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6完結

來源: 出喝酒 2009-02-10 18:58:2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8546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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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禮畢已近黃昏時分,絲竹聲悠悠揚起歡頌之調,我與貞貴嬪各自回宮更衣,準備夜來的合宮夜宴。
  因夜宴多為宗親內眷,也不必按品大妝,隻雍容華貴即可。勞碌整日,予涵和靈犀賴在乳母懷中貪婪吮吸乳汁。我偷閑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勻麵梳妝,槿汐則將各府公卿送來的賀禮一一清點。
槿汐笑道:“東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裏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來麽?還怕娘娘看不上眼。”
  雙手浸在淘澄淨了的玫瑰汁子裏潤手,赤金牙雲盆裏漾著紅灩灩的香汁,愈加映得纖手明白如玉。花宜擰了一把浸透了玉蘭花汁的熱毛巾給我敷臉,清潔的芬芳叫人身心鬆快。我悶在毛巾裏道:“槿汐眼光極佳,隻揀你看得上眼的告訴本宮。”
  槿汐徐徐道:“晉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絲綃麋竹扇,奇在那竹骨觸手生涼,跟玉似的。”
  “胡昭儀事事不肯落人後,她的母親自然也是一樣的。”
  槿汐又道:“平陽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綠翡翠珠鏈,顆顆翡翠珠渾圓通透,十分均勻,雕作孔雀的翡翠色澤又綠又潤,做功和成色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個心思留心女兒家的東西,那是莊和德太妃肯費心。這樣的好東西,想是先皇積年的賞賜。”我停一停,“稍後把本宮那串金絲香木嵌蟬玉數珠送去德太妃那裏,就說本宮謝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聲“是”,“還有一雙沛國公府送來的文犀辟毒箸是極好的,雖說銀箸也能測毒,卻遠不及這個稀罕了。”
  我撂下麵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無比,防不勝防,到底沛國公有心思。”
  我驀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國公尤家?”
  槿汐點著禮品單子,轉首笑道:“除了他們家,哪還有別的?”
  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尤靜嫻,原是要指給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麽?”
  小允子笑著上前道:“這個奴才可知道。還沒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願出閣,至今還耽誤著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提起,瞥一眼在旁揀選衣裳的浣碧,暗暗搖頭。偏生浣碧耳尖聽見了,為我揀過一襲暗朱色金羅蹙鸞華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與六王了麽?天下傾慕六王的女子那麽多,王爺連她的眉毛鼻子都沒看清過罷!”
  小允子尚不知浣碧為何動氣,不由暗暗咋舌。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聽清楚了麽,皇後今日用什麽首飾?”
  小允子打一個千兒道:“打聽了,純用赤金。皇後已經更衣,準備著出門了。”
  我澹然點頭,“那就好,本宮也無意和她在今日衝撞起來。”趁著浣碧為我更衣的間隙,我輕聲道:“方才為何動那麽大氣,說話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別過頭道:“奴婢便看不得她這副樣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著六王似的,叫王爺難堪。”
  我輕歎一聲,“她也可憐,好好一個公侯小姐。”說罷更衣畢,隻斜倚在貴妃榻上,套上海水玉護甲道:“賀禮來來去去就這麽些東西,那些尋常玩意收起來留著賞人。”
  品兒半蹲著為我佩腰帶上的香囊,笑著湊趣說:“別的也就罷了,隻一樣清河王送來的珊瑚手釧,奴婢瞧精致的不得了。”說著遞過來打開,攢金絲海獸葡萄紋的緞盒,潔白的雪絹上靜靜一串殷紅如血的珊瑚手釧,粒粒渾圓飽滿,做九連玲瓏狀,寶光灼灼似要灼燒人的眼睛,微微一動便是流麗的紅光遊轉。剛一觸目,心中一陣絞痛,拾在手中細細把玩。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我怎會不懂得?怎能不懂得?
  心中想著,手上已不自覺將它套在腕上,澹然道:“起駕,咱們去重華殿。”
  我被眾人簇擁著徐徐步入重華殿內,皇後早已端坐在玄淩身旁,正紅色緋羅蹙金刺五鳳吉服,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首飾,枝枝葉葉纏金繞赤,捧出頸上一朵碩大的赤金重瓣並蒂牡丹盤螭項圈,整個人似被黃金鍍了淡淡一層光暈,中宮威儀,十分華貴奪目。我著次一色的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通身隻用藍田脂玉裝飾,輕靈中不失厚重。貞貴嬪用更淺一色的緋紅蹙銀線繁繡宮裝,玉色印暗銀雲紋流暢的姿態愈加顯得隻以碧璽裝點的她身姿飄逸。除此,在座嬪妃內眷皆不得穿紅,連相近的橘粉之色亦不允許。
  岐山王生性好色,近年來每每宮宴總不攜正妃出席,身邊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側妃,他亦深以此為傲。清河王與平陽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飲酒而已。我的目光輕輕與他一觸,旋即低頭,笑盈盈向玄淩問安。
  玄淩拉過我的手,神色親厚,附在耳邊低笑道:“你穿什麽都是最好看。”
  我睨他一眼,掩唇低笑,“皇上最會哄臣妾。”
  說罷飲酒開宴,歌舞如雲。觥籌交錯,宴飲至尾,我已經覺得酒氣上湧,滿麵皆是春色,一旁貞貴嬪更是不勝酒力,玉峨傾頹。我倚在玄淩身側,輕聲道:“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料妹妹。”
  玄淩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唇角還殘留著“玫瑰醉”的嫣然之色,含笑低聲,“朕想去柔儀殿。”
  我推一推他,婉聲喁喁,“貞妹妹產後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天長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聲音越發柔膩,“臣妾不爭一時。”
  玄淩澹然一笑,側首低低向貞貴嬪耳語幾句。貞貴嬪頰生紅暈,如綻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莊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時候便告辭回了棠梨宮歇息,我一時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宮去。
四帷金鈴翠幄軟轎已在外頭候著,夜風一吹,隻覺得兩頰滾滾燙上來,頭暈目眩,腳下也虛浮起來。驟然手臂一暖,隻聽一把清淩淩的聲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後勁卻大。娘娘想是酒氣上來了呢,還是走走好,坐轎越發要頭暈了。”那聲音雖清冷似冰珠,然而帶著濃濃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頭去看是誰,卻聽浣碧不鹹不淡道:“灩貴人安好。”
  灩貴人穿著木蘭青雙繡緞裳,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十分素淨淡雅。我見慣了她素日濃妝冷豔的姿態,乍然一見亦覺驚豔。然而心頭一突,驟然想起舊事,不動聲色推開她的手,道:“灩貴人也要離席了麽?”
  她粲然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分明,“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娘娘都要讓愛於貞貴嬪,嬪妾怎能這樣沒眼色。早早回去抱我的團絨歇息便了。”
  她說起“團絨”,我心下愈覺奇突,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貴人的團絨極是可愛,不知長大了些沒有?”
  灩貴人淺笑盈盈,“娘娘若有興致,不如移步去嬪妾的綠霓居坐坐,隻不知娘娘肯不肯賞臉?”她口中說笑,一雙鳳眼似一對黑曜寶石,暗暗流光溢彩,不勝嫵媚。她停一停,道:“隻是娘娘動輒無數人跟著,興師動眾,隻怕把嬪妾的團絨給嚇得不敢吭聲了。——團絨最妙便是它的叫聲呢!”
  我聽她有意無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索性笑道:“今晚夜色如醉,這樣好的月色,不趁興同遊實在是辜負了。難得貴人有這樣好的雅興。”我轉頭吩咐小允子,“不許跟著來,本宮去灩貴人處坐坐。浣碧來扶我。”
  我向來言出必行,小允子他們自不敢相勸,浣碧素來不喜灩貴人,一徑扶住我的手,三人依依前行。
  綠霓居偏僻,原是玄淩意欲灩貴人避開後宮諸人才擇了此處。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時芙蓉花皆已凋盡了,惟餘柳色曳地紛紛,凝住時光裏最後一抹蒼綠。柳色愈翠,愈覺秋涼傷感,可以想見來日枝條光禿的荒蕪景象。
  皓月臨空,浮光靄靄,行過水仙橋便到了蘆雪榭,蘆雪榭一帶蘆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銀。此處與綠霓居已經不遠,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朱緞鑲著珍珠的雲絲繡鞋踏在被露水洇濕的甬道上,連著裙裾碰觸的聲音,沙沙輕響。麵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溫柔的顏色,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蘆花紛揚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
  不知甘露寺長河邊,蘆花是否依舊?
  記憶紛疊的瞬間,喉頭驟然一涼,一把銀亮的薄鋒小刃已無聲無息貼在頸邊。映著浣碧的大驚失色,灩貴人笑靨如花,“娘娘別小瞧這把匕首,可是波斯進貢的珍品。從前嬪妾馴獸時被一頭不知好歹的豹子所傷,嬪妾身子康複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潛入豹苑,偷偷割斷了那頭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願意試試?那豹子的血又熱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樣的呢?可是冷冰冰沒有溫度的。”說罷嬌媚地橫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來,我手裏的匕首也會不小心割斷淑妃娘娘的喉嚨。”
  浣碧的驚呼被生生吞進喉中,我怒極反笑,強逼著自己身子紋絲不動,“何必嚇唬浣碧,你千方百計把本宮騙到這裏,又許浣碧一人跟著,自然有萬全之策。何況這裏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聽見。”
  她眼波欲橫未橫,似宛轉的流波,輕輕“嗯”了一聲,“娘娘好聰明,所以嬪妾即便在這裏失手殺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頭再走數百步便是交蘆館,嬪妾大可推到與您結怨已深的祺嬪身上去,嬪妾自擔不了任何幹係。”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嬪想殺娘娘的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嬪妾隻當成全她。”
  匕首貼在喉頭有冰冷的涼意,隻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性命。我逼迫自己靜下心神,微微含笑,“難道灩貴人與我不是結怨已深麽?否則那日在永巷何必使團絨引了那麽多貓來要本宮和腹中孩兒的性命,隻算本宮命大罷了!”
  “娘娘已經猜到了麽?”她說話間香風細細,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還能隱忍嬪妾那麽久,是嬪妾低估娘娘了。”
  髻邊簪著一隻碩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風動,細細的觸角相碰有玲玲的響動,我澹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宮,而是事情已然過去,本宮也不想為難你一片癡心。——你已是皇上的寵妃,若因清河王而殺本宮,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色微微一變,眸中的騰騰墨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視著她,“貴人終日隻著青色衣衫,愛合歡花逾越自己性命,兼之有人告訴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際,是他請太醫來救的你。王爺慈悲心腸,安知自己救了一個蛇蠍女子,若王爺此時知曉,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話音未止,浣碧神色倏然大變,怒道:“最毒婦人心!難為王爺昔日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灩貴人麵上,“你如此蛇蠍心腸,也配喜歡王爺麽?”
  唾麵乃是奇恥大辱,浣碧激憤之下不顧後果,一時自己也驚住了,頓時麵色蒼白,倉惶瞧著我。灩貴人若無其事拭去麵上唾液,低笑一聲,“怎麽方才你家小姐說我害她之時你不曾激怒,一說起王爺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揚眉,眼角生春,“碧姑娘隻著碧色衣衫,碧色同與青色,不知是否與我同一緣故呢?”
  浣碧滿麵暈紅,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隻會胡說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豈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絲狠決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緣分,娘娘何必得隴望蜀、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邊。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貴勝於他的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棄與恨意,“嬪妾自識王爺,從未見他有如此真心歡悅的時刻,也從未見他這般傷心。從娘娘回宮那時嬪妾就開始疑心,直到那一日中秋家宴……”
  “那天在樹叢後偷聽的人是你?”
  “嬪妾留心王爺行蹤已久,那一日又機緣巧合。”她橫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為不屑,“你覺得我不配喜歡王爺,難得淑妃就配麽?她空有如花皮囊,不過是無情無義之徒,尚不如禦苑猛獸還有念舊之情!我殺了她,不過是教世間少一個無心之人罷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貓?”
  她不以為意,仰起線條優美的脖子,“王爺為你如此傾心牽掛,你竟為貪圖富貴攀附皇上,還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過就是這個孩子罷了,我便要叫你沒了這孩子重受冷宮之苦,教你日日夜夜痛哭後悔!”
  浣碧驚聲低呼,“你瘋了,你若讓這孩子沒了,你便是殺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當時有八個月的身孕,萬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條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爺他……”浣碧喉中荷荷,雙拳緊握,“那你便等於要了王爺的命!”
  灩貴人微微一怔,眉間微有不忍之態,很快掩飾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爺再牽念這般無情之人。”天際雲遮掩過金黃月輪,池邊有菰葉菱角的清香肆溢,濃光淡影,波光粼粼,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這個名字而有了溫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熠熠神采,“他雖是天潢貴胄,其實與我一樣都是孤苦無依之人。這些年來,唯有他對我好,肯憐惜我。在禦苑時人人對我呼喝打罵,驅之如獸,從來沒有人把我當人……即便如今,宮中上下何人不視我為妖孽禍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瑩的光澤,似對月鮫人凝在腮邊的明珠。“所以任何讓他傷心的人,我必殺之而後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輕聲道:“你殺了我、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還要把一切推到祺嬪身上去,豈非白白為他做了那麽多麽?將來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對祺嬪而不是對你,你的一番心血豈不辜負。”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殺了我,他會恨你一輩子!”
  她唇角輕揚,眼底驟然閃過一絲凶光,右手不動,左手猛一用勁,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驚之下不覺驚呼,耳邊有颯颯的風聲刮過,一個黑影翛然躍來,衣袂輕揚間,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懷中。
  灩貴人輕笑一聲,“王爺可別抱錯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拋,將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懷中。我腳步一個趔趄,已被溫暖的懷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氣味撲麵而來。我深深一怔,仰起頭,以我落去驚悸的眼接納了他清明簡淨的臉。一綹鬢發從碧璽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風姿。他一手早已放開浣碧,扶住我道:“沒有事罷。”
  他的語氣溫暖而關切,叫人如沐春風。我不敢貪戀這樣的溫暖,即刻站穩離開,欠身道:“多謝王爺。”
  灩貴人順手折過一枝鵝黃的月季簪在鬢邊,臨水照花,意態閑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轉首,麵有戚戚之色,“原來不管她怎樣對你,你都是這樣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嗚咽之聲,恨然道:“王爺,她方才拿著匕首要殺小姐,連上次小姐在永巷早產,也是她唆使貓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麵色發青,驚懼之色未減,“王爺,她是瘋子!”
  玄清素來舒展的眉頭遽然皺起,“瀾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幹脆,沒有分毫感情的牽連。
  葉瀾依纖手微擺,卷著鬢邊垂發,“王爺不要生氣!”她的語調淒苦如晦,笑靨卻和鬢邊月季一般明豔奪目,叫人為之神眩,“不到這一刻,我始終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開淑妃身邊一眾宮人,王爺不能放心,勢必會遠遠跟隨。”
  玄清怒氣未減,雙眉緊蹙,把我牢牢護在身後,擲地有聲,“你若傷她,我必然不顧昔日之誼。”
  我相望他頎長的背影,知心長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間,別無他法。
  月色如一掬清水,嘩然輕瀉,拖出細細長長的人影。遠處水紅色的宮燈明明如遙遠的星子,風吹著身旁的柳枝輕顫,月亮也仿佛有些懸懸欲墜。那樣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間。
  “她不想殺我。”我輕輕吐出幾字,轉臉看著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會刀刃朝下,刀背抵著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會隻放一隻貓來撲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這樣明目張膽自己動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性命。”
  浣碧皺眉嫌惡,“不會!”
  我看著灩貴人,心平氣和,“因為你知道,即便沒有我,清也不會喜歡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隻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宮裏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著她道:“其實皇兄很寵愛你。”
  “很寵愛我麽?”她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有凜冽如冰的清醒,似殘缺的漏月,格外觸目驚心,“我若不喜歡他,寵愛於我不過是囚牢束縛罷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盡的春風纏綿著花朵,“王爺,你對人太好。你對我的這一點好或許隻是你的憐憫,可是對於我,已是畢生不可得的溫暖。”她眸光流轉,似笑非笑盯著浣碧,“我已經明白,王爺此生再不會愛護誰勝於淑妃。真是可憐!”她幽然一句歎息,不知是在歎自己,還是在歎旁人。
  清風拂過,稀疏的花木搖得月影破碎,仿佛誰的心也跟著一齊碎了。
  浣碧身子一顫,默然望著湖水出神,“我不過試你一試罷了。”她輕笑,如三月清風拂動簷間風鈴,聽得人心襟蕩曳,不免心意遲遲,“左不過從此以後,我也會盡心護著王爺傾心所護之人,就當報答昔年之恩吧。”
  她隻身離去,良久的靜默,玄清看著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釧,輕輕道:“你戴上了。”
  我輕輕“嗯”一聲,月色如霜,照亮潔白的人心,愈加顯得這手釧盈盈鮮紅欲滴,像極了心口的朱砂痣。“這是惟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內呼之欲出的留戀不舍,“要說的話從前皆已說盡,宮規森嚴,身份有別,告辭。”
  我疾步離開,帶動身邊花枝簌簌,逃避開他所有的氣息。


