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塔之犬

本帖於 2009-02-16 12:23:31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內容簡介】

  “我想念我穿著白紗的妻子,是否能讓她的狗告訴我,埋藏在她生命盡頭的秘密……”
  妻子的意外身亡,是意外還是自殺?唯一的目擊者是她的愛犬“羅莉”。丈夫保羅是一位語言學家,他要找到妻子死亡的真相,於是決定教會“羅莉”說話,道出真相。
  美國新生代女作家卡羅琳·帕克絲特的愛情懸疑小說《巴別塔之犬》以象征語言分野、表達困境的“巴別塔”作為基調,在懸疑的背後,探討的是關於愛情和隔膜的永恒追問。
  美洲人評論說,這是“一個關於回憶、語言、悲傷和贖罪的故事,一次令人心碎的探尋!”歐洲人評論說:“這是一本罕見的小說……除了古老的神話、鬼魅的精靈所營造出的奇特氛圍,還有心靈治療、神秘塔羅牌……而當你隨著主角一步步走向事情的真相時,更會感到一種椎心的痛楚……”亞洲人則評論說:“人人都以為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共有一座巴別塔,以為自己最了解那個親近的人——然而,這座巴別塔真的存在嗎?”
  本書甫一麵市便壓倒暢銷書《追風箏的人》迅速登上亞馬遜、《紐約時報》等各大暢銷書排行榜榜首,感動全球22國讀者,讓百萬美國人為之潸然淚下。

    一個謎樣的女人、一個思念亡妻的男人、 一段永無法喚回的燦爛時光……
  有多少個有理智的人,就會有多少個人拿起這本書,不忍放下;
  有多少個曾深情的人,就會有多少個人拿起這本書,不忍釋手。
  讀《巴別塔之犬》,方知大家的哀傷;它是一本中國作家寫小說的範本,學習它是怎麽講故事的。


【作者簡介】

  卡羅琳·帕克絲特

  美國著名暢銷書作家。畢業於美利堅大學創作研究所。大學畢業後,曾經在書店工作三年,而後才全心投入創作。她的作品散見於《北美評論》、《明尼蘇達評論》、《夏威夷評論》、《新月評論》。《巴別塔之犬》是她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說,甫一出版即引起熱烈回響,有書評家說她具有強烈的阿言德風格:霧氣濃重的鬼魅深夜、古老的民間傳說、給予人如夢般的閱讀曆程;更有書評家讚許她是美國新生代作家之中最耀眼的一位。卡羅琳·帕克斯特現今與丈夫及兒子住在華盛頓特區,第二本小說《Lost&Found》也已經在美出版。

  何致和

  1967年生於台北。文化大學英文係,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短篇小說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寶島小說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著有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長篇小說《白色城市的憂鬱》。另有《酸臭之屋》、《惡夢工廠》、《時間線》、《人骨拚圖》、《戰爭魔術師》等十餘部譯作。目前正於輔仁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


關於“巴別塔”
  “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裏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為耶和華在那裏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就是變亂的意思)。”——《聖經·創世紀》

【宗教上的巴別塔】

  《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1章宣稱,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此故事試圖為世上出現不同語言和種族提供解釋。
  根據猶太人的《聖經·舊約》記載:大洪水劫後,天下人都講一樣的語言,都有一樣的口音。諾亞的子孫越來越多,遍布地麵,於是向東遷移。在示拿地(古巴比倫附近),他們遇見一片平原,定居下來。由於平原上用作建築的石料很不易得到,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做磚,把磚燒透了。”於是他們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又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由於大家語言相通,同心協力,建成的巴比倫城繁華而美麗,高塔直插雲霄,似乎要與天公一比高低。沒想到此舉驚動了上帝!上帝深為人類的虛榮和傲慢而震怒,不能容忍人類冒犯他的尊嚴,決定懲罰這些狂妄的人們,就像懲罰偷吃了禁果的亞當和夏娃一樣。他看到人們這樣齊心協力,統一強大,心想:如果人類真的修成宏偉的通天塔,那以後還有什麽事幹不成呢?一定得想辦法阻止他們。於是他悄悄地離開天國來到人間,變亂了人類的語言,使他們分散在各處,那座塔於是半途而廢了。那共同的語言被稱為亞當語,曆史上曾有學者提出某種語言是原始語言,例如希伯來語、巴斯克語等(參閱猶太文獻)。高塔中途停工的畫麵在宗教藝術中有象征意義,表示人類狂妄自大最終隻會落得混亂的結局。

【曆史上的巴別塔】

 在希伯來語中,“巴別”是“變亂”的意思,於是這座塔就稱作“巴別塔”。也有人將“變亂”一詞解釋為“巴比倫”,稱那座城叫“巴比倫城”,稱那座塔叫“巴比倫塔”。而在巴比倫語中,“巴別”或“巴比倫”都是“神之門”的意思。同一詞匯(“巴別”)在兩種語言裏竟會意思截然相反,著實令人費解。其實這是有緣由的。
  公元前586年,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滅掉猶太王國,拆毀猶太人的聖城耶路撒冷,燒毀聖殿,將國王連同近萬名臣民擄掠到巴比倫,隻留下少數最窮的人。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巴比倫之囚”。猶太人在巴比倫多半淪為奴隸,為尼布甲尼撒修建巴比倫城,直到70年後波斯帝王居魯士到來才拯救了他們。亡國為奴的仇恨使得猶太人刻骨銘心,他們雖無力回天,但卻憑借自己的思想表達自己的憤怒。於是,巴比倫人的“神之門”在猶太人眼裏充滿了罪惡,遭到了詛咒。他們詛咒道:“沙漠裏的野獸和島上的野獸將住在那裏,貓頭鷹要住在那裏,它將永遠無人居住,世世代代無人居住。”
  事實上,“巴別”塔早在尼布甲尼撒及其父親之前就已存在,古巴比倫王國的幾位國王都曾進行過整修工作。但外來征服者不斷地將之摧毀。尼布甲尼撒之父那波博來薩建立了新巴比倫王國後,也開始重建“巴別”通天塔,他在銘文中寫道:“巴比倫塔年久失修,因此馬爾杜克命我重建。他要我把塔基牢固地建在地界的胸膛上,而尖頂要直插雲霄。”但尼布甲尼撒之父隻將塔建到15米高,尼布甲尼撒自己則“加高塔身,與天齊肩”。塔身的絕大部分和塔頂的馬爾杜克神廟是尼布甲尼撒主持修建的。備受人稱讚的“巴別塔”一般指的就是那波博來薩父子修建而成的那一座。
  這座塔的規模十分宏大。公元前460年,即塔建成150年後,古希臘曆史學家希羅多德遊覽巴比倫城時,對這座已經受損的塔仍是青睞有加。根據他的記載,通天塔建在許多層巨大的高台上,這些高台共有8層,愈高愈小,最上麵的高台上建有馬爾杜克神廟。牆的外沿建有螺旋形的階梯,可以繞塔而上,直達塔頂;塔梯的中腰設有座位,可供歇息。塔基每邊長大約90米,塔高約90米。據19世紀末期的考古學家科爾德維實際的測量和推算,塔基邊長約96米,塔和廟的總高度也是約96米,兩者相差無幾。“巴別”塔是當時巴比倫國內最高的建築,在國內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它,人們稱它“通天塔”。也有人稱它是天上諸神前往凡間住所途中的踏腳處,是天路的“驛站”或“旅店”。
  人們普遍認為,“巴別”塔是一座宗教建築。在巴比倫人看來,巴比倫王的王位是馬爾杜克授予的,僧侶是馬爾杜克的仆人,人民需要得到他的庇護。為了取悅他,換取他的恩典,保障國家城市的永固,巴比倫人將“巴別”塔作為禮物敬獻給了他。在“巴別”塔裏,每年都要定期舉行大規模的典禮活動,成群結隊的信徒從全國各地趕來朝拜。根據希羅多德的記載,塔的上下各有一座馬爾杜克神廟,分別稱上廟和下廟。下廟供有神像。上廟位於塔頂,裏麵沒有神像但金碧輝煌,由深藍色的琉璃磚製成並飾以黃金。巴比倫人按照世俗生活的理想來侍奉他們的神靈。大殿內隻有一張大床,床上“鋪設十分豪華”(如同希臘貴族和羅馬貴族,美索不達米亞貴族也是躺著進食),床邊有一張飾金的桌子。廟裏隻住著一位專門挑選出來陪馬爾杜克尋歡作樂的年輕美貌的女子。僧侶們使人們相信,大神不時地來到廟裏並躺在這張床上休息。隻有國王和僧侶才能進入神殿,為馬爾杜克服務和聽取他的教誨;這種超級神聖的東西是同老百姓無緣的,他們隻能遠遠地敬拜心目中的神靈,因為如果近在咫尺,普通人經受不起大神的目光。據希羅多德記載,神像和附屬物品一共用去黃金800泰侖,折合現價約值2400萬美元。考古學家曾經在僧侶的一住處發現一隻石鴨,上有銘文“準秤一泰侖”,石鴨約重29.68公斤。如果希羅多德的記載可靠,則照此推算,馬爾杜克神像連同附件一共重約23700公斤,都是純金所鑄或製作!除了神靈,誰能享受如此高的禮遇?
  考古學家和曆史學家認為,巴別塔除了奉祀聖靈還有另外兩個用途。其一是尼布甲尼撒二世借神的形象顯示個人的榮耀和威嚴,以求永垂不朽。其二是討好僧侶集團,換取他們的支持以便穩固江山。美索不達米亞是一個宗教盛行的地方,神廟林立,僧侶眾多。僧侶不僅在意識形態上影響著人民,而且掌握著大量土地和財富,如果不在政治上得到他們的支持,恐怕王位也會風雨飄搖。這種憂慮不是多餘的,據曆史學家研究,尼布甲尼撒之後,新巴比倫王國迅速衰落,以致波斯人不費一兵一卒就占領了巴比倫城,這與失去僧侶集團的支持有莫大關係。
  公元前1世紀的希臘曆史學家認為,“巴別”塔是一個天象觀測台。新巴比倫人信仰拜星教,星體就是神,在他們的神話中,馬爾杜克是木星。新巴比倫王國的僧侶們神秘地登上塔頂,難道真的是侍奉半躺在床上的馬爾杜克大神嗎?對此希羅多德頗不以為然,現代學者更不相信,說不定正是他們半躺在床上觀測天象呢!而且,人類早期的天文知識直接產生於宗教和巫術之中,掌握這些知識的多是僧侶。新巴比倫人取得了當時世界最傑出的天文學成就,這座塔的功勞恐怕不可抹殺。
  也有人認為,“巴別”塔是多功能的。塔的底層是祭祀用的神廟,塔頂則是用於軍事瞭望的哨所。
  正是這座塔使得無數英雄為之傾倒。公元前539年波斯王居魯士攻下巴比倫後,即被“巴別”塔的雄姿折服了。他不僅沒有毀掉它,反而要求他的部下在他死後按照“巴別”塔的樣子,在墓上建造一座小型的埃特門南基(埃特門南基是“巴別”塔的另一個名字,意為“天地的基本住所”)。然而,後來“巴別”塔終於毀掉了,波斯王薛西斯怨恨巴比倫人民的拚死反抗,恨屋及烏,下令徹底摧毀巴比倫城,“巴別”塔厄運難逃,變成一堆瓦礫。即使如此,以熱愛文化名垂青史的亞曆山大大帝還是愛慕它的雄姿。公元前331年,他遠征印度時,特意來到了“巴別”塔前,英雄與奇觀的對話大概隻有彼此才能知曉。他一度要修複這座傳奇般的建築,下令全部拆除舊塔,一座更加宏偉壯麗的神塔眼看著有救了。然而,這隻是讓人空歡喜而已。據說,此時,一隻患有瘧疾的蚊子叮了他一下,這位文治武功蓋世的一代天驕於是一命嗚呼,“巴別”塔也就備受冷落了。事實是,這項工程實在是太大了,僅清理廢塔就需要一萬人工作兩個月時間,於是,他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幾千年下來,這座塔已變成了廢墟,真的應驗了猶太人的詛咒。即便如此,幾千年後的考古學家科爾德維見到它時,仍由衷地發出了讚歎之聲。科爾德維寫道:“盡管遺跡如此殘破,但親眼看到遺跡是絕非任何書麵的描述可比的。通天塔碩大無比,‘舊約’中的猶太人把它看作人類驕傲的標誌,四麵是僧侶們朝拜的豪華的殿堂,許多寬敞的倉庫,連綿的白牆,華麗的銅門、環繞的碉堡,以及林立的一千座敵樓。當年這樣壯麗豪的景象,在整個巴比倫是無與倫比的。”

【巴別塔的故事】

  巴比倫是一座令人神往的古城,它位於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裏斯河的交匯處。早在公元前1830年左右,阿摩利人就以巴比倫為都城,建立了古巴比倫王國。在古巴比倫國最出色的國王漢漠拉比死後,巴比倫不斷受到外族的進攻,曆經了500多年戰亂,直到公元前7世紀末,才在尼布甲尼撒領導下,建立了新巴比倫王國。然而,88年後,新巴比倫王國又被波斯人徹底毀滅。隨著巴比倫王朝的覆滅,顯赫一時的古城巴比倫,也日漸消失在荒草之中了。
  在新巴比倫王國時期,巴比倫也是古代兩河流域地區最壯麗最繁華的都城,巴比倫古城有內外兩道城牆,城裏最壯觀的建築物,就是尼布甲尼撒王宮通天塔和著名的“空中花園”,以及那座據說讓上帝感到又驚又怒的巴別通天塔。
  那麽為什麽把巴比倫城又叫做“冒犯上帝的城市呢”?這個說法來自《聖經·舊約》。
  《聖經·舊約》上說,人類的祖先最初講的是同一種語言。他們在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發現了一塊非常肥沃的土地,於是就在那裏定居下來,修起了城池。後來,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好,決定修建一座可以通到天上去的高塔,這就是巴別塔。他們用磚和河泥作為建築的材料。直到有一天,高高的塔頂已衝入雲霄。上帝耶和華得知此事,立即從天國下凡視察。上帝一看,又驚又怒,認為這是人類虛榮心的象征。上帝心想,人們講同樣的語言,就能建起這樣的巨塔,日後還有什麽辦不成的事情呢?於是,上帝決定讓人世間的語言發生混亂,使人們互相言語不通。後來人們就把巴比倫叫做“冒犯上帝的城市”。
  巴比倫城牆的厚度,可以讓一輛4匹馬拉的戰車轉身。長達16公裏,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城樓。城牆的兩端起於幼發拉底河畔。河對岸是巴比倫的新城區,一座大橋橫跨幼發拉底河,使新城區跟主城連在一起。所以,這座城牆不僅是巴比倫人用來抵禦敵人的主要屏障,而且也是一道保護巴比倫城不受河水泛濫之害的可靠堤防。巴比倫城有100座銅做的城門,因此希臘大詩人荷馬又把巴比倫城稱為“百門之都”。
  巴比倫古城的大門叫典禮門,高4米多,寬2米左右。門的上部是拱形結構,兩邊和殘存的城牆相連,門洞兩邊的牆上有黃、棕兩色琉璃磚製成的雄獅、公牛等圖像。這座城門建築得十分牢固,公元前568年波斯人在摧毀巴比倫古城時,隻有這座城門幸存下來。在千百年風雨剝蝕下,古城城牆已坍塌無存,唯獨這座城門依然完好如初。
  穿過城門是一條廣闊大道,上麵鋪著灰色和粉紅色石子,大道兩旁的殘牆上現在還留著清晰可見的雄獅、公牛等圖像。尼布甲尼撒的王宮就在大道西邊。被人們稱為“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空中花園”,就在南宮的東北角。相傳,它是尼布甲尼撒二世為讓他的米底妻子賽米拉米斯公主,排憂解悶而興建的,可惜它早已不存在了。
  赫赫有名的巴別通天塔就聳立在大道的北麵。巴別塔本是巴比倫古城裏,一座供奉巴比倫人的主神馬都克的神廟。塔的頂端是神殿。有一條石梯可以直通神殿,敬神時,穿著白色法衣的祭司在由樂器伴奏的合唱聲中登上塔頂。這座巴別塔就是《聖經·舊約》裏的巴別通天塔。“巴別”這個詞是巴比倫文,意思是“神的大門”。由於它的讀音跟古希伯萊語中的“混亂”一詞相似,加上當時巴比倫城裏的居民講的遠不止一種語言,《聖經·舊約》的作者也就很容易把“語言混亂”與上帝對建塔的懲罰相聯係,編出上述的故事來了。巴比倫古城裏最早的巴別通天塔,在公元前689年亞述國王辛赫那裏布攻占巴比倫時就破壞了。新巴比倫王國建立後,尼布甲尼撒二世下令重建通天塔。他命令全國不分民族、不分地區都要派人來參加修塔。
  尼布甲尼撒下令重建的巴別通天塔共有7層,總高90米,塔基的長度和寬度各為91米左右。在高聳入雲塔頂上,還建有壯觀的供奉馬都克主神的神殿,塔的四周是倉庫和祭司們的住房。在5000多年前,人們能建起這樣一座如此巍峨雄偉的通天塔,實在是人世間的一大奇跡。遺憾的是,巴別塔如今剩下的僅僅是一塊長滿了野草的方形大地基的殘跡了。
  在波斯人徹底摧毀了巴比倫之後,人們對巴比倫通天塔仍然念念不忘。公元前331年,當亞曆山大大帝占領已經荒蕪的巴比倫後,他曾經想重建通天塔。但是,單單清除廢塔的磚瓦就需要一萬人工作兩個月。最後他隻好放棄了這個計劃。
  千百年過去了,不知有多少人一直想找到巴比倫古城遺址。
  1899年3月,一批德國考古學家,在今天巴格達南麵50多公裏的幼發拉底河畔,進行了持續10多年之久的大規模考古發掘工作,終於找到了已經失蹤兩千多年,由尼布甲尼撒二世在公元前605年改建後的巴比倫古城遺址。
  考古學家們現在仍在巴比倫古城遺址上進行著發掘工作。許多宮殿、神廟、街道和住房已經漸漸露出地麵。考古學家們正在和曆史學家、藝術家們一起,根據發掘出來的文物,複製古城巴比倫大多數建築物的原型,以便有朝一日能使這座人類宏偉的古城恢複舊觀。
  ——資料來自“百度百科”


一、墜落
  目前為止,我所知道的事就隻有這些——十月二十四日的那個下午,我的妻子露西·藍森從後院的蘋果樹上墜落而死,當時現場除了我們養的狗羅麗之外,沒有任何目擊者。那天不是周末,鄰居們都不在家,沒人把窗戶打開坐在廚房裏,因此當我的妻子從高處墜下時,沒人知道她是否驚聲尖叫,是否哀鳴,或者根本沒發出半點聲音。那天不是假日,鄰居們沒人利用晚秋的好天氣在院子裏整理花園,因此當她落下時,沒人看見半空中的她是縮成一團,是展開身體,還是張開雙臂迎向遼闊的天空。
  意外發生時,我正在大學的圖書館裏準備研討會的論文,那天傍晚還有一堂研究生的課要上。要不是因為我看到一份資料和露西一直想看的電影有關,而迫不及待打電話回家想告訴她相關的趣事,那麽我可能和過去一樣,在教完這堂課後和研究生們一起去喝啤酒,開開心心和他們共度幾小時時間,而完全不知道我家院子的泥地上已蹲滿了警察。
  不過,我畢竟打了這通電話,撥了自家的電話號碼。但接起電話的卻是一個男人。“這裏是藍森家。”陌生男人說。
  我愣了一下,一時有些迷惑。接著,我腦海中的記憶資料庫便開始快速翻動,檢索任何可能會為了某種理由而突然造訪我家的朋友或親戚,但就是比對不出電話那端的男子是誰。此外,那句“藍森家”也讓我困惑不已。我的姓氏是艾弗森,聽見一個陌生人把我的房子說成似乎隻有露西一個人住在那裏,讓我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在這一天中,我突然被人排擠出了自己的生命劇本之外。
  “我想找露西。”我終於說。
  “請問您是哪位?”陌生男人問。
  “我是她丈夫,保羅·艾弗森。”
  “艾弗森先生,我是安東尼·史塔克警探。你家出事了,請你趕快回來。”
  很顯然,警方之所以會出現在我家,全是因為羅麗。當我的鄰居們一個個下班回家時,他們都聽見了羅麗悲嚎慟哭的嗥叫聲,一聲聲似永無止息地從我家院子傳出。他們都知道羅麗,大部分人都認識它,都聽過它的吠聲和在院裏追逐鬆鼠或小鳥時發出的喘息,但沒人聽過羅麗發出這樣的聲音。最先好奇地過來打探的是我家左邊的鄰居吉姆·柏拉索,他走到籬笆邊往我家後院看,登時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隨著秋季漸去,夜幕來得一天比一天早,那時天色已暗了,但當羅麗發了瘋似的在蘋果樹和房舍後門之間來回奔跑時,觸動了院子裏的自動感應燈。電燈一亮,它便跑回露西那裏,用鼻子輕推她的身體;燈光熄滅後,它又起身在院裏四處狂奔,再次觸動讓電燈亮起。如此動作不斷重複循環,就在燈光一明一暗的閃爍下,吉姆才得以瞧見躺在樹下的露西,於是撥了九一一報警。
  當我趕回家時,警方已在我家後院拉起了封鎖帶,而我才一踏上草皮,先前接電話的那位警官便把我攔下。他再次自我介紹,然後把我帶到客廳。我默默地跟著他走,滿肚子疑問全卡在喉嚨裏,哽得我差點無法呼吸。我知道接下來等著迎接我的會是什麽。沒錯,盡管擺設依舊,但我的家此時的感覺卻是寂靜而荒涼,仿佛有人趁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把屋裏的種種家具全搬空了。就連羅麗也不見了。動物收容所的人已讓它平靜下來,把它帶到另一個地方過夜。
  我茫茫然在沙發上坐下,聽史塔克警探親口告知我這個噩耗。
  “你知道你太太爬到樹上去做什麽嗎?”他問。
  “不知道。”我說。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就我對她的了解,她從未顯露出對爬樹的愛好,而這次絕不可能是她突發奇想之下的行為。我們院裏那棵蘋果樹長得高大非凡,跟觀光果園那種任遊客自行摘取的矮小蘋果樹比起來,它簡直就是個怪物。我們根本不理它,從搬來到現在一次也沒修剪過,任其胡亂生長,迄今已有八九米高。我現在實在沒心思猜想她爬到樹上究竟想做什麽,但史塔克警探的雙眼卻牢牢盯著我。
  “也許她想摘點兒蘋果吧。”我小聲地說。
  “嗯,這似乎是很符合邏輯的推斷。”他看看我,又看看地板。“以我們的看法,你太太很顯然是死於意外,但案發當時現場沒有目擊者,所以我們還是得調查一下,以排除自殺的可能。恕我冒昧……你太太最近是否出現沮喪的情緒?她有沒有說過想要自殺?有沒有在不經意中提到這個?”
  我搖搖頭。
  “我想也不可能,”他說,“隻是問問而已。”
  在後院拍照取證的警察結束工作後,史塔克警探過去和他們說了些話,然後又回來向我報告。大家的看法完全一致: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意外。墜落的方式有兩種,背後各有不同的含義。即使從七八層樓高的高處,若一個人是自己跳下,也有辦法控製自己墜落的姿勢。他往往會以腳先觸地,雙腿和脊椎可能會受重傷,但仍有存活的機會;假如他沒活下來,那麽由骨頭折斷的情況、由足踝和膝蓋碎裂的方式,也可以讓我們判斷這一跳樓的行為是否是故意的。然而,若一個人從離地麵約八米高的蘋果樹上不小心失足滑下,就很難控製墜落的姿勢了。著地的部位也許是頭,也許是肚子,或是背部,摔下後整個人外觀似乎毫發未傷,但體內的骨頭與器官卻都已碎裂。這兩者的差異,正是我們據以判斷是否為意外的證據。當他們發現露西時,她麵朝上仰躺在地,頸椎已經摔斷了。由此,我們可以得知露西不是自己跳下來的。
  當警方離開,露西的屍體也運走後,我一個人走進了後院。
  蘋果樹下,散落著一些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露西之所以爬到樹上,是想趁這些殘餘的蘋果過熟掉落前把它們摘下嗎?也許她想烤個蘋果派;也許她打算把蘋果放在漂亮的碗裏,找個陽光充足的地方和我一起享用。我把地上的蘋果一個個撿起來,帶回屋內。它們就這麽被我擺在廚房的桌上,直到腐爛的甜味引來蒼蠅為止。
  直到葬禮過後幾天,我才發現了確定的線索。嗯,用“線索”這兩個字可能不太恰當,此詞一出,就排除了純粹的巧合和我個人過度分析的可能性。說我找到了線索,就好像有人故意精心設計並留下蛛絲馬跡,目的是想引導我找出一個秘而不宣卻又極其明顯、且其正確性不容置疑的答案。我並不奢望自己能有這種運氣。因此我應該說,我開始發現一些不尋常的事實、一些和過去不同的跡象,足以讓我懷疑露西死亡的那天並不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第一個不尋常是我們的書架。我和露西閱讀的興趣都很廣泛,但是和大部分人一樣,我們收藏這些書籍時並沒有一套係統的分類方式,而是隨興依照好幾種不同的分類方法擺放。有些書架上的書是依尺寸歸類的,一些開本較大的書全被擺在書架的最下層,而那些平裝本的小書則塞在空間較小的地方。另一種歸類法則是依照主題(例如,我們所有的食譜都擺在同一層書架上),不過這種歸類法頗傷腦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還有一種分類法是分成“她的書”和“我的書”,從書籍的主題可反映出我們兩人不同的興趣,而這些婚前就已各自擁有的書,就這麽各成一區地待在自己的位置。除了這幾種分類法外,剩下的書就像大雜燴般混在一起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有辦法知道哪本書放在哪個地方。憑著記憶,我可以馬上指出那本我在二十歲時頗為喜愛的小說,是夾在我們結婚時朋友送的詩集和那本某個夏天我在沙灘上消遣的科幻小說之間。若你再問,那本我和別人合著的教科書放在何處,我也能馬上指出正確位置,告訴你它就插在披頭士傳記和一本教你如何自己釀啤酒的書之間。正因如此,我才知道露西在死前曾經動過一些書籍的位置。
  第二件異常之事和羅麗有關。就目前所拚湊的線索,我發現露西那天似乎從冰箱拿了一塊牛排給羅麗。這塊牛排本來是我們準備當天晚上烤來吃的,一開始,我以為是露西自己吃了這塊牛排,隻把骨頭扔給羅麗啃啃——意外發生後幾天,我在臥室角落發現了這塊牛骨。問題是,我隻看到廚房的爐子上留著一個平底鍋,卻沒發現用過的盤子和刀叉。洗碗機的門是關著的。那天早餐後我曾讓它運轉一次,當我打開它時,發現沒人動過我的傑作,裏麵的杯盤仍依照當天早上排列的方式擺放。洗碗機沒人碰過,水槽邊的杯盤瀝水架上也是空的,擦盤子用的抹布也沒有沾濕。這種種現象讓我得出兩個結論:露西若不是給羅麗一個驚喜,讓它得到了一整塊牛排,就是自己站在爐子前,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天用手代替叉子吃掉了重達一磅多的牛排。現在再仔細想想,當然可能還有第三種版本,而這可能才是最理想的情況——說不定她和羅麗共享了這塊牛排。
  也許這些事實根本不具任何意義。但是,悲痛中的我,正盡一切努力想合理解釋我妻子死亡的原因。不過,我發現的證據實在太古怪了,足以讓我懷疑那天的事,懷疑是否真的是因為蘋果的誘惑,才讓我的愛妻爬上那棵巨樹。我隻有羅麗這一位目擊者,它不單目擊了露西的死,也目擊了導致這個意外的所有過程。它從早到晚都盯著露西的一舉一動。從第一天到最後一天,我和露西的婚姻關係都一覽無遺地呈現在它眼前。簡單地說,它一定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我感覺自己必須盡一切努力,從它那裏把這些秘密給挖出來。


二、如果狗會說話

  關於狗的語言能力,也許你已能對一些著名的案例耳熟能詳了,但是為了喚起記憶,請容我先針對這段曆史,作一點簡短的說明。
  一開始,我們當然要講講十六世紀裏昂的那隻靈犬。它是一隻毛獅犬,母親被荷蘭商人帶到裏昂,它出生不久便被一名婦人收養。這個女人自己的孩子剛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哀傷不已的她把狗當成自己的孩子,給它穿上小睡衣和小童帽,甚至用自己的奶水哺育它。當狗兒漸漸長大,它的“母親”便開始教它說話,經過一番不屈不撓的艱辛努力,她終於成功地讓這隻狗說起人話。雖然旁人還是得通過婦人翻譯才能知道這隻狗說了什麽,但它很快就成為社會上的知名角色,而且從來不像其他狗兒那樣隻會打鬧嬉戲。
  這一人一狗就這樣在一起快樂地生活了十三年,直到婦人得了重病臨終之時,那隻狗也從未離開過她的床邊。婦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她最後合上眼睛的時候,那隻狗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沒有你的耳朵,就沒有我的舌頭。”這隻靈犬在“母親”死後又活了一年,卻再沒發出任何一個音節,無論對其他狗或人都一樣。它死後,裏昂的人們為它造了個雕像紀念它,刻在基座上的正是它最後所說的那句話。
  這個由前人記錄的故事極具童話奇幻色彩,又充滿哀傷,非常適合作為我這本書的開場白。我勤奮不休,孜孜不倦地研究,一心隻想用這本著作向那些困惑不解的同事們解釋,為何我在花了二十年精力投入語言學研究後,會突然決定著手教一隻狗說話。
  以曆史案例開場是有必要的,這足以證明我的行為並非異想天開,而是有史可考的。回顧過往,我們當然不能不提到瓦西爾這位十八世紀的匈牙利人。他深受著名哲學家傑佛裏·朗威爾的影響,認為狗是失落的以色列部族,因而對一窩新生的維茲拉獵犬進行了一係列實驗。瓦西爾從聖經的伊甸園故事得到靈感,雖然聖經中並未明確提到伊甸園裏是否有狗存在,但瓦西爾認為上帝當然不會漏掉這麽美好的動物。他把開口對夏娃說話的那條蛇視為證據,推斷那時生活在伊甸園中的動物也都具有說話的能力,但隨著亞當和夏娃被逐出樂園,動物們的語言能力也跟著一起喪失了。對動物來說,這並不是件公平的事。瓦西爾相信,隻要他能讓動物還原這種能力,就能明了世界在創始之初生物所用的原始語言。
  為了重新挖掘出這種語言,瓦西爾把這些幼犬安置在一座以高牆圍繞起來的花園裏,每隻幼犬都被單獨隔離,不讓它們與自己的兄弟姐妹接觸,企圖以這種方式重建出當時伊甸園的情景。他替這些幼犬準備了充裕的食物和清水,每天都幫它們按摩頸部,以刺激聲帶的發育。他的實驗大有收獲:一隻小狗從未發出聲音,另一隻發出的聲音則頗像一個人咕噥著說出的法文(不過根據後來研究者的發現,這些聲音比較像阿爾薩斯的克裏奧爾語),還有一隻狗甚至學會說出匈牙利語的“烤牛肉”這個詞。至於其他五隻小狗雖然隻會吠叫,但它們似乎都很清楚彼此的吠叫聲所代表的意義。
  瓦西爾的學說,特別是上帝很不公平地剝奪了狗的說話能力的假說,引來了教會的責難,因此他生命中的最後二十年全在牢裏度過。讓他東窗事發而被捕的正是這些維茲拉獵犬——有一天這幾隻狗兒偷偷溜到了街上,那隻會說法文的狗狂吠著低級下流的打油詩,而那隻會說匈牙利文的狗則到處向人討烤牛肉,於是,驚訝的群眾才一路跟著它們找到了瓦西爾的住處。
  不過,最關鍵的例子,我認為還是溫德爾·賀裏斯的悲劇。研究語言學的人幾乎都知道這個故事,關於狗語言能力的研究,此事堪稱現代版的經典。賀裏斯曾花費數年時間,替上百隻狗動過上齶手術,改變它們的嘴部構造,使之適合用來說話。他在紐約自己家中進行這個實驗,盡管有些狗兒在手術後死亡,但有更多狗兒在大劫過後逃回街上。賀裏斯後來也難逃被捕命運——這些動過手術的狗兒怪裏怪氣的吠叫聲讓左右鄰居忍受了好幾年,最後終於有隻狗學會了開口求救,才使附近一位居民報案,請警方前來處理。這隻嘴巴嚴重變形、喉嚨上還留有開刀疤痕的野狗被帶上法庭作證。雖然它還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但憑它說出的“可恨”、“很痛”和“兄弟們死了”等幾個字眼,讓陪審團隻花一個小時便裁定賀裏斯有罪,於是法官判處他五年徒刑。
  當然,上述這些例子沒有一個可說是完全成功的,但這些失敗的不同方麵、這些功敗而“垂成”的各種特質,讓我產生了這個領域尚有探索可能的想法。
  事實上,我發現自己除了這件事之外,也沒別的事情可想了。
  雖然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在意,但如果我想在學界保持好名聲的話,就不允許拋出這麽主觀的議題。我必須這麽告訴我的同事,說我研究的是一項整體性的工作,不但早已有人進行,而且差不多和語言學研究本身一樣古老。我必須告訴他們,我所從事的並不是什麽全新的研究。
  要是我能的話,我還想學學詩人的方法,仿效他們敘述有關愛情、戰禍和煩擾等等的方式。我想在論文開始之前寫下這麽一段話:
  我歌頌一位雙手沾染墨汁、秀發下藏有圖畫的女人。我歌頌一隻毛皮像倒豎天鵝絨的狗。我歌頌那落下的人體在樹底泥地留下的痕跡,也歌頌一位平凡人——他想知道沒有人可以告訴他的事。這是真正的開始。
  讓我們回到原本的話題,討論一下我所要進行的計劃。前麵說到我這隻名叫羅麗的母狗,它是羅德西亞脊背犬,是我妻子在結婚前養的,後來自然也就變成了我的狗。我的計劃是運用一係列練習和實驗,以任何可能的方法讓它增加生理和心理上的能力,以了解人類的語言。簡單地說,我想讓羅麗開口說話。
  我知道你們現在的想法。若在一年前,我也會和你們一樣對此感到懷疑。但我不得不提,過去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確實改變了我的想法。容我提醒各位,科學家們在上世紀已目睹一項奇跡,見證黑猩猩能以手語表達完整的句子。我們看過飼主為了讓朋友開心,教會鸚鵡說上幾句髒話。我們也知道,受過訓練的導盲犬能開啟電燈開關,替失聰的父母注意嬰孩的啼哭。我自己還在電視上見過一位業餘人士的表演,他教會自己的狗發出類似“我愛你”的聲音。
  我舉出上述例子,並不是用來推論我最後一定能成功。一開始我便相當清楚,比起黑猩猩或其他高等靈長類,狗的頭蓋骨容量小很多。我也不會欺騙自己;我深知說出“我愛你”的狗或像水手一樣粗魯罵人的鸚鵡,表現出來的隻是一種小把戲,它們知道隻要這麽做,就會得到一點點食物的賞賜。
  然而,在無數個晚上,當羅麗坐在我身旁以大而充滿不解的眼睛看著我時,我不禁這麽想:如果它能說話,將會告訴我什麽事?有時我幹脆在地毯上躺下,用手撫摸它那顆布滿皺紋的大腦袋,一邊輕聲對它說出我心中的疑問。好幾次我就這麽睡著了,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的頭正枕在它那毛茸茸的寬闊的腰背上。
  目前,我隻得到一點最重要的結論:狗是最完全的目擊者。它們被允許跟在我們身邊,參與我們最秘密的舉動,當我們自以為孤獨時,它們卻一直陪伴在那兒。想想看狗能告訴我們什麽事?它們坐在曆任總統的膝蓋上,它們目睹愛情和狂熱、爭執和仇恨以及孩童們的秘密遊戲。如果它們可以把見到的一切告訴我們,便足以縫補、彌合人與人之間的諸多鴻溝。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非得這麽一試不可。


三、智能測驗

  一個關於狗說話的笑話。
  有個男人牽狗走進酒吧,侍者說:“抱歉,老兄,狗不能進來。”男人說:“哦,可是你並不知道,這是一隻很特別的狗——它能開口說話。”侍者露出狐疑的表情說:“那好,你讓它講幾句話來聽聽。”男人把狗抱上高腳凳,專注凝視著狗的雙眼。“你說蓋在房子上麵的東西是什麽?”男人問。“Roof!roof!(屋頂)”狗開口說。
  “那麽,砂紙給你的感覺又是什麽呢?”男人再問。“Ruff!ruff!(粗糙)”狗回答。“很好,再說說誰是曆史上最偉大的棒球選手?”男人問。“Rooth!Rooth!(魯斯)”狗兒立刻說。“夠了,老兄,”侍者說,“你們兩個給我一起滾出去。”男人把狗抱下高腳凳,一起離開酒吧。他們走出大門,狗抬起頭納悶地看著男人說:“是我說錯了嗎?難道是狄馬喬?”
  這是當我和羅麗一起坐在地上,看著它深棕色的眼珠時,心中所想到的故事。目前為止,我已努力了兩個小時,試了一些很初步的智能測驗。我必須按捺住放棄擔任教師的衝動,才能裝傻一般用以對待幼犬的方式對它說話:“你去哪兒了呢,狄馬喬?”我對嬰兒說話一般對它說,並握住它的前爪,舉高,直到它翻過身落回地上,進行這個我們常做的小小室內遊戲。“嗯,妹妹?”我想撫摸它的肚子,輕聲細語地說:“狄馬喬去哪兒了呢?”但是,我們還有一點別的事要做,於是我隻拍拍它的頭,然後以充滿威嚴的語氣說:“乖妹妹。”
  羅德西亞脊背犬的體型很大。當羅麗站起來時,它的頭部高過我的膝蓋。這種狗最早是拿來獵獅子用的。在野外,它們能發揮極大的力量和敏捷性追捕兔子或其他小獵物(畢竟在我們這個小鎮上想見到獅子並不容易),但在家裏時,卻又相當溫馴穩重。它們名稱的由來,是因為脊背中央有一長條逆生的毛流,像亂發般突起在光滑柔順的棕色體毛上。當你把手放在這道毛流上時,感覺會有些紮手,有如我們小時候剛理完的平頭。此外,這還讓我想到我祖母家的那張天鵝絨椅子。若沒穿長袖衣褲,是不可能坐在這張椅子上的,因為這椅子布料非常硬,不管你從哪個方向摸,都覺得刺刺地紮痛皮膚。然而,隻要你用手指細心撫平絨毛,就可以感覺到那股藏在一根根纖維之間的柔軟。
  在開始進行計劃的第一天早上,我先整理出羅麗所有聽得懂的詞。當然,它最熟悉的就是自己的名字,於是我馬上做了一個小實驗,以呼喚它名字時所用的音調喊出“巴克雷”、“水床”、“聖誕老人”等幾個字眼。它一聽見我的聲音便坐了起來,凝視著我,露出一副專注聆聽的樣子,但仍留在原位不動。直到我正確喊出“羅麗”時,它才一躍而起跑來我這裏。“妹妹乖,”我稱讚它,“真是乖妹妹。”
  接著,我對它進行一些指令測試:“過來”、“坐下”、“不動”、“趴下”、“握手”和“換手”、“上來”(下這命令的同時要拍拍沙發,示意它可以這麽做)以及“要不要出去”。
  在我們新婚的那段日子,露西還教會它這個指令:“保羅呢?去找保羅。”星期六我往往會睡得很晚,有時露西懶得叫我,而我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羅麗的臉,發現它的前爪已搭上床沿,正用那雙大眼睛凝視著我。奇怪的是,我永遠也沒辦法報複,無法教會羅麗聽懂“去找露西”這個指令。當我說“去找球”或“去找小鹿”(小鹿是指它最喜歡的長頸鹿玩具,因為其細長的脖子很適合玩拔河遊戲)之時,它總是活蹦亂跳地馬上回應,但它永遠也聽不懂“去找露西”這個命令。它是不知道露西的名字嗎?或是根本清楚得很,隻是拒絕服從,不想破壞屬於它和露西(它的第一位飼主和最愛的人)所共有的這個把戲?
  我統計了一下,羅麗大約知道十五個不同意義的字眼:吃飯、散步、很好和不乖……數量相當於人類嬰兒在十三個月大時所能掌握的字眼。不過這種比較並沒什麽幫助,因為嬰兒隻要到了十六個月大,他們知道的字眼就會膨脹兩三倍,還能開始說出“媽媽果汁”或“車車嘟嘟”之類不完全的句子。對狗來說,它們一旦學會辨別這一長串指令後,這一生中就僅能或多或少維持在這個數量了。而且,就表麵上來看,狗並沒辦法像人類一樣,具有把單字連接起來組成句子的能力。
  然而,讓我感興趣的是人在嬰兒時期的語言發展,他們對語言的理解,早在能使用語言之前就已開始了——在一歲到三歲之間,嬰孩掌握的字眼大約超出他們可說出的五倍。是什麽機製讓十三個月大的嬰孩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從理解躍進到使用?我相信,這個疑惑將是我整個研究計劃的最核心的問題。
  羅麗強過人類嬰孩的地方,在於它具有敏銳的感知力,能掌握一些我們人類所無法察覺的非語言的線索。即使隔著兩個房間,它仍能聽見係鞋帶的聲音而立刻起身,知道這聲音代表有人可能正準備出門,而且說不定它可以跟著出去。它能辨別銀製餐具在抽屜裏發出的當啷聲,以及有人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時的聲響。當露西站在浴室鏡子前化妝,而它嗅到這個動作所產生的特殊複雜氣味(也許是化妝粉刷的刷毛味,結合粉底香味及睫毛膏濃濃的顏料味),它便明白這味道的含意。此時它會從不知哪個地方鑽出來,站在浴室門口,在發現浴室的門微微敞開後,便把鼻子伸進門縫,耐心等待自己是否會被邀請參加露西即將進行的任何冒險。
  我繼續對羅麗進行初步的智能測驗。我拿了一塊狗餅幹給它看,再用杯子把餅幹蓋住。它嗅了一下杯子,旋即把杯子撥倒取得狗餅幹,整個過程隻讓我的秒表跑了六秒。這個成績相當優秀,證明它具有極佳的解決問題的能力。接下來,我再測驗它的記憶力,先拿了一塊狗餅幹,在它的注視下藏在客廳角落,然後把它帶到另一個房間待上五分鍾。當我們再度回到客廳時,它便直接撲向藏有餅幹的那個角落。這讓我開心極了。
  我在進行第三種測試時,又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這項測驗是以毛巾蓋住它的頭,然後計算它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把毛巾甩開。此為另一種類型的解決問題測試,而我滿心以為羅麗會以優異的成績過關。然而,當我把毛巾蓋上去後,它竟然不想反抗,除了腦袋因承受了毛巾的重量而微微低下外,身體一動也不動。我等了足足一分鍾,又再等了一分十五秒,它卻沒有擺脫毛巾的打算。它弓著身體、頂著厚厚的綠色毛巾站在那兒,使我聯想到一名頭戴麵紗的寡婦,突然感到難過。於是,我決定替它把頭上的毛巾拿下,可正要這麽做時,電話鈴聲卻響了。我先去接了電話,而當我掛斷電話轉過頭來時(這是一通打錯的電話,我和對方通話的時間不超過五秒),羅麗不知何時已把毛巾甩開,早已好端端坐在那裏看著我了。我這才想到,它在我注視它的時候,之所以一動也不動,是因為不知道我的意圖,說不定它還以為我希望它頂著毛巾安安靜靜地站著。這項測驗是今天所做的遊戲中最奇怪的,而光憑這第一次接觸,它當然搞不清楚遊戲的規則。
  突然間,我覺得好累,覺得我們兩個都受夠了。我蹲下來,張臂抱住這隻大狗。“好了,妹妹,”我溫柔地說,“我們去散步吧。”


四、方形雞蛋

  我有位大學時代的朋友曾住在紐約,住處位於某棟大樓的第十九層。在他剛搬去的時候,隔壁鄰居是一對養狗的年輕夫妻。我記得那時去他那裏,當我們坐在陽台上喝酒聊天待到很晚時,便會看見隔壁那位少婦帶她的哈巴狗到陽台溜達。這戶人家在陽台四周的欄杆間加上了細鐵絲網,好讓這隻狗能安全地在陽台上亂竄,不致有鑽過欄杆墜落的危險。
  我朋友在那裏大約住了一年後,有天晚上,隔壁的那位年輕丈夫爬過陽台欄杆一躍而下。當時大概是淩晨一點左右,我朋友躺在床上,隻隱約聽見一聲尖叫,之後便沒有其他聲音了。直到第二天早上,當他照例把音樂開得震天響,結果被隔壁一名前來致哀的親屬過來敲門,請他把音樂關掉時,他才知道前一晚他聽見的那聲叫喊所代表的意義。
  那時我在城裏住了一個月,就睡在這位朋友家的沙發上——那是我年輕時代的事,有某人的沙發可睡就很不錯了。每當我們在陽台上喝酒時,總會忍不住談起這件事。這個事件一直揮之不去,不管我們聊什麽話題,最後總是又回到這個跳樓事件上。有天深夜,在我們喝了不少酒後,聊天內容已不再感歎這名陌生男人的遭遇,而是開起他的玩笑來了。我們俯身從陽台高處往下看,想象這個男人當時是怎麽掉下去的,計算他墜落時可能的軌跡。這個陽台的正下方是另一棟建築的屋頂,大約有十層樓高,但我們認為他不會掉在那上麵,而是會被風吹偏位置,摔落在人行道上。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我們講得聲音太大了,而那位年輕寡婦的臥室就緊鄰在我們陽台旁邊。我永遠也不知道她是否聽見那天晚上我們的談話。我猜也許沒有,因為她在一個月之後搬走時還特地向我朋友道謝,感激他在這段時間中的體諒。然而,一想到那天我們的談話也許已被她聽見了,便讓我覺得驚駭莫名。如果我能再遇到這位女士的話(雖然事隔多年,我完全沒把握能從人群中認出她來),我一定會當著她麵前下跪,懇求她原諒;我會向她坦承,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時我對她做了多麽殘忍的事。無論她當時有沒有聽見,這都是我這一生中所做過的最狠毒的事。
  遇到露西那年,我三十九歲。在那之前,我有過一段維持了好幾年的婚姻。莫拉,她是我第一任妻子。她的聲音像厚厚的灰泥塞滿房裏的每道縫隙和角落,她總是說得太多,有意義的又太少,讓我總有種淹沒在她製造出的話語泥淖中的感覺。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點點瑣事,她也必須剖開來謹慎處理;和她說話,我必須謹慎挑選使用的字眼,因為一些對我而言毫無惡意的話語,卻會讓她和我徹夜爭辯,逼我澄清使用這些字眼的動機。我總覺得,莫拉永遠都陷在焦慮的情緒中,擔憂那些她覺得自己沒做好的事,而她所采取的應對方法就是不斷分析它,直到有一天這事在她生命中已不再存有任何意義為止。有時,在我們開車的時候,她偶爾會有沉默的狀況出現。當我轉頭瞄她,會發現她臉上出現罕有的無防衛狀態的表情。“你剛剛在憂心什麽事?”我這麽問時,她永遠會立刻給我一個答案。
  到後來,在我拒絕參與這種對話後,她開始留字條給我。起初還很正常,像“請買牛奶回來”或“別忘了晚上要和邁克、珍妮吃飯”之類的,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些字條變得越來越複雜,而且敵意也漸漸增加。
  這段婚姻關係是這麽結束的——有天我很晚回家,一回家便發現一張字條,上麵寫道:“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幾次了,出門上班前一定要把早餐的盤子放進洗碗機裏,但是我今天回家又看到你的咖啡杯還留在餐桌上。我以為我能指望你,以為你既然是我丈夫,就會好好傾聽我所說的話,用細心和尊重的態度對待我的要求,但我想是我看錯人了。我們的確需要好好談談,越快越好。”最後這四個字她特別強調,在下麵用力畫了兩條線。
  我得承認,那時我的心情並不太好。我立刻抓起筆,在這張字條上寫下“去你的!我受夠你他媽的這些字條了”,然後貼在冰箱上好讓她一早就能看見。隔天,我們就分手了,雖然在最後一刻她還想攔住我跟我說話,我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事隔不到一年,我便認識了露西。從我們一開始談話,我便知道她是個說話簡潔又幹淨利落的人,絕對不會像莫拉一樣用拜占庭式的複雜修辭和轉折讓我直墜雲裏霧中。
  我和她是因為舊貨出售活動認識的,那時我照著她親手繪製的路線,從大路循指示找到她的住處。在離婚後,我便經常去逛這種在自家庭院或車庫中擺攤的跳蚤市場,喜歡開著車子到鄰近一些我從未去過的街區,以狩獵的心態尋寶,並窺探那些我所遇到的人們生活中的一點點神秘,研究他們通過這些物品(浴室用的收音機、裝飾華麗的水瓶、手工鉤織的嬰兒毛衣和限量版的超級可樂空罐),構築出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同時也猜想他們生活中究竟出了什麽轉變,才讓他們決定這些物品已沒必要再留在自己的家中。盡管漫無目的,但也許可以找到某個已尋找多年的物品,這種期待總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近乎孩子氣的興奮。每當我從事這種活動,總會感到稍稍寬心,或得到某種程度的安慰,知道其他人的生活也會和我一樣裂成碎片,甚至還散布在自家庭院草地上供人檢視。
  那天是星期六,我把車子停在這棟門前草地上有一株遮蔭巨樹的綠色小房子前。露西那時就坐在門前階梯上,低頭讀著一本平裝書。她有一頭深棕色頭發,長度剛過下巴,身上穿的是一件印有藤蔓花朵的寬鬆棉布上衣。她還挺好看的,我不敢說我沒注意到這一點,不過那時我隻暗暗欣賞了一下這張臉,並沒認真放在心上。從外表一看就知道她比我小八九歲,我隻能立刻把她加入我隨著年齡增長而日漸變長的“不可能對我感興趣”的名單中。
  當我下車後,她抬起頭對我露出微笑。“嗨,”她說,“請隨便看吧,有問題隨時問我。”
  我注意到草地上還趴著一隻棕色的大狗。這隻狗也抬頭以渾圓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好一會兒後才把頭放回它那厚厚的腳掌上。
  我瀏覽擺在幾張桌子上的舊貨,等待出售的有一些普通的書籍和CD、一台外觀頗舊的烤箱,以及幾個印有卡通圖案的玻璃杯。這些東西都不怎麽吸引我,我卻不打算馬上轉身離開。在院子裏麵一點,靠近屋子的地方,我注意到一個衣架,上頭吊滿各式炫亮耀眼且造型奇特的伴娘禮服,衣架上還貼有一張告示,上頭寫著:“免費贈送想盛裝出席正式場合的人,每名顧客限取一件。每件衣服另附有染色新婚鞋一雙。”
  “有人喜歡嗎?”我問,伸手指向那排衣服。
  “有兩個小女生很認真地挑了一件,還有一個對這種花哨的無肩帶禮服有癖好的男生,老實說,他穿起來的樣子還真不錯。我有時不免多想,這些伴娘禮服其實是為那些男扮女裝的男人設計的。”
  我笑了。“我前妻有個好友就是因為伴娘禮服,到現在都還不肯跟她說話。”此話一出,讓我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我在挑逗她嗎?想讓她知道我目前處於單身狀態?我不習慣對完全陌生的人透露太多隱私,而這句話暗藏的資訊已大大超出了限度。
  我怕自己這句話會引她厭惡——小心:又是個裝可憐想伺機而動的寂寞男人!不過,她卻露出了笑容。“什麽顏色的?”她似乎很感興趣。
  “薰衣草色,袖子很寬,背後還有一個大蝴蝶結。”
  “哦,又是背結式。為什麽他們老是要伴娘穿這種禮服呢?”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接下來我不知道要說什麽了,便轉身細看擺在另一張毯子上的其他貨品。一個小盒子吸引了我的注意。這個盒子上印有“方蛋壓製器”的字樣,盒麵圖案呈現的是一盤鋪在荷蘭芹葉片上的白色立方體,其中一個小立方體已被切成薄片,展現出裏麵的黃色部分以證明這是雞蛋。我打開這個盒子,發現裏麵是一個有正方形底座的塑膠容器。根據說明書指示,你可以把一顆剛煮好的雞蛋去殼,趁熱放進正方形底座,套上塑膠蓋子,再轉動蓋上的螺旋鈕,便能以適當壓力把這枚雞蛋擠壓成另一種完全違反自然形態的樣子。
  “這是幹嗎用的?”我轉身問她。
  “呃……”她瞄了盒子一眼,然後說,“很明顯,是用來把普通的水煮蛋壓成怪怪的正方形。”
  “壓得成嗎?”我問。
  “不瞞你,我從來沒試過。”她回答,“這是我以前室友的東西,她搬走時沒有帶走。我猜,她大概也是從別的舊貨拍賣買回來的。她在學校主修藝術史,寫過一篇關於超現實主義的論文。”
  “超現實,的確一語中的。”我說,“這東西你賣多少?”
  “五十美分。”她說,同時接過這個盒子,在手中翻來覆去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會兒,露出有點納悶的表情。“真奇怪,這東西擺了這麽久,我居然從來沒想過拿來壓壓看。”
  “我想買它,但你不一定要賣給我,如果你還不想賣的話。”
  她拋開臉上的納悶表情,再度露出笑容。“不不,”她忙說,“這種東西轉手次數越多越好。也許哪天你覺得自己用不到了,可以再賣給別人。”
  “那當然。”我說。掏出錢付給她後,我在原地又愣了片刻。“那麽,謝謝你了,祝你的舊貨拍賣生意興隆。”說完這句話,我轉身朝車子走去。
  “也謝謝你,”她喊道,“祝你成功壓出方形雞蛋。”
  我開車離開,心中卻湧起一股想笑的衝動。我已經好久沒像現在這麽快樂了,於是我馬上回家,做了幾顆正方形的水煮蛋。
  傍晚的時候我又來到她的住處,此時她正在把沒賣出的東西一一搬進屋裏。當我把車子停下時,她正看別處,頭發上映著夕陽餘暉。我凝視著她,在車上坐了好一會兒,旁邊的副駕駛座上就擺著那盤水煮蛋——我完全按照盒子上的圖片說明,把雞蛋鋪在荷蘭芹的葉片上,並且把其中一顆切成了薄片。用這種行為示愛會不會太怪異?我心中暗忖,遲遲不敢下車。可就在這個時候,她轉頭過來看見我了,我隻好硬著頭皮把計劃好的事情做下去。
  我端著這盤奇怪的禮物向她走去。“我猜,你可能會想要嚐嚐看。”我說。
  “方形雞蛋!”她喊道,語氣近乎崇敬,同時以驚訝的表情把盤子接過去。“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做了方形雞蛋拿來給我。”
  她的目光從盤子上抬起,看著我的臉。接著,她慢慢綻出了微笑,這個笑容越來越強,讓整張臉都因而燦爛起來。
  “我想和你約會。”她說。
  “那麽,”我說,“我的回答是——很樂意。”
  我們就站在那裏笑著,那個盤子就卡在我們之間,立方體的雞蛋在漸漸黯淡的光線中閃動著蒼白的光芒。


