碗飯時,陸勵成收走了碗筷,不許我再吃,“餓了一天,就先吃這麽多。”
宋翔說:“不要太逼自己,悲傷需要時間來化解。”
我不吭聲,坐到上,他們坐過來,麻辣燙說著他們三個對葬禮的計劃和安排,詢問我還有什麽意見。麻辣燙拿出幾張圖冊給我看,“這是我們選的幾個墓地,環境都很好,我選的是叔叔和阿姨的骨灰合葬,你覺得呢?”
我點頭。他們三個已經考慮到最細致,我說:“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如果沒有你們,我不知道我……”
麻辣燙“喊”了一聲,“你和我客氣?你信不信我回頭收拾你?”
陸勵成淡笑著說:“我隻記得某人說過,不言謝,隻赴湯蹈火。”
宋翔凝視著我,沒說話。

在他們三個和大姐的幫助下,父親和母親的葬禮簡單而隆重。
等安葬好爸爸和媽媽,我的存折裏竟然還剩五萬多塊錢。大姐怕我一個人閑著會傷心過度,所以建議我立即去工作,承諾幫我找一個好職位,我拒絕了她餓好意。大姐勸我,可看著我的消瘦,又說:“是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恢複一下元氣。”
我告訴大姐,因為暫時不打算工作,住在城裏沒有必要,所以準備搬回我和爸爸媽媽在房山的老房子,大姐怕我睹物思人,麻辣燙卻沒有反對。麻辣燙對大姐說:“我會天天去騷擾她,讓她沒有時間胡思亂想。”

做了決定,我就開始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看著不多,實際收拾起來卻不少,我又舍不得扔東西,一個花瓶,一從幹花,都總是有我買這個東西的故事,所以一件件東西打包,挺耗時間的。不過,我現在時間很多,所以慢慢作,邊做邊回憶每件東西的來曆,也很有意思。
收拾到一個腳底按摩器,我想起來這是麻辣燙給我買的。我有一段時間日日加班,忙得連走路的時間都沒有,麻辣燙就給我買了這個按摩器,讓我趴在桌子前工作的時候,放在腳底下,可以一邊按摩,一邊工作,強身健體和工作兩不誤。
我正一邊回憶,一邊收拾東西,砰砰砰的敲門聲響起。顯然,敲門的人很著急,我立即去開門,看到宋翔神色焦急地站在門口。
“憐霜來找過你嗎?”
“昨天來看過我,今天還沒來,怎麽了?”
“憐霜盜用了我的密碼查看了我的網上私人相冊。”
我呆了呆,才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心刹那冰涼,“有你和許秋的照片?”
他眼中全是痛苦和自責,“全是我和許秋的照片。許秋去世後,我車也失眠,所以把所有她和我的照片全部整理了一遍,放在這個相冊中。”
我隻覺得寒氣一股股地從心底升騰起來,如果是別的女人,麻辣燙頂多難受一下,可許秋……我無法想象她看到宋翔和許秋一張張親密的照片時是什麽感受。舊時的噩夢和現在的噩夢疊加,她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潰。原來不管她多努力快樂,即使許秋死了,她仍無法逃脫許秋的詛咒。
我立即返回屋子拿手袋和手機,邊往外走邊給麻辣燙打電話,她手機關機。
“你和她父母聯係過嗎?”
“我給她媽媽打電話,她不接,全部摁掉了。”
“她媽在下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宋翔找出號碼給我看,我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
“王阿姨嗎?阿姨好,我是蘇蔓,憐霜回家了嗎?”
“她已經很久沒回家了,她爸爸和她現在一句話都不說,父女倆一直在冷戰。我要相見她,隻能去她住的公寓。我一支想聯係你,拜托你多去看看她,可又不好意思,畢竟你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你心裏肯定也不好過。怎麽,你聯係不到她嗎?”
王阿姨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憔悴,我把本來想說的話吞回去,“估計她手機沒電了,也許過一會兒她就會來找我,她經常晚上來看我的。”
“那好,你見到她,多和她說說話,她爸爸不想打她的……”
我吃驚地問:“伯父打她?”
王阿姨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和她爸爸為宋翔大吵了一架,父女倆都把話說得過了,憐霜說了一些很傷人的話,她爸一氣之下就打了她一耳光。自從那天起,憐霜就再沒回過家。”
我掛了電話,看向宋翔。因為手機漏音,宋翔已經半聽半猜地知道了電話內容,他臉色蒼白地說:“我不知道,她沒有告訴過我。”
我自責地說:“我一心全在爸爸身上,也沒留意到她的異樣。坐計程車找人太不方便了,我們得找個司機。”
我給大姐打電話,她說正在和客戶吃飯,我隻能又給陸勵成打電話,“你在做正經事嗎?”
“一個人在吃飯。”
“回頭我請你吃飯。現在能麻煩你做一下司機嗎?麻辣燙失蹤了,我們必須要找到她。”
“宋翔難道不是她的磁鐵嗎?你把宋翔往人海裏一立,她就會和鐵塊一樣,不管遺落在哪個角落,都會立即飛向磁鐵。”
“事情很複雜,我沒有時間和你解釋,你究竟幫不幫忙?”
他說:“我立即過來,你在哪裏?”
“林清家樓下。”

二十分鍾後,陸勵成的“牧馬人”咆哮著停在我們麵前,我和宋翔立即上車。
“去哪裏找?”
我想了想,“先去趟她的家。”
家裏沒有人。
宋翔一直不停地打她的手機,卻一直關機。我打了所有和她關係較好的朋友的電話,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去她常去的餐廳,侍者說沒見過。
去她和宋翔常去的場所,沒有人。
去我和她常去的那家酒吧,老板說沒來過。
無奈之下,我把所有她愛去的酒吧和夜店的名單列出來,準備一家家去找。
酒吧裏燈光迷離、人山人海,人人都在聲嘶力竭地放縱著,陰暗的角落裏紅男綠女肢體糾纏,充斥著末世狂歡的味道。我們在人群中艱難地穿行,大膽的女孩兒們借機用身體摩擦著陸勵成和宋翔,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吃誰的豆腐。陸勵成笑笑地享受著她們的挑逗,既不拒絕,也不主動,隻不過步子絕不停留。宋翔卻臉色鐵青,近乎粗魯地用胳膊擋開每一個人。
後來我們還去了一家同性戀酒吧,陸勵成絕倒,“你和許憐霜的生活可真豐富。”
“我們倆很好奇,來過幾次,麻辣燙喜歡喝這裏的一款雞尾酒,所以我們偶爾會來。”
以前我和麻辣燙來時無人搭理,可這次所有人都對我們行注目禮,隻是不知道他們看上的是陸勵成還是宋翔。有男子端著酒杯想過來搭訕,可看清楚宋翔的神色後,又立即離開。
等我們從酒吧裏出來,已是深夜兩點。我累得實在不行了,腿痛得在也走不動了,直接坐到馬路沿上。
陸勵成說:“這麽找不是個辦法,北京城裏到處是酒吧、酒店,她若隨便鑽到哪家不知名的店裏,我們找到明年也找不到。”
宋翔又在給麻辣燙打電話,仍然是關機。他卻仍然在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我看不下去了,說,“別打了!”
他猛地將手機扔出去,手機碰到牆上,裂成幾片掉到地上,機器人般的女聲重複地說著:“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陸勵成走過去,跺了一腳,聲音嘎然而止。
夜色變得寧靜,卻寧靜得令人窒息。
宋翔抱著頭,也坐到了馬路沿上,我看著遠處的高樓發呆。麻辣燙,你究竟在哪裏?
一彎月牙浮在幾座高樓間,周圍的燈光太明亮,不注意看都不會發現。
我跳起來,“陸勵成,開車!”
宋翔仍抱頭坐在地上,我和陸勵成一左一右,把他拽上車。
“去哪裏?”
“去我家,我以前的家。”
陸勵成很是詫異,卻沒有多問,隻是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大街上的車輛已經很少,不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我住過的大樓。
已是深夜,大多數人已經入睡。高樓將長街切割得空曠冷清,隻有零零落落的幾扇窗戶仍亮著燈,越發襯得夜色寂寞。
寂寞冷清的底色上,一個烏黑長發、紅色風衣的女子靠著一根黑色雕花燈柱,抬頭望著天空。迷離憂傷的燈光下,夜風輕輕撩起她的頭發和衣角。
我示意陸勵成遠遠地就停下車,宋翔呆呆地盯著那幅孤單憂傷的畫麵。
“麻辣燙告訴我,她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就站在那根燈柱下。她告訴我你就想油畫中的寂寞王子,你的憂傷讓她都有斷腸的感覺。我想她應該一直在好奇你為什麽憂傷。她一直努力地闖入你的心中,不管是她亂發脾氣,還是盜用密碼偷看你的相冊,她所做的隻是想知道你在想什麽。麻辣燙的父母反對你們在一起,說心底話,我也反對。”
陸勵成深深地盯了我一眼。
“我反對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你對麻辣燙太不公平。她不是你贖罪的工具,更不是許秋的替代品。你知道嗎?麻辣燙恨許秋!”
宋翔震驚地看向我,陸勵成則一臉茫然。
我說:“她在你麵前是不是從來沒有提過許秋?當然,你也不敢提,所以她不提正好合你心意。可你想過嗎?以你和她的親密關係,她怎麽從來不談論自己的姐姐?許秋在你心中是完美無缺的戀人,可在麻辣燙心中,她並不是一個好姐姐,甚至根本不是她姐姐。”
宋翔想說什麽,我趕在他開口前說:“你有愛許秋的權利,麻辣燙也有恨許秋的權利。我不管你多愛許秋,你記住,如果你因為麻辣燙恨許秋而說任何傷害她的話,我會找你拚命!”
車廂裏沒有人說話,寂靜得能聽見我們彼此的心跳聲。
很久之後,陸勵成問:“我們就在這裏坐著嗎?”
宋翔的聲音幹澀:“憐霜是不是還不知道她的腎髒來自許秋?”
“我想是的。許伯伯應該刻意隱瞞了她,否則以她的性格,寧死也不會要。”
“她就這麽恨許秋?許秋頂多偶爾有些急躁,不管是同事還是朋友都喜歡她……”
我的聲音突地變得尖銳:“我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你怎麽愛她是你的事情,麻辣燙如何恨她也是麻辣燙的自由!”
我跳下了車,向麻辣燙走去。
走到她身邊時,她才發現我。她絲毫沒有驚訝於看加我,平靜地說:“蔓蔓,如果我沒有看見他多好,他永遠是我的美夢,不會變成噩夢。”
“很晚了,我們回家好嗎?”
“家裏有很多鏡子,我不想回去。”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今天一直在照鏡子,才發現原來我和許秋長得還是有點兒像的,我們的額頭和眼睛都像爸爸。蔓蔓,真慘!是不是?這個人我永生永世都不想見,可竟然天天要見。”
我想了半響,才說:“沒事的,現在科技發達,正好你的眼睛也不夠漂亮,我們可以去做整容手術。”
麻辣燙微笑,發絲在憂傷地飄著。
“可是它怎麽辦?”麻辣燙指著自己的腎髒部位。
我悚然變色。
她笑著說:“你一個外人都能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怎麽可能才不出來?我今天一直在回憶宋翔的一切,突然間就想明白了一起。我在醫院裏聽到他的痛哭失聲是為了許秋,他的哭聲讓我心動,可他哭泣的對象卻是我恨的人。多麽諷刺!媽媽告訴我的許秋的死亡日期是假的,難怪這個腎髒這麽適合我,因為它流著和我一樣的血。“
麻辣燙握住了我的手,“我還想明白了,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碰見宋翔,不是因為你的蘋果,而是因為你。他站在樓下,哀傷的是許秋,想念的卻是你。”
“不是的,我……”我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在劇烈地沸騰,整個人似乎都被擰著疼。可麻辣燙的表情仍然是這樣平靜,就好似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
“對不起,蔓蔓!原來你受了那麽大的委屈,我在你流血的心上肆無忌憚地快樂起舞,還要逼著你和我一塊兒笑。”麻辣燙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起伏,眼中淚珠盈盈,“我很開心,因為你自始至終選擇的是我,即使那個人是你暗戀多年的宋翔。可我卻對不起你,其實,我後來已經察覺你和陸勵成不是什麽男女朋友,你和宋翔相處尷尬,可我假裝不知道,甚至可以逃避,隻想去抓住我的夢想。我以為我和許秋是不一樣的人,現在才發現我們的確是姐妹,我們都自私虛偽,都善於利用他人的善良,達到自己的目的,都從來沒把姐妹親情當一回事情。蔓蔓,原諒我,原諒我……”
麻辣燙的臉色越來越青,突然之間身子就軟了,向地上滑去。我一把抱住她,自己卻被她拖得也向地上倒去,兩個人全摔在了地上。
我驚恐地大叫:“陸勵成,陸勵成……”
陸勵成和宋翔衝過來,一個扶我,一個抱麻辣燙。我推開陸勵成的手,“車,車,醫院……”我全身都在發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陸勵成立即去開車,宋翔把麻辣燙抱到車上,陸勵成開足馬力向醫院衝去。
還沒到醫院,我們已經被警車盯上,兩輛警車在我們後麵追,大喇叭叫著,命令我們停車,一輛警車從輔路並上來,想在前麵攔截我們。
陸勵成詢問宋翔:“你想怎麽樣?”
宋翔盯著麻辣燙,頭都未抬地說:“我想最快趕到醫院。”
陸勵成微微一笑,把油門踩到底,直接向前麵的警車衝去。警車嚇壞了,“牧馬人”是越野吉普,相當於兩個它的分量,它完全沒有膽子和“牧馬人”相撞,立即猛打方向盤,避開了我們。
陸勵成把“牧馬人”開得像烈火在奔騰,三輛警車在我們身後狂追,前麵的車聽到警笛,再看到我們的速度,老遠就讓到了一邊,往常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今天竟然十多分鍾就到了。
陸勵成將車穩穩地停在醫院門口,“你們送許憐霜進去,我在這裏應付警察。”
宋翔抱著麻辣燙衝下來,等我們進入大樓,才看到警車呼嘯著包圍了陸勵成的車。
麻辣燙被送進急救室,宋翔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整個人如被抽去了魂魄,不管我和他說什麽,他好像都聽不到。
我給麻辣燙的媽媽打電話,深夜三點多,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接,老年男子的聲音,略微急促地問:“你是蘇蔓?小憐出了什麽事?”
我無暇驚訝於他的智慧,快速地說:“她現在在醫院的急救室,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此時,對方的聲音倒平靜了,“哪家醫院?”
我報上醫院地址,他說:“我們立即到。”
不到半個小時,一位麵容方正的男子和王阿姨匆匆而來。王阿姨看到宋翔,滿麵淚痕地衝過來:“我就知道你會害她!”
“阿雲。”許仲晉拉住王阿姨,完全無視宋翔,隻和我打招呼,“蘇蔓?小憐給你添麻煩了。”
“伯父不用客氣,我和麻辣燙……憐霜是好朋友。”
不一會兒,有幾個醫生趕來,這家醫院的院長也趕了過來,整個樓道裏人來人往,亂成一團。院長請許伯伯到一間屋子裏休息,從屋子的大玻璃窗可以直接看到急救室裏的情況。
宋翔仍然坐在急救室門口,不語也不動地等著。我陪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有人來叫我,說王阿姨想和我說話。
我進去後,發現王阿姨一直在哭,能說話的顯然隻有許伯伯,他問我:“小憐手術後身體恢複得很好,從來沒有任何問題,為什麽突然就這樣了?”
我覺得隻能實話實說:“她發現了宋翔是許秋的男朋友,又發現了她的腎髒是許秋的。”
王阿姨聽到後眼淚落得更急,一邊哭一邊罵宋翔。
許伯伯盯著急救室裏忙碌的醫生,臉色很難看。
我突然想起陸勵成,這人這麽久都沒上來,看來是被警察抓走了。
“許伯伯,剛才憐霜……”
“我聽到你叫小憐麻辣燙,是她的外號嗎?你就叫她麻辣燙吧!”
“好!剛才麻辣燙突然昏倒,我們為了盡快送她到醫院,闖了無數紅燈,還差點兒撞翻了一輛警車。是陸勵成開的車,他被警察抓走了。”
許伯伯看向坐在屋子角落裏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他立即站起來向外走去。
許伯伯沒做什麽承諾,所以我也就不能說謝謝,隻能當剛才什麽話也沒說過。