【二、暗香微度玉玲瓏】

  浣碧扶著我急急回宮,甫踏入未央宮大門,望見柔儀殿前燭火通亮如白日,一顆心才怦怦地安定下來。浮生若斯,柔儀殿不啻於一所華麗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嚐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緒如扇尚未收攏,卻見小允子喜孜孜地迎了出來,“娘娘可回來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來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宮不過和浣碧往園子裏逛逛醒醒酒,憑他什麽事,難道候不得一刻麽?這樣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攏嘴,“還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歡喜。”話音未落,卻見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懷裏,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再抬頭已是滿麵珠淚,喚道:“大姐姐——”
  浣碧且驚且喜,低呼一聲,道:“三小姐!”
  心下驀地一軟,忙將懷中女子一把拉起,幾乎不能相信,麵前長得如曉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闊別十年的玉嬈。她身形長了許多,然而眉眼間濯濯神氣,一雙靈動含煙的妙目,與小時一般無二,更兼與她一照麵,直如見了自己年少時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勝,連連笑道:“好、好——”話未說完,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玉嬈忙來擦我的淚,強笑道:“一別十年,如今相見是高興事兒,大姐怎麽反而哭了呢。”說著止淚笑向浣碧,喚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淚,打量著玉嬈道:“三小姐長了好些呢。”
  李長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別高興壞了,二小姐也來了呢。”我舉目望去,果見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淚不止。家中數年來變故無數,比之玉嬈,我更心疼玉姚錦繡年華被管家辜負踐踏如斯,以至今日依舊雲英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開口,她已哽咽難言。良久,才輕輕喚了句“大姐。”我仔細打量她,雖說入宮相見,也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秋香色流雲紋褙子,眉眼低垂,神色淒苦。雖依舊是從前溫柔靜默的樣子,人卻更沉默了許多,似失了一縷魂魄一般,整個人沒有了生氣,委頓得如深秋裏的垂柳一般。
  玉嬈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自從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溫和道:“我都知道,隻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頭垂得更低下去,淒然道:“大姐,我沒有……”
  我心下不忍,柔聲哄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再不說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語。
  李長見彼此傷懷,忙上前笑道:“皇上為娘娘高興,特意請娘娘家人入宮相見,給娘娘一個驚喜。皇上還說了,請兩位小姐安心在宮裏住下,隻當陪娘娘。”
  我環顧四周,問道:“怎不見本宮父母,他們可也來了?”
  李長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為著叫娘娘寬心,兩位小姐日夜兼程先過來了,想必不出幾日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宮心領了,隻是本宮家父乃是罪臣,皇上雖然開恩召兩位老人家回來,又有什麽意思。倒叫他們奔波勞碌。”
  李長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體貼娘娘的心意,雖沒讓老大人官複原職,卻已叫人修繕了娘娘娘家從前的宅子,請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裏頤養天年。”
  我點頭不語,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大是不屑一顧,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搖頭。
  我靜一靜神,溫然道:“皇上此時在貞貴嬪處,你也不必去打擾了,本宮明日自會前去謝恩,你且退下吧。”
  李長打了個千兒,笑道:“是。還有一樁事——六王爺說娘娘今日冊封之喜,旁的東西也就罷了,隻把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花贈與娘娘。王爺說合歡花能安五髒,和心誌,悅顏色,娘娘日日折來賞玩也好,熬粥補身也好,總不辜負了就是。”
  我心下一動,隨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勞王爺費心,你替本宮謝過王爺就是。”
  玉嬈輕輕一笑,如銀鈴一般,道:“這位王爺心思倒也別致,不似尋常俗物隻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長挽了手中拂塵笑道:“三小姐頭一日進宮,不曉得咱們六王爺心思奇絕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這一樁別致兒呢。三小姐往後就知道了。”
  我當下也不言語,隻執了她二人的手進去,通宵夜話,互訴別情。
  次日,我安排了玉嬈住在未央宮偏殿的永寶堂,玉姚素日愛靜,又不喜見人,便擇了最偏僻的印月軒住。
  這日起來,正巧眉莊攜了采月過來,人未進門,先聽得朗聲笑道:“聽說姚兒和嬈兒來了,淑妃好大的麵子!”
  我笑道:“不過是皇上眷顧罷了。”
  眉莊淡淡橫我一眼,笑道:“在我麵前,何須說這些場麵話兒。”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裏是母憑子貴。”
  眉莊輕嗤一聲,轉身見玉嬈出來,不覺一怔,隨即拉玉嬈的手,連連點頭,“多年不見,昔日的伶俐丫頭出落成花朵兒似的的美人了。”
  玉嬈含羞低了頭,道:“眉姐姐。”
  眉莊隻作不見,笑吟吟道:“嬈兒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發是了。”
  時光似一江春水東流而去,烙在眉眼間的唯有風霜的痕跡,再無少女時的清純天真,仿佛一顆蘊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緘默了下去。看著玉嬈,如看見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我當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堅毅和活潑,恰如灼灼耀眼的寶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會兒茶,眉莊似有心事,望著玉嬈怔怔出了會子神,方道:“可去拜見過皇上了?”
  玉嬈聞言頓時蹙眉,深有嫌惡之狀。我知她為昔日甄府變故和我出宮修行之事深怨玄淩,自是不肯去的,於是搖頭道:“才安頓下來,也不忙著去謝恩。”
  眉莊拈著茶蓋,牢牢盯著我道:“我覺著……”她半天不語,隻把目光做無意一般掠過玉嬈,“說句不怕忌諱的話,嬈兒怎麽長得有幾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動已然明了,不覺震動,強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討厭?”
  玉嬈好奇,“傅如吟是誰?”
  眉莊微歎一聲,“皇帝從前的寵妃,後來被太後賜死了。”
玉嬈不屑地蹙眉,“姐姐從前是他的寵妃,後來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寵妃,到頭來也被賜死,可見做皇帝的寵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黴的事。”
  我微微橫她一眼,示意她噤聲。
  眉莊眼眸間似攏了一抹淡淡的薄煙,點頭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風波,皇上瞧見了生氣厭煩玉嬈倒也罷了。隻是到底是你妹妹,雖說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後姐妹便是雙雙入宮……雖然皇上身邊新得了一個榮更衣,然而不能不防著。”
  我心中深以為然,愈加感念她的細心,便道:“她們雖奉召入宮,到底也沒有封誥,也不需特特地去謝恩了。”
  玉嬈一聽,不覺眉間寬了兩寸,笑浮兩靨。我不覺看她,沉聲道:“喜怒不形於色方是閨閣女兒的修養,何況是在宮裏。”
  玉嬈低頭絞著衣帶不語,倒是玉姚沉靜些,安靜答了句“是”。
  眉莊撥著小手爐的蓋子,低頭沉吟道:“既來了,不去拜見帝後也罷,太後那裏總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規矩。”
  我頗為難,躊躇道:“若說厭惡傅如吟者,宮中莫過於太後。我怕……”
  她想一想,“太後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嬈是玉嬈,總不能混為一談。眼下咱們就一同去,若太後心裏真有什麽,說說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嬈,隨手撫摸著香爐上細膩的花紋,深以為然,“還是姐姐想得周全。隻是她們裝束也太清簡些,隻怕失禮,若要梳妝更衣起來,隻怕再得叫姐姐等半個時辰。”
  眉莊起身從琺琅彩嬰戲雙連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鬢邊,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襯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別落了刻意,隻叫太後知道有這兩個人就好。”她語重心長道:“你才冊封,兩個妹妹又這樣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頷首讚道:“若論穩妥,惟你而已。”
  於是我攙住眉莊同行,領著玉姚和玉嬈往太後宮中去。太後才念了佛經在與莊和德太妃說話,見我與眉莊進來請安,不由笑道:“今兒倒很熱鬧,隻你身後兩個俊丫頭看著眼生,倒不像是尋常的命婦夫人。”
  眉莊笑吟吟道:“太後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兩位妹妹,奉旨進內來陪伴淑妃。”
  太後神清氣爽,興頭頗盛,道:“自先帝幾個帝姬出嫁,許久沒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轉轉,且上來仔細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兩人依次上前,我隻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左右不懂規矩,還請太後教誨。”
  太後拉著玉姚的手細瞧一回,見她拘謹的模樣,不免憐惜,“可憐見兒的,長得甚好,隻是瞧著身子骨兒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調理著。”
  莊和德太妃亦笑著湊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文氣秀靜。”玉姚依言謝過,垂首站在一旁。
  太後含笑轉首,隻拉著玉嬈的手看,笑向太妃道:“隻看這手就細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兒,模樣就更不必說了。”說罷看玉嬈的臉。
  玉嬈不驕不怯,依禮伶伶俐俐喚了句“太後”。太後興致勃勃,然而一見玉嬈的臉,刹那麵色一白,隻怔了片刻,轉臉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邊的茶盞亦停住了,頗有驚詫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樣,連咱們太後也看住了呢。”
  太後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細看著玉嬈的臉龐,然而很快笑起來,“當真好模樣兒,很明快活潑,不像嬌生慣養的孩子。”太後微微歎息,“巴山蜀水淒涼地,倒磨練出個美人兒來。”
  玉嬈聞言斂容,輕輕道:“多謝太後憐惜。”
  太後微微點頭,轉臉向太妃道:“咱們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嬌貴些,可知孩子們幼時隻讀書識字也不成,要多多曆練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傾,陪笑道:“太後說笑了,豪門千金輕易連大門兒也出不得,何況咱們宮裏的金枝玉葉,哪裏來的曆練呢?”
  太後輕輕歎息了一聲,靠在手邊彈花軟枕上,望著案幾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話雖這樣說,然而她們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隱隱有些猜到,也不便點破,口中笑道:“太後這話說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時可沉穩多了。”
  太後含笑向我,又叫孫姑姑賞了盤蜜橘在我麵前,道:“哀家雖不知你小時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當初也不會遜色。”說罷停一停,摘下手上一隻溫潤剔透的翡翠鐲子攏在玉嬈腕上,那鐲子水頭極好,通體翠綠,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還不快謝太後,這可是她多年的愛物兒了。”
  玉嬈忙謝了恩,太後悠悠道:“憑什麽好東西也要看給誰用。這孩子很好,紅酥手遇翡翠鐲,總不算辱沒了這鐲子。”說罷看之不足,又叫孫姑姑取了一對事事如意簪來,向玉姚道:“身子太單薄了,裝束也清淡,隻給你潤色妝奩罷。”
  眉莊與我皆不意太後會如此喜愛玉嬈,目光相觸時皆有意外之喜,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眉莊半靠在椅子上,攏著杏子紅的團錦臂帛笑道:“難得太後這樣喜歡這對姐妹花,不如為她們在京中擇個婆家可好?日後也好和淑妃常常見麵。”
  太妃有些訝然,道:“還沒婆家麽?”
  眉莊道:“淑妃愛妹心切,哪裏舍得把她們嫁在巴蜀呢。”
  太後聞言不覺失笑,“好!好!咱們這對天聾地啞的老婆子沒旁的本事,保媒說親卻是最好的。”
  太妃連連頷首,笑道:“正是。如今咱們正好放出眼光來挑挑。”
  我剝了個蜜橘遞到太後手中,接口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經長成,雖說還要留兩三年,可是總要挑起來了。不如太後先過個癮,拿了玉嬈試試手罷。”
  太後一手指著我,掌不住笑道:“什麽淑妃,竟越發猴兒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卻說的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說罷一徑對玉嬈說:“得空便來哀家宮裏坐坐說話,平日除了你姐姐宮裏,淑媛、敬妃、貞貴嬪處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躊躇,到底還是囑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見麵又是一番行禮規矩的麻煩得緊,無事就不必讓她們到跟前去了。”