五、麵具婚禮

  我的同事曾用電子郵件發給我一個笑話,也是和狗開口說話有關。一個男人帶著一隻狗走進酒吧,對侍者說:“這隻狗會說人話,我賣你五塊錢就好。”“是嗎?你倒叫它說說看。”侍者說。於是,男人用手肘撞了一下那隻狗。“說點兒話讓他聽聽。”男人下令。這隻狗抬起頭看著侍者,張口說了:“求求你,慈悲的先生,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把我買下。這個人待我很不好,他總是把我鎖在籠子裏,從來不帶我出去散步,而且一星期才喂我一頓飯。他真的是個很恐怖、很恐怖的男人。”侍者大感驚異。“這隻狗能讓你發大財,”他說,“你為什麽隻想賣五塊錢?”這個男人回答:“因為我受夠它說的謊話了。”
  這雖然隻是個笑話,卻暗藏一個有趣的問題:誰能保證會說話的狗一定會比人誠實?誰能保證萬一我真的教會羅麗說話後,它一定會告訴我實話?
  和露西結婚前,我從未養過狗;坦白說,我以前甚至還有點怕它們。小時候,我遇過一隻名叫魯法斯的大狗,它總是無時無刻不在發脾氣。它的主人名叫巴克基·瓊斯,一個殘暴又孤僻的男人,他曾在院子裏公然切割鹿的屍體,還把一部分血肉模糊的內髒扔到我們上學必經的路上,嚇壞了我們這群住在附近的孩子。我敢說他在某種程度上一定虐待了那隻狗,盡管如此,魯法斯卻仍然十分忠誠。這隻狗整天被綁在樹下,一見到外人便不停蹦跳和惡狠狠地咆哮;但每當它主人走進院子,它便發出開心的嗚咽聲,溫馴得像一條寵物狗。夏天晚上,巴克基經常爬上屋頂坐在上麵喝啤酒,一個人對著空氣罵些粗魯的話,有時他會把魯法斯也帶上去,而這一人一狗在夜空之下的古怪輪廓,直到今天仍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我和羅麗第一次的正式照麵——若在舊貨拍賣會上,我們彼此小心提防的短暫對視不算的話,是在我和露西講好約會日期後,去她家接她的那天(結果這次約會竟持續了一整個星期)。我一按下門鈴,就聽見羅麗洪亮的吠叫聲從遠處的屋內傳來,然後以令人警戒的速度奔至大門的另一邊。當露西把門打開時,我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整個人貼在門廊的一根柱子上,但羅麗還是衝了出來直接撲向我,把兩隻前爪搭在我的胸口上。我硬邦邦地站著,它則停止吠叫,就這麽貼近看著我的臉,凝視了好一會兒,可是當我看著它的眼睛時,竟然感到一股出人意料的平靜。原本我還在焦慮今晚的約會該如何進行,但在這個奇怪的時刻,這些擔心似乎都退去了,而我壓根兒沒想過,此時我竟然會伸出手,緩緩放在它的頭上。這就是我們的故事的開始,屬於我和羅麗的,在許多方麵都與我和露西從那天晚上開始創造的故事不同。這是我第一次正視它那雙誠摯的眼睛,觸摸那毛茸茸的柔軟毛皮。這也是第一次,我隱約感覺到狗的溫柔,長久以來犬科動物對人類的信任可說是一項奇跡,沒想到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現在,隻剩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一個男人和一隻狗守著這空蕩蕩的房子,我們所有的悲傷與嬉戲,在白天隨著日光的推移,從這個房間移動到那個房間,直到太陽下山。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我們在門廊上接觸的那一刹那開始的。當時露西就站在那兒,見證著這一切。
  當羅麗還搭在我身上時,露西立刻衝上前——在那天我才第一次轉頭正眼看她。她把狗拉開,連聲向我道歉,又用嚴肅的口氣責備羅麗,然後把它拉進屋裏鎖在門內。這時,我已不再感到緊張,不再像過去一樣,會在和女性第一次約會時怯場。關於我們第一次約會之夜的計劃,露西一直故意曖昧不說,這讓我不免有些不安,不太習慣這種不知該做什麽的奇怪感覺。但現在,當我看著她把一切打點好,安撫了狗、穿上了夾克然後鎖上大門時,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我當下卻抱定了主意——不管她今晚要帶我去哪兒,我都一定要跟著她。
  “嗨,”她轉身對我說,掛在臉上的是一個輕鬆的笑容,“抱歉,羅麗太沒禮貌了。它平常很乖的,隻是有時候很難叫得動。”
  “我明白。”我說。
  露西今天的樣子相當迷人。她身穿黑色絲質T恤和長筒裙,棕色頭發全都梳到了腦後。從我們那天認識後,在這一星期中,隻要我一沒事做閑下來,腦海中便會浮現她的影子,但直到此刻我才發覺我幾乎記錯了所有細節。現在我才看見她那棕色的眼睛還閃爍著琥珀色的光芒,而且她的臉是瓜子形的,不像我印象中那般方正。我還看見她的頭發有淡黃色和深蜂蜜色兩種不同層次,皮膚也散發玫瑰般的紅潤光澤。我現在才真正發覺她確實是個很美麗的女子。
  “那麽,”當我們一起朝我的車子走去時,我說,“我們去哪裏?”
  “這個嘛,”她回答,語氣像在道歉,“恐怕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參加一場婚禮。”
  “婚禮?”我盡力壓住心中升起的恐慌。和陌生人進行社交活動向來不是我的專長,這點任何認識我的人都很清楚。
  她急忙說:“我知道第一次約會就去參加這種活動很怪,但他們是我的客戶,我答應一定會出席。別擔心,我們不會在那裏待太久,我並不是打算去那裏認識所有人的。我保證,等婚禮結束後,我們可以再去做點兒好玩的事。”
  “好極了,”我深吸一口氣說,“看來一定很有意思。”
  她笑了。“這倒不一定,”她說,“如果你現在想打退堂鼓的話,我不會介意的。不過我敢說,這場婚禮和你以前參加過的絕對大有不同。”
  我替她把車門打開。“既然如此,”我說,“那我們還等什麽呢?”
  我們開車出發,照著一張畫在紙上的小地圖找路。我猜,這張紙的背麵可能就是婚禮的邀請函。
  “對了,”我說,“你剛才說這對新人是你的客戶,我還不知道你是做哪行的。”
  她又微笑了。“哦,我的工作沒什麽特別的,”她說,“不過,我想暫時把這個秘密保留得久一點。”
  “我穿這樣適合待會兒的場合嗎?”我問,“這場婚禮應該不是很正式的吧?”
  “一點也不正式,事實上,這場婚禮還有點新世紀的味道呢。他們之所以選擇今天,是因為今天剛好是春分——一年中白天和夜晚等長的日子。他們說這一天是‘太陽和月亮的結婚日’。”她忍不住笑了,“我猜他們是想找個更戲劇性的說法,好強過隻是‘布蘭妮和費德林的結婚日’。”
  我們已駕車進入了鄉間。現在是傍晚時分,太陽即將下山。按照地圖,我們轉進一條長長的碎石路,最後來到一片由雜草和野花構成的草叢前。一條小徑通向這片草叢,兩旁都掛有玫瑰做成的花冠裝飾。
  一個女人站在小徑的入口處,手中捧著一個綴有絲帶的大籃子。當我們走近時,她先對我們笑了笑,然後舉起籃子伸向我們。
  “請選麵具。”她說。
  我瞄了露西一眼,發現她正微笑著看我。“你先選。”她說。
  我小心翼翼俯身看籃子裏。原本我以為會看見小時候在萬聖節戴的那種麵具,以為是那種隻有薄薄一片、僅用一條鬆緊帶固定在頭上的怪獸或超人塑膠麵具。但是,這個籃子裏的麵具卻不是如此,十幾張紙糊的臉正仰頭以挖空的眼珠看著我,精致的程度都是我未曾見過的。我第一眼看見的是青蛙,接著是斑馬、以鮮黃花瓣圍成的向日葵臉、粘滿金色羽毛的鬼魅麵具。籃中四分之三以上的麵具都有誇張的曲線眉毛和看似凶殘的鷹鉤鼻,有些則是撲克牌上可見的小醜弄臣形象。我還看見滿頭蛇發的妖女美杜莎和頭戴葡萄藤蔓花冠的酒神巴卡斯。麵對選擇,我不禁感到頭暈目眩。
  “快選啊,”露西說,“你今天想扮演哪個角色?”
  我把手伸進籃子,拿出第一個碰觸到的麵具。這張麵具做成書本的樣子,一種樣式古典、書頁攤開的厚書,麵具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就設計在書頁內用金粉裝飾的內文上。
  “很適合你。”露西說。當她俯身在籃裏翻揀挑選時,我仔細看了一下我這張書本麵具。在攤開的書頁間,有一行手寫的長句:“你帶走的是我騎士團中最好的武士。”我把麵具調整了一下,戴在臉上。
  “太好了,”我聽見露西說,“我就希望這張麵具還沒被人挑走。”
  我轉頭看向她。她那張美麗的臉龐已罩上了一個狗的麵具——一張忠實誠懇、十分眼熟的狗臉。
  “這是羅麗!”我說。
  “沒錯,”她說,“那麽,現在你應該知道我靠什麽謀生了吧?”
  “這些麵具都是你做的?”我問。
  “嗯。”她說,拉住我的手。“我們進去參加婚禮吧。”
  我們沿著小徑走進去,來到一處叢林中的空地。空地上擺放了許多椅子,圍出一條中央通道,而每把椅子上都坐著一個戴麵具的人。我看到頭發上夾有海星的海女在和戴著公牛麵具的男人交談,又看見頭頂上有光環的天使正拿著手機聊天。我和露西也找了位子坐下,我們旁邊是一名麵具極為絢爛的蝴蝶夫人,另一邊則坐著頭上頂著一座巨大冰山的男人,而縮小版的泰坦尼克號就在冰山上斷成了兩截。
  在我們前方,有一支弦樂四重奏已開始演奏,他們身穿普通的樂隊服裝,隻在臉上貼了許多枚銀色的星星。我們隨著眾人起身,轉頭看“太陽”和“月亮”穿過人群向我們走來。
  新娘一出場便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她穿著淡黃色絲質禮服,裙擺是一層一層疊起的珍珠光澤薄紗,臉上耀眼的太陽麵具形成一圈向四方輻射的金色光芒。新郎穿著正式的晚禮服,臉上的麵具是尖尖長長的銀色新月形狀。這對佳人漂亮極了。
  露西悄悄湊近我。“真令人懷疑,他們待會兒要怎麽接吻呢?”她低聲說。我把手伸了過去,握住露西的手,和她一起看著這對新人在黃昏暮靄下的剪影,觀賞這場太陽與月亮神聖非凡的聯姻。


六、開口

  啊,我已經透露過了,不是嗎?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持續了一個星期,並未隨那場在日落時分舉行的麵具婚禮結束而終止。不僅如此,我能說的事情還很多很多,從這場婚禮開始到露西自樹上墜下的那天,這之中有太多事情值得追憶訴說,讓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但是,我越是思念露西,越想要理出頭緒,就越耽誤了我的研究工作。事實上,雖然我已向學校請了長假,讓自己擁有研究需要的時間和空間,我卻仍無法確定該往哪個方向進行。我的書桌上已堆滿關於犬科動物生理學和心理學方麵的書籍、大量關於黑猩猩和嬰兒學習語言過程的論文,以及一些針對民間傳說和文學作品中“會說話的狗”為課題研究的專門著作。我收集到的資料已裝滿好幾個檔案夾,裏麵按字母排列,從塞伯勒斯排到史努比,全是一些舉世聞名的狗。昨天我還回到學校的圖書館,在縮微膠片房待了幾個小時,收集有關溫德爾·賀裏斯一案和那隻被迫害而出庭作證的狗明星的報道。這隻把賀裏斯送進監牢的狗原來的名字是“小J”,理由是J為字母表中的第十位,而它剛好是賀裏斯從寵物店買來、在動物收容所認養或從街上抓回來的第十條狗。在它獲救後,《紐約郵報》舉辦了一次命名活動,替它重新命名,而讀者提議的名字從最泛濫的“吉利”到搞錯性別又拗口的“海麗特·帕普曼”,五花八門,簡直無奇不有。最後他們選中的名字是“英雄”,但是《紐約郵報》雖然以顯眼的標題“英雄!英雄!”配上那張著名的相片(一群笑嘻嘻的警察護衛這隻狗離開法庭),卻無法讓人把這個尊貴正義的名字和這隻狗聯想在一起。不過,我還是對這個事件深深著迷,理由很簡單:這是一隻我願意和它對話的狗。
  所以,你知道我開始著手進行的事情了:我的書桌雖散滿已讀過的資料,顯示著好幾個我想要追蹤探尋的方向。但是,當我坐在這裏篩選論文,而羅麗仍像往常一樣不可理解地躺在我腳邊時,我才明白自己根本還不知道要從哪裏開始。
  我覺得,想教狗學會說話,第一步應該是教它“開口”,也就是說,教會它聽命令張嘴吠叫。於是,我拿了一塊小點心,叫羅麗過來。
  “坐下!”我說。它立即照做了。
  “叫!”
  它看著我。
  “叫!”我又說一次。
  它不確定該做什麽,便趴了下去。
  “起來,起來。”我說。
  它又站起來了。
  “妹妹乖。現在坐下。”我們又回到起點了。它專注地看著我,鼻子因我握在手中、近在咫尺的小點心而不停抽搐。它偷偷瞄了這個零食一眼——我不是已經執行了幾個命令嗎?
  “叫!”我以堅定的語氣說。然後,我親身示範對它叫了幾聲。“嗚——汪!”我看著它的眼睛,“汪、汪!快叫啊。嗚——汪!”
  羅麗把頭歪到了一邊。對我個人來說,這是史無前例的行為,過去我從未趴在地上像這樣對著它吠叫。它好奇地等在那裏,似乎在看我接下來想做什麽。
  “叫啊,妹妹!”我說,把臉湊近它,我們兩個的鼻子都快貼在一塊了。“嗚嚕……”我繼續裝出狗叫聲,兩眼凝視著它。“汪!汪!”我的聲音已接近嘶吼了。終於,這招成功了,羅麗張嘴發出了一聲。這聲音不太像吠叫,也不太像嗚咽,卻很明白地表現出它不高興的情緒(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吃點心?)。無論如何,我們算是有點進展了。
  “乖妹妹!”我熱情地說,把點心剝開賞給它一半。它立刻叼過去,擺了個舒服的姿勢享用起來。等它一吃完零食,我又催促它回來坐好,把手中剩下那半個點心舉高給它看。“叫!”我說,“嗚——汪!”這次,它很快就叫了,接連發出兩聲幹幹脆脆的吠叫。“乖狗狗,”我誇讚它,“叫得好!”我把手中那半個點心移向它麵前,它卻不加理會。它盯著我的眼睛,額頭上擠出一道道皺紋,繼續大聲朝我狂吠。
  “可以了,妹妹乖,安靜。”我慢慢起身,在地毯上恢複坐姿。“夠了,別叫了!”
  羅麗站了起來,展現出它高大魁梧的身材。現在它必須微微低頭才能對著我的臉吠叫了,但仍不肯中斷叫聲。
  “乖妹妹。”我柔聲說。它讓我有點緊張了。我很快站起來,因為書上說,遇到這種情況,我必須馬上展現自己身為領導者的地位。“安靜!”我以強硬的口吻再說了一次。它停了一下,抬頭以探尋的目光看著我,但馬上又繼續叫起來。雖然叫得不像剛才那麽凶了,我卻仍無法製止它。我把手伸出去,小心拍拍它的頭。“不想吃點心了嗎?乖狗狗可以吃點心。”好不容易,它叼過那半個點心退到房間的角落,到那裏把點心扔在地板上,然後用鼻子拱起地毯,做出要把點心埋起來的動作。
  “乖妹妹。”我在房間這頭稱讚它,然後坐回沙發,專心看著它做了一會兒埋食物的動作,才拿起了筆記本。“教導羅麗辨識‘叫’的指令,”我寫下,“結果:不確定。”我往椅背一靠,閉上了眼睛。在房間那端,羅麗又叼起點心換到另一個角落,繼續重複剛才的動作。


七、粉紅色日子

  我之所以成為語言學家,有一部分理由是因為我這輩子一直沒辦法把語言說好。簡單來講就是,我生來就有點大舌頭:聯結舌頭和口腔下部的組織長得太短又太厚,對語言活動造成了限製。這是一種很普通的情況。我常想象,當年產房的醫生隻要簡單地替我剪開薄膜,我長大後就能像正常的小孩一樣說話,不會有任何語言上的障礙。但是,這個想象一直跟著我,像是一種隱喻,隻要在我碰到處理語言的麻煩問題時就會跑出來——我天生擁有一根不適合說話的舌頭,也不願以任何人工的方式矯正。它就這麽根深蒂固地待在那裏,破壞我生命中每個重要的時刻。
  不過,關於我和露西第一次約會的事,我還有很多話想說。當我們和眾人一起排隊準備向新郎新娘道賀時(他們已在交換信物後拿下麵具彼此親吻,現在臉上的表情真可說是容光煥發),我和其他賓客攀談,興高采烈地向他們介紹,讓今天這場奇跡成真的人就是露西。
  我們走向接待處向新人致賀,感覺好像我們也是一對夫妻。此時,露西是麵具製造者的消息已在人群中散播開來,一群人帶著既崇拜又興奮的情緒圍住我們,好像今天結婚的不是布蘭妮和費德林,而是我和露西。我一手搭在露西的肩上,吹噓她的工作,驕傲地扮演起她的夥伴和宣傳者的角色,讓她像個謙虛的藝術家般害羞地接受眾人的頌揚。她紅著臉,微笑著回答關於技術和靈感的問題,並順應眾人的要求,把名片發給那些藝術品收藏家、童話愛好者,以及想在萬聖節精心設計一場派對的人。
  等圍住我們的人漸漸散去後,露西悄悄捏了我手臂一把。“真是謝謝你啊,”她說,“沒想到你這麽厲害。”
  “好說,”我回答,“但坦白告訴你,平常我說話不是這麽溜的,這一定是麵具的效果。”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說,“我隻知道你方形蛋做得蠻溜的,那些蛋可把我迷得神魂顛倒了。”
  “我敢打賭在人類語言的曆史中,這些話一定從來沒被說過。”
  “還有另一句呢:‘你何不替我把這個狗麵具拿開才好吻我?’”
  “哦,這句話我倒肯定有人用過了,”我說,“事實上,我相信這句話曾出現在《羅密歐與朱麗葉》陽台相會那一幕的初稿中。”
  但她已主動貼過來吻我了。
  “我們走吧。”當我們的嘴唇分開時,我說。
  “溜。”她說。我們牽著手走過草地穿出人群,經過握著香檳杯的惡龍和公主,經過翩然起舞的魔鬼和兔女郎,回到汽車、蔓草和漫長塵土路的真實世界。
  “接下來去哪兒?”一坐進車上,我便問露西,“是不是該去做第一次約會應做的事了?吃晚餐、看電影、到咖啡館尷尷尬尬地談心?”
  她仰頭靠在椅背頭枕上,仿佛在檢查車頂天花板。“呃……”她說,“讓我想一下……你有沒有去過迪斯尼樂園?”
  “迪斯尼樂園?”我重複了一遍。之前我忘了說,我們此時是待在弗吉尼亞州的某個郊區。不過我還是裝作認真思考她的問題。“沒有,我沒去過。”
  我當然沒去過迪斯尼樂園。我還小的時候,佛羅裏達州的那個迪斯尼樂園還沒出現(記得那是在我十五六歲時才開業的),而且無論如何,我父母都不可能有錢到帶我們去度那種昂貴的假期。成年後,我從來沒想過去迪斯尼樂園一遊,而每次和莫拉去度假也都是去一些城市——倫敦、羅馬、雅典,因為我們都對遺跡有興趣。莫拉喜歡把假期白天的行程排至最滿,喜歡享用最精致的餐點,使得我們晚上總是又累又飽地回到旅館。我們蜜月的時候是去加勒比海度假勝地,每天一成不變的空曠沙灘和陽光差點讓她發了瘋。當我們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我隻帶了一本書,她卻背了一個裝滿小說、雜誌和填字遊戲的草袋,而不到二十分鍾,她就站起來在沙灘亂逛,偶爾泡泡海水,然後就縮回冷氣房,躲在陰暗的酒吧裏喝鳳梨可樂,完全無視於沙灘上就有身穿花襯衫四處穿行叫賣飲料的男人。我問也不必問,就知道坐在巨大的旋轉咖啡杯旁和扮成老鼠模樣的成年人握手,絕對不會對她產生半點吸引力。所以,是的,我從來沒去過迪斯尼樂園。
  露西轉向我,臉上出現興奮的表情。“真的嗎?”她說,“那麽,我們應該去那裏才對。現在,就在今晚。”
  “今晚當然可以,”我應和她說,“但我們應該先去吃點東西。”
  “我們是可以去吃飯,”她說,“不過隻能吃一點兒開胃菜。”
  “為什麽?”
  “因為如果我們把整套晚餐吃完,那麽約會也就結束了。”
  “為什麽這麽說?”
  “哎,你想看看,我們已經參加一場婚禮了。如果我們再去吃一頓正式的晚餐,那還剩什麽事能做?畢竟這隻是第一次約會而已。”
  “好吧,”我說,“但就算今天約會結束,為什麽我們不能再找一天一起去迪斯尼樂園呢?”
  她轉了轉眼珠。“因為那太瘋狂了。我們甚至不了解彼此,就要一起出發去旅行?隻有瘋子才會這麽做。但是,如果我們都認為迪斯尼樂園是第一次約會極佳的地點——我相信它一定是,那麽以後的日子裏就有一個美好的故事可講了。”
  “你是認真的,沒錯吧?”我問。
  “那當然。”她又露出極其興奮的樣子,“你瞧,現在是春假期間,你不用去學校教書。你一個人原本打算怎麽度過這一星期?”
  “呃……我有一些報告要批改,也想找時間給冰箱除除霜。”
  “這就對了,你確實需要一趟迪斯尼樂園之旅。”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會認真考慮。“那你的狗怎麽辦?”我問。
  “我可以打電話請鄰居幫忙照顧。”
  “那衣服怎麽辦?”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稱讚我的卡其褲和扣領式襯衫。
  “穿這樣到那邊沒問題,”她說,“等我們抵達後你可以買一件米老鼠T恤。啊,不,不要米老鼠,買屹耳驢好了,你讓我聯想到它。我會幫你找一件屹耳T恤來穿。”
  “屹耳?”我問,同時搜尋腦海中對兒童文學的記憶。“你指的是那隻憂鬱的驢子?我讓你聯想到它?”
  “是呀,不過是好的方麵的聯想。”
  在開往高速公路的路上,我們找了一間意大利餐廳停下。我一直覺得她隨時會取消旅行計劃,但當我們一走進餐廳,她便說要去打個電話。等她回到座位,就對我說她已經把一切事情都打點好了;她的鄰居已答應替她在這幾天中照顧羅麗。我拿起菜單瀏覽,隻覺得饑腸轆轆,而菜單上的主菜又個個看似可口。“真的隻能吃開胃菜?”我問。
  她點點頭。“這樣很難讓人吃飽,是不是?”她露出些許失望的表情。突然,這讓我燃起要配合她到底的念頭,決定和她一起完成這瘋狂的計劃。
  “沒人規定我們隻能各點一樣開胃菜。”我說,同時看著菜單上的項目。“這裏的東西多到夠當一頓晚餐了,我們可以合吃烤麵包和白幹酪沙拉,還有……你看,上麵說我們還可以點半個比薩。重點是我們要合吃,主菜不能合吃,但大家都是一起吃開胃菜的。”
  她微笑看著我。“現在你可完全掌握點菜竅門了,”她說,“不過我覺得我們還可以吃一點淡菜。這樣會不會太多了?”
  我連忙搖頭。“很好,”我說,“這樣很好。”
  一小時後,我們酒足飯飽回到車上,繼續往南方開。
  “你每次約會都是去迪斯尼樂園嗎?”我問。我們已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原本興高采烈的談話已漸漸和緩下來。盡管天性謹慎的我仍不免覺得這場冒險之旅有所不妥,此時卻感到一股異樣的平靜。
  “不是的,”她說,“但我的確都會帶不同人去他們需要去的地方。”
  “那你為什麽覺得我必須去迪斯尼樂園?”
  “哦,隻是一種感覺。大概是你的眼睛像屹耳驢的一樣憂傷,加上你說還有等著要批改的報告。我不清楚你的前妻是什麽樣的人,我也不會問,這並不是約會時的好話題,但我敢打賭她永遠也不會跟你去迪斯尼樂園。”
  “這點你說對了。”我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呢?我們為什麽不去你需要去的地方?”
  “哦,因為那些地方我大部分都去過了。還有,我若沒真正去到那個地方,就不會知道我是需要去那裏的。”
  “哇,”我說,“道理聽起來蠻深奧的。”
  “別說這個了,”她說,“我們來玩文字遊戲吧。”
  我們玩了一些遊戲,斷斷續續持續了一整晚。到清晨四點的時候,我們已開到南卡羅萊納州境內。我們已連開了七小時的車,這時我已累得想睡了。
  “我沒辦法再開下去了,”我說,“你還有體力繼續開嗎,還是要找個地方停下來休息?”
  “我還可以開一段路,”她說,“我是夜貓子,而且剛才也打了一會兒盹。不過我們先去買杯咖啡好了。”
  我們在下一個出口離開高速公路,找到一家帶有二十四小時營業便利超市的加油站。露西下車去買咖啡,我則爬到副駕駛座,盡可能把椅背放平。我舒舒服服地倒在軟綿綿的坐椅上,沉思了一會兒——這確實是我想要去的地方。露西還沒回到車上,我就睡著了。
  我醒來時,發現一個小女孩正隔著車窗偷看我。我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隨後才發現現在已是白天了,而我所在的地方是一處休息站的停車場。露西並不在駕駛座上;我轉過頭,看到她整個人在後座椅墊上縮成了一團。
  我再看向那個站在車窗旁的女孩。“媽咪,有人睡在車裏麵。”我聽見她說。
  我沒坐起來,隻把手舉起來揮了揮。
  “這個人對我揮手了!”女孩說,聲音既驚恐又興奮。
  “離開那裏,親愛的,”女孩的母親說,“別大驚小怪,人家隻是在那裏休息一下。”
  “那我要不要也跟他揮一下手呢?”女孩問。
  “不!別隨便跟陌生人揮手,這樣做是很不好的。”
  我聽見後座傳來露西挪動身體的聲音。“別跟陌生人揮手,”她的聲音還充滿睡意,“我最喜歡看這些做父母的怎麽替孩子建立價值觀。”
  “是啊,”我說,“看來她會帶著一點‘陌生人揮手情結’長大了。”我看著小女孩和她母親一起走過停車場,朝水泥建築的八角形廁所走去。小女孩沒轉身,卻偷偷把手伸到背後,悄悄地、很秘密地小小揮動了一下,然後才蹦蹦跳跳朝廁所走去。
  我笑了出來。“我接到她的回應了,”我說,“看來她很清楚該怎麽做嘛。”
  我看向時鍾,現在時刻是上午九點。“我們在這裏停多久了?”我問。
  露西坐起來,伸展了一下雙臂。“從七點到現在,”她回答,“我需要休息一下。”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
  “大概快到沙凡那市了吧,我猜。走吧,我們活動一下,去吃個早餐。”
  我們先去休息站的盥洗室梳洗。我潑了點冷水在臉上,然後對著鏡子檢視自己的模樣。我沒刮胡子,臉上的皮膚也留著汽車坐墊的花紋,但除此之外,我還在自己的臉上看見某個已久未出現的東西——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輕鬆,十分快樂,也可說是相當平靜。我看見自己的嘴角竟掛著一個小小的、充滿自然的微笑,感覺整個人生氣蓬勃,感覺未來的日子正在我麵前展開,充滿了種種可能性,而且迫不及待想和露西一起共度未來。我整理好衣服,離開廁所走到陽光底下,加入那群站在女廁所外的男人堆中,他們正在等待自己的老婆或女友從盥洗室出來。
  我們在路旁的一間咖啡廳吃早餐,但露西提出了一些意見。當我們找了位子坐下後,她馬上說:“我想,我們有必要先訂一下基本原則,是關於吃東西方麵的。”
  我花了點時間才明白她的想法。“所以,”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還是不能吃主菜,這樣約會才不會突然在第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上的某處結束?”
  “沒錯,”她說,“我可不想見到我們的約會結束在一間早餐連鎖店裏。”
  我低頭看菜單。“呃,”我說,“上麵雖然沒有開胃菜,但輔菜倒有不少。”
  “太好了,”她說,“但這樣好像又有點矛盾,對不對?如果沒有主菜,怎麽能說它們是輔菜呢?既然沒有主,哪來的從?”
  “這是典型的文字遊戲,”我說,“我可以回答你,不過我需要先喝點咖啡。”
  我們吃了一頓古怪的早餐。幾片葡萄柚和香腸、切成薄片沾上奶油的香蕉,以及幾片吐司。再度上路前,我們買了一份地圖——現在我們離奧蘭多市大約還有兩百八十英裏遠。這讓我不免有些訝異,沒想到我們已經開了這麽遠的距離。
  在接下來那個與露西共度的日子,在那昏沉欲睡,卻又陽光閃耀的一天中,我幾乎無法停止說話。我的心中仍充滿驚喜,仿佛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刻起,她便讓我的生命起了不可思議的轉變。我有一種感覺,似乎一輩子在聆聽、在默默從事解構句子和分析字詞用語的工作後,我第一次擁有了真正的聊天。天氣越來越熱,當露西閉上眼睛,在從擋風玻璃透進來的陽光中睡著時,我的腦海中還塞滿想問的問題和想說的故事;在我們換手開車,輪到我小睡片刻後,我醒來時又有新的話可說。在我們抵達奧蘭多時,她幾乎已知道我所有的事。她知道我在新罕布什爾州長大,我爸爸在屠宰場工作,每天都全身血腥味地下班回家。她知道我有一個夏天在床墊工廠打工,在那裏看見一個人隻為撿回掉落的鉛筆而跳下電梯井,結果電梯壓上他的背,也壓垮了他的生命。我告訴她第一位被我親吻的女孩的名字。我還告訴她許許多多事,都是多年來我從未回想過的。
  不知怎的,我們的話題落到了夢境上。露西告訴我,她從小便在床邊準備一本夢的筆記,每次一醒來,就會把做過的夢寫在筆記本上。她說,她有時不免這麽想,隻要看了這本筆記的人就會明了她的一切,知道她所懼怕的事和古怪的幻想,以及所有她醒來時去不了的地方。她告訴我,在她才隻有四五歲大的某個夜裏,她遇到一位國王,因為她躲在他的寶座底下而對她大聲叫喊。另有一個晚上,那是她十二歲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出現在母親招待客人的晚宴上。她還告訴我幾個最鮮明的夢,這些夢都偶爾會再度出現,而且每次都一樣令她驚心動魄。她像開清單似的列舉出她的夢,提供零碎的片段讓我拚湊出她的一生。她四肢並用爬過一間廣闊的地下室。她看見一匹馬被不斷切割,直到成為一堆血肉的組合,但這匹馬仍活著,還會呼吸,而且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她生了孩子,但孩子沒了父親。她從很高的地方墜下。她的名字每天都會發生改變。她在床上開墾了一個花園,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身體已被繁茂的玫瑰、雛菊和常青藤緊緊包裹纏繞。她在一棟大房子裏漫遊,但嘴中充滿了碎玻璃。她在水底下遊泳,一路遊到英國,一次也不需要浮上來換氣。她的手臂變長,而雙腿莫名其妙變短。她走進冰淇淋店,點了一種名叫“暴怒”的口味,這種冰淇淋的顏色紅中帶綠,冰涼、紮實又豐富,即使到現在她都還記得那杯冰淇淋的味道。她還告訴我,有一次她夢見自己的牙齒一顆接一顆掉下來;還有一次,夢見自己忽然有了神力,可以把一個大男人高舉過頭。她在一座大教堂裏結婚,但還沒見到新郎,教堂的牆壁就紛紛傾圮倒塌了。她夢到過在田野上被惡狗狂追,夢到過一種可怕的疹子突然從頭到腳長滿身體。她赤腳走過街道,麵前出現長長的草叢。她被人追逐,卻無法動彈。在夢中,她也曾見過一群蝴蝶飛來停滿全身的景象……
  那天相當溫暖,我們把車窗降下開著車,讓熏風輕拂我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現在,我回味那一天,回味那陣清風。讓當時的記憶奔流於你的唇舌吧。大聲說出來吧,沒有人會聆聽的。說出“太陽”、“酷熱”和“日子”。閉上你的眼睛,回憶那個時刻,那溫暖的粉紅色日子,露西就在我座位旁邊,車裏充滿了她的聲音。好好回憶吧,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


八、迪斯尼樂園

  我曾聽說,有人在動過器官移植手術,接受了別人的心髒、肝髒或腎髒後,對食物或色彩的喜好會突然發生轉變,仿佛這個移植進來的器官帶了前主人的記憶而來,仿佛存留了太多過去而必須在新主人身上找到一個位置。我正是用這個方式把露西深植心中。從她在我體內占有一席之地的那一刻起,她便用她的色彩改變我看、我聽和我品味的方式,因此現在我僅能勉強辨識這個世界過去和現在的差別。我說不出認識她之前的空氣味道,當我走在夜晚的街道時,也說不出這城市的氣味。我隻有一根舌頭和一雙眼睛,而且已經很久沒再信任過它們了。我沒辦法說出任何關於迪斯尼樂園的新鮮事,沒什麽事是你不曾聽說或親眼見過的。我隻能說,那個地方是我和露西一起去的。
  大概在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我們把車開進迪斯尼“神奇王國”的停車場。我提議應該先找旅館再進樂園遊玩——現在是春假期間,我有點擔心找不到空房間。但是,露西堅持馬上入園。
  “現在是最佳時段,”她說,“那些小孩玩了一整天,這時大部分都累了或準備去吃晚餐。現在隊伍的長度一定短很多,而且天氣也比較涼了。”
  “你還真有研究。”我說。
  我們越接近樂園,她就顯得越興奮。她把話說得飛快,告訴我一堆關於到迪斯尼樂園遊玩的不成文規矩。“比較大的遊樂設施,像太空山,排隊的人超多,所以我們要等電光遊行開始後再去玩。”
  “我們不看遊行嗎?”我問。
  “在太空山沒人排隊的時候不看。”
  我們把車停在停車區,搭上電車到售票口,再搭單軌電車從售票口到公園。我不得不承認,這時候的我也跟著興奮起來了。
  “往哪兒走?”等我們正式入園後,我馬上問。
  “先去小小世界,”她說,“你會愛死它。看起來雖幼稚,其實卻蠻有意思的。”
  我們走過“美國街市”,穿越潘多拉的城堡,進入夢幻樂園區。露西拉著我的手,領著我半跑半走地直奔小小世界的遊樂設施。這裏有一塊告示說我們排隊等候的時間可能需要四十五分鍾,但露西要我別理它。
  “他們總是故意把排隊時間說長,這樣當你比預定時間提早排到時,就會很開心。”
  她說得沒錯。大概才排了二十分鍾,工作人員就引導我們進入等待區,下一艘船過來,我們就可以搭乘了。
  “我們的座位在最後一排,真夠浪漫。”露西說,“如果你想唱兒歌,待會兒就盡管唱吧。”
  小船開進來了。最後一排座位的人下了船,我們便從另一邊上去。但我們前麵那對帶了兩個小女孩的夫妻卻沒有下船,還留在座位上不動。那個男人站起來,朝身穿威尼斯船夫服裝的工作人員說話,這名服務員的年紀不過才十來歲而已。
  “對不起。”男人嚴肅地說,用的是男人對男人說話的方式。“你能讓我們再坐一次嗎?剛才我們前麵的小女孩叫聲太大了,我們根本聽不到音樂。”
  這位船夫搖搖頭,說了一些我聽不見的話。我們前座的那個女人也站起來,拿起東西準備下船,但被丈夫揮手製止了。
  “拜托了,”男人又對船夫說,態度相當堅持,“剛才我們坐得很不愉快,實在相當掃興。”
  少年船夫聳聳肩。“好吧,你們再坐吧。”他說。
  男人立刻坐下,小船也馬上緩緩開入運河。
  “你剛才說什麽,爸爸?”一個小女孩開心地問。
  “爸爸撒了謊,”男人的聲音大到讓旁人都聽見了,“爸爸很壞。”
  他老婆搖搖頭笑了。“沒錯,孩子們,”她說,“你們要聽爸爸的話,但別學他的行為。”
  我望著露西,對她轉了轉眼珠。“好一個榜樣。”我小聲說。
  露西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起來。“我沒辦法跟這種人待在一起,”她低聲說,語氣相當憤怒。“他們憑什麽不守規矩?”
  我握住她的手。“算了吧,”我說,“你看,會唱歌的洋娃娃,看起來幼稚,其實蠻有意思的。”
  但她仍硬邦邦地坐著,直視著前方。我們搭乘的小船順暢地滑過寬闊水道,涼爽的空氣驅走了佛羅裏達的炎熱。我看著沿途經過的一個個娃娃玩偶。
  “那是哪個地方的景象?”我問,指向前方那片有企鵝在上麵唱歌的冰藍色的風景。“南極洲嗎?”
  露西隻聳了聳肩。
  坐在我們前麵的那個男人轉頭對兩個女兒說:“跟著唱吧,艾希莉、瑪蒂生,歌詞你們都記得。”他先唱了起來,“隻有一個月亮和一個金色的太陽……”小女孩立刻跟著唱了,發出刺耳又尖銳的聲音。
  “我們也來唱吧?”我對露西說,“來嘛,露西,歌詞你是記得的。”
  但她還是不肯笑,隻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有那麽多東西可以分享,”前座的小女孩高聲唱著小小世界的主題曲,“現在我們應該知道了……”
  當這段航程抵達終點時,露西還在生氣。
  “走吧,”我說,站起來跨出船外,“我們去買米老鼠形狀的冰淇淋吃。”但露西沒理我,目光看向別的地方。
  “對不起!”她突然大聲對服務人員說。前座的那一家子人全都回頭了,似乎想聽她說什麽。“我們能不能再坐一次?我們前麵的人太缺德了,讓我沒辦法好好享受這段航行。”說完,她馬上起身下了船,整個人仍繃得很緊,雙手握實了拳頭垂在身體兩側。
  “那是什麽意思啊,爸爸?”其中一個小女孩問。
  露西立刻回頭。“意思是,你爸爸是個渾蛋!”她說,然後快步走開,誰也不理地遠遠走在前麵。
  我追上去,發現她眼中含著淚光。我伸手碰她的手,她卻猛然甩開。
  “我們本來有愉快的一天,但現在我把它毀了。”她說。
  “你沒有毀掉啊。”我說。我承認露西突然發作的脾氣讓我有點退縮,驚訝於隨便一個陌生人竟讓她有如此大的反應,情緒竟壞到這種程度。但是,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中已有太多令我驚訝的事,而且我是完全自願跟露西來的,為了和她在一起而徹頭徹尾改變了自己。活到這麽大,我還沒對誰罵過“渾蛋”兩個字——至少從來沒當過誰的麵——但這時我想也許我以後會這麽做了。也許我隻要常開口,讓想說的話從心底浮上來,這樣日子或許就不會過得如此寂寞了。
  “你說得沒錯,”我說,“那個爸爸是渾蛋。讓我們回去找他,狠狠踹他的屁股。”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她說,仍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如果你覺得掃興,就走好了,我沒關係的。”
  我伸手托住她的臉龐,輕輕將它扳起,讓她能看著我的雙眼。我笑著說:“我並不想走。”
  “真的嗎?”她說,眼睛因淚光而閃爍明亮。
  “沒錯,我不想。”
  “你難道不會……我不知道……看我這個樣子,你不會生氣、奇怪或覺得尷尬嗎?我是說,我們根本不熟,我卻在大庭廣眾下跟完全不認識的人吵架。”
  “至少,我絕對不會在你麵前插隊,這點我可以保證。”這句話總算把她逗笑了。我繼續說:“我怎麽可能生你的氣?看看你帶我來了什麽地方?”我張開雙臂,對著周遭的色彩、音樂、遊樂設施、人群和佛羅裏達的太陽,作勢將它們全部擁入懷裏。“你已把我帶到我需要來的地方,現在應該再帶我去參觀其他部分了吧?”


九、也許什麽也沒有

  還記得嗎,先前我提過,露西死前曾動過家裏的書。今天我打算坐下來,把這些書列一份清單。目前我隻發現,露西那天所動的是特別針對某一層書架上的書,雖然這屋裏每個書架都多多少少被動過了,有的書被抽走後,放回原來位置的是另一本完全不同的書,但唯有我書房的書架是被她徹底動過的。那天早上我出門時還待在那裏的書,後來全被她拿下來了,而且隻有一部分被隨便放回這個書架上。其他騰出的空間,則被她塞進從家裏別的地方拿來的書。我開始按照她所排放的次序,依序把書名打進筆記本電腦,注明哪本屬於她、哪本屬於我,並加上這些書的主題和它們在我們生活中留下的曆史痕跡。但到目前為止,我仍未發現任何可辨認的規則。
  我從最上層的書架開始,它是按照以下次序排列的:
  《瑪麗要一隻小綿羊:幼兒初期的語言學習》(我的。)
  《我是喬治·華盛頓》(露西的。這是關於前世今生的書,這種議題的書總讓她愛不釋手。)
  《非我昨天離開之地》(她的。成長小說,是五十年代某個布魯克林區少女的故事。)
  《我希望、我盼望》(她的。一本關於世界各地兒童民俗和習俗的書。)
  《早安,那不是一隻鴨子!》(我的。笑話集,當初為了寫一篇關於妙語的論文而買的。)
  《參加電視節目遊戲所必須知道的事》(我的。我從來沒參加過電視節目遊戲,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在這方麵很行。)
  《你不是那個人嗎?昨日明星和今天下落》(她的。)
  《世界的情愛》(她的。一本廣受好評的小說,後來被改拍成極爛的電影。)
  《羅德西亞脊背犬飼養注意事項》(她的。不過我最近經常參考這本書。)
  《我絕對聽過的——世界最糟音樂大全》(我的。這是露西開玩笑送給我的禮物,她總認為我的音樂品位差勁透頂。)
  《如何買一部中古車才不會中途拋錨》(她的。)
  《諷刺和挖苦:汽車保險杆、徽章、T恤標語語言學剖析》(我的。)
  正如我所說,這隻是書架的最上一層的書。當我輸入最後一本書的書名後,我不禁質疑起自己的行為:我到底想尋找什麽?想在自己的書房裏尋找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訊息嗎?我忽然回想起自己年少時,當披頭士合唱團“保羅已死”的謠言鬧得沸沸揚揚時,那種讓我們興奮不已的怪異感受。這個傳說爆發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我和許多人一樣沉迷在把音樂倒放時那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感覺,也深信一定有什麽秘密線索藏在平凡的事物中。我有位好友叫保羅·麥琪,他和我同名,而我們又因為和這位披頭士歌手的名字相同,而對這個陰謀事件十分關心。麥琪費心搜集,列出一長串出現在音樂雜誌和收音機廣播節目中的線索,有天下午他突然打電話給我,急匆匆說:“你趕快去放《生命中的一天》,快點,我不掛電話等你。”
  “要倒著放嗎?”我問。
  “不用,照正常方式聽就行了。我會告訴你到哪裏要停下來。”
  我放下電話,打開客廳的音響,把《胡椒班長》這張專輯唱片抽出封套,放在唱盤上。此時我父母都不在,所以我把音響開到極大,才回頭拿起電話。
  “好了。”我說,同時背景中響起了熟悉的旋律。
  “很好,”他說,“現在你把眼睛閉上仔細聽。”
  我閉著眼坐著,話筒貼在耳邊,細細聽著這首聽過至少百遍以上的歌曲,但也沒什麽新發現。當第一段歌詞即將唱完,來到“沒人敢說他真的來自領主之屋”時,保羅突然說:“你聽到了吧?”
  “聽到什麽?”
  “他說‘保羅之屋’。”
  “不對,”我說,“是‘領主之屋’,‘領主’這個字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保羅’。”
  “你重放一次再仔細聽,他真的說‘保羅’。”
  於是我抬起唱針,放回這首歌開始的地方。這次,我清清楚楚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沒人敢說他真的來自保羅之屋。”頓時,一股寒意流貫我全身。
  “天啊,”我喃喃說,“他真的說‘保羅’!”
  保羅和我坐在電話線兩端,默默把剩下的音樂聽完。這是神聖的一刻,我們發現的這個事實讓此刻變得萬分重要。“保羅之屋”,絕對是錯不了的事實。
  當然,這個陰謀後來很快就被證明是騙局一場,保羅·麥卡尼從頭到尾一直都活得好好的。但直到今天,每當我聽到這首歌,卻免不了聽見“保羅之屋”一詞。我仍然相信那天下午我所發現的事是真實的,就算你拿來聖經或成堆的書,我仍敢按著它們發誓。
  三十年過去了,我仍在尋找那些隱藏在日常生活普通事物裏的意義。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我完全孤獨,沒有像年少時代那位音樂狂那樣的人協助。我所擁有的,隻是四十九本排列在同一層書架上的書。它們真的藏有某種意義嗎?
  也許有。
  也許什麽也沒有。


十、仙女皇後

  回到迪斯尼,回到那個燃放煙火的夜晚,回到那群戴著老鼠耳帽子的孩童中,在那裏,露西和我將手牽手永遠地一直走下去。我常想,如果可以的話,我要把那幾天去過迪斯尼的人全部召集起來,請他們拿出當時在那裏拍攝的相片和錄像帶,看會不會有人不小心把我們兩個也拍進去。一定會有的,我敢確定。當某個聚在一起拍團體照的家族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我們也許就從旁邊走過去了;我還敢說,當做父親的拿著攝像機,追逐拍攝那些興奮過度而在大人腳下穿梭奔跑的孩子們時,一定同時也攝下我們爬進旋轉咖啡杯或在鬼屋門口閱讀墓石碑文的樣子。那時我們認識還不到一個星期,我穿著屹耳T恤,而露西的發間灑滿陽光。我該付出多少代價,才能看一眼我們當時的樣子,重見兩人在一起的時刻?一切,我願意付出一切。
  我們在奧蘭多待了四天。我們是在星期天下午抵達,到星期四早上才動身往回趕。在這段時間中,我們沒吃過任何主菜,用來果腹的全是開胃菜、三明治和一些零食,直到星期五晚上才正正式式吃了一頓。那時我們幾乎快到家了,兩個人再度回到那天婚禮結束後所去的那間意大利餐廳,點了主菜、甜點、紅酒和咖啡。在好好享用一頓大餐後,我先送露西回家,然後才回家,在充滿活力而又灑脫自然的情緒下批改學生作業。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這麽結束的。
  我還沒提那幾天我們是怎麽安排過夜的;我還沒告訴你,我們如何睡在同一間小小的汽車旅館房間,一連過了四個佛羅裏達潮濕的夜;也沒說在最後一個晚上,露西如何走過來上了我的床,如何把手劃過我久被遺棄的身體,低聲對我說:“在第一次約會時我並不是經常這麽做的。”為了不遺漏任何可能重要的細節,我該提提這些事,例如溫暖的空氣和冰涼的床單,例如露西躺在我身旁,我的肉體所感覺到的歡愉。但事實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我能輕鬆說出的。那時我觸摸她,感覺就像回到了老家。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好說的?
  旅行回來後兩天,我帶了一束花和給羅麗的玩具骨頭,在星期天下午來到露西的住處。這把第一次送給露西的花是大麗菊,花朵的顏色既紅又深,看起來幾乎像黑的一樣。
  “哇!”露西從我手中接過花,忍不住驚叫起來:“真漂亮,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顏色的花。這會讓我起邪惡的念頭。”
  “邪惡?”我順她的話說下去,“沒錯,我是故意送這種花給你的,目的是測驗你對魔法的接受度。現在我可以介紹其他女巫成員讓你認識了。”
  她笑了。“不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這花的顏色紅得那麽深,蜂巢狀的花瓣又如此誘人,會讓人越來越被吸引進去。”她停了一下,才又開心地補了一句:“我想,等我結婚的時候應該也捧這種花。”
  我愣了半晌。“是啊,”我立刻接口說,“那你最好快點結婚。這種花一兩天就謝了。”
  她笑著用雙手摟住我。“哈,想那麽簡單就得到我,沒那麽容易。”她說,“不過,你知道這些花讓我起什麽邪惡念頭嗎?它們在引誘我,想要我開口要求你在我們第二次約會的時候娶我。我想趁我完全失去控製前,最好快點把這些花放到另一個房間去。”
  “那我們還是把它放在這裏好了,看會發生什麽事。”我說,然後拉著她一起坐進沙發。
  傍晚的時候,她帶我到地下室看她的工作室,那裏是她製作麵具的地方。地下室中央有張很大的長桌,上頭淩亂散布著報紙和噴漆罐。幾乎所有東西上麵都蓋滿一層白灰,做到一半的麵具成疊堆放在地板上,未上漆裝飾的臉如鬼魅般嚇人。我想起自己那天在婚禮上戴的麵具。
  “問你,”我說,“你帶走的是我騎士團中最好的武士,是什麽意思?這話是從哪來的?”
  “是從坦林來的,”她說,“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沒有,”我說,“應該沒聽過。”
  “它本來是一首蘇格蘭古詩,不過我第一次聽到的是童話故事。我小時候有一卷童話故事錄音帶,裏麵講的就是這個故事——我一直有失眠的問題,必須聽這種類似有聲書的故事錄音帶才能入睡;念這些故事的都是一些退休的演員,這些人我從來沒聽說過,後來才在電視重播的一些老電影中見到他們的名字……無論如何,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故事主角是名叫珍妮的女人,她愛上一位叫坦林的武士,但這個人卻被仙女皇後還是精靈皇後之類的神怪綁走,因此珍妮必須去救他,把他帶回凡人的世界。於是,在萬聖節的午夜,珍妮守候在樹林裏,當所有仙子和精靈都騎著馬從樹林穿過時,她一把將坦林從馬上拉下來,緊緊抱住他。無論仙女皇後把坦林變成什麽可怕的東西,不管把他變成蛇、變成張牙舞爪的野獸,甚至變成燒得通紅的鐵棒,她都不能鬆手,她必須緊緊抱住他,直到他變成‘赤裸的男人’——這個名詞好像不怎麽好聽?總之,到那時他就永遠屬於她了。”
  “所以說,她在午夜時分和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待在樹林裏?這樣還算童話故事嗎?”
  露西笑了。“這算什麽,”她說,“我大學時找到這首詩最早的版本,發現詩中寫珍妮還懷了孕。在兒童版的故事裏可沒提起這件事。”
  “那麽,‘你帶走的是我騎士團中最好的武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哦,那是最精彩的部分。當珍妮救出坦林,一切塵埃落定後,那位仙女皇後簡直氣瘋了。在我的版本中是這麽說的——那時仙女皇後氣急敗壞地說:‘你帶走的是我騎士團中最好的武士。’接下來仙女皇後對坦林說的話讓我感到毛骨悚然:‘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我絕對會挖出你的兩個灰眼睛,放進泥土做的眼睛;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你不會屬於我,我絕對會無情地挖出你的心髒,放入一個石頭製的心。’到現在這些話仍會讓我毛骨悚然。”
  “很精彩的小故事,”我說,“我可以想象為何它會令你念念不忘。”
  她在牆邊一張舊長沙發上坐下,我坐到她旁邊,樓梯那裏傳來一連串重重的腳步聲,是羅麗邁著大步下樓找我們。它走近沙發,跳了上來,巧妙地把自己龐大的身體擠進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狹小空間。
  “你有什麽事嗎?”我對狗兒說,它的身體正抵在我的膝蓋上。露西輕輕撫摸著它,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問題是,”她開口說,“我比較同情仙女皇後。”
  “為什麽?”我問。
  “不知道,”她說,“也許珍妮對我來說太偽善了。”
  “懷孕的那段不會啊。”
  她笑了。“隻有那段除外。”她沉默了一會兒。“我是說,我很能體會她的憤怒。故事把她寫得氣急敗壞,行為完全失去風度,但我可以體會她的心情。”
  我想了一下。“當然,”我說,“她是仙女皇後,本來可以順自己的心意,但珍妮卻過來搶走了她最好的騎士。”
  “沒錯。”
  我邊看露西溫柔地搔著羅麗的耳背,邊想象故事中的仙女皇後跺著腳在夜風中嘶吼的模樣。我接著想到迪斯尼樂園,想起那時露西站在一株玻璃纖維樹下,像仙女皇後那樣氣得淚水盈眶的樣子。我執起她的手,輕輕一吻。