很久之後,我看到急救室裏的醫生往外走,我立即衝出去,和宋翔一起圍住醫生。醫生根本不理會我和宋翔,直接走向屋子,和許伯伯講話。
我和宋翔隻能站在門口偷聽。
有一個醫生應該是麻辣燙的老醫生,和許伯伯很熟,沒太多修飾說:“情況不太樂觀,她體內的腎髒和身體出現了排斥。”
王阿姨叫:“怎麽會,已經六年了,這麽久都沒有事,怎麽突然就排斥了!”
一堆專家彼此看著,表情都很尷尬,最後是一個年輕的醫生解釋說:“這種現象在醫學上的確很罕見,一般來說排斥反應最強烈的應該是移植手術後的頭一年,時間越長越適應,不過也不是沒有先例,英國曾有心髒移植十年以後出現排斥反應的病例。目前您女兒出現排斥的具體原因,我們還沒有辦法給出解釋,隻能根據病體現象判斷本體和移植體產生了排斥。”
王阿姨還想說話,許伯伯製止了她:“現在不是去探究科學解釋的時候。”他問醫生,“排斥嚴重嗎?”
年輕醫生接著說:“我們人類的身體有非常完善的防禦機製,對外來物如細菌、病毒、異物等異己成分有天然的防禦方法,這些方法包括攻擊、破壞、清除。正常情況下,這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所謂排斥反應就是腎移植後,供腎作為一種異物被身體識別,大腦發出指令,並動員身體的免疫係統發起針對移植物的攻擊、破壞和清除。一旦發生排斥反應,移植腎將會受到損傷,嚴重時會導致移植腎功能的喪失,甚至危機生命安全。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排斥反應將會進行到何種程度,這要取決於病人大腦對移植腎的判斷和接納。”

我隻覺得如同被人用一把大鐵榔頭猛地砸到頭上,疼痛來得太過劇烈和以外,整個身子都發木,反倒覺不出疼。我身旁的宋翔身體搖搖欲墜。王阿姨猛地向外衝出來,如一隻被搶去幼崽的母貓般撲向宋翔,劈頭蓋臉地打他。
“我們許家究竟欠了你什麽?你害死一個還不夠,又要害死另一個,如果憐霜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和你同歸於盡……”
眾人拉的拉,勸的勸。
我麻木地看著一切,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時熱一時冷。
麻辣燙是多麽精神的人呀!從我認識她起,她喜笑怒罵、神采飛揚,從來沒有吃癟的時候,整個兒一混世女魔王!她怎麽可能會死呢?
不會地,一定不會的!
他們仍然又哭又罵又嚷又叫。我安靜地走進了隔離病房,揪著麻辣燙的耳朵,對她很用力地說:“你聽著,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如果真覺得我是你姐們兒,就醒過來補償我!我要真金白銀、看得見摸得著的補償,你丫的別用什麽‘對不起’、‘原諒我’這種鬼話糊弄人!他母親的,這種話說起來又不費力氣,讓我說一千遍也不結巴的,你可聽好了,你姐姐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不接受!”
護士衝進來,把我往外推,“你神經病啊,沒看到病人昏迷著嗎?趕緊出去,出去!”
我朝著病房大叫:“麻辣燙,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我被兩個護士架著往外拖。她們把我強塞進電梯,按了一層。電梯門被關上,我被鎖在了徐徐下降的電梯裏,拍著門嚷,“麻辣燙,我不接受,不接受……”
電梯門緩緩打開,我跌在了地上,突然覺得好累好累,身子軟得一絲力氣都沒有。
值班的保安看見我,忙過來扶我,安慰我說:“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我一把排掉他的手,揪著他的衣領子,朝他怒吼:“你說誰死了?你說誰死了?麻辣燙不會死……”
保安嚇得連連說:“沒死,沒死。”
一個人一邊把我懸空抱起來,一邊向保安道歉:“對不起,她受了點兒刺激。”
他就這樣把我抱出了醫院,我用力向後踢,“陸勵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他把我帶到僻靜處,才放下我,我轉身就去打他,誰要你多管閑事?她把我向他懷裏拽去,用兩隻胳膊牢牢地圈住了我,我胳膊雖然動不了,可仍然在又踢又掐。他一手緊緊抱著我,一手輕拍著我的背。我打著打著,突然就沒了力氣,頭埋在他的胸膛上,失聲痛哭。
媽媽走了,爸爸走了,我實在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死亡。
不公平!死者可以無聲無息地睡去,生者卻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陸勵成一直輕拍著我的背,低聲說:“乖,不哭了,不哭了。”他就如同哄小孩子,可也許正因為這個動作來自童年深處的記憶,曾帶著父母的愛,撫慰了我們無數次的傷心,竟有奇異的魔力,我的情緒在慢慢地平靜。
等我哭累了,不好意思抬起頭時,才發現他半邊臉紅腫,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臉上。
“警察打你了?他們暴力執法!你找律師了嗎?”
他不在意地笑,“我差點兒把人家撞翻車,他衝下來打我一拳算扯平了。”

已經淩晨六點,東邊的天空泛起橙紅,醫院大樓的玻璃窗反射出一片片的暖光,空氣卻是分外冷清,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我的身子瑟瑟發抖。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我們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休息一會兒。”
折騰了一晚上,陸勵成臉上的胡渣都冒出來,衣服皺皺地貼在身上,再加上臉上的傷,說多落魄就有多落魄。我想搖頭,可看他形容憔悴,於是說:“外麵有一個早點鋪子,我們去喝碗豆漿吧。”
我點了三份早點,吩咐一份打包,對陸勵成解釋:“一份給宋翔。”
陸勵成一邊喝豆漿一邊問:“你能和我說一下究竟怎麽回事嗎?否則我想幫忙也幫不上。許憐霜的腎髒為什麽會突然衰竭?”
我胃裏堵得難受,可現在肩頭的擔子很重,麻辣燙已經躺在病床上,我不能再躺倒,於是逼著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豆漿,“麻辣燙有一個姐姐叫許秋,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反正在我認識麻辣燙之前,她就車禍身亡了,開車的司機是許秋的男朋友宋翔。許秋死後,腎髒移植給麻辣燙,麻辣燙的父母隱瞞了這個事實。宋翔真正愛的人是許秋,麻辣燙昨天發現了這個秘密,同時發現自己的腎髒是許秋的。她不是腎髒衰竭,她知識達到對身體發出指令,排斥、消滅侵入她身體的異物。”
陸勵成聽得呆住,“像連續劇。”
“在電視劇裏,這是狗血劇情;在現實生活中,這叫痛苦。”
陸勵成歎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宋翔。他在工作上總是寵辱不驚、波瀾不興,我以為他是故作姿態,原來他是不在乎,難怪他到北京都一年了,卻一直沒買車,完全不像是國外回來的人,肯定是車禍後不能再開車了。”
我像吃藥一樣吃完了早點,把打包的那份遞給他,“麻煩你送給宋翔。”
“你不去?”
我搖頭。