【三、寥落悲前事】

  如此閑話了告退出來,彼時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莊撫著胸口道:“阿彌陀佛,竟是咱們多心了。我看太後和太妃見了玉嬈片刻說不上話來,心道壞了。誰知兩位卻半分也沒想到傅如吟,還很投緣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純元皇後,此刻玉嬈得太後眼緣,多半是讓太後想到了純元皇後的緣故。我看一眼興高采烈的玉嬈似一隻輕靈的蝴蝶翩遷於上林苑中,安慰之餘亦輕輕歎息了一句。
  眉莊興致頗高,指著一處的銀桂笑道:“你初進宮時棠梨宮裏的金桂甚好,如今看著這銀桂竟也毫不遜色。”
  我湊近嗅了一嗅道:“的確不錯,更勝在香氣清雅,聞之五內俱清。”說著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幾枝,預備著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兒。
  正說笑著,卻見前頭一位宮裝女子攜了幾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裏賞秋。待走得近了,卻見是祺嬪。她自禁足出來後,再不複當年之寵,亦深恨於我。此刻避之不及,隻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給淑妃娘娘請安。”
  她心內不忿,又有些氣性在,不肯自稱一句“嬪妾”,我當下也不計較,隻道:“祺嬪起來。”
  玉姚聞得“祺嬪”二字,又聽她自稱“管氏”,身子微微一搖,不覺臉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臉龐,不自覺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你們兄妹長得很像。”
  祺嬪微微疑惑,細細打量她兩眼,旋即明白,不覺揚唇冷笑,“二姑娘回來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兩個洞來,口中卻笑道:“有個好消息還不曾告訴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懷州曹判的女兒蔣氏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嬌妻美妾,當真是托賴淑妃與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漸深,語氣愈加輕柔,“哥哥娶親的日子,正是姑娘與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達,這日子可真當是個好日子。”
  她說罷笑得花枝亂顫,容色愈發豔麗。正得意間,卻聽“啪”的一聲,一記耳重重扇在她臉上,正是一臉忿恨的浣碧。
  祺嬪登時大怒,卻也不敢立刻還手,頓足指著浣碧道:“好!好!憑你一個低賤奴才竟然敢掌摑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瞪住我道:“淑妃這般縱容下人,如何能協理六宮,嬪妾要向皇後申訴,嬪妾不服!”
  浣碧滿臉怒容,厲聲喝道:“娘娘麵前,憑你也敢稱二小姐‘姑娘姑娘’地這般僭越!便是莊和德太妃麵前,太妃也稱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來了!你可是想越過了太妃去麽?聖人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小主如今這番模樣兒,必定是父兄不教之過了。奴婢雖不識禮,卻也勸一句小主,別行動丟了你們管家的臉。縱然都知道是沒臉的,好歹也給父兄存一點麵子。何苦來哉,誰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兒是踏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為了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後申訴,我們便也去聽聽是誰不知禮數不敬太妃。”
  眉莊盈盈一笑,嗅著手中一枝金燦燦的桂花,擊節讚道:“好,好!去了一個伶牙俐齒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來了,且句句在理,是讀了好些書的樣子。”
  我亦不去理會祺嬪,隻向眉莊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這丫頭行動就抱著書,夜夜點燈夜讀,快要讀出個狀元來了。”
  浣碧紅了臉,“娘娘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識得幾個字罷了。”
  眉莊眼角飛揚,“你調理出來的人兒,能不讀出幾本四書五經來麽。”
  我笑著拉過含悲的玉姚,含憤的玉嬈,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兩個小冤家煩著都不夠。如今玉姚和玉嬈來了,她們三個在一處讀讀書也好,正巧有個伴兒。”
  我們一徑說笑,隻把祺嬪晾在一邊。過了許久,祺嬪再忍耐不住,揚聲喚道:“淑妃……”
  眉莊緩緩轉過頭來,疑惑道:“你是什麽人?”
  祺嬪既驚且怒,卻不敢反駁,隻忍氣吞聲得道:“嬪妾交蘆館正五品祺嬪管氏。”
  眉莊冷笑一聲,柳眉倒豎,“你要仔細!本宮是從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們說話,怎容得你小小一個祺嬪插嘴多話,後宮竟沒有規矩了麽?方才你說淑妃縱容下人,本宮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縱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頓一頓,“淑妃寬厚,本宮卻不肯厚道。采月,給本宮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後問起來,本宮自有話去回。”
  采月假意勸道:“娘娘切莫生氣,好好地萬萬別動了胎氣。前頭安貴嬪就是幾番衝撞了娘娘,人還沒什麽言語呢,皇上就不許她出宮,祺嬪小主何苦來討這個不痛快。”
  祺嬪聽得這話不好,不得已跪下身來。眉莊猶未解氣,恨道:“她仗著娘家有些軍功便不識眉眼高低,在本宮和淑妃麵前張狂起來了。她是忘了從前華妃的例,憑她什麽娘家,皇上的眼裏可容不下沙子。話說回來,若是從前在華妃麵前這樣子,照例便賞了‘一丈紅’了。”
  祺嬪一驚,不敢回駁這話,忙咬唇更低了頭。我微微一笑,挽著眉莊的手道:“什麽‘一丈紅’不‘一丈紅’的,姐姐千萬別氣傷了身子。祺嬪娘家的確有功,本宮哪裏敢杖責她,見了麵還要給她留三分情呢。隻是規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邊的石階,道:“那裏風好水好,不會憋氣,你帶著祺嬪跪到那兒去,拿老子的《道德經》給她讀讀,叫她靜靜心,別太失德。待祺嬪讀完了,你再回來。”說罷與眉莊同行,笑道:“我宮裏的秋菊開得很好,咱們一同去看看。”
  才行兩步,卻聽身後的祺嬪忿然道:“娘娘要罰,嬪妾自不敢駁。隻娘娘別得意過了頭,位高人愈險,娘娘以為坐得穩淑妃的位子麽?”
  我轉頭看她,不覺失笑,“本宮的位子穩與不穩,自然不是因為你。”
  祺嬪深深微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幾分倔意,道:“嬪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難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麽?”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在玉姚身上拂過,“吃裏爬外的人多著呢,娘娘偏能眼裏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
  我聽著她的話不像,立時喝道:“花宜好好看著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話,狠狠掌嘴。”說罷,自帶了人離去
  行得遠了,玉姚忍了半日的淚忍不住落了下來,抽抽噎噎的哭聲夾雜在風聲嗚咽裏格外叫人生憐。
  我溫言安慰道:“她說的那些都是瘋話,你別往心裏去。這日子跪在太液池邊吹風念經,夠她受得了。”
  玉姚聞言神色大變,更是掌不住哭了起來,拋下眾人掩麵便往未央宮奔去。玉嬈性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著急,忙向小允子道:“還不快追上去!”說罷便匆匆向眉莊告辭。

  才至未央宮大門,槿汐已然滿麵焦急迎了出來,道:“二小姐一路哭著跑進印月軒,關了門也不許人進去。奴才們怕出什麽事,顧不得規矩闖進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懸梁了。”我頭上一陣發暈,耳中嗡嗡直響,槿汐忙扶住我道:“娘娘安心,已經救下來了,虧得發現的早,不打緊。”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軒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別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緒不安,已請溫太醫喂了安神湯藥,隻怕這會子要歇息呢。”
  我這才稍稍放心,提著的一口氣緩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虧有你——”
  槿汐忙道:“並非奴婢,恰巧溫大人來給小皇子請平安脈,否則拖得一時片刻可怎麽好。”
  我在印月軒外頭,隔著窗欞見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著進了柔儀殿。槿汐手勢熟稔,點上瑞腦香,為我揉著額角,輕輕道:“方才出去還好好兒的,怎麽二小姐忽然尋起短見來?”
  我心下急痛,“還不是祺嬪那賤人,專挑刺心的話來說。玉姚從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還要被負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嬪,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性軟弱,若換做……”
  玉嬈一步踏了進來,朗聲怒道:“若換做是我,必饒不過害我之人,怎會傷了自己性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嬈招手道:“你來了正好。我正有話問你,從前在江州,玉姚也是這樣尋死覓活的麽?”
  玉嬈滿麵哀傷如曉雲愁霧,“被管家悔婚自是奇恥大辱,自到江州,爹爹雖還是為官,隻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據。我那時還年幼,爹爹與娘又年邁,家中都是二姐盡心竭力照料。隻是二姐她終日啼哭,這五六年間並未轉圜。”玉嬈恨極,鬢發間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釵上的須翅栗栗顫動,“管家負婚也罷,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廝太負心薄幸,咱們家被貶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日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聽得“負心薄幸”四字,心下不禁一動,想起方才種種,祺嬪話中所指似乎不隻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兩下裏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內沉靜如水,快入冬的天氣,黃昏時分的光線似厚厚的陰翳,叫人透不過氣來。殿內漸漸昏暗下來,仿佛有一根針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進,要挑破鬱積已久的那灘膿血。槿汐緩緩把深重的大門關上,一盞一盞點上燈火。我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裏聽來格外疏落,“嬈兒,你要告訴我實話!”

  仿佛是夜裏睡得不足,腦袋裏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緩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浣碧輕輕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
  我緩緩點一點頭,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緊。玉嬈,我們去看你二姐姐罷。”
  坐得久了,膝上有點酸麻,站起來時晃了一晃,浣碧趕緊扶住我,“小姐小心。”
  遠遠傳來“哐啷”一聲,在靜夜裏格外驚心,印月軒那頭隱隱有呼喊哭鬧之聲。我顧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才至印月軒門口,隻見燈火通明,仆婦宮人亂作一團。玉姚隻穿了一身素色的寢衣,長長的頭發散亂地蓬著,手裏緊緊攥著一塊碎瓷片抵在喉頭,滿臉淚痕斑駁。
  玉嬈麵色雪白,忙衝進去道:“二姐,你別糊塗!”
  合宮宮人嚇得勸得勸,跪得跪,呼號磕頭不止,玉姚隻哭個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顫抖著,卻半點退意也無。她的指縫間隱約滴落鮮紅的血液,順著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觸目驚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層怒意來,厲聲喝道:“由著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過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尋死!隻是親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親者傷心!”
  玉姚身子猛地一顫,倒退兩步倚在床欄上,眼中淚意更盛,滾滾滴落下來。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氣,緩緩、緩緩跪下身去,撲倒在床邊埋首嗚咽不止。
  我凝眉肅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誰敢往外亂傳一句,本宮便割了她的舌頭!”
  槿汐忙領了人掩門出去,玉嬈仍舊牽掛著依依不舍,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玉姚蜷縮的樣子似一隻受傷而無處可逃的小獸,我扶了她兩把,她隻執意於哭泣,不肯抬首。我靜一靜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頜,照著她淚水洶湧的麵龐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她的哭聲在耳光中戛然而止,隻靜靜、靜靜地看著我,愣愣出神。胸口有劇烈的氣息如海潮起伏,我極力壓抑著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憐,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惡果深種卻隻知逃避哭泣是昏聵!你若傷了自己叫父母傷心不安,更是不孝!我這一記耳光打醒你,隻告訴你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甄家的女兒雖不聰明,但不能失了誌氣!
  玉姚狠狠地抑住喉頭的哽咽,臉上五個紅腫的指印痕跡分明,眼中的傷心、委屈與愧恨愈加濃翳,一雙溫婉的細長雙眸似被濃霧籠罩了一般,沒有半分生氣。
  她的手不自覺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溫熱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沁入我的心一般。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覺,隻覺得這樣的麻木也是習慣了的。玉姚驟然爆發出一聲激烈的悲鳴,伏在我懷中號啕大哭,喚道:“姐姐!姐姐!”
  那樣悲痛的哭聲,仿佛積蓄多年的沉痛,無數的悲與愧都迸發了出來。
  她的哭聲,如一擊擊重拳擊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覺悲從中來,撫著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淚來。
  遇人不淑!一個“不淑”要誤了多少女子的終身!斷送無數期盼的、熱烈的、純摯的心!
  不過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淚意,用力咬住下唇。待她哭得夠了,方緩緩拉了她起來坐下,溫和道:“從前你或許還有一分癡心,如今祺嬪的話你已經聽得分明了,管溪負心薄幸,不過視你為棋子而已。”
  玉姚咬著唇,淒然道:“原本再怎樣,心裏總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許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話未說完,又滾滾落下淚來。
  我撫去她臉頰的淚水,沉靜道:“今*****既明白了,就不必再為這起畜生傷心——不值得!我隻告訴你一句,嫂子和致寧慘死,哥哥在嶺南也已被人逼瘋了。姐姐現在問你的話,你願意答便要句句老實答我。如若不然,隻要你覺著對得起自己的心,對得起從小養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無話可說,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頭,目光中有無盡的自責與傷痛,瑟瑟道:“哥哥他——” 
  我按住她的肩頭,沉聲道:“你放心。我已著人接了哥哥回京醫治,隻是咱們甄家沉冤多年,我一己之身雖不足惜,但爹娘年邁,難道要帶著洗不清的罪名去見甄家的先祖。甄門家破人亡,管家雖不是始作俑者,然而為人爪牙,忘恩負義,斷斷容它不得。”
  玉姚淒惶垂下眼瞼,雙手把縐綢裙子揉得稀皺,“我罪孽深重,隻盼能稍稍贖罪,過得心安理得些。”
  我看著她,屏息道:“你隻告訴我,管家為何能知道哥哥與薛家和瑞嬪娘家洛氏來往的諸多細節,以致當日告發哥哥時冤他謀反觀望,雖無尤為明顯之據,然而微末之事卻能一一對上?”
  玉姚垂首,幾乎要把頭抵進胸口去,聲如蚊訥,“是我。管溪問我,我便說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甄家閨訓甚嚴,怎容你和他想見就見?難道你真曾與他會麵?”
  玉姚的指尖不自覺地揉搓著,雙頰緋紅如燒,“那年母親帶我與嫂嫂去上善寺進香,機緣巧合碰上了管家的轎子,正是管路與管溪陪著老夫人前來進香。因哥哥與管路是同僚,他家老夫人與娘閑話了幾句,又聽他家老夫人極力誇口,讚管溪孝順……”
  “那時你便留了心?”
  玉姚慌忙搖頭,極力道:“我不過以禮相見,連看也不敢看一眼,怎敢留心。”她的手按在心口,眼波裏漸顯柔婉的神氣,輕輕道:“半個月後,我與茗兒同去珍寶閣看首飾,誰知挑揀的東西多了,反而把姐姐從宮裏賞出來的多寶戒指跟弄丟了,我心裏急得了不得。誰知正遇見管溪在珍寶閣外間選扳指……”
  “他便幫你尋著了?”我瞧一眼她無所裝飾的手指,“既然是我從宮裏賞下的,你又那麽重視,丟了也非尋著不可,想必不會輕許了人。”
  玉姚愈發低頭,紅了眼圈,“那日他尋著了卻不肯還我,隻把他的扳指給了我做交換,又道咱們是世家熟識,不必拘禮。於是……咱們就這樣認識了。不久,管家就來提親,哥哥問我的意思……”
  玉姚眉眼間雖是神色淒苦,卻不失一分沉醉之色,想必當初,少女春心初動,自有無限旖旎風光。我輕輕歎息了一句,拔下銀簪子剔一剔燭火,“你自然不會拒絕了。小時候看戲文,每每見一男一女因小物相識,結下緣分,總不過以為是戲文罷了,或是那家小姐從未見過世間男子,才會不辨賢愚,一心栽了下去。”我心下有氣,“閨閣間來往,好不好的男子你總也見過幾個的。”玉姚愈發局促不安,眼淚汪汪地囁嚅著隻不說話,我終究不忍,那一年太液池杏花如雲,我何曾能辨賢愚好壞,不由道:“罷了罷了,情之所鍾,誰還顧得上旁的。總歸是咱們命薄罷了。”
  玉姚低聲道:“我總以為他是真心待我,才有幾麵之緣就急著來提親的。既定下了婚事,雖不能由著咱們見麵,可是後花園一牆之隔,他常常隔著牆頭來與我說話。有時也遣他家小鬟悄悄塞給茗兒一封書信,或者趁我與娘上香時偷偷在佛寺外見一麵,咱們就這樣……”
  “你膽子倒是大!”
  玉姚窘得難堪,“隻給玉嬈見過一次我和他寫信,也被我糊弄過去了。”
  我心裏暗暗歎了一聲,她以為糊弄去了玉嬈,豈知玉嬈自幼是個伶俐的,怎會輕易瞞得過去。我頓時起疑,“你們這般私相授受,可做出什麽不文之事來?”
  玉姚慌忙擺手,紫漲了臉,“沒有沒有,我總以為終身有托,而他也往往隻問我些哥哥與爹官場上的事。我不懂那些,隻得告訴他爹爹與哥哥常和哪些人來往。”
  我心口惡氣上湧,用力握緊手指,牢牢盯著玉姚道:“你竟是個糊塗的,你和他統共就見了兩次,他家就來提親,這本就有些倉促。以至日後相見或者鴻雁往來,他隻問你些官場之事,探知爹爹與哥哥的事,你竟絲毫也不起疑?他若心裏真有你,難得見了怎不問問你的安好,傾訴衷腸,倒隻念著這些?!”我思前想後,氣極難耐,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你是糊塗油蒙了心,竟連真心假意也不會分了,隻一腔癡心送上去,竟落了旁人的圈套也不知!”
  話音未落,玉姚複又嚶嚶哭泣起來,我憐她癡心,怨她糊塗,又恨管氏一族太過狡詐,不由道:“如今便是哭出一缸眼淚來又有什麽用!”
  燭火被我的掌風帶得重重一跳,燭芯漸漸長了,萎黑的一截,似焦卷了的一顆心,迫得燭火幽幽黯淡下去。
  玉姚漸漸止了哭,隻神色呆滯望著窗欞上的雕花暗格怔怔出神,容色淒迷。我輕輕道:“他既問了你這樣多,言談之間不會一句都不提到他們家的事。你細想想,可有什麽不妥之處,隻管說給我聽。”
  玉姚極力思忖,斷斷續續說了四五件事出來,我隻凝神不語。
  夜半時分格外地冷,那更漏聲也似凍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炭盆裏的紅羅炭漸漸熄下去,隻微微地透出一點紅光。
  玉姚的手這樣涼,我想起一事,輕輕道:“他送你的那枚扳指呢?”
  她下意識地攏住衣領,道:“扔了,去江州那一日我就扔進了灞河裏。”
  我點點頭,伸出發涼的手,拿起一把小銀剪子鉸下烏黑的燭芯,徐徐道:“你瞧這燭芯,燒得烏黑了還不剪下,遲早燭火也會熄滅。管溪就是你心裏的那根焦了的燭芯,如不徹底剪了他……”我輕輕歎息,“姐姐剪得了蠟燭的芯,卻剪不了你的。你若不自救,沒人能救得了你。”
  玉姚拉住我的衣袖,抽噎道:“姐姐,我知道錯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你自然有錯,錯在輕信於人,沒有細細思量。但若不是管家設計,你到底也是無心。”我柔聲道:“知錯之餘還要振作,甄家沒有隻知哭哭啼啼的女兒。”
  她點一點頭,耳垂上的米珠墜子動也不動。我心下無奈,已經傷心了那麽久,真要忘卻又是何等艱難。曠日持久,凝成心裏一個破碎糾結的疤痕,永遠提醒著自己不堪回顧的往事。
  我喚進槿汐,好好安頓玉姚歇息,獨自走了出來。玉嬈依舊在柔儀殿等我。到底年輕貪睡,已有些睡意朦朧了。見我進來,忙起身道:“二姐可好些了麽?我去瞧她。”
  我靜靜飲了一盞濃茶,“我已經叫槿汐進了安神湯,叫她睡了。”
  玉嬈稍稍放心,一眼瞥見我手裏的濃茶,不由得道:“即刻要睡了姐姐怎麽還喝濃茶?我叫人來點安息香。”
  我拔下發髻上一支金簪,有意無意在紫檀桌上劃著,輕歎道:“左右今晚都是睡不著了,不如清醒些也好。”
  玉嬈知我難過,坐到我跟前道:“姐姐,你是淑妃,管氏怎麽渾不怕你?”
  簪子的冰涼硌在手心,我苦笑道:“你以為淑妃的名頭有什了不起。一則她娘家到底有些軍功在,二則宮裏好歹有個靠山,三則她早知狠狠得罪了我,我必不能原諒她,又何必迎合我,索性撕破臉到底罷了。”
  玉嬈點水秋眸微微一亮,“姐姐如今有協理六宮之權……”
  “她索性與我撕破了臉,我反倒不能以手中之權肆意壓製她,否則一旦傳到太後或皇上耳中,難免以為我蓄意報複。”我支頤合眸,“祺嬪有句話說得不錯,位高人愈險,家中又敗落,嬈兒,我實在如履薄冰不能不加倍小心。何況祺嬪的靠山,是我尚無十分把握能駁倒之人。”
  玉嬈低低驚呼一聲,很快垂眸不語,輕聲道:“我知道了。”
  “所以如今你們都在宮裏,也切要一切小心。”
  玉嬈用力點一點頭,“但咱們不能輕縱了那些算計咱們家的人。”
  心裏有灼灼的滋痛,仿佛燃著一把野火,我手中用力一劃,桌上的織花團金線桌布應聲破裂,我隨手把簪子一丟,淡淡道:“即便我肯不與祺嬪計較,隻看玉姚這個樣子,我必不會放過管氏一族!”