十一、去找露西

  狗有一種哀悼性的行為,例如會耐心等候主人回家,或去嗅聞某個早已不存在的東西所留下的氣味。自從露西死後,我經常看見羅麗坐在地下室樓梯口,聆聽底下工作室的動靜。今天早上,我發現它跑進臥室,攤直身體睡在露西的一件毛衣上。我一定是忘了把衣櫥的門關上了。我猜,羅麗可能是被露西衣服上殘留的香水、頭發和皮膚的味道吸引,才會跳進衣櫥,叼住這件毛衣往外拉,直到衣服從衣架上滑落為止。我並沒有把毛衣撿回來。相反,我馬上離開臥室,留它獨自在那裏用嗅覺去追尋和她有關的記憶,不管這些記憶是什麽。
  今天我必須回學校拿一些我留在辦公室的資料。這是兩個月來我第一次返校,從我向同事宣布研究計劃的那天起。那天的感覺並不太好,當我把研究提案交到係裏,說到我想處理犬科動物學習語言的問題時,辦公室所有人突然都安靜下來,他們全低下頭,盯著手中的筆、手上的戒指或會議桌,流露出充滿警戒的提防神情。
  我很希望今天不要遇到任何人。事實上,這一趟來學校,我已經計劃很久了,刻意挑了一個應該不會有人在那裏的日子。然而,他們似乎在我缺席的期間更改過研究所會議舉行的時間。當我抵達時,竟然發現所有教授都到了,全站在會議室外的走廊上喝咖啡聊天,而且在我走近時,他們一個個安靜下來。
  第一個開口向我說話的是朱麗亞·戴斯蒙。她是個身材修長的女人,家中經濟闊綽,向來喜歡佩戴過度奢華的首飾。今天她戴的是紅寶石。
  “保羅,”她愉快地說,向我走過來,張開雙臂,“你好嗎?”
  我接受她的擁抱,輕輕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很好,真的很好。”我說,同時環顧在場的人們,發現他們的笑容全僵在臉上。“我隻是回來拿點東西。”我說。
  “很好,很好,”朱麗亞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們都很想你。”她對我微笑了好一會兒,手一直搭在我的手臂上,但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那麽……很高興見到你。”她終於把話說完,溜進了會議室。
  我繼續往辦公室走。走廊上的人群自動向左右分開,仿佛我是聖人一樣。當我在開辦公室門鎖的時候,我的好朋友係主任馬修·瑞斯走過來站在我旁邊,跟著我一起走進辦公室。
  “保羅,你究竟在搞什麽?”他問,一進來便把房門帶上。
  “沒什麽。”我說。
  “我們都很擔心你,”他說,“不過,你看起來氣色倒不錯。”
  “謝謝。”我這麽回答,但心裏很確定他在說謊。這陣子我根本不太在乎外貌,而且露西死後,我瘦了幾公斤,感覺身上的衣服都變得鬆垮垮的。
  “你還在忙著研究嗎?”他問,但似乎話一出口便後悔這麽問。
  “是啊,”我說,“這次研究幾乎占掉我所有時間。”
  他點點頭,把目光別開。“你還在研究那個……計劃?”他又問,“跟狗有關的那個?”
  “是啊,”我再回答,口氣似乎快活得有點假,“進行得相當不錯。”
  他仍然沒看我。“那很好。”隔了一下,他才說,“對了,我和伊蓮娜在瑞赫博斯的海邊有一間小房子,如果你願意的話,很歡迎你借住。暫時離開一下換個環境,對你會很有幫助。”
  我想了一下。早上可以帶著羅麗在沙灘上漫步,晚上可以沐浴在海風的氣味裏,這倒不是個差勁的建議。
  馬修繼續說下去。“唯一的問題是,”他這麽說,“伊蓮娜對狗很敏感,所以你不能帶羅麗去。你可以送狗去寄宿或請人代養一兩個星期。朱麗亞也有狗,也許她能提供給你幾家口碑不錯的寵物旅館。”
  那就不必了,我心想,沒有再商量的必要。“謝啦,無論如何。”我說,但發出的聲音像玻璃一樣,既薄又易碎。“不過在目前這個節骨眼,我沒辦法把研究工作丟到一邊不管。”
  馬修點點頭,視線還是停留在地板上。“那麽……好吧。”他說,轉身往門口走,看起來有點受傷的樣子。我連忙放鬆表情。
  “我真的沒事,”我說,“我知道這件事會讓人覺得瘋狂,但我真的認為其中必有可探討的東西。我感覺自己已來到發現某種重要事實的邊界了,現在需要的是花時間把它研究出來。”
  他懷疑地笑了一下,不過總算和我四目相對了。“讓我想想,”他說,“如果你成功的話會有什麽意義。”他想了一下,很認真地思考。“好吧,我得回去開會了。保持聯絡,沒問題吧?”
  “我會,”我說,“代我向伊蓮娜問好。”
  我收拾好想拿的東西,準備離開。在出去的路上,我注意到地上有一張粉紅色的便條紙,很明顯是被人從門縫下塞進來的。我把紙撿起來。這是一張留言便條,上麵的標題寫著“你的狗找你”,而底下的留言欄隻有兩個字:“汪!汪!”我把紙條揉成一團,遠遠拋開。
  回到家裏,我從臥室地上拾起露西的毛衣,湊近貼在臉上。我的生命已經改變了,而露西會怎麽想呢?我很想知道。這時羅麗走來找我,我輕輕搔著它的耳背。
  “露西呢?”我對它說。它立即以專注的眼神看著我。“去找露西!”我說。突然間,羅麗跑開了,它瘋狂地跑過一個又一個房間,嗅聞每個角落,同時高聲吠叫。“羅麗!”我在它後麵喊它,“不行!停下,妹妹!安靜!過來!”我把每個它聽得懂的命令都喊出來了,但完全沒用,在我剛剛說出那個關鍵字眼後,就沒辦法製止它了。一圈又一圈,羅麗繞著屋子狂奔,號叫著,搜索它所失去的東西。


十二、求婚

  第一次向露西求婚,她的回答竟然是“不”。那時是十二月初,我們相識已有九個月,兩人約好一起共度周末。那天刮著風下著雨,我們待在海邊的一家小旅館裏,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壁爐前玩棋盤遊戲、喝紅酒。
  當我們躺上床後,露西從床邊桌上拿起一支簽字筆,握住我的雙手。“這些都是你給我的。”她說,接著開始在我手上寫字。她先從我手背開始,然後轉過來寫在掌心,密密麻麻在我雙手上寫滿了字。方形蛋,她先寫下這個詞,接下來還有冬天的海灘、親吻我脖子的唇、連續一星期的開胃菜、糟透了的音樂。她還寫下:咖啡牛奶、排字遊戲、看起來很邪惡的花朵……當她寫完時,我的雙手已沒有空間可再寫下任何東西了。
  “現在,換你寫了。”她說,把筆交給我,同時送上自己的雙手。我不知道該寫什麽。饑餓,我想,當然還有充實。一種心中生了翅膀的感覺。這些日子和季節,以及一隻毛發像倒豎天鵝絨的狗。但我沒這麽寫,隻把她的手拉過來,以顛倒的字跡寫下她可以輕易讀出的字。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地寫:整個世界。
  這絕對是事實,也是我所用過的最浪漫的話語,而我竟然沒有大聲說出。這時我突然陷入一股澎湃的情緒中,便把她的手翻過來,連想都沒想,便在她掌心上寫下: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顫了一下,把手抽回去。“你是認真的嗎?”她說,臉上並沒有笑容。
  “當然是認真的。”我說,同時訝異地發現我真的是這麽想。
  “你剛才要我嫁給你。”
  “剛才我是要你嫁給我。”
  她看著我的臉。“這……不行。”她說,把目光別向他處。“我必須說不,目前我們對彼此的認識還不夠深。”
  我保持冷靜,準備給她一點時間適應這個想法。“關於我的一切,你都已經知道了,”我說,“而我對你的認識也已足夠,夠讓我確定我是愛你的。”
  她突然把臉轉回來。“怎麽了?”我問。
  她一時沒有回答,整個人看起來有點緊繃僵硬。當我伸手去觸摸她時,她卻立刻扭捏地躲開。“我知道你愛我。”她終於說,聲音顯得有點刺耳。“但你怎麽知道你是愛我的?”
  “我知道,因為我想用所有時間跟你在一起。”我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個念頭是怎麽發生的?你什麽時候知道你是愛我的?”
  “隨時,我一直都知道。”
  “是的,你一直知道,但它是……它是藏在思緒深處的,沒錯吧?就像……就像你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死亡一樣。”
  我伸手搭向她的肩膀,把她扳過來,讓她再度麵對我。“露西,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好,我是說,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亡,對吧?但大部分的人隻讓這念頭一閃而過。我是說,這個事實一直都存在於你的腦海中,如果有人問起,你當然很清楚答案。但有些時候,你會突然深刻體認到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個想法會突然跑出來,對你說:‘你總有一天會死。’而你會說:‘天啊,這是生命中最嚴重的事實,我竟然差點忘掉了。’”
  “是這樣,但又如何?”我說,“這件事和別的事有什麽關係嗎?沒錯,我不是無時無刻在想我有一天會死,但這是因為我希望忘掉它。如果不試著遺忘,日子是過不下去的。不過,我對你的感覺卻不是這樣。”
  “一樣的,這就是你感知的方式,是吧?這種感覺是間歇性的。”她再度把臉轉過去。
  我舉起雙手蓋在臉上,用力搓揉了幾下,努力整理混亂的思緒。過去我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爭辯過,此刻的感覺很像泅遊在一池又稠又黏的糖漿裏。“夠了,露西,你何必這樣呢?我對你的愛是一直存在的,我們兩個會永遠在一起。可是你到底想要我怎麽說?就算愛情再濃烈,你也不可能在這一生中的分分秒秒都維持這種強度。”
  她突然平靜下來。“我能,我可以的。如果不知道自己愛著你,我便無法呼吸,一口氣都不能。”
  我沒再答話,隻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看著她背部的線條。“你這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我問。
  她沒有馬上回答,隔了一下才轉過來看著我。“不知道,”她說,“對不起,大概是你讓我有點兒反常吧,突然提出結婚這種事。”
  “要我收回嗎?”
  她把手舉起來移到麵前,看著我先前寫的那幾個字。“不要,”她說,“我不要你收回。”她歎了口氣。“隻是現在我還不能答應。我認為你對我的了解還不夠,萬一你以後了解了更多,改變主意怎麽辦?”
  “這個嘛……我認為是不會發生的。不過,那好,你快說——你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可以,”她說,聲音相當平靜,幾乎沒有半點起伏。“如果你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就嫁給你——我身上有刺青嗎?”
  我凝視著她。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我都熟悉極了,難道她以為我會錯過哪個部分嗎?“沒有,”我說,“你身上沒有刺青。”
  她立刻低下頭,把頭發撥開。我看見她的頭皮上有一塊黑色的墨痕。“猜錯了。”她說。
  我俯身湊過去,仔細查看,卻分辨不出這是什麽圖案。“這是什麽?”我問。
  “是蛇發妖女,”她說,“像美杜莎之類的。”
  “哇!”我說。我試著從她的發根之間辨識哪裏是女妖身上的鱗片或猙獰的蛇臉,但她的頭發實在太密了。“你什麽時候刺的?”
  “十七歲。”她把我放在她頭發上的手移開,抬頭看著我。“以前我有拔頭發的習慣,是一種精神疾病。”
  我點點頭。“我聽說過,”我說,“讓我想一下,這叫……”我苦苦思索幾個可能的拉丁或希臘字根。“Trichotillomania,拔毛症?”
  露西看著我,無奈地搖搖頭。“這種事你居然也知道,”她說,“總之,我爸媽帶我找了好幾個醫生,他們都要我接受治療,卻沒有半點效果。所以有一天,我決定把頭發剃光,然後刺上這個圖案。”
  我想象我的露西在少女時代的樣子,想象她光著頭、萬分尷尬地麵對這個世界。這突然讓我有點難過。“這樣做有效嗎?”我問。
  “有,因為剃光頭就沒有頭發可拔了。”
  “的確。”
  “我留了一年多光頭,直到覺得生命中的一些事好轉了,才讓頭發安全地長出來。我把這個刺青當作護身符,是我力量的神秘來源。我相信它會保護我,不讓我落回原來的處境。”
  我試探性地把手伸向她,而她願意握住了。“對不起。”她說。
  “為什麽道歉?”
  “因為我破壞了你美好的提議。”她再把手舉起來,看著手上的字。“很貼心。”
  “沒關係。”
  “我隻是需要時間,”她說,“好讓我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別擔心,”我說,“這段時間我哪都不去。”
  所以,我繼續等待。我又等了五個月。之後,有天早上當我醒來時,發現我的手掌上出現了幾個字:我願意。


十三、蛇發

  有件事我沒有坦白:當警探安東尼·史塔克問我露西過去是否提過自殺的事時,我沒有對他說實話。這並不是說,我早在露西去世的前幾月或幾周就知道她動了自殺念頭而未加防範;至少,當時我完全沒有往這個方向猜想。不過對我而言,我還是不夠坦誠,沒在警探問話的第一時間,說出露西曾在我們訂婚的那個甜美、令人屏息的時刻,告訴我她一生中曾出現過三次自殺的想法。
  最接近的那次,她告訴我,是在她成年前那段拔頭發的時間,發生在那個刺青進駐她頭皮上的那一年。當時她父母在鬧離婚,而她在學校的生活也相當不愉快——我好像把這些事說成理由了,似乎人類的諸多痛苦能被一一解開來,像上述那樣條理分明地整理。有多少像她當時那種年紀的女生在學校有適應不良的問題,有和父母鬧不愉快的問題,卻從沒想過拿起刀來用銳利冰涼的刀刃劃向自己的手腕?不,事情絕對不隻是這樣,憑我個人有限的能力,是無法把全部事實拚湊出來的。
  但是,無論那致命的原因為何,無論是何種際遇和心情才會使一個人徘徊在死亡邊緣,這種因子確實曾像血液一樣流動在露西的體內。她陷入深度沮喪,每個日子都過得萬分艱難,她承受壓力,宛如體內有塊巨石,讓她整個人完全精疲力竭。每天,她一從學校回來便縮回床上,躺在那裏直到母親下班回家,她才勉強爬起來裝出一副正常的樣子。在那些從午後便躲在床上直到天色漸暗的時光,她會拿筆在自己的手臂和腿上寫字,寫在可以用衣服遮住的位置,用筆尖深深戳進自己的肌膚。她寫過:有時,我覺得很想哭,想哭個一天一夜不停;這樣也許夠了,也許還是不足。她寫過:有時,我覺得內裏有個破洞,而且一天天變大。她還寫過:有一天,一個女子突然消失了。當她告訴我這些事時,她是笑著說的,仿佛把自己少女時期的淒慘處境當成趣事。但我知道這些事一定深深傷害過她,才會使她記到現在。就是在那些蜷縮在床上的下午,她開始拔下自己的頭發。她說,她想讓自己產生痛楚的感覺,好借此去感受外界的一些東西。當她把拔下來的頭發並排放在床單上時,她告訴我,當時感受到的是一種滿足的成就感。
  連續幾個月的不愉快,終於形成具體的單一事件——在高年級舞會的那天晚上,她起了自殺的念頭。
  露西那時有兩個相當親密的朋友——布萊恩和莎拉。布萊恩是同性戀,而莎拉有一個在學校高她一屆、名叫瓊斯的男友。由於莎拉的舞伴是瓊斯,露西和布萊恩便很自然地暫時湊成一對兒。她們都非常重視這場舞會,莎拉和露西還特地上街去買衣服。莎拉想找黑色的、性感一點的衣服,盡可能不要像一般人在高年級舞會上穿的;而露西則想找秀麗型的,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是這種類型,但她還是想買一件能在舞會上穿著的正式服裝。她在一家古典服飾店找到她的夢幻衣裳,那是一件二十世紀初的淡藍色無肩帶禮服,上頭有一道粉紅色玫瑰花飾呈對角線從胸口斜向邊緣。她愛死這件衣服了,卻因自己的頭發而感到尷尬。那時她的頭發還稀稀落落的,遮不住頭皮,於是到了舞會那天,她索性拿起剃刀把頭發刮幹淨。她喜歡沒有頭發的樣子,喜歡把手放在頭皮上時那種光光滑滑的感覺。可想而知,穿著綢緞晚禮服的光頭女子會造成何種不尋常的效果,但她自己卻感覺這樣的裝扮是極富魅力且迷人的。
  然而,舞會那天的情況並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大家以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看著她剛刮幹淨的頭皮,而她隻能落寞地和僅是好友關係的布萊恩共舞。她好希望自己也能和舞會上其他女孩一樣,身旁有位穿著晚禮服的英俊青年伴舞,任由男友撫摸她們裸露的肩膀,並在耳邊細語著待會兒舞會結束後的下一步計劃。她其實並不喜歡這些男生,坦白說,這些人沒半個夠資格成為她幻想的對象,可是她也確實希望有人能來追求她。她幻想能與某個男生跳舞,讓他因兩人身體挨在一起而變得興奮,讓他閉上眼睛用嘴唇輕輕接觸她的頭頂。她想要的是成年人的浪漫幻想,而不是眼前這位笨笨拙拙的好朋友布萊恩——他的手畏畏縮縮地搭在她臂膀上,目光卻始終瞟向他暗戀一整個春天的邁克爾·帕特森身上。她羨慕莎拉,後者穿著透明的黑色衣裳,畫上濃濃的眼影,一副成熟老練的模樣,心中早已知道今晚舞會上會親吻她的人絕對不止一個。舞會結束後,四人同去一家假日旅館,他們在那裏已預訂好兩個房間過夜——露西的媽媽知道她和布萊恩之間什麽事也不可能發生,便欣然替她負擔旅館費用。他們四人在一塊喝酒,直到莎拉和瓊斯使過眼色溜回自己的房間後,才留下露西與布萊恩獨處。
  “舞會就這麽過了。”露西對布萊恩說。她伸手抓起伏特加酒瓶,往柳橙汁中加了一點酒。
  “是啊,”布萊恩說,“真有點失望。”
  “邁克爾今晚很帥呢。”露西說。這句話讓布萊恩低下頭,看著自己杯中的飲料。盡管露西已盡可能全力表態支持他,但他仍羞於提起這件事。
  “是啊,”他說,“你想,他現在會在和貝珊妮做愛嗎?”
  “可能吧,”露西說,“也許現在所有人都在做愛,除了我們兩個以外。”
  “是的。”他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人人都在做愛,除了光頭女孩和同性戀男孩。”
  “如果邁克爾在這裏的話,你會怎麽做?”露西問。
  “可能什麽也不做。我大概會突然變得很安靜,害怕跟他說話,就像平常一樣。”
  “你喝了多少酒?”她問。
  “很多了。”
  “那你把我當成是邁克爾好了。”
  布萊恩仍閉著眼睛。“我不認為我可能醉到這種地步。”
  露西灌下杯中剩餘的飲料。“那是當然的,”她說,“試看看嘛,我會把燈關上。”
  她在布萊恩身邊躺下,用鼻子磨蹭他的脖子。
  “露西。”他說。
  “別說話,”她說,輕輕咬著他的耳垂。“隻管想著邁克爾。”
  她邊撫摸他,邊輕聲對他說出所有邁克爾可能會說的話。
  “他很想對你這麽做,已經一整年了,”她呢喃道,“他終於到這裏跟你在一起了。噓……你隻要想著邁克爾現在正在這麽對你做。”她感覺布萊恩的身體因她的撫摸開始有了反應,便又說:“假裝我是邁克爾。”
  完事後,布萊恩在黑暗中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謝了,露西,”他說,“真的很棒。”
  她等了幾分鍾,直到確定布萊恩睡著了,才下床走進浴室,把門關上,把臉埋進掌心放聲哭了起來。她在小小的浴室裏來來回回地走著,啜泣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激動,最後她索性在浴缸邊坐下,用浴巾把臉捂住,以免讓布萊恩聽見她的哭聲。就在她趴在狹窄的陶瓷浴缸盆緣、把臉壓在粗糙的紡織物中時,那個想法出現了,她想到可以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而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充滿了平靜。我可以這麽做,她心想,這個念頭具有一種單純的美。
  她站起來,再度在浴室裏踱步,但已不再哭泣。她心中已有了明確的想法,讓她振作了起來。我隻要這麽做就行了,她心想,然後一切就會結束。可是,該怎麽做呢?她環顧浴室尋找靈感。布萊恩的個人清潔用品袋還留在盥洗台上,她想拆開他的安全刮胡刀片,但那刀片實在太小了,難以勝任。除了這把刮胡刀,浴室裏似乎沒別的東西可以選擇,畢竟這裏是旅館,浴室的藥櫃裏不會有醫生處方藥物,也沒有廚房可讓人隨意挑選可用的刀具。平常人們充塞家中的那些足以致命的日常用品,沒有半件出現在他們的旅館房間。
  這時,她瞄見放在盥洗台上的玻璃水杯。每個杯子上都蓋著一張白紙,代表這些杯子是幹淨的、沒人用過的。她拿起一個玻璃杯,摔向堅硬的瓷磚地。玻璃杯在一聲脆響中破碎,她擔心布萊恩會被這聲音驚醒,等了幾分鍾,沒聽見臥室傳出任何聲音,才彎腰拾起一塊尖銳的碎片。她站在盥洗台前,對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在詭異又刺眼的浴室燈光下,看著鏡中自己的身影——一位紅腫著眼睛、睫毛膏化開流下臉頰的光頭女孩。於是她毫不猶豫舉起玻璃碎片,以銳利尖端刺向自己的手腕。
  她並沒有堅持到底——當第一滴血落在洗臉盆上時,她起了一股恐懼感,便立刻拔出玻璃片。她用水衝洗手腕,以毛巾壓住傷口,直到鮮血不再淌出。接著她盡可能把地上的碎玻璃清幹淨,才打開浴室的房門。布萊恩仍躺在床上輕輕打著鼾,他的褲襠拉鏈也仍未拉上。露西爬上床,躺在他身邊,把受了傷的手壓在身體底下,拚命思考自己剛才究竟做了什麽事。
  沒人知道這件事。她訝異手腕上的傷口竟然如此小,即使在大白天也沒引起任何人注意。舞會過後兩天,她一個人到城裏去,找了一間刺青店,在老板麵前露出光禿禿的頭皮(刺青店老板是個大塊頭,名叫葛迪),要求老板在她的頭上刺滿小蛇。在手腕傷口完全痊愈之前,她一直穿著長袖衣服,但令她父母擔心害怕的卻是她頭上的蛇發。幾個月後,露西進了大學,漸漸地,那些長久以來盤踞她體內、讓她感受無比沉重的負荷一個個消失了。然而,那天晚上在旅館浴室裏的事件仍一直跟著她,她所呼吸的每一股氣息,都被那天晚上的念頭給染上了色彩。
  自殺的念頭隻是一時的,露西告訴我。她這麽對我形容:在一時之間,你不會想到身旁還有愛你的人們,不會想到春光正明媚,不會想到周末有一場你盼了許久的電影將要上演。這個念頭會突如其來,沒有一件事是順遂的,沒有半個,而你會有點像在激將自己:是這樣嗎?你想到這總有一天要來的,隻是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是那一天。如果你再多想一點,就可能不是,但你卻激將自己。你會拿起刀子慢慢放在手腕,你會看著十九樓的窗戶,心想,我可以就這麽做。不過,多半在這種時候,當你從高處往下看時,你會開始感到害怕,或是想到下麵人行道上那些可憐的人——萬一有孩子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該怎麽辦?他們在有生之年,都得試圖擺脫你強迫他們目睹的這個恐怖景象。你這麽想著,那個時機就過去了。後來你會感到悲傷,想到自己再也不能看電影了;看著自己的狗,想到以後不知道有誰可以照顧它。這時,你就恢複了正常。不過,這個念頭你還是一直放在心裏,即使你從未這麽做,卻仍會感到一點安慰,因為你知道那必定來臨的那天,可以是自己選擇的。你把這個想法收進腦海,像把一顆酸掉的糖果塞進嘴巴,而這收藏起來的記憶所留下來的感受,和那股在舌頭上蔓延開的酸澀滋味,其實幾乎是一樣的。
  就我們目前所知,一個大家都可以接受的說法是:露西並不是自己跳下來的。從她在墜落後受的傷、從骨頭折斷和器官受損的情況、從濺灑在泥土地上的血跡,每一樣都能證明這個事實。但也許——我一想到就覺得難以呼吸——也許她是故意讓自己落下的,那一天是她的選擇。也許當她爬上樹頂,在低頭往下看的時候,看見的是院子、世界以及在她麵前攤開來的一生,而她也許選擇迎頭向前衝去。也可能,她看見橫亙在麵前的是必須走在殘破大地上的一生,於是她決定用在空中的一時停留加以替代。


十四、羅麗的吠叫

  我記得,在我一開始追求露西的時候,她便對我提過收養羅麗的經過。羅麗是自己闖入露西的生活的,那時它大概隻有五個月大。那是一個暴風雨突如其來的夏日早晨,這隻大狗走在烏雲籠罩的天空下,身上淌著血,最後來到露西的家門口。當時露西正匆匆在屋內逡巡,把窗戶一個個關上,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見外頭傳來一聲低沉的哀鳴,接著是一陣短促、急切的吠聲。她把大門打開,一眼便瞧見這隻大狗,看見它長長的耳朵,看見它背部的那條脊線,以及脖子上那道鮮血不停流出染紅皮毛的傷口。“嗨,”露西說,“你是誰啊?”她蹲下去,察看是否有項圈或狗牌,但它身上並沒有這些東西。“你等等,別動。”她說,馬上跑回屋內拿了一條浴巾。露西把狗抱進屋裏,用沾了溫肥皂水的毛巾清洗它的傷口,當她手上的毛巾觸及羅麗的傷口時,羅麗縮了一下,但一聲也沒吭,也無意張口咬露西。這個傷口不大,但看起來很深。露西立刻拿下擺在冰箱上麵的電話簿,尋找獸醫的電話。當她從獸醫那裏把狗帶回來時,羅麗的喉嚨被縫了四針。醫生說他無法確定這個傷口是如何造成的。喉嚨上沒有咬痕,所以他認為不是和別的狗打架的結果。他猜羅麗可能被某種低矮的有刺灌木纏住,或被某塊粗糙的金屬鉤住,才會扯開皮肉造成這個傷口。不過這個傷口的邊緣十分平整,因此他也不排除可能是由人類造成的,雖然他想不出這麽做的動機。
  露西本來還很積極尋找這隻狗的飼主,但醫生最後的這個推測讓她猶豫了起來。此外,她和羅麗相處的時間越久,就越舍不得把它還給別人。她寫好草稿準備在報上刊登的“尋找失主”啟事,一直放在廚房桌上沒有寄出;而那些已複印好打算張貼在社區裏的告示,也始終沒有貼出去。她一直注意有沒有人在尋找一隻羅德西亞脊背犬(獸醫替它療傷時也順道證實了它的純種血統)。但失主一直沒現身,這讓露西感到非常高興。從那之後,羅麗每個晚上都睡在露西的床邊,大大的狗爪在酣夢中抽搐,而當露西工作的時候,它也一整天跟前跟後。這就是羅麗和露西相依相伴的經過。
  最近,我已開始研究羅麗的發聲,考察它已懂得發出的聲音。目前為止,我已獨立歸類出六種具有明確差異的吠聲、四種不同的尖叫聲、三種嗚咽哀泣聲,以及兩種咆哮聲。舉例來說,它會發出一種嘹亮的、連續爆發的吠叫聲,目的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每當超過喂食的時間太久,或到了該去散步的時刻,它會先在我腳邊坐下,眼神定住不動看著我,等好一段時間過去而我仍沒有任何反應時,它便會發出這種叫聲。另外,它會發出一種聲響較小、音階較低的咆哮聲,這種聲音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節奏相當緩慢,時機則是在它聽見屋外遠處有車門關上的聲音時。而這位鎖上車門的車主若膽敢走上我門前的台階來敲門,它的叫聲就會完全改變,先轉成帶有警告意味的咆哮,緊接著便是一陣狂吠。當我出門一段時間才回家時,它會用短促、愉悅的音節來歡迎我;當我不小心踏錯一步,一腳踩在它的尾巴上時,那淒慘又夾雜驚怒的嗥叫,往往會讓我差點就滴下眼淚。我必須辨識這些不同的聲音,從中理解犬類範圍極廣的情緒,一如初為人母的婦女,從嬰孩啼哭的音調和震顫理解孩子的需求一樣。我必須繼續前進,直到能完全明白羅麗吠叫聲的意義為止。
  我花了不少心思,留意潛藏在羅麗的吠叫與嗚咽中的人類語言音韻元素。就英語來說,它的咆哮中帶有卷舌的r音,嗥叫裏有必須把嘴張圓的o音。字母中有許多母音和輕聲的子音,它能發出w音,以及類似h的聲音。當它咳嗽時,可以形成比較硬的喉音ch。在它躺在地上,把肚皮翻過來任我撫摸時,它卷起的舌頭有時候可以發出近似l的聲音。真正難倒它的是需要嘴唇配合發出的輔音,它怎麽也發不出b,發不出p,也發不出v,因此可以肯定它永遠也沒辦法念出我的名字保羅(Paul),但我仍很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講出自己的名字。
  昨天我讀到一個消息,那所關了溫德爾·賀裏斯的監獄剛開始進行一個計劃,他們讓表現良好的犯人替盲人訓練工作犬,以此作為他們糾正行為、重返社會的一部分內容。看來,那位惡名昭彰的狗屠夫是不可能參與這個計劃的,至少我希望是這樣。但是,對判了三年徒刑、隻能與人類相處的賀裏斯來說,當他從監牢狹小的窗戶看出去,見到外頭有狗兒在嬉戲時,不知他會有何感想?
  為何賀裏斯這個人會如此吸引我,我無法說清,但我猜這可能是一種同類的感覺。雖然我們的研究方法大不相同,卻都是被同樣的念頭所驅使的。我們都渴望,渴望的強度超過一切,隻希望讓犬科動物的喉嚨說出人類的話語。我和他唯一的差別,隻在於我沒拿刀這麽做。我對他感到相當好奇。發生在我生命中的種種變化,讓我因進行這奇怪的研究工作而走上幽僻之境,這些變化是如此複雜,我無法想象它們也可能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然而,我們兩個卻都一樣,把心思投在相同的地方。
  我想,或許我該寫一封信給他。


十五、蜜月

  露西和我舉行了一場小而美的婚禮。露西身穿白色絲質緊身衣,手捧紅色大麗花。她讓伴娘們自己決定想穿的衣服。我們沒戴麵具,把我們燦爛的麵容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眾人麵前。
  婚禮隔天,露西一早醒來便說:“我做了奇怪的夢,我要回想一下,把它寫在筆記本上。”
  “是關於什麽的夢?”我問。
  “我夢見自己是個作家,非常有名,但我隻寫過一句話。”
  “什麽話?”
  “‘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這句話讓人一聽就哭了。在夢裏,我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也都忍不住哽咽。”
  晨光下的她美麗極了,我把她拉過來,擁在懷裏。此時我們除了手上的戒指,全身上下什麽也沒穿,而我從未像那時那般開心過。“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我在她耳邊說。
  “是啊,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有史以來最悲傷的字句,完全不管我是否寫過其他的句子。光是這句話,就足以讓未來任何字句失去存在的理由。我說完了。”
  我看見她的新娘禮服掛在衣櫃裏,旁邊就是我昨晚穿的西裝。我很喜歡這兩件衣服所造成的畫麵,兩個沒有身體的我們緊緊依偎在一起,相伴而舞。
  “我不覺得這是悲傷的話,”我說,“我這一生中絕對不會忘記你昨晚的樣子,而我的感覺除了快樂之外,沒有別的情緒。”
  她笑了。“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嗎?”她說。
  “客房服務嗎?”
  “不,我想是二度洞房的時候了,因為昨天我還不太確定呢。”
  我們的蜜月是在一艘遊輪上度過,剛開始露西暈了兩天船。這兩天裏,我一個人在船上亂逛,和老人們玩撲克牌,瞭望無邊無際的大海,並不時回艙房查探我新婚妻子的病況。她虛弱地躺在床上,胃裏的東西早已一幹二淨,全吐進了艙房盥洗室小小的便盆裏。
  第三天早上,露西總算坐了起來,要我去替她拿點早餐。我為她點了一頓大餐,有雞蛋、香腸、新鮮水果、培根、咖啡和小薄煎餅。我說服侍者,要他暫時脫下白夾克,讓我親自把食物送至我妻子麵前。我到那裏時,發現她靠著枕頭坐著,一頭可愛的亂發披散在臉上。從現在起,我心想,我們的人生就要開始了。
  我親自一口一口喂她,直到她吃不下任何東西為止。接著我替她更衣,帶她走出艙門,讓她看看這兩天所錯過的東西。這裏是海上,天氣熾熱明亮。這裏有玩牌的人們。在這裏,我和我所愛的女人,一起走在陽光底下。


十六、肉丸

  我做了一個羅麗開口對我說話的夢。在夢中,我坐在廚房裏吃意大利麵和肉丸,而羅麗竟然用後腳站立向我走來。它張口說了話,聲音出奇地尖細,腔調聽來很像卡通影片裏的人物。
  “給我肉丸,”它對我說,“我就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用叉子戳起肉丸遞給它。它先試舔了一下,才用牙齒咬住肉丸,接著轉身便向外跑。我跳起來,緊跟在後。當我追上它時,才發現它跑進了我的辦公室,躺在一扇過去我從未見過的房門前。
  “她在裏麵。”羅麗說,嘴裏仍滿是碎肉。
  我把房門打開。門後是一間小密室,露西蜷縮著坐在地板上。她身穿藍色睡衣,模樣十分憔悴。“你為何這麽久才來?”
  我醒過來,一開始心中充滿狂喜,好一會兒後才察覺自己的處境,發現自己仍是孤零零一人,想起妻子早已去世而現在隻有我獨自躺在這張床上。頓時,沮喪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我坐起來,打開電燈。天快亮了,而羅麗正睡在床邊地板上。“羅麗。”我輕聲叫它,它立刻抬起頭。“妹妹,上來,上來。”我拍著床墊。
  平常我沒有邀它上床的習慣,因此必須把這個指令重複說兩次,它才乖乖照做。它打個嗬欠,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跳上床鋪在我身邊躺下。我輕輕撫摸它。“剛才我夢到你了,”我說,“你想聽我講夢裏麵的事嗎?”它先長長歎了口氣(這是它所能發出最接近人類的聲音之一),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在它身邊躺了一會兒,一隻手放在它的肚皮上,感覺它起伏劇烈的呼吸。現在的我隻想閉上眼睛,快點回到露西躲藏的那間密室,將她緊擁入懷,把虛弱憔悴的她抱到光天化日下。但隨著時間過去,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而且知道就算睡著,也可能會發現自己進入的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夢境。關於夢,始終存在一個悲哀的特色——鮮少有人能再度回到完全相同的夢裏。
  我決定起身散個步。我下了床,套上鞋子,身上穿的仍是睡覺穿的內衣和T恤,抓起鑰匙和皮夾,走進屋外朦朧的晨光中。
  我並沒有特定的目標,但在走過幾個街角後,我看見前方有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光亮亮地像綠洲一樣出現在陰暗的街景中。對任何人來說,它似乎都是一個很好的目的地。
  清晨五點的超市是個奇怪的地方,在這裏你會發現各種層麵的人們——值完夜班的男人在回家的路上暫作停歇,來這裏帶啤酒和香煙回家;一夜沒睡好的母親早早來到這裏購買尿布、兒童阿司匹林和舒緩喉嚨發炎用的冰棒。我看見一位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女人隻買了一品脫冰淇淋,又看見一個外表看似遊民的人卻推著裝滿商品的手推車,手裏還拿著一瓶醃朝鮮薊湊近眼前細看。這個遊民很認真地把瓶上的標示文字讀了幾回,才放進他的購物推車裏。我注意到他的推車中已擺滿各種奢侈的食品——幾罐煙熏牡蠣、一盒蛋糕、一大包家庭裝的冷凍意大利鹵汁麵條。我很想送他一點兒錢,甚至替他支付整推車商品的錢,但我有種感覺,覺得這樣做會毀掉他扮演一名漫遊在明亮賣場裏的普通顧客的幻象。於是我隻好走開,留他一個人在調味品區,繼續比較兩種不同牌子的烤肉醬。
  我像個鬼魂一樣走在賣場通道,購物籃空空的。我想要什麽?所有東西都已擺在我麵前,一切我可能用得到的東西,我隻需要作選擇而已。我想起剛和露西交往的時候,我們曾經徹夜聊天和做愛,一整個晚上沒睡,天亮時才一起走到這間超級市場買焙果和果汁。“別想了,”我大聲說,“不要再想了。”然而我卻又想到了剛才的夢境,想到這幾個月來露西一直躲藏在那間小密室裏,等待我去找她。這時,我突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我想要的是意大利麵和肉丸。
  我拿了碎牛肉、荷蘭芹、番茄、麵包粉和帕馬幹酪,至櫃台結了賬,便在晨間蒼白的陽光下步行回家。
  我打開音響,在音樂聲中切碎洋蔥和大蒜,打雞蛋,量取麵包粉的用量。當我把碎肉從塑膠袋裏倒出來時,羅麗走進廚房,坐在地板上,興味十足地看著我。我讓自己專注在每一道工序裏,讓這些細節占據我所有思緒。現在,你加熱油鍋。現在,你把手伸進冷凍碎肉,用指頭捏成球。
  到了七點,屋裏已充滿食物的香味。幾個月來,這間房子第一次出現“有人住在這裏”的味道。料理完成後,我吃掉一大盤麵,並喂了羅麗三顆肉丸。我一顆接一顆用叉子喂,而它用牙齒接過肉丸的方式優雅得令人驚訝。我爬回床上,墜入一個值得高興的無夢睡眠狀態。


十七、遊戲方式

  蜜月過後,露西和我回到她那棟後院有蘋果樹的小屋,開始嶄新的婚姻生活。那時是九月,露西最忙的月份之一。當樹葉顏色開始轉變,天氣漸有涼意,萬聖節的影子已隱約出現在地平線上時,人們便想到了魔術和化裝舞會,仿佛在溫暖的月份中絕不會想到這些事。
  我喜歡看她工作。她的麵具是用層疊法做的,將一層層紙張疊在黏土模型上,再刷上糨糊。她曾用過其他方法,例如直接購買工廠生產的紙漿混合物,也試過自行用果汁機絞碎紙張做紙漿,不過層疊法仍是她的最愛。製作好的麵具,她有時會搬到戶外曝曬,但更經常的做法是用電風扇吹幹。等麵具完全晾幹後,她會用塑膠漆上色,最後表麵再塗上一層亮光漆。
  她除了在手工藝品市場、文藝複興化裝遊會園或通過網絡販賣麵具成品外,還偶爾會接到當地劇院的訂單。記得有一次,她為《仲夏夜之夢》這出戲做了一個很特別的驢頭麵具。她設計過的麵具至少有一百種,而且不斷有更新的點子跑出來。她接過的特殊訂單還真不少,我們住的地方離華盛頓不遠,因此常有人訂購政治人物的麵具,尤其是在選舉年的時候。有些訂單更是奇怪,例如有家餐廳為了參加商展而訂了一個巨大的意大利辣味香腸比薩麵具,某個保護動物團體為了上街抗議而訂製了一個血淋淋的牛頭。當我結束一天工作回家,家裏會出現何種造型奇特的新麵具,這點我永遠也猜不到。
  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們結婚一個月後,露西戴上依照我的臉所製作的麵具,站在家門口迎接我下班。這張麵具做得惟妙惟肖,她確實有這種天分,能把一個人臉部的細節完全表現出來。
  “嗨,”她裝出粗聲粗氣的嗓音,“我是保羅。”
  我笑了。“哇,”我說,“你做得真像,而且還很好心地把我眼睛附近的皺紋給除掉了。”
  她用手上的東西拍了我一下,那是另一個麵具。“別傻了,”她說,用的仍是裝出來的保羅的粗嗓音,“我的臉蛋可年輕得很。”
  “這是什麽麵具?”我說,指向她手裏的那個東西。
  她把這張麵具舉起來,是她自己那張美麗的臉孔。“拿去。”她說,把那個“露西麵具”遞給我。“我扮演你,你來扮演我。”
  我把麵具戴上。“我的名字叫露西,”我說,“我的老公是個很棒很棒的男人。”
  “嗨,露西,”她說,“你真是個辣妹。”
  “我不會這麽說的。”我馬上抗議。
  “是啊,不過你應該這麽試試。”她挽著我的手,拉我走進客廳,一起在沙發上坐下。“來吧,”她說,“告訴我一些和你有關的事。”
  “這個嘛……”我盡可能模仿露西說話的聲音,但說服力並不太強。“正如你注意到的,我是一個超級辣妹。”
  她笑了出來。“你看,”她說,“這麽說並不難吧?”
  “我是一個很有天分的藝術家,我非常非常聰明,也很有幽默感……”我環顧客廳尋找靈感,“而且,看來我今天連房子都掃過了,這不是我的職責,我真是太偉大了,希望以後不要變成管家婆才好。”
  “真好玩,你說得一點也沒錯,當你在做家務時心裏確實是這麽想的。不過,反正今天的工作都已經做完了,而且還剩許多時間,所以做點家務也無所謂啦。好了,你的部分夠了,現在該來講講我了。”
  “沒問題,”我說,“你是什麽樣的人呢?”
  “嗯,我想想……我是個很優秀的男人,是頂尖的教授。我既體貼又會照顧人,而且在我糊塗起來的時候,還有那麽點兒性感。”
  “夠了,”我說,“你這麽說不會感到害臊嗎?”
  “好吧,露西,那就請你去開瓶紅酒,替你老公做一頓美味的晚餐吧。”
  “才不,”我說,“晚餐應該由你做,這可是你自己堅持的。”
  隔天,我在沙發後麵的牆上釘了兩根釘子,把我們的臉部麵具掛上去。直到現在,保羅和露西的臉仍掛在那裏,仍帶著新婚時的微笑,俯視我的一舉一動。我把露西的麵具拿下來,用指尖感覺她臉上所有彎曲起伏。我摸著她的鼻子,她的下巴,摸向該是她眼珠所在的那兩個圓洞。我撫摸她的嘴唇,這兩片櫻唇雖已經永遠僵硬堅挺,卻的確是我曾在這屋裏的每個房間中所親吻過的。
  還有一天——過去的記憶宛如一池溫泉,而我深浸其中。有一天,我下課回家,發現露西竟然趁我在學校的時候把廚房重漆過了。在這之前,我們至少討論過兩次要把廚房的牆壁改個顏色,好讓它看起來明亮些,但幾個月過去了,我們仍沒有行動,沒去油漆店挑選想要的顏色。那天早上我在廚房喝咖啡時,麵對的還是從搬來就已看慣的暗土色牆壁,然而當我傍晚回家,卻發現自己的妻子坐在一間擁有鮮豔亮黃色牆壁的廚房裏。
  “覺得如何呀?”我一走進廚房,她便笑著問。那天晚上天氣挺冷的,但她卻把後門打開,好讓夜風灌進來衝淡新漆的氣味。
  “我很喜歡。”我說,轉頭環顧四周。“太棒了,真不敢相信這是你一個人完成的。”
  “是啊,”她說,“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煩多了,不過我還是趕在你回家之前完工了。”
  “真漂亮,”我說,“這真是一個大驚喜。”我俯身親吻她,看見她的嘴唇上方還留有一小點黃色的油漆痕跡。
  “還有另一樣驚喜的事,”她說,“不過這要靠你自己去找了。”
  “也是在這個廚房裏嗎?”
  她點點頭。
  我左看右看,卻沒見到任何不一樣的東西。於是我打開櫥櫃,檢查裏麵的物品。
  “鷹嘴豆!”我說,拿出一個罐頭。“真是讓人意外啊。”
  她笑了起來。“不是這個。”
  “那就是這些海綿囉?”我問,同時從梳妝台水槽上拿起一塊新海綿。
  “很接近了,但也不是那個東西。”
  我仔細找過廚房每一個角落,打開每個櫥櫃,猜過馬克杯、蒜頭和幾個我們從來沒用過的裝飾用淺盤。“我放棄了。”最後我終於說。
  “你一定會發現的,”她說,“很快就會了。”
  我是在隔天早上發現的。那時我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無意間把頭從報上抬起時,竟看見麵前牆壁的最上端出現了“你”這個字。這個字幾乎是透明的;唯有在晨間陽光斜射進來時才會浮現。我的視線沿著牆邊搜尋,又看見了“我”這個字,然後是“愛”,緊跟著又是一個“你”。在牆壁的最上緣,我看見露西一遍又一遍寫下“我愛你”這三個字,構成一道半隱形的牆沿飾紋,隻有在早晨的陽光反射下才能看見。
  在我抬頭觀看的時候,露西也走進了廚房。“找到了嗎?”她問。
  我站起來,張臂抱住她。“找到了。”我說。
  “這是半透明釉料,”她說,“我想,以後你每天早上都會看得到。”
  我的確是。露西去世後,一開始我完全避免在上午走進廚房,就算非進去不可,也始終低著頭,讓視線盯著地板,沒辦法承受那隻要一抬頭就會映入眼簾的東西。不過,現在我已經可以直視它了。我甚至開始喜歡這條文字裝飾的存在,因為它能幫助我,給我力量迎向每個嶄新的一天。有些早上,我煮完咖啡便坐在廚房裏,消磨一小時或更長時間,就這麽看著陽光在牆上移動,照亮牆緣每個重複的字眼,直到午後的陰影漫過來蓋掉那些字眼為止。
  你們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露西在生活中的遊戲方式。她不正是抱持這種遊戲的態度,讓所有事物都染上了色彩?我環顧她遺留下的每件東西,懷疑是否可能還有別的驚奇存在,是否,她到現在還在跟我玩什麽秘而不宣的遊戲呢?