陸勵成回來後問我:“宋翔一直守在麻辣燙病房前,打都打不走,他的樣子很糟糕,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疲憊地說:“我暫時不想見他,我們先去處理一下你臉上的傷。”
他說:“算了,一點兒小傷折騰兩三個小時,有那時間還不如回家睡覺。”
因為是周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不管是掛號的窗口還是取藥的窗口都排滿了人,光排隊都累死人。
我問:“你家裏有酒精什麽的嗎?”
他愣了愣,“有。”
“那就成。”
已經走出醫院,他卻說:“你先去車那邊等我,我去趟洗手間。”
我點點頭,一會兒之後,他才回來,“走吧!”
周末的早晨不堵車,去他在市中心的家隻需三十分鍾左右,可因為他一夜沒睡,竟然開錯路,我們多繞了將近二十分鍾才到他家。
他讓我現在客廳裏坐一坐,進去找了一會兒,拿出個特奢華的急救箱,我當場看傻了眼,“你抗地震?”
他嗬嗬笑著沒說話,打開箱子,一應俱全,我歪了歪腦袋,示意他坐下。我用棉球蘸著究竟先給他消毒,他低眉順眼地坐著,安靜的異樣,完全不像陸勵成,搞得我覺得心裏怪怪的,“你怎麽不說話?”
他笑了笑,沒說。我把藥膏擠到無名指上,盡量輕柔地塗到他的傷口上。
“OK!一切搞定。”我直起身子向後退,卻忘了急救箱放在身側,腳被急救箱的帶子絆住,身子失衡,他忙伸手拉住我,我借著他的力量,把纏在腳上的帶子解開。
已經站穩,我笑著抽出手:“謝謝你。”
他好像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仍然握著我的手。我用了點兒力,他才趕忙鬆開。他凝視著我,似乎想說什麽,我一邊收拾急救箱,一邊疑惑地等著。最後,他隻是朝我笑了笑。
我把急救箱放到桌上,去提自己的手袋,“我回去了。”
他去拿鑰匙,“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車回去。你一整天沒睡,你敢開車,我還不敢坐。”
他沒多說,陪著我下樓,送我上了計程車。
第22章

回到家,我吃了兩片安神藥,一頭紮在床上,昏死一般地睡去。
醒來時,我的頭很重,身體很累,不明白自己為何大白天的睡在床上。過了一會兒,才記起前因後果,突然間很想再去吃兩粒藥,我已經太疲憊,可終是不能放縱自己。
我爬起來,洗完澡,趕去醫院。剛出電梯,就看到宋翔和陸勵成並肩站在窗戶前,沒有交談,隻一人夾著一根煙在吸。陽光本來很明亮,可繚繞的煙霧嚷一切都灰暗了。
聽到腳步聲,陸勵成轉頭看向我,我問:“麻辣燙醒了嗎?”
“醒了,不過她不肯見我們。”
我點了下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剛推開病房門,在上打盹兒的王阿姨立即警覺地直起身子,看是我,才放鬆了表情,又靠回上。
我走向病床,麻辣燙聽到聲音,側頭問:“媽媽?”
我呆住了,疑問地看向王阿姨,王阿姨眼裏含著淚水說:“是蘇蔓來看你了。”
此時,我已經走到她的病床前,麻辣燙笑著說:“哦,我看出來了。”
我俯下身子問她:“你感覺怎麽樣?”
“很好。”
看著她臉上的微笑,我想大哭,又想怒叫。很好?這就是很好嗎?可一切的一切隻能化作沉默。
麻辣燙說:“媽,我想和蔓蔓單獨呆一會兒。”
王阿姨立即站起來,“好,你們說話,我下去轉轉。”
“媽……”
“什麽?”王阿姨的手搭在門上問。
“不要再罵宋翔了。”
王阿姨勉強地說:“不會的。”
等王阿姨關上門,麻辣燙笑著搖搖我的手,“屋子裏就剩我們兩個了嗎?”
“嗯。你能看見我嗎?”
“能。就是遠處看不清楚,近處能看到。”她笑,“你躺到我身邊,好不好?”
我脫下鞋子,擠到她身側躺下。
她問:“宋翔還在外麵?”
“嗯。”
“其實我不恨他,待會兒你出去和他說一聲,讓他回去吧!”
“要說你自己說。”

麻辣燙掐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心裏再生氣。可是你想呀,我六年前就這個樣子,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老天莫名其妙地給了我六年時間,讓我認識你,我們一起玩過那麽多的地方,值了!”
“值得個鬼!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
麻辣燙一味地笑著,我卻眼角有淚,偷偷地將淚痕拭去。
她問我:“蔓蔓,你還喜歡宋翔嗎?”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喜歡,不過現在有些討厭他。你呢?”
麻辣燙的表情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剛知道他是許秋的男朋友時,覺得他和我爸一樣可惡。你說你要做情癡,沒人攔著你,可你不該再出來禍害人。我一前途大好的女青年,北京城裏煙視媚行的主兒,怎麽就稀裏糊塗地陪他演了這麽狗血的一出劇情。當時他若在我身邊,我肯定得狠狠的帥他幾個大耳刮子。”
我聽得哭笑不得,問:“現在呢?”
“現在沒什麽感覺了。覺得像做了場夢,我看不見的時候,急切地想知道這個人是什麽樣子,然後上帝讓我知道了,然後我就又看不見了。”麻辣燙咯咯地笑起來,“宋翔可真慘!本來是個香餑餑,突然之間,我們都不待見他了。”
我也笑,“對不起!我應該早告訴你我喜歡宋翔。”
“沒有關係的。事情過後,每個人都是諸葛亮,可在當時當地,我和你都隻能做當時當地認為最好的選擇。”
我握住她的手,“麻辣燙,你在我爸麵前答應過陪伴我一輩子的。”
她的眼睛裏有點點淚光,“你人好,會有很多人喜歡和你做朋友,喜歡和你玩。”
“她們不會在淩晨四點被我吵醒後,不但不生氣,還陪我說話。也不會在我重感冒的時候幫我吹頭發、塗指甲油。”
麻辣燙不說話,我輕聲說:“麻辣燙,不要離開我!”
她眼中有淚,麵上卻帶著笑,“你以為老娘想離開這花花世界呀?雖然宋翔把我當作許秋的替身,我怪受傷的,可我沒打算為了他們去尋死,不值得!這兩個人一個是我討厭的人,一個壓根不喜歡我,我憑什麽為了他們去尋死?隻是我的理智再明白,卻無法控製潛意識深處的指令,我就是討厭許秋這賤人,我也沒辦法!不過你別擔心,我爸是誰?許仲晉呀!跺跺腳,北京城也得冒個響。他雖然不喜歡我,可我已經是他唯一的女兒了,他總會有辦法的。不過你先別和宋翔那禍水說,讓他好好愧疚一下,反省反省!”
我的心安定下來,笑著去掐她的嘴,“你這張嘴呀!”
她笑,把頭往我的方向挪了挪,緊緊地挨著我。兩個人頭挨著頭的躺著,有一種有人依靠的心安的感覺。
白日裏靠藥物本來就睡不好,此時我和麻辣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病房中坐著許伯伯和王阿姨,我大窘,趕忙下床穿鞋,麻辣燙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叫我:“蔓蔓?”
“在。”
她笑,“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倆去夜店玩,看到一個男的,長得怪正點……”我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對著許伯伯幹笑:“許伯伯好!”
許伯伯微笑著說:“你也好。”
麻辣燙的笑容卻立即消失,板著臉閉上了眼睛。
我對麻辣燙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又和許伯伯、王阿姨道再見。
走出病房,我看到陸勵成和宋翔仍然在病房外。陸勵成看到我,指著自己手腕上的表,“你知道你在裏麵待了多久?”
我剛想說話,病房的門又打開,許伯伯走出來,陸勵成和宋翔立即都站起來,陸勵成叫了聲“許叔叔”,宋翔低著頭沒說話。
許伯伯朝陸勵成點了下頭,對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可以嗎?”
我當然說“可以”。
許伯伯領著我走進病房旁邊的一個小會議室,他關上門,給我倒了杯水,“剛才看到你和小憐頭挨頭地躺在床上,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雙女兒。可實際上,小秋和小憐從沒有這麽親密過。”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低著頭喝水。
“小憐給你講過她和她姐姐的一點兒事情吧?”
我謹慎地說:“講過一點點。”
許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顧慮,淡笑著說:“我以前喜歡叫小憐‘憐霜’,她手術後,我就再沒叫過她‘憐霜’,可她整天忙著和我鬥氣,竟從沒留意過這個變化。”
我心裏隱隱明白些什麽,期待地問:“隱瞞麻辣燙移植的腎髒來自許秋是伯伯的主意嗎?”
他點頭,“小憐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排斥反應很強烈。六年前,她腎髒衰竭時,半年多視力才退化到看不見。可現在,從昨天發病到今天,隻一天時間,她就已經半失明。醫生已經在全國找尋合適的腎髒,可那畢竟是人的腎髒,不是什麽說買就能買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有辦法,也來不及了。”
剛燃起的希望破滅,我的水杯掉到地上,鞋子全被打濕了,卻連移動腳的力量都沒有。
許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慟,“我今天坐在家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不管醫學上怎麽解釋這件事情,我覺得原因歸根結底在小憐自己身上,也許她也不想這樣,可她的大腦忠實地執行了她心底深處最真實的意願——她痛恨、抗拒來自小秋的腎髒。”
對於父親而言,最痛心疾首的莫過於子女反目、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已經全部遇到,我想說些話,可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他將一本日記本放到我麵前,“這是小秋的日記,日記本是她媽媽留給她的,她從能寫字起,就習慣於對著日記本傾吐喜怒哀樂,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她出車禍前。”
我心中的疑點終於全部弄清楚了,“許伯伯知道許秋小時候對麻辣燙所做的事情?”
許伯伯沉默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哀慟和自責。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要把日記本給我?是要我告訴麻辣燙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嗎?你為什麽不親口告訴她?”
“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女兒,特別是今日所有的‘惡果’都是我當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雲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征詢她的同意,注意保護她的心理,也許她不會那麽恨小憐;如果我能早點兒發現小秋是什麽樣的孩子,早點兒教育她,也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車禍;如果我能對小憐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她的精神不會長年壓抑,也許她的腎髒根本不會生病。我很想解開小憐的心結,可我無能為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憐將近三十年的隔閡,不是說我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這本日記給你,是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請你留住她!”
坐在我麵前的男人脫去了一切世俗的華衣,他隻是一個早生華發、悲傷無助的父親。我把日記本抱到懷裏,堅定地說:“我會的,因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親人的死亡。”
我和許伯伯一前一後地出來,許伯伯和陸勵成打過招呼後返回了病房。我坐到宋翔身邊,“宋翔,麻辣燙腎髒衰竭的速度非常快,她已經半失明,照這樣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適的腎髒。”
宋翔木然地看著我,曾經朝氣蓬勃的眸子泛著死氣沉沉的灰色。刹那間,我因為麻辣燙而對他的怨氣煙消雲散。如麻辣燙所說,我們都不是事前諸葛亮,我們隻能在當下作選擇,也許錯誤,可我們都隻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翔的手痛苦的蜷縮成拳頭,指節發白。
我想了很久之後,說,“我剛知道你和麻辣燙在一起的時候,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可不管我心裏怎麽難過、怎麽痛苦,從來沒怪過你。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是自始至終沒愛過,隻是被我感動了,還是曾經愛過一點兒,碰見麻辣燙就忘記了。其實,我不在乎答案是什麽,可我想要一個答案,請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蘇蔓,你怎麽可以現在還糾纏這些?”陸勵成眼中有難掩的失望和苦澀。
我沒理會他,仍對著宋翔說:“我想請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燙之間的事情,她的好究竟是因為她有和許秋相似的眼眸,她體內有許秋的腎髒,還是有一點點她是麻辣燙?答案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翔,你知道我們的確愛你,如果失去你,我們會痛苦、會哭泣,可這石階上美好的不僅僅是愛情,痛苦、哭泣過後,我們仍會鼓足勇氣繼續下麵的旅程,但我們需要對過去、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個交代。答案就像一個句號,讓我們可以結束這個段落,開始下一個段落。”
我站了起來,頭也未回地大步離去。陸勵成大步跑著從後麵追上來,“回家嗎?”
“我要先去買幾罐咖啡。”
“做什麽?”
“研究治療心病的資料。”
他看了一眼我懷中抱著的袋子,沒說話。