【四、支離笑此身】

    心頭雖恨,麵子上卻也波瀾不驚的過了下去。且不雲年歲漸長,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宮闈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於色方可謀得存活之道。而貞貴嬪,仿佛是一個例外。

    自生產時受了一番磨難,又兼產後鬱鬱不樂,貞貴嬪便落下產後不調的症狀,比之從前愈加鬱鬱寡歡。連日來因著冊封貴嬪,皇子起名之事玄淩頗多眷顧,倒也神色好了許多。

    這一日正抱著靈犀與眉莊說話,花宜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聽聞貞貴嬪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時不覺,隻向眉莊歎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緊,有什麽放不開的呢?”眉莊正要接口,我轉首見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覺,忙道:“你仔細說,究竟如何?”

    花宜斂著手低聲道:“聽聞早起貞貴嬪在上林苑裏散心,恰巧碰上榮選侍,主仆相見,榮選侍又是新寵,難免言語上有些衝撞叫貴嬪娘娘吃心了”

    眉莊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飛上枝頭便是鳳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裏還肯惦記著是舊日的主子,巴不得要彰顯自己的身份給人看呢。”她停了一停:“皇上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那日還說起因冊封榮氏急了才引得貞貴嬪難產,結果前一日剛給你們倆進了位份,後一日皇後說一句‘容更衣好歹是貞貴嬪手下的舊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點喜氣’,如此便一躍成了選侍。這樣榮寵,倒叫我想起了從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著懷中漸漸睡熟的靈犀道:“皇上向來喜愛嫵媚鮮亮的女子,比之貞貴嬪的沉默,的確是榮選侍可人疼些。”繈褓中小人兒睡的憨熟,我心下歡喜安寧,口中隻道:“妙音娘子麽……”忽然怔住,直直看著眉莊,唇舌遲疑,“我倒想起來,榮選侍的眉眼和她有兩分相似……”

    眉莊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說起來倒真有些像華妃年輕時的樣子,隻是如今她年輕,貌美也不如當年華妃遠矣。”

    唇角含著淡漠的笑意,冷冷道,“若論鮮妍豔麗,有誰及得上慕容世蘭呢。”

    眉莊輕哼一聲,隻道:“如今皇後鳳體欠佳,你又有協理六宮之權,少不得要親去瞧瞧貞貴嬪。”

    我把靈犀遞到乳母懷中,扶一扶鬢邊珠釵,頷首道:“且不論這個,便是為了她的好性子,我也很願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漸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莊眉目清單,如含煙一般溫潤,微笑道:“也好,我覺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說罷又低聲囑咐,“二殿下雖不如涵兒炙手可熱,外頭卻也紛紛傳來日有爭儲之虞,你到玉照宮凡事小心些,別落了人話柄。”她停一停,“如今外頭的話多得很,你可聽說皇長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聽說,連著兩個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見皇長子。”我微微一笑,“其實何來岌岌可危,皇長子終究比兩位小皇子年長了十數歲,繈褓嬰兒何足畏懼,隻不過是昭陽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並未再說,眉莊淡淡道:“也難怪她,自己的孩子養不大,費了十數年心血才名正言順把個皇子握在了手心裏。若皇長子不得登基,豈非前功盡棄。”

    我撥著手指上一枚晶光燦爛的戒指,頭也不抬,冷冷道:“其實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後皇太後,也忒貪心不足了。”

    眉莊嗤的一笑,在我額頭上輕輕戳了一記,“若他*****為聖母皇太後,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換做別人是聖母皇太後,兩宮並立總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何如唯我獨尊來得痛快,何況她是六宮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與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還不曾做太後,便把太後之道看得這般清楚。阿彌陀佛,且看你肚子裏那個吧,隻怕你才是聖母皇太後呢。”眉莊笑得不止,作勢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著,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還怕沒有那一日麽。”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宮去,才進宮門便聽得兒啼之聲不止,果見予沛剛睡醒,正在乳母懷中啼哭不已。貞貴嬪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連連叫乳母好生哄著,偏生乳母怎麽哄也哄不了,急得滿頭大汗。

    貞貴嬪見我來了,掙紮著起身要行禮,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適就好好躺著,這麽拘禮做什麽。”

    貞貴嬪神色悒悒,淚眼朦朧道:“嬪妾無用,身子不濟事,連自己的孩兒也哄不好,失禮於娘娘。”

    我微笑道:“這就是見外的話了。我聽二皇子哭的響亮,可見身子健壯。妹妹該高興才是。”說罷從乳母手中接過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貞貴嬪懷有身孕時胎氣不寧,時有滑台之險,生產之日又吃足了苦頭,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和早產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隻予沛的膚色略略深些。若不仔細看去,裹在黃色刺騰龍繈褓中的予沛竟然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親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樣兒。”

    我撫著他的小臉笑道:“很是,隻是哥哥愛哭些,予涵一味愛吵鬧。”

    貞貴嬪道:“我倒寧可孩子愛吵鬧些,沛兒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邊坐下,柔緩道:“小孩子愛哭是常事,從前朧月愛哭鬧,敬妃總喂她吃些牛乳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樣畫葫蘆應付靈犀和涵兒,大約孩子性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貞貴嬪略見喜色,道:“還請姐姐教我,或許也能止一止沛兒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麽難的,原是拿乳酪凍了,吃的時候化開就是,槿汐荷包裏現成就有。”說罷槿汐忙取了兩片出來,拿溫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靜了些許。

    乳母見勢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與桔梗帶了眾人離開。我見周遭並無外人,放輕聲道:“聽聞今日榮選侍衝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為了她傷身,我也得好好申飭她幾句。”

    貞貴嬪神色沉寂下來,擺手唏噓道:“罷了,她是皇後一手拉扯上來的,橫豎又有皇上護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床前小幾供著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黃的花瓣印得近旁貞貴嬪的容色愈發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著她的手道:“妹妹倒願意省事,總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為皇後護持,皇上也難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點以免她失了做宮嬪的分寸。”

    貞貴嬪黯然一笑,撥一撥耳邊碎發,輕聲道:“這宮中皇上的寵愛便是分寸,她還忌憚什麽呢。”

    我聞言正色,“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長子的生母愨妃早去了不說,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輕賤了去。今日她對妹妹不敬,我是憐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齒寒而已。”

    她愈加低頭,露出一段潔白細膩的脖頸,輕聲細語,“其實她也沒說什麽,隻告訴我皇上不日就要進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聲喃喃,“果然是個好位份,難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為然地輕哂,“若在尋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風光的稱呼。隻是在宮裏,即是位份,那麽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麽,都是妾侍罷了。”我看著她道,“赤芍為這個得意想來也是淺薄,妹妹若是為此等淺薄之事傷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貞貴嬪聞言怔怔片刻,溫婉道:“姐姐勸解的是。”

    “我倒不是為了寬慰妹妹,不過把事實說與妹妹聽罷了。妹妹豈不聞昔日妙音娘子與華妃之事。”我緩緩和言道:“妹妹產後不調一直抑鬱至今。豈不是都為牽掛太多而來,說句不中聽的,你我都是有兒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為赤芍煩心,如不寬解自身難道還要為了她煩心一輩子麽?”

    貞貴嬪悵然若失,凝眸望著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動,“我知道。”

    須臾的才沉默,卻聽見槿汐在外頭道:“娘娘,內務府的人求見,給二皇子送冬日的衣裳。”

    我頷首道:“前兩日進來的素錦極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精巧。我特意給二皇子留了頂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費心了。”貞貴嬪聞言掩一掩鬢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藍雲紋外裳,喚道:“進來吧。”

    厚厚一遝衣裳,從貼身小衣肚兜到外衣、繈褓,無一不是用最容軟的素錦做裏,繡工一律用蘇繡,圖案精致,針腳輕巧細密,連虎頭鞋上綴著的明珠也顆顆一般大小,用透明銀須穿了起來,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日衣物拿來與我過目,我自把最好的親手挑出,多用的都和予涵一模一樣,絕不偏頗。

    貞貴嬪伸手撫著鵝黃福字貼身小衣上的“二龍搶珠”的圖樣,輕聲道:“這繡活精致異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們母子。”

    我含笑看著她,“妹妹與我投緣,沛兒與涵兒又是同一日生的,我難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別吃醋。”

    貞貴嬪莞爾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兒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著她手中的小衣,指著雪白的裏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緊穿著舒服,孩子肌膚嬌嫩,用素錦做裏子是最好不過了。”

    雙手撫上去光滑如璧,綿軟如絲,連手指也不自覺地沉溺於這般柔滑之中。貞貴嬪點頭道:“素錦名貴,果然名副其實,值得寸錦寸金。”她微微偏頭沉浸於往事之中,“往日安貴嬪擅工女工,皇上為讓她繡出最滿意的織品,每日讓內務府供應數匹素錦供她隨意裁剪。安貴嬪力求完美,往往一針繡偏,整幅素錦便一刀剪毀。”

    我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笑容,“當日皇上為她罔顧妹妹動了胎氣,如今數月不見,不知皇上可還記得她這個人麽?”

    貞貴嬪姣好的臉龐上微露憐憫之色,“早起經過長楊宮,但見景春殿宮門深鎖,冷寂如無人一般,宮女內監也懶怠伺候,殿前灰塵積了寸許。聽聞她失寵後頗為抑鬱,時時飲食不進,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傳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視同瘟疫猛獸。”

    失寵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誰都明白。於是當下也不多言,隻低頭欣賞小衣上小小花紋。正看得入神,我不覺“咦”了一聲,雙眉微蹙,冷冷道:“內務府越來越會當家,竟連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內監滿麵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著小衣裏子近領口處一點痕跡,道:“這是什麽?”但見雪白的素錦上幾點極淺的乳白跡子,若不細瞧,並不十分瞧得出來。

    貞貴嬪仔細瞧了幾眼,淺笑如雲,“並不是什麽打緊的事,不妨礙穿著,姐姐無須動氣。”她瞧著跪在地上磕頭不已的小內監,不覺生了憫色。“也未必是他們保管不妥,許是織錦時便有的,罷了吧。”

    自兩位皇子出生,紛擾之言便不堪於耳,我深慮兄弟蕭牆之事,素日喜歡貞貴嬪之外又更多添了幾分上心,唯恐疏離了他們母子。當下不覺怒道:“這衣衫昨日經我手時並無半點汙穢痕跡,我細細挑了才交到內務府手裏。他們這樣不當心,竟敢怠慢妹妹與二殿下麽。”我愈加惱恨,揚起手中小衣擲到那內監麵上,登時一言不發。

    那小內監嚇得大氣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拾了起來,賠笑道:“昨日是奴婢將挑好的衣裳送去內務府的,許是奴婢的不是。”說著拿到日頭地下細看那點汙漬。

    槿汐不看則以,一看之下不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的看著我,久久躊躇不敢言語。我見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與貞貴嬪兩人麵麵相覷。

    槿汐的聲音緩緩沉痛,且懼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與三十名同鄉被選為宮人一路北上進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親身焚毀她們穿過的衣物,見痘漿破裂沾染衣物之色猶如這件小衣的汙跡。”槿汐臉色若死灰一般,深深叩言,“奴婢妄自揣測,還得請太醫瞧瞧才能斷定。隻是為穩妥起見,兩位娘娘斷斷不能再碰這件衣裳。”


【五、幾重雲深費思量】

    有風吹過,背脊一片冰涼,原來槿汐一番話驚得我背上涔涔冷汗,驚懼不已。天花是極難治好的惡疾,一旦沾染極難幸存,尤其是小兒。念及此,我不覺寒毛倒豎,這件衣裳本來是給予沛貼身穿著的,若是……我簡直不敢想象,一旦事發,層層追究下來比能查到是經我之手選出給予沛的。外頭已風傳儲位之事,若真如此,我比落得一個謀害皇嗣之罪,當真是百口莫辯。

    我不覺望向貞貴嬪,沉聲道:“我沒有。”

    貞貴嬪麵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支撐道:“我知道。”

    我點頭:“你明白就好。”

    心下猶自膽寒,若予沛染上天花,繈褓小兒自然難愈,我更會因毒害皇嗣賠上身家性命,不隻是我,連玉姚、玉嬈、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滿門株連不止,予涵和靈犀也成了無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不到半柱香時分,溫實初與衛臨已急急趕來,兩人拿起衣裳細看片刻,對視一眼,神色俱是一凜。我見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溫實初與衛臨忙不迭喚進宮女拿熱水浣手,躬身道:“不知這衣裳從何而來?”

    我啞然苦笑,“從我手中選出轉至內務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這件衣裳遲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釀成大禍!”