十八、第一個字

  我認為我和羅麗總算有點進展了。至少,我相信我們已跨出第一步,開始朝讓它說出第一個字的路上前進。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那時羅麗懶洋洋地躺在地毯上的陽光裏,背貼地側躺著,而我正隔著房間觀察它。它躺在那兒,打了個嗬欠,在這同時發出了一個近似wa的聲音。我立刻從坐的地方跳起來。
  “乖妹妹!”我喊道,立刻衝進廚房捧起它喝水用的碗,一路跑回客廳,興奮得差點灑出碗裏的水。我突如其來的動作,讓羅麗警覺地坐了起來。“乖妹妹。”我重複說,把水碗放在它麵前。它抬頭看著我,又看看水碗,先懶懶地嗅了嗅碗裏的水,才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wa!”我學它發出剛才的聲音。“wa!”我把水碗拿走,放到一旁的咖啡桌上,然後坐在羅麗旁邊的地上。wa這個音類似“水”(water),我必須讓它再一次說出這個字。
  “妹妹乖,躺下來。”我邊說邊推推它的肚子,它卻抗拒不從。“聽話,妹妹,”我柔聲勸誘它,“躺下來。”試了幾次,我終於讓它躺在地上,但要如何才能讓它再打一次嗬欠呢?
  它仍帶著戒備望著我。我突然想起,幾年前,當我外甥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我曾看我姐姐把他抱在懷中。那時我發現姐姐低頭看著懷裏的嬰孩,眼皮卻緩緩地一睜一閉,看起來像困得快撐不住的樣子。
  “你累了嗎?”那時我問,“要不要交給我抱抱?”
  “我不累,”她回答,“我是在哄他睡覺,這樣做有時很有效果。”
  讓人驚訝的是,在我姐姐這麽做了一會兒後,那孩子竟然真的也跟著把眼皮閉上又睜開。隻過了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或許,同樣的策略也可以用在羅麗身上。於是我在它身邊躺下,兩眼對著它的臉,先閉上眼睛,裝出極費力的樣子把眼皮睜開,接著又像裝了鉛塊似的迅速閉上。當我再次把眼睛睜開時,發現羅麗正目不轉睛盯著我,眼睛睜得老大。我試了好幾次,但好運一直沒出現。
  我改試另一種方法,決定親身示範。“wa——”我誇張地打了個嗬欠,“wa——”我伸出手,從咖啡桌上拿下它的水碗,放在自己麵前。“wa。”我再重複一次,然後把臉湊近水碗,假裝要低頭喝水。我偷偷瞄了羅麗一眼。如果狗也會有驚訝表情的話,那麽它這時的臉看起來就是這樣。就幹吧,我心想,別管羅麗的舌頭曾經舔過哪些地方。這樣做一定能引起它注意,隻管做下去就對了。“wa。”我又說了一遍,然後伸出舌頭放進水碗裏。碗裏的水味道有點臭,但我還是以大動作卷動舌頭,在水碗裏翻動兩次。
  “wa,”我配合聲音,“這是——wa。”
  羅麗站起來,抖了一下身子,絲毫不給麵子便走出客廳,獨留我一個人坐在地上的陽光中,嘴裏全是它喝過的水的臭味道。
  我歎了口氣,從地上起身,拿起水碗走進廚房,把碗裏的水全倒進水槽。若說我從這個事件學到了什麽,便是我有點虧欠羅麗,沒替它勤換水,也很少幫它把碗洗一洗。我用百潔布把碗仔細洗幹淨,裝滿新鮮清潔的水。然而,就在我打算把這個水碗放回平常位置時,我突然停下動作。如果我讓羅麗自己來討水喝會如何呢?我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當然,不能讓狗兒的飲水短缺,這是狗飼主守則中重要的一條規定,不管翻開哪一本寵物飼養手冊都一定會看到這條守則,而且有些還會用粗體大字寫道:一定要準備足夠的新鮮幹淨的水,好讓你的狗能隨時飲用。不過,我並不打算長時間讓它脫水,隻是想把握羅麗過來找水喝的時機,利用機會教它學會wa這個發音。就算不成功,我最後還是會把水給它,因此應該無傷大雅。打定主意後,我便把水碗放在梳理台上,耐心等待羅麗口渴的時機。
  我沒浪費等待的時間,繼續進行研究工作。我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上次做到一半的書名整理。書架上端第二層的書在被露西調整後,排列的次序如下:
  《三振出局!棒球運動史》(我的。)
  《你的狗也能成為好萊塢狗明星》(她的。這本是我在舊書店偶然發現的,心想露西會喜歡便買下送她。她的確很喜歡這本書。)
  《兩個人的食譜》(我們的。這是朋友送的結婚禮物。)
  《灰姑娘》(我的。這是一本訪談錄,對象是當年曾在“艾德薩利文”演出上聽過披頭士第一次演唱會的女性觀眾。)
  《別閉上眼睛》(露西的。她特別喜歡看這種驚悚小說。)
  《把我放進動物園》(露西的。這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圖畫書。)
  《全球泥土麵具大觀》(露西的。)
  《做伴出遊北加州》(我們的。有一次我們獲邀到舊金山參加朋友的婚禮,便計劃順道遊玩一下這紅酒之鄉,但這場婚禮竟在最後一刻取消了。我們一直搞不懂為什麽,隻聽說好像是新娘和新郎的爸爸爆出醜聞。這趟旅行一直沒有成行。)
  《狗與貓的急救大全》(露西的。)
  《眼睛的盛宴》(露西的。這是一本又大又厚的食譜書,裏麵有複雜的菜單和精美圖片,但我們兩個都不曾用過。)
  《我要有個夢:民權運動和現實生活》(我的。)
  《小遊戲是旅途解悶良方》(我們的。這本書是在我們第一次佛羅裏達之旅中買的,用來排遣漫長的回程時光。)
  當我輸入最後一本書的名字時,聽見羅麗的腳步聲從廚房前的通道上傳來。我立刻起身,跟在它後麵,看著它在放飼料盆和水碗的地方東聞西嗅。它舔了舔空空的飼料盆,好像找到了一點早餐留下來的殘渣碎屑。接著它又嗅聞地板,那裏是水碗平常所在的地方。
  “wa,羅麗?”我說,“你是不是想要wa?”它抬頭看著我,輕輕搖了兩下尾巴。
  “說‘wa’,羅麗。”我撫摸它喉嚨的皮膚。它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鳴聲。聲音聽來雖然像“唔唔唔……”而不是“wa”,但總算有進展了。
  “乖妹妹,”我說,“現在說‘wa’。”
  它轉身走開,繼續回去嗅聞水碗應該出現的那個角落,仿佛在它沒注意的這段時間,水碗就會自動跑回來似的。
  也許它不夠渴,我才無法成功,於是我決定加點籌碼催化。我從廚房櫃子裏拿出一包薯片,一塊一塊拿給它吃,它大口嚼薯片的聲音一時響徹廚房。等它吃足薯片後,我扭開水龍頭,它立刻充滿期待地看向水聲的來源。
  “wa,羅麗,”我說,“wa,wa。”
  我站在水槽前耐心等待,但羅麗看了我一會兒,便轉身奔出廚房。我急急追出去,可是我才走到通道,就聽見浴室傳出清清楚楚的舔水聲。我心一沉,循聲走進臥室。羅麗果然在那裏,整個頭已探進了馬桶裏,又渴又急地喝著裏麵的髒水!


十九、孩子

  在我們婚後的第一個冬天,露西和我曾吵了一架。
  我很想有個小孩,有一個兼具我和她外貌特征的孩子。我幻想著露西懷孕的樣子,幻想著她大腹便便、有個生命在她腹中漸漸孕育成長的景象。我想象我們推著娃娃車走在樹蔭濃濃的街道上,小小的四輪車中躺著我們的兒子或女兒,甚至同時有一男一女——畢竟在我的家族中並不是沒人生過雙胞胎。我要推著娃娃車,邊散步邊對孩子描述周遭的生活景象。“看,”我會這麽說,“樹葉變顏色了。看,辛格小姐開著紅色車子過去了。”我的孩子躺在娃娃車裏,看著天空,而我能想見初生在他頭上的柔軟鬈發。我多麽渴望能這樣啊。我要在天氣變暖的時候,在草地上鋪一張毯子,讓我的孩子躺在上麵,好讓他隨手一握就能抓起滿滿一把綠草和蠕動的小蟲。我要趁他把抓到的東西放進嘴裏前,從他肥肥短短的指頭間搶下那些小蟲。我要把他高高拋上空中,聽他開心的笑聲。我要在他鬧情緒不肯睡覺的時候,抱著他在房間裏旋舞。
  我第一次提到生小孩,是在一家餐廳裏,當時隔壁桌剛好坐了一對帶著嬰兒的夫妻,那個孩子大概隻有七八個月大。我很喜歡這種景象,那對父母從大尿布袋中拿出一個又一個玩具逗弄嬰兒,從裝滿食物的塑膠袋中拿出圓圈餅幹給嬰孩吃,又以果汁讓他止渴。嬰兒不時發出一連串聽不出意義的音節,讓整個餐廳都充滿這個快樂的聲音。
  後來,嬰孩的媽媽從盤子裏舀了一匙“庫斯庫斯”小麥飯,塞到嬰兒嘴裏。“你看你看!”當嬰孩把小麥飯吞下時,她開心地對丈夫說,“這是他第一次吃庫斯庫斯!”
  露西聽見後立刻對我露出笑容。“第一次吃庫斯庫斯,”她壓低聲音對我說,“如果是我的小孩的話,這句話可能就會變成:‘哇,你看你看,他第一次吃大麥克漢堡!’”
  我笑了。“也可以是第一次吃玉米餅……咦,這不就成為諾曼·諾克威爾的畫作了?”
  “或是‘寶貝時光’的小雕像,如果他第一次吃‘賀斯提斯’小蛋糕的話。”
  “他的第一個洋蔥圈。”
  “他的第一瓶山露汽水。”
  “我學校有位同事說過,他媽媽曾在他小時候把可樂裝進奶瓶給他喝。”
  “哇,再也沒有比嬰兒染上咖啡因癮更誇張的事了。”
  我吃了幾口沙拉,過一會兒才開口。“那麽,”我說,“你想過這件事嗎?”
  “什麽?”她問,“嬰兒染上咖啡因癮?”
  “不是,”我說,“我是指嬰兒、懷孕這件事。”
  “當然想過,”她說,“但大多數的答案是‘不’。”她認真盯著我,似乎想看我的反應。
  “為何不?”我問,“你不喜歡孩子嗎?”
  “喜歡啊,隻是不確定我應該也要有一個。”
  “你的用詞很奇怪,”我說,“你不是說‘我不確定我想要個孩子’,或是‘我不確定我喜歡生孩子’,而是說‘我不確定我應該有個孩子’。這有什麽特別含意嗎?”
  “又來了,”露西做了個鬼臉說,“這就是跟語言學家在一起的壞處。”
  “別鬧了,我是認真的。”我說,“我很好奇,你為什麽覺得自己不應該有孩子?”
  她凝視我的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隻是不確定……對孩子來說,有我這樣的母親對他是否公平。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討論這件事。”
  我看著她,感到相當驚訝。“你在開玩笑嗎?天啊,露西,我覺得你一定會是全天下最棒的母親。你又有愛心,又仁慈——”
  她舉起手製止我的話。“別說了,”她說,“我說過了,我不想再談這件事,好嗎?”
  “但是……露西,我不敢相信你會有這種想法。”
  她站起來。“我去一下洗手間,”她說,“等我回來我們就換個話題,談點別的事。”
  她轉身想走,又突然停下腳步。“不過,你應該知道我絕對不會喂那種東西給嬰兒,對嗎?”她說。
  “看吧,”我笑著說,“這不就是母愛的本能嗎?”
  那天晚上我們沒再談這件事,但事情並沒有結束。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發覺自己經常想到這個問題。那時我班上有一位名叫安琪莉嘉·拉莎的女生剛好懷了孕,有一天我和她碰巧都提早到教室,在和她隨意交談幾句後,我決定問她一些問題,想借此幫助我整理一下心中的疑慮。
  “對了,”當時我問,“你一直很想生孩子嗎?”
  她想了一下。“是啊,非常想,”她說,“是我丈夫堅持不想要,不過最後他還是妥協了。”她用手拍拍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又補充說:“很顯然。”
  “你怎麽說服他的?”
  “這個嘛……基本上我並沒有說服他。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喜歡自己花時間思考才作出決定。他花了七年的時間才決定娶我,而那時候我們兩個都已經同居五年了。”
  “哇!”我說。
  “老實說,”她笑著說,“我知道他最後一定會決定生孩子,我隻擔心,搞不好那時我已經八十歲了。”
  “你沒給他壓力嗎?”
  “沒有。我了解約翰,他才不在乎人家給他壓力,所以我隻好放輕鬆。我有時會故意談論我們認識的人所生的孩子,也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開一些玩笑。有一次,我們還玩起遊戲,想象什麽名字最不適合我們自己的孩子,結果獲勝的是‘泰碧拉’(Tabula)這個女孩名。你聽出來了嗎?這個名字再加上我的姓,就變成‘泰碧拉·拉莎’(TabulaRasa),和教室裏的‘白板’(tabularaza)同音。”
  我笑了起來。
  “後來,”她繼續說,“有一天,當我們在看某個表演的時候,他突然轉過來對我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真是太好了。”我說。
  “是啊,而且他話一出口就迫不及待了,後來他看的嬰兒書籍比我還多。”
  我們聊到這裏,又有兩個學生走進教室,於是話題便轉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天晚上,我回家後便決定試試安琪莉嘉的方法。
  我先把“泰碧拉”這個名字的笑話講給露西聽,她聽完便笑著說:“哈,你們這些語言學家,永遠都是這麽敏感。”
  “聽完這個笑話後,”我說,“我不由得也跟著思考,有哪些名字不能配我的姓‘艾弗森’,不過好像沒那麽容易。目前我想到最糟糕的就隻有‘伊凡·艾弗森’(IvanIverson)。”
  “這個名字還沒有‘史汀奇·艾弗森’(StinkyIverson)難聽,”露西說,“不過這和姓氏無關,我覺得如果給孩子取名為‘惡臭’(stinky)的話,肯定讓他這輩子都不好受。”
  事情進展得似乎相當順利,我心想。“那麽你的姓‘藍森’(Ransome)呢?”我說,“有什麽名字不能取在‘藍森’前麵?我想到了,‘金斯’(Kings)這個名字不能取。你一定不樂意見到孩子的名字被取為‘金斯·藍森’吧?聽起來跟‘高額贖金’(king·sransom)一模一樣。但話說回來,這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名字。”
  “我爸爸也講過一些類似這樣的笑話,不過那時我太小了,記不得為什麽他說應該生兩個兒子,並同樣取名為威廉。天啊,我真希望能想起來,這樣你就會知道我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總之,這個名字最妙的地方是用小錢支付贖金。”
  我又笑了出來,但這次好像笑得太假了。
  露西看著我,臉上突然出現嚴肅的表情。“親愛的,我知道你說這些事的用意,”她說,“老實告訴你,這樣做是完全沒有效果的。”
  “沒有嗎?”我握住她的手。“露西,我不想給你壓力,但你難道沒有任何改變心意的可能嗎?”
  “人們常說什麽事都是有可能的,可我不這麽認為。”她把臉扭開。“也許,這個問題我們在結婚之前就該攤開來談。”她說,仿佛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早點講清楚,說不定就會改變一些事情。”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又細又弱,像個小女孩似的。
  “不會,絕對不會的,”我急忙說,“沒有任何事能改變我娶你的決心。”這句話讓她又露出了微笑。“我不否認我是有點失望,也不否認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但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麽,都不會影響我們的感情。”。
  就這樣,我接受了露西的決定,同意不生孩子,同意過著沒有孩子的二人生活。盡管我還是有點懷疑未來,不知這個空間該如何填補——夫妻之間不是應該有個屬於孩子的空間嗎?不是應該有個孩子走在兩人之間,一左一右握著我們的手嗎?不過,我還是釋然了,決定就讓我們彼此占滿未來的日子。我們會緊緊依偎前行,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雖不是那熟悉的字母H——兩個大人中間夾個小孩牽手漫步的形象,但我們仍會堅強地走下去。我們會過得舒舒服服,沒有孩子的嬉鬧尖叫聲,沒有孩子造成的破壞,也不必調解他們搶奪玩具的爭執。我們完全不會受幹擾,就這麽日複一日過著平靜安逸的生活。我們可以就這麽走下去,兩人的愛情將如藍天恒久如新。為了她,我可以這麽做,而且不見得會有多糟。當然,未來可能會有不好受的時候,但既然是兩人一起,我又何必在乎呢?我對她的愛早已開枝散葉,足以承接遮擋任何風霜雨雪。我們會過得很好的,隻要兩人一起。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二十、阿拉貝拉夫人

  當我還是個小男孩時,我那老愛誇張的母親曾說,萬一哪天世界末日來了,在天崩地裂、萬物俱滅的時候,她最後一個念頭會想著我,會念著我的名字上到天堂去。直到後來,當我驚覺自己已一天天變老,我才相信我母親並不是信口開河或言過其實。我相信每個人都一樣,每個人心中都會掛念著一個名字,這個名字的重要性在平日可能不是很突出,唯有在人生最後一刻來臨時,我們才會發覺這個名字成為掛在嘴邊的最後幾個字。這個名字或許不是我們所預期的,我想,即使是我母親,她最後念叨的名字也不一定是我。
  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我已經四十三歲了,或許還有另一個四十年可活。未來這漫長的日子我該怎麽過呢?少了露西,我該用什麽去填補?當我年老,回首遙視這一生的故事時,勢必會看見一條已隨著歲月起皺、模糊和消淡的界線,而露西就停止在這條線上。以後如果我中了彩票大獎、生了孩子、雙腿殘廢失去行走能力,這些露西都不會知道,因為她已經停在那裏不會繼續了解我了。“等我上天堂,”我那位從三十九歲便守寡的祖母曾這麽說,“你祖父一定完全不認識我。”
  最近,我有失眠的問題,入睡對我而言已成了一件麻煩事。白天的時候,我可以一件又一件事情地忙,不去想生命中的陰暗麵,不想露西的死,不想我的傷悲、我所選擇的奇怪研究,也不管自己是否已在學術領域成為眾人的笑柄。一整天下來,我都可以完全不想這些事。但是,躺在床上後,麵對接下來漫長的幾個小時,我除了胡思亂想外什麽事也不能做。就算我放棄睡眠,下床繼續進行研究,但從晚上八點到早上六點的這段時間,羅麗擺明了不願跟我配合。狗很愛睡覺,這是我在頭兩個月的研究中所學到的事。它們還真能睡,花在上麵的時間勝過做其他任何事情的。
  所以,在今天晚上,在我妻子去世後第四個月的這一天,我才會坐在黑暗中,獨自盯著電視上的一個與算命有關的訪談節目。
  對於這種涉及鬼神的秘術,我向來不太相信,隻有在小時候好奇過,曾經沉迷這種異靈之事好一陣子,玩過類似碟仙之類的東西。不過,碟仙倒成為我家的一個小小傳奇事件:在我和姐姐年紀都還小的時候,碟仙說她將來會嫁給一個姓名縮寫為PJM的人,後來真的應驗了。我姐姐的第一段婚姻僅維持了八個月,而這位在她大學一畢業便娶她的男人,名字就叫PeterJamesMarsh。她第二任丈夫的姓名縮寫是LRS,如今婚姻生活已幸福美滿地邁入第十五個年頭。關於她的第一段婚姻,她隻有一點評論——當初她應該徹底了解這個男人,而不是隻因姓名縮寫的巧合便決定嫁給他。
  當我成年後,我對一切總是抱持懷疑的態度。我不相信第六感、飛碟、來生、平行世界,或亡靈還會糾纏活人之類的事。所有不是我親身經曆過的事情,我一概不信。然而,電視上的這個女人卻有某種特質引起了我的興趣,讓我居然沒有換台的打算。我想,也許每個人原本都是懷疑論者,直到有天某個理由出現,才讓他們開始去相信一些事情。
  電視上的這個女人名叫“阿拉貝拉夫人”。她的外表看起來真的很俗氣,頭上盤著五彩頭巾,脖子上還掛著一大串黃金項鏈,可是她卻擁有一種誠懇的特質,能讓你一點也不介意她的外貌。這個特質是行為上的,她流露出極親切熱忱的態度,能立刻吸引你的注意力。我能理解為什麽人們願意相信她所說的話,那是因為不管誰有問題打電話進來,她都稱呼他們“甜心”或“寶貝兒”,而且表現出來的態度是完全誠心誠意的。我發覺她身上有一種母性的特質。如果她叫我寶貝兒,我想我可能會立刻哭出來。
  “你要提防他,親愛的。”她對一位打電話進來的女人說,“要確定他真的已經離婚了。我覺得他沒有對你說實話,應該還有什麽事瞞著你。他叫過你別打電話去他家嗎?”
  “這……他說因為他有一個討人厭的室友,所以常常不在家。他叫我有事就打他的手機。”
  “親愛的,根本沒什麽室友,那個人就是他的老婆。”
  電視上閃過一行電話號碼,同時配上一段旁白:“阿拉貝拉夫人知道你所有秘密,回答你關於未來、關於過去的問題。”噢,真有意思,回答和過去有關的問題。我開始想象假如我撥了屏幕上的這個電話號碼,會有什麽樣的對話。“我看見一條大狗,那條狗有事情要對我說。”我也許會這麽問。
  又一名觀眾打電話進節目,這次是個男人。“我很抱歉,親愛的,”阿拉貝拉夫人對他說,“但是那個孩子並不是你的。”
  “不是?”
  “不是,親愛的,絕對不是。你告訴我,幾個月前她是否曾經離家一段時間,也許因為工作的關係?她有沒有去過哪個東部的城市?”
  “有,”男人說,聲音突然變得很沮喪,“她六月的時候去過波士頓。”
  “那麽,事情就是那時候發生的。你問問她吧,問她是不是在那裏和舊情人重逢了,然後看看她怎麽說。”
  我猜,這個男人的婚姻大概就此完蛋了,隻因為他打了這通電話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我不知道她說得煞有其事的這件事是否是真的,但可以想見在這通電話掛斷後,緊接而來的必定是一段爭吵。
  旁白又來了,屏幕上出現的是打這個電話號碼每分鍾所需要的費用。我發現自己有一股衝動想把這個號碼抄下來。接著,阿拉貝拉夫人又回來了,這次是和另一個來電的女人對話。
  “你還有一些事沒告訴我,”阿拉貝拉夫人說,“你現在被興奮衝昏頭了。你是不是在他外套裏找到什麽東西?”
  “是啊,”來電的女人說,“我找到一個戒指。我猜他打算向我求婚了!”
  “寶貝兒,我不得不告訴你,那個戒指是為別人準備的,不是要給你的。”
  她說的都是足以決定一切的具體事件。東部的城市、藏起來的戒指,件件都證據確鑿,相當具有說服力。可是,這個女人看起來雖然誠懇,但畢竟對這些人的生活完全不了解。我眼見這些來電者對她的信任,體味他們獲得答案後的絕望心情,不禁讓我覺得有些煩悶。於是我站起來,打算把電視關掉。我已經把遙控器拿在手裏了,但這時聽到的聲音卻讓我霎時屏住了呼吸。
  接下來,電視中傳出的是露西的聲音。


二十一、她的聲音

  是她!
  是她的聲音!
  我熟悉這個聲音,一如熟悉自己脈搏的律動。
  露西的聲音,像是回來探視我;露西的聲音,此時此刻再次回響在這個房間中。
  “我迷失了。”她說,而這時我差點暈厥,站不住腳。“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她說,而這讓我發出一聲像動物般的哀嚎。
  我雙手顫抖,頭昏眼花,心髒狂跳到讓我以為它即將停止。我撿起掉在地上的遙控器,把音量按到最大。阿拉貝拉夫人用溫柔的聲音給了她回應。
  “聽我說,親愛的,”她這麽說,聲音大到連我的牙齒都能感覺音量的震顫,“你擁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力量。”
  我等著,等待露西的聲音再出現,想再聽她多說一些事。但她說的話就隻有這兩句,接下來又是介紹節目電話號碼和每分鍾費用的旁白。
  露西的聲音消失了。我用手搗著臉,任由電視巨大的音波折磨我的身體。我隻覺得胸口一緊,跟著是一聲長長的哀嚎。在電視機投射出的晦暗光線中,我雙膝跌跪在地,發出的哭聲足以吵醒已安息的死者。
  突然,我覺得手背有點濕,抬起頭,看見羅麗正麵對麵盯著我。“羅麗,”我說,聲音相當激動。“剛才你聽見了嗎?”羅麗沒有回答,隻伸出舌頭舔著我的臉。我張開雙臂摟住它,將它抱起,讓它身體沉沉的重量壓在我的雙膝上。我把臉埋進它的脖子,貼在寬大的皮項圈上感覺那毛茸茸的溫暖,不停流出的淚水使它的毛發在我臉下漸漸變濕。“你聽見了嗎?羅麗?”我說,“是她,是她,真的是她!”
  良久,良久,當我稍稍平靜下來,身體不再顫抖,呼吸也調順之後,我隨手抓了一張紙,把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抄下來。凝視著紙上的數字,我感覺腦袋裏似有東西在不斷敲打。這代表什麽呢?在剛才那激動的時刻,我以為露西還活著,她就待在某個地方,正拿著話筒和電視裏的人說話。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很快便重新找回事實,露西此刻冷冰冰靜止不動地躺在棺木裏。那麽,這通電話她什麽時候打的呢?可能是在她死前幾個月,也可能是好幾年以前。我開始反複想著露西的話。“我迷失了,”她是這麽說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到底遇到了什麽麻煩?而那個時候我又在哪裏?我直覺這通電話談的內容絕對不隻這樣,我得去問問那個女人,我必須知道她們全部的對話。但是,她可能記得露西嗎?她一天要接上百通電話,而所有人講的都是同樣的問題。世上所有問題和秘密沒有一個是新鮮的,她給所有人一樣的建議:跟隨你自己的心,你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她根本沒有什麽神秘的力量。那些打電話來的人其實早已清楚答案,他們要的隻是有人替他們大聲講出來而已。
  我離開臥室開始進行研究。這是第一次,我慶幸自己沒有隨便扔東西的習慣。我在抽屜裏找到厚厚一本檔案夾,裏麵裝的全是舊賬單,於是便一張張翻開來檢視。這些賬單並未按照任何規則排放,過去我在繳了費用後,就隨意把單子塞進檔案夾裏,因此裏麵既有三年前的水費收據,也有上星期才繳的信用卡賬單。我一張張拿出來,隻挑出電話費賬單,把其他的單據全都丟在地板上。
  我大概花了一個小時才找到我要的東西——那張列有我剛從電視上抄下號碼的電話費賬單。這通電話一共講了四十六分鍾,時間是在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那是個怎樣絕望又孤單的夜晚?在我入睡後,她就坐在這個房間裏,拿起電話打給電視台的神秘巫師。“我迷失了。”她這麽說,而那時的我卻在熟睡中。打完這通電話,她回臥室躺在我身邊。她迷失了,而我完全不知道。她就這麽躺在我身旁,感到迷惘又害怕。
  這張賬單高達二百二十九美元五十四美分,我怎麽可能沒注意到?沒錯,對於賬單我是有那麽點粗心,以前曾被一家從未去過的健身中心收過會費,連續收了半年我才發現。但是,我怎麽可能沒多加留意金額高達兩百元以上的電話費?我看了一下日期,時間是去年的十月二十三日,是露西去世的前一天。當然,那時深受打擊的我肯定是迷迷糊糊付了該月的電話賬單。
  羅麗進來房間,發出想要出門的哀鳴。現在是半夜,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而它幾小時前才出門散過步。今晚對我們而言,似乎都是個奇怪的夜。我跟著它走到後門,開門讓它進到院子。它一奔出去便繞著那棵蘋果樹,在樹幹基部胡亂嗅聞。我不禁這麽想,也許露西的氣味還留在那裏,深深嵌進了潮濕的土壤中。怪的是,露西的聲音出現在電視上,羅麗卻沒有任何反應。那時它睡得正熟,直到我大哭出聲時才醒過來。狗的聽覺是如此敏銳,它怎麽可能會錯過這個聲音呢?是它在這麽短的時間中遺忘了露西的聲音,還是因為錄音帶和電視喇叭的轉化因素,才讓它把這個最摯愛的聲音當成了背景噪音?我以前注意過,對出現在電話答錄機中的熟悉聲音,羅麗也一樣沒有反應。唯一的例外是門鈴聲。每當哪出電視劇裏有門鈴聲傳出,它便立刻跳起來奔向大門狂吠。然而,從住進這裏到現在,我還不曾聽這個門鈴什麽時候響過。
  我們回到屋裏後,我立刻拿起電話,撥了剛才抄在紙上的那個號碼。鈴聲隻響了一次就被接起了,話筒先傳出充滿神秘感的細柔樂音,然後才是一段預錄的聲音:“這裏是心靈谘詢中心,通往超自然之旅的大門。你必須年滿十八歲才能使用這項服務,電話費是每分鍾四百九十美分。本中心不提供醫療行為,純屬娛樂。請等候我們的專屬心靈顧問為您服務。”
  鈴聲再次響起,緊跟著有位女人接起了電話。她的聲音很年輕,聽來像中西部的人。“歡迎您致電心靈谘詢中心,我是凱特琳,分機號碼是七九六四二,今天將由我來為您作塔羅牌解析。請您告訴我您的姓名、生日和地址。”
  “呃……其實,我不是來玩塔羅牌的,我想跟阿拉貝拉夫人說話。”
  “阿拉貝拉夫人現在沒空。可以讓我來替您服務嗎?”
  “那你讓我在線上等好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對阿拉貝拉夫人說,可以等到她有空為止。”
  “很抱歉,阿拉貝拉夫人現在並不在這裏。你是雙魚座吧?我有種強烈的感覺——”
  “我可以留言請你轉交給她嗎?或請你告訴我,她什麽時間會回來,到時我再打電話過去。”
  “我恐怕不能這麽做。不過我向你保證,我是合格的專業谘詢師,也很樂意替你服務。我感覺到,你最近生命中似乎遭遇了問題……”
  “對不起,”我打斷她的話,“我有很重要的事,是和生死有關的。”這麽說是有些誇張,但就某個意義上而言確是如此。“你務必告訴我怎麽才能聯絡到阿拉貝拉夫人。我了解你不能給我她家裏的電話號碼,但也許你聽完我解釋,就會明白為什麽我急著找她……”
  凱特琳歎了口氣。“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她的聯絡方式。”她的嗓音變粗了,失去了原本強加進言談中的輕柔語氣。
  “什麽意思?不是真的有這個人嗎?我在電視上看到她。”
  “當然有這個人,但問題是,我們中心有上百名谘詢師,你們打電話進來,電腦係統會自動轉給有空的谘詢師。你們不能挑選想要講話的對象。”
  “就算如此,你們不都是在一起工作嗎?你一定可以幫我留個字條之類的東西。”
  “不,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知道嗎?現在我不是在谘詢中心,而是在我自己俄亥俄州丹頓市的公寓裏。你說的這個阿拉貝拉夫人,很抱歉我根本不認識,而我猜她現在可能是在加州或德州某處。我們不是如你所想象的,全都抱著自己的水晶球坐在同一棟大辦公室裏。甚至,我們每個人所屬的公司都不一樣。像這種公司有上百個,它們都和佛羅裏達州一家擁有大型電腦的公司簽約,隻要有人撥電話進來,電腦會自動接線,然後轉到像我一樣的谘詢師家中客廳的電話,而我就是這麽接到你的電話的。就算你打一百通,也很難再遇到同一位谘詢師。”
  “我明白了,”我說,感覺有點泄氣,“不過你一定有別的電話號碼,可以讓我聯絡到負責的人。那家在佛羅裏達州的電腦公司總應該有負責人吧?”
  “就算有,我也真的不知道。”她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不過,如果你願意多講一點關於生死的事,或許我能幫你找出一點答案。來嘛,親愛的,告訴我你的出生年月日。”
  那句“親愛的”發揮了作用。即使這幾個字是出自這位聲音又細又柔的年輕女生,卻一樣立刻讓我感到胸口一緊。難道我真的如此渴望溫柔與撫慰?
  “九月二十號。”我說,然後把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準備聽她接下來想說的任何事。


二十二、拚字遊戲

  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每當遇到漫長的汽車旅行或者下雨的午後,我總喜歡玩一種文字遊戲。我會拿一張紙,先在上頭隨便寫一個詞,然後在底下列出所有可能以這個詞的字母重組而成的字眼。遊戲的樂趣不在於重組出的新詞數量,而在於這些新詞中是否透露了什麽和母詞有關的訊息。對我來說,這就像一種魔法,某種待解的密碼。例如,以“家庭”(family)這個詞為例,你既可以重組出“番薯”(yam)這個甜如感恩節的字眼,也可以組出“逃逸”(lam)。代表人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的巢穴。再看看“失敗者”(loser)一詞,可以用字母重組成“悲痛”(sore),這不就貼切地表達出了失敗的情緒?在這個遊戲中,如魔法般出現的意象讓我沉迷,而且這些浮現的景象都相當準確。我把“父親”(father)這個詞拆開,看見父親變成了一艘“木筏”(raft),載著全家浮在水麵上向前航行。我再拆開“母親”(mother)這個詞,看見我的母親不停圍繞著我們飛舞,像隻“飛蛾”(moth)。
  現在,我發覺自己又玩起這個遊戲了。我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名字,看看是否能從中發現任何意義。我先用“羅麗”的名字來分解,初步得到“滾動”(roll)和“躺下”(lie)兩詞,兩個都是很符合小狗的字眼,而且它這兩個動作也做得特別好。不過,再仔細研究下去,就會發現這個名字暗藏著一個沒說的故事。你瞧,用這幾個字母可重組成“傳說”(lore)一詞,而且它在這個故事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role)。
  拆開“露西·藍森”的名字,可得到“預兆”(omen)、“性感”(sexy)、“翱翔”(soar)和“玫瑰”(rose)等詞,也可以組出“思念”(yearn)、“接近”(near)和“再也”(anymore)的意思。瞧見這個遊戲的厲害了吧?我不敢再想下去,因為這再清楚不過了。隻要再重複一個字母,就變成“懊悔”(remorse);再多添一個字母,就變成了“答案”(answer)。
  拿我自己的名字“保羅·艾弗森”來說,也同樣含有豐富的詞匯,但說來尷尬,其中有許多單字都和身體或生命有關。稍作拆解重組,你就會發現用我名字中的字母可組成“血管”(veins)、“肝髒”(liver)、“毛孔”(pores)、“頸背”(nape)、“陰莖”(penis)、“腰部”(loins)和“脈搏”(pulse)等單詞。我很努力地試過了,但就是逃不開我的軀體,離不開這個有呼吸和心跳、在陽光底下仍會流汗並渴望喝水。且像所有生物一樣會小便的身體。我和大地一樣具有形體。我是土壤,我是蒸氣。但再仔細看,我可又不隻是一大堆器官而已,還是有一些東西超過了我自己的軀殼。再組合一遍,你會發現“靈魂”(soul)和“理性”(reason),會看見“散文”(prose)、“安慰”(salve)和“愛人”(lover)等幾個字。我有點“焦急”(nervous),是我父母親的“兒子”(son),也有點“天真”(naive)。我就和你所認識的一般人一樣,會“打鼾”(snore),也有“渴望”(pine)。再多一個字母,就變成“熱情”(passion);加一個字母,就變成了“揭露”(reveal)。
  這些單詞都是我在和凱特琳說話時寫下的,它們告訴我的事勝過她所說的一切。凱特琳說我已經遭遇了一場生命中最大的悲痛。(有誰不是呢?我很想問問她。在這些願意付每小時三百元電話費而打電話進來的人中,有哪個沒遭遇到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承受的困厄?)她說事情會漸漸好轉,還說她看見有一個女人出現在我的未來,而當我打斷她的話,告訴她我再也沒辦法想象這種事後,她立刻改口說看見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的未來。我想,可能是我自己提供的資訊不夠。我隻告訴她我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而當她問我結過婚沒時,我僅回答“再也不了”,是我讓她必須自行作出種種判斷。我不肯讓她套出關於我的任何事,我想,既然她是必須付費的谘詢師,就讓她自己去推敲吧。但我必須承認,我有部分心態希望她說出一些事實,希望她真的擁有魔力。這樣神秘巫師扮演的是很奇怪的角色,他們既是玄學顧問,又有點心理治療師的色彩,而我則希望她能講出什麽足以解釋一切的道理,又希望她能在某種程度上拯救我,讓我得到慰藉。然而,最後她隻證明自己隻是一個坐在俄亥俄州家中客廳、在午夜時分跟一位陌生男子講電話的普通女人。至於我,則是一個打了超過自己支付能力的昂貴電話的呆瓜。
  現在,外頭天色漸漸亮了。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此時覺得既空虛又疲憊,累到無法再思考露西的事和那通她打給阿拉貝拉夫人的電話。當我走進臥室時,發現羅麗橫著身體睡在我的床上。我決定不趕走它。爬上床後,為了不踢到羅麗,我讓自己床角縮成一團,而不到片刻工夫,我便陷入了沉睡。


二十三、莫拉來訪

  我今天遇到莫拉,我的前妻。說是遇到,但其實是她自己出現在我家的前廊上,當時我打開大門想出去拿報紙,便一眼瞧見她站在我麵前。這真是出人意料,她沒有敲門,隻拿著一張字條站在那裏,大概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字體貼在門上。當我打開大門時,她被我嚇得往後跳。
  “嗨。”我說。突然看見她,讓我也有點猝不及防。
  “哎呀,保羅,”她說,“我不知道你在家。”
  “我沒出門啊。”
  她笑了一下,接著露出那種矯揉造作的憐憫表情。“我聽說露西的事了,”她說,“保羅,我真的很遺憾。”
  我點點頭,悲哀地還以微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含糊說些感謝的話。我還是不習慣接受人們的吊唁,尤其是那些根本不認識露西的人。
  “呃……你要不要進來喝點咖啡什麽的?”我終於說。看見莫拉站在我家門口對我微笑是件很奇怪的事。我之前提過,我們分手時鬧得並不是很愉快,但現在看見她的感覺還算不錯。
  畢竟,我已經整整兩天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話了。
  “很樂意。”她回答。
  別想太多,這不是你所想的那種關係曖昧的開場白。
  當她走進屋裏,我也跟著環顧屋內,瞄向她一定會看見的那些東西。房裏一片混亂,到處都是散落的碗盤,幾疊書堆高到隨時可能倒下。我敢說,我的外表也一定同樣邋遢。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好像很久沒刮胡子了。
  莫拉走進我家裏好一會兒,羅麗才衝過來對她狂吠。我想,它的看家本事可能已經退化了。在我把門打開之前,莫拉已不知道在門廊上站了多久,而羅麗卻不知不覺。我第一次閃過這個念頭——羅麗已經老了。它大概已有八歲,可讓我進行研究或陪伴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總有一天會失去它,這是無法避免的事,但我一想到就覺得心痛。不過,正如所有狗主人所必須練就的能力,我很快就把這個思緒拋諸腦後。
  當羅麗出現的時候,莫拉立刻轉過身子,很害怕地退到牆邊去。我知道她這個人向來不喜歡狗。
  “坐下,妹妹!”我以最具權威性的聲音下令。“別緊張,”我對莫拉說,“讓它聞聞你的手,沒關係的,它不會咬人。”
  莫拉畏畏縮縮得把手伸出。羅麗很熱情地徹底嗅了嗅,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覺得滿意了才轉身走開。我猜,它大概覺得情況已經在它控製之下了。
  “那麽,”莫拉說,“我猜它就是羅麗。”
  “你怎麽知道它的名字?”
  “保羅,老實說,馬修·瑞斯打電話給我了。”她換了一種表情,露出興奮的樣子。“他告訴我,他現在接任係主任了。這實在是件好事,對他未來發展也很不錯。”接著,那種憐憫的表情又回來了。“不過,他很擔心你,保羅。他覺得我應該到你這裏一趟,好好地和你談談。”
  我突然有點生馬修·瑞斯的氣。他知道我對莫拉的感覺,而且我還有工作要做,這突如其來的造訪已經對我造成幹擾。
  “好,那你就坐下來和我談談吧。”我說。我的口氣一定不太好。
  我帶她走進客廳。她在一張邊桌前停下,看著畫框中的相片。那是露西和我的合照,我們在婚禮上拍的。
  “那麽,她就是露西了。”她的口氣有點酸,並沒有隱藏得很好。“她很漂亮。”她說,語氣似乎在控訴著什麽。
  “是啊,”我說,“她的確很漂亮。”
  我撥掉沙發上的報紙和筆記本,招手要莫拉坐下。
  “天啊,保羅,”她說,“看看你住在什麽樣的地方。”
  “我沒料到會有人來拜訪,”我簡短地說,“要不要來杯咖啡?”
  她以恐懼的眼神瞄向桌上的髒盤子。“不用了,”她說,“別客氣。”
  我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那麽,”我說,“你近來好嗎?”
  “很好,謝謝。”
  “工作順利嗎?”
  “很不錯。”
  “你……開始約會了嗎?”我這個問題問得有點愚蠢。
  “沒,目前還沒有。”
  “好吧,”我說,“我們直接講重點好了,你今天來想說什麽?”
  “保羅,馬修覺得你已經失去理智了。他說你不再和任何人走動,也不再去他家吃晚餐……”
  她說得沒錯。不過那天正是我發現羅麗大有進展的日子,正是它發出wa的那一天,而我隻是興奮得忘了自己答應過馬修和伊蓮娜的聚餐。隔天我立刻打了電話道歉,而且自信已經把情況解釋得相當清楚。馬修這個人在從事研究的時候也是極端投入,我想,在所有人之中,他應該是最能體諒我的那個人。
  莫拉還在數落我的不是。“他說你真的以為自己能教狗說人話。說實話,保羅,你該不會真的這麽想吧?”
  “我相信跨物種的溝通是一個從來沒有被充分探索的領域,”我認真回答,“我認為我們需要學的地方還很多——”
  “天啦!”莫拉打斷我的話,“保羅,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需要有人扶你一把。露西的去世確實令人遺憾,那是個悲劇,不過你還是要堅強起來。你這樣下去會毀掉你的人生,也許會毀掉你的工作。”
  我站起來。難道這輩子我花在聽這個女人嘮叨上的時間還不夠嗎?既然她覺得我不正常,那好,我就裝瘋賣傻讓她回去向馬修報告。
  “羅麗!”我大吼,訝異於自己的口氣竟然這麽凶。
  莫拉露出緊張的表情。“你想幹什麽?保羅?”她問。
  “羅麗!”我再吼一聲,這時羅麗才出現在房門口。“咬她!”我指著莫拉說,但羅麗卻隻站在那裏看著我。
  莫拉跳了起來。“噢,天哪!”她說。
  “咬她!妹妹!”我喊道。羅麗看著我,又看看莫拉,然後看向我,它並沒有挪動身體,隻發出一聲吠叫。我猜,大概是對我咆哮聲的回應。
  “你瘋了嗎?”莫拉對我說。
  “沒錯。”我說,“羅麗!快去咬她!”
  “我要走了,”莫拉說,“保羅,你真的失去理智了,讓我離開這裏。”她抓起皮包,快步走向門口,和羅麗保持極遠的距離。
  我跟著她走出去,站在門口看著她衝出前院大門。
  “不要再來了!”我在她身後這麽喊著。不過很奇怪,這樣做居然讓我有股滿足感,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看著莫拉開車離開,然後帶著笑意走回我淩亂的客廳,繼續我的研究。


二十四、亡靈麵具

  大概是在我和露西結婚吼的第六或第七個月,她接到一份為剛去世的少女製作麵具的差事。那時,她要我陪她一塊兒去。
  “嗨,”她說,“你知道梵勃倫殯儀館在哪兒嗎?”
  “不太確定。”我回答,“怎麽?有誰去世了?”
  “沒有……不,是有人去世了,但不是我認識的人。”
  “什麽?”
  “我剛接到一個很感傷的電話,”她說,“是一位母親打來的,她的女兒剛剛去世,她希望我依照她女兒死後的麵容做一張麵具。”
  “不會吧,”我說,“你還真的答應了?”
  “剛聽她這麽要求時,我有點想推辭,但聽她解釋後,我就慢慢能諒解她的心情了。這個女孩好像才19歲,還在學校念書,我猜她大概是患了癌症之類的重病。她母親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也很有理性;我想他們大概早就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吧。無論如何,這個女孩念的是戲劇係,個性好像很是古靈精怪。她母親說,她其實並不害怕死亡。她的父母認為,替她製作麵具是很好的懷念方式,而且認為她也一定會讚同他們的做法。”
  “可是,”我說,“我還是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難道你不覺得嗎?把死去女兒的麵容做成麵具,好像不是很好的哀悼方法。他們打算把麵具放在哪裏?放在咖啡桌上展示嗎?”
  “我知道這很奇怪,”她說,“但其中有某個特質吸引了我。你知道嗎,這次的工作是很重要的,重要性超過以前我所做過的任何麵具。想想看,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捕捉自己女兒真實相貌的機會。”
  “那是已經死掉的相貌。難道他們從來沒替她拍過照片嗎?沒趁她還活著的時候多拍幾張?”
  露西歎了口氣。“我可能沒辦法向你解釋清楚,”她說,“但我能了解這種心情。你知道嗎?替死者做麵具的習俗已有數千年曆史,有次我在書上讀到,當照相機剛發明的時候,人們會請攝影師拍攝過世親人躺在棺木中的樣子。有的母親甚至會抱著死掉的孩子去找攝影師拍照。這是他們唯一能懷念這些人的方式。”
  “聽來很讓人感傷,但我還是覺得這種要求太奇怪了。”
  “我也不知道。的確,捕捉亡者死後的麵容確實會讓人害怕,但你想想,如果大家都不希望記住親友死後的樣子,那在葬禮上又何必把棺木打開讓大家瞻仰呢?”
  “關於這一點,我還不至於瘋到跟人跑去瞻仰。”我說。
  “我覺得其中帶有慰藉的作用,”她說,“你知道嗎?死亡是世上最大的秘密,是所有人都害怕的東西。但是,如果你看到某人,尤其是那些生前承受了極大痛苦而終於獲得安息的人,在死後臉上的表情是如此安詳時,倒並不是什麽壞事。也許那個女孩的父母就是想要捕捉這種感覺。”
  “也許吧,”我說,“不過你真的確定要做嗎?”
  “當然,”她說,“我很確定。”
  當時,我發現自己很厭惡這種事情。我的看法是,這根本就是那對父母在傷心欲絕中的舉動,因為他們無法割舍自己的女兒。雖然我不認識這個女孩,但我很懷疑她是否會選擇這種方式讓雙親對她永遠懷念。她願意把過世時的那張臉擺在家裏,讓他們隨時轉個頭就能看到?她願意把自己死亡的那一刻永遠深植在他們的心中嗎?我想,如果悲傷的目的是為了釋懷,是為了在失去親人的地方繼續生活下去,那麽這些悲傷中的人們的行為隻會造成反效果,不僅對他們自己不好,也會傷及他們對那個可憐女孩的回憶。
  但現在,和悲傷已變得如此親密的我,已不敢再確定他們是錯誤的了。
  露西去世時,我承認,當我看見她的臉並沒有因為從高處墜落而淤青時,心裏確實偷偷感到一絲安慰。不管我過去怎麽說,但在露西的葬禮我一樣不能免俗,必須讓親友瞻仰露西的遺容。每當有人對我說“噢,她看起來還是這麽美”的時候,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慰藉。那時我跪在她的靈柩旁,思緒突然一片空白,忘掉了小時候所有學過的禱詞,我隻知道把手伸出去撫摸她的臉,隻知道要以最用力的方式凝視她,將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特征全都牢牢地凝固在自己的記憶裏,因為我知道這將是我最後一次把視線落在她的身上。那麽,我是否改變了主意,也希望能留下一張露西遺容的麵具掛在牆上,或許還掛在那張她在世時所製作的麵具旁?不,我還是不想這樣、不過,我以後再也不會對那些失去親人的悲傷者說他們的這種要求是錯誤的。我再也不敢這麽說了。
  我原本擔心露西接下這份有點病態的差事後,多多少少也會讓自己陷入憂鬱的情緒,沒想到當她回家時,竟然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她很漂亮,”她說,“雖然因為生病變得很瘦,但仍看得出她的臉真的很美麗。”
  我試著想象死去的少女躺在棺木中的景象,卻完全沒辦法和“美麗”這個字眼對上號。
  “我去的時候,他們還沒替她化妝,因此她的皮膚很蒼白。我的動作必須很快,他們給我的時間隻有一個下午,不過我沒花多少時間就把模子打好了。並不是我故意草率,而是當你不需要一直叫人安靜別動時,事情就簡單多了。”
  “她的身體冰冷嗎?”我問。我接觸屍體的經驗並不多,即使是我自己的父親過世,葬禮中的我都刻意和他的屍體保持一些距離。
  “沒像冰那麽冷,但有點涼。體溫當然比活人低。”
  “你和她的父母談過話嗎?”
  “當然。我坐下來和他們仔細討論,以了解他們希望麵具做成什麽樣子。”
  “他們是什麽樣的人?”說到這裏,我還是無法想象任何思想健全的人會要求做這種事。
  “看起來相當正常。當然,難過是免不了的,她父親說著說著還哭了起來。不過我願意為他們達成心願,他們都很欣慰。原本他們還以為不可能找到任何人做這項工作。”
  那是當然的,我心想,但沒把話說出來。
  “好吧,”我改變話題,“你說我們出去吃個晚餐如何?折騰了一天,你需要重返活人的生活。”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說,“我們叫外賣食物來家裏好嗎?我有點急著去地下室,想趁機印象還鮮明的時候把工作做好。”
  “沒問題。”我回答。其實我有點失望。這天是星期五,我盼了一整個星期,隻希望今天晚上能和露西共度,一塊兒做些甜蜜浪漫的事,從晚餐開始展開周末的生活。雖然那時我們還算是新婚期間,但我很久沒見過她因為工作而如此興奮,因此盡管心裏不怎麽舒服,我還是決定別破壞她的工作熱情。於是我走進廚房,拿起電話訂了一份披薩。
  露西整個周末都在製作這個麵具,偶爾幾次從地下室上來,也隻是為了到廚房拿東西吃,或是在客廳裏踱著步子沉思,羅麗和往常一樣,這段時間都待在地下室陪露西,因此對我而言這幾天可說是相當孤單。到了星期天晚上,我坐在客廳不知看了多久的書,一抬頭才發現羅麗站在我麵前。
  “嗨,妹妹。”我說,同時伸手拍拍它的頭,當我這麽做時,我注意到它的項圈上粘了一小張紙。我把紙撕下來,看見上頭寫著:“露西·藍森小姐想邀請您移駕到地下室,為她新出爐的作品舉行發布儀式。”我頓時出聲大笑,這幾天的不快活一筆勾銷。我連忙走向地下室入口,由羅麗在前替我領路。
  我一下樓,便看見露西癱坐在那張舊沙發上。那張剛完成的麵具就放在工作台上,蓋在一塊布下麵。
  “你現在才收到字條嗎?”她問,站了起來。“我半個小時前就派羅麗送上去了。”
  “我猜,這家‘背脊犬快遞公司’的效率並不太高,你永遠無法預料它何時會不按計劃,溜去吃個東西什麽的。”
  “你準備好欣賞我的作品了嗎?”她的語氣很興奮,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
  “當然。”我說。我已經作好準備,隻等她征詢我的看法時,就說出最美麗的謊言。
  她要我坐下,閉上眼睛,然後把麵具放在我手上。我有點惶恐地把眼睛睜開。
  這張麵具很美。這讓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張臉居然這麽漂亮。在我先前的想象當中,我以為她會完全依照實際的樣子上色,以為她會依照死者的模樣,在麵具上漆上蒼白的肌膚,畫上殘存一點點紅的蒼白嘴唇,並畫上明顯的睫毛以突顯緊閉的眼睛。我是說,先前我認為這張麵具看起來會和死者一模一樣。然而,她卻不是這麽做的。她的確為這麵具漆上了純白色,但那隻是背景,重點是為了強調畫在臉上的嬌豔花朵。她使用的色彩都是鮮明的——沒有柔和的淡色彩,也沒有粉紅色或嬰兒藍。她用明亮鮮活的綠色,畫上莖幹和葉片,再覆以紅色、紫色、黃色和藍綠色的花朵。她還在花瓣上飾以金色花紋,製造出陽光照耀的效果。這些花都不是葬禮上用的,不是那種經過可以排列,既正式又令人感到肅穆的殯葬花朵。她繪在麵具上的都是不知名的花朵,是那種會隨風吹到各地、以各自獨特的樣式生長的野花。
  女孩臉型的特征隻能依稀分辨,露西不但未作任何強調,甚至讓人在一瞥之下,不會以為這是一張人的麵孔。淺淺的眼洞、微隆的鼻子和稍彎的嘴唇,都宛如羊皮紙一般被花朵覆蓋。而當我一旦注意到這些臉部特征,我便無法不繼續細看下去。我能看見呈現在這張臉上的青春,看出她成年後肯定會更加散發的美麗。麵具給人的感覺絲毫不悲傷,這是最難能可貴之處,盡管我知道這張麵具是依據一名早逝少女的臉型製作的,可我在凝視時並不會感到難過。在某個程度上,我甚至認為那種在生前拍的照片,即使笑得再燦爛再充滿活力,卻隻讓人看了更加沮喪——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些發生在畢業典禮之夜的車禍,隔天,畢業紀念冊相片會伴隨新聞出現在報紙上。這種事總是屢見不鮮。看見這些不幸的孩子別扭地穿著新裁的衣裳,臉上掛著不自然的微笑,確實會讓人心碎。不過,這張麵具就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了,它不會令人感傷,它呈現的是一種姿態,而不是一種可能。看著這張麵具,我理解了即使是死亡也能死得優雅和美麗,我理解了當女孩的雙親拉著露西的手、懇求她去看一眼他們的女兒時,他們那時候所見到的景象。
  我捧著麵具坐在那兒,大半天說不出話。原本準備好的諂媚恭維的客套話語,此時早都煙消雲散了。
  “如何?”露西問。
  “太美了,”我說,“我壓根兒沒想到會這樣。”
  “你本來以為它看起來會很恐怖,對嗎?”她笑著說。
  “要我老實說嗎?沒錯。”我再仔細地把這張麵具看一遍。
  “不過,你覺得做成這樣是那對父母想要的嗎?這張麵具做得有一點兒抽象,說不定他們希望你做得比較寫實一點。”
  她很認真地看著我,“什麽意思?”她說。
  “意思是,我隻擔心,萬一他們希望符合現實,希望完全依照她實際的模樣去描繪上色。”
  “她的臉就是這樣,”露西固執地說,“這就是他們想要的,他們要的就是她的臉。”
  “對,那是當然的,但你有沒有跟他們說,你可能會用這種方式製作?”
  “‘這種方式’?”她說,“你說的‘這種方式’是什麽意思?”她的音調拉高了?
  我起身向她走去,伸手想拉她的手,但她卻躲開了。
  “別誤會,”我說,“我認為這張麵具美極了,而且我覺得這是你所做過最好的一個。我隻是擔心那對父母太保守而不懂得欣賞它。”
  “你覺得他們會不喜歡,”她說,“你一定覺得它還不夠好!把麵具給我!”她一把從我手中搶過麵具。
  “不,露西,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冷靜一下。”
  她垂著頭,麵具在她手中不停顫抖。“你不喜歡它。”她尖聲說。跟著,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忍不住開始啜泣。“你不喜歡它,因為我做得太糟了。”
  “不是。”我說。
  “是!”她說,“你討厭它。”她把麵具扔在地上,用力以腳踐踏。凝固後的紙漿非常僵硬,赤著腳的露西一時無法將它破壞。
  “住手!露西!”我說,“你這樣太可笑了,快住手!”
  她撿起麵具用力丟向工作台,隨手拿起一把用來修裁麵具邊緣的利刃,把刀尖一遍又一遍用力往麵具上戳。紙漿頓時裂開,揚起一陣細微白色粉末,但她仍不停止。直到麵具表麵布滿了破洞,直到麵具鼻部完全碎成粉末,她才把刀放下,看著自己幹的好事,接著她用手捂住臉,哭得全身發抖。
  我後退了幾步,感到既驚訝又生氣。“你幹嗎這麽做?”我厲聲說。
  “不知道,”她說,聲音像卡在喉嚨裏,仿佛無法吸進充足的空氣。“我也不知道。”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無法向前一步給她任何安慰。好一會兒後,她才把手從臉上移開,抬頭看著我。她的臉很紅,但額頭上卻出現一道白色新月形狀的痕跡,那是她把指甲深深掐進皮膚所造成的。
  “你知道嗎?”她說,“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不能有孩子了嗎?”說完她轉身衝上樓梯。
  我呆站在地下室裏,看著已毀掉的麵具,聽著她的腳步聲從我頭上越過。我聽見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知道自己現在又是孤獨一人了。