回到家裏,我坐到桌前,扭亮台燈,左邊是小餅幹,右邊是咖啡,拿出日記本剛想翻開,卻又膽怯了。
我走到床前,俯瞰著這個繁華迷離的都市。
這個日記本裏,我不僅僅會看到麻辣燙,還會看到宋翔——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壓抑的傷痛時,看到他溫和卻沒有溫度的微笑時,看到他禮貌卻疏離的舉止時,我無數次想知道那七年的歲月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想知道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時,我卻畏懼了。
很久之後,我轉身去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許我會用到它。
鎖上門,坐到桌前,我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
全是一個女子一寸、兩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並不出色,可貴在氣質、意態軒昂,頗有巾幗不讓須眉之態。照片下的紙張泛著褐黃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濕過,皺皺的。
我眼前浮現出一個女孩兒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一邊看著照片,一邊默默地掉眼淚,淚水滴落在照片上。

思慕愛戀的母親呀!你怎麽舍得離開你的小寶貝?不管父愛多麽豐厚,永遠彌補不了缺失的母愛,而且爸爸馬上就要不再屬於我一個人,他要迎娶另一個女人,他要和另一個女人生孩子,他會愛她們。

我翻向了下一頁。

為什麽我要叫那個女人媽媽?不,我隻有一個媽媽!難道爸爸已經忘記媽媽了嗎?他們說這個女人長得比媽媽漂亮,不可能!媽媽才是最美麗的。媽媽,即使全世界都忘記你了,我也永不會忘記你!

放學回家,發現媽在下的椅子不見了,那個女人說椅子太舊,正好有個收破爛的來收舊家具,就賣了。爸爸聽到了,沒什麽反映。我恨他們!那把椅子是媽媽買的,是媽媽坐過的,難道爸爸忘記了嗎?

爸爸買了兩件相同款式的衣服,大的給我,小的給小丫頭。小丫頭很開心,穿好後過來叫我也傳。她叫我“姐姐”,我是她姐姐嗎?不是!我警告她不許叫我“姐姐”,她聽不懂,傻子一樣地說“可你就是我姐姐呀”。我不理她,等她走了,我故意把墨水打翻,把自己的裙子弄壞,我媽媽隻有我一個女兒!小丫頭竟然和爸爸說,把她的裙子然給我。笨蛋!白字!和她媽媽一樣沒文化的女人!難道看不出來我比她大嗎?

小丫頭上樓梯的時候走不穩,我罵她笨蛋,她還朝著我笑,真是個可憐愚蠢的家夥!我這個年齡,已經能背出至少三百首唐詩了。

昨天晚上,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經過爸爸的房間,聽到裏麵有聲音,突然就想聽他們在幹什麽。我貼到門上,聽到了那個女人又是笑又是喘氣,他們在幹什麽?肯定不是好事情!真是壞女人!回去時,我偷偷把膠水倒到小丫頭的頭發上,早上她的頭發全部粘住了,她痛得直哭。

我看到那個女人抱著爸爸,我好難過,想哭卻哭不出來。我跑下樓,小丫頭在地上畫畫,看到我叫“姐姐”,我走過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警告她再叫我“姐姐”,就打死她。她哭了,我飛快地跑掉,一邊跑卻一邊哭。

那個女人見到我的老師竟然自稱是我的媽媽,我想說她不是,可我說不出來,還要乖乖地站在她身邊。我怕別人說我沒家教,爸爸說媽媽是世界上最有氣質和風度的女子,我怎麽可以被人說沒有家教呢?

小丫頭學算數了,她來問我問題,我笑眯眯地告訴她:“你很笨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簡單到是個人就會做。”她撅著嘴好像就要哭了,我把自己得獎的畫給她看,又指著她的畫告訴她:“很難看,不要掛在我的旁邊,我覺得很丟人。”她掉著眼淚地把自己的畫撕掉了,把蠟筆也扔了,告訴那個女人她不喜歡畫畫。

我喜歡當著所有人的麵叫小丫頭“妹妹”,他們總喜歡對自己的小孩兒說:“看人家許秋,多像姐姐。”小丫頭卻不再叫我“姐姐”了。我高興嗎?我不高興!為什麽?不知道。我應該高興的,對,我要高興!

爸爸和那個女人出去吃飯,家裏隻有我和小丫頭,小丫頭吃完飯就在看電視,她以前喜歡畫畫,還喜歡過跳舞,都放棄了,現在她變成了一個什麽都不做的人,隻知道窩在上看電視。我在房間裏畫畫,不知道為什麽就畫了這幅畫,竟然是小丫頭。

日記裏夾著一幅素描圖,一個小姑娘低著頭在畫畫,畫角是許秋的簽名,不管是畫還是簽名都能讓人感受到畫者的才華橫溢。

自從我上次當著小丫頭同學的麵嘲笑了她,小丫頭就開始躲著我。真沒趣!我決定變換一個遊戲。

我買了兩個草娃娃,告訴小丫頭我們一人一個,她眼睛亮晶晶的,很開心,膽怯地問我:“真的嗎?”我很和善的說:“真的,以後我們一起澆水,等娃娃長草,看誰的頭發長。”她很開心。

我把自己的糖果分了一半給小丫頭,那個女人和小丫頭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看她們如此可悲,一點點糖果就能收買她們的心。

我告訴小丫頭可以叫我“姐姐”,她很開心,一再問我:“真的可以嗎?”我說“真的”,她就立即叫了,我答應了,我和她都笑了。

學校詩歌朗誦比賽,我鼓動小丫頭去參加,她說自己不行,我說:“可以的,你的聲音好聽,一定可以的。”小丫頭去報名了。

我的計劃成功了。詩歌朗誦比賽上,小丫頭當著全校人的麵出了大醜,底下的人都在笑,我也在台側校。我以為她會哭,可她知識盯著我,我有些笑不出來了,卻覺得沒道理,所以仍然在笑。她把草娃娃扔了,我把自己的草娃娃也扔了,本來就是魚餌,隻是用來引她上鉤。

……

許秋的日記都很間斷,也不是每天都記,有時候大半年才寫一點兒。能感受到她並不是一個習慣傾吐心事的人。不過隻這些點滴文字,已經能大概看出許秋和麻辣燙成長變化的心路曆程。我看到許秋從自己的小聰明中嚐到甜頭,把小聰明逐漸發揚光大;我看到麻辣燙越來越自卑,越來越膽小,她用越來越沉重的殼包裹住自己,包裹得恨不得自己隱形。隨著她們父親的官職越做越大,實際上在家裏陪伴她們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是兩姐妹和一個老保姆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時間許伯伯被派駐外省,大概考慮到北京的教育環境更好,所以把兩姐妹仍留在北京,某種程度上來說,兩姐妹是對方唯一的家人,可她們沒有相依做伴,反而彼此仇視。

我一頁頁看下去,對許秋竟是有厭有憐,在她看似才華橫溢、五彩紛呈的背後,是一個寂寞、孤獨、扭曲的靈魂。她時時刻刻關注著自己身邊的影子——麻辣燙。她的遊戲就是接近、傷害、遠離、再接近,我甚至開始懷疑她究竟是討厭麻辣燙才傷害她,還是為了引起麻辣燙的注意才故意傷害她。

日記的時間逐漸接近許秋出國,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這個時候,麻辣燙和許秋已經誓不兩立,可許秋已不屑於將心機用在麻辣燙身上,她在日記中流露出的更多的是對麻辣燙的蔑視,以及驕傲地宣布:兩人一個優秀一個平庸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母親是一個優秀的女子,而麻辣燙的母親是一個沒文化、沒教養的女子。

出國後的許秋,憑借自己的聰慧和才華無往不利,她享受著周圍男子的追逐,卻在日記裏對他們極盡嘲諷和蔑視。

她在一次中國學生會的聚會上認識了宋翔。其實她自始至終沒有提起宋翔的名字,但是我確信這個“他”就是宋翔。

我從沒見過人可以笑得這麽陽光幹淨,可是陽光的背後仍然是陽光嗎?每個人都有陰暗麵,他的陰暗麵是什麽?

真好玩,我把電話給了他,他卻沒有給我打電話,生活正好太貧乏,我喜歡動腦筋。

朋友在海灘聚會,聽聞他也會去,所以我也去了。我穿了一件很美麗的裙子,帶上我的小提琴。吃完燒烤,大家點起燭燈,圍坐在沙灘上聊天。朋友請我拉一首曲子,我欣然同意,故意站得距離他們遠一些,給他一個大海邊的側影。我選擇了《梁祝》,因為滿天星子映照下的大海讓人寂寞,聽聞他會寫古體詩,那麽我相信他會懂。一曲完畢,連遠處的外國人都在鼓掌,我匆匆回去,隻想看清楚他的眼底。可他的眼中有欣賞,卻無異樣。

我的琴給他拉過了,我的素描給他看過了,雖然還沒到給他跳芭蕾舞的地步,但也巧妙地讓他邀請我跳過舞。那麽熱烈的拉丁舞,我若蝴蝶般飄舞在他的臂彎,可是他仍然沒有動心!真震撼,從小到大,對於男生,有時候一張畫著他們沉思的素描,邊上一個我的簽名,就足以讓他們死心塌地。他追尋的是什麽?