    貞貴嬪半晌不語,此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這樣巧。”

    我未及聽清,溫實初眉頭一皺,驟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方才與貞貴嬪翻過衣裳之後可曾立刻用熱水與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聲,隻覺掌心發涼,惶然失聲道:“沒有。”

    溫實初臉上驟然失去所有血色,一個箭步上前,翻過我的手,眉目間難掩的驚惶憂懼,低喝道:“你糊塗!雖則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體質向來虛寒,一旦染上可怎麽好!怎會忘了要及時浣手!”對嬪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溫實初一時情急也忘了規矩,然而語中關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覺微微側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覺不妥,忙抽手攏於袖中,一旁衛臨忙吩咐了服侍在側的裴雯將烈酒倒入水中,道:“請兩位娘娘即可浣手,等下再服些辟邪氣侵體的藥物以保萬全。”

    如此一番,裴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宮中殿外伺候的宮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請了溫實初與衛臨來,一時並未退出。此刻她隻低頭做事,似一徑把周遭之事充耳不聞。我暗暗驚異,深覺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調教之人。

    槿汐見裴雯出去倒水,垂手低聲道:“宮中許久未見天花,此刻突然出現,顯見此事意在謀害二皇子,不可輕輕揭過不提。昨日即從娘娘手上出去時還無妨,那麽隻往內務府去查就是。”

    我輕輕嗯一聲,隻見衛臨用夾子夾了那小衣放在盤子裏,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宮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囑咐道:“別走了風聲打草驚蛇。”槿汐會意,旋即領了捧著小衣滿麵惶恐的宮女出去,自去查問不提。

    槿汐承尚宮之職,為人精幹心細,我自不擔心。溫實初命宮女濃濃煎了一劑藥看我們喝下,方才安心離去。

    如此一番波折,貞貴嬪早驚得麵如土色,雙手顫顫不已,我扶著她勉強坐下,強自按捺住心神,溫言道:“妹妹放心,我自會查問清楚,給妹妹一個交代。”

    她右手扶著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發紫,幾綹鬢發散亂在耳邊,一雙清瑩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懼。“沛兒!”她倏然站起急急喚進乳母,從尚不知何事的乳母手中一把抱過睡熟的予沛,牢牢攏在胸前,仿佛世間至寶一般。

    我忙打發了乳母出去,小心在她身邊坐下,“妹妹別怕。”

    她嘴唇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性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色淒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舍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是否想讓。”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色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麽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麽!”

    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麵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初初長成之時,玄淩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確實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原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隻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隻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麵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隻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得一子,隻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嚐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顯出慚愧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裏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麽提不提起又有什麽分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裏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隻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頭,唇角含一絲似笑非笑之意,悠悠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麽?”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銀襖,翠蘭馬麵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豔,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色,灰蒙蒙的暗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隻是奇怪怎麽才到十月裏,妹妹怎麽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隻自求保暖而已。”

    “是麽?”我並不看她,隻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藤,“貴嬪看這青藤費力纏樹,隻為攀援依附以保自身。藤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麽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麽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後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後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麽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麵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確實清楚得很我是否不祥,哪裏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的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閑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麽多心思在心裏,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隻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比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製的陰冷,“隻別錯用了心機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唇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軟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裏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陰鬱。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隻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總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麽?”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潮,我極力克製著一字一句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春的如畫秋色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我心底蔓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輕輕道:“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嚐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經失寵,正好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她。”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輪,“或者,投毒。”

    鏤著“嫦娥奔月”的纏臂金環環環向上盤旋在手臂上,仿佛一道道黃金枷鎖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陽光猶有幾絲暖意,蓬勃燦爛無拘無束地灑落下來,拂落人一身明麗的光影。我抬頭望著遼闊天際自由飛過的白鴿,忽而輕輕消除了聲音,“在這宮裏,死是最好的解脫,她深受皇寵多年又性子要強,如今她失寵受辱,當真比死還叫她難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自然易如反掌,隻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視我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不到根基穩固之時,輕易出手隻會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陰冷一笑,婉聲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再忍她一時。奴婢一定知會各宮娘娘小主好好關懷安貴嬪。”

    心底壓抑多年的冷毒瞬間迸發出來,“她專寵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們恨不得個個都去踹上一腳才好,咱們隻冷眼旁觀就是。”

    在敬妃處待到入夜時分才回柔儀殿,我不再強求朧月至柔儀殿居住,隻常常和敬妃陪在旁邊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親近了些。進宮門,便見槿汐領了宮人們候在門外,親自扶了我進去,又奉上一盞“綠蠟雲霧”,溫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嚐嚐可還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隻捧著茶盞不出聲。浣碧會意,領了人下去,隻留槿汐在身邊伺候。我揚一揚眉,槿汐低聲道:“內務府管理這批衣裳的宮女茉兒吊死在自己房裏,她曾是伺候貞貴嬪的侍女,貞貴嬪剛有孕時手腕上長了顆癰瘡,茉兒說馬齒莧性寒滑,能入血破淤,煮粥能消瘡,便自作主張煮了給貞貴嬪,幸好衛太醫看見了,說馬齒莧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剛懷孕之時斷不能服食。又見貞貴嬪的甜食中有麥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貞貴嬪念她無知也不重責,隻打發了出去。”

    “你疑心茉兒懷恨在心報複貞貴嬪?”

    槿汐道:“那是內務府的定論,茉兒從未出宮,哪裏能尋來天花痘毒。奴婢懷疑此女早被人收買,伺機加害貞貴嬪,如今被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我撚著手中的碧玉珠串,默默尋思片刻,黯然道:“貞貴嬪敏感多思,隻怕此刻已經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點頭,“從前貞貴嬪沒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們皇子一般大,隻怕日後……”

    貞貴嬪是如許清新脫俗的女子,可與之惺惺相惜,若真有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愴然一歎。念及當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出入宮闈的種種,心下更生無限感慨。


【第六章 別有憂愁暗恨生】
 
    次日晨起,依例往昭陽殿去請安。宮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見我迤邐而來,紛紛屈身請安。無數珠翠撞時玲瓏愉悅都聲音,我看著盈盈拜倒都如花容顏,無限慵懶都微笑,她們何嚐是真心拜倒於我,不過深深拜服於權勢之下而已。

    自我回宮流言不斷,直至我鎮祥嬪、壓祺嬪,一舉生子封淑妃,手握協理六宮之權,無數的流言在一夜之間再不出現在我耳邊。連眾人嫉恨都麵龐迎到玩麵前也成了恭恭敬敬都微笑逢迎。

    我扶著槿汐都手緩緩拾級而上,經過穆貴人都身邊時忽而駐步,微笑道:“穆貴人進宮也有些年頭了吧?”

    她抬頭,不知所措地茫然,卻殷勤含笑,“娘娘好記性,嬪妾是與傅婕妤同年入宮都。”

    玩把目光停駐在她瑞香色長裙都裙擺上,盈盈道:“衣不沾塵是嬪妃應守之禮,怎麽貴人一早起來剛梳洗過就弄髒了衣裙,是太粗枝大葉呢還是對向皇後請安之事太漫不經心?”

    穆貴人都裙擺上有一點不起眼都灰色汙垢,想是行走時帶起的塵泥,她不覺滿麵通紅,慌忙道:“嬪妾不敢不敬皇後。”

    玩頷首道:“妹妹話雖這樣說,去沒有這般做,可見不是心口不一之人。崔尚儀。”玩轉頭吩咐槿汐,“請教習嬤嬤去穆貴人宮中教她規矩。”玩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以後一個月貴人好好都學著規矩,不必來昭陽殿請安了。貴人也該知道宮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順嘴胡說,順心亂作,指不定誰便聽見了來回本宮。等貴人學會了不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之時再踏足昭陽殿請安吧。”

    穆貴人眼中淚光一閃,羞得臉色發紫,緊緊抿住嘴唇。玩環視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鴉雀之聲不聞,嚴才人和仰順儀躲在人後頭也不敢抬。我微含興味:“嚴才人和仰順儀素來與穆貴人親厚,不知有無沾染她的習氣,不如一同請教習嬤嬤。“

    嚴才人和仰順儀猛地一驚,忙道:“嬪妾不敢。”

    穆貴人分辨道:“嬪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貴嬪是不祥人,她胡說八道汙蔑嬪妾的話娘娘不能輕信,嬪妾實在冤枉。”

    我曉得她是認定安陵容把她那日背後詆毀的話告訴了我,於是隻是篤定的笑,“安貴嬪何曾說什麽來著,貴人不用多心。本宮不過囑咐你學規矩而已。”說罷吩咐後頭跟著的花宜,“夜裏涼下來,你去吩咐內務府往景春殿送幾床被子,安貴嬪雖是不祥之人,卻也不能太虧待了她。話說回來,安貴嬪再不好也比穆貴人懂事些。”

    穆貴人與嚴才人、仰順儀飛快地對視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色,忙又低首下去。

    靜宏富麗的殿中,皇後已高坐於鳳椅之上,淡淡道:“淑妃來了。”說罷指一側,眾人方各自入座。

    皇後穿一件家常錦衣,繡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都淺玉白菱花,少了素日的位高持重,更多幾分親和隨意。

    閑閑敘過家常,胡昭儀忽然轉向我道:“聽說昨兒內務府有個宮女自縊了?”

    玩微微頷首,笑道:“昭儀的消息很靈通。”

    胡昭儀嫣然一笑。描畫精致的眉峰似煙靄悠遠都春山微微揚起,“本宮最是個富貴閑人,人一閑聽到都閑話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宮中妃嬪自戕是重罪,宮女自殺也不可輕恕,淑妃打算如何處置?”

    我看著袖口微微露出都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都痕跡有些透明,淡的像是麵頰上極薄及脆都嬌羞紅暈,輕描淡寫道:“按規矩連坐,家眷沒為宮中操持賤役都奴婢。”

    皇後一直默默聽著,此刻忽然出聲道:“淑妃太寬縱了。”她平淡地注視著我,臉上沒有一絲多餘都笑容,“茉兒擔著謀害二皇子都嫌疑,天花痘毒從何而來,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縊是畏罪自殺還是有人滅口。其實無論哪一個她都是帶罪之身,怎可輕縱了過去。謀害皇子是重罪,依律家眷男子斬首,女眷沒為官妓,才能以儆效尤。”

    皇後的聲音不大,然而語意中都森森之意與她的裝束有天壤之別,如銅釘砸地,字字釘入所有人都耳朵。

    我轉首看她,“這事皇後也已經知道了?本來還想查清之後再稟明皇後,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主使,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悠悠目光在殿中諸人身上蕩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誰不曾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貞貴嬪之子。”

    皇後唇邊綻出一絲意味深長都笑意,沉聲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舔犢之情。”皇後看著座下數十妃嬪,麵容沉靜若秋水無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為我大周江山萬年計,還盼諸位妹妹多多誕育子嗣。本宮無有所出,必然對諸位之子視若己出,一視同仁。”

    眾人聞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謹遵皇後教誨。”卻見一女盈盈越眾而出,聲音清亮沉穩,“皇後娘娘說的極是。皇長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導,皇長子何能出落到今日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愛之心堪為天下女子垂範。”說話之人卻是榮華趙氏,趙榮華長我三歲,便是從前的韻嬪。我與她本無多少來往,多年來她雖不十分得寵,卻也不曾失寵,也算是嬪妃中頗有資曆之人了。

    胡昭儀不以為然地撇過去,皇後隻做不見,滿麵含笑道:“本宮不過白囑咐兩句,何必都站著,快坐下吧。”

    我抑住心底燃燒都怒火,溫言道:“皇後是諸位皇子與帝姬都嫡母,咱們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後溫和而端莊的麵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後這般賢惠就好了。”

    皇後都眼眸中蘊著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身上,似披了一層秋霜般生出涼意來,口中卻無比親切,“淑妃雖是宮中第一人,卻很懂得尊卑嫡庶,難怪皇上這般疼她。”她身形微側,緩緩道:“本宮身子乏了,你們且退下吧。隻留淑妃和貞貴嬪陪著說說話,也好談談養兒之道。”

    眾人聞得此言皆是默默,幾個性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幾分嫉色。眼角的餘光瞟見穆貴人匆匆步出殿外,嚴才人與仰順儀眉目間皆有難掩之怒色,疾步跟隨穆貴人去了。

    外頭晨光明亮,庭院中月季叢翠色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時星星點點開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頗為嬌豔。卻是數十本山茶競相爭豔,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紅粉紅團團簇在一起,十分熱鬧。如此秋光,被昭陽殿重重深紅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進昭陽殿中便成了淡蒙蒙的一層寂寞輕紗。所謂庭院深深,大約也是如此吧。

    皇後半闔著眼睛,儀態安詳,似乎朦朧直欲睡去。我默默不語,心中卻警醒如獸,深知皇後獨獨留下我與貞貴嬪,必有她的算盤。

    凝滯般的沉默之後,皇後眼見貞貴嬪拘謹,淡淡笑道:“本想與你們好好聊上幾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們了。”

    貞貴嬪不知所以,隻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麽,臣妾告辭。”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禮告退,才走出三步,卻聽皇後的聲音在背後幽然響起,似一縷幽魂附上耳畔,“昨日虧得有淑妃在,想來也真是巧。”

    貞貴嬪立時停住腳步轉首,我頓覺不悅,盈盈回首,“皇後此言該當何解?”

    皇後撫著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光潔明珠瑩瑩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暈,愈加顯得皇後病後的手腕瘦的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後顯得妝容格外厚重,即便往日在病中,她亦精心裝扮,絲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後的尊貴體麵,此刻她一字一字說的極慢:“可不是麽?內務府不小心送了沾染了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貴嬪宮中時,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發覺了衫子上的險處,可見淑妃關心貞貴嬪無微不至,自己又福澤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險為夷,將來二皇子長大,比得好好謝謝淑妃。”她輕輕咳了兩聲,微笑道:“可見淑妃協理六宮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貴在‘恰巧’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巧”二字,我不覺心中一凜,方才她在諸妃麵前,有意無意提及我與貞貴嬪皆有親生皇子,早有傳言紛紛提及來日的儲位所屬,想必人人聽在心中都會疑心是我暗下毒手。然而此事未成,如今貞貴嬪麵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巧”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態設計拉攏貞貴嬪。

    貞貴嬪眉心微微一動,立刻又垂下眼瞼,隻看著足下滿地金磚,片字不語。

    我正欲回敬,眼見貞貴嬪情狀,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氣忍耐,隻道:“皇後娘娘心細如發,娘娘知道如許多的恰好,本宮卻不如娘娘有心。”

    皇後拂袖起身,似語重心長道:“貞貴嬪,好好當心你唯一的兒子。”說罷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貞貴嬪深深一福,一彎明珠寶絡墜垂落在她臉龐,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隻聽她道:“多謝皇後關懷。”

    皇後點點頭,扶著剪秋的手緩步移入後殿。光影的轉合,皇後清臒的影子半隱在高大的近乎猙獰的盤龍金桂柱下,亦帶了一抹猙獰之色,仿佛蓄勢待發的獸,隱隱有肅殺之氣掩映在雍容姿態下。

    我扶著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卻見苑中數叢文心蘭開得正盛,修長的葉片輕巧漫灑,綠玉琥珀樣的花莖輕盈下垂綻出飛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儼然可愛。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沒有蝴蝶了。這花倒開的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湊趣道:“的確。這花本在濕熱的地方才開得好,如今竟長得這樣茂盛,可見花匠費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訴花房的師傅,送幾盆好的去給沈淑媛賞玩,再送幾盆去柔儀殿。叫他過來好好賞賜。”

    槿汐即刻去尋,卻過了好些功夫才領著花匠來謝恩。浣碧有些不悅,道:“喚何師傅來領賞,怎的好像受刑似的磨蹭了這些工夫。”

    何師傅忙陪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擱,當真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來,“容選侍極愛芍藥,如今不是芍藥開花的季節,一日三次地催促著在暖房裏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幾盆不好,巴巴的說了奴才一通,叫人丟去亂葬崗順選侍的墳上了。”他難掩驚訝之色,“也不知榮選侍發的什麽怪脾氣,她嫌不好的幾盆芍藥卻是奴才培育得最精心的,偏偏丟去了亂葬崗,真是可惜!可惜!”說罷連連頓足,懊喪不已。

    我一時有些茫然,“順選侍?”