二十五、打字

  我無法控製,每天都打電話進心靈谘詢中心,隻希望能聽見阿拉貝拉夫人的聲音。通常我隻要一聽見人名,確定接電話的人不是她,便會馬上掛斷電話。但偶爾,當我覺得孤獨的時候,就會繼續留在電話線上,等著聽聽看她們(雖然也有男的谘詢師,但接電話絕大部分的都是女性)會和我說什麽話。有時候我會主動告訴她們整個故事,有時則讓她們自己去猜。“我敢說那絕對是個意外。”她們總是這麽說。“看來她是非常愛你的。”她們這樣告訴我,“雖然你可能有這種感覺,但其實你並不孤單。”她們還說,如果我再等待下去,就會有一筆意外之財和料想不到的愛情。她們要我別喪失希望,告訴我塔羅牌呈現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死牌”代表改變,而非死亡。她們問我還有沒有什麽問題,而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她是自殺的嗎?我永遠也沒辦法讓自己說出這幾個字。我能教會狗兒說話嗎?這麽問豈能不惹來一番嘲笑?我曾問過其中一個人:“你看見過任何關於動物的預兆嗎?有沒有看見關於狗的景象?”而她則立刻要我放心,說我那隻走丟的狗目前不但平安無事,而且很快就會自己回家。這些谘詢師中有些既狡猾又心狠,她們會想盡辦法讓你留在線上。其中有一個說我生了重病,另一個則說她預見到一場災難,但隻要我別急著掛斷電話,或許就能找出預防和化解的方法。“最近你會覺得很疲憊嗎?”她們總是這麽問,但憑良心說,有哪個在淩晨一點鍾和陌生人講電話的人沒有這種感覺?她們會說:“有個和你一起工作的女人……我看見她好像有個S開頭的名字?好像又是R開頭的?”當我第一次聽到有位谘詢師問我是否認識一位R開頭姓名的女人時,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然而,當她發現我沒有馬上回答,無法從我的語氣探出任何肯定時,她便馬上改口:“不對,好像是T開頭的女人。泰莉?泰麗莎?”而我才發覺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有時候,也許是我把這些事說太多遍了,我會不小心主動說出露西的名字,而她們立刻詢問她的出生日期。她們一邊理牌,一邊要我想著她的臉。我照做了。我完全集中思緒想著她。她們會根據我和她的星座,說一些關於我們婚姻的事,但全都是打馬虎眼的。“她很愛幹淨,沒錯吧?”她們會這麽說,而我則說不。於是她們會說:“你們有時候會為了錢吵架。”我想起有一次,我用提款機領錢忘了記錄,結果讓露西漏掉了一張支票。“沒錯,”我說,隻希望她們能多說出一些事實。“是的,有時候我們會為了錢吵架。”她們想知道我想聽什麽。但也有時候,她們問的問題相當正確,正確到讓我的心髒差點停止跳動。“她是突然去世的。”她們會這麽說,而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我很快明白了,雖然我自己並未覺察,但她們可能從我的語氣中聽出什麽絕望的特質。她們可以從語氣分辨,這並不是一個長期照顧久病在床的老婆的男人;她們可以分辨,透過說話者的語氣,知道這絕對是某一早醒來,才赫然發覺妻子已經不在人世的男人。
  關於狗的方麵,我的進展可說相當順利。我想出了一個神奇的點子、一把我認為可能會讓我對羅麗的實驗邁向成功的關鍵鑰匙。這個靈感是突如其來的,那時我坐在書房裏,繼續研究露西去世那天,她更改過書本排放次序的書架。我用筆記本電腦記錄,把書架第三層的書籍名稱一本本輸入電腦。這層書架上的書是這麽排列的:
  《忘了昨天,努力今天》(她的。)
  《我的安東尼亞》(我大學時候的書,但從來沒讀過。)
  《及早暢遊北美洲雲霄飛車》(露西的。她喜歡坐雲霄飛車,老是說她打算把這本書上提到的每一座雲霄飛車都坐過一遍,趁她……唔,她那時是這麽說的……趁她還沒死的時候。)
  《我希望已經知道的事》(她的。這是一本詩集。)
  《你最好相信!史上最著名惡作劇和實用笑話》(我的。)
  《不會夢過的地方》(我的。這是一本旅遊文學的書。)
  《屬於寵物的DNA》(我的。)
  《七百九十六個說“我愛你”的方法》(我的。我一直很想像露西一樣擁有發自內心的浪漫,好能用她讓我驚訝的那種方式去讓她驚訝。所以我買了這本書,以幫助我變得浪漫一點。沒想到她竟然知道我有這本書。)
  《我自己的房間》(她大學時候的書,不知道她有沒有度過。)
  《不可思議卻絕對真實:外星人就在我們之中》(她的。有次有位客戶為了開派對而訂製一個外星人麵具,她才去買這本書以參考裏麵的圖片。)
  《十四天學會彈鋼琴》(我的。)
  《無情》(她的。一本趣味短篇諷刺小說集。)
  那時我一邊輸入,一邊吃火腿奶酪三明治。同時做兩件事確實不太順手,三明治還沒吃完,我就不小心把一點奶酪和芥末醬滴在鍵盤的K鍵和L鍵上。我連忙把筆記本電腦放在地上,衝去廚房拿海綿,然而,當我趕回來時,卻發現羅麗已站在我的電腦前,整個腦袋埋在鍵盤上,狂舔剛才奶酪掉落的地方。我把它噓開(誰知道狗的口水會不會對昂貴的電腦造成破壞?),但當我俯身要擦拭鍵盤時,我看見了一個奇妙的景象。在屏幕上,就在我輸入的最後一本書的名字下麵,竟然出現了一長串字母:KKKLKLLKIKKLMLK,這是羅麗用舌頭打出來的,是它寫出的第一個字。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令人震驚、宛如曙光般的靈感躍進我的腦海——我要教羅麗學會打字!
  對我來說,這是個很完美的解決問題辦法。上次wa事件迄今已過了幾個星期,可是我們卻沒有任何突破。我想,也許是羅麗的聲帶本身就不適合說話,但這並不表示溝通是毫無希望的。
  我開始構思這個計劃。當然,我不指望它學會用鍵盤打字,我的算盤是,如果我能利用特定的視覺符號,教它結合那幾個它已經懂得的字眼——“球”、“出去”、“吃飯”、“露西”,這樣我就可以用這些符號設計出一組特殊鍵盤,讓羅麗隻需要用鼻子碰觸一下,就能打出一個完整的字。這個鍵盤的按鍵必須比平常的大,空間要能容納它鼻子的寬度,也要能清楚展現這些特殊符號,好讓羅麗易於“讀”它們。我從辨認紙卡開始。我先在一張紙卡上畫下一道波浪狀的紙條,然後拿給羅麗看。“水,”我說,“這是水。”接著我換下一張,用類似棒棒糖的形狀代表樹。“樹,這是樹。”我說。就這樣,我畫了一個擁有長長卷發的笑臉代表“露西”,用一個箭頭代表“出去”,又用一根骨頭代表“吃飯”。
  隻是,這樣仍然不夠。我還必須教它認得“悲傷”,必須教它認得“墜落”和“跳”。我必須讓它明白這些字眼的差異。
  若進展順利,我可以替每個我需要用到的詞創造一個符號。我可以慢慢教它認識這些字的意思。
  關於鍵盤的事,我決定去找一位朋友幫忙。此人名叫邁克·伍爾夫,在學校裏的電機係任教,他一直對語言學很感興趣,所以我想他應該很樂意幫我這個忙。過去我也有個學生找邁克幫忙,那時他想進行一個關於語言構成的研究,便請邁克替他寫一個能隨機把聲音湊在一起,創造出毫無意義的字眼的程序。事實上,這是個很無聊的計劃。我記得那個學生進行這個計劃沒多久便離開了學校,連學位都沒有拿到,隻讓我留下他曾找過邁克幫忙的印象。
  於是我去找了邁克,告訴他我想要他設計的東西。我沒說是要給狗用的,隻說我正在研究幾個智能發展有嚴重障礙的兒童,還特別強調其中有幾位必須用鼻子去觸碰這種特殊鍵盤。他很嚴肅地點了點頭,看來完全相信我說的話。但兩周後,當我回學校拿這個機器裝置時,我在電機係邁克某位同事的辦公室門上看到了一幅漫畫,顯然是從學校的報紙上剪下來的。漫畫畫了一隻狗坐在電腦前,吐著舌頭露出一臉呆笨的樣子,兩隻前爪搭在鍵盤上,而屏幕上則出現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字。這隻狗的背後還站了一個男人,很專注地看著屏幕。不得不說,這個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太棒了!繼續、繼續!”漫畫上的這個男人說,而漫畫的標題則是“反對永久任職權”。
  現在,我的一切指望都放在這個裝置上了。邁克找了一台舊電腦加以改裝,他說速度雖有點慢,但絕對足以應付我的需求。這台電腦的鍵盤按鈕非常大,上麵清楚印有我交給他的一些符號。由於他是用一般鍵盤改裝的,因此每個按鍵都能與一個字母對應。我隻要記住什麽字母代表什麽符號,就能把羅麗打的字翻譯出來。例如說,BNL這三個字母連起來,就表示“露西樹墜落”的意思。
  在把鍵盤拿給羅麗使用之前,我花了兩個星期讓它認識和記憶這些符號。一開始,我讓它看一張畫有特殊符號的閃光卡片(例如那個代表“樹”的符號),然後重複把這個字念幾遍。接著我把這張卡片和另外兩張混在一起,像魔術師一樣以極誇張的動作洗牌,然後把這三張卡片平鋪在地上。
  “水,羅麗,”我說,“水在哪裏?去找水來。”
  起初,它似乎不明白我要它做什麽。在我第一次下達這個指令時,它有點遲疑地走到房間角落,叼起它的玩具長頸鹿。真糟,我心想,我已經讓它對原本懂得的指令產生迷惑了。於是我幹脆親自示範,做出我希望它做的動作。我先把目光投向那張我希望它挑出來的那張卡片,用手指指它,接著彎下腰,用鼻子去碰觸這張卡片上的符號。好不容易,最後它似乎明白了。當它低頭嗅聞那張我所指出的卡片時,我立刻大大稱讚了它一番。
  兩個星期後,它指出正確卡片的幾率已達百分之五十。成效不錯,但這是隻從三張卡片中挑選的結果;若讓它從所有卡片中挑選,正確率大概隻有30%,不過這樣還是很不錯了。我突然想到,也許我讓它憑視覺挑選根本就是錯誤的做法。視覺並不是狗最優秀的感官,也許我應該利用嗅覺,用各種不同的味道塗抹在鍵盤按鍵上,設計出一個憑嗅覺辨識的鍵盤。但是,我該如何讓羅麗知道哪個味道是代表露西呢?拿她的毛衣在鍵上摩擦?還是把她的香水、她的發膠、她的唇膏全倒在盤子裏搞成一塊?但是,這些味道都是外來的,除掉這些東西,什麽味道才是真正屬於露西本身擁有的呢?就算我知道,也無法複製出來(噢,如果我能的話,我要把這氣味裝在噴霧器裏,整天把這味道噴向空中!)。此外,我又該如何製造水的味道?如何製造十月天的蘋果樹味道?關於空氣的味道,是否會因為不小心落下和主動躍下的差別而有所不同?關於泥土的味道,是否會在人體撞擊地麵之時而產生差異?
  我想,我還是繼續堅持視覺辨識法好了。不過,就在我使用閃光卡片訓練羅麗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忘了做一張能代表我自己的卡片。我並沒有設計任何符號,可以用來代表“保羅”這個概念。我覺得應該設計一張出來才對,畢竟,羅麗未來將說出的故事也有我在裏麵。話說回來,我是否太一廂情願了呢?會不會到時它說了故事,內容卻完全與我和露西無關,隻涉及它自己的童年,說起那段我一無所知的往事?它選擇說出的事,對它而言或許相當重要,但可能不會是我想聽的。我又想起當初羅麗和露西相遇的故事。暴風雨中的救援、喉嚨痛楚徹骨的創傷,或許這才是羅麗想告訴我的。又或許,它會說說更早以前的事。它還記得它的母親,它的兄弟姐妹嗎?這是所有狗類的悲劇,它們沒生下多久就被迫與家人分開,一生中難得再有相見的機會。這就是我們強加在這種人類所摯愛動物身上的悲哀。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它們也當成人了?我當然是,這是完全情不自禁的。但是,我憑什麽理解那顆在皮毛底下跳動的心?在它們那渾圓、難以猜測的眼睛後麵,深藏著什麽樣的美夢?它是否夢見當年蹣跚邁開厚嘟嘟的腳掌,拚命擠出一塊地方和兄弟姐妹一起吃奶的情景?它是否會想起這些往事?還是如同我們的幼年期一樣,把這些兒時記憶都遺忘在前語言期的迷霧中?
  也許,它想敘述某個夏日待在草地上的時光,說說四處尋找可追趕的東西,以及腳掌踩在潮濕泥土地上的感覺。它可能很想告訴我這些事。當它狂奔追逐汽車時,全身肌肉和骨頭完美地運作的那種愉悅。當它把頭探出車窗外,強風拂過耳朵的那種狂野。當它被獨自留在家裏,看見大門關上之時的那種寂寞。當它在餐桌下耐心等待,嗅著不是屬於它的食物的味道,在第一時間逮住人們手中不慎掉落的肉塊時那種興奮。當它被帶到獸醫大門前那種駭人的驚恐。當露西離開人世,它徹夜等待她歸來的那種哀傷。它或許會訴說見過的許多令它納悶的奇事,訴說其它狗兒的氣味、沙發墊子的柔軟,以及用利齒撕破枕頭的那種滿足感。它還可能談起狩獵,講講陽光,提到在泥地上打滾的感覺。
  “羅麗,樹在哪裏?”我撅撅嘴,指著前麵地板上的卡片,“樹在哪裏?”
  它用鼻子碰了一下那張代表露西的卡片。
  “算了,妹妹,”我說,“今天到此為止吧。”
  我累了,真的很累了。我把卡片收拾好放到一邊,坐回書桌前,開始寫準備寄給溫德爾·賀裏斯的信。


二十六、你是坦林

  在亡者麵具事件發生後,露西出了門便沒有回家。我整夜沒睡,但等她直到早上八點,我才聽見大門傳來鑰匙插進門鎖的轉動聲。
  她走進來,一副又疲累又邋遢的模樣。看見我坐在客廳,她倒是一點也不驚訝。
  “嗨!”她說,眼睛並沒有看我。
  “嗨!”
  她站住不動,低頭看著地板,手中還拿著剛才用來開門的鑰匙。
  “你去哪兒了?”我問。
  “我開車去特拉華州又開回來。”
  “為什麽?”
  “不知道。我上了車就開了,並沒有打算回來。”
  “永遠嗎?”
  “永遠。我隻想讓自己消失。”
  “露西,這樣做太瘋狂了。”
  她幹笑了一下。“是啊。”
  “是什麽讓你改變了主意?”
  “我想到你會坐在這裏等我,我不能讓你一直等下去。”
  “我希望你能打個電話回來,”我說,“我隻擔心……”我沒把話說下去。
  “對不起。”她說,然後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嚇人。”她再度開口時這麽說。
  “是嗎?沒錯,是有一點。”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上揚了,氣憤的程度超過了自己的想象。我停頓了一下,把語氣調回平常的樣子。“你的情緒失控了,”我盡量把話說得很平靜,“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
  “天啊,露西。”我說,而我這次再也無法抑製憤怒情緒了。“你知道你說那些話讓我多害怕嗎?我整夜坐在這裏,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你能體會我的感受嗎?”
  她終於抬起頭,把目光移向我。我看見她整張臉揪成一團,“很抱歉,”她說,開始哭出聲來,“我真的很抱歉。”
  她站在那兒哭泣,杵在客廳中央,我卻沒起身去安慰她,我做不到。
  “露西,我覺得你需要幫助,”我說,“你這個樣子把我嚇著了。你需要找個人談談。”
  她哭得聲音更大了。“你認為我有精神病。”她說。
  “不,我不認為你有病,我隻是覺得你需要找個人來幫助你。”
  她把臉別開,仍哭個不停。“我不該回來的,”她說,“我應該走得遠遠的。”
  “才不,”我說,“我並不希望這樣。我隻想把事情好好談一談。”
  “我現在不想談,”她說,哽咽著努力把話說清楚,“我太累了,現在隻想去洗個澡。”
  她轉身走開,背影看起來是一副倔強又剛硬的模樣,但當她一關上浴室的門,我便聽見她的哭聲立刻變大,接著才被蓮蓬頭的水聲給掩蓋。我在沙發上呆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走向浴室,用力拍門。
  “露西,”我喊道,“讓我進去。”
  “不!”她叫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露西,”我說,“問題並沒有那麽嚴重。”
  “走開!”她說,“我現在沒辦法麵對你。”
  “露西,我們需要好好談一下。”
  她不回答,浴室門後隻傳出她淩亂的啜泣聲。
  我試轉了一下門把,發現並沒有上鎖。“我要進來了。”我說。
  露西並沒有站在淋浴間裏,她光著身子坐在瓷磚地上,膝蓋抵著下巴,把臉埋進了雙掌中。蒸汽漸漸彌漫整間浴室。
  看見她如此悲哀地坐在地上,我整個心都碎了,怒氣也立即煙消雲散。
  我在她身旁蹲下。“噓,露西,”我說,“沒事了。”
  我伸手摸她,但她像觸了電似的閃開。
  “走開,”她說,“我不想見你,你走開。”她扭過頭,把淚痕斑斑的臉麵對著牆壁。
  “我不打算走開。”我說。
  “你不走,我走!”她說道,同時立刻站起來,但站在她旁邊的我馬上抓住她,不管她願不願意便把她緊緊抱住。
  “放開我!”她說。
  “我不。”
  她發出尖叫拚命掙紮,但我不肯鬆手。我像棵大樹般牢牢站著,根部深深紮進地裏。她越是推我,我就抱得更緊。
  “我不,”我說,“我絕不會讓你走。”
  她的肌膚如熨鬥般發燙,熱得叫人難以抓握。
  她發出一長聲喉音,有如動物在抵抗敵人時所發出的憤怒咆哮,但我仍不為所動。
  “讓我走!”她喘著氣說,在我的摟抱中拚命扭動。她像鰻魚一樣滑溜,可我還是緊抱不放。
  我們就這麽站在滿是蒸汽的浴室裏,露西不停地掙紮哭泣,而我始終緊抱住她,直到她哭聲漸息,直到我感覺她的身體慢慢鬆軟。最後,她完全靜止了,像個初生嬰兒般赤條條地被我摟在懷裏。
  “我可憐的小女孩,”我的嘴埋在她的發間說。“你一直以為你是仙女皇後,對不對?但你不是仙女皇後。難道你不明白嗎?你是坦林,你是坦林,而絕不放你走的人是我。”
  稍後,當露西完全平靜下來時,淋浴間的水也全都冷掉了。我見她已能心平氣和說話,便問她打算怎麽做那個麵具。
  “我想重做一個,”她說,“我要把它畫得和原來一模一樣。不管怎麽說,我覺得自己當初的做法是正確的。如果女孩的父母不喜歡這個麵具,我就再做一個更寫實一點的,不過我認為他們一定會很滿意。真希望我打從一開始就能信任自己的設計。”
  “是啊,”我說,“我也這麽想。”
  果然,女孩的父母非常喜歡這個麵具。至於已被搗爛的那個,則一直原封不動地擺在地下室的工作台上好幾個星期;露西和我都很小心地避免碰到它,兩個人皆不想把它丟掉。如果說,第二個麵具的色澤不如第一個亮麗,如果說,那些畫在女孩臉上的花朵不如原本鮮活,女孩的父母也絕對不會知道其中的差異。


二十七、賀裏斯的信

  我寫給溫德爾·賀裏斯的信非常直接。從過去讀過的資料,我知道他是個自命不凡的家夥,自認為是科學上的殉道者。我知道我若想得到他的答複,就必須配合他自封的這個形象。最好還要有點諂媚,我想。要表現出很相信他是個學者,而且很認真看待他的研究。既不能露出被他的手段嚇到的樣子,也必須小心不能泄露出對他臭名的厭惡。
  這封信我是這麽寫的。
  親愛的賀裏斯先生:
  你不認識我,但我對你過去的研究非常感興趣。身為同樣是針對犬科語言領域進行研究的學者,我覺得有許多事必須向你討教。我有一隻名為羅麗的狗,是羅德西亞脊背犬,我已對它進行了好幾個月的研究,但得到的成果隻有一點點。你能指點我一些訣竅嗎?還有,你為何會對這類研究產生興趣?等你出獄後是否有後續的研究計劃?不管你給我什麽建議,我都萬分感謝。
  誠摯的保羅·艾弗森
  出人意料的是,才兩個星期,我就收到了回信。當這封信出現我的信箱中,當我看著發信地址赫然是賀裏斯被關的那所監獄時,我心中隻覺得一陣慌張,納悶自己幹了什麽好事。而當我在看了這封信的內容後,內心的恐懼更深了。
  親愛的保羅·艾弗森:
  寫信給我的人很多,告訴你,寫好話的倒沒幾個,所以你這封信頗與眾不同。很高興當我待在這裏浪費時間的時候,外頭仍流傳著我的故事,也很高興能有像你這樣嚴肅的學者也在研究“狗問題”。我想知道你對羅麗做的更多的事。你對它動手術了嗎?我敢說,像你這麽有學問的人,如果想得到什麽結果的話,一定知道必須對它作出一點修正。隨信寄上幾張我以前動手術時的圖片。如果你能寄一張你那隻狗的相片給我,相信一定會更有幫助。
  至於我為什麽會對狗有興趣,那是因為它們一直瞪著我。我很想知道,每當它們用那種樣子看著我的時候,它們心裏在想什麽事情。以前我家隔壁曾有一隻小狗,總是叫個不停。它幾乎無時無刻不吠,但什麽話都沒說出來,隻是不斷發出噪音。不管白天晚上,隻要我看見這隻狗和它的老女主人一起待在大門前時,這隻小賤狗就會繃緊狗鏈向我撲來,以衝著我狂叫為樂。我心想,你到底有什麽毛病?你一定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後來,隔壁那個老太婆死了,一群警察出現在她家裏,我問他們要怎麽處理那隻可憐的小狗,你聽我說,那時我的演技實在棒極了。他們說要把它送到動物收容所,而我立刻撒了謊,說我和那隻狗的感情一直很好,拜托你們把狗交給我,我會給它一個溫暖的家。那個老太太也這麽希望,她老是對我說,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就請我照顧她這隻狗寶貝。我這個謊言編得實在太好了,於是警察說,好吧,反正這隻小*****狗也讓他們覺得麻煩。所以這隻狗就被我帶回來了,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它蓋一間隔音室。說是蓋,其實隻是把一間多出來的房間稍微改裝一下而已,這樣就非常理想了。我把它放進這個房間,然後說,好了,現在看看你這麽長時間以來到底想對我說什麽,讓我們來研究一下。哈哈,至於後來的事,就都已經成為曆史了。我得承認,這小家夥還蠻可愛的,但這點並沒有阻撓我。我有很嚴肅的工作要做,任何事都不能阻礙我對科學的貢獻。
  以上是我的故事,現在該換你說說你的事了。我已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告訴我的一個朋友,他名叫雷莫,就住在你家那一帶。他創立了一個同好團體,有點類似地下組織。他將會和你聯絡。
  快點回信。我們這些科學家勢必要緊緊團結起來。
  溫德爾·賀裏斯 敬上
  賀裏斯果然隨信寄來了幾張圖片,都是極恐怖的解剖圖。圖中的狗被活活切開,麵部器官被切下來,又拚回完全不一樣的位置。另有一張圖片畫的是狗的腦子,他以不同名稱,在上頭分區標注了“語言節點”、“饑餓中心”和“攻擊性來源”。他還在圖上寫下長長一段話,說明如何將人類的下顎移植到狗的頭部,“如果你能取得人類下顎而不被逮到的話”。
  我放下這些紙張,隻覺得驚駭不已。如果把“溫德爾·賀裏斯”的名字拆開再重新拚湊,可得出這個名字是由“謊言”(lies)、“罪惡”(sin)、和“地獄”(hell)組成的,帶有“扭曲”(slew)和“災厄”(woe)之意。這個人是“下等”(low)的,他根本就是“豬”(swine)。我怎麽會想和這個瘋子合作?還有,那個“會和我聯絡的”雷莫究竟是什麽人?一想到這點,我就害怕了起來。
  話說回來……你們一定會覺得奇怪,麵對眼前這些殘忍至極的圖片,在深深受到這個瘋子駭人的想法的驚嚇之後,我怎麽還可能說出“話說回來”一詞?但那時我的思緒確實是這麽運作的。話說回來,我心想,不可否認的是,溫德爾·賀裏斯是成功的,至少整個法院的人都聽見那隻名叫小J的狗開口說了話,而在這方麵我卻失敗了。我轉頭看著躺在沙發上打盹的羅麗,看著它原封未動的完整身體。絕不!我心想,我絕不采用溫德爾的方法,我絕不會做出任何傷害我的狗的事。不過,聽聽那個名叫雷莫的家夥想說什麽,又有何妨呢?


二十八、生之夢想

  亡者麵具事件落幕後,我很高興事情總算過去了。沒想到,這件事根本沒有結束。那個女孩的父母非常喜歡這個麵具,他們把它放在家中極明顯的地方,展示給所有的親朋好友看,其中也包括幾位來自癌症病患家庭互助會的成員。如此一來,露西又接到更多要求為死者製造麵具的訂單。在做到第四或第五個後,她突然接到一個記者的電話。這位記者曾在一場葬禮中露西做的麵具——那名死者因車禍喪生,遺體太破碎不好公開讓親友憑吊,於是家人便把露西做的麵具放在棺木上作為替代。這個麵具讓那位報社記者一直念念不忘,他告訴露西,他感覺這種麵具既鬼魅又富有真實形體,他想為露西做一篇專題報道。這篇報道的標題是“發掘亡者之美的藝術家”,文中把露西封為“悼念亡者新趨勢”的先鋒人物,記者以“恐怖的雅致”之語來形容她的作品,還說她借由每個製造出來的麵具,持續捕捉“悲傷本身的本質和內涵,同時又讓作品栩栩如生以讚頌生命”。這是一篇很成功的報道,還附了好幾張露西的麵具作品的圖片(也包括一張露西本人的照片,讓讀者看看這位藝術家是如此的美麗!),結果引來了一場小小的騷動。對她作品感興趣的人暴增,要求她替死者做麵具的訂單如潮水般湧來,迫使她必須把其他的麵具計劃放到一邊。她暫停替劇院製作光鮮亮麗的臉譜,也不再製作用在狂歡節宴會上的麵具,因為她說,總不能因為這些毫不重要的東西而對悲傷的母親或戀人說不吧?
  後來,她索性稱呼自己為專業亡者麵具製造者。她很喜歡做這種麵具,她告訴我,看見人們被這些麵具感動,看見他們因麵具而得到安慰,讓她獲得很大的滿足感。“這是很重要的工作,”她說,“人們需要這種東西。它對他們很有幫助,它能撫慰活下來的人。”有人說,當所愛的人去世時,看著死者靜靜的遺體是很有幫助的,如此能讓人接受事實。然而,當人們所愛的人消失、再也不會回來時,他們要承受的痛苦是永遠的。露西相信,借由她凝視死亡的眼光,她能幫助這世界的生者好好地活下去,繼續他們自己的生活。
  她開始把名片留給殯葬業者,還在報上的訃聞專欄刊登廣告。她到醫院拜訪瀕死的病人,拜訪那些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人,而且頗能令他們接受。就這樣,她製作死者麵具的工作一直沒有中斷。
  我必須承認,露西做出來的這些麵具都十分漂亮。她花了不少功夫仔細設計每一個麵具。她會去和死者家人會麵,傾聽他們說的故事,並用筆記摘錄下來。讓喪親者開開口是很好的事。露西不像殯儀館的人,她絕不會說“逝者”二字,她隻說:“說說你的母親吧。告訴我你所記得的事。”她征求他們同意,允許她盡情設計,事先聲明麵具將會出乎他們的意料。她向客戶保證,如果他們不滿意就重做。但這種情況隻發生過一次。
  她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悟出一個形象,好讓人一看到便能想起那位已逝去的死者。形象的重點不在於那個人過去的生活,而是在於此人的本質,表現的方式則可能是一幅圖畫、一個象征或某個特殊的場景。人的一生全寫在他的臉上,如刺青一般具有個性。她不會選擇那些太典型的形象,例如給高爾夫球員畫球杆、給醫生畫雙蛇交纏的節杖。她的圖畫有種夢幻的特質,那是死者的生之夢想。她畫過朦朧微黑的人形,背景襯的是明亮的天空。她畫過田園景致,畫過山峰樹木和巢中之鳥。她畫過城市風光,畫出了天際線。她畫過星群和流星,畫過一個刻在岩石上的名字。她的畫中有種歡愉、有種刺激,能讓人記取美好的事物。她在一名老婦人的麵具上,畫下了一個跳舞旋轉的小女孩。有位中年飛行員去世(他死於心髒病而非飛機失事),但她在他的麵具上畫的不是飛機,而是一幅由高空俯瞰這世界的景象,她還在星空上寫下一行字:叫它天堂或叫它飛翔。另一名死者是致力於為病友請命的艾滋病患者,露西為他畫了病毒的圖案,她把致命的病毒畫得美麗非凡,旁邊則陪襯著此人生前的種種生活情景。有個老太太生前是裁縫,露西用補綴的概念拚成整張麵具,每塊補丁都畫成宛如布料的質地,從新娘婚紗到包嬰兒的毯子,每片布料的主題都不同。這些麵具的唯一共同點僅在於:死者真實的臉龐都是藏在露西的作品之下的,如此便讓麵具的表麵擁有更強的可觀性。
  對於自殺死亡的人,露西會做得特別用心,而這種活她一共接過兩次。第一次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此人患憂鬱症已有一段時間,但他的家人還以為他最近的病情已有好轉的跡象。這個男人是在七月自殺的,在他死後,他的家人才發現他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一整櫃包裝精美的聖誕禮物。露西為這個男人設計了一個冬天的場景,景致雖然寧靜,卻布滿雪堆、枯樹和玻璃碎片般的冰柱,讓人難以穿越。雪地前景站著一個很小的人,正仰著頭往上望;若你跟著他的目光看去,就會發現不遠處隱約出現一棟窗戶透出光亮的小農舍。在這個人的麵前還有一大段路要走,還有一座險峻的山嶺等待他爬過,但他可以遠遠地看見那道光亮和溫暖,知道目的地就在不遠的前方。
  第二個自殺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少女,名字叫珍妮弗。露西找她的父母談過,但他們的臉上卻滿是茫然和驚訝的表情。他們似乎無法告訴露西任何關於自己女兒的事,過去他們自以為知道的一切,如今都被打上了問號,讓他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過自己的女兒。少女的父母把她的日記交給露西,露西花了一整晚時間讀完,然後及時還給這對父母,好讓他們把這本日記放進女兒的棺木裏。他們自己並沒有讀這本日記,因為他們根本不想知道日記中到底寫了些什麽。
  我不知道那本日記讓露西得到了什麽體悟,她一個字也不願意對我提。通常,隻要露西接了新訂單,她都會告訴我這個對象的情況,告訴我她從這些人生前的生活中學到了什麽,找我討論一下關於麵具設計的想法。然而,這次她並沒有這麽做,她似乎決定把這個女孩的故事往心裏沉。幾個月後,當她偶爾心情低落,臉上的悲傷神情讓我關切地問她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時,她總是說:“沒什麽,我隻是想到了珍妮弗。”
  為了珍妮弗,露西設計了一個麵具上的麵具。乍看之下,這個麵具隻簡單呈現了珍妮弗的笑臉,但若再細看,就會發現這張微笑的臉隻是一個麵具;你會看見這張臉周圍呈現出模糊的盾形輪廓,有點像用來象征劇場的那種悲喜表情麵具。這個麵具左右還各有一條帶子,看起來像是被固定在珍妮弗的臉上。在這個麵具底下才是珍妮弗真正的臉,相對於麵具的開朗、微笑和喜悅,這是一張既憂鬱又悶悶不樂的臉。
  這個麵具絕對是大師之作,卻不是珍妮弗的父母想要的。在我的印象中,這是露西唯一遭到客戶退回的作品。她告訴我,那對父母一看到這個麵具就發了脾氣,珍妮弗的母親當場哭出來,而她的父親則對露西大聲咆哮。“這不是我的女兒!”他憤怒地說。
  露西立刻允諾重做一個。第二次做出來的麵具非常漂亮,但沒什麽特質。麵具上畫了一群飛翔的蝴蝶,有種輕盈的感覺,仿佛完全擺脫了地球的重力。麵具全是明亮的色彩和綿蓬蓬的雲朵,這正是那對父母所希望的。
  露西把第一個麵具留了下來,掛在工作桌前的牆上。有時候,當我走進地下室看她做什麽或跟她打聲招呼時,我會發現她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這個微笑女孩的麵具。


二十九、小J失蹤

  真是巧合吧,在我收到溫德爾·賀裏斯回信的隔天,報上又出現了賀裏斯的名字。這次的新聞是——小J失蹤了。
  在那次審問結束後,賀裏斯被送進了監獄,小J則被一名當時參與攻堅、把它從賀裏斯的公寓裏救出來的警察收養。這名警察後來收到許多邀請函,希望他能讓小J(或可以叫它成名後的新名字“英雄”)上電視節目或參加展覽會演出,但都被他回絕了。“這隻狗已經被徹底利用過了,”他說,“我現在隻希望給它一個平靜的生活。”
  但現在,英雄卻從這位警察在布魯克林區的家中不見了。那天他照常去上班,留下英雄睡在沙發上,而當他在午休時返家準備牽狗去散步時,才發現家裏的大門敞開,狗也不知去向。門上的痕跡說明了這裏遭人強行侵入,而警察家中的電視和音響也不翼而飛。他們研判,這條狗一定是在歹徒大搬家時,從敞開的大門溜到了戶外。於是,警方展開了龐大的搜尋行動,但到目前為止仍一無所獲。全市各地都貼上了告示,要求人們協助尋找一隻四歲大、具有說話能力的黃色拉布拉多獵犬。“無論如何,”這名極度悲傷的警察在接受訪問時說,“至少它有辦法開口要求協助。”
  在新聞披露這事件的這天,馬修·瑞斯和他老婆伊蓮娜一起上門找我。當敲門聲傳來,我正躺在沙發上盯著電視,一心隻想多得到一些關於小J的消息。此時才剛過中午,我身上還穿著睡衣睡袍。我本來不想應門的,可是在我站起來透過百葉窗看看來訪者是誰時,不小心絆倒了地上的一堆書,更不小心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咒罵。這樣一來,我覺得就不好假裝自己不在家了。
  我把門打開,看見馬修和伊蓮娜站在那兒,衝著我大咧咧地笑著。馬修提著幾個保鮮盒和蓋好錫紙的烤盤,伊蓮娜則抱著一個大桶,裏麵裝滿清潔用具。我愣了一下,懷疑自己是否和他們約了見麵。也許他們打過電話來說要找我,是我一時糊塗忘記了。
  “哈羅。”我說得有點遲疑。
  “嗨,保羅。”伊蓮娜親切地說,“請原諒我們不請自來,因為你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她說得沒錯,這陣子我的確不想接電話。都怪我媽媽和姐姐,她們太常打電話來表達關懷,讓我有點受不了,隻好讓答錄機去接電話。我好像很久沒去聽答錄機裏的留言了。
  “別這麽說,”我說,“歡迎你們來。”這時候,羅麗從屋裏跑過來,想看看大門這邊發生了什麽事。它從我旁邊擠過,先嗅嗅伊蓮娜的腳,又轉過去嗅馬修的。它聞到馬修帶來的容器中散發出的食物的味道,便四處嗅聞尋找來源。我抓住它的項圈,使勁往後拖開。
  “坐下,妹妹!”我喝住羅麗,又轉頭問伊蓮娜,“要我把它關到後麵嗎?你對狗過敏,沒錯吧?”
  “不用,不用。”她忙說,同時把小桶放下伸手摸摸這隻狗。“我吃過藥,沒關係的。”
  “你們帶什麽來了?”我問。我知道自己應該請他們進去坐才對,但屋裏實在太亂了,讓他們看見裏麵的情況會讓我覺得很尷尬。
  “呃……莫拉從你這裏回去後,和我們談過了。”馬修說,“看來,你好像需要有人幫你一點忙。”
  “幫忙?”我冷冷地說。
  “哎,我們隻是出於善意,想幫忙你整理一下房子,”伊蓮娜飛快地說,“我還替你帶了點食物,你可以放進冰箱慢慢吃。這些是意大利麵、紅番椒和一鍋白豆湯。”
  “還有幹酪、通心粉、布丁,”馬修說,“裏麵加了火腿,就像前年伊蓮娜為聖誕節百樂餐做的那樣。我記得你對這道菜讚不絕口。”
  這一長串食物的名字讓我不由得感到饑腸轆轆。上一次去超市采購已經是好幾個星期前的事了,這陣子我幾乎都靠餅幹和幹麥片度日,最近幾天甚至還想到車庫去,從大包的狗飼料袋中抓幾把來吃。
  伊蓮娜繼續說下去:“我想卷起袖子動一動,做點清潔工作。這段時間你可以跟馬修好好聊聊。”
  “你們實在太好了,”我說,“但……現在可能有點不方便……”
  伊蓮娜對我笑了,她伸手碰碰我的臉,摸摸我滿是胡碴的粗糙臉頰。“讓我們進去嘛,保羅,”她說,“沒什麽好難為情的。”她溫柔的觸摸讓我差點掉下淚來。“我替你烤了一盤你最喜歡的薄荷核仁巧克力餅。”
  我低頭看著地上,點了點頭。我感覺自己卑微透了,感覺自己就像個小孩一樣。“好吧。”我說,然後往旁邊退了一步,讓他們進屋去。
  屋裏真的很亂,但就算他們再怎麽受不了,也不會表現在臉上。“好了,”伊蓮娜說,“我先替你熱點湯喝。你要不要趁這個空當去洗個澡,換件衣服?”
  “廚房裏不知道有沒有幹淨的鍋子或碗。”我說。
  “放心,我會處理。”她說。
  當我洗幹淨身體,換好衣服走出臥室時,發現整間房子變得有點不一樣了。伊蓮娜拉開所有窗簾,讓每個房間都充滿光亮。她清掉餐桌上的髒碗盤,為我準備好一套幹淨的餐具。我一坐下,她便馬上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和一盤奶油麵包。我立刻狼吞虎咽吃起來。
  飽餐後,我和馬修坐在客廳沙發上喝著剛煮好的咖啡,麵前擺著一盤核仁巧克力餅。伊蓮娜已用吸塵器吸過了地毯,也清掉了堆在茶幾和地板上的雜物。她還打開了一扇窗戶,讓整個房間充滿了新鮮的空氣。
  “如何,你的研究還順利吧?”馬修問。當他問這句話的時候,看得出他是很刻意地逼自己直視我的眼睛。
  “很不錯啊。”我說,但馬上改了口,“呃……應該算普通而已。坦白說,很難說我究竟有什麽進展。”我把羅麗學打字的情形一五一十對他說了。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方法還真有趣,”他說,“你知道嗎,我讀過一篇文章,說托馬斯·曼的女兒也做過類似的事。她讓自己的小狗用打字機寫詩。”
  “真的?”我問,“結果成功了嗎?”
  馬修聳聳肩。“關於這點,我也很感興趣,”他微笑說,“不過看來最後這隻狗開始反抗了,再也不願意靠近打字機。”
  “的確是,”我說,“狗都不喜歡打字,要它們用鼻子去打字實在太難為它們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兩個人都盯著羅麗,看著它在我們麵前低頭嗅聞地毯。我聽見另一個房間傳來哢嗒一聲,那是運轉中的洗衣機所發出的。
  “你知道嗎,保羅,”馬修說,“我並不完全明白你的計劃。說真的,我還真不懂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麽。”
  “呃,我想……”我結巴了一下,努力回想我當初在研究提案中所寫的研究目的。“我想……我想知道人類與犬科動物是否有溝通的可能性。”
  馬修搖搖頭。“我不是指這點,”他說,“我的意思是,你想知道關於露西的什麽事?”
  我把目光移開。我從未對馬修提起過我的計劃與露西有關,沒想到我的動機竟然如此顯而易見。
  “我說得沒錯吧,保羅?”看我半天沒說話,馬修便接著問下去,“你想挖出一些關於露西的事?”
  我點點頭。“在她死後,”我說,“我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合理。”
  “不合理?什麽意思?”
  我把我發現的事告訴他,包括那塊牛排和平底鍋,包括書架上那些重新排列過位置的書。“甚至她爬到樹上這件事,”我說,“也是一種不合理。她沒事爬樹做什麽?”
  “所以你認為露西可能是自殺的。”馬修說。
  我再度把臉轉開,勉強自己把目光集中在掛在對麵牆壁上的一幅畫上。我並不喜歡這幾個字被這麽直接地講出來。
  “而且,你覺得羅麗能幫你找出真相?”
  我轉頭看著馬修,直接與他四目相對。
  “它是目擊者,”我說,“你不明白嗎?隻有它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緩緩點了個頭。“說真的,保羅,”他說,“失去另一半真的不是件容易麵對的事。你有沒有想過去找個人談談?例如心理專家,或某個能提供你幫助的人?”
  我擠出一絲微笑。“我不需要其他人幫忙。”我說,“我已經有羅麗了。”
  馬修歎了口氣。“那好,”他說,“那好。”他頓了一下。“對了,我很歡迎你回來教書。回學校對你應該有很多好處,即使隻上幾堂課也好。”
  “不了,”我斬釘截鐵地說,“我手邊的事已忙不過來了。”
  “好吧,”他說,“無論如何,還是考慮一下。”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羅麗突然從睡夢中醒來,扭頭去咬尾巴附近的一塊癢處。
  “你知道那隻狗被綁架的新聞嗎?”馬修問,“那隻名叫英雄的狗?”
  我點點頭。“它本來的名字是小J。”我說。
  “沒錯。”他苦笑了一下。“坦白說,”他說,“在上你這兒來之前,我真有點擔心一進門就發現你窩藏了那條狗。”
  “你說對了,我還真後悔沒有先人家一步想到。”我說。馬修立刻狐疑地看著我。“開玩笑的,我還沒到作奸犯科的地步。”
  “你當然不會。”他俯身向前,拿了一塊核仁巧克力餅。“真是喪心病狂,不是嗎?居然有人會對狗做那種事。”
  我環顧四周,感到有點罪惡感。當馬修和伊蓮娜敲門時,溫德爾·賀裏斯寄來的那封信就擺在咖啡桌上,但現在顯然已被伊蓮娜連同其它雜物一塊清掉了。
  “確實瘋狂,”我說。“那件案子還真恐怖。不過,你無法否認他的成果。”
  馬修謹慎地瞄了我一眼。
  “我的意思是,至少這是個證據,”我說,“他搞出一隻活生生能說話的狗,就是我沒發瘋的最好證明。”
  “他真的搞出來就好了。”
  “什麽意思?大家都聽到了。當它開口說話時,法院裏麵有一大群人在。”
  他聳聳肩說:“這若不是精心設計過的表演,就是眾人一廂情願的想法,當年在沙侖鎮法院裏的人還不是都認為他們親眼目睹了巫術?”(1692年,在現美國麻省沙侖鎮曾發生過著名的巫師審判事件——十九名男女被指控對鎮上少女施行巫術而被法院判處死刑,另有一名八十高齡的老人因拒絕接受審判而被眾人以亂石砸死。)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像受了傷,因為他馬上軟化了口氣。“好吧,其實這也很難講,”他說,“這年頭什麽事都有可能,或許這件事情是真的。”
  “是真的,”我說,“肯定是真的。”
  馬修和我又聊了好一會兒,主要談的是係裏麵的最新八卦。當伊蓮娜把家務都做好時,整間屋子簡直煥然一新。她洗了地板、擦亮浴室的衛浴設備、清理過冰箱,又替我的床鋪換上幹淨的床單。她拾起散落在臥室地上的衣物,洗淨烘幹蓬蓬鬆鬆折成了好幾疊。現在整個房間聞起來都是檸檬和鬆木的味道。
  “謝謝你,”我說,親了她臉頰一下,“真的非常感激。”
  “別客氣,”她說,“隻要有需要,開口講一聲就行了。”
  “保持聯絡吧。”馬修說,“好好照顧自己。”
  我站在門口,揮手目送他們開車離開,然後才轉身走向我嶄新的屋子。
  “進來吧,羅麗,”我說,“該是練習打字的時間了。”


三十、西伯勒斯協會

  沒隔多久,賀裏斯的朋友雷莫就和我聯絡了。在賀裏斯回信後的第五天,我在信箱裏發現了一張字條。這張紙條不是郵寄來的,顯然那位和素昧平生的男人、那位由賀裏斯這個神經病介紹的男人,曾親自來過我住的地方。這張紙條是用手寫的,紙張是從一般筆記本撕下的橫線筆記紙。上頭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保羅:
  我稍微調查了一下你的底細,顯然你不是條子之類的人,我相信溫德爾的推薦並沒有錯,這才來和你聯絡。我們一直很歡迎新成員加入。這星期六晚上七點鍾我們會召開每月例行的聚會,你可以提早一點過來,大約六點以後就可以到了,給我一點時間向你介紹一下我們的研究所。希望到時能見到你。
  西伯勒斯協會雷莫敬上
  P.S:請把你的狗也帶來,我們很想看看它目前的情況。
  這封信讓我有種不安的感覺。他說的“研究所”指的是什麽?我若一頭闖進去,會不會讓自己陷入身不由己的境地?還有,他們想對羅麗做什麽?帶它去的話會讓它陷入危險嗎?除了擔心這幾點,我心中又出現了另一種思慮,這種思慮和羅麗的安全無關,但是關係到我自己的榮辱:如果我帶羅麗過去,能展示什麽?我辛苦研究幾個月後的成果?難道要讓他們看羅麗用鼻子在鍵盤上胡戳一通嗎?或者是讓他們看看隻給羅麗三張卡片挑選,它都會出錯?如果我告訴他們羅麗曾經發出wa的聲音,告訴他們當時我失敗的做法,他們會怎麽看待我這個人?當然,我也可以欺騙他們,可以事先在特定的鍵盤按鈕上抹上肉類的味道。可是,這樣對我有什麽好處?
  這張紙條上還畫了一張地圖,指引出如何到達那天聚會的地點。看來,這個“研究所”的所在地似乎是一般民宅,地點離我住的地方並不遠。我特別先開車到附近繞了一下,發現那裏果然是一棟普通的小磚瓦房,外頭有修建整齊的草地,看來一點也不像可能擁有地下實驗室或隔音設備,以秘密進行不可告人研究的地方。但是,誰會知道我們的鄰居在圍籬之後會幹些什麽事呢?誰會知道發生在隔壁房子裏的是風流韻事還是血腥宗教儀式?這世界有趣的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
  回到原來的問題:我到底該不該參加這個聚會?他們會不會一棒把我敲昏或在飲料中摻入迷藥,然後把我的狗搶走?或者,這和一般的會議根本沒兩樣,先是專題演講,接下來或許還有分組討論,有專人做會議記錄,然後在會議結束後還提供咖啡和茶點?答案已經很清楚了(相信你們一定也已經猜到),我決定要參加這個聚會。我這個人好奇心是很強的。一個就在我家附近的地下犬科語言協會,近到幾乎可以步行前往的聚會,這讓我如何抗拒?想到可以和那些人對話——那些不會在我說出研究計劃時把我當神經病看待的人,光是這點就讓我充滿了興奮。對此刻的我來說,與我有較多共同點的可能是這群不曾謀麵的人,而不是我任教大學裏那些所謂的同事。
  於是,在那個氣候宜人的星期六晚上,我洗了澡,刮了胡子,拿起狗鏈扣上羅麗的項圈,出發前往參加西伯勒斯協會的聚會。
  當我和羅麗抵達雷莫的房子時,發現車道和外頭的街上已經停滿了車子,一看就知道有人在此舉辦活動,我找了個地方停車,讓羅麗下來,一開始它還很興奮地跟著我往前走,但等到我牽著它要走上這棟房子門前的人行道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它竟然停了下來,拒絕繼續前進。我拉了又拉,可它就是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走啊,妹妹,”我說,“怎麽了?”
  就在我和羅麗僵持不下之時(畢竟它的體重超過三十五公斤,而且現在正使出全力與我拔河),那棟房子的大門打開了,一個男人從裏麵走出來站在門廊上。這個人的年紀看起來和我差不多,頂多隻比我大幾歲。他身材壯碩,蓄著白色長發和滿腮胡子,讓人不由得聯想起撲克牌中的國王。羅麗一瞧見他,便開始低吠起來。
  “嗨,”他說,“遇到麻煩了嗎?”
  “是有一點,”我說,“它平常不會這樣的。對了,我就是保羅。”
  “我早就猜到了,”他說,“我是雷莫。”
  雷莫走下台階,朝我們走來、羅麗突然沒了膽子,畏縮地想躲在我的腳後。雖然它仍在低吠,但吠聲和剛才已有很大不同。我聽出這是被我歸類於“恐懼之吠”的第一種吠法。
  雷莫在羅麗身邊蹲下,把手伸向它的頭部。羅麗猛然把臉轉向他的手,露齒咆哮,似乎隨時可能一口咬下。我有點緊張,但雷莫的動作飛快,他一把便抓住了羅麗的鼻吻不讓它的嘴張開,另一手則伸到它的左耳後麵,摸索著某塊部位。他撥開羅麗耳後的毛發,露出底下的皮膚。我俯身看他在做什麽,結果看見在羅麗的耳後有一小塊紅色的斑點。這塊斑點我以前倒從來沒發現過,我也從未想過檢查羅麗耳後的這個部位。
  “你看看,”雷莫說,“它是我們的狗。”
  我看著他,又看向那塊小紅斑,感覺很不自在。“那是什麽?”我問。
  “是記號。”雷莫說。他放開羅麗,站直了身子。羅麗登時躲到我身後,拖動狗繩纏住了我的後腿。“我們在所有小狗身上做這種記號,這隻狗一定是從這裏逃出去的,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說,“羅麗是從小被我們養大的。”
  “但看來最先養它的是我們,那個記號不會騙人。”他咧嘴笑著說,“這隻狗一定是很久以前跑掉的,讓我想想……大概七八年前我們有過一窩脊背犬,其中好像有一兩隻跑掉了。這個時間點吻合嗎?你是不是在七八年前開始養這隻狗?”
  “好像是吧。”我說,他的話讓我感覺腦袋一團混亂。“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
  “當時它雖然成功逃掉了,但看看它最後來到了哪裏?”雷莫大笑。“歡迎回來,妹妹,”他對羅麗說,“歡迎歸隊。”
  我開始退縮了。“呃……我覺得我好像不該來這裏,羅麗看起來很不安,我從沒見過它這個樣子。我應該把它帶回家才對。”
  “才怪,”他說,“我們是老朋友了,不是嗎?”他把手伸向羅麗,好像要拍拍它,但羅麗害怕地退開了。
  “這樣吧,”他繼續說,“它現在心情是有點不好,不如我們先把它關到後院的狗舍,讓它在那裏放鬆一下。它待在那兒不會有事的,聚會結束後你就可以帶它回去。”
  我望著羅麗,它正在我身後不停發抖,真的害怕極了。我發現自己根本不該來這個地方的。雷莫的話已經解開了羅麗的身世之謎,那正是它渾身濕透又血淋淋地來到露西的門前的原因,天知道它在逃脫前曾受到什麽樣的恐怖待遇?我應該馬上帶它回家,永遠遠離這個地方。我甚至還應該打電話報警,要他們來調查這些奇怪的人。
  雷莫看出我的猶豫。“你大概在考慮要不要留下來吧?”他說,隨後壓低了聲音,“今晚的聚會可是很特別的喲。我們請來了一位會說話的貴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這位貴賓可不是人類。”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你們該不會……”
  他又咧開嘴笑了。“正是,”他說,“我們把小J請來了。”