我打算收留一隻流浪狗,給他打電話,說自己的車壞了,可已經和慈善機構約好去接流浪狗,問他是否送我一程,他同意了。我從網上撿了一隻最醜的狗,估計別人都不會要它,他看到狗也吃了一驚,說我很特別。我是很特別。

他來給狗狗送過幾次狗糧,我巧妙的讓他邀請我和狗狗去散步。其實,男生都不難操控,隻要你有足夠的微笑和溫柔,他們會很容易執行你的暗示,卻以為是自己主動。

我給他看我給希望工程的捐款,把小孩子寫給我的信給他看。他和我聯名資助了貴州的兩個小孩兒讀書。他經常過來給狗狗送狗糧。我經常去看他打籃球,在籃球場邊畫素描。真奇怪!我畫素描不再是為了給別人看,我隻是想畫下他。我甚至不再重視表現形式以及是否美麗,隻是努力抓住霎那間的感覺,可他反而對這些素描愛不釋手,他的眼睛中已不僅僅是心上。

帶狗狗出去玩,我用小提琴學者狗狗的叫聲拉琴,和狗狗一唱一和,我不優雅,也不美麗,他卻望著我大笑。

情人節,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我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他說知道。我同意了。我真的開心,從沒有想到我會因為一個男孩子能約我出去而開心,這種感覺讓我惶恐,可它多麽甜蜜。

快樂嗎?這種感覺是快樂嗎?我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我習慣於將自己藏在黑暗中,窺伺、分析他人,而他卻帶著我在陽光下奔跑。加州的陽光太燦爛了,而他比加州的陽光更燦爛。

我停下來,放下手中的咖啡,換上酒,喝了幾口後才能繼續。

和他告別,我已經走到檢票口,他又突然把我拽回去,吻我。我不習慣於把自己的內心暴露在人前,隻讓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唇,就推開了他。他就像一個太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自己,我被他的飛揚和光明所吸引,卻不習慣於他的直白與飛揚。我也飛揚,但是我的飛揚是可以營造的,隻是給外人看的一道風景線。他的飛揚確實自然而然的,是他最真實的內心。他不明白我們的差異,我卻一清二楚。

紐約大概才是真正的國際都市,在曼哈頓島上,匯集著世界上最有錢的一群人,也匯集著世界上最落魄的一群人,白日裏眾人公享著所有的接到,夜晚每一條街道卻都屬於不同國家的流浪者。世界上還有光明和陰暗對比如此強烈的都市嗎?我喜歡紐約,我覺得它更像我。

他在昏醉中衣衫不整地掉到我的麵前,摔碎的花瓶把我的裙子濺濕。他隨手撿起地上的花遞給我,笑著說:“小姐,如果我摔倒了,隻是因為你過分的美麗。”所有人都在大笑驚叫,隻有我和他的眸子冰冷。上一個瞬間,他和一個女人在樓梯上激情;下一個瞬間,他邀請我與他跳舞,說我和他有相同顏色的眼眸。

今天,我嚐試了大麻。

他推薦我把大麻和烈酒一塊兒用,我嚐試了。

他給我白粉,我覺絕了。他笑,膽小了?我告訴他,我被地獄吸引了,但是還沒打算墜入地獄。他吸了一點兒,然後吻我。陰暗中,隻有我和他,我沒有拒絕。

如果說他是光明,那麽他就是黑暗。當他給我打電話時,我覺得我渴望光明;可是當我看到他優雅地端起酒杯,向我發出邀請時,我覺得我渴望和他共醉。

我喝了幾口酒,理了一下思路,許秋習慣於把自己藏起來,所以她的日記短小而模糊,這裏麵有兩個他——一個是宋翔,一個應該是她在紐約新認識的人,一個掉到她麵前的人。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親吻我手背的男子。我說不清楚自己什麽感覺,心口痛得厲害,休息了一會兒,才敢繼續往下看。

我們分享一支大麻,我問他為什麽不用白粉,他說“因為我也不想墜入地獄”。他會吸,但是嚴格控製次數,不會上癮。他吻我,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他不在乎地笑。

我們發生了關係,他用了強迫,但是我不想說自己是無辜的被強奸者。女人骨子裏也許都渴望被政府,他隻不過滿足了我潛藏的欲望。他驚訝於我是處女,我的回答是給了他兩耳光。我和他在電話裏發生了第一次爭吵。

我長吐了一口氣,這段文字的前半段應該是許秋和那個人,最後一句才是她和宋翔。

和客戶吃飯,碰到他,我們都沒有想到有一日會在光明處相遇,我們都驚訝於彼此的身份,裝作第一次遇見,像正常人一樣握手。晚飯結束時,接到他的電話。我和他說話時,他也走進了電梯,電梯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他把手伸進了我的衣服裏。我的男朋友正在電話裏對我說著情話,而我在另一個男人手下喘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享受操縱、愚弄他人,偏偏我也是這樣的人。

我和他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都是我挑釁、激怒他。而我可悲地發現,我挑釁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愧疚!我竟然會愧疚?我以為這種情感已經從我的生命力小時了。如果說我從他身上試圖尋找到陰暗,卻失望了的話,那麽我也許會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陰暗。難道我是尋找不到,就製造?

我告訴他我男朋友要來紐約工作了。他大笑,“你還沒把小弟弟扔掉?”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在機場看到他的瞬間,我的心奇異的柔軟,簡直不像是我的心。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看碟,晚上他親吻完我的額頭就回自己的住處。他待我如最純潔的公主,卻不知道我是黑夜的舞者。

我打電話告訴他,我不會再見他,我和他的關係就此為止。他笑著說:“等你厭倦了和你的小弟弟玩王子公主的遊戲時,你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我也笑,告訴她:“我會知道我們的結婚請帖如何寄給你。”

我的兩個傻同事被調走,他們直到走都不知道是誰讓他們栽了大跟頭。我幫他們收拾東西,送他們下樓,他們對我感激,我在微笑下冷笑。他來接我吃飯,我卻突然煩躁。和他大吵一架。我不是天使,可他們喜歡我是天使,我覺得寂寞。

曼哈頓島畢竟很小,半年不見,平安夜,我們終於在時代廣場見麵,隔著人山人海,我依然感覺到我的靈魂渴望奔向他,我早已經靈魂離體,而我的男朋友仍然牽著我的手,興高采烈地與人群還清新年。他牽著女伴的手穿過人群向我們走來,我想逃,卻又渴望,隻能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他和我打招呼,和我的男朋友握手,一見如故的親切,這個人又來愚弄他人!我悲哀憐憫地看著身旁一無所知的人。我突然憎恨他的善良無知,無法控製自己,在平安夜裏和他吵架。我說出來的話嚴重傷害了他,可我竟然是想保護他,讓他不要受到我的傷害!

我使用了一點兒小計策,讓他出身尊貴的女朋友看到了一點兒不該看的東西,她給了他一耳光。他知道是我做的,也知道我是報複他平安夜對我男朋友的愚弄。他沒在意,隻是把我逼向角落,狠狠地吻住了我。而我掙紮了幾下後,竟然抱住了他,比他更激烈地吻他。原來,我是一朵隻在陰暗中綻放的花。

我現在越來越懶惰,很多時候,對冒犯了我的人,已經懶得花費心力去追究。可是,我竟然不能容忍他人冒犯我的男朋友。我問他介意嗎?他說他會用自己的能力讓謠言小時。可我討厭別人將他與那些陰暗齷齪的事情聯係在一起,所以我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初散布謠言的人徹底和華爾街說了再見,他的妻子席卷了他所有的財產。可我的男朋友一無所知,仍用他自己的方式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反倒是旁觀的他一清二楚。他對著我的眼睛說:“知道嗎?你有一個邪惡的靈魂。”

我發現許秋越來越強調“我的男朋友”幾個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她寫這幾個字時,常常力氣大得能劃破紙麵,她是不是用這種方式在警告自己記得宋翔的存在?

我們的吵架越來越頻繁,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麽。我衝動時提出分手,可是他真正轉身離開時,我卻害怕。我不想一輩子在黑暗中起舞,我喜歡他令我的心柔軟的感覺,我喜歡他對著我歡笑的樣子。我抱住他,對他一遍遍地說“對不起”。他驕如陽光的笑容,已經被我黯淡了光芒,我所喜歡的東西,正在被我摧毀。我該放手?我該放手?

小丫頭腎髒衰竭,父親很焦慮,那個沒用的女人在哭泣。我沒有悲哀的感覺,隻有荒謬的感覺,這個世界很混亂,上帝說他會獎勵善者,懲罰惡者,那麽為什麽不是我?而是小丫頭?

我終於嚐試了白粉,那是以墜入地獄為代價嚐試天堂的感覺。連他都用憂慮的目光看著我,警告我不許主動去尋找白粉。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你怕什麽?”他說:“我怕你真的墜入地獄。”我問:“難道不是你替我打開地獄的大門,邀請我進入的嗎?”他摸著我的臉頰不吭聲,最後說:“你和那個小弟弟分手吧!”我嘲笑他:“讓你損失了上千萬的人不能用‘小弟弟’來稱呼。”他生氣了,懲罰我的方式是把我呀在了身下。我的身體在沉淪,我的靈魂卻在上升;我的身體在歡笑,我的靈魂卻在哭泣。

我們又吵架了,我罵他,又抱住他,乞求他原諒我。我的男朋友第一次沒有吭聲,也沒有回抱著我,他隻是目光沉鬱悲傷地凝視著我,好似要看到我的靈魂深處。我恐懼,緊緊地抓住他,似乎想把自己塞進他的心裏。如果在那裏,我是不是就可以沒有陰暗,隻有光明?是不是我就不會有寂寞的感覺?

小丫頭正在失明,父親問我要不要回去看她,我找了個借口拒絕了。我沒精力去演姐妹溫情,她如果要怨怪就去怨怪上帝是瞎子。

自從上次吵架後,一個星期了,我的男朋友沒有聯係我,也沒有接我的電話。他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跳舞。他問我可不可以請一個星期的假,他想和我單獨出去一趟。我的舞步慢下來,我的黑暗舞伴卻不樂意了,要扔我的電話,我隻能摟住她,用我的身體平複著他的怒氣。我的男朋友在電話裏問“可以嗎?”我說“好”,掛掉了電話。舞步飛翔中,我的眼淚潸然而下,我知道我即將失去他——我的光明。從此以後,我將永遠與黑暗共舞。

這是日記的最後一段,看來許秋沒有把日記本帶去黃石。

我捧著酒杯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仍覺得心中壓抑,又去倒了一杯,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麵已經朝霞初露,整個城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

樓下的小花園中,逐漸有晨練的人聚攏起來,打拳的打拳,舞劍的舞劍。我放下酒杯,跑下樓,跟在一群老頭老太太身後打著太極拳。一套拳法打完,他們朝著我笑,我也朝著他們笑。

抬頭處,陽光灑滿樹丫,微風吹拂下,樹葉顫動,點點金光,若揉碎的金子,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我眯著眼睛,對著太陽做了個擁抱的姿勢。這個世界,黑暗總是與光明共存,我們無法逃避黑暗,但是我們永遠可以選擇擁抱光明。

第23章

我到醫院時,麻辣燙在急救室。

因為腎功能衰竭,影響到其他器官,導致她突然窒息。

王阿姨哭倒在許伯伯懷裏,求醫生允許她卷捐獻自己的一個腎髒。宋翔盯著急救室的門,臉色青白,如將死之人。

終於,醫生走出來,對許伯伯說:“病人的情況暫時穩定了,但是腎髒的衰竭速度太快,如果不立即進行移植手術,隻怕下一次……”

他的話語被王阿姨的突然暈倒打斷了,剛走出急救室的醫生、護士又都再次進入急救室,忙著搶救王阿姨。

妻女接連進急救室,許伯伯終於再難支撐,身子搖晃欲倒,我立即扶著他坐到椅子上,他問我:“你看完了嗎?”

“已經看完了,我想和麻辣燙單獨呆一會兒,日記本我待會兒就還您。”

許伯伯無力地點頭。


我走進病房,反鎖上門,坐到麻辣燙床前。

她沒有睜開眼睛,虛弱地問:“蔓蔓?”

我說:“是啊。”

她說:“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可身體裏的細胞不聽我的話。”

“你沒有盡力!你隻是沒主動尋找死亡,可是你也沒主動尋找生機。你內心深處肯定覺得自己怎麽逃都逃不出許秋的陰影,所以你壓根就放棄了。你從小到大就自卑、懦弱、逃避。你明明是因為覺得自己畫得很醜,才不想畫畫的,可你不承認,你說你不喜歡畫畫了;你明明是因為自己跳不好舞才放棄的,可你說是因為你不喜歡那個老師。你每一次放棄都要由一個借口,你從不肯承認原因隻是你自己。”

麻辣燙大叫起來:“不是的,是因為許秋!”