    槿汐已然眉尖緊蹙,低聲道:“是華妃。”

    心頭像是被極薄的鋸片劃過,翻湧起最深的沉屙。慕容世蘭!那個亮烈冷狠的女子,也是最愛芍藥的呢。

    一旁浣碧見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麽,什麽順選侍不順選侍的,好不吉利!”接著道:“還不挑些好的文心蘭送去棠梨宮和柔儀殿。”

    何師傅忙不迭的去了,我輕輕沉吟,“細細想來,容選侍跋扈要強的脾氣倒是有些像那個人。”

    槿汐道:“奴婢看過她的履曆,隻寫著數年前在浣衣局勞作,後來被送去淩波殿侍奉香燭,兩年前才到貞貴嬪身邊,又因著伶俐又能斷些文字,貞貴嬪頗賞識她,留作了近身侍女。”

    “那麽在進浣衣局之前呢?”

    槿汐道:“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會意,“奴婢會好好打聽。”

    她說話間頭一偏,別在鬢腳的秋杜鵑落下一片粉紅的花瓣。素手輕揚間我已折了一朵文心蘭在手,簪在浣碧如烏雲般蓬鬆的發跡,含笑道:“秋杜鵑雖美,卻也不妨簪幾朵別的花,瞧著也新鮮。”

    浣碧略略發窘,旋即笑道:“昨日來不及洗頭,沒得熏壞了這文心蘭的氣味。”她臉上微微泛起潮紅的羞澀,“何況小姐贈的花,應該別在胸口才鄭重。”說罷摘下衣襟上的金絲圈垂珠胸針,把文心蘭別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觸,更生幾分淒涼。我與浣碧,何嚐不是同是天涯淪落人。良久,我方極輕極輕地笑著歎息了一聲,“都是癡人罷了。”

    卻聽得身後婉轉一聲:“娘娘怎麽說起這個來了,想必是秋風漸濃,娘娘也悲秋起來了。”

    我轉身,臂上乳黃團紗繡鵝黃盛方月季墜珠披帛被風輕輕拂起,我笑道:“本宮不懂得參禪,隻是見花葉凋零,不覺紅塵如夢,人人都是芥子癡人而已。”

    貞貴嬪淺淺一笑,“癡人雖癡,然而紅塵夢醉永不醒來,也很自得其樂。最痛苦者莫若如遺世獨立,清冷自知。”

    手中拈著文心蘭單薄嬌弱的花瓣,“如若這樣也便好了,墮入紅塵是非良多,往往讒言惑己幻想頻生,叫人難辨真假。”

    貞貴嬪修肩細腰,真個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來便有一縷悠悠綿長的香氣迎麵襲人,“娘娘說的很是,隻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我亦很難分辨。”

    我隻目光灼灼望著她,“我與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卻也不假。”

    貞貴嬪悠悠抬眸,望著我的目光有幾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卻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請說。”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顧廢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宮。娘娘既如此深愛皇上,為何能容忍燕宜對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隻因燕宜不深得恩寵麽?”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蕩如洶湧的潮水似要將人吞沒,記憶的碎片連接成昔日深宮婀娜嬌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負給停駐在飛簷上的一輪明月了。我靜靜的聲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對皇上的情意很像我從前。”

    她微微沉吟,驀然一笑:“從前?那麽如今呢?難道娘娘重回紫奧城不隻是為了皇上麽?”

    雙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幾絲碎發被風拂在脖頸間酥酥的癢,“本宮不隻當年愛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著樹梢楓葉的漆紅,“皇後說,生育子女的妃嬪都會有為人母的私心。”

    “皇後隻說對了一半。”我佇立在風中,廣袖翩然,“做母親的人都有愛護子女的私心,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無止盡的欲望和失落,愈求彌補,愈落魔障。”

    “那麽娘娘有無欲求?”

    太液池波上風煙藹藹,映著蘆笛瑟瑟,連起伏的波亦有澄澈的清新氣味,我坦然注目於她,“有。一口氣,一條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離的花枝,“這並不難。”

    “愈簡單,愈難求,還好不至成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離,漸漸凝成一個嘴角支撐的僵硬弧度。她臉上有難掩的異樣潮紅,胸口氣息不定,於是謙謙告退。

    不過幾日,玉照宮傳來消息,貞貴嬪邪風侵體,兼之產後積疾,逐漸臥床不起。她這一病纏綿許多日,無力照顧予沛,如此一日裏倒有半日把他托在了眉莊處請端妃與福嬪一同照料。


【第七章 雲破月來花弄影】

    是夜玄淩歇在了灩貴人處。露從今夜白,秋日裏風幹物燥,靈犀夜裏咳嗽了兩聲,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靈犀與予涵所住的偏殿裏格外花哨,隨手可觸孩子的小玩意兒。殿內的小銀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氣,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全室,別有一股溫馨的意味。

    靈犀很安靜,我一勺一勺吹涼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細心為她擦著嘴角留下的湯汁,她隻撲閃著大眼睛,甜甜笑個不已。

    靈犀的確是個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涼風灌進,花宜推門進來,道:“娘娘,聽說穆貴人領著仰順儀和嚴才人去景春殿大鬧了一場,狠狠羞辱了安貴嬪一通。”

    我輕輕地吹著銀匙中的梨汁,慢條斯理道:“真是群蠢東西!怎麽鬧上門去了?”

    “說是安貴嬪不祥,穆貴人去通明殿請了好些符紙來貼得長楊宮到處都是,還道是驅邪,又燒了好些黃紙,灑了符水,鬧得烏煙瘴氣的。”花宜頗有些擔心,“安貴嬪好歹還是一宮主位,穆貴人太過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麽?”我把銀匙往碗裏重重一擱,“皇上說她不祥。穆貴人雖過分,也是按旨辦事,算不得什麽。”我囑咐花宜,“告訴外頭我睡下了,誰來也不見。”

    浣碧“哧”一聲冷笑,不無快意,“好個穆貴人,倒替咱們出一口氣。”

    次日皇後果然在眾人前問起這樁事來,穆貴人便道:“臣妾怎敢對安貴嬪不敬,弄些符水是為安貴嬪驅驅邪氣,更是為了六宮的安泰。”

    於是皇後便不再說什麽。穆貴人見皇後不過問,更以為得了意,對安陵容亦越加輕慢起來。

    如此過了半月,西風一起,天氣漸次寒了起來,柔儀殿中籠著暖爐,地龍皆燒了起來,炭盆裏紅蘿炭偶然發出輕輕的“嗶剝”碎聲,反添了幾絲暖意。

    寢殿內臨窗下鋪著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長榻,榻兩邊設一對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幾,放著熱酒小吃,牆下一溜暖窖裏烘出來的數盆香藥山茶,胭紅的花瓣豐滿若絲絨,被暖氣一熏更透出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

    此刻外頭西風卷地,霍霍的風聲似呼嘯的巨獸在紫奧城內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轉首舉起銀白點朱的流霞花盞,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請四郎滿飲此杯。”

    他一飲而盡,家常的海水綠團福暗紋緞衫映得眼波流轉間已有了幾分酡紅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華髻上卻隻扣著攢珠青玉笄,幾許青絲散落在耳垂下。明媚處,我的姣梨妝嫣紅可愛,黛眉含春。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輕輕踢著地下琺琅纏枝唾盂,“四郎好沒正經。”又笑,“皇上才親自哄睡了涵兒,難道又要親自鬧醒他麽?好不像話!”

    粉霞錦綬藕絲羅裳半褪在手臂,柔然濕潤的筆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暢遊走,他興致盎然,在我肩上畫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風姿。飽滿的筆觸激得皮膚微微發癢,我忍不住“嗤”地一聲輕笑,他已按住我,溫柔道:“別動,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幾分酒意,神情慵懶,回首見身上點點殷紅似飽滿的珊瑚瑩珠,愈加襯得肌膚如月下聚雪,不覺輕輕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濃,“難得聽你唱一句。”

    累珠疊紗的粉霞茜裙從榻下嫻靜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風流姿態,我軟軟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於開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經壞了。”

    我挽一挽鬆垂的雲鬢,“安妹妹也怪可憐見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聲,漫不經心道:“這個時候,別提她掃興。”他俯下身子,輕柔的吻觸似蝴蝶輕盈的翅膀飛上我的肩頭,“如此春光明媚、姹紫嫣紅,怎可付與了斷壁殘垣……”

    燭紅帳暖,溫柔如流水傾倒。

    醒來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燭燃得已經接近了紫金閬雲燭台,燭光有迷蒙幽微的紅色。鵝梨帳中香的甜鬱在空氣中如細霧彌漫,醒時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自己並未身在人間。直到對上玄淩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麽醒了?”

    一縷青絲被他柔軟地繞在指尖,“朕貪看海棠春睡,情願不入夢。”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情願如此長睡四郎身側,寧願不醒。”

    他溫柔一笑,把我攏入他的懷抱,“說起來朕有件事要告訴你。”他停一停,“朕打算進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進選侍不久,如今又要晉封,可見正當聖寵,我聽燕宜提起過,倒也不甚意外,於是笑道:“這些事皇上該和皇後商議才是。”

    玄淩道:“皇後必不會反對……”

    我笑意嫣然地打斷他,“難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撲哧”一笑,伸手為我掖一掖蓮紫蘇織金錦被,“你是淑妃,協理六宮,朕自然要告訴你。若你不願,朕不冊也罷。”

    我斜斜飛他一眼,“這話把臣妾看成什麽了?榮選侍若複式得好晉封也是應該的。皇上隻需好好教導她規矩,勿要恃寵而驕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後塵才好。”

    他一笑,“赤芍雖然出身婢仆,卻也的確有些氣性,素*****好好教導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氣性也不打緊。隻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氣性太大了輕慢於人,既傷了嬪妃間的和氣,也壓不住下人,不成個小主的樣子。”

    他微微沉吟,“的確如此。朕曾和燕宜說起要給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說什麽。後來見赤芍服侍朕也殷勤體貼,想著給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還抬舉不起,那便先進為娘子吧。”他以手支頤,“也不拘什麽吉祥字樣,赤芍喜愛芍藥,尋個芍藥的別名做封號就是。”他掰著指頭思索,“芍藥又名將離、嬌客、餘容、婪尾春,朕覺得婪春和餘容兩個不錯,你瞧呢?”

    “飽婪春色,豐容有餘。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淩打了個嗬欠,散漫道:“餘容,她本也姓榮,那便稱餘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盞茶水,正欲轉身遞與玄淩,卻見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後,他從背後擁住我,低頭吻一吻我的側臉,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為難。”

    我笑言:“四郎大可說一說,嬛嬛雖然未必能為四郎解憂,可是很願意聽一聽。”

    他略略思量,開口道:“朕著人接你兩位妹妹進宮陪伴你,可還好麽?”

    “多謝四郎,妹妹們在宮裏住得很習慣,有她們陪伴,臣妾寬心許多。”烏黑的發絲垂在肩上有柔軟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色,能看清我與他成雙的倒影,“聽妹妹說爹娘也會進京長住,不知是否已經啟程?自臣妾進宮,已多年不見雙親了。有時候真的很羨慕胡昭儀,晉康翁主能常常進宮探望,一聚天倫。”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聲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以懷疑的口吻低低“嗯?”了一聲。他道:“祺嬪的兄長管溪與管路一力反對,祥嬪的父兄也不讚成,上諫道你父親本是遠謫的罪臣,若因你的榮寵而入宮,恐怕天下都要非議朕任人唯親,因寵失正了。”

    當年平定汝南王,玄淩所立的四位新貴人母家皆為朝中新貴,時至今日,瑞嬪母家洛氏早已一敗塗地,其餘三位中福嬪母家黎氏逐漸式微,唯有祥嬪母家倪氏與祺嬪母家管氏頗有權勢。

    手輕輕一抖,盞中水紋的蕩疊破碎了我與他成雙的影像,我勉強笑道:“皇上很在意他們的諫言?”

    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發,“不是因為諫言,而是朕在意你。你回宮之時大臣已有諸多非議,若再生事端,不僅對你名譽有損。”他的目光有些深遠,似夜色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於涵兒的將來也會不利。”

    我隱約明白他語中深意,心中感觸萬千,“予涵還小,還有予沛呢。”

    他點頭,手上加了幾分力,“是還小。朕也還不老,對於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錯,隻是前朝也須得安穩,不要再生出昔日汝南王與慕容家之變。”我轉首看他,“其實皇上也未必不知道,當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須有的嫌疑,皇上為予涵的將來考慮,也不能讓他的外家永遠是罪臣。皇上是否能考慮重查當年之事。”

    玄淩緊閉的嘴唇有生硬的弧度,我仔細看他,眼角細細的皺紋蔓延到他的嘴唇,有凜冽而清晰的唇紋。燭火“噗”地發出一聲輕響,他的聲音也那麽輕,“祺嬪在宮中並無大錯,管氏一族也暫時無隙可查,貿然翻查當年之事隻會讓朝政動蕩不安。”

    那麽,隻能讓臣妾的父兄永遠承受這不白之冤麽?我很想激烈的問一問,然而話到嘴邊,卻成了最平靜的一句,是對他也是對自己說,“臣妾可以等。”

    次日,玄淩便傳旨六宮,進榮赤芍為正七品餘容娘子。嬪妃們循禮本要去賀一賀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宮中妃嬪大抵出身世家,皆不願去奉承。連著幾日雨雪霏霏,地濕難行,便正好借了這個由頭不去。又因著時氣天寒的緣故端妃與太後都舊疾發作,貞貴嬪臥病,連著睦嬪出門滑到摔傷,皇後便囑咐免了這幾日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宮中避寒。

    出門不便,外頭又陰寒潮濕,人人整日待在宮中亦是無趣,眉莊月份漸大,為著保胎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亦索性在宮中日日陪著靈犀與予涵,弄兒為樂。

    這日午後,我才用過午膳,外頭鉛雲低垂,陰暗餘雨,不過半個時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著細細的雨絲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聽得久了,綿綿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玉簾低垂,百合香輕渺地從錦帷後漫溢出一絲一縷的白煙,仿佛軟紗迤邐,又嫋娜如絮,彌漫在華殿之中。我困意漸起,懷抱剔絲琺琅手爐隻望著那香氣發怔。

    也不知過了多久,纏枝牡丹翠葉熏爐裏那一抹香似乎燃盡了。眼前綠意一閃,卻見浣碧歡步進來,搓著手連連嗬氣道:“這鬼天氣,又冷又濕,人都要難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儀殿諸女中自然是頭一份的尊貴,用槿汐的話說“便是大半個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緞掐花對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繡如意錦紋是略深一些的綠色,皆用銀羅米珠細細衲了。攔腰係著鵝黃繡花綢帶,下著綠底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用一塊碧玉藤花佩壓裙。頭發用點翠插梳鬆鬆挽一個流蘇髻,綴著一支雲腳珍珠卷須簪並數枚燒藍鑲金花鈿。

    她取過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紋錦長衣搭在我肩上,柔聲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澀的眼睛,捶著肩膀道:“天天躺著也酸得很,還是坐著罷了。”

    浣碧滿麵春風,有抑製不住的自得之色,“咱們天寒無趣,外頭可熱鬧呢。”

    我掰著指甲低笑道:“什麽有趣的事,且說來聽聽。”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春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無聊賴地一笑,“還能有誰?不過是穆貴人她們幾個罷了。”

    “小姐說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春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貴人叫人抬了一籮筐濕炭去景春殿,美名其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濕炭是潮透了的。雖點火生了起來,卻更熏得滿殿都是黑煙,可把安陵容折騰個半死。”浣碧說得繪聲繪色,耳上一對紅翡滴珠耳環如要飛舞起來。

    我蔑然一笑:“穆貴人從前不過是撒潑厲害,怎麽如今也耍盡了這細作手段?”