三十一、羅麗不見了

  我呆望著雷莫。“小J?”我說,“它在裏麵?”
  雷莫笑得更加得意了。“你猜對了,”他說,“所以,現在你決定如何呢?要不要暫時把你的狗關進狗舍,讓我帶你進去看看?”
  我低頭看向羅麗,它仍蜷縮在我身後發抖。我該立刻帶它回家,當作根本沒來過這個地方嗎?我試想了一下,如果我帶羅麗回家,今晚就隻能和它一塊乖乖待在家裏,而近在離我住處隻有幾個街區的地方,卻有這麽一群人聚集,準備觀賞一隻會開口說話的狗。一想到這種情況,我就無法忍受。我必須承認,最近我對研究計劃漸漸失去信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浪費時間。如果我能目睹這活生生的證據,就能證明我過去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這將是多麽大的鼓舞啊!畢竟,隻要親眼看見“可能”,便足以讓我重新燃起希望。我轉過頭,望向雷莫那棟看似平凡又不怎麽討人喜歡的屋子。在這棟房子的某處,這世界唯一會開口說話的狗正在裏麵等著,等著告訴我們它想要說的話。我怎麽可以不留下來呢?
  “這樣吧,”我對雷莫說,“我先把狗帶回去再過來,用不了幾分鍾。”
  “何必呢?”他說,“狗舍就在後舍,我保證它在那裏一定待得舒舒服服的。”
  但是,羅麗那副害怕的樣子讓人起了保護之心。“不用了,”我說,“它待在家裏會更好過。”我蹲下來安撫它。“噓……妹妹。”我說,感覺它抖得十分厲害。“妹妹乖,沒事了。”
  雷莫以奇怪的表情看著我。“你都這樣和它說話?沒搞錯吧?”他說,“算了,反正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
  “走吧,妹妹。”我說,牽了羅麗便往人行道走。它興奮地搶著走在我前麵,大口喘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羅麗一路拉著我走到停車處,我把車門打開,它便馬上跳上車。“別擔心,妹妹。”我輕聲對它說,同時把車窗降下一道縫隙。“我馬上帶你回家。”它在椅子上躺下,把頭枕在前爪上。
  我火速把車開回家,讓羅麗進到後院。我拍了它幾下,又倒了一小堆點心在它腳邊,補償它今晚受到的折磨後,才折回雷莫的住處。等我抵達時,街上已經停滿了車子,最後我隻能把車停在兩條街以外的地方。當我向那棟屋子走去時,我看見雷莫還坐在前廊上,正在等我回來。
  “你把它安頓好了?”我一踏上屋前的小路,他便問。
  “是啊,”我說,“它沒事了。”
  “很好,”他說,“那麽,我帶你四處看看吧。”
  他領著我往屋後走去。“我們不大有新會員,”他邊走邊對我說,“而且對外人非常警惕,因為沒辦法預料新來的人會不會被嚇到報警。不過正如我在信上說的,我們查過你的底細,而且你是溫德爾·賀裏斯推薦來的——再也沒有比這更具有說服力了。”
  我勉強擠出笑容。“是啊。”我說。
  我們來到後院,站在一座大房舍前。我聽見裏麵傳來狂吠和號叫,音量大得駭人。
  “這就是我們的狗舍。”他說。
  “難道鄰居不會抗擊嗎?”我問。
  “當然會啊,”他說,“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人,因此他們最後要不自己閉嘴,要不就自己搬走。”他笑了起來,“哈,我對他們可是很不客氣的。不過現在這裏左右兩邊的房子都被我們的會員買下了,所以不太會有人過來抗議。”
  他把狗舍的大門推開,帶我往裏麵走。我看見門後是一條狹長的走道,兩邊全是狗籠,每個籠子裏麵都有狗,而且大部分是兩條狗合住在一個籠子裏。這裏的狗種類繁多,數量則大概有三十幾隻。它們大都瘦骨嶙峋,有些身上還裹著紗布繃帶,傷口的部位各不相同。這個狗舍顯然很久沒清理了,裏麵的味道臭得恐怖。我暗暗慶幸,還好剛才我沒答應讓羅麗待在這裏。
  “這些都是我們最近在研究的狗。”他說。當我們走在通道上時,兩邊的狗都撲上前搭在鐵籠柱上,拚命對我們吠叫。
  “它們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快樂。”我說。
  “沒這回事,它們隻是想吃晚餐罷了。”
  我們走出狗舍回到院子,雷莫轉身把大門關上。“開會的地方在主屋的二樓,但我們現在還有一點時間,”他說,“你想不想下去我們的實驗室看看?”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啊,”我說,“能這樣最好。”
  後院地上有個地窖入口,門是傾斜式的,必須向外拉開才能看見通往地下室的階梯。我突然想起我祖母家也有一個像這樣的地窖門,小時候我經常把那扇門當成滑梯爬上滑下。雷莫把門打開,伸手指向底下的階梯。“請進。”他說。
  我小心翼翼走下樓梯。這裏很黑,在雷莫把燈打開前什麽也看不到。我已做好心理準備,打算目擊種種駭人的景象,但出人意料的是,這裏和一般的實驗室並無兩樣。地下室的中央是一張大桌子,角落有一個水槽,有一麵牆壁堆放了一長排紙箱。我看見水槽邊的櫃子上有一套手術刀等外科工具,不由得有些驚心。
  “這就是我們具體實現計劃的地方,”雷莫說,“隻要你加入協會,支付會費後,你就可以使用這裏的一切設備。我猜,目前你是在自己家裏進行研究吧?”
  我點點頭。
  “那麽,未來你會發現在這裏方便多了。這個地下室是隔音的,還有許多好用的工具和充足的乙醚、縫線等材料,任何你需要的東西這裏幾乎都有了。”
  我再點點頭。“太好了。”我輕聲說。
  雷莫繼續說下去。“依我看,你那條母狗好像還沒做任何改變。我說得沒錯吧?你應該還沒對它做手術吧?”
  “呃……我是研究語言學的,所以想先從非手術的方式開始。”
  雷莫露出懷疑的表情。“既然如此,那目前你對它做了什麽?”
  “是這樣的……最近我使用閃光卡,用一組我設計的圖形符號讓它學習與一些特定話語作聯係,”我解釋說,“我還用這些符號做了一個特殊鍵盤,想讓它利用這個鍵盤用鼻子敲出完整的句子來……”我說不下去了。這套說法連我自己聽來都覺得可笑。
  雷莫微微揚起嘴角。“那麽,你的成效如何?”他問。
  “我得承認,效果比我想象中的慢很多。”
  雷莫大笑起來。“是啊,我想也是。你要知道,你並不是第一個想從那種方法切入的人,但我們西伯勒斯協會早就確定若不動手術,就不會有任何進展。如果你決定加入的話,你還可以使用我們的圖書館……”他指向地下室的一個角落,那裏有幾層書架,上頭排放許多三孔資料夾和獸醫領域的專業書籍。“我敢說,在你讀過一些資料後,你也會有相同的結論。”
  雷莫走到“圖書館”邊的一個檔案櫃,打開抽屜取出一些紙張,然後遞給我。
  “這是我們的入會說明書。你先看一下,等會議結束後再告訴我,你是否打算加入。我們一年的會費是三百美元,聽起來可能有點貴,但包括了這裏的醫學設備、狗的膳食費,以及邀請特別來賓前來演講的車馬費。”他又露出笑容。“當然,今晚請的演講者是不用支付報酬的,我們會用狗食當作報酬。”
  我也擠出微笑。“好的,”我說,“我會仔細看看。”
  雷莫看了一下手表。“我們差不多該上去了。”他說。他走上階梯,突然又停下轉身。
  “我忘了問,”他說,“你有老婆嗎?”
  “沒有,”我說,“我太太已經去世了。”
  “抱歉,真的很遺憾……不過這樣可能會比較好。我們發現幾乎所有女人都無法理解我們的行為。我們這裏有句笑話‘唯一獲準進來的母狗隻有會吠的那種’。”他大笑起來。
  我把頭別開,但還是被雷莫看見我並沒有笑。
  “別在意,”他說,“我並沒有任何不尊重你前妻的意思。”
  “不,”我說,“我沒這麽想。”
  雷莫領我走上地窖階梯回到後院。再度聽見狗舍那群狗的狂吠聲,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我們一起繞回房子正門,爬上台階。雷莫把大門打開,我們先進到一個小門廊,在右邊的是客廳,裏麵已放了好幾排椅子,全都麵對著一個講台。看到他們居然為小J準備了講台,不禁讓人覺得十分有趣。在客廳裏,已有二十幾個人三五成群站著聊天。
  “來吧,”雷莫說,“我來向大家介紹你。”
  他帶我走向一個由三個人組成的群體,拍拍其中一個人的背。這是個塊頭很大、相當肥胖的男人,他頭發稀疏,手裏拿著一塊記事板。
  “盧卡斯,”他說,“這位是保羅,他正在考慮加入我們這個小團體。保羅,盧卡斯是我們的會計。將來如果你要繳會費,就直接把支票交給他。”
  “不對,是交給我。”另一個男人說。這個人的頭發是紅的,皮膚非常白。“你把錢交給我就行了。”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他是亞倫,”雷莫說,“你別理他。”
  “也千萬別把錢交給他。”第三個男人補充說。此人個頭很矮,眼睛很大,頭發是灰褐色的。他的話惹起更多笑聲。“我叫湯姆。”他補充說。
  我和這幾個人一一握了手。“保羅養了一隻母脊背犬,”雷莫說,“後來才發現,原來它曾經是我們的狗。”
  “跑掉的?”湯姆問。
  “是啊,”雷莫說,“但它們遲早都會回來的,不是嗎?”他轉向盧卡斯。“七八年前那幾隻小脊背犬是你負責研究的,沒錯吧?”
  “沒錯,就是我。我敢說它一定是我那迷途知返的小女孩。它現在在狗舍裏嗎?”
  “不,”雷莫說,“保羅帶它回家了。再度回到這裏讓它看起來有點沮喪。”幾個人又笑了。“我們這位保羅很在意它的感受。”雷莫和盧卡斯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神。“以後他也許會讓你看它一眼,如果你客氣點請求的話。”
  “我很願意,”盧卡斯說,“有空的話,也許我真的會過去拜訪。我看看,你是住在……”他看了一下記事板。“你住在透納街,對吧?”
  “沒錯。”我說,但讓這些人知道我住在哪裏,令我很不自在。
  雷莫看見我臉上的表情,笑著說,“我說過,我們是很小心的。”
  “我知道。”我說。
  “所以,保羅,”盧卡斯說,“你對它做了喉部手術了嗎?”
  “沒有,”我說,“目前還沒。”
  “保羅對我們這套還不太了解,”雷莫對他們說,“他之前用的是‘非手術方式’。”他的話讓這三個人一起爆出大笑。
  “原來你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盧卡斯對我說。
  我很不自在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雷莫拍了一下我的臂膀。“別那麽緊張,老兄。”他說,“我們隻是在開玩笑而已。”
  “這段曆程我們都曾經走過,”灰褐色頭發的湯姆說,“我一開始也是這樣,花了三年時間想讓我的米格魯開口說‘瑪麗有一隻小綿羊’。最後我才發現,它根本是生理構造錯誤,如果不動手修正,就不可能讓它說出半個字。”
  “結果成功了嗎?”我急忙問。
  “那隻失敗了,不過後來進行的這隻,現在已能發出K的聲音了。”
  “我們每個人的進展都不錯,”雷莫告訴我,“但沒人像溫爾德那樣成功。這家夥是個天才。”這句話讓其餘人紛紛表示讚成。
  “所以我們今晚才會如此興奮地等待我們的貴賓出現,”盧卡斯說,“說到這點……”他看了一下手表。“我想這場表演的時間應該快開始了。”
  “先找個位子坐吧,”雷莫對我說,“我去看看我們這位貴賓是否準備好了。”
  “我也先告退了,”盧卡斯說,“在聚會開始前,我還有一點事情要忙。”他和雷莫走進隔壁的房間,而湯姆則向其他人宣布會議即將開始。亞倫和我一起找了緊挨著的座位坐下。
  “你為何開始從事這種研究?”亞倫問我。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告訴他實話,但又想不出其它具有說服力的故事。“我太太在去年秋天去世,”我說,“那時待在她身邊的隻有我那隻叫羅麗的狗。我想……我想我隻是想知道它那時究竟看到了什麽。”
  這套荒誕的說辭讓我羞紅了臉,但亞倫卻嚴肅地點了點頭。
  “你的想法和我相去不遠,”他說,“我也曾經懷疑我太太……現在應該說是前妻了,我懷疑她欺騙我。我認為唯一會告訴我實話的,就是她養的那隻獅子狗,它的名字叫法佛。”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很討厭這個名字。”
  “那麽……法佛告訴你什麽了嗎?”
  “用不著它說了。有一天我回家發現我老婆和另一個男人躺在床上,後來她便帶著法佛走了。不過,那時我已經和這些人聯絡了。”他揮了一下手,把這個房間裏的人全包括進來,“雖然有點遲,但我還是迷上了這種想法。”
  我點點頭。這是個非常奇怪的群體,但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和他們一樣的。
  會議開始了,先由一位名叫傑夫的男子簡短致辭,此人似乎是協會的秘書長。他宣讀了幾則事項,接著又念了上次會議的記錄。這場會議看起來和我以前參加過的並沒有什麽不同,唯一的差別在於不時會跑出一點點令人不愉快的小事:傑夫向大家宣布圖書館有一本獸醫教科書不見了,請借走的人迅速歸還;他提醒大家,身為會員就要服從規範,必須在使用後把手術設備清理幹淨。台下有人舉手發現,說他找到某個大量販賣廉價狗食的地方,另一個人則宣布他有條狗懷孕了,如果有人想要小狗可以跟他說。我越待越感覺不自在,看了一下手表,才發現我們在這裏已經快坐了二十分鍾了。
  此時,室內突然安靜下來——雷莫和盧卡斯回來了,兩人合力抬著一個大木條箱,箱上覆蓋著一塊深色的布。他們小心翼翼把箱子放下後,雷莫走上講台,而傑夫則退下回到前排的座位上坐下。
  “謝謝你,傑夫。”雷莫對著麥克風說,“晚安,各位先生。今晚是西伯勒斯協會的榮耀之夜。十一前,我認識了那位名叫溫德爾·賀裏斯的人。當時我什麽都不懂,完全是個外行,隻用一條從動物收容所撿回來的*****狗做各種古怪的實驗。但是,和溫德爾·賀裏斯相遇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目標清楚、意誌堅定、為理想而畢生奉獻的人。他是我們這個新領域的夢想家,真正的夢想家,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他那裏學來的。但非常不幸,正如各位所知道的,由於聯邦政府法律係統的無知和短視,溫德爾今晚無法跟我們在一起。不過我們有更好的東西,我們擁有溫德爾·賀裏斯的最高成就。有些人稱呼它‘英雄’,但我決定還是叫它本來的名字。各位先生,讓我向各位介紹——小J!”
  屋內頓時掌聲如雷。坐在我旁邊的亞倫甚至站了起來,大聲吹著口哨。雷莫走向那個木條箱,撩起遮布,打開箱門。處在人群中的我也伸長了脖子,但是,就在那條狗一走出箱子的時候,我便立刻把頭別開——這條狗幾乎已經沒有臉了。從背後看去,它完全是一隻正常的黃色拉布拉多犬,身體已是成犬體型,但走起來仍有幼犬的輕快。讓人慘不忍睹的是,它的頭部幾乎完全被重建了,它的吻鼻被削得極短,看起來像整個兒陷了進去,下顎則被拉長弄寬,塑造成人類下顎的形狀。即使我是坐在第四排的位置,仍能見到它頸部的疤痕——我知道那是怎麽來的——報上說過賀裏斯曾把它的喉嚨切開動手術。
  亞倫湊過來小聲對我說:“做得很漂亮,對嗎?”
  雷莫把這隻大拉布拉多犬抱起來,放在講台前的一張大凳子上。他調整麥克風,降至小J那張傷痕累累的嘴巴同高的位置。屋裏的人都安靜下來,而小J也立即開始張嘴說話。
  它發出的聲音實在太恐怖了,像是一種介於嘶吼和吠叫的聲音,但裏頭卻是由一連串毫無意義的母音和子音組成。我從未聽過任何生物發出類似的噪音,這是我所聽過最淒慘的聲音,但這並不是語言。
  “哎哎哎,”這隻狗說,“卡佛哇喲。”
  我環視屋內,所有人都麵露微笑,全神貫注。
  “哇嘎喏嗚,”小J清晰地說,“朱卡魯。”
  “太神奇了,”亞倫低聲說,“T和K這兩個音是很難發的。”
  我坐在那兒聽著這難以忍受的噪音,隻期待有人會先受不了而提出抗議。但是,這些人似乎都聽得心滿意足。雷莫站在講台旁,臉上露出喜不自勝的笑容。他的雙眼閃耀著一種光彩,而這樣的光彩在我周遭這些人的眼中也能瞧見。
  我懷疑隻有我聽不懂。“它說什麽?”我低聲問亞倫,但他立刻揮了一下手。
  “注意聽就好,”他說,“這再清楚不過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突然有人用力敲起門來。響亮的砰砰聲蓋過那隻狗淒慘的號叫,讓我如釋重負。
  “警察!”外麵的人喊道,“開門!”
  屋裏立即起了一陣騷動。我身邊的人全都跳了起來,往後門狂奔。講台上的雷莫急忙抱起小J,把它推回箱子裏。我看見他不知道對盧卡斯說了什麽,兩人同時轉身瞄了我一眼,接著他們便合力抬起那個笨重的箱子跟著大家往後門跑。混亂中我一時不知所措,隻能呆站在那兒,看著其他人撞翻椅子、彼此推擠著從各個方向往後門衝。
  我很高興警察趕來了。我希望這些人都逮捕,也希望那些狗都能重獲自由。我差點就去替警察把大門打開了。但是,我突然想到:萬一警察以為我也是他們的一份子怎麽辦?我該如何解釋我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為何會和這群壞蛋在一起?我當機立斷。眼前最好的辦法是馬上離開,回到車上用最快的速度開車回家。當我跑到後門時,警察正好撞破前門進來。後院已亂成一團,但我仍有機會逃走。我闖進隔壁人家的院子,沿著小路一直跑到我停車的那條街,跳進車裏以極速開回家。
  我把車子停在屋前的車道上,將引擎熄火,但過度分泌的腎上腺素仍讓我驚魂未定。我在車上坐了一會兒,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環境中,我發覺自己的心跳仍十分厲害。剛剛我在警察麵前逃走,我會因此惹上麻煩嗎?我告訴自己,除了剛才那段逃亡不算,今晚我隻不過是參加了一場會議而已。我暗忖警方是否會在雷莫的住處發現我的名字。我沒在那裏簽過名,也還沒繳交會費,所以那個協會的名單上一定沒有我。但是……我突然感到一陣惶恐,溫德爾·賀裏斯已把我的姓名和地址寄給雷莫。警方為了追查小J的下落,當然會去檢查所有與賀裏斯通信的人。更何況,盧卡斯的那塊記事板上已有我的姓名和地址。冷靜點,我對自己說。事情再清楚不過了,在這個劇本裏我隻不過是個小角色,我和小J的綁架案根本沒有半點關聯,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狗。我並沒有做錯事。
  但我立刻知道這不是真的。我根本不應該去那裏。我到底在想什麽,怎麽會跑去那種地方?我有種感覺,知道今晚所見的景象將會一輩子也忘不了,但現在我已不願再多想了。當下唯一能慰藉我的,是快點回去與羅麗團聚,快點用我的雙臂緊緊摟住它毛茸茸的身體。於是我下了車,幾乎是跑著奔過前院草地。
  可是,當我跑到後院門口時,不禁停下來倒抽了一口氣——後院空蕩蕩的,羅麗已經不見了!


三十二、藍瑪麗

  我和露西共度了一段相當平靜的時光。我們拋下那個不愉快的夜晚,再也不提她毀掉第一個亡者麵具,以及想從我身邊消失卻被我及時拉回來的事。我知道她相當尷尬,尷尬於那天晚上發的脾氣,尷尬於她表現自我的方式太任性,像條活蹦亂跳的大狗在家具上留下了自己的記號。然而,我覺得她現在對我小心過頭了,似乎隨時隨地都在檢討自己的行為。我不喜歡她這種轉變,我喜歡她像過去那樣,還是那個既野蠻又火力四射的女孩。我覺得我應該加以幹涉,她花了太多時間和死亡相處,現在該是把她帶回來重返活人世界的時刻了。
  我決定讓她放鬆一下。她從來沒去過新奧爾良的嘉年華會——你能想象嗎,露西是麵具設計師,而她竟然從來沒有去過嘉年華會。這個計劃實在太完美了,我要假裝臨時起意帶她前往,以此紀念我們初遇之時共同出遊的那一個星期。我們要一起離開目前枯燥又一成不變的漫長冬日。我要替她收拾最不尋常的行李——一件亮片裝飾的禮服、一條羽毛圍巾。到時我們會化裝、打扮和狂歡作樂,醉得東倒西歪。我要帶她去她真正需要去的地方,一間有陽台、落地窗和悠久曆史的再浪漫不過的旅館。我要讓她好好裝扮,胸前閃耀著金色亮片,我要她用珠子(新奧爾良嘉年華會活動中,花車遊行隊會向人群拋撒一種項鏈讓人搶拾,項鏈可作為遊樂中使用的錢幣,大家習慣稱之為“珠子”(beads))收買我。
  那個時間點恰到好處。當年的複活節在4月中旬,比前幾年都晚,而那年春天又來得特別早。當然,我的心血來潮絕不是臨時起意的——若在嘉年華期間才決定前往新奧爾良,怎麽可能訂得到旅館的房間?這個點子著實讓我費了一番功夫,我不但要提早幾個月開始計劃,還得守住這個秘密。
  直到我計劃出發的前一天,我才把這個消息告訴露西。我裝出一副毫無準備的樣子,但還是很快被她識破了。
  “嘿,我有個點子。”我這麽說。那天是星期五晚上,學校放春假的第一天,而且與當年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很近。“我們飛去新奧爾良參加狂歡節。”
  她放下書本看著我。“真的嗎?說得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我說,同時彈了一個響指,但立刻想到這樣好像太做作了。幸好,她似乎沒注意到。“一定很好玩的。”我補充說。
  “羅麗怎麽辦?”她問,“吉姆好像不在家裏。”有時我們離家幾天的時候,會托鄰居替我們照顧羅麗。
  “送去寵物旅館啊。”
  “臨時送去可能沒有空位,你忘了嗎?去年感恩節我們不得不把它帶去你姐姐家。寵物旅館都得提前幾星期預訂。”
  “話是沒錯,不過那時是他們特別忙碌的旺季。不然我打個電話問問如何?誰也料不到他們會不會還有空位。”
  她仔細看著我的臉,好一會兒後才露出微笑。“你早就打過電話了,對吧?你可能早在一個月前就打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說。撒謊我並不是很在行,但我還是盡力維持表情不變。
  “那麽,如果我現在去翻你的書桌,也絕對不會找到任何機票囉?也不會找到打印出的旅館資料?”
  “當然不會,”我說,“我兩分鍾前才想到這個點子。”
  “所以你沒有去買旅遊手冊,也沒預訂出租車,也還沒列印出新奧爾良最佳餐廳的名單?”
  是她提到的餐廳名單讓我露出馬腳。這個想法太棒了——畢竟,既然找到一家好餐廳這麽容易,為什麽要冒著不小心闖進破爛店的風險呢?結果,我因自己的個性完全被她摸透而笑了出來。
  “好了,好了,”我說,“被你識破了,我的確早就安排好了。但那又如何?重要的是想法,不是嗎?”
  “是啊,我敢打賭你一定放了好多想法在裏麵。”
  “是是是,”我說,“反正,明天早上我會坐在飛往新奧爾良的飛機上,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當然要去。”她說,吻了我一下。
  “準備玩個痛快吧。”我說。
  “哎,可是我不知道該帶什麽去?”
  “我知道。你的行李箱我已經收拾好了。”
  我唯一留給露西自己收拾的東西,是我們到時會在化裝遊行中用到的兩個麵具。
  “你愛挑哪個都行,”我說,“你想讓我們扮成什麽都可以。”
  “真希望你能早點告訴我,”她說,“這樣我才有時間為這次活動特別設計。”
  “可是這樣就不會那麽不經意,也不那麽浪漫了。”
  她笑了。“好吧,浪漫優先,”她說,“算了,反正我有一大堆麵具可以挑。我會選出兩個最適合的。”
  她把挑出來的麵具用另一個行李箱裝起來,不讓我看她的選擇,要我耐心等待,到時再揭曉。
  到了新奧爾良,我們住進一家據說鬧鬼的旅館。這裏的鬼魂主角是位年輕的女士,因為她總是穿一襲藍色禮服而被人稱為“藍瑪麗”。藍瑪麗曾有個情人,但在一場決鬥中被槍殺了。旅館的櫃台放有供客人取閱的小冊子,上頭寫道:你可以在氣候宜人的夜晚到院子裏尋找鬼魂,尋找一個身穿藍色禮服、黑色卷發高高盤起的女人。根據小冊子的記載,這個女人後來死於心髒病,如今她會不時在旅館外麵現身遊走,呼喊她愛人的名字。已經有不少人宣稱看見過她,也有很多人表示曾經目擊她情人的鬼魂——當他出現在旅館的庭院時,手裏仍然拿著決鬥時用的手槍。這兩個鬼魂從未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在同一個地方,他們就這麽注定永遠錯過彼此。
  如果你遇見藍瑪麗,這本小冊子說,萬一你在某個沒有月光的晚上遇見她,可別害怕地跑開。你可以坐下來,和她聊聊天,告訴她你知道他們的故事,試著撫慰她的心靈。萬一你遇見藍瑪麗,就握握她的手。放大膽一試,鬼魂的實體會讓你驚訝,因為她的手摸起來可能有點冰。告訴她別急著走,留下來多陪你一會兒。當她問你有沒有看見她的愛人時,你一定要說有,說他托你捎來口信,要她早點安歇,要她別再尋覓下去。那本小冊子還建議,你可以送她一朵玫瑰,告訴她這是他托你送來的。她可能會說她覺得冷,這時你可以把夾克脫下,輕輕披在她的肩上。不過,她最後還是會消失的。當她消失時,為她祈禱吧,畢竟,鬼魂一點也不可怕。他們的故事都是悲傷,所有鬼魂都是。這位身穿藍衣的女子就這麽永無止境地漫遊,隻等待他的吻。如果你願意的話,還可以去看看她的墳墓。據說她的墳墓就在這附近,注意墓碑上麵有天使雕像的那個。去吧,摸摸那個石碑。
  露西完全被這個故事迷住了,但我壓根兒不信。雖然櫃台服務員很認真地跟我們解釋這個故事,我還是懷疑這根本就是旅館編造出來的。這個故事太工整了。簡直就是六十年代一些悲傷的流行歌曲的翻版。它和那些無稽可考的鬼故事並沒有什麽不同:坐上你的車卻莫名其妙消失的搭便車者。來開門的老婆婆以悲傷的笑容說:“她在十年前的這個晚上去世了。”這些故事我們都聽過不知道多少遍了。
  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都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所有關於鬼魂的謠言都是。如果已經去世的人還在我們之中遊蕩,他們的靈魂仍存在於地球上,那麽我們又何必悲傷呢?
  但是,當我想要提出質疑時,卻被露西白了一眼。
  “這是個很美的故事,”她說,“你有什麽資格說它不是真的?難道你就不能讓自己委屈一下,就這麽一次也好,接受某件看似不那麽合乎邏輯的事?”
  不能,我心想,我的確沒辦法。但此時我們是來度假的,而且我一心隻希望露西快樂,所以我把批評的話語全忍住不說。
  第一天晚上我們去的是法國區,那裏的實際情況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樣:那裏根本沒有任何神秘,沒有我期待看到的“黑色魔法”。這一區的街上全是嘈雜的音樂,喝醉酒的少年對人展露陽具,女孩則撩起裙子或露出胸部以換來珠子。這種尋歡作樂的方式完全和我不搭調,我已經過了這樣的年紀了。
  “我們回旅館吧。”我說。
  “不要嘛。”露西說。她手中還拿著街邊買來的雞尾酒,塑膠製的杯子做成手榴彈的形狀。“這裏很好玩呀,而且我們剛來,應該好好享受一下。我們去找個地方跳舞吧。”
  “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好玩,”我說,“這裏和我的口味不合。”
  “你當然和這裏合不來,但這正是重點,我們應該做一點不合我們本性的事。這不就是你帶我來這裏的目的?”
  我已經不那麽確定帶她來這裏的原因了。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我隻想快點上床睡覺。每次碰到這種情況,我便不由得記起露西比我年輕八歲的事實。話說回來,也許這根本與年紀無關。我年輕的時候怎會像這群人這般瘋狂?
  “別生氣,”她說,“我請你喝飲料好了。你喜歡裝在猴頭裏的那種,還是裝在假椰子裏的?”
  “都不要,”我做了個鬼臉說,“晚餐時我喝過紅酒了,不想喝混酒。”
  “可是這裏一定找不到紅酒。”
  “那我們就回去啊。”我說。我們站在街心,人們從各個方向推擠著,從我們旁邊經過。我抓住露西的手,拉著她走到街邊。“明天還要看遊行,必須早點起床才能占到好位子。”
  “我才不信呢,”她說,“你哄我來這趟旅行,說什麽這是你做過最浪漫的事,但一到這裏,你又不肯去找樂子了。”
  “我隻是覺得和這群小孩格格不入。萬一我遇到學生怎麽辦?”
  “萬一遇到,他們一定會覺得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酷。”
  “不管你怎麽說,反正我要回旅館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要。”她說,“我要留在這裏好好瘋一下。”
  “很好。”我說。我的脾氣上來了,決定扔下她一個人回去。“你還記得回旅館的路怎麽走?”
  “別擔心我。”她轉身走開了,看得出來她也很不高興。我夾在人群中往旅館的方向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才對。但是當我轉身尋找露西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她的蹤影了。
  回到旅館,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露西說得對,我是帶她來這裏玩樂的,可是我又拒絕投入。想到她孤身一人呆在那一大群人中,我不由得擔心起來。萬一她出了事怎麽辦?要是她不打算回旅館又該如何?在這個人山人海的城市,我要上哪兒去找她?
  一個小時過後,我聽見房門傳來鑰匙開門聲,我已準備好請求她原諒了。但她走進來時,臉上全是興奮快樂的表情,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露西,”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不起。你說得對,我是個混蛋。真的很抱歉,我把一切搞砸了。”
  “沒關係,”她說,“你並沒有錯,那裏其實一點也不好玩,那種景象真的令人很不愉快。你走了以後,我隻待了十五分鍾。”
  “那你怎會這麽晚才回來?”
  “保羅,”她說,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我看到她了……我看到了——藍瑪麗。”


三十三、拓印

  露西認為她遇到了藍瑪麗。她告訴我,當她回到旅館,決定在回房間前先去開闊的旅館庭院裏散散步。她走到遊泳池邊,享受涼爽的夜風,此時注意到有個身穿藍色晚禮服的女人,坐在一張折疊椅的邊緣,低著頭把臉埋在雙掌中,顯然是在哭泣。她的服飾華麗又太老式,但露西並沒有多想——畢竟此時正是嘉年華會期間,每天晚上都會有化裝舞會。於是,露西走過去站在她身邊。
  “你沒事吧?”她問。
  露西就是這樣的人,她會主動接近哭泣的人,對他們付出關心。
  那個女人抬起頭,露西注意到她的臉色非常蒼白。
  “我找不到他,”她對露西說,“我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
  在她說話的同時,她伸手握住露西的手,被她碰觸的感覺就像摸到了冰。就是在這個時候,露西說,她才想到眼前這個跟她說話的人是誰。
  “很抱歉,”露西說,“但你不應該再找他了。”
  此時,露西告訴我,那個女人突然生了氣。“不要找他?”她拉高聲音,幾乎是尖叫地說,“你跟他做了什麽?”在露西眼中,她的臉開始變得醜陋起來。她從椅子上站起,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你跟他做了什麽?”她又問了一次。
  “我什麽也沒做。”露西說。
  “那麽,他在哪裏?”她吼道。
  露西把身體挺得筆直,堅定地看著她。“他走了,”她說,“你現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在那個女人轉身跑開之時,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可怕恐怖,痛苦得極為駭人。露西立刻後悔自己不該說那些話,但當她想伸手握這女人的手時,這個藍衣女子已消失不見了。
  “你覺得如何?”露西對我說。現在我們一起坐在房間的床上。“那是她,一定是。”
  “我不知道。”我說,我永遠是那種抱持懷疑論的討厭鬼。如果露西看到我現在居然相信狗能說話,真不知道她有何感想。“她可能是某個從化裝舞會回來的房客,而你居然對她說她丈夫已經走了。”
  “她的手很冰,如果你也摸過,就不會這麽說了。”露西說。
  “這是因為她體質的關係。有些人的手腳總是特別冰冷,可能是體內調節體溫的機能有問題。”天啊,看看我當時說了什麽。
  “她消失了,保羅!她憑空消失了,就在我的麵前。”
  “也許你剛好轉頭,而她趁這空當跑掉了。”
  “我並沒有轉頭。”
  “那麽,我就不知道了,露西。不過,我還是不相信你真的看到了鬼。”
  “無所謂,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她說,倒下準備睡覺。“反正我知道我看到的是她。”
  稍晚,我醒過來,發現露西正在啜泣。“我很害怕,”她說,“我害怕你會死去。”我把她擁進懷裏,她的淚水濕了我的胸襟。
  隔天早上我起了個大早,趁露西還在睡,我溜出去買貝奈特(beignet,一種菱形的法式甜甜圈,為新奧爾良著名小吃)。當我提著食物袋回來時,發現露西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正專注地看著那本關於藍瑪麗的小冊子。坐在晨間陽光下的她是如此可愛,讓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早安,”我說,“我帶了早餐回來。”
  “好。”她說,但連頭都沒抬。
  “你在看什麽?”雖然從我站的地方可以看得很清楚,我還是故意這麽問。
  “看關於藍瑪麗的事,”她抬起頭看著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肯定昨晚我看到的就是她。”
  我點點頭,不想和她爭執。“先來吃貝奈特把,還是熱的。”我說,“吃完我們要快點去遊行的街道上占個好位子。”
  “我不想去,”她說,“我想去墓園,我要去看看藍瑪麗的墳墓。”
  “那遊行怎麽辦?我們來這裏就是為了看遊行表演。”
  “保羅,從今天到星期二這裏有五次以上的遊行,我們隨便看哪一場都行。”
  我歎了口氣。“露西,我很擔心你,”我說,“從製作亡者麵具開始,你最近似乎太關心死亡了,我帶你來這裏,是想讓你暫時拋下那些想法。”
  她抬起頭,看著我笑了。“沒什麽好擔心的,”她說,“亡者麵具對我來說相當重要——那是我工作的新方向,讓我興奮極了。我保證,我不會讓它把我變成憂鬱症患者。再說,這和藍瑪麗的事完全是兩碼子事,我隻是因為從來沒有這種經驗,才想多了解一點。你就是不太信邪,否則一定也會覺得很有趣。”
  “好吧,”我說,“我會試著把態度放開一點。”我猶豫了一會兒。“那昨晚的事怎麽解釋?”我問,“你好好的怎麽哭了。”
  “對呀,”她說,頭垂了下去,“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有時會突然很害怕失去你。”
  “你不必擔心我,”我說,“我又沒要去哪裏。”我走向她所坐的那張沙發,吻了她額頭一下。“趁早餐還熱著,快點來吃吧。”
  於是,我們把觀看遊行表演改成去尋找藍瑪麗的墳墓。墓園是新奧爾良一項特殊的景觀,墳墓不是埋在地底,而是建在地麵上。說實話,這裏的景致還真美,到處都是古老的大理石和垂掛在樹上的西班牙苔蘚。我驚訝地發覺,其實來這裏走一趟並不會讓人後悔。
  我們跟著旅館小冊子的指示,終於找到了那座墳墓。墓碑是一塊高大的花崗岩石,上頭有個張開翅膀的小天使雕像。我大聲念出墓碑上的字。
  此處安息一位無名女子。她於一八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新奧爾良街頭被人發現,因無親戚友人出麵指認這位身穿藍衣的美麗姑娘,故由新奧爾良市民基金會代為豎立墓碑。願她在寧靜中安息,最後榮歸主的懷抱。一八七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露西彎下腰,用手撫摸墓碑上已褪色的字跡。“真希望我帶了紙來拓印。”
  “為什麽?”
  “當作紀念啊。”
  我摸摸口袋,找到一共三頁的旅行計劃書,那是我在出發前特別計劃的。我攤開這幾張紙,看見上頭寫著我們今天該去做的事——先欣賞街頭遊行,再去一家精心挑選的餐廳吃午餐,然後整個下午在麵具商店裏隨興閑逛。不過,我隻匆匆瞄了一眼,便把第一頁撕下。
  “你有鉛筆嗎?”我問。
  露西笑了。“好像有。”她說,立即打開皮包翻尋起來。於是,我們就這麽度過了在新奧爾良的第二個下午——我們這對夫妻跪在潮濕的草地上,在陌生人的墳前拓下了墓碑上的字。三張旅行計劃書,剛好把碑上的文字全部拓下。
  那奇怪的一天過去後,我們的旅行似乎又回到了正軌,事情開始多多少少照著我的計劃進行了。果然錯過了一場遊行也無所謂,因為這裏的遊行活動實在太多了,整座城市注滿了狂歡作樂和化裝舞會的氣氛,而且極具有感染性。我們看見不少美妙的景象:仿佛走在空中的雜耍演員、一隻為配合主人的紮染襯衫而全身被染成白色的大狗。在這幾天中,露西的心情一直非常愉快,這趟旅行似乎已經振作起她的精神,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計劃太過完善(我寧可相信這點),或是因為她和藍瑪麗的不期而遇。無論如何,這次旅行的成效比我所預料的要大得多了。
  我們在新奧爾良的最後一晚,也正是嘉年華會的最後一晚。當我們準備出去狂歡時,露西打開裝麵具的行李箱,拿出一個麵具交給我。這是一張獅子的臉,周圍全是蓬鬆的金色鬃毛。我開心極了。“為什麽是獅子?”我問。
  “不為什麽,隻是覺得你戴起來會很好看。”
  我的表情看起來一定有點失望,因為她馬上笑了出來。“好啦,讓我想想,”她說,“我之所以替你準備獅子麵具,是因為你如此強壯、凶猛又狂野。”她走到我身旁,在我耳邊裝出一聲獅吼。“沒人比你更適合戴這個麵具了。”
  “算了吧,你不必編出這些理由。”
  她笑了。“並不是任何事都有理由,這隻是化裝舞會用的麵具,而且你也知道,我沒有什麽時間思考。不過,我猜可能是因為我覺得你就像一隻大貓吧。這樣講,你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是啊是啊,真是好多了。你自己戴什麽?”
  “我們當然要像一對情侶啊。”她說,拿出了一個可愛的母獅子麵具。母獅子頭上有個紙漿做成的花環,很自然地和鬃毛交織在一起。
  “太完美了。”我說,把麵具翻過來拿在手上。“這兩個麵具我怎麽沒看過?你什麽時候做的?出發前你根本沒時間啊。”
  “我利用工作空閑時間做的,本想留到我們的周年紀念日再拿出來,”她說,“不過,這時候公開似乎也很不錯。”
  “我太喜歡了,”我說,“我們將是今晚裝扮最美的夫妻搭檔。”
  我們拿著麵具下樓走至旅館大廳,排在櫃台前的隊伍中(這家旅館仍保持舊日的習慣,要求房客外出時要把鑰匙交給櫃台保管),這時,有個女人走過來,拍了一下露西的臂膀。這個女人相當年輕,長得非常漂亮。她的頭發是黑色的,身上則穿著一襲紅色的舞會禮服。
  “嗨,”她說,“記得我嗎?”
  露西轉身看著她,但沒有回話。
  “記得那天晚上嗎?”那女人說,“在遊泳池邊?我一直很想再遇到你,才好向你道歉。”她轉身對我解釋:“那天我從舞會回來,喝了太多酒,又和老公大吵一架,後來就坐在那邊哭了。你這位朋友過來關心我,但我的行為太失態了。我好像對你大吼大叫,沒錯吧?”她朝露西微笑。“然後我就跑掉了。”
  我看向露西,她的臉霎時變得有點蒼白。“我把你當成別人了,”她終於開口說,“你的手很冷。”
  這個女人納悶地看著露西。“是嗎?”她說,“哎,無論如何,我隻是想對你說聲抱歉。”此時,她瞥見露西手上的麵具。“好漂亮的麵具!”她驚呼說,“可以戴起來讓我看看嗎?”
  露西一聲不吭,便把麵具戴上。
  “噢,真是太美了!”這女人說,“你在哪兒買的?”
  我插嘴替露西說:“是我太太自己做的,我也有一個。”我戴上我的麵具。
  這個女人大肆誇讚我們的麵具,又站在我們旁邊聊了一會兒,直到我們排到櫃台前為止。
  她向露西道過最後一次歉意,走開了,我握起露西的手。“你還好吧?”我問。
  “很好。”她說。但我無法從她的口氣分辨是真是假。“我想,是你說得對。”
  “對不起,”我說,“真希望是我錯了。”
  我們走出旅館來到嘈雜的街上。今晚天氣很溫暖,我剛把麵具戴上就覺得熱了。當我們和其他人摩肩接踵走在人群中時,露西一句話也沒說。我們就這麽走在擠滿人的街道上,汗水從我戴著麵具的臉上不斷流下。露西在想什麽?我完全不知道。我看不到她的臉。
  我們在外頭待到很晚,途中經過好幾個慶祝活動,但都沒有參與太久,而這段時間,露西一次也沒有把麵具摘掉。當我們總算回到安靜的旅館房間時,我才替她把臉上的麵具拿下。
  “你沒事吧?”我問。我握住她的手,而她則把頭抵在我的胸前。
  她聳聳肩。
  “你知道嗎?”我說,“雖然那個女人不是藍瑪麗,但不表示她不存在。我們現在可以出去走走,一起去找她。”
  她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我的嘴唇。接著她握住我的手,拉著我走到床邊。慢慢地,她開始替我脫衣服。
  “噢,”我說,“我明白了。”
  在我的衣服被全脫下後,她輕輕推了我一下,要我坐在床上。她俯身過來,給我一個又長又溫柔的吻,跟著又舉起一根手指頭,示意我再等一分鍾,然後她便走進了浴室。
  我光著身子鑽進了被單裏。房間雖暗,可是當露西從浴室出來時,我仍能看見她換上了一襲白色睡衣,並戴上了麵具。
  “哎呀,”我說,“還真特別,我是不是也該戴上麵具?”
  她沒有回答,把被單拉開,徑自上了床。我閉上眼睛,讓她蜷伏在我的身上,挨著我磨蹭。當她翻身上來,想引導我進入她時,我感覺她臉上那張堅硬的麵具緊緊貼著我的臉。
  “喂,慢一點,”我睜開眼睛說,“幹嗎那麽急?”在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下,我看見露西並沒有戴那個獅子麵具。她戴的是珍妮弗的麵具,那個笑臉盈盈的女子。
  我立刻掙紮起來。“別,露西,”我說,“把這個麵具摘掉!”
  她緊緊抱著我,倔強地搖了搖頭。
  我可以抵抗得更強烈一點的。如果能回到那天晚上,我一定會。隻要能讓時光倒轉,我一定會把她臉上那張麵具摘掉,親吻她那柔軟的唇。但是,那天我並沒有這麽做。我順從她,躺在那兒任由她擺布,讓她戴著那張笑臉盈盈的女孩麵具和我做愛。當我到達高潮時,我感覺仿佛背叛了她,也背叛了自己。
  那是三月間的事。
  露西是那年十月去世的,我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三十四、沒有半點星光的夜

  後院是空的。我焦急地左看右看,卻沒看到羅麗的影子。我確定剛才離開時鎖上了院門;我還記得鐵門閂摸在手裏的感覺,也記得我試推過一下院門,看看有沒有關牢,而那時羅麗還搭上門來用鼻子碰我的手。可是現在,後院的門是完全敞開的。我的狗不見了,我隻知道它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跑出去。
  我跌坐在草地上,腦子一片混亂。羅麗跑了,羅麗跑了……這句話不停閃過我的腦海,但我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很清楚,是我讓羅麗陷入危險的,是我把它帶回童年受傷害的地點,引起那些想傷害它的人的注意。那些人中究竟是誰帶走了我的狗?想到這裏,我突然記起盧卡斯。那時他站在我身邊,當他聽見羅麗是一隻脊背犬時,立刻微微湊近我,用那對長在肥臉上的小眼睛盯著我。“我敢說它一定是我迷途知返的小女孩。”那時他是這麽說的。羅麗絕對是他帶走的;他一定認為羅麗是屬於他的,還可以把這隻逃走的狗抓回來繼續未完成的計劃。也許雷莫有嫌疑,協助盧卡斯抓走羅麗。但他們哪來的空檔?不可能發生在警察上門後,那會兒時間根本不夠。他們一定是利用會議進行的那段時間,在把小J帶進會場前,先到這裏來抓走了羅麗。我記得盧卡斯那時的確先離開,說他還有點事情要忙。我還記得他那時從記事本上念出我的住址,還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一想到他們可能要對羅麗做的事,便不禁讓我打了個寒戰。我必須把羅麗找回來——但是,我連他們姓什麽都不知道。我要去報警!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我起身走進屋裏,翻開電話簿,想找出離這裏最近的警察局地址。我的思緒雜亂極了。在我擔心羅麗的同時,突然有另一個想法出現拖住了我,一個我不願意去想的事實——小J不會說話!在我以羅麗進行研究的這幾個月裏,小J的傳奇已成為我的明燈:你瞧,這個案例證明這件事畢竟是有可能的。每當我出現沮喪的念頭,覺得自己在做蠢事,這些努力永遠也不會有結果時,我總會打開書桌抽屜,拿出那疊關於小J的剪報,而它們總能讓我再度燃起希望。但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今晚在那間屋子裏的人都和我一樣聽見那毫無意義的噪音,而除了我之外,每個人似乎都把這噪音解讀成語言。他們以為那隻嚴重殘疾的狗在說什麽?而那些陪審團成員呢?那些在聽過小J的證詞後判定溫德爾·賀裏斯有罪的陪審團成員,他們又是怎麽了?難道這隻是國王的新衣,大家隻聽到自己想聽到的,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不,這絕對不可能,因為不會有誰比我更渴望相信!
  在我翻查電話簿的同時,我打開電視,轉到地方台新聞頻道。今晚的事件果然立即成為頭條新聞。“警方表示,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殘忍虐待動物的案件。”電視上的女主播說,背後畫麵是動物收容所的人員正一隻隻把狗從雷莫後院裏的狗舍帶出的情景。有些狗似乎連路都沒辦法走了。我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想看看羅麗是否也在那些狗之中,但它並不在裏麵。“今晚稍早,”女主播繼續說,“警方掌握線報,突襲了雷莫·普拉特的住所,企圖找到‘英雄’——那隻大名鼎鼎、會說人話的狗,它是上星期在紐約市的飼主家中被人偷走的。警方這次行動並沒有找到‘英雄’,但他們卻發現足以讓任何愛護動物人士反胃的事。”畫麵切換到一位站在雷莫住處外麵的現場采訪記者,由他接續報導警方搗破這場“肢解動物秘密組織”的聚會。根據他的報導,其中大部分成員皆在警方抵達時逃脫了,“警方在搜查房子時,”這位記者說,“他們發現一個地下實驗室,普拉特和同夥顯然已在此對狗進行不少殘忍實驗。根據現場找出的文件……”現場采訪記者拿起一份入會申請書,和雷莫稍早交給我的一模一樣。“這個組織曾對狗動手術,想改變狗的身體構造以讓它們具有說話的能力。這個想法似乎是從‘英雄’的前主人——號稱布魯克林狗屠夫的溫德爾·賀裏斯那裏學來的。”
  現場采訪記者和主播打趣了幾句,然後屏幕上出現了三個被警方逮捕的協會成員的相片。我認出其中一個是亞倫(蓄有一頭紅發,老婆紅杏出牆的那個男人),另外兩個人我不認識,隻記得好像曾在會議上見過。
  “普拉特仍在逃,”主播說,“如果你有線索,請立刻通知警方。”
  所以說,雷莫已帶了小J逃走,而盧卡斯則帶了羅麗逃亡。我關掉電視,在客廳裏來回踱步。過了好幾分鍾,我才穿上夾克,下定決心準備前往警察局。但我還來不及出門,門鈴便響起了。上門的正是警察。
  “保羅·艾弗森?”我一把門打開,門口的警察便劈頭問道。我點點頭。“請跟我回局裏,”他說,“我們有一些事想問你。”
  當我回到家時天色已經亮了,經過一夜的折騰,我整個人已完全精疲力竭。搞了半天,我才知道原來警察早就盯上我了。在小J不見之後,他們立即調查溫德爾·賀裏斯最近的通訊情況,而我的名字當然也列在其中。事實上,警方今晚就是跟蹤我,才在無意中搗破那場會議的。盡管我說“我正準備去警察局,你們就來了”,這句話卻發貨不了什麽作用,我費了好一番口舌,才讓他們相信我並不是西伯勒斯協會的正式成員。當然,對於警方提出的問題,我也沒有任何幫得上忙的線索。我不知道雷莫可能上哪兒去,我完全不知道綁架案的過程與計劃,也不知道雷莫他們下一步打算對小J做什麽。至於羅麗,雖然他們已經把我的敘述記錄在筆錄上,並告訴我若他們找到它的話,會立刻通知我,但很明顯,對他們而言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畢竟,受到眾人關心且一心想尋回的狗並不是羅麗。
  至少他們沒有逮捕我。雖然我很有把握很快澄清自己並未涉及綁架案,但從一開始的態勢看來,頗有這個可能。無論如何,在我一生當中,從未像今天這樣丟臉過。那位審訊我的大胖子警察名叫卡菲利,他說話一直語帶威脅,直到他判斷我與案情無關時,便用對待弱智的態度對待我。當我說到露西的死,以及後來我怎麽對羅麗進行研究時(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背景,可以說明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場聚會),他竟然笑了出來。
  “所以說,我應該向外宣布,現在我們又有另一隻會說人話的狗了?”他嬉皮笑臉地問。
  “不,”我立刻說,“它還沒有學會。”
  “我懂了,”他說,“原來是它‘還沒有’學會。好吧,如果它來這裏請我們幫忙的話,我一定馬上讓你知道。”
  此時,上次負責偵辦露西意外事故的安東尼·史塔克警官走進審訊室。
  “艾弗森博士。”他對我說,我差點因為他在這裏稱呼我博士而跳起來擁抱他。“我聽說你在這裏,便過來跟你打聲招呼。”
  “很高興見到你,警官。”我說,“我很希望能貢獻一點力量協助你們偵辦西伯勒斯協會,但目前我好像還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當我看到你的名字時,還真有點驚訝,不敢相信你居然會和這些人攪和在一起。”
  “呃……我並沒有加入,”我說,“詳細的情況我都告訴卡菲利警官了,那是——”
  “教授是想教他的狗說話。”卡菲利說,“他想把那隻狗變成警犬,讓它來解開他太太的死亡之謎。”
  “艾弗森博士,”史塔克警官說,“你很清楚你太太的死完全是出於意外。”
  “話是沒錯,”我說,“我隻是……隻是發現了一些矛盾的現象。”我結結巴巴地說。
  史塔克警官臉上的表情滿是狐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不過,我剛才已向卡菲利警官說了,”我繼續說,“我那隻狗不見了,一定是被那個組織中的某個人偷走了。”我聽出自己的口氣充滿憤怒。
  “而且很顯然,”卡菲利說,“隻有那條狗能識破‘矛盾’。”
  史塔克瞪了卡菲利一眼。
  “好的,我們會想辦法幫你找回那條狗。”他對我說,語氣相當和緩。“現在你先回去吧,。要不要我找個人送你回家?”
  一時之間,我清楚看到自己此刻的形象——邋遢、衰弱、頹廢,而我知道這正是史塔克警官眼中的我。頓時,我覺得可恥之極。“不用了。”我說,“謝謝你。”我走出警察局,進入沒有半點星光的夜。
  現在,我又回到我那空空蕩蕩的房子,而太陽已經開始露出頭來了。有時晚睡過頭,反而不太想睡。既然還有一點時間,我便按照最近睡不著時養成的習慣,拿起電話撥了“心靈谘詢中心”的號碼。
  “感謝你打電話給本心靈谘詢中心,”接線的女人說,“我是阿拉貝拉夫人。”