“對啊!許秋又成了你一切失敗的借口。你不會畫畫可以說是許秋害的,你不會跳舞是許秋害的,你考不上大學是許秋害的,你不快樂是許秋害的,宋翔不愛你,也是許秋害的。許秋怎麽害你的?她親手把畫筆從你的手裏奪走了嗎?她親口要求你的舞蹈老師不教你了嗎?她親自要求你上課不聽講了嗎?她歸根結底隻是外因,你才是內因!一切的選擇都是你自己作的。外因能影響內因,可永不能替內因作決定。現在你累了,你失望了,你疲倦了,你又打算放棄了,原因又是許秋!”

麻辣燙哭著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你出去!”

我不理會她,翻開日記本,開始朗讀,從許秋參加爸爸和那個女人的婚禮開始。

“那個女人的肚子微微地凸著,姑姑說因為她肚子裏住著一個人,還說因為這個人爸爸才不得不娶那個女人,我不明白……”

麻辣燙的哭泣聲漸漸低了,許秋的日記將她帶回了她的童年,從另一個角度審視自己,以及許秋。

當她聽到許秋推倒她後跑掉時,她在地上哇哇哭,許秋卻在迎著風,默默地掉眼淚,她不能置信地皺著眉頭。

當她聽到許秋在全校人麵前捉弄她後的不快樂與焦灼,她困惑不解,喃喃自問:“我以為她很得以,她很快樂。既然她並不快樂,為什麽要捉弄我?”

當她聽到每一次放棄,都是她自己主動地說出來時,她沉默不語。

……

日記一頁頁往後翻,逐漸到許秋出國,我說:“許秋之後的日記和你關係不大,但是我想讀給你聽一下,並不是因為宋翔,而是因為許秋。”

麻辣燙沉默著,我開始讀給她聽。為了方便她理解,我把日記本中含糊不清的“他”用宋翔和K代替。

“……舞步飛翔中,我的眼淚潸然而下,我知道我即將失去宋翔——我的光明。從此以後,我將永遠與黑暗共舞。”

房間外,天色已經全黑。有很多人來敲過門,我全都沒有回應。

麻辣燙沉默地躺著,我低頭看著許秋的日記說:“許秋活得很清醒,雖然她輕描淡寫,但我們都可以想象K對她做了很多事情,不僅僅是替她打開地獄的大門,他還握著她的手,連推帶拉,連哄帶騙,領她進入。但自始至終,她沒覺得一切需要K負責,因為她知道K隻是外因,她自己才是一切行為的內因。當然,她是成年人,可以為自己負責,可有時候年紀小不能解釋為原因,就如有的孩子家境良好,父母用心為他創造學習條件他卻不好好學習,有的孩子父母整天打麻將,他卻能在麻將聲中把功課坐到第一。許秋的存在迫使了你的早熟,你在很多時候都有別的選擇,可你作的選擇都是放棄!我們都聽過愛因斯坦的小板凳的故事,他麵對全班人的嘲笑,可以坦然說出‘我現在做得已經比上一個好’,你為什麽不能對許秋說‘我的確現在做得不好,可是我下一次會比現在好’。也許我這樣說太苛刻,但是我想你明白,許秋永遠都是外因,你自己才是內因,是你選擇放棄了一切!”

麻辣燙突然說:“你說她給我畫過一張素描,我想看。”

我把台燈扭到最亮,把畫放到她眼前,她聚精會神地看著。畫中的小女孩兒穿著小碎花裙,拿著蠟筆在畫畫,畫板上是一個正在畫畫的任務,隻不過小女孩兒的技法還很粗糙,所以人物麵容很卡通。

許秋當年畫這幅素描時,肯定異乎尋常地仔細,裙子上的小碎花、小女孩兒正在畫的人,她都一筆筆勾勒出來,甚至可以模仿小女孩兒的筆法來繪製畫板中的任務。

麻辣燙低聲說:“我正在畫她,我以為她不知道,原來她知道的。”

“她有一個異常寂寞的靈魂,她渴望溫暖,卻又傷害著每一個帶給她溫暖的人。”

又有人在敲病房的們,我沒管,對麻辣燙說:“這本日記是你爸爸給我的,他在許秋死後就已經知道你所經曆的一切,這麽多年你留意到他的變化了嗎?留意到他對你的關心了嗎?你沒有!”

麻辣燙很茫然地看著我。

我蹲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地說:“你媽媽因為你也進了急救室,我無法想象如果你……你死了,她會怎麽樣?也許還不如把她的腎髒移植給你,讓她直接死掉好。你爸爸看著還很堅強,那是因為他相信你,他相信許仲晉的女兒不是置親人於不顧、輕言放棄的人。可如果你真這麽做了,我向他……他會崩潰的,堅強的人倒塌時摔得更痛。”

麻辣燙眼中有了淚光,我說:“我沒有辦法置評許秋和你之間的恩怨,也不能說讓你原諒她,可是,你知道嗎?她死前清醒的時候,是主動對你們的爸爸說‘把我的腎髒給小丫頭’,我向她不是出於贖罪,,也不是後悔自己所為。她不關心這些,她隻是很簡單,卻必須不得不承認你是她的妹妹,她是你的姐姐。”

麻辣燙的眼淚滾落,滴在畫上;我的眼淚也滾落,滴在她的受傷。

“麻辣燙,如果你死了,我永不會原諒宋翔!可這世上,我最不想恨的人就是他。如果你真把我視作姐妹,請不要讓我痛苦!”

我站起來,向外走去。門外,許伯伯盯著我,眼中滿是焦灼的希望,我把日記本還給他,“我已經盡力了,最後的選擇要她自己來作。”

許伯伯還想說什麽,我卻已經沒警力聽,快速地跑出醫院,攔住一輛的士,告訴司機,去房山。
老房子裏總是有很多故事。每個抽屜、每個角落都有意外的發現,玩過的小皮球、斷裂的發卡、小時候做的香包……

我關掉了手機,拔掉了座機,斷了網絡。

我一邊整理未完成的相冊,一邊整理房間,把爸爸媽在下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收好。

我每天清晨去菜市場,花十來塊錢買的菜夠我吃一天。我買了本菜譜,整日照著做,什麽古怪的菜式都嚐試,絲毫不怕花費時間。晚上坐在上看電視,從新聞聯播看到偶像劇,一點兒沒覺得悶。

白日裏,一切都很好、很安靜,晚上卻常常從噩夢中驚醒。


一周後,我去買完菜回來時,看到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牧馬人”。我的腿有些發軟,不知道究竟是該上去還是該逃避。我坐到地上,盯著自己的鞋尖,遲遲不能作決定。

“蘇蔓,我們在上麵等了你兩個小時,你在樓下曬太陽?不要說你不認識我的車了。”

“不知道她不想見我們中間的誰?宋翔,你是不是該主動消失?”

麻辣燙的聲音!我跳了起來,她坐在輪椅上朝我笑,陸勵成站在她身邊,宋翔推著輪椅。陽光正照在他們身上,一天明媚。

麻辣燙眯著眼睛說:“照顧下病人,過來點兒,我看不清楚你。”

我趕緊走到她身前,她笑,我也笑,一會兒之後,我們倆緊緊地抱住了彼此。

她說:“兩大罪狀:一、我生病的時候,你竟然敢教訓我。二、竟然不來醫院看我。說吧,怎麽罰?”

“怎麽罰都可以。”

麻辣燙咯咯地笑,“你說的哦!罰你以後每周都要和我通電話,匯報你的生活。”

我困惑地看著她,陸勵成在一旁解釋:“她的小命是保住了,可腎髒受到損傷,還需要治療和恢複,王阿姨打算陪她一塊兒到瑞士治病。”

“如果全好了,眼睛就能完全複明嗎?”

“也許可以,也許不,不過那重要嗎?正好可以一周七天,每天戴不同顏色的隱形眼鏡。”麻辣燙翹著蘭花指,做煙視媚行、顛倒眾生的妖女狀。

我大笑,我的麻辣燙真正回來了。仰頭時,視線碰到宋翔,我很快回避開了。


機場裏,大家都在等我和麻辣燙,她拉住我不停地說話,我隻能她說一句,我點一下頭。終於,她閉嘴了,我笑著問:“小姐,可以上飛機了嗎?”

她盯著我,突然說:“你給我讀完許秋的日記的第二天,我統一讓宋翔進病房看我。”

我有點兒笑不出來,索性也就不笑了。

她說:“我給他講述了我爸爸和媽在下的故事,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很小氣自私的女人,絕不會犯媽媽犯過的錯誤,絕不會生活在另一個女人死亡的影子中,所以,不管他是否喜歡我,我都要和他分手。宋翔同意分手。”麻辣燙沉默了一會兒,“在他走出房間前,我問他是否曾經有一點兒喜歡過我,本來沒指望他回答的,沒想到他很清晰明確地告訴我,他不能拒絕我,是因為我有和許秋相似的眼神;他對我無所不能的寵愛,是因為他當年對許秋沒有做到。他在用對我好的方式彌補他虧欠許秋的。”

麻辣燙笑了笑,“他竟然絲毫不顧慮我仍在生病,就說出那麽殘忍的答案。當時我有些恨他,讓他滾出去。可後來我想通了,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答案,因為我可以毫無牽掛地忘記他了。”

麻辣燙輕捏著我的肩膀,“我因感激、無助而對他生愛,愛上的本來就不是他,而是一個不管我是誰,都會牽著我的手,溫柔地對我,帶著我走出黑暗的人。他對我好,我卻折磨他,當時心裏甚至覺得是他的錯,對他隱隱地失望。現在才知道,我壓根不了解他,也沒真正珍惜過他。”

我問:“你告訴他許秋的事情了?”

麻辣燙搖頭,把一遝複印文件遞給我,竟然是許秋到紐約後的日記。

“沒有!我想這個決定權在你手裏。其實,他不是一個好的愛人。他是你的唯一,你卻不會是他的唯一。但是,愛情本來就不公平,誰叫你不可能忘記他呢?你會給他看嗎?”

我反問麻辣燙:“他深信許秋愛他,深信許秋的美好,也深信自己因為年少氣盛、不懂得包容對方的缺點而辜負了許秋。如果我告訴他,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虛假的,相當於打破了他所相信的一切美好,這種做法對嗎?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雖然想起我時會痛苦,可也會為自己曾有過這麽好的朋友而感到幸福。可突然有一個人跳出來告訴你:‘麻辣燙,蘇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的。她實際上很壞,她不但內心深處沒有視你為姐妹,還曾做過背叛你的事情。’你會如何想?你會感激這個告訴你實話的人嗎?”

麻辣燙想了一會兒,搖頭,“我不會,也許我還會憎恨他多事。”她的眼睛中有悲憫,“蔓蔓,你真愛慘了他,對嗎?”

我淡淡地說:“他愛不愛我,和他愛不愛許秋並不衝突。我們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我即使打破許秋在他心中的地位,並不代表他就可以愛我。如果他愛我,就會主動往前走,可他壓根不打算忘記過去,所以……”我把日記複印件還給麻辣燙。

麻辣燙把它們收好,“我爸爸如果不是為了救我,絕對不會對別人承認許秋是一個有心裏疾病的孩子。父母都是偏心的,在他眼中,不管自己的女兒做了什麽都是情有可原的,宋翔即使什麽都沒做,也不可原諒,否則他不會明知道許秋在紐約的事情,卻依然痛恨宋翔。我懷疑他保留許秋日記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我。現在我已看過,許秋的日記大概已被銷毀,所以,我會替你留著它,隻希望宋翔值得你那麽愛他。”

王阿姨叫:“小憐,蔓蔓,必須要登記了。”

許伯伯笑著說:“這兩個孩子,現在通訊這麽發達,想聊天什麽時候沒有機會?非要趕著在機場一股腦兒地把話說完。”

我站起來,推著麻辣燙走向王阿姨。王阿姨從我手中接過麻辣燙,推著她走向登機口。

麻辣燙回頭朝陸勵成和宋翔揮手道別,又對許伯伯做了個飛吻的姿勢,大聲喊道:“爸爸,再見!我和媽媽會想你的。”

“這丫頭這麽大了,還瘋瘋癲癲的!”許伯伯貌似責備,實則心滿意足。

等看不見她們了,許伯伯看向我,淡淡地說:“小秋從出車禍到去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笑著說:“昏迷了三天三夜,有沒有短暫地醒來過,隻有許伯伯知道。”

許伯伯輕聲歎氣,“我覺得小秋是願意的。”

我點頭,“當然!她畢竟是麻辣燙的姐姐。”死者已去,隻要能讓生者新安,哪一種想法又有什麽重要?