    浣碧不無快意道:“惡人自有惡人磨。那些手段原是華妃在時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們故技重施倒也不錯!”

    “那麽安陵容竟一聲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厭聲道:“她身邊的寶鵑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後,皇後便遣了個剪秋訓斥了兩句,她們才散了。”

    浣碧眸中閃過雪亮的痛惜與哀傷交錯的快意,切齒道:“槿汐負責管束宮女,便道伺候長楊宮的宮女不當心不能護主,也責罰了穆貴人的隨身侍女,指責她們挑唆小主隻不過是借皇後的由頭罷了。更要緊的是,槿汐認出守衛長楊宮的侍衛宋嵌便是那日”她語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慘死。”

    我緊緊攥住拳頭,心中封閉的創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隨我吃了那樣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宮的一個恍惚,仿佛她還是那般如花的年紀,一襲燦爛的朱紅衣衫笑語如珠。

    半響,我冷冷道:“死了沒有?”

    浣碧冷笑一聲,“槿汐以瀆職之罪責他們護主不周,打發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間的恨毒與快意,“小姐是去過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點頭,“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無寶鵑報信於皇後,安陵容難道任穆貴人囂張,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這個……的確她是一言不發,隻作壁上觀。”她想一想,“或許她也無力反抗罷了。”浣碧長眉輕揚入鬢,“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條命在宮中已是開恩了,她不忍辱,還能如何!”

    我微微搖頭,隻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動靜。”

    小睡片刻,遠遠聽得傳來弦歌雅意,帶著些許雨雪的濕潤寒氣,隱隱傳入柔儀殿,絲竹管弦伴著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溫柔,曼聲唱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睡與醒的朦朧間,心底綻開第一朵新雪般的記憶,淩雲峰的某個冬日,他淩寒而來,隻為送來一束新開的綠梅。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卻不能同歸。我不覺歎道:“好雅興,歌聲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進來,黃澄澄奉在碟中似一個個橘色的小燈籠,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儀喚了歌女取樂呢。”

    我點頭,掩飾好心底的悵然,讚道:“原是她有這樣的好興致,胡昭儀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語,隻剝了柑子道:“新貢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嚐嚐吧。”

    我才拈過一瓣要入口,卻見槿汐步履匆匆進來,附在我耳邊道:“安貴嬪在景春殿暈倒了。”

    我“唔”了一聲,道:“太醫去瞧了沒?是受了今日的驚嚇還是衣食不足?本宮可沒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測道:“會不會是她裝病博皇上的可憐?”

    我斷然搖頭,“皇上已覺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會垂憐了。”

    槿汐悄聲道:“太醫都到門口了,安貴嬪就是不讓瞧,但聽去請太醫的小宮女說,安貴嬪是節食過度。”

    “節食?”我疑惑,“她好好的節食做什麽?”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聽說安貴嬪自失寵以來,於無人處日日苦練‘驚鴻舞’。”

    我驀地一怔,驟然噙了一縷散漫的笑意,“難為她這般苦心!她嗓子已壞,失了歌喉便失盡得寵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詣另謀以舞複寵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宮前皇上對安貴嬪已是恩寵有加。若非安貴嬪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經封妃。如今雖已失寵,卻又這樣著意迷惑聖心力圖與娘娘爭寵,恐怕不易應對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閑閑道:“驚鴻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純元皇後所創,昔日我也舞過。隻可惜我如今剛生育完身子臃腫,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來爭寵,果然狡黠。”我在清水裏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隻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雖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會理會她,可是凡事難保萬一,”槿汐微露憂色,“娘娘可要如何應對?”

    我兀自輕笑,“根本就不用應對,她這是在自尋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這‘驚鴻舞’講究的是意態輕盈,身姿蹁躚若流雪回風之驚鴻,取柔美飄逸之泰,沒有七八年工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纖細,柔若無骨,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學得。安陵容雖然纖弱,可數年養尊處優下來怎還有輕盈之態?難怪要出節食這一招了。隻是麵黃肌瘦,又何來翩翩驚鴻的美麗可言?”

    槿汐眉頭舒展,笑道:“娘娘說的是。”

    “可是節食既損容貌又不能立刻見效,恐怕她現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剝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拋進香爐裏,空氣中迷漫著馥鬱醒神的清新柑香,輕輕道:“其實也有立竿見影、即刻見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訴她,她必定如獲至寶。”

    “那咱們可不能讓她知道這法子。”

    “不。咱們偏偏要讓她知道。”我見槿汐麵帶疑惑,微笑道:“昔日趙飛燕得寵於漢成帝,身姿輕盈能作掌上舞。其實哪裏是真的身輕若燕,不過是服用了藥物之故。那種藥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臍眼裏融化到體內,可使肌膚勝雪,雙眸似星,身量輕盈,容顏格外光彩照人,隻不過有一味麝香在裏麵。”

    槿汐已然明了,憂慮道:“奴婢自會想法子讓安貴嬪知道這一秘方。隻是麝香一味大損女子軀體,不僅會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會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貴嬪甚懂香料,隻怕瞞不過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瞞不過她,也不想瞞她,你隻要使人讓她知道這方子就行,用與不用,隻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聞以羊花熬湯洗滌可解麝香陰毒,若她知道這個法子……”

    “這個麽……”我不覺依依含笑,“你自己去問衛臨。隻是若當真有此神效,昔年飛燕合德手握天下權柄,怎的煮盡羊花也不見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隻當羊花有效,用起來更肆無忌憚些。”

    槿汐按一按鬢邊珠鈿,垂首微笑,“安貴嬪擅用香料,想來麝香等小巧之數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餘年間未有生養,安知不是傷了陰騭的緣故。”

    我輕輕一笑,看著染得緋紅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麵前弄麝香真是班門弄斧了,隻是我如今同她一樣,都不怕傷了陰騭。”

    槿汐忙肅容道:“娘娘載德載福,奴婢不敢。”

    為取“鎮心、定誌、安魂”之效,內殿重重珠簾全係淺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顆渾圓,大小一般無二,淡淡的珠暉流轉,隱約如月華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氣和許多。我揚手撫一撫麵頰,淡淡笑道:“我是無德之人,所以不怕墮了自己的福氣。倒是盼著她能多多積福,修一修來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隻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辦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第八章 驚鴻婉轉掌中輕】

    時光緩緩前移,雖然穆貴人偶爾耐不住性子依舊去景春殿鬧上一鬧,然而終究也沒鬧出什麽大風波,不過添了平常一點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我初理六宮因而事事力求謹慎小心,又兼新年將至,手中事宜千頭萬緒,每每與端敬二妃一起商議,且要照顧一雙新生兒女,也是忙得焦頭爛額。宮中陪伴玄淩最多的便是胡昭儀、眉莊與灩貴人,次則為周榮華和餘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皇後隻笑言自己也能偷閑幾日,素日也叫趙榮華前去伴駕,因而趙榮華雖然失寵良久,但“見麵三分情”,又兼到底是舊人,曉得玄淩素日心腸,服侍的體貼,也漸漸分得些聖寵。臘月二十五那日皇後叫進了趙氏為婕妤,我亦順水推舟請旨進榮華周佩為婕妤,德儀劉令嫻因護持貞貴嬪生育有功,也進為正四品榮華。如此,周佩往來柔儀殿愈勤,兼之她素性伶俐,比之往日,更得玄淩喜歡。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設在重華殿,宮中素喜熱鬧,更兼新添了兩位皇子,所以愈加操辦的花團錦簇,極盡鋪排。白日一整日的百戲自不必說,角抵戲、找鼎、尋橦、吞刀、吐火、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等各種雜技幻術引得素日養在深宮的嬪妃宮女們歡笑不迭,至黃昏時分,俳優調琴吹笙,樂姬聞歌起舞,笙簧琴瑟之聲悠揚不絕。

    外頭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舊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殿外叢叢林木積著指餘厚的冰淩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瓊林一般,在宮燈豔紅燈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華之夜,應該是容不下誰的哀傷的。

    酒過三巡,我微帶緋紅醉意,略略傾斜了身子,輕輕啜飲著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無意停駐在正在與趙婕妤說話的皇上身上。華燈燦耀如星,萬千華彩中端坐於上的皇後一襲深青色挖雲鵝黃片金翟服華衣,難掩女子遲暮而無寵的寥落,亦透出幾分深深的沉靜穩妥。她的臉龐隱約在發髻中重重疊疊的緋紅嫣紫盛放牡丹之下。璀璨的燈光下花朵一層層的渲染開絢麗的濃彩,連她的笑容亦愈加迷離起來。

    殿中鋪滿了紅絨錦毯,上有長幾縱橫。玄淩正與岐山王把盞言歡,岐山王素無所好,唯喜豢養美貌姬妾,今日同來的一位側妃極盡妍麗,青春貌美。左側席後玄清自與玄汾閑話聊天,他的手指隨著音律緩緩叩擊在幾上,氣度閑雅從容。身後幾枝條形疏朗的紅梅,恰好為他的一襲青裘暖衣做了陪襯。

    酒在喉頭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玄淩身邊,遙遙對上他偶然投注的關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頭去。殿中供著紅梅被暖氣烘得香氣愈加沉醉,有瞬間的怔忡,憶起蕭閑館中的綠梅,一別經年,不知是否花開依舊。那般好花好景,哪怕隻是一瞬的擁有,也能叫人在餘生裏自苦澀的心底念出一絲甘味。

    我輕輕別過頭去,生怕往事的溫柔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酒至半酣,人人的眼角眉梢都有了三分春意,皇後扶著剪秋的手緩緩行至大殿門前,凝望片刻,轉首寧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頭的景致可不錯呢。”

    胡昭儀明眸善睞,斟酒遞至玄淩唇邊,紅唇微潤盈盈嬌笑:“表哥,我好怕外頭冷。”胡昭儀本身是眉不畫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日妝容精心描畫過,愈加顯得斜眉入鬢,發如遠山,比之皇後的清冷華貴更多了嬌美俏麗。

    皇後低頭飲了一口酒,將剩餘半杯緩緩倒在地上,回望玄淩的目光隱隱有了一絲淚意,徐徐輕歎:“冬雪依舊,不知倚梅園中的梅花是否豔麗依舊!”

    玄淩本欲應允胡昭儀,驀然聽得此話,手中的酒杯輕輕一顫,唇角含著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潔白雪花,悄然不見,神色倏然寂寂。

    仰順儀失寵有些日子了,正欲尋機巴結玄淩而不得,又兼著尋釁陵容玄淩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膽子含笑上來道:“倚梅園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裏去?外頭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來,龍體要緊。”她端過一杯酒,奉於玄淩麵前,體貼道:“請皇上滿飲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淩聽她說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園中的梅花不好?”

    仰順儀不知所以,隻得賠笑道:“臣妾覺得梅花連葉子都沒有,光禿禿的,還不如水仙花形似蘭花更美些。”

    玄淩接過她手中酒杯,手掌徒地一翻,將滿滿一盞葡萄酒皆潑在了仰順儀麵上,她從發髻到衣衫皆被紫色的葡萄酒染了,濕發絞在她嚇得發白的麵頰上,狼狽不堪。陡然生此變故,殿中一幹人等不由得麵麵相覷,鴉雀無聲。我不經意地觸碰上胡昭儀了然的眼神,心下皆是明白。

    仰順儀尚不知所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淩的袍角叩頭不已,玄淩的聲音在驟然寂靜的重華殿裏聽來沒有一絲溫度和情味,“仰氏大不敬,廢去位份,著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貴人與仰順儀交好,見她驟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順儀不是有心的,今日除夕大喜,還望皇上寬恕順儀。”

    玄淩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廢了她的位份,你還叫她順儀麽?”

    穆貴人一驚,麵上血色減去,勉強笑道:“臣妾不敢,姐姐雖有錯,也還請皇上看姐姐素日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顧念吧。”

    玄淩沉默片刻,目光冷冷地從嚇得癱軟的仰氏麵上滑過,“也罷。若此賤婢能在盛夏種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夠種得?仰氏一聽此話,已知不可挽回,當即暈了過去,被人拖出了重華殿。

    我冷眼看著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黯然歎息,今日的她便似當年的我一般無知,心中不忍,當下悄悄囑咐槿汐,“照顧她些,別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後對此變故恍如不見,雖然依舊含著端莊的笑意,然而語中淒然之聲頓顯,“當日皇上與姐姐親手種下倚梅園中數品珍貴的梅花,今時今日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淩默默頷首,起身行至皇後身邊,牽過她的手道:“走吧。”她停一停,看向皇後身邊的剪秋,“皇後手這樣冷,你去取件大氅來。”剪秋手腳輕快將一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後身上。玄淩溫和道:“天氣這樣冷,你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

    皇後感激地一笑,無限動情,“多謝皇上關懷。”

    玄淩與皇後並肩出去,行了兩步驀然向我招手,柔聲感歎道:“倚梅園是朕與嬛嬛初見之地,伊人已逝,你卻還在眼前,一同去吧。”說罷亦牽過我的手。

    胡昭儀眸中一閃,已然笑道:“倚梅園的梅花是皇上與先皇後同植的,想來世間再無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風采。”

    玄淩頷首道:“難得你有心。”於是宮人隨行,浩浩蕩蕩一同踏雪往倚梅園去。

    雪地濕滑難行,眾人亦不坐轎,嬪妃們皆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有濕,十分難受,卻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隻得硬著頭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個時辰,眾人俱是又凍又累,唯玄淩與皇後興致勃勃,依舊神采不改。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紅白二色梅花開得極繁盛,暗香浮動撲麵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與殷紅欲燃的紅梅相互輝映,更在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風姿。

    往日熱鬧繁華的紫奧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顯得格外空曠而靜穆,唯聞風中梅枝上積雪簌簌碎落之聲。

    玄淩輕輕喟然一句,含情望著我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當日朕與你也是結緣於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還記得。”

    他還記得,我又何曾忘懷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製住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紋絲未動。若時光能倒流,我情願從未踏足此地,從未認識眼前之人,寧願是棠梨宮中永遠稱病無寵的小小貴人。如此耗盡一生,亦遠勝於生平重重波折。

    皇後清眸一揚,迎風吟道:“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淩,“皇上可還記得,姐姐剛入宮時常常吟誦崔道榮的這首《梅花》。”

    我愕然,原來連這最初的一點溫馨記憶,都是這樣不堪的裏子。然而也不過一瞬,已然自嘲輕笑,我在玄淩心中原不過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又何須事事計較?於是目光眷眷看著玄淩,“原來純元皇後亦與臣妾一般欣賞梅花孤潔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後道:“也不過那幾日罷了,柔則剛入宮,一切生疏難免憂心。其實她生性純真,並無那許多憂思情懷。”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才要說話,隱隱聽得悠揚清淡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

    東片梅花叢中有一女子著柔嫩的鵝黃色輕絹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籠著粉色攢金銀絲線繡的重重蓮瓣玉綾罩紗,如煙霧一般。金光爍爍的曳地織飛鳥描花長裙,裙擺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光輝璀璨。與她華麗奪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滿頭參差不齊的水晶流蘇挽起的青絲,逶迤夜空裏如明月一般奪目飄逸。每一次舞動間,枝上的梅瓣與輕雪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雲鬢青絲,落上她的衣袖與裙擺,又隨著奏樂旋律飛揚而起,漫成芳香的雲,仿佛紅花與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嗬氣如雲,寒夜裏,更顯輕薄羅衣下纖纖嬌軀散發出的濃鬱芳香衝淡了梅花的清馨,眾人欲醉。

    玄淩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癡如醉。眾人看得又驚又愕,那女子驀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奪魄一般。嬪妃中已有人忍不住驚呼:“安貴嬪!”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嬌小的麵龐上桃花玉麵,耀如春華。她的體香芬芳馥鬱,玄淩鼻翼微微一動,已然沉醉,不知不覺放開我的手去。

    我不動神色地後退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將雪白瑩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隻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倚梅園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雖美,然而遙想當年純元皇後的驚鴻舞姿,冰肌玉骨,大約更勝瑤台仙子吧。

    正遐思間,立於我身後的胡昭儀顯然驚後怒極,冷哼一聲,低低恨道:“狐媚!”