三十五、她懷孕了

  “我是阿拉貝拉夫人。”見我沒有回答,電話那端的女人又重複了一遍。“分機號碼是43981。我可以用塔羅牌替你算命,請你告訴我你的姓名、生日和住址。”
  “你真的是阿拉貝拉夫人?”我問,雖然我早已認出了這個聲音。
  “我是,”她說,“你叫什麽名字?”
  “保羅。”我說。
  “很好,親愛的保羅,請你告訴阿拉貝拉夫人你的生日吧,我們馬上開始。”
  “九月二十日,”我說,“但我不是打電話來算命的。”
  “哦?不是?”她說。她的聲音像糖漿一樣甜蜜悅耳。
  “不是。”我說,思考了一下該從何說起。“我找你好幾個星期了。你知道嗎?我的太太去年十月去世了,而就在幾個月前,我看電視,在電視廣告中聽見你和她談話。她就是那個說‘我迷失了,不知道該怎麽辦’的人。你知道我在說誰嗎?”
  “我知道那部廣告片,不過恐怕沒辦法透露來電者的事,因為這牽涉到個人隱私。不過那是另一回事,老實說,我不敢講我記得每一個來電的內容。”
  “我理解。但你能不能回想一下?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也許你稍微想一下就記起來了。”
  她想要找理由推托,但被我打斷了。我繼續請求她。“至於隱私的部分,”我說,“我相信你當然有自己的原則,但這原則是否還適用在已逝去的人身上?”
  阿拉貝拉夫人歎了一口氣。“可是,”她說,“你聽到的也許不是你太太的聲音,說不定是另一個女人的。會不會是你悲傷過度,才讓你產生這種誤會?”
  “我很清楚我太太的聲音是什麽樣子。”我說,口氣冷得連我自己都有點驚訝。我做了個深呼吸,穩住情緒。“此外,”我說,“我在電話帳單上看到這筆記錄,那天是十月二十三日,東部時間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你和她一共講了46分鍾。這樣你總該能想起什麽吧?拜托你想一下。”見她沒有馬上回答,我便再說下去。“你也知道,我打的這個電話一分鍾要5塊錢,而我不打算馬上掛斷,直到從你那裏得到答案為止。像這樣的機會多久才會出現一次?”
  她沒笑。但當她開口時,我感覺得到她的態度緩和多了。“你能不能多講一點你太太的事?”她說。
  我照做了,把所有想到的事情都告訴她。我告訴她我和露西相遇的情景,告訴她露西死亡的經過;我告訴她從意外發生到現在我是怎麽捱過來的,如何把心思全係於破解一些可能不是線索的線索;我告訴她我和羅麗所做的努力,一直說到被人打開的後門與空蕩蕩的後院。我不知道自己講了多久,但在我終於把話講完時,我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幹了。
  聽完我說的話,電話那端卻是長長一陣沉默。“阿拉貝拉夫人,”我說,“你還在嗎?”
  “我還在,寶貝兒。”她說。
  “那麽……這樣有幫助嗎?”我說,“這樣是不是讓你想起露西的來電內容了?”我的聲音啞了。如果這樣她還拒絕的話,我想我一定無法承受。
  “我應該可以幫你。”她說。我立即長吐了一口氣,但聽來極像嗚咽。“必須坦白告訴你,我不記得那個電話了。我一個月要接上百個電話,而大部分人的聲音聽起來都差不多。不過,我做過筆記。”
  筆記!噢,天啊!她把露西來電的內容做成了筆記!這讓我一時找不出任何話回答她。
  “我正在寫一本書,”她說,“內容是關於我擔任阿拉貝拉夫人的經曆。從去年秋天開始,我把每個電話的內容都做成筆記。如果你再給我一次日期和時間。我可以查一下我的筆記本有沒有記載什麽,然後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謝謝,”我說,“謝謝你。我真不知道該——”
  “我知道,寶貝兒。”她說。
  我把日期和我的電話號碼都告訴她,然後結束了這次談話。我全身都在發抖,整個人既興奮,又害怕。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亮了,陽光從窗戶射了進來。我必須冷靜下來,在等待阿拉貝拉夫人回電的這段時間,必須找一些事情來填補思緒。我坐下來,打算寫一張尋狗啟事。但是,我剛寫下“尋找愛犬:八歲羅德西亞脊背犬”這幾個字時,我的眼眶就濕了,我不得不把筆放下。於是我換了件事情做,走進書房把筆記本電腦打開。上次記錄書架上的圖書的工作尚未完成,我坐在書架前的地上,開始把最下麵兩層的書名輸進電腦。
  《十分鍾烹飪法》(她的,不過我倒是經常使用。這本書裏麵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好食譜,盡管往往實際烹飪所需的時間不止十分鍾。)
  《挖到一隻癩蛤蟆:雙關語的語言學價值》(我的。)
  《脫出競爭開始致富》(我的。這是我大學時想追的一個女生的祖父寫的。他描述自己如何開始他的郵購生意,不但因而致富,而且每天下午都還能去打高爾夫球。)
  《郵購生意讓你發財》(我的。)
  《如何做自己喜歡的事且獲得成功》(她的。)
  《心髒健康運動》(我的。這是本小說,但書店卻把它錯擺在醫療保健區。)
  《放入開關:控製你的脾氣》(她的。)
  《獨一無二的城市》(我的。是一本關於未來的科幻驚悚小說。)
  《兩個人的約定》(我們的。這是一本關於如何撰寫婚禮誓言的書,我們在婚前買的。)
  《石頭靴子及其他寓言》(她的。)
  《紙漿藝術和工藝製作》(她的。)
  《英語的曆史》(我的。)
  《心的方向》(她的。一本解析夢境的書。)
  書架上的書就這些了,而我還是什麽也沒發現。我突然覺得有點想睡了,畢竟,我一整個晚上都還沒合過眼。於是我躺在地毯上,地毯上的絨毛貼著我的臉,感覺軟柔柔的相當舒服。我閉上眼睛,就這麽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和露西一起待在廚房切洋蔥。在夢中,我感覺雙眼被洋蔥辛辣的氣味刺得發疼。
  她笑嘻嘻地看著我。“切洋蔥前是該先剝皮,”她說,“但你也未免剝得太多了。”
  “露西!”我說,“你還活著!”此時我的感覺並非驚訝、愉悅或好奇,我隻覺得生氣,感覺自己從來沒像這樣憤怒過。
  “我本來想打個電話告訴你的。”她說。
  “打個電話?”我大聲說,“是啊,若你這麽做,可真幫了我的一個大忙。”
  露西笑了。“真對不起。”她說。
  “你以為你回來了就什麽都算了嗎?”我說,“你有沒有想過這段時間我怎麽度過的?你他媽的到底在想什麽?”我對她大吼大叫。
  “你希望我離開嗎?”她說,從桌前站起來。
  “不!”我說,“我隻要你繼續切你那該死的洋蔥!”
  夢境從這裏開始變得奇怪了——我們好像還需要去找一些東西,露西必須把她的身體找回來,但那個身體已被我埋葬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能還她一個完整的身體。“都是你的錯!”我對露西吼道,脾氣失去了控製。“如果你一開始不讓這件事發生,我們就不用這麽費力了。”
  當我醒來時,仍感覺一肚子氣。電話鈴聲不知已響了多久,但我隻迷迷糊糊地看著它,好一會兒才拿起話筒。
  是阿拉貝拉夫人。“我查過筆記了,”她說,“的確是有一些事,不過你可能不願意聽。”
  我做了個深呼吸。“我一定要知道。”我說。
  “好吧,甜心,現在聽我說……”她頓了一下。我知道她早已經準備好了,但還是聽見筆記本紙張翻動的聲音。如果把“阿拉貝拉夫人”(LadyArabelle)的字母拆開,可以重組出什麽字?“閱讀”(read)和“流血”(bleed),“赤裸裸躺下”(laybare)。
  “你的太太,”阿拉貝拉夫人說,“她懷孕了。”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當我再度開口時,感覺聲音離我好遠好遠。
  “是的,”我說,“我早知道了。”


三十六、解讀

  其實我是在露西死後才知道的,她生前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件事。當然驗屍時法醫也發現了這個事實,史塔克警探還親自打電話來告訴我,說她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不過,我知道的時間比這稍微早一點,因為我找到了一張碎紙片,那是家用驗孕紙包裝盒的一角。我承認,在意外發生後的那幾天,我發了瘋似的把整間屋子翻了一遍,我掀開每一張地毯,翻尋垃圾桶,撿出每一個濕淋淋、染上咖啡漬的信封,一心隻想找出任何能告訴我露西為何這麽做的線索。我並沒有找到那個驗孕紙,大概已被她小心處理掉了,但在浴室的垃圾桶裏,我從一堆衛生紙、棉花和幾團用過的牙線底下,找到這張粉紅色的碎紙片。這一定是她漏掉的,而且正是……正是我在那幾天充滿煎熬的日子中所發現的一個“異常”現象。正是這個線索才讓我走上後來那條路。這張紙片上麵有三個字母:CLE。一開始我不知道這幾個字母代表什麽,也不知道這粉紅色的紙片來自於我們屋裏的哪個東西。於是我把這張紙片捏在手上,出門到藥店去,在藥店貨架通道間一樣一樣對比,直到找到那個與這張紙片吻合的包裝盒為止。這幾個字母原來是CLEAR這個字,而這個盒子正是家用驗孕紙的包裝盒。就這樣,我知道了這件事。
  露西不是在新奧爾良懷孕的,很顯然,那時還太早了。但是,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呢?我們一直都有避孕措施,我不記得有哪次不小心失敗。我猜,我對懷孕這檔事大概已有一些浪漫幻想,覺得女人一旦懷了孩子,生活就會出現劇變,一定會出現一些狀況,告訴你這件重要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然而,當時根本沒有任何不尋常的事。我根據法醫的驗屍報告,回頭翻看日曆,找出露西究竟是在哪一星期受孕的。我努力回想,想起在那星期曾發生過的事,卻想不出任何特別的事件。那時沒有翻天覆地的劇變,一切事情都和平常一樣愉快。那隻是我生命中極其平凡的一個星期。
  但是,知道她懷孕的事實,又能改變什麽事?這件事幫上什麽忙了?沒有,它並沒有澄清任何事,隻加大了想象空間,讓我的思緒更加紊亂。例如,我曾這麽想:好吧,既然她那時懷孕了,也許就會偶爾覺得頭暈。盡管我不知道她為什麽爬到樹上,但可以合理解釋,當時她可能因為突然頭暈而不小心摔下來。或者,是荷爾蒙搞的鬼。孕婦的情緒經常起伏不定,也許是突如其來的一股絕望,才使她爬上最高的樹梢。那股絕望感是由荷爾蒙所引起的,與我、她的生活或我們的孩子完全無關。造成這件事發生的可能性實在太多,她卻絲毫未露聲色。也許她有?她那時或許已露出不尋常的跡象,隻是我自己發現得太慢?我絞盡腦汁,卻想不起來她最後一次在我麵前裸體的樣子,我甚至記不得她最後一次裸體是在什麽時候。
  為什麽那些每天都能見到的事,我們就會視為理所當然呢?曾有一段時間,她的胴體會讓我忘了呼吸。每當她脫下身上衣物,我總會燃起一股激情,體內像有一把火到處亂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躡腳溜到她身後,雙臂圈住她,用手掌裹住她的乳房。從什麽時候開始,從浴室走出來的她在我眼中已成為稀鬆平常之事?她的身體並未讓我失去熱情,我們做愛的頻率也未比以前少——當然,這不能和我們初識之時那段天旋地轉的時期相比。有誰可以一直維持第一年的那種熱情?無論如何,性愛已不再是我們之間最重要的事。她注意到了嗎?她是否覺得我已經不像當初這麽愛她了?她感覺受挫了嗎?我對她的欲望是否落差太大,已成為生活裏的背景,而不再是最主要的成分?噢,天啊!噢,天啊!她是不是以為我不再覺得她美麗了?她是不是擔心生孩子會讓她外表改變?不會的,她不是那麽小心眼、那麽沒安全感的人。那麽,到底為什麽呢?我究竟是做了什麽,還是忘了做什麽?我哪裏讓她失望了?到底在哪方麵做得不對?我知道我一定有錯,一定有,但問題是我不知道我到底哪裏做錯了。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方法來解釋。或許,這點連露西也無法做到。
  阿拉貝拉夫人的筆記無法讓我知道更多的事。我們接下來的談話,全集中在她當時為露西作的塔羅牌解讀。
  “我用十張塔羅牌排成塞爾特十字牌陣作占卜,”她說,“你懂不懂塔羅牌?”
  “不懂。”我說。
  “沒關係。在作塔羅牌解讀時,我會發十張牌,每張牌上都有一個特別的角色。把這些牌集中起來,就可以看出某人在某個時刻所呈現出的生活景象。這樣你懂了嗎?我可以透過塔羅牌得到啟示,替人判斷他應該選擇走哪一條路。別誤會,我並不是在預測未來,因為未來並不是固定不變的。未來會如何,全看你當下所選擇的行動,而塔羅牌隻能作為決定最佳行動路線的參考。這樣你懂了嗎,親愛的?”
  “應該吧,”我說,“我懂了。”
  “很好。以你太太當時的情況來說,那時我翻出的第一張牌是‘魔術師’。”
  “魔術師?”我說,同時四處張望尋找紙張,好把她的話記錄下來。
  “沒錯。魔術師出現在‘代表牌’的位置。這個位置表示詢問者目前的狀態,也就是你太太打電話那天晚上的情況。”
  “看來似乎很重要。”我說。
  “那當然,”她說,“每張牌都很重要,他們彼此會產生影響。當魔術師出現在這個位置時,表示你太太正站在一個關鍵的控製點上。魔術師代表未被探索的潛能,代表機會和可能,而你太太擁有這個力量去掌握這些機會。她的世界是在她的控製之下的。”
  “好,”我說,“聽起來很不錯。”
  “再來是第二張牌,這張牌是橫擺的,代表詢問者——我是說你太太——要麵對的基本問題。在這次占卜中,出現在這裏的是‘戀人’。”
  “好的。”我說,把它寫了下來。
  “‘戀人’代表選擇,一個必須要決定的重要選擇。這個選擇將會影響到你未來的生活,但相互衝突幹擾的外力太多,你必須仔細辨明、看清楚問題才行。好,接下來是第三張牌,這張牌的位置在最頂端,代表此刻籠罩在詢問者身上的狀況。就你太太老說,出現在這個位置的是‘聖杯侍者’,這表示她遇到了某個全新的情況。通常這種情況是指誕生或全新的開始,我想這應該是指你太太懷孕的事。”
  “的確,”我說,“我敢說這點毫無疑問。”
  “第四張牌是問題的根本,表示糾結在眼前情況基部的是什麽東西。你太太的這張牌是‘權杖一’,不過,它是逆位。”
  “什麽意思?”
  “意思是這張牌翻出來時是上下顛倒的,所以它的意義會有一點點不同。通常,‘權杖一’表示新的開始,還是一樣,有可能是指誕生或換新工作之類的事。可是,當它變成逆位時,就表示這個新的開始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環境不對,詢問者極有可能會失敗;但也有可能最後還是會成功,隻是目前還不夠有信心而已。”
  “聽你這麽說,當時她有什麽想法?”
  “很抱歉,甜心,我沒有把她的反應寫在筆記本裏。不過我保證,她應該不會往壞的方麵想,因為我是引導詢問者以正麵的態度思考。如果她能夠相信自己,最後一定會成功。我當時一定是這麽告訴她的。”
  “好吧。”我說。她說的這些話開始在我腦海中翻攪起來,每句話聽來都如此沉重,而我卻不知該如何一一理清。於是,我隻能忠實地把她說的事情全紀錄下來。第五張牌,她告訴我,代表過去的影響。在露西那次占卜中,出現在這個位置的是“聖杯六”;這張牌代表對過去愉快事物的眷戀,但除了這點,其他的意義我就聽漏了。我搖擺頭,集中精神,繼續仔細聆聽阿拉貝拉夫人所說的話。
  “下一張牌,第六張,”她說,“是在對立的那一麵,表示未來的影響。在此出現的是‘權杖七’,這張牌告訴詢問者,現在該是作出行動的時刻了。她也許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但她一定要有行動。任何行動都比不行動好。”
  “任何行動都比不行動好。”我重複一遍。
  “沒錯。第七張牌的位置叫作‘尋找自我’,這也是一種‘指示者’,但意義還要更深遠。在此出現的牌可表示詢問者內心的狀態,並提供指示說明接下來該怎麽做。在你太太的牌陣中,在此出現的是‘愚人’。”
  “你說露西是愚人?”我開玩笑說。我早就被這些塔羅牌搞得頭昏眼花了。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愚人’是代表……如果你看到這張牌的話就明白了。這張牌畫的是一個人走在懸崖上的圖像,不同的塔羅牌畫的圖案各有不同,但這個人旁邊一定都會有一隻動物,有時是狗,有時是其他動物,不過作用都是想阻止這個人繼續前進。”
  “狗?”我說,立刻坐直了身子。
  “不一定是狗,有些塔羅牌畫的也可能是鳥。重點是,這隻站在愚人旁邊的動物能看清楚他的錯誤,而其實愚人自己也知道,隻是他拒絕麵對。如果他再繼續走下去,就會直接摔下懸崖。”
  “所以這張牌代表死亡?”
  “不,通常沒這個意思。這張牌隻是表示詢問者有個選擇必須決定,而一旦他選擇錯誤,就將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我懂了。”我說。
  第八張牌,她繼續說,代表其他人看待露西的方式。出現在這裏的是“聖杯一”,阿拉貝拉夫人說這是很理想的一張牌,代表快樂、愛情、和繁殖力,表示她擁有快樂的婚姻和家庭生活。
  “可是,這是其他人眼中的露西?”我問,“她並沒這麽看待自己?”
  “嗯,那隻是這張牌出現在這個位置的意義,並沒有其他意思。甜心,我看不出任何代表你們婚姻不快樂的指示,沒這樣的事。”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感覺喉嚨有個東西哽在那兒。
  “第九張牌……再忍耐一下,寶貝兒,我們快結束了。第九張的位置代表希望和恐懼,因為希望和恐懼是一體兩麵的。出現在此的牌是‘寶劍五’,這張牌是非常負麵的,代表強大的損失和悲劇、完全的破壞。我猜,這正是你太太所害怕的。”
  “誰會不怕呢?”我說。
  “那當然,甜心,”阿拉貝拉夫人說,“我們每個人都會害怕。再來,第十張,這是最後一張牌了,代表結局和結果。不過,先別想太多,我當時也是這麽對她說的,因為沒有任何事情是注定不變的,‘結局’隻代表從環境衍生出的一種可能性。”
  “我知道了。最後這張牌是什麽?”
  “嘿,我真的不希望你想太多……最後一張牌是‘上吊者’。”
  “天!”我說。
  “別多想,甜心,‘上吊者’並不是意味死亡,它隻代表自我奉獻。這張牌表示拋棄,代表你可能為了某個原因或某個重要的理由而放棄一些事。”
  “我懂了,”我說,“就這樣?”
  “就這樣了。”她說,沉默了一下才又開口。“我必須強調,”她說,“這次占卜的結果並非不吉利,不過從塔羅牌中,我看不出她的未來會有任何令我擔心的事。”
  “我明白,”我說,“你筆記上還記載了其他事嗎?”
  “我看一下……我的記載是,她三十五歲,已婚,懷有身孕,而且沒告訴丈夫她已懷孕的事。她隻告訴我這麽多。我的筆記上有她的生日,有這次塔羅牌占卜的牌陣。我還寫上了一點:在我們掛斷電話前她已經停止哭泣了,她說謝謝我,說我已幫了她的忙。我在這次通話上加注了一個記號,表示這次解讀的結果是良好的。我筆記本上就隻寫了這些東西。”
  “謝謝你,”我說,“真的非常感謝。”
  “別客氣,寶貝兒,”她說,“你要好好保重,試著讓悲傷快點過去。我敢說,這一定是她所希望的。”
  “是啊,”我說,“謝謝你。”
  我掛斷了電話,隻感到一股迷惘。這麽長的時間以來,我把希望全寄托在這個電話上,而現在,電話終於接通了,可是我知道的事情卻並不比以前多。我有自己的筆記和檔案,和其他我所記錄的檔案擺在一起——包括我記錄羅麗的行為,犬科生理以及書架上看似無意義排放的書目清單。突然間,我好想念羅麗!此刻我最希望的,並不是揭露這死亡之謎,也甚至不是希望我妻子重新回到我懷裏,而是希望能像以前那樣爬上床讓羅麗躺在我身邊,感受它身體那種柔軟的舒適感。我好想把手擱在它溫暖的、隨著呼吸起伏的肚子上,以此方式讓我入睡。我起身走進臥室,拉上窗簾隔絕外頭明亮的光線。我孤零零躺在床上,沉入一個不安穩、失去親人的睡眠,夢中全是從高處摔下的女人和狗的吠叫聲。


三十七、戲劇

  結束新奧爾良之旅後,我和露西的關係又陷入了陰鬱狀態。露西變得相當沉默,絕口不提遇見藍瑪麗或戴麵具主動挑逗我的事。她把我們從藍瑪麗墓碑上拓下的字給扔了,當我從垃圾桶中搶救回來把它們攤平時,她對我說她再也不想要這個東西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小心把這幾張紙收好放在文件夾裏,以免幾天過後她又改變主意。
  露西繼續製作亡者麵具,不過她的興趣似乎衰退了不少。我不知道這是因為藍瑪麗的關係,或隻單純因為對這種表現手法的熱情已燃燒怡盡。她還是一樣接這種訂單,卻不再訪談死者家屬,於是訂單便漸漸減少了。然而,她好像也不想重回製作亡者麵具之前的風格。她有一些新點子,但從未成形;她畫了一係列的麵具設計圖,卻不曾動手製作。她有過替孩童製造萬聖節麵具的想法,而且是高級版,無論是相貌猙獰的女巫或魔鬼,價值都比我小時候戴的那種廉價塑膠橡皮筋麵具高一百萬倍。但是她估計這種麵具的價格太高,一定沒有哪個父母願意買給自己的孩子。後來,她一連好幾天都投入她稱為“洗衣店類型靈魂”的構思計劃。這個怪詞是她做夢得來的,她沒辦法解釋這個名詞的意思,但那場夢境確實具有極強的吸引力,而這個怪詞也夠神秘,以至於讓她醒來時仍喃喃念著這個詞語,讓她感覺自己必須努力使這個點子成形。可是過了幾天,一如大部分夢境,這股因夢的刺激而形成的衝動便又消退了,她發現自己失去了夢醒那天的興奮感,再也無法讓此夢境成真了。不久,她又有另外一個點子,靈感得自我們在嘉年華會化裝遊行時看到的狗,想為動物設計一些人臉麵具。過去她常做動物麵具給人類戴,而且這總是她最受歡迎的題材,但現在她卻想把這種模式反轉過來。這次她還真的做了一個出來,她以羅麗為模特兒,結果搞出一種十分怪異的效果——明明是一個維多利亞式孩童的臉,有紅潤的臉頰和金鬈發,但底下突出的卻是羅麗長長的吻鼻。再一次,她很快就失去對這種麵具的興趣。至於羅麗,它頭部的毛發粘上的石膏一連留了好幾天,直到我們把它送去寵物美容店才清理幹淨。
  露西的狀況很令我擔憂。有時我下課回家,會看見她躺在客廳,和羅麗一起蜷縮在同一張沙發上。“我一整天什麽事也沒做。”她總會這麽說。非但如此,她還開始有失眠的問題。有天夜裏我醒來,發現她竟然不在我身邊。我下床找她,最後在地下室的工作間裏看見她在那兒來回踱步。
  “你在幹什麽?”我問。
  “在想事情,”她說,“想想接下來我該做什麽。”
  我想為她做點事,拉她一把,於是我找上戲劇係的一個朋友,叫帕特裏夏·威爾曼,那時正在導一出馬克白的戲準備夏天公演。對於這場戲,她有許多精靈古怪的想法,例如說,她不但讓所有男性的角色都由女性來演,而女性的角色則由男性反串,而且還把整個故事的場景搬到赫肯色市的一間卡拉OK酒店內。當我向她提出建議,問她要不要考慮讓所有演員都戴上麵具時,她立刻欣然接受了。
  但是,露西一開始對這個工作並不怎麽感興趣。對她來說,這畢竟不是什麽具有開創性的工作,而且帕特裏夏的想法還很模糊,決定好的事情說變就變——這星期她希望所有角色的麵具都是純白的、不要有任何五官,但下星期又改成黃色調,希望每個都是愉快的笑臉。盡管如此,讓露西手邊有工作、有個交貨期限,對她而言總是有點好處的。她還挺喜歡去看排練,看著這場戲漸漸成形,而每當帕特裏夏又想出什麽稀奇古怪的點子時,總會讓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首演的那天晚上,我和露西一起去觀賞這場戲,結果我發現這場戲的效果比我想象的還要好。露西做的麵具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事前她曾找帕特裏夏詳談,建議她取消讓每個人戴笑臉麵具的想法,最後她們達成共識,決定用能透露出每個內心折磨的麵具取代。結果證明,原本應該是平淡無奇的一場演出,卻因露西的麵具而呈現出非凡的效果。公演結束後,帕特裏夏邀請我們參加慶功宴,地點是在……還會在哪兒?當然是一家卡拉OK酒店。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過得非常愉快。我們喝的是龍舌蘭,幾杯下肚後,我竟然被露西說服,站起來和她合唱一曲《我擁有你,寶貝兒》。那時的情景仍映在我腦海裏,當時露西站在那兒,手中拿著麥克風,柔聲對我唱著情歌,臉上全是興奮的笑意。當我唱到“讓我握著你的小手”時,她立即把手伸給我,讓我感受她雙手的溫暖與柔軟。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像一對情不自禁的少年,趁出租車司機沒注意時在車上接起吻來。那是一段全然快樂的時光,不僅是對我而言,而是屬於我們兩個的。那天晚上她過得非常快樂。你聽到了嗎?她是非常快樂的。
  那是八月中旬的事。根據法醫的推斷,我們的孩子就是在那一周受孕的。


三十八、夢境筆記(第二顆心髒)

  我一直在想孩子的事。羅麗失蹤已經一星期了,可是我能做的事並不多。我把它的相片分送給鄰居,把尋狗啟事刊登在地方報紙上,而且還天天打電話到警察局詢問情況,但仍然什麽消息也沒有。所以,我隻能枯坐家中,一邊等待狗的消息,一邊思索我到底失去了什麽。現在是七月了,如果那孩子生下來的話,現在應該是兩個月大,他的脖子大概已經硬了,也許還會開始對人微笑。我忍不住試想另一種我無緣經曆的生活,試想去年冬天可能有的另一種情況,想象露西不曾發生意外、身體因懷孕而逐漸變重的樣子。我想象,她的羊水可能破在半夜,我們會盯著秒表計算她子宮收縮的次數。我想象,我們可能在明媚的春光中從醫院回家,我挽著露西,而她的懷裏則抱著我們的孩子,我們一起帶孩子第一次進到這間屋子。一開始,我想象我們生的是一個女兒,臉頰上有雙小酒窩,頭上長滿柔細的絨毛。隨後,我又想象是個小男生,一個俊俏的男孩,有張像玫瑰花瓣的小嘴。最後,我發現自己竟然生起氣來了。
  我氣這個死去的女人。這種感覺並不舒服,而當我力圖控製,想把這股怒氣抽絲剝繭理清源頭時,我竟然把這個結越打越緊了。我之所以憤怒,我猜,是因為她明知道有了我們的孩子,還爬到樹頂上去。我氣她從未告訴我她懷孕的事,不但沒有把這個喜訊當成禮物送給我,還把所有事情都藏起來不肯說。我氣極了,雖然我不斷對自己說:你並不知道原因,這些事情背後的理由,你一點都不了解。但我還是氣極了,這是想當然的事。我氣她在結束自己生命的同時,還心知肚明地帶走了另一個生命。
  我想大吼大叫,我想用拳頭捶牆,想把屋子裏的東西全砸個粉碎。我感覺血液快沸騰了,感覺我的靈魂像快跳出身體外了。我在這幾個無人的房間裏來回踱步,獨自品嚐這未曾有過的情緒的滋味。它自我增長,不斷在我體內膨脹,最後逼我不得不找點事情來做,好讓它有個出口排泄。在我第五十次(也許不止這個數)走過地下室的門時,我決定把門打開,下樓走進露西的工作室。當然,露西去世後我並非沒進來過這裏,但這是我第一次不帶哀傷與溫柔之心看這個地方。我隻想來個大破壞,想把掛在牆上的所有麵具都扯下來砸碎。然而,我還是控製住自己了。我真正想要的是答案,我想知道真正的露西,而這裏一定藏有能幫助我了解的東西。在地下室角落,有一張她用來存放檔案資料、麵具銷售收據和設計草稿的小桌子。我直接奔至這張桌子前,拉開抽屜翻出裏頭的所有紙張。我一個抽屜接一個抽屜翻尋,隻想找到能告訴我任何事情的東西。在憤怒和魯莽的情緒下,我再也顧不得禮貌和尊重了,我直接翻出露西最私密的東西,最後翻出她那本記載夢境的筆記簿。
  當然,我立刻一眼就認出這本筆記簿,過去不知道有多少次看見露西捧在手上。真不敢相信,我以前居然沒有動過把它翻開來看的念頭。這是一本漂亮的筆記本,是露西親手做的,封麵是藍色的天鵝絨,內頁則是柔軟的手工木紋紙。當然,這不是露西最早的那本筆記,她從孩提時代開始用的那本筆記是紅色的,封麵幾乎全爛掉了,螺紋環也斷成幾截向外突出,一不小心便會紮到手。露西的這本筆記簿一直用到我們認識之後,後來我在第一個聖誕節送她一套造紙工具當禮物,而她在做出那本漂亮的筆記本後,另外又花了幾星期時間,很仔細地把舊筆記本所記載的夢境一個個抄到這本新筆記上。
  我手裏拿著這本筆記,內心卻感到相當震撼。一開始,我覺得我不應該翻開它,而應該把它藏好、燒掉或幹脆埋了它。我應該效法那個少女的父母——那個露西把她死後容貌做成麵具的少女珍妮弗,學她的父母不願偷看藏在裏麵的秘密,便把日記本埋掉的做法。但是,那隻是一瞬間的念頭。我知道我會偷看的。我怎麽可能不看呢?
  我拿著這本筆記到沙發上坐下。筆記本上記載的夢境是按照時間先後排列的。露西是從十一歲那年開始寫,不過她先做了個回顧,把更早前做過而且還記得的夢境給寫下來。因此,筆記本上最早的那個夢是在她四歲那年,確切的時期被露西打了個問號。這個夢境我記得她曾對我說過,那是在我們開車去迪斯尼樂園的路上說的:“我在一座城堡裏,這裏隻有一個房間。有個國王走過來,我就躲在他的寶座後麵,但還是被他看到了。他對我大吼大叫,把我嚇得半死。”接下來的那個,日期是兩年後,一樣是個噩夢:“到處都是蜘蛛。一點也不像做夢,蜘蛛好恐怖。”她九歲做的夢是:“我的小狗死了,我很難過。”十歲的夢,她寫道:“我和強納生·魏斯結婚,他是我在學校裏喜歡的人。當我醒來時,以為他真的會出現在這裏,結果跑遍整間屋子去找他。”當她年紀稍長,隨著心智和夢境的成熟,她的描述也更加詳細了,例如以下這個她在十二歲時寫的:“我在朋友麗莎家裏,但那裏竟然是一家購物中心裏的麥當勞。我想找麗莎,告訴她這並不是她真正的家,可是她媽媽站在櫃台後麵一直和我說話,還弄熱狗給我吃。我對她大吼說麥當勞根本不賣熱狗,可是她都聽不懂。”這本筆記中有許多夢境都是像這樣的:很生活化,情節曲折,以一種隻在夢裏才有的邏輯成形。但是,這些隻是她做過的夢而已。我怎能期待從裏麵得到什麽?
  我繼續翻下去,瀏覽這些由小女生所做的關於魔幻和現實的夢。其中有一個,日期是她十六歲那年,讓我差點停止呼吸:“我在一棟樓房高處,走過邊緣的地方,結果摔了下去。我以為自己會筆直摔落至地麵,但在半空中,我突然飛了起來。”看見“高處”、看見“摔落”,頓時讓我感到天旋地轉。但是,太多人都做過關於摔落的夢,做過飛翔的夢——我自己也曾做過這種夢,夢醒時心髒還在撲通撲通狂跳不休,以為自己剛剛是從很高的地方摔回床上。我下了個判斷,認為這個夢境並不代表什麽。
  我接著瀏覽下去,迅速翻閱她大學時代錯過考試或與陌生人做愛的夢。我翻看她二十幾歲時不斷重複做的噩夢,那是關於開車飛下一座石階陡坡的噩夢。我繼續往後翻,來到她與我相遇之後的年代。從這裏開始,我成為她夢境中的新角色,有時我扮演夢中的關鍵人物,有時隻是個小配角:“保羅和我決定買新房子,但它太大了,我進去就迷了路。他一直叫我,我循著他的聲音走去,卻一直找不到他。”或是:“我在一列行駛在歐洲某處的火車上,不知道該在哪站下車,不過我一點也不在乎,隻顧著吃車上好吃的酥皮點心。保羅也在那裏。”我很喜歡看有我出現的夢境,即使我在裏麵隻是扮演一個小角色。知道自己出現在別人的夢裏是很讓人開心的事,這能證明你的存在,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證明你在別的地方也具有實體和價值。
  有許多夢境的內容,露西都曾告訴過我,像“洗衣店類型靈魂”和“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都確切出現在這本簿子中。此時,我突然覺得羞愧起來,她根本沒有任何瞞著我的事,至少在這本筆記簿裏不會有。至於那些我看不懂的夢境敘述,有的本身就很神秘,仿佛露西自己也看不懂,隻能把情節記下。“蛇吃錢,”有一個夢她是這樣寫的,“許多人扔錢給它。”還有另一個夢更沒頭沒尾:“我把一個放進鐵,一個放進玻璃,一個放進木頭。”
  從我們結婚的那個冬天開始,她的記載中出現許多關於懷孕和誕生的夢。有一個夢是這樣的:“我生了一個小女孩,她非常怕我。”另一個夢則是:“我養了一個孩子,但他其實不是我生的。”在某個夢中,羅麗生了一窩小狗,然後把它們一隻隻吃掉。在又一個夢中,露西發現自己大腹便便坐在法院裏。“很抱歉,”法官對她說,“但我們必須阻止這件事。”說完,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肚子已經完全變平了。
  檢視這些夢發生的日期,我發現它們差不多是在我努力說服露西生小孩的那段時間出現的。當時我以為她根本不願意考慮這件事,連想都不想就拒絕我的提議,但現在我才知道那時她的選擇是多麽沉重,連睡夢都被深深影響了。是啊,那又如何?我心想,才消退不久的怒氣又隱隱漲了上來。想生孩子並沒有什麽不對,這是合理的期盼。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必因為要求她生孩子而感到罪惡。
  我原本以為在她製造亡者麵具的那段時間,她夢境的內容會經常和死亡有關,但結果並非如此。事實上,在那一整段時期中,我隻找到一個關於死亡的夢,而且內容還相當典型。“我死掉了,”她寫道,“我出現在自己的葬禮上。保羅坐在最前排,不停地哭。我想過去安慰他,便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肩上,可是他感覺不到。此時,他突然抬起頭看著我,雖然我知道他根本就看不到。‘我之所以哭泣,’他說,‘因為這是一種慰藉。’這時,我的夢就醒了。”
  但我必須強調,並非所有的夢都像這樣,都呐喊出某種象征符號或特殊關係,其中有許多隻是很一般的夢境。例如,在那個葬禮之夢的前一個星期,她寫道:“我去超級市場,買了一堆鳳梨。”在她夢見我出現在她葬禮上的隔天,她又夢到:“我和保羅、羅麗一起開車長途旅行,羅麗把頭伸出車窗,而我和保羅一起大笑。”
  在我們從新奧爾良回來後,她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沒記載任何夢境。我不知道其中原因,不知道露西在這期間都沒做夢,還是她那陣子懶得像以前一樣記錄自己的夢。這段時間過去後,接下來的第一個夢散發了一點光芒:“我在遊泳池裏遊泳,結果發現遊泳池變成海洋。我在水中睜大眼睛,看著五顏六色的魚群在我身邊巡遊。”
  我越往後翻,隨著夢境的日期逐漸無情地接近露西死亡的那一天,便越感到惶恐與不安。我不知道她在何時發現自己懷孕,不知她何時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變化,也不知她在哪一天偷偷做了驗孕的測試,但我相信這些事一定會反映在她的夢中。然而,還是一樣,我又猜錯了。畢竟這不是一本日記薄,它記錄的隻是一些神經突觸的自由運動,讓我想從裏麵找出意義的企圖完全落空。在她去世之前,沒做過任何與嬰兒有關的夢。她死前一周的某個夢境是這樣的:“我全身上下都布滿疤痕,從頭到腳。”這可能是身體出現變化的暗示,但也可能不是。死前四天,她夢見自己去一家幹洗店;隔天,她夢見自己烹調了一頓風味極佳的大餐。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夢,或說,她最後一個記錄下來的夢,上麵標注的日期是她死亡的前一天:“我夢見他們把我的身體剖開,發現我有兩棵心髒,其中一個比較小,顏色也不一樣。這顆心髒藏在較大的心髒後麵,因此他們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但他們告訴我這件事時,我非常驚訝,不過醫生說這是相當正常的事。他說大部分的人都有兩顆心髒,我們隻是不知道而已。”
  這個夢讓我陷入了沉思,但並不是因為它是最後一個夢。這的確是事實,不是嗎?我們每個人不是都有兩顆心髒嗎?私密的那顆心就蜷伏在那顆眾所周知、我們日常使用的那顆心髒背後,幹癟而瑟縮地活著。我記得一年前或更早的某個夜裏,我躺在露西身邊一直無法入睡。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大學時代認識的一個女生,那時我們大概交往了六七個星期。嚴格說來,我們之間還算不上男女朋友關係,至少對她而言並不是,但我確實是深愛過她的。說來有點丟臉,這麽多年過去後,一想起當時的她並沒有以同等的愛情回報我,仍會讓我感到心痛。怎麽會這樣呢?我納悶不已。我們怎麽可以躺在我們最心愛的人身邊、躺在愛她勝過自己的女人身邊,心裏卻痛楚地想著那麽多年前對我們造成傷害的女人?毫無疑問,這當然是第二顆心髒的背叛。它的肌肉被緊緊捆綁,有如被細繩緊密纏繞住的指尖,因缺乏血液而變成了藍色。那種遺憾的感覺便是由此擠壓出來的。在那個躺在露西身邊無法成眠的晚上,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位置,驚訝自己一輩子都活在過去的那段時光裏。現在,我坐在這裏,膝上放的是露西的所有夢境,此刻才知道她有太多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事。讓我們的第二顆心髒變色的並非夢境,而是那些在無法入睡的夜裏奔騰過我們腦海裏的思緒。這些思緒,我們是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三十九、你是我最好的武士

  我還是每天打電話給史達克警官,隻希望能有羅麗的好消息,可目前為止幸運之神仍未出現。然而,今天,他居然自己打電話來了。
  “艾弗森博士,”他說,“我們昨晚得到線報,順利逮到了雷莫·普拉特和盧卡斯·哈洛了。他們現在都被關在拘留所裏。”
  “噢,謝天謝地,”我說,“那羅麗呢?你們找到它了?”
  “我還不確定,”,他說,“在他們窩藏的地方有好幾隻狗,但我不知道你的狗有沒有在裏麵。昨晚行動的警員把它們都交給動物收容所了,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過去看一看。”
  “太感謝你來,警官,”我說,“我真的很開心。”
  “不客氣,”他說,“希望你能順利把狗找回來。”
  “那些狗……它們都沒事吧?”我問。
  他頓了一下。“其中有些的情況並不太好,”他說,“不瞞你說,我們在現場找一些證據,發現有些狗已經……已經被他們殺掉了。”
  “我明白了,”我說,“還是很感謝你。”
  在開車前往動物收容所的途中,我試想著各種可能性:羅麗不在那裏;羅麗在那裏,但受了重傷;羅麗在那裏,但它已不想認我了。我知道,最後一個想法最折磨人,但是這怎能責怪它呢?就連狗也知道什麽是背叛。它完全信任我,可是我卻把它帶回到那裏,那個曾經傷害過它的地方。它知道有個它怕得要死的人就要來抓它了,而那時我卻不再它身邊保護它。
  我想作一點心理準備,準備麵對它萬一不幸死亡的結果,然而我實在無法承受這個結果。隻要我一想到那些人可能傷害它,甚至可能殺死它時,我便不由得全身顫抖,嚴重到必須把車停到路邊,等情緒穩定下來才能再上路。
  最終,我抵達了動物收容所。我把車停好,走進收容所。裏麵有個年輕女子坐在門口的桌子後麵,看起來相當和善。她身上佩帶的名牌上寫著“戈麗絲”這個名字。
  “嗨。”等我走到櫃台前,她衝著我微笑,“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希望有,”我說,“聽說警方昨晚送來一批狗,我的狗可能也在裏麵。”
  “哦?”她的笑容頓時少了幾分,“你是說那件虐待動物的案子?”
  “是的。”
  “那真的好可怕,幸好有警察把這些人都抓了起來。如果你看見他們對那些狗做了什麽……”她越說越小聲,沒有把話說完。“對不起……請問你養的是什麽狗?”
  “羅德西亞脊背犬,是母的,名字叫羅麗。”
  “好可愛的名字。昨天的確有一隻母脊背犬,不知道是不是你那隻……那些狗身上都沒有項圈或名牌。但那隻狗真的好可愛,我整個早上都和它在一起,我們已成為好夥伴了。”
  “它沒事吧?”我問。
  戈麗絲低下頭。“呃……它……它沒事,別擔心,它不會有事的。隻是……那些人在它身上動了點手術。我們早上請獸醫來替他診斷了,顯然它被……”她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
  “它的喉頭被那些人摘掉了。”
  “天!”我驚呼,“我的天!”
  “真的很遺憾,”她說,“但還好,情況不算太糟,它很快就會康複的。獸醫所手術做得還不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它會好起來的,隻是,以後它再也不能吠叫了。”
  我的淚水霎時湧來上來。“它沒辦法說話了。”我說。
  突然,我因這句可笑的話而大笑。
  戈麗絲附和我笑了幾聲,但她再度開口時,聲音卻變得非常輕。“是啊,”她說,“它再也……沒辦法說話了。”
  我點點頭,然後低頭看著地板,隻希望淚水能快點止住。
  “哎呀,”戈麗絲說,“哎,你別哭嘛。”她站起來,從麵前的紙盒中抽出幾張麵巾紙,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她伸手握住我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好吧,”她說,把麵巾紙遞給我。“它不會有事的。”
  她給了我一點時間讓我平靜下來。我揩揩臉,擤了把鼻涕。在陌生人麵前做出這種行為,感覺實在很丟人。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她說,“畢竟,總要看一下才知道它是不是你的狗。”
  “對,”我說,“謝謝你。”
  她帶我穿過一扇上了鎖的房門,進到一條兩邊都是籠子的走廊,這個地方讓我悲哀地想起雷莫院子裏的那座狗舍。當我們走在通道上時,兩邊的籠子裏的狗都撲向欄杆,衝著我們拚命狂吠。我看見其中有些狗受了傷,身上裹著幹淨的白繃帶。
  “它就在右邊倒數第二個籠子裏。”戈麗絲說。
  我加快腳步,抬頭看向前方,迫不及待想看清右邊籠子裏的狗,但我走到那個籠子前時,看見它!果然在裏麵!我心愛的羅麗!我可愛的寶貝!
  它本來一動不動地躺在籠內底處,但當它一看到我便立刻跳了起來,瘋狂地繞著圈兒打轉。它使勁撲向我,前爪高高地搭在籠柱上,兩眼凝視著我的臉。我看見它的喉嚨上裹著全新的繃帶,而此時它發出了一個聲音,一種空空洞洞的嗚咽聲,極像氣流通過空心蘆葦的嘯音。我把手伸進籠內,它立刻拚命舔了起來。“羅麗,”我哽咽,“妹妹乖,妹妹好乖。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妹妹。”它伸出舌頭穿過欄杆舔著我的臉,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戈麗絲也露出笑容。“我猜,它的確是你的狗。”她說。
  我也對她報以微笑,感覺此時的快樂勝過以往。“沒錯,”我說,“我的狗就是這一隻。”
  我帶羅麗回家,回到我們的那個小房子。我喂它吃了晚餐,然後按照獸醫的囑咐檢查它身上的繃帶。打點妥當後,它趴在最喜歡的那個角落。陷入熟睡,夢中還偶爾會抽搐幾下腿。我很想知道(當然這是永遠也不可能的),在它經曆過這些事情後,它做的夢會不會有所改變。當它舒舒服服地躺在這裏,安全地待在我們的客廳時,會不會夢見那些把它鎖進籠子、拿刀逼近它、讓它的喉嚨疼得像被強酸灼傷的壞人?那些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的目標不是要“讓狗說話”嗎?此時,一個念頭突然冒了上來,讓我頓時感到天昏地暗,不得不馬上坐下。都是因為我!我想起那天在警察撞門的時候,雷莫和盧卡斯曾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真是個渾然不覺的笨蛋。他們的意思是要我來為引來警方負責!這都是我的錯。他們沒辦法讓我變成啞巴,於是才把羅麗的喉嚨弄啞。我不知道他們是想對我警告(他們知道自己終將被逮捕嗎?),還是隻單純地拿它當替代品施加報複,但這絕對都是我的錯。羅麗一切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補償它。
  睡夢中的羅麗發出了聲音,聽起來很像喘息,若是在過去,這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必定是一種吠叫。我蹲在它身邊,輕輕撫摸它的肚子,它卻突然驚醒,猛然抬頭,睜大渾圓的眼睛看著我,像是不認得我。
  “噓,妹妹,”我說,“是我,別害怕。”它又發出一聲喘息,才把頭低下,繼續安詳地沉睡。
  幾天後,我帶羅麗回動物收容所接受獸醫複診,離開時,戈麗絲叫住了我們。
  “我一直在等你們來呢。”她說,起身繞過桌子,蹲下來和羅麗打招呼。“警方送來一堆在犯罪現場找到的項圈,也許其中有一條是羅麗的。你想看看嗎?”
  “當然,”我說,“那條項圈它從小戴到大,我當然想拿回來。”
  戈麗絲從桌子下抱出一個紙箱,放在我麵前。“你自己找一下吧。”她說。
  我動手開始翻尋。箱裏的項圈大概有三四十條,有尼龍的、皮質的、鑲了假鑽石的,其中還有一條,上麵有銀色狗餅幹圖案拚成的“奧利弗”這個名字。箱裏的這堆項圈讓人十分難過,這些狗原本都有深愛它們的主人,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和羅麗這麽幸運。終於,我找到羅麗的厚皮項圈了。仍保持圓圈形狀,仿佛還套在它的脖子上。我從箱底把這條項圈揀出來。
  我解開鐵扣,把項圈翻過來,看見項圈背麵有一行用簽字筆寫的字。在這行字跡映入眼簾的同時,我感覺身體像被移動雷電擊中。那是露西的字跡,我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了這行字的意義。這行字是……這行字寫的是:
  你是我最好的武士,
  我的呼吸霎時停滯。
  整個世界也霎時靜止。
  我跌坐在地,把臉埋在羅麗尚未係上項圈的頸子上。我在它的毛發間喃喃低語,感謝它告訴我這件它一直帶在身上的事。
  我抬頭看著戈麗絲。
  “我的妻子……”我說,“我真的一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抱著羅麗坐在地上,就這麽過去了幾分鍾。我抱著它,感覺它的身體既堅硬又溫暖,有如陽光底下的岩石。好一會兒後我才站起來,替它係好項圈帶它回家。
  一回到屋裏,我立刻走進書房。現在我明白了,我想,我知道自己該去找尋什麽了。答案一直在那裏,我不敢相信自己之前竟然沒有發現。
  這段話出自《坦林》,是仙女皇後在讓坦林回到凡人世界、在知道自己就要失去他時,對他說的話。那時露西告訴我這個故事,而我認為這段話是狠毒的,充滿惡意與怨恨。也許,對仙女皇後而言確是如此,但現在當我重讀這段話,我卻感到一股悲哀。我發現這段話也能被解釋為仁慈,解釋為保護。這是一種咒語,一個避免造成傷痛的心願。自從露西死後,我有多少次希望眼睛別再流淚、心也別再悲傷呢?
  然而,我現在才明了,她對我的希望隻實現了一半。我這陣子都是用泥土做的眼睛觀看事物。而現在,我那顆無用的心,那顆屢屢出錯的心,那顆血肉組成的心,似乎已裂成兩半了。
  在心碎中,我發現了那個埋藏已久的事實。我終於知道了,那天我的露西爬到樹上是為了——自殺。