許伯伯和我握手告別,“謝謝你!小憐告訴我你爸爸去世後,你一直沒工作,如果你想要找工作了,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隨時打我的電話。”

雖然我不打算找工作,可我沒有拒絕,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好意。我不會刻意去巴結奉承,但是如果能有助力,我也不會清高地拒絕,誰叫我還要在紅塵中求一碗飯吃呢?

陸勵成、宋翔、我三個人並肩走出機場。陸勵成提議一起去吃晚飯,宋翔和我都沒有反對。
我們在學院路上找了家小飯館,裝修不算精致,但還算幹淨。
我說:“這頓飯,我來請,謝謝兩位舊上司對我的照顧,也算是告別酒。”
陸勵成有點兒意外地說:“消息傳得這麽快?宋翔剛遞辭呈,外麵已經傳開了?”
我愣住了,看向宋翔,他解釋說:“我剛向Mike遞交辭呈,打算接受CS在倫敦的邀請。”
“哦,那很好!聽說英倫海峽風景很是優美。”
我微笑著低下頭,淡淡地說:“我不知道宋翔要走,我的送別酒本來是指我自己。”
宋翔沉默地看著我,陸勵成問:“什麽一絲?”
“爸爸剛去世時,我通過一個同學申請了去邊遠山區支教,已經批準了,我過幾天就動身。”
“去多久?在哪裏?”
“也許一年,也許兩年,看我心情把!”
“在哪裏?”
陸勵成又問了一邊,我看無法回避,隻能回答:“我不想告訴任何人。”

沉默,如窒息般彌漫在我們中間。
陸勵成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後,微笑著說:“你也不打算和我們聯係了?”
我婉轉地說:“山區偏僻,通訊會比較落後。”
宋翔一句話不說,隻是給自己倒滿酒,一飲而盡。
我給自己和陸勵成都倒滿酒,舉起杯子,“謝過兩位老上司往日的照顧。”
三人碰杯,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旁邊桌子的客人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老同學聚會,酒酣耳熱之際,齊聲高唱:

風也過雨也走
有過淚有過錯
還記得堅持什麽
真愛過才會懂
會寂寞會回首
終有夢終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
想起當年劍拔弩張的場麵,我竟然有淡淡的懷念。他們兩人聽到歌聲也都笑著搖了搖頭。
我倒了杯酒,敬陸勵成,“恭喜你,終於心想事成。”
陸勵成笑了,那笑容卻好像看不出歡喜,他一手拿煙,一手接過酒杯,仰著脖子直接灌下去。
我又倒了杯酒,敬宋翔,“一路順風。”
宋翔不看我,低著頭,一口飲盡。

陸勵成和宋翔似乎在比賽誰先醉倒,一個比一個喝得快,兩個人很快就把麵具撕去,本態畢露。陸勵成拍著宋翔的肩膀說:“當年恨不得趕緊把你踢出MG,如今卻很舍不得你走。”
宋翔立即很真誠地說:“其實我也不想走,要不然你幫我取個Mike說一聲,要回辭職信?”
陸勵成愣住,宋翔和我都大笑。陸勵成反應過來宋翔在逗他,在他肩頭狠拍了一掌,“真不習慣你會開玩笑,嚇了我一跳,你真要留下,我恐怕又得琢磨琢磨把你踢走了。”
宋翔搖頭笑著,“說實話,你是我碰到過的最難纏的對手。”
陸勵成大喜,和宋翔碰杯,“真的?我把它當恭維了。可惜你不在狀態,這場比賽終究是不盡興!等你將來恢複狀態時,我們再真正比賽一次。”
兩人相視而笑,陸勵成問:“問你件事情,我們比賽籃球那次,你最後的那個三分球,到底有幾成把握?”
宋翔笑著喝酒,陸勵成不肯罷休,一邊灌酒,一邊接著追問。

我安靜地看著他們,心中空茫茫地傷感。
往事仍曆曆在目,我們卻已要和彼此揮手道別。
曾希冀過這就是歸途,最終,生活告訴我們:我們都隻是彼此的過客,旅程仍在繼續,隻能道一聲“珍重”後,各自繼續自己的旅途。
隨著時光流逝,也許我們會淡忘彼此,也許我們會記住彼此,但今夜這樣把酒談心的日子卻永不可能再有。



我告訴陸勵成和宋翔,我下個星期離開北京,但實際上我打算這周就走。
自從愛上宋翔,我都隻能站在一旁,束手無策地看著他的離去與歸來,自己永遠處於被選擇的位置。這一次,我選擇主動離開他。
收拾完衣服,帶上筆記本電腦,我乘火車離開北京的當日,把兩封手寫信丟到郵箱裏。

陸勵成:
我已經離開北京,不告訴你,是不想你勸我留下,更不想送別。這一年裏,我已經經曆了太多的離別!自覺欠你良多,卻能力微小,不能回報,隻能以我的方式略盡感激之情。
祝你身體健康,事業順利!

蘇蔓

其實,我知道他的事業一定會順利。宋翔已經主動離開,麻辣燙又告訴我,她爸爸決定將XX的上市交給MG做。陸勵成為MG拿下這個超級大客戶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在中國市場的客戶關係網,MG總部的老頭子們不可能再視而不見,所以那個位置肯定是陸勵成的了。


宋翔:
我昨天晚上收拾行李的時候,發現了一張舊碟片《泰坦尼克號》。當年在清華看的盜版碟,除了一首《MY HEART WILL GO ON》,故事已經模糊。沒什麽事情,所以邊看碟片邊收拾東西。可看著看著,我開始停止收拾東西,專心投入這個故事,所有關於影片的記憶漸漸湧現。Rose本已經坐上救生船,我們都知道故事的結局,知道這座救生船上的人最終將得救,但是,她沒有選擇走,她在最後關頭跳回大船,選擇和Jack一起麵對死亡。故事的結局是Jack帶著她曆經周折後,尋找到一片漂浮於水麵的船體殘骸。但是,很不幸,殘骸隻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所以Jack讓Rose待在上麵,自己選擇泡在海水中。當援救船發現他們時,Jack已經被凍死,Rose一個人活了下來。我記得一個同學在看第二遍時,看到Rose從救生船上跳出來奔向大船,她破口大罵,說Rose太愚蠢,如果不是她拖累Jack,他一個人逃生的機會更多,最後就可以待在殘骸上,不會被凍死,他們倆都可以活下來。
囉囉嗦嗦寫了這麽多,我都開始糊塗自己究竟要表達什麽?我昨天晚上突然在想為什麽Rose自始至終沒有怨怪自己的選擇?作為當事人,她難道沒想過,如果她當時安分地待在救生船上,Jack就不會為了把生存機會讓給她而凍死嗎?難道無數個夜裏,她不會因為自責而痛苦失聲嗎?
我想她一定想過。痛失愛人,她肯定想得比我們旁觀者更多。生活注定不是平坦大道,每張不再年輕的麵孔下都帶著時光刻下的傷痕,可他們仍會選擇勇敢地向前走,追尋光明與幸福。
當年,我認為《泰坦尼克號》是一部很商業很俗濫的片子。現在,我認為是當年的自己太簡單,這部片子其實講述的是人性的堅強和勇氣。、
我已離開北京,不能去機場為你送行,就在這封信裏祝你一路順風。不管你在哪裏,不管你選擇什麽樣的生活,隻希望你能看見陽光和希望。

蘇蔓

————————————————————————————————————終
番外2

兩年的時間,陸勵成沒有任何蘇蔓的消息,中國太大,一個人如果有意要消失,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可以不留絲毫痕跡。
他和宋翔已拭去聯係,隻偶爾從海外的同事那兒聽到他又接受了哪個客戶。
可許憐霜和他竟然還有聯係。她給他寫信,他立即回信,寒暄中希冀著得到蘇蔓的點滴消息。
許憐霜的信來自世界各地,照片裏各色人種不停變換,可有一點永遠相同——

蘇蔓現在過得很平靜,她正從失去父母的悲傷中走出來,等她足夠堅強時,會重回北京,因為那裏有她和她父母的家。但是現在,我想她還沒有準備好。所以抱歉,我不能告訴你她的聯係方式。

即使許憐霜不能給他想要的,他仍然和她保持著時斷時續的聯係,隻為了給自己一種感覺——蘇蔓和他之間仍有關聯。

兩年前,他在北京新增了一處房產。兩年後,它仍然是一間空房,寂寞無望地等著主人歸來。

應酬喝醉時,疲憊厭倦時,他回到這裏,坐在空空的地板上,對著牆壁上的水墨山水畫吸一支煙,或者站在窗戶邊,聽著手機裏《野風》的歌聲。

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清朝翻湧……想心不生波動,而宿命難懂,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

很多次,他後悔自己沒有說出口的愛情。為什麽不告訴她呢?告訴她,結局也不過如此!但是至少自己沒有遺憾。他突然開始理解她對宋翔百折不饒的追求。因為錯過一次機會,所以才更加珍惜老天給予的第二次機會。如果讓他找到她,他絕不會再左思量、右考慮,他會告訴她,讓她不能走得如此無牽無掛,讓她知道有一個人在等她。

因為今年春節他在巴黎開會,沒能回家,所以秋天有空時,他決定回家看母親。

正是農忙期,哥哥嫂子們都很忙,濤子去西安談生意了,苗苗已經上小學,晶晶在備戰考初中,所以他到家時,隻有母親在家。他衝了個澡後,坐在院子中的黃瓜架下,陪母親說說話,看看書。
傍晚時分,晶晶和苗苗相攜歸來。苗苗看到他,立即奔過來,“小叔,小叔!”
他舉著苗苗轉圈子。晶晶已有少女的矜持,站在一旁禮貌地叫:“小叔。”

嫂子從地裏回來,把在溪水裏冰過的西瓜拿出來,切給他們三人。他邊吃西瓜邊詢問晶晶的學業,聽到她各科成績優異,很為大哥大嫂開心。
大嫂邊擇菜邊笑,“她代表學校去參加英語比賽,竟然得了一等獎,那些城市裏的娃都比不過她。”
晶晶謙虛地說:“都是老師教得好。”
陸勵成詫異地說:“鄉村裏竟然有這麽好的英文老師?我本來這次會來還想和大哥商量,晶晶上初中後就要去市裏讀書,怕她的英文跟不上,要不要到時候請個補習老師,沒想到現在鄉村的教育質量提高得這麽快。”
苗苗幾次想說話,都被姐姐暗中瞪著,不敢吭聲。
陸勵成把一堆人精都降服得服服帖帖,何況兩個孩子?他表麵上沒留意,好似在和大嫂聊天,其實把兩個孩子的異常反應盡收眼底。他忽有所悟,問大嫂:“這邊的小學最近兩年有外來的老師嗎?”
大嫂搖頭,“不清楚,晶晶很聽話,我和你哥從來不用為她的學習操心,所以沒怎麽留意過學校的事情。”
陸勵成隻得直接和苗苗交涉,“你最喜歡學校的哪個老師?”
苗苗拿眼睛瞅著晶晶,不敢說話,想了一會兒,才小聲說:“語文老師。”
“語文老師叫什麽名字?小孩子不可以講假話。”
苗苗看著晶晶,漲紅了臉,“我和老師拉過勾,答應過她不說。姐姐也不許我說,姐姐說如果我告訴別人,蘇老師就走了。”
晶晶瞪她,“笨蛋,你已經說了!”
陸勵成立即站起來,問大嫂:“小學的位置在哪裏?”
大嫂說:“似乎和你小時候上學的位置差不多,拆了重建……”
她的話沒有說完,陸勵成就已經跑出院子。
他一路狂奔,逢河過河,遇坎跳坎,從田間地頭連蹦帶跳地跑著。他快樂得就像個孩子,這一生,從沒有覺得自己距離幸福如此近。


陸勵成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彎著身子,劇烈地喘氣,幾個老師看他穿著氣質不像本地人,都盯著他。
一個男老師笑著問:“你是來找蘇老師的吧?”
他一邊喘氣,一邊喜悅地問:“她在哪裏?”
一個女老師指著不遠處的山:“她和朋友去山上了。”
他歡喜地說“謝謝”,又立即跑向山上,剛近山徑,就聽到清脆的笑聲飄蕩在山穀間。“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她的笑聲已近,人還會遠嗎?他停住腳步,含著笑等著。
遠處峰巒疊嶂,晚霞密布。夕陽斜映中,山嵐暮靄漸起,歸巢的倦鳥結伴返還,點點黑影掠過天空,若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美不勝收。
他剛想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就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笑著說:“這裏的景色真好,眼前的景色活脫脫就是陶淵明筆下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他就如一腳突然踏空的人,茫然無措地摔下去,微笑還在臉上,心卻已經裂開。
蘇蔓笑道:“嗯!待會兒回到學校,你往這個方向看,就會明白什麽叫‘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蘇蔓和宋翔倆人手牽著手,從他身邊經過。他就站在銀杏樹側,身體如同已經木化。
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飄落,她伸手接住,舉起扇子形狀的樹葉,側頭看向身邊的人,“好看嗎?”
她的臉正朝著他,隻要留意一點兒,其實完全可以發現並未刻意隱藏的他,可他的眼中隻有另一個人。
他們漸漸遠去,他望著前方,眼前所有的美麗絢爛都褪去,景色漸漸荒蕪。

他身後的樹林沙沙作響,許憐霜踩著落葉走到他身邊,手插在褲袋裏沉默地看著他,眼中有震驚和憐憫,還有一些其他情愫。
她踢踏著地上的落葉,小聲問:“你打算怎麽辦?”
他已經神色如常,皺著眉頭說:“許小姐能不能把話講得清楚一些?”
許憐霜愣了愣,說:“我問你打算怎麽招待我們?”
陸勵成向山下走,淡淡地說:“許大小姐駕臨,當然要當國賓招待。”
許憐霜追上他,和他並肩下山。
許憐霜不放心,借著笑語說:“宋翔這次來是特意找蘇蔓,他們倆心結盡釋,估計婚期不遠了,你趕緊想禮物吧!別怪我不夠朋友,沒事先通知你。”
陸勵成側過頭看著她,眼中的鋒芒讓許憐霜再也笑不出來。他卻淡笑起來,“我和他們倆關係都一般,禮物隻要夠貴重就可以,不需要太花心思,倒是你該好好想想。”
許憐霜忙說:“我會好好想想。”

山下的小學前,四人見麵,故交重逢,歡聲笑語不絕。
陸勵成主動問他們的婚期,宋翔凝視著他,微笑著說:“越快越好,免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
陸勵成笑著說:“恭喜二位!”
蘇蔓的臉通紅,臉俯在麻辣燙肩頭,腳卻在偷偷踩宋翔。
許憐霜看著陸勵成的笑容,徹底放心了。

晚上,陸勵成站在黃瓜架下給Helen打電話:“想再麻煩你姐姐一件事情。”
Helen笑,“你幫了他們那麽大的忙,我姐姐、姐夫恨不得你天天麻煩他們。”
“她兩年前幫我買的那套房子,你還記得嗎?”
“記得!”Helen心中暗道,不僅記得,還知道那座房子的原主人是誰。
“我想請她聯係原來的中介,找到當年和我爭房子的人的聯係方式,把房子買給她,在我買的價格上再加二十萬,哦,還有給中介的三萬也加上。”
Helen倒吸一口冷氣,當年因為有人搶,雙方又都不肯放手,價格已經哄抬得很高。陸勵成為了得到房子,最後暗中給了中介三萬塊錢的賄賂費。如今北京房市不景氣,很多地段都在跌,他竟然要再加二十三萬?
“這麽貴,恐怕很難出手。”
“你隻管請你姐姐去找人,那個人肯定會買。”
Helen不再多語,“好的,我會讓姐姐明天就去找人。”

果然不出陸勵成所料,通過中介找到當年的買家,對方一聽說是那套房子,立即很感興趣。陸勵成要價雖然很瘋狂,可對方更瘋狂,壓根不還價,直接成交。不但如此,房屋成交時,對方還特意拜托中介轉告房主,謝謝他。中介看得傻眼,如此瘋狂離奇的買賣,他第一次見到。
“謝謝”從中介傳遞到Helen的姐姐,Helen的姐姐傳遞給Helen,最後Helen告訴了陸勵成。
陸勵成抽著煙,不說話,煙霧繚繞匯總,神情不辨。
他身後的大玻璃窗下燈火輝煌,是十丈紅塵,萬裏繁華,他卻如獨居天宮,一身冷清,兩肩蕭索。
這大概就是高處不勝寒!她看著他一步步從普通職員做到今日的公司首腦,看著他的朋友越來越少,看著他越來越孤單,越來越表裏不一。Helen歎息,低著頭退出了他的辦公室。
淩晨時分,Helen整理白日收到的信件,看到蘇蔓的喜帖,她震驚地呆住,緩了半響,才能細看。“宋翔”兩個字映入眼簾的刹那,她明白了那聲“謝謝”是來自何人。這兩個高手過招於無形,隻苦了他們這一堆人跟著忙碌。宋翔既不肯當麵說謝,顯然打算徹底裝糊塗,讓他懷中的女子毫無牽掛地幸福。
她打開電腦,去自己常去的一個論壇,開始整理過往發的一個帖子,這裏麵她匿名記述著一個暗戀的故事——
Helen記錄下他為忘記那個女子,特意派她到國外。可是,刻意嚐試的新生活終沒成功,反倒讓他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開口拒絕另一個女子,幸虧對方先開了口。
聽聞她沒有來上班,他為了去看她,臨時中段會議,可實際上他隻是在她家樓下,坐在車裏,看著另一個人送她區醫院。
他半有意、半順勢地讓她和他一塊兒回家,她答應了,他卻緊張了,大晚上的給我打電話,問我和女子出行該注意什麽。
他為了接近她,很幼稚地給自己創造機會,周末大清早的打電話求我幫他去買急救箱,趕緊偷偷放到他家中,隻為了有一段獨處的時光。
這個帖子記錄著他兩年來的尋找和等待。
……
因為實在動容於他的執著,她開始記錄,希望大家和她一起幫他祈禱能早日找到他愛的人。
原本冷清沒人氣的論壇,因為她的帖子而熱鬧起來,無數人關心和祝福她的帖子,她和大家一起希冀著這段暗戀有一個幸福的結局,她甚至肯定地認為有這麽多人的祝福,再加上他做事的不擇手段,他最終肯定能得到幸福。可現實和理想永遠有差距。
她敲打著鍵盤。
“我想這個帖子已經走到結尾,因為結局不如我意。本來不想再寫,可大家和我一起在這個帖子裏相伴了一年,我想我有義務告訴大家結局——他今天收到了那個女子的喜帖,很可惜,新郎不是他。”
“我已經給版主發短信,這個長貼會被刪除。我的朋友會很介意我偷偷寫這些東西,我相信你們能理解。我們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不願為人所知的情感秘密。有的美麗,有的醜陋。有的秘密也許最終會暴露,有的秘密卻會被自己帶進墳墓。”
“雖然經過我的刻意加工,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更不會知道他是誰,但是我仍想把帖子刪除,尊重他的意願,讓這段感情成為一段被時光永遠掩埋的秘密。”
Helen合上電腦,拿起喜帖寄送的照片,凝視著蘇蔓和宋翔依偎而笑。多麽幸運的女子,絲毫不知道她錯過了一個那麽愛她的人;不麽不幸的女子,永遠不會知道這世上曾有一個人那麽愛過她。
Helen拿起電話,撥打過去:“Elliott,我剛看到蘇蔓的喜帖,請問你去參加嗎?要我準備禮物嗎?”
電話裏沉默著,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想不起來蘇蔓是誰。Helen絲毫不懷疑,以後別人在他麵前提起蘇蔓時,他肯定會扮演貴人多忘事的角色,抱歉地說:“名字聽著有些熟,但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電話裏終於傳來聲音,打斷了Helen的胡思亂想,“你封一個數目合適的禮金,不要失禮就可以了,我沒時間參加婚宴。”
“好的。”
Helen放下電話,再看了一眼照片,將照片丟進垃圾桶,提起筆記本電腦離開。

淩晨兩點多,陸勵成和紐約的董事開完電話會議。
他左手的手臂上搭著薄大衣,右手提著公文包,領帶半解,麵色疲倦地走出辦公室,已經走過Helen的桌子,突然又轉身返回,在她的桌子上尋找著什麽。他翻過所有的文件,正不耐煩,突然看到垃圾桶裏的相片和喜帖,他撿了起來,凝視著相片中的笑臉,指尖忍不住地輕觸過她的臉,嘴裏彌漫著苦澀的味道,嘴角卻露出笑意。
她和他的關係多麽普通,竟然連一張她的相片都沒有,以後估計連見麵的機會都會很少。
他將宋翔的一半撕掉,隻留下她的一半,背麵朝外,放進錢包夾層。
想起明天下午要飛倫敦,還沒有整理行李,他匆匆走出辦公室。隨著他在門口啪的一聲關掉電源,他的身影小時,滿室明亮刹那熄滅,陷入一片漆黑。

《完》

所有跟帖: 

謝謝一城mm!!又看得我哭得稀裏嘩啦的 -愛到荼蘼- 給 愛到荼蘼 發送悄悄話 愛到荼蘼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9/2009 postreply 09:57:05

大大HUG一個. :)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9/2009 postreply 10:17:22

蔓蔓父親走的那段,哭得不行了,結局很惆悵,我以為是和陸 -煮雪烹茶- 給 煮雪烹茶 發送悄悄話 煮雪烹茶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9/2009 postreply 11:05:20

唉~ -苔蘚- 給 苔蘚 發送悄悄話 苔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9/2009 postreply 16:09:13

唉。。。 -尕尕- 給 尕尕 發送悄悄話 尕尕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9/2009 postreply 22:42:50

謝謝MM的好書. 哎,一直希望她和陸勵成在一起 -LastRose- 給 LastRose 發送悄悄話 LastRos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0/2009 postreply 09:53:56

咋這麽好看呢?還有這麽長,先吃飯,一會兒接著看 -正月十五出生- 給 正月十五出生 發送悄悄話 (22 bytes) () 02/21/2009 postreply 16:09:59

補充:《被時光掩埋的秘密》:番外1 -WQ_菁菁- 給 WQ_菁菁 發送悄悄話 WQ_菁菁 的博客首頁 (7003 bytes) () 03/03/2009 postreply 12: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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