四十、暴風雨

  在最後兩個月,介於她懷了孩子到爬上樹之間的這兩個月,露西的情況究竟如何呢?對我來說,她的情況似乎好得很。她看起來完全沒事,從新奧爾良之旅帶回的沮喪和消沉已消失無蹤,她又開始積極投入新的計劃。我們附近有一家咖啡館籌劃了一次威尼斯嘉年華會展,露西有幾個麵具被掛在牆上,後來還賣出了一些。九月初的一個周末,我們一起去海邊度假,手牽手在沙灘上散步。我的臉被曬得通紅,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還吃掉了一磅的鹽水太妃糖。這段時間有位學校同事結婚,我們一起參加了婚禮。我的生日也在這兩個月之間,她像過去一樣為我慶祝。我花了另一個周末重漆浴室牆壁,露西則開始對中國菜感興趣,特別去了幾趟亞洲人開的超級市場購買一些食材。一切都很正常,不是嗎?這段時間我應該多留心一點,但我並沒這麽做,因為這一切都太正常了。我壓根兒不知道結束的那一天竟然離我如此近。
  然而,在這段時間中,確實發生了某件我沒注意到卻改變了一切的事。在這兩個月的某一天,露西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我記得有天晚上,大概是九月中旬或月底,她說她覺得不舒服想吐。還有,也許是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天,她睡了午覺,而過去她並沒有這樣的習慣。是這些症狀才讓她起了買驗孕紙測試的念頭嗎?我知道她的經期向來不太規律,也許她注意到離上次月經時間已相隔太遠,才決定自己驗孕。隻是,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她究竟把這個秘密瞞了多久?我又究竟如此渾然不覺地和她共度了多長時間?
  我唯一的線索,就隻有那一小塊在垃圾桶找到的粉紅色紙盒碎片。或許我可以從這個方向推斷。通常我們一星期才倒一次垃圾,但浴室那個小垃圾桶不會那麽快裝滿,不需要每周清空。我不確定這個垃圾桶我們多久才倒一次,我承認,以前這個工作通常是露西做的。我隻能說,自從她走了之後,倒這個垃圾桶,我一個月不會超過一次。不過,在這之前,它是露西丟棄化妝棉和一些女性清潔用品的容器,我敢說它被裝滿的速度應該比一個人用快過兩倍。而當露西死後我去翻尋這個桶子時,裏麵的垃圾隻裝了一半,因此看來離上次清空的時間至多隻有一個星期——她是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星期才發現自己懷孕的。既然知道了我現在才知道的事,知道了露西在那一星期結束後就會帶著自殺的念頭爬上後院那棵樹,我就應該試著重建那一個星期的情況。
  露西是星期三那天去世的,所以我從前一個星期四開始推想。我記得,星期四那天她比我早起。她是故意提早起床驗孕嗎?現在想起來,我突然覺得那天她的態度似乎比平常愉快,當她對我說早安時,微笑的時間似乎比平常還長那麽一點點。但我還是不敢確定。那天我們一起吃了早餐,看了報紙,然後我洗了澡,換好衣服去上班。
  “你今天打算做什麽?”我在出門前這麽問她。
  “我有一些萬聖節的訂單要完成,”她說,“下午我想去超級市場買點東西。”
  “很充實啊。”我說,吻了她一下。“那麽,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
  你瞧見了嗎?這隻是一星期之中平凡的一天,多麽正常,又多麽無味。我已盡力回想了,卻和當時一樣,無法從中找到任何具有暗示性的意義。那天我去學校上班,和一位受我指導的研究生麵談討論進度,填了一份後來根本沒有送出去的研究計劃獎學金申請表。我下班回家,露西煮了意大利麵當晚餐。我們一起在客廳看電影,兩人緊緊並肩坐在沙發上。一切都還是那麽正常。我們在床上看書,各自沉醉在各自的書中,然後我比她先睡著。這就是我們婚姻生活的一天,是我十分滿意的。我相信,即使到了現在我還相信,露西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樣。
  星期五晚上有一場暴風雨。那時我們還在玩兩人最喜歡的紙牌遊戲,後來燈光就突然熄滅了。我們發現,要找蠟燭是很容易的(不知道為什麽,我們結婚時收到了數不清的各式燭台,所以家裏到處都有蠟燭),但火柴就有一點難找了。我們笨拙地到處摸索,不時絆著桌椅,在黑暗中叫彼此的名字。電力中斷前我們還在聽音樂,在突如其來的寧靜中,兩人的聲音感覺巨大得有些奇怪。羅麗驚慌不已,它怕死了閃電和打雷,當我在房裏摸索時,它焦慮的喘氣聲一直沒停過。好不容易,我終於在廚房水槽上的窗台找到一盒火柴,立刻點亮幾根蠟燭。在柔和的光線中,我看見羅麗擠進沙發和牆壁之間狹小的空隙裏,在那兒拚命的發抖,嘴角淌著害怕的口水。
  “噢,可憐的妹妹。”露西說。她走過去坐在地上,輕輕拍著羅麗的背,柔聲對它說話。我也在露西旁邊坐下,一起安撫我們這隻嚇得抖個不停的狗。
  “我總覺得,”露西說,“它之所以害怕雷聲,可能因為當年它走丟被我們發現的那一天,正好也是一場大雷雨。”
  “有可能,”我說,“不過我認為大部分的狗都害怕這種聲音。”
  “我有沒有說過,”她說,“為什麽我把它取名為羅麗?”
  “沒有。我以為你隻是喜歡用這個名字。”
  “我是啊,不過那時我為了尋找製作麵具的靈感,看了一些神話故事。我受夠老是做蛇發女妖美杜莎和酒神巴卡斯。巴卡斯的字尾是ae還是us?”
  “字尾應該是us,如果用ae的話,指的是他的女性崇拜者。歐裏庇得斯有一個劇本就用這個名字——”我又開始賣弄學問了,有時在露西麵前,我總喜歡抖點包袱。
  “我知道了,”露西打斷我,“但我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我們都笑了。
  “好的,”我說,“抱歉。”
  “所以,我那時看的神話故事中,有一個是羅麗的故事。這是德國故事,你聽過嗎?”
  “沒聽過。”
  “羅麗是個很美麗的女人,她因丈夫不忠而投河自盡,死後變成了一條美人魚,坐在萊茵河中的石頭上,以曼妙歌聲誘使水手邁向死亡。”
  “所以你讀完這個故事後,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用在狗身上?”
  “才不,當然不是這樣。不過當我第一眼見到羅麗渾身濕透、在雨中發抖的樣子,我馬上聯想到它也是某種悲劇人物。你看,它的臉永遠都這麽憂鬱,即使在感到快樂時也一樣。我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它。”
  我腦海裏浮現一個女人坐在河中岩石上的畫麵,但她的臉卻是和羅麗一樣的狗臉,唱出的歌聲是不成調的恐怖咆哮聲。
  “你做過羅麗的麵具嗎?”我問,“我是說,那個神話故事中的羅麗。”
  “做過了,但效果並不好。我想象她的表情應該是充滿痛楚、帶著報複的怨念,但是把麵具的眼睛部位挖空後,實在很難表現出這種感覺。我一直覺得沒做好。”
  “那個麵具還在嗎?”
  “不在了,我賣給了一對德國夫妻。其實他們想要的是有美國風的,像克林頓麵具之類的當作紀念品,不過我一聽出他們的口音,就強力向他們推銷羅麗的麵具。他們都知道這個神話,都熟得不得了,而且我還用特別便宜的價錢賣給他們。”
  外麵又轟然響起一陣雷聲,羅麗雖在我撫摸下,卻仍痙攣抽搐了一下。
  “噓,妹妹,”我說,“別怕,別怕。”
  但它始終無法恢複鎮靜。在我和露西進臥室睡覺時,我們讓它爬山床躺在我們中間,結果換成了我一整個晚上不得安寧。它不時發出的顫抖和嗚咽聲幹擾了我的睡眠,直到風雨過去,晨間陽光又普照這被大雨洗刷後的嶄新世界時,羅麗才真正放鬆下來,在知道危險已經過去後,它便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和露西共度的最後一個周末仍是平靜無比,有太多時間與機會可讓露西說出她埋藏在心中的秘密。那時已是秋天,又到了庭院舊貨拍賣的季節。我們星期六一整個下午都開著車在附近繞,闖進一些我們從未去過的社區,尋找那種能夠用手寫的、作者往往沒算好空間而必須把一堆細節擠在底部角落的告示。這是我們兩個人喜歡一起做的事,它可以讓我們甜蜜地回想起當時相識的情景。那天周末,我買了一件露西覺得不太好看的毛線背心,買了一個打算放在書房的時鍾;露西則買了一個電動咖啡研磨機,一個能把冰塊做成心型的製冰盒,還說她就是喜歡這些庸俗的玩意兒。現在回想起來,她買的那些東西都是充滿希望的,她仍在計劃未來,想著以後我們早上可以喝剛研磨的咖啡,還可以丟進一些心型小冰塊,看著它們在杯裏漂浮的樣子。
  在那天庭院拍賣之旅的最後一站,露西站在一張擺滿玩具的桌子前,拿起一個塑膠製的萬聖節麵具,用橡皮筋套在耳朵上的那種。這個麵具的主題是科學怪人,色彩鮮豔得有點假,一看就知道相當廉價。
  “我覺得你做的比這個好多了。”我小聲對露西說,小心不讓坐在幾英尺外的草地上的拍賣女主人聽見。
  “是啊,不過這很有趣呢。這種麵具很能勾起我們小時候對萬聖節的回憶,我想買回去收藏。”
  她付給了女主人二十五美分,我們拿了麵具越過草地往停車的地方走。
  “我想,”露西那時說了一句話,讓我現在一回想起來便感到胸口一陣痛楚。“也許我會開始收集這種麵具。”
  星期天我們起得很晚,露西參考食譜,做了薄煎餅當早餐。
  “沒想到居然這麽簡單,”露西說,“我媽媽早上從來不煮東西,有一次我在朋友家過夜,隔天看見她媽媽早上做了這種煎餅,簡直讓我嫉妒死了。沒想到,原來做起來這麽容易。”
  “所以啊,”我說,“你也可以成為一個好媽媽。”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我想,也許當時她差點想告訴我這件事。但最後她還是沒有。她轉過身,又舀了一些麵糊倒進平底鍋,回答我的話是:“是啊,我猜我應該可以。”
  我把這件事看成是一次小勝利,將它歸檔列入記憶,打算日後如果再談到要不要生孩子的問題時,就把它拿出來當作佐證資料。我開心地扯著煎餅,欣慰露西自己說出的那句話。那時我心想,也許生孩子這件事還是有希望的。
  下午我們出去散了步,看了一場電影,又到我們最喜歡的比薩店吃晚餐。星期天是快樂的一天,接著,星期一過得也風平浪靜。
  但是星期二……在那個星期二,我們吵了最後一架。


四十一、最後一日

  我們快接近了,就快要接近終點了。當然,這是你們早已知道的事。從故事一開始,從我所的每一句話,你們早就知道了。不過我自己卻是越來越緊張,既想把步伐放慢,又想加速向前邁去。
  星期二我的工作全都耽擱了,本來應該完成一份研討會論文,可是我一直沒辦法專心。那時候,我發現自己不時想起羅麗的神話,腦海裏不時浮現我在暴風雨之夜所想到的那個意象——那是一人一狗,兩個羅麗的結合,一頭長發唱著死亡之歌的女人,臉部卻是羅德西亞脊背犬滿是皺紋又誠摯無比的五官。這是個很令人著迷的畫麵,至少對我這個人而言,而它也讓我繼續推想,猜測露西的下一個計劃或許就是這個主題。自從夏天完成馬克白戲劇用的麵具後,她就有一點漫無目標,我認為現在她可能已找到方向了。她可以從過去的經驗汲取元素,可以無止無境地加以結合——畢竟世界上有這麽多神話和狗的品種。埃及人不是有個狗頭人身的神袛嗎?把這個概念擴至別的神話故事又有何妨?我想象把美杜莎換成杜賓狗的臉,那頭蛇發就長在額頭黑得發亮的短毛上;我想象波提切利那幅從貝殼中誕生的維納斯,她的臉變成甜美的喜樂蒂犬。我拿出紙張畫了幾幅草稿,畫了一個臉部變成哈巴狗的丘比特,畫了大麥町犬長相的雅典娜,而從她頭上蹦出的宙斯變成了一隻拉布拉多犬。我還畫了赫爾墨斯,他那頂有翅膀的帽子就戴在傑克羅素梗犬的雙耳間。這些點子讓我滿意極了,雖然我的草圖畫得很糟,但我相信露西一定能把它們表現得更好。
  我看向時鍾。已經是下午四點了,而那天我自己分內的工作幾乎一樣也沒做。我離開辦公室去圖書館,找了一本圖解版的世界神話故事和一本狗種百科。利用複印機和向櫃台借來的剪刀膠帶,我又創造出一個新造型。海神波塞爾的臉換成了葡萄牙水犬,冥王哈得斯變成鬥牛犬皺巴巴的滿麵愁容。這種組合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引來附近幾個學生(現在正是期中考試的時候,圖書館裏擠滿了學生)向我這裏投來抗議的目光。我創造出來的這些圖案雖很糟糕,比例也不對,但對我而言是極有意義的,至少我能借此讓露西明白我的想法,讓她從中得到一些靈感。那天我做的最後一張圖,是把羅德西亞脊背犬的臉貼在海妖女的身體上(我找不到德國那位羅麗的圖片,隻好借用一下希臘神話故事裏的人物),然後興高采烈帶著這些作品回家,打算在露西麵前獻寶。
  我進家門的時,露西正在廚房切菜準備晚餐。我親吻她額頭一下,然後在廚房餐桌前坐定。她帶著微笑看著我。
  “嗨,”她說,“今天過得如何呀?”
  “很好呀,”我說,“簡直棒透了。我想出了一個了不起的點子。”
  “說說看。”她把切好的洋蔥推到一邊,繼續切紅辣椒。
  “其實,這個點子是為你想的。我想到你接下來可以做什麽了。”
  她放下刀子,以慎重的眼神看著我。“很好,”她說,“但你也知道,我不習慣把別人的點子用進自己的作品。我的東西必須出自我自己的想法,你明白嗎?我有沒有靈感都得靠自己。你這樣做就像……記得你打算出版第一本語言學專著的事嗎?那時你叔叔突然跑來告訴你一個推理小說的題材。你不應該學他,放著自己的事不做,跑去管起別人的想法。”
  “哎,這是兩碼子事。他的點子實在太恐怖了,我的想法可好得很。你讓我拿給你看嘛。”
  她歎了口氣。“好吧,但先說好,我可能不會接受你的意見。”
  我從夾克口袋拿出草稿和影印作品,在餐桌上攤開。露西一臉狐疑地看著它們,臉上並沒有笑容。
  “你看,”我說,“這是神話人物和狗的結合,是不是很有趣?”
  她聳聳肩。“或許吧。”她說。
  “當然,我做得並不是很好,但如果由你來做的話……”
  她沒吭聲,隻低頭看著桌麵,似乎不想和我的目光相會。
  “你瞧,”我繼續說,“這個靈感是從你說的故事得來的。你告訴我羅麗的神話故事,又說當年我們的狗妹妹羅麗出現在門口時,讓你聯想到那個神話裏的角色,結果我腦海裏就浮現這個畫麵——一個結合了女妖和羅麗的全新形象……”我翻尋桌上的紙張,找出那張脊背犬的圖片。“你看,就是這一張。”
  她拿起這張紙,看了一眼,然後又擺回桌上。
  “保羅,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她說,口氣突然變得尖銳起來。“你自己看,這些設計有的根本不可能做成麵具。像這張維納斯的誕生……如果你隻做出她的頭部,根本沒人知道你到底想要表達什麽。”
  “你可以下個標題,作一點解釋啊……那些藝術家們不都這麽做?你可以把它取個‘喜樂蒂維納斯’之類的名字;或者‘喜樂蒂維納斯一號’。”
  “你這麽說,意思是我不隻做一個就好,而是要做一係列的喜樂蒂維納斯?而這樣就可以讓我一炮而紅?”
  “露西,這是我花了半天時間做出來的,你至少——”
  “我可沒麻煩你這麽做。”
  “我不懂你幹嗎這麽沮喪。”我說,我的聲調也拉高了,“我隻想幫個忙。看你已經閑晃了好幾個星期,苦苦思考接下來該做什麽。你為什麽不考慮一下我的想法?”
  “因為你這些想法根本是垃圾。”
  “我怎麽看不出它比你以前做的東西差?‘洗衣店類型靈魂’?那是什麽鬼東西?”
  她猛然從桌前站起,氣憤地瞪著我,那股怒意逼得我不得不把頭別開。“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說這種話。”她說,聲音有點顫抖。她握起拳頭,放開,同時發出一種又憤怒又沮喪的聲音。突然,她用力一揮,把桌上所有東西——紙張、切好的蔬菜、砧板——全掃到地上,力道之強,讓菜刀在掉落地板之後又彈起向她飛去,迫使她立刻向後退了一步,才沒被刀刺中。
  我並沒有退讓。“很好,”我冷冷地說,“我們又來了。”
  她掄起拳頭,用力捶了桌子一下,又一下,然後縮回來用另一隻手撫摸,仿佛弄痛了自己的手。
  “你去死吧!”她狠狠地說,轉身走了出去,動作既激動又僵硬。我聽見地下室那扇門被甩上的聲音。
  我從地上撿起那些紙張,一一攤平,卻不想管那些散落一地的青菜。我看見那個木頭砧板已裂成了兩半。
  我在廚房來回踱步,心中怒火越燒越旺。為什麽每件事都這麽難搞?我心想,為什麽其他人的生活可以過得這麽容易,不必擔心一些善意的小舉動會引起心愛的人發脾氣?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冒出想和露西分手的念頭。一時之間,隻是一時之間,我瞥見生活中若沒有她可能呈現的麵貌,而我看見的是更美好、更自在光明的生活。一時之間,我那潛藏的第二顆心似乎突然掙脫,獲得了自由。正是在這個時候,我聽見地下室傳來了哭聲。
  我走下露西的工作室,發現她正坐在沙發上哭泣。她的膝頭上放著一本大開本的非洲麵具圖鑒,上麵放了一張紙。她低著頭,凝視自己放在書上緊握在一起的手。我看見她的手上有鮮紅的液體,一開始以為那是血。同樣顏色的液體也滲進了紙張和書本裏。
  “怎麽回事?”我問。
  “我太生氣了,”她說,“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你做了什麽?”我問。
  “我本來想,如果我把情緒寫下來,或許有助於控製它,但我才一提筆就無法自製了。我拿起筆用力往紙上戳,結果紙破了,筆也斷了。”
  “所以那是墨水囉?”我問。
  她點點頭,然後把頭低下,哭得更傷心了。
  “我到底怎麽了?”她說,“我把筆弄壞了,為什麽我會做這種事?”
  我一動不動,隻站在那兒看她哭泣。原本還想暫棄前嫌,走過去安慰她,但當我看見她握在手中的那支筆時,我才明白她弄壞的是誰的筆。那是我大學畢業時父母送我的金筆,我習慣用它來批改作業和考卷,所以裏麵灌滿了紅色的墨水。這支筆對我而言意義實在太重大了,因此即使後來我每天都在悔恨當時應該采取別種行動,但在那一時之間,我實在沒辦法讓自己和顏悅色。
  “我上去了,”我說,“你能不能不再毀壞別的東西?”
  我扔下雙手沾滿酷似鮮血的墨水的她,讓她一個人坐在那兒哭泣。
  那天晚上我沒再見到她。她一直待在地下室,直到我上床睡覺都沒回屋裏。盡管我的怒氣在上床時已消退了不少,盡管我清掉廚房撒了一地的東西,又留了一張紙條向她道歉,但傷害已經造成了。那天晚上,當我入睡後,露西拿起電話打給阿拉貝拉夫人,說出那個她不曾對我說的秘密。“我迷失了,”她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到了星期三早上,當她醒來,當她換好衣服,當她在吃早餐時向為我道歉,當她在我出門上班前再次親吻我的唇,當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其實已經很清楚那天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日。
  也許不是這樣的。我想,最後那部分我可能想錯了。以我對露西的了解,知道她常憑一時衝動做事,我相信她是“突發性自殺”,我認為她可能直到爬到了樹頂,待在上麵向下俯瞰時,才突然有了自殺的念頭。至於她所俯瞰的,我現在已預料到,是她生活的世界和死後的世界。對大部分人來說,自殺並不是我們的選項。但像露西這樣的人,他們知道他們最後會作這種選擇,他們相信自己必須作出選擇。於是,露西在過完那一天,布下了一個謎題讓我解答後,她相信自己有可能毫發無傷地從樹上下來。而如果這樣的話,她就可以讓自己得到赦免。
  那是什麽感覺呢,露西?當你醒來之時,你的感覺是……是沉重無比,是心裏隱隱作痛,還是感到一股壓力?沒錯,是壓力。你的軀體被壓跨了,你感覺體內仿佛像被刮掉了一層皮。你的腦袋裏有一個聲音。不對,不是聲音,不是那種聽得見的聲音,你還沒那麽瘋狂。那隻是你自己心裏的聲音,就像平常說“到街角要向左轉”或“別忘了在郵局前停下”的那種聲音。隻不過,這種聲音現在說:“我討厭自己。”還說:“我想死。”這個聲音是從早上開始的,從你醒來的時刻開始。你看見從窗簾透入的陽光,知道這可能又是美麗的一天,但那已無關緊要了。你翻個身,試看看能不能再睡一會兒,可是你知道你已經睡不著了。新的一天就展開在你麵前,你想要躲藏,想把自己縮成一個球,但這麽做也無濟於事。畢竟,這無法止住你的思緒,就算可以,也無法讓你不覺得疼痛。新的一天就在你麵前,而你無法逃避,你該怎麽麵對它呢?你希望逃得遠遠的,可是不管你走到哪裏,這種感覺都會緊緊跟著你,藏在你體內,像一種反胃的感覺。的確,即使是睡眠……你整個晚上都緊咬著牙齒,一整晚都在擔心這個醒來的時刻,而醒來時隻感到下顎酸痛。燦爛的陽光對你而言毫無用處。哭泣偶爾會有點效果,就像用力作嘔幾次,可以暫時止住惡心想吐的感覺。畢竟,此時你受到的折磨是和反胃作嘔有點像的。
  你不想離開床鋪,但也不想太引人注意,你知道賴著不起床會造成的危險。於是你下來床,想從一些小事中尋求慰藉,例如早晨的第一杯咖啡、薄荷味道的牙膏,但你發現自己刷牙的力道太強了,你和丈夫一起吃早餐,你那什麽都不知道的呆頭鵝丈夫,他隻知道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其他一概不知。你向他說對不起——你總是道歉,不停道歉,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你在他上班前親吻了他的唇,而他就出門離開了。
  你開始進行上午的活動,但你和他人的互動顯得有些虛假,那些在平常很容易做到的小事——向街上遇到的鄰居微笑,在雜貨店和顏悅色地對長相醜陋手腳笨拙的收銀員小男生說話。你臉上的微笑似乎有點不對勁。你看向其他人,知道每個人都一樣有自己的麻煩,但你覺得他們每個人好像都能輕鬆應付。至少,他們在說話的時候,語氣中沒有那種空洞的聲音。
  你強迫自己做一些眼前的工作,那些非做不可的工作;你開了支票付煤氣費,把冷凍食品從冰箱拿出來解凍。但這些雜七雜八的工作,這些在此刻並非如此重要的家務,最後隻把你的思緒引入一些值得憶起的事——那些最難以麵對的。你寧可做些愚蠢又浪費時間的事,隻要能暫時占據心思就好——電視、填字遊戲、一本名人的八卦雜誌。你花了一整天做這些事,然後你突然覺得害怕,因為生命就這麽又過了一天,而你究竟得到什麽?他們會發現什麽?你納悶,當他們發現你死掉之時,歲月可以像這樣流失,年複一年地過去。身體的愉悅、食物和性愛、走在秋天的樹木下,這些事雖能給你一點小小的慰藉,但即使是在這個時候,你的思緒仍在底層狂奔不休,充滿擔憂、創傷、怨恨與絕望。你頭發下的那幾條蛇不能保護你逃離其中任何一種情緒,也許,它們從來就沒有這種功能。你該怎麽做才能讓自己快樂?世界是如此遼闊,而能讓你快樂的東西似乎一樣也不存在。因此,你無法想象在這樣的生活中再加進來一個孩子。你一秒鍾也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一切。當你已變成這副模樣時該怎麽辦?你會傷害這個孩子,這似乎無法避免。你怎能冒這種風險?你的孩子,保羅的孩子,應該得到比這更好的生活。
  你向誘惑屈服,在午後躺上床午睡,不想整理那些裝在購物袋裏、已在地上放了兩天的雜貨和食物。你注意到沙發底下有一本書,它不知道已在那裏待了多少天了,但你還是懶得動手拾起,讓它繼續在那兒任由灰塵覆蓋。你怎能把孩子帶進這樣的環境中?你不想改變這種狀況,改變的風險實在太高了。好笑的是,這就是你向來說希望的,勝過任何事情。
  在那個時刻,你感覺到希望。不是嗎?在你體內有了一、另一個什麽的時刻?你的確感覺到了希望。你心想,是的,也許我還是可以做到的。但我們吵了一架,憤怒在你的體內橫衝直撞。於是你想起了自己是誰了。如果你昨天早已知道今天的事……
  你了解自己,這件事是不可能去做的。也許你必須放棄一些東西,那是心靈谘詢師告訴你的,為了某個更重要的理由,你必須放棄一些東西。而且,任何行動都強過沒有行動。這個放棄是你所做過最困難的事,但也許,這是最勇敢、也最成熟的。你要做的是最正確的事。
  你隻擔心保羅,擔心你將對他造成的痛苦。但你知道,他一定會撐過去的。你留給他幾句話,用書本的名字拚成,又在項圈上寫下線索,設計了一個謎題讓他破解,好讓他可以暫時忘記傷悲。至於羅麗……你把羅麗留給他。那就是所有該做的事。你去做了,也都完成了。
  於是,你走到屋外,爬上了那棵樹。現在你已不比孩提時代,爬樹比你想象的要困難得多了。但你爬到樹梢時,感覺雙手因抓握粗糙、堅硬的樹皮而有點兒疼痛。你讓自己安安穩穩地坐在樹杈間,看著從這裏所能看見的景象。你想知道,從這個視角,從這樣的高度,能不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結果的確是如此。你不再多想,也沒有猶豫,你站了起來,在樹杈間保持平衡。你就像這樣站著,感覺相當興奮,你覺得自己已打破了物理法則,感覺自己就像走在空中。你張開雙臂,閉上眼睛,把頭微微後仰,體會陽光照在臉上的感覺。你放開了一切,這種感覺是如此輕鬆。然後,你便墜落了。
  我們要停在這個時刻,讓露西仍留在空中,像電影定格一般凝結成永恒的畫麵,讓她永遠也不會觸及地麵。看她,漂浮在秋天的陽光下,頭發因風的力量而向上披散。她的雙手如翅膀般張開,短上衣灌飽了空氣而微微鼓起。她並沒低頭看著向她直衝而來的地麵,她的臉是仰起看著天空的。但是,她卻把頭微微偏向一邊,這正是我不斷回顧這個畫麵的原因。無論我重看多少次,都無法看見她的臉。


四十二、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

  我發現自己已無所適從了,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不再有謎題需要我破解,我對狗的研究計劃也早已宣告結束——即使羅麗不以氣喘籲籲的聲音天天提醒我這種努力永遠不可能成功,光是從上次小J的事件,便足以讓我領悟到有些事是絕對不應打著科學或者愛的名號進行。然而,我似乎還無法讓這件事過去。我待在我的房間裏,保羅一個人的房子,陪伴我的是周遭那些沒有半點用處的線索。無論我怎麽梳理,這些線索都沒有任何幫助,無法告訴我該如何繼續未來的生活。
  我還在思考那塊露西煎給羅麗的牛排。我可以想見當時的情景——露西站在爐子前,被肉香味吸引而來的羅麗一直在她的旁邊徘徊。露西把牛排放在地上。羅麗還來不及舔幹淨地板上的肉汁和油脂,也許才幾分鍾過去,露西的身體便一動不動地躺在泥地上了。泥土上的血,廚房地板上的血,能把這兩樣東西串在一起的是什麽?而它又代表什麽意義?
  有部分原因是為了暫時逃避這磨人的思緒,我決定爬到樹上去。我隻是想知道從樹頂上觀看的世界是什麽樣子,我想知道露西究竟在那裏看到了什麽。
  我把羅麗關在廚房,走進後院。今天是個熱天,但我已換上了長褲和長袖襯衫。上一次爬樹對我而言已是年代久遠的事,我這個中年男人可禁不起膝蓋和手肘的擦傷。
  我試了好幾次才找到抓握的要領,開始向上攀爬。當我站在一根矮樹枝上,納悶這種樹枝怎麽能支撐我的體重時,我聽見廚房那裏傳來了一陣怪異的抓扒聲。那是羅麗弄出的聲音,它正在想辦法到後院來。廚房通往後院的門上有一個狗門,但羅麗從來沒用過。那是前任屋主設置的,他養的狗肯定體型不大,因為那道狗門對羅麗來說實在太小了,它必須硬擠強塞才可能鑽出來。然而,但我轉頭看去時,我發現那道門已經被推開了,羅麗的鼻子從那裏露了出來。它發出微弱的、氣喘似的哀鳴,硬把自己往那道小門擠。我很擔心它會被卡在那裏。
  “羅麗!”我對它叫喊,“進去,我沒事!”
  但它還是拚命扭動掙紮,直到身體的中段擠過了那扇小門,便狂奔而出。它睜大充滿警惕的眼睛,不停地發出可能代表吠叫的聲音。它急衝到樹下,抬頭用緊張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又圍著樹幹轉圈,著急地狂蹦亂跳,同時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吠叫。
  一個影子躍進我的腦海,那是塔羅牌上的那隻狗,阿拉貝拉夫人曾描述過的,那隻朝愚人狂吠,想阻止他往懸崖走的狗。這個意象在這一瞬間突然浮現。羅麗阻止過露西——這個想法像一記直拳擊中了我。我有如突然摔了一跤,差點喘不過氣。這就是露西煎牛排給羅麗吃的原因!她想引開它的注意,讓它安靜不要狂吠。露西到後院爬山這棵樹,心裏完全是犧牲自己的想法,一心想讓一切結束,但羅麗不肯讓她輕易這麽做。麵對這如此狂野激動、來自動物的愛意,她怎能完成任務?怎麽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呢?她辦不到,根本不可能。於是,她回到屋裏,準備她一生中給羅麗的最後一次犒賞。她用平底鍋煎了牛排,放在地上擺在羅麗的腳邊。許多寵物主人在給喂東西之前常會逗逗它們,通常都以“要不要吃東西啊”作為開場白,但露西把這些話全省下了。至於羅麗,它猛搖尾巴,欣然接受了犒賞。
  從羅麗的觀點來看,一塊香噴噴的牛排突然擺在麵前,這分明是一個禮物,是自己剛才發出警戒的犒賞。它剛才做的事是對的,這塊牛排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可以想象它那時心中一定充滿感激,充滿欣慰。但露西呢?當她看著眼前這隻動物展現出的饑餓與滿足,看著這種狼吞虎咽大飽口腹之欲所展現出的生命活力時,她是否暫時停下思索自己正要做的是什麽事?她稍有猶豫嗎?她重新思考過嗎?羅麗有沒有讓她閃過這個念頭?或是,她太專注在自己的目標上了,而沒時間(她能利用的僅有一隻饑腸轆轆的動物吞掉一塊肉的時間)停下來思考?羅麗一時出了神,沉迷於彌漫在廚房裏的香肉味,沉迷於用牙齒把牛排撕開的動作,但那僅是一點點時間而已。當它把地板上的肉汁舔幹淨,當它再度抬起頭時,露西已經不見了。
  她永遠不見了。
  背叛羅麗的是它的肚子,背叛它的是對味道的敏銳感知——它的鼻子以不斷抽搐的方式背叛了它,它的嘴巴以淌滿口水的方式背叛了它。它不留神的時間才那麽一點點,有如轉身接電話而忘了孩子就待在窗邊的母親,有如置身異國他鄉忘了交通規則而看右不看左的旅遊者……就這麽倏忽的一瞬,一切就都失去了。露西躺在地上,悄無聲息,哀傷至極的羅麗,就這麽失去了至親。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樹底下,羅麗仍在那兒不停跳躍喘息,發了瘋似的拚命轉圈。
  “我沒事,妹妹,”我對它說,“我馬上就下來。”
  我估算了一下從這裏到地麵的距離,知道自己並沒爬多高,便直接跳下。雖然有點蹣跚,但雙腳還是安全著地。才一落地,羅麗就向我撲來,差點把我給撞倒。它拚命舔我的手、我的臂膀,狂舔任何它舔得到的地方。我蹲下來,緊緊抱住它。
  “我沒事,妹妹,”我說,“我就在這裏,哪裏都不會去的。”
  一會兒,我讓羅麗坐進車裏,開車去超級市場。它很喜歡搭車兜風,而這陣子隻要我辦得到,我會讓它做任何能讓它快樂的事。我替它留了一點車窗縫隙,讓他待在車上,對任何膽敢從這輛車旁邊走過的人咆哮狂吠,然後便走進了超市。我直接到肉品區,挑了兩塊全超市最上等的牛排,一塊給我,另一塊給羅麗。回到家裏,趁著烤肉盤還在加熱的空當,我拿起電話打給馬修·瑞斯。
  “馬修,”我說,“我想回去工作了。”
  就這樣,露西死後第一年的日子就這麽過了,我和羅麗的生活漸漸恢複了平靜。我們經常外出散步,秋天的落葉被我們的六隻腳踩得沙沙作響。我回學校繼續教書,重新和同事聊天來往,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對我的戒心似乎越來越薄弱了。我又開始能享受生活,享受食物、閱讀以及扔球讓我的狗狗銜回的愉悅。上周戈麗絲從動物收容所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空和她一起喝杯咖啡。我答應了,隻稍稍猶豫了一下而已。
  不久前,我做了一個夢,就像先前我講過的那個笑話,我夢見我和羅麗一起走進酒吧。
  “狗不能進來。”侍者說。對白和那個笑話一模一樣。
  “但你有所不知,”我說,也跟著那個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劇本走,“這是一隻很特別的狗,它能開口說話。”
  “那好,”侍者說,“讓它講幾句話來聽吧。”
  我把羅麗抱起放在高腳凳上。它張開嘴巴,侍者和我都等著聽它要說什麽。但是,它一個字也沒說,隻把頭偏過來湊近我,先舔了幾下我的臉,又感覺腳有點癢,便低頭咬起自己的前爪。
  “看到了嗎?”我對侍者說。
  “你說得對,”他說,不帶任何諷刺表情。“果然是一條好狗。”
  但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臉上竟帶著微笑。
  我記得我的妻子身穿白紗的樣子。
  我記得她在婚禮上走向我,雙手抱著一束鮮紅色的花。
  我記得她生氣不理我的時候,身體僵硬得有如一塊石頭。
  我記得她睡覺時的呼吸聲。
  我記得雙手抱住她的感覺。
  我記得,我永遠記得,她為我的生命帶來了慰藉,帶來了悲傷。
  我記得兩人共享的每一個陰暗時刻,至於那些光明的日子,我幾乎無法直接正麵凝視。
  我努力記住她原本的樣子,而不是那個為了安撫我的悲傷而被我建構出來的形象。
  我發現,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當寬怒的慰藉漸漸衝刷掉我心上的裂痕和焦躁後,我越來越有這樣的體會——
  記住她原本的樣子,就是我能送給我們彼此的最佳禮物。
  ——(全文完)——


附 錄 媒體熱評

  “這部小說有著不可臆測的魔力,它能將讀者帶往未知而驚奇的境地!你必定會為它動容,然後甘心接受它給予你的一切邏輯,並且無從抵抗地被這個故事擺弄,隨它歡喜、傷悲、起伏……”——《紐約時報》

  “一個女人從樹上墜地致死,死因不明,唯一的目擊者竟是她的狗……如此引人入勝的開場,帶出了這個動人心魄故事……學說話的狗、精彩的轉折、如訴如泣的真相,都讓讀者心靈久久無法平息。”——《出版家周刊》

 “相當耀眼的小說!它精彩的地方在於男主角探尋妻子謎樣個性的真相,討論人與人之間是否永遠存在著無法跨越的距離……在真相逐漸顯露之時,伴隨而來的是一股強大的情感力量,衝擊著我們,讓人在搖晃不定的心緒中對它難以忘懷……”——《好書情報》

  “讓狗開口說出真相?選擇這個主題確實是一次高難度的挑戰!尤其是如何說服讀者、化解他們心中的疑慮,並且讓他們為這故事著迷……然而,卡洛琳?帕克斯特在這部處女作的表現相當令我們讚賞!”——《今日美國》

  “一個關於回憶、語言、悲傷和贖罪的故事,一次令人心碎的探尋!”——《老爺雜誌》

  “這部作品相當奇特,令人眩惑!……優美的筆觸,伴隨著驚悚的元素,滿溢著強烈的情感張力……”——《每日郵報》

  “一部具原創性、充滿靈性的小說……既是陽光燦爛的回憶場景不斷,在在又是令人鼻酸的真相浮現。作者也展現了高度的敘事技巧,讓讀者一展頁就無法放下本書;在她天衣無縫的布局之下,我們也慢慢窺見了在男女主角看似完滿的幸福婚姻裏麵,教人無法負荷的殘酷事實與悲哀……這的確是一本關於愛的深度書寫。”——《西雅圖時報》

  “不可思議的作品!帕克斯特深刻描寫了這個喪偶男人的情感寫照:他無法前行,又隻能停在原地悲傷地憶及過往。他對妻子的思念與不解,是作者企圖探索愛的界線的野心……然而,這部令人難忘的小說也給了我們一個椎心的體悟:當事情發生而無從彌補之時,有時候,需要的隻是諒解。”——《時人雜誌》

  “你一開始閱讀,便會發現這是一本危險的書;在它緊密的結構中有一切足以令你著迷的元素:愛情、懸疑、奇幻,以及讓讀者絕不會失望的閱讀滿足感。”——《紅皮書雜誌》

  “這是一本很罕見的小說……除了古老的神話、鬼魅的精靈所營造出的奇特氛圍,還有心靈治療、塔羅牌等素材;其中,人與狗的互動情感著實令人心動……而當你隨著主角探究出事情的真相時,更會感到一種椎心的痛楚……”——(倫敦)《Time Out周刊》


讀者評論(一)

  《巴別塔之犬》是在5月25日青川6.4級餘震時在成都布克書店購買的,當時正捧著書抉擇是否要購買時腳底就傳來了一陣抖動,書店裏小孩居多,大家都害怕起來,紛紛往外跑,我就這樣不自覺地拿著這本書跟著人流走了出去,稀裏糊塗的把它買了下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對一切充斥懸疑感的小說都萬分感興趣。簡介告訴我,男主人公的妻子從後院的樹上意外墜落身亡,目擊全過程的隻有他們家一條叫羅麗的狗。為了探尋妻子死亡真相,男主任公決定教會這條狗說話……
  故事從懸疑開始,到結束,才明白,這根本就不是一本懸疑小說。事情的真相從一開始這男人就該明白,但生活的瑣碎與日複一日的重複讓他忽略了離自己最親近的人,忽略了她的感受,忽略了她的變化,忽略了她的異常。所以當妻子突然死亡他無論如何也解釋不了這到底是怎麽了,於是一切都變成懸疑。
  教狗說話隻是災難最初自己無法探尋真相的權宜之計,正常人想想也知道,這事永遠也是天方夜譚。經曆了教狗說話的失敗後,他才慢慢學會沿著妻子生前的思想軌跡重走一遭,終於明白一切真相都是如此簡單,簡單到自己當初完全可以挽回,可卻就這樣讓機會溜掉了。
  故事到最後是讓人難受的,每個人一生都有離我們最近的愛人,就是這樣一個夜夜躺在你身邊的人,你卻永遠也不知他每時每刻的思緒,這些在你沉睡時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思緒永遠隻屬於他自己。
  想來,世間任何人都不完全屬於誰,因為總會有一份情感不可告訴你,隻能自己知。也正因為這份私密情感的存在,成就了人與人之間相交但不相容的關係。
  和你在一起,但我不一定屬於你。


讀者評論(二)

每個人都有“兩顆心”

  巴別塔——“變亂”的塔。
  上帝耶和華擔心人類因為語言的一致而能夠做出無所不能的事情,而在人們齊心協力建造“通天塔”機將完工時“變亂”了語言。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方式沒有了,無法再有一致的力量去建“通天塔”了,耶和華又成了唯一的無所不能的掌控一切的上帝了。
  《巴別塔之犬》看上去似乎是人與狗之間無法用語言溝通,而使人無法得知狗所見到的事情,實際上是描述了人與人之間的巴別塔。這障礙不是來自語言的不同,也不是來自兩個人空間的物理距離,而是雙方永遠也無法跨越的心理距離。無論是親人、戀人、也無論是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夫妻。
  露西的最後一個夢是這樣的:他們把我的身體剖開,發現我有兩顆心髒,其中一個比較小,顏色也不一樣。這顆心髒藏在較大一點的心髒後麵,因而不容易被發覺……。作者接著說:“這的確是個事實,不是嗎?我們每個人都是有兩顆心髒嗎?秘密的那顆心就蜷伏在那顆眾所周知的、我們常常使用的那顆心髒背後,幹癟而瑟縮地活著。”看到這些話,我想沒有一個人能否認掉的。這會讓人想起:常常,當你獨自一人,外界的一切幹擾喧囂都逐漸從身邊隱去的時候,思緒常常會將你帶到內心深處的一個很隱秘的地方。你輕輕地喚醒了它,進入了它。此時,它帶給你的可能會有種隱隱的痛楚,絲絲的憂鬱,如同寒夜裏襲來的涼風,思緒漸漸的被寒意籠罩……。那感覺是對自己的憐憫、悲哀,還是對人生的遺憾和無奈?可能自己也說不清,它纏繞著你,而你又不得不去撫慰它,就好似動物在舔傷口,用自己溫柔的唇和舌來減輕這絲絲的隱痛。這顆心是每個人內心最最隱秘的領地,不允許任何人踏入。因為它太脆弱,太敏感,自己踏入的時候都會小心翼翼。這顆心是幹癟的、瑟縮的,甚至是醜陋而自卑的。這顆心不被人喜愛,但又絕無法拋卻,它執拗而任性地存在著。它看似安靜,但又時常的提醒你對它的注意。有時,它的能量又大的可怕,偶爾爆發的時候,不說別人,連你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當時的樣子了。發作過後又會十分後悔,怎能把自己的這個樣子給別人看呢?最極端的爆發就是露西的人生終點—選擇自殺。
  人是社會的人,人們總是希望自己能展現的是自己陽光的、堅強的、自信的、有能力的一麵,而決不希望被人看成是灰暗的,懦弱的、自卑的、無能的樣子。可是,又有哪個人沒有自己脆弱的甚至是齷齪的一麵呢。展現在人們麵前的一定是自己陽光燦爛的第一顆心,而那躲藏在背後的小小的第二顆心卻往往是對第一顆心的背叛,或者可以說是對人的理性的背叛。
  我們需要明白的是:
  其一,每個人都需要有自己絕對隱私的空間,自己需要,必然也要留給別人,無論多麽親密的關係(比如夫妻關係)都不要覺得自己能有踏入別人隱私空間的權利。保留和不侵入個人必需的空間,也是人們交往和關係能保持的很重要的條件之一。
  其二,永遠都不要以為你多了解某人。你看到對方的都是對方能讓你看到的部分,你也可以看到他們偶爾爆發的部分,但是你永遠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要對別人的行為貿然的做判斷,保持一些無知於人於己都會有好處。
  ——(豆辯網讀書成員“whiteonly”的評論)


喧鬧又緘默的狗兒們

  一棵長到不可思議高度的蘋果樹。
  滾落一地的,即將成熟的蘋果。
  唯一看到了一切過程的狗。
  無數個看似浪漫完美的日日夜夜。
  為了別人的歡樂或回憶製作的麵具。
  因為思念亡妻而試圖讓狗說話的丈夫。
  帶著無法說出的秘密,謎一樣死在蘋果樹下的妻子。
  無法溝通,崩潰在神前的巴別塔。
  語言學家的妻子在一個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午後從自家的蘋果樹上掉了下來,當場死於非命。而現場唯一的目擊證人,是一條巨大的寵物狗。陷入悲痛中的丈夫在妻子死前留下的痕跡中追尋到了讓他不解的蛛絲馬跡,為了搞清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男人決定讓唯一的證人來告訴他發生的一切。
  他決定教狗兒說話。
  小說《巴別塔之犬》是一本講述溝通的故事。而書中不論是那棵代表接近拯救的塔的蘋果樹;還是夏娃沒有交給亞當的成熟果實;甜蜜回憶中一張張絢麗的假麵具;甚至被人類逼迫著說出“兄弟們死了”的狗兒;可以將水煮蛋做成方型再切片的機械……都如同這本書的名字一樣充斥著晦澀的宗教二元製含義。
  相愛之人就真的了解對方嗎?
  抑或是太愛對方了,所以不忍讓他們看到那一麵的自己。
  也所以,沉淪在甜蜜中的人們就不去看那一麵的他們。
  直到所有的溝通都被死亡阻斷的時候,丈夫才開始想要碰觸自己認為的“包容”,其實是有意識忽略了的妻子的另一麵。隨即發現事情的真相是如此遙不可及,不可思議。
  原來,女人的痛苦一直都存在於平和完美的表象之下,隨著兩人在一起時的回憶慢慢展開,男人才發現,那些隱藏在甜蜜下的刺痛會聚成一束盤繞卷曲的荊棘壓在女人的心上,最終摧毀了一切。
  丈夫隻能看見妻子在陽光下快樂的微笑,卻看不到她憂傷蹙眉的原因,聽不見她在深夜在電話裏向陌生人吐露的絕望,忽略她因為恐懼而保持緘默,任由她在擔憂中不安局促。在書中妻子講述的童話中,愛著騎士的仙女寧願奪去他的眼睛和心也不願讓他離開,這其實更是一種愛到極致的表現——沒有了視力,你就看不到我的眼淚;沒有了心,你就不會因為我而心痛。
  因為愛著對方,所以無法將所有的自己都表現出來——不敢讓他知道,不舍讓他不安。
  也許,真的能體會到妻子痛苦的,隻有那隻永遠睜大了眼睛看著發生的一切,卻不會說話講述的寵物狗,上帝賜予人類最忠誠的生物。當人們失去了彼此間溝通最後的可能的時候,就驕傲的逼迫明眼卻無法說出真相的它們開口,甚至使用卑劣的手段折磨它們,為了得知已經失去的“真相”。
  連水煮蛋都能做成方型的人類,自信滿滿的挑戰著神的權威。
  但是,失去了根基的塔一旦崩潰,永無重建之日。
  明明是為了達到天堂而建立的塔,卻名為“巴別”(希伯來語,意為變亂),這塔永遠都無法建成。而塔的定義在塔羅牌中不論是正位的存在還是逆位的崩潰,都代表了失序,不為神所容。
  你了解身邊的人們嗎?我們所謂的緘默,是給對方自由的空間,還是築起了彼此間難以逾越的高牆?他們真的快樂嗎?還是有無法出口的話要和我們說?我們是否也在盼望能對他們講出真正的自己,和那些無法存在於空氣中的心聲呢……
  我們,真的完全的知曉他們在一抹微笑下,偶然的茫然中,輕聲的歎息裏那些因為愛而無法出口的答案嗎?
  ps:《巴別塔之犬》,是美國新生代女作家卡羅琳·帕克絲特的愛情懸疑小說。
  我很喜歡譯本小說,尤其是美國報刊連載的。這種小說構思精巧細致,敘述方式也相當獨到。
  而且,意義深刻。
  ——(豆辯網讀書成員“荀夜羽@逆道、亂流、斬玉刀”的評論)


悲哀

  《巴別塔之犬》確實是一本很哀傷的小說,它的哀傷,不在於自殺的亡妻,不在於苦苦回憶追尋的丈夫,不在於感傷婉轉的故事,也不在於細密幹淨的文字,而在於,它的作者,是一個女人。
  如果不看作者名,相信也不會有多少人會天真的認為它是一本由男人寫出的書,雖然通篇都是以男性第一人稱絮絮悼念亡妻,一點點發現她的內心世界,真正了解她傷痛的靈魂。可是,這些全是女人渴望男人去做的,而絕不是男人會去做的。這種心理差異的日常描述,可見早年暢銷書《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水星》。不過這本書將其推到極致:我都悄無聲息的自殺了,你還不去探索我豐富的、矛盾的、受傷的內心世界嗎?
  不避嫌湊字數,貼一段王小波的文字:有位武士犯了重罪,王後命他回答一個問題:什麽是女人最大的心願?這位武士當場答不上來,王後給了他一個期限,到期再答不上來,就砍他的腦袋。於是,這位武士走遍天涯去尋求答案。最後終於找到了,保住了自己的頭。據說這個答案經全體貴婦討論,一致認為正確,就是:“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人愛她。”要是在今天,女權主義者可能會有不同看法,但在中世紀,這答案就可以得滿分啦。
  經過漫長的中世紀,在現在這個世紀裏,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愛她的人,了解她。為什麽?因為僅僅有愛已經不夠了,重視我,就需要了解我:我是與眾不同的,我需要你以探寶的精神挖掘我內在的寶藏。
  所以不得不說,《巴別塔之犬》中最悲哀的不是那個鰥夫,也不是那隻被強迫學說話的狗,而是那個終於等不到男人來寫這個故事,自己動手的女作者。
  而一本愛情小說若想要暢銷,要素是:一,它是女人寫的;二,它是女人寫的;三,它是女人寫的。因為,隻有女人才能寫到女人心坎裏,而需要愛情小說的人是誰:還是女人。所以,《巴別塔之犬》的銷量超過《追風箏的人》實在不值得奇怪,因為後者是男女通吃的,前者目標與定位明確,圖書市場和任何市場都一樣:市場細分和目標市場選擇才是取勝的法寶。
  ——(豆辯網讀書成員“葉習習”的評論)


“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

  四點的時候醒來,我的手心有隱隱的疼痛,看見掌心有紅色深痕,該是被書棱壓到,原來讀書的時候又悄悄睡著。我坐起來,拿開枕邊的書,還是那頁,“‘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這句話讓人一聽就哭了。”我的心,又一次無法抑製的悲傷。
  整個四月我幾乎都在讀這一本書,用所有細碎的時間,讀了不知幾遍。而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你曾經寫:“愛是懷疑。對懷孕的恐懼。對人性本身的失望。與生俱來的不安全感。極力掩飾時常出現的瘋狂舉動。自卑。熟稔時間無情。一直有記錄夢境的習慣。簡單來說,它(《巴別塔之犬》)所呈現給我的,是一個同樣感到無望的女人,在以為自己得到救贖之後,從蘋果樹上跳下來,結束生命。
  愛情拯救不了迷惘的靈魂,我不得不戴上傑妮弗的笑臉假麵,無休止地與生活做愛,並一樣抵達高潮。”
  ——去年八月,你為了這樣一本書精神恍惚,甚至痛哭失態。我曾問你生活如此悲觀,我們為什麽還要活著。你的回答與露西如出一轍:“當你想放棄一切,腦中就不會有親友的影象;當想到他們的痛苦時,你就不會再有勇氣自殺了。”也因此你一直保持在此間邊緣。我們有家人,有愛人,有朋友,可是所有這一切都不足夠。如何對抗虛無。對抗時間。以沉默以眼淚以食物以愛情嗎。
  可是愛情。保羅失去露西後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中,尋求任何一種可以求得妻子死亡真相的方法,甚至研究如何讓唯一的目擊者羅麗(愛犬)說話。他深愛著妻子。卻在她死後才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了解她。他們肌膚相親,靈魂卻始終陌生。當露西死前設置的謎底解開,竟是她第一次講給他的神話台詞:“假如我早知道這件事,我就會挖出你的眼睛,換成泥土做的眼睛;假如我早知道這件事,我就會挖出你的心,換成石製的心。”這樣,保羅就不會如此悲傷了。是的,她也愛他。但仍無法填補她內心的絕望。除了死亡。
  讀書的時候,我常常禁不住落淚。他說他記得妻子穿白紗的樣子。他記得她在婚禮上走來,雙手抱著一束鮮紅色的花。他記得她生氣不理睬的時候,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石頭。他記得她睡覺時的呼吸聲。以及雙手抱住她的感覺。而我,依舊沉默不語,隻是以這一本書,以我的方式追隨著你。再也不會有人,以這樣的方式愛你。即使你說,友情與愛情一樣,也會有一天消逝的吧。然我仍會記得,你我共享的每一個陰暗時刻,你向我描述的奇異的夢境。會記得你為我的生命帶來的慰藉,和悲傷。
  若是那一天真的到來。你亦明白,遺失與缺憾,生命便也是如此了。
  ——(豆辯網讀書成員“眠去”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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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好看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4/2009 postreply 06:00:56

可惜啊,做丈夫的怎麽這麽不了解妻子 -99~- 給 99~ 發送悄悄話 (14 bytes) () 02/14/2009 postreply 13:03:50

迷惑???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243 bytes) () 02/15/2009 postreply 09: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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