    語不傳六耳,我輕輕道:“昭儀沒聽過東山再起這四字麽?”我停一停,看著玄淩沉醉的神色,歎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擋得了。”

    胡昭儀緩下極怒之色,隻暗暗握緊雙拳,低低道:“隻怪我當時心軟!”她漠然冷笑,“當日她病懨懨的憔悴之極,若無此怎能顯出今日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我悵然一歎,幽幽道:“我年華漸老,又有子女牽連,不過空有淑妃之名罷了。安貴嬪素得皇後喜愛,想必今日之後皇恩更甚。”

    胡昭儀柳眉輕揚,冷道:“淑妃太客氣了,紫奧城這麽大,人這麽多,本宮就不信無人鎮得住她!”

    心旌神馳的玄淩身邊,皇後一臉端肅之姿,神態平和得沒有一絲破綻。我心底發涼,在玄淩與純元皇後恩愛相顧的倚梅園中舞純元皇後所創的“驚鴻舞”,果然毫無破綻。

    陵容一舞方罷,靜靜佇立在原地,雪地映射著她滿身的晶瑩珠光,如從冰雪中破出一般,雖不十分美豔,然而那種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動,不覺心神蕩漾,忙定下心神平穩氣息。

    陵容便這樣靜靜望著玄淩,安靜的,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玄淩怔怔良久,遙遙向她招手,“過來。”

    他的聲音有一絲難察的哽咽,我轉過臉去,胡昭儀嬌俏的麵龐如死灰一般冷寂。我看著陵容窈窕身姿,心底歎息的同時亦在唇角附上了一縷不易察覺的冷笑。

    陵容盈盈拜倒,清越的聲音中有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粗嘎,“皇上萬福金安,臣妾許久不見皇上,皇上體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玄淩攙起她道:“你的嗓子還沒有好麽?”

    陵容的笑意無奈而失落,目光悠悠的在胡昭儀身上一轉,終究還是微露分毫異色,“臣妾吃傷了東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這樣冷。”玄淩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沒好還穿的這樣單薄。”他轉頭吩咐李長,“去取朕的貂裘來。”

    純黑色的貂裘裹住她纖瘦的身體,愈加顯得她一張小臉瑩白如玉。領上的風毛出的極好,她每一說話呼吸,那柔軟水華的毛就微微拂在她的麵上,煞是動人。

    她微微頷首,秋水含煙的眼睛在黑夜中燦燦如星子,“臣妾無福伺候皇上,乃是臣妾失德。一切都是臣妾的錯,皇上略加薄懲也是理所應當。今日能為皇上一舞博皇上一笑乃是臣妾三聲之幸。臣妾是不宜出門之人,舞已畢,還請皇上降罪,臣妾無怨無悔,自甘領受。”說罷又要跪下。

    玄淩輕歎一句,已經攔住了她,“雪地寒冷,可別凍壞了才好。”他微微失神,“可惜你的嗓子……”

    陵容垂首不語,皇後溫和道:“姐姐自小聲如天籟,皇上可還記得?有一年姐姐感染風寒聲音沙啞,也是如安貴嬪今日一般。”

    玄淩一怔,望向陵容的眼神有深不見底的情意,“是。當年還是你親手配的藥才治好了她的嗓子,也是朕一匙一匙喂到她口中。”

    “皇上愛重姐姐,姐姐每每進藥,皆是皇上親自喂的。臣妾亦很感動。”皇後眼中的眸光清冷似新雪,然而不過一瞬,已恢複了尋常的溫和親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安貴嬪雖然損了嗓子,可方才驚鴻一舞,當真惟妙惟肖。”

    玄淩的手自陵容發上水晶流蘇緩緩滑下,情不自禁道:“舞姿雖似,然而柔則作此舞時素來不著華服,不配珠飾,白衣勝雪,純以意取勝,兩者是不能相較的。”

    敬妃自出重華宮後一言不發,此刻方緩緩笑道:“當日淑妃於扶荔殿一舞驚鴻,亦是翩然生姿。”

    玄淩凝視我片刻,悠悠道:“嬛嬛自成一格,雖具驚鴻神韻,然則舞步更似梅妃一派,各有千秋。”我與他相視一笑,也不多言。

    陵容慌忙屈身,滿麵恭謹道:“臣妾如何敢於先皇後相提並論,也不敢與淑妃姐姐相較。皇後的舞姿如天上的鳳凰一般,臣妾不過是俗物罷了,斷斷不敢冒犯。”

    見玄淩深以為然,皇後吟吟含笑,“你倒很得大體。”說罷注目於她,“舞姿頗得先皇後昔年神韻,想是有幾年功底了吧?”

    陵容朝我盈盈一笑,姿容嫵媚,“這還得謝謝淑妃姐姐。當年姐姐作驚鴻舞恍若天人,臣妾素與姐姐交好,心中神往不已。臣妾因此舞仰慕純元皇後仙姿,又不敢與姐姐並立,所以特特請教了宮中舞師,琢磨多年才有此小成。”

    皇後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頷首向玄淩道:“如此用心良苦,堪為嬪妃表率。”

    陵容一臉怯怯之色,仿佛不能承受皇後的讚譽一般,“能為皇上分憂,即便吃苦受累臣妾亦甘之如飴。”說罷轉首向我,神色楚楚而懇切,“姐姐產後勞累,如今又為皇後協理六宮之事,閑時切記要好好保養,莫勞心勞力傷了身子。”說罷欠身,“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再惹皇上生氣,臣妾告退。”

    我心底一片滑膩濕冷的厭惡,直視她道:“叫妹妹費心了。今日妹妹一舞,本宮當真是又驚又喜。”

    玄淩的睫毛微微覆下,沉吟片刻,口中更多了幾許溫柔憐意,“今日重華殿的歌舞甚好,昭媛你與朕同去觀看吧。”

    此語一出,陵容熱淚盈眶,身後嬪妃無不變色,我縱然知曉此舞之後安陵容必定東山再起,然而玄淩不顧前嫌,當即進她為從二品昭媛,又是除夕之夜親口晉封,不覺也是一怔。我觸到浣碧冰冷的手指,對她亦是對己,輕輕道:“無論如何,忍著!”

    李長唱一個喏,大聲道:“安娘娘雙喜臨門,今日既是除夕,娘娘又得晉封。”他環顧四周,目光含著深深的笑意從眾妃麵上刮過,“各位娘娘說是也不是?”

    胡昭儀再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皇上,她是不祥之人,實在不宜晉封!”

    此刻陵容已被玄淩拉在身側,玄淩喁喁低語之聲格外溫柔,“你怎會來倚梅園?”

    陵容嬌滴滴偎著玄淩道:“臣妾知皇上與先皇後情深,一為來此伏拜先皇後,而且臣妾真的很想念皇上。雖然大雪方停,臣妾私心揣度皇上素重舊情,或許回來倚梅園,臣妾能遠遠看一眼皇上就心滿意足了。”

    二人如此一言一語,把胡昭儀冷在一邊,胡昭儀麵色漲紅,幾乎要沁出血來,不由揚了揚聲音,“表哥!”

    玄淩這才回頭,微微笑道:“淑妃與燕宜都已安然生下皇子,你既這樣說……”他停一停,向陵容溫言道:“淑媛生產前,容兒你別去她的棠梨宮便是了。”

    陵容微帶委屈神色,口中軟軟道:“臣妾謹遵皇上旨意,隻是臣妾與淑媛姐姐同日入宮,一向情好,卻不能親去照拂了,實在心中有愧。”

    皇後含笑提醒道:“昭媛乃是從二品,皇上可選個好日子行冊封禮,也好叫昭媛名正言順。”

    玄淩擁著安陵容漸漸去的遠了,唯聽一句話遠遠從風裏傳了過來,“二月初一是個好日子。”

    我隨眾至重華殿中,眼見二人情好,亦不願再看,托辭要照顧一雙孩子,便早早告退了。這一日的歌舞到何時方休我並不知曉,踏入柔儀殿中,浣碧焚香,雙手顫顫,緊咬著嘴唇,那香點了幾次,竟都點不起來。

    我隻留了槿汐,合上殿門,我按住她的肩,輕輕道:“我曉得你恨!”

    浣碧的肩膀微微抽動,終於落下淚來,“小姐太心慈手軟,當日就該殺了她!”她淚眼朦朧地看我,“早知今日,不必糾纏給她零碎折磨受,把她一刀兩斷還來個痛快!”

    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湧,激得我心口微微發痛,“當日她失寵受辱,我卻未趁機動手,你可還記得?”

    她含著淚意淡淡道:“小姐自能假手於人。”

    我頹然坐下,拉過她的手靜靜道:“我要叫她生不如死,一來我容不得她一死了之,二來我不能讓她死。”我停一停,看著她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以我之力還做不到,她雖然失寵,然則祺嬪不得力,皇後還未視安陵容為棄子,槿汐曾見剪秋在她失寵後還深夜出入過兩次景春殿。我若耐不住氣性動手,便是被人握住把柄自毀基業。”

    浣碧沉默良久,凝神一歎,終於止住淚意。她的指尖漸漸有了暖意,我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你放心。我不能遏她複寵,卻能遏她來日。”


【第九章 花好風嫋一枝新】

    除夕夜照例不許有後妃侍寢,然而新年過去後的三日,玄淩夜夜宿在景春殿中,陵容頓時炙手可熱,一躍成為紫奧城中最令人矚目的妃子。

    聞得太後頗有微詞,玄淩隻笑應道:“母後不必擔憂,容兒位高責愈重,且有了前次的教訓,她也不敢了。何況天象之說也總有變數,恰如母後所言,難道厄運遲遲不去麽?”

    太後久病身子乏力,不免歎息,“你仔細著別如傅如吟一般就是,再叫淑妃和敬妃好好調教她。”

    這一日正在棠梨宮中閑話,敬妃說起來不免苦笑,“分明是皇後一手栽培的,我哪裏能調教得了她!”

    我低頭撥弄著暖爐上的金紐子,淡淡道:“算了,隻怕這樣下去,來日便是她來調教我們了。”

    眉莊舉起瓷盞,輕輕嗅一嗅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淡淡道:“真可惜,我有身孕不宜踏雪出門,錯過了這場好戲。可是宮人們傳得繪聲繪色,我也可以想見是何等情形了。”她微微一笑,“蘊蓉隻怕恨得要吐血。”

    “姐姐說笑話了。”我柳眉微蹙,凝神道:“安陵容再這般下去,封妃是指日可待。三妃之位如今尚缺其一,如若安陵容趕在胡蘊蓉前頭成了正二品妃,隻怕胡蘊蓉連撕了她的心都有。”

    敬妃一驚,不覺站起。她知失態,忙又坐下,“冊妃?總不能吧?”

    眉莊略抬了抬眼睛,“皇上喜歡,有什麽不能的?聽聞年內也還要再進灩貴人位份。”

    敬妃勉強一笑,“胡昭儀素來心高氣傲,除了皇後和沈淑媛,誰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安陵容隻與她平起平坐,若有淩駕於她之上的一日,她不氣瘋了才怪。”

    我看一眼敬妃,“我瞧過敬事房的記檔,這十一日來安陵容重得聖恩,胡昭儀撒嬌撒癡,皆是二人的熱鬧。”

    眉莊月份已大,支著身子不免吃力,隻靠在團花軟枕上悠悠道:“針鋒相對也無妨,皇上想一碗水端平,隻消冊了胡昭儀為妃也罷了。”

    我一怔,“三妃已有了兩位,難道要為她破了規矩?”

    外頭冬雪綿綿,眉莊的笑意清淡如六棱雪花,吟吟道:“那倒不會。端妃與馮姐姐你都是最有資曆的人了,冊個夫人也不打緊。”敬妃麵色微微一變,眉莊已然笑道:“我曉得你忌憚玉厄和皙華兩位夫人不得善終,但事情總是兩說,總不成為了兩個罪人,宮中再不立夫人了。”

    敬妃垂眸不語,我剝著指間一枚金橘,“姐姐有了身孕自然不能操勞,我與敬妃姐姐料理宮中之事,也不得不忌憚皇後,眼下倒騰不出手去料理她。”

    眉莊足不出戶,裝束清簡,不過在髻間戴一枚小小的累珠銀鳳簪,小指大的明珠垂落眉間有溫軟的光澤。她蹙眉道:“宮中妃嬪有得寵就會有失寵,她當年便早早做下打算預備著這一日東山再起,可見用心之深,輕易扳不倒她,你萬不可貿然出手。”

    我輕笑,與敬妃對視一眼。敬妃溫厚的笑容下眉目斂然,輕輕道:“咱們自是騰不出手的。”嘴唇輕輕向南窗一努,“自有胡昭儀呢。”

    眉莊一襲雪青色宮裝,以銀線疏疏繡了幾朵蝴蝶穿花,仿佛遠遠就要到來的一點春意,“她也莽撞,竟這般不顧皇後的顏麵麽?”

    我不言,隻起身看著窗外紛揚的白雪,敬妃遲疑道:“胡昭儀這般吃醋,我瞧著未必隻是與安陵容吃醋,安氏顯見是皇後的人,胡昭儀尚不顧皇後的麵子,隻怕……”

    我的手指從雕花紋錦的窗上緩緩撫過,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靜,“姐姐,這不當是咱們能管的,隻看著罷了。”

    正月在忙碌和熱鬧裏匆匆而過,二月初一這日,是安陵容晉封昭媛行冊禮的日子,一躍而居從二品的昭媛,位列九嬪之一,與生了皇長女的呂昭容和出身貴戚的胡昭儀並駕齊驅,當真是莫大的榮寵光耀。

    浣碧冷笑:“也難為了她狐媚心機,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又是這樣的家底,還沒有過子嗣,竟然也熬到了九嬪之位。”

    我對著窗外明澈如水的陽光細細地看著金線錦盒裏的一對琉璃翠的翡翠鐲子。陽光底下,鐲子中隱隱流動水波似的的一彎光澤,觸手生溫。

    我淡淡揚起嘴角,道:“是難為了她,當年一同進宮的十五個妃嬪,死的死,廢的廢,還在的幾乎也失寵了。正當盛寵的,除了我和眉莊姐姐,便是她了。”

    浣碧眼角隱隱有些不屑:“小姐到今天這個地位,是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罪,又有了三位皇嗣才坐穩的。偏她平步青雲,狐媚惑主,竟也做到了昭媛。”

    我靠著窗子坐下,浣碧把影紅灑花簇錦軟簾放了下來,落了一室陰陰的緋紅影子,恍惚紅梅搖曳凝朱,添了幾抹暖意。

    我把鐲子放回盒子裏,隨手擱在桌上,道:“這就是她的本事了。能這麽些年一直讓皇後肯抬舉她幫襯她,真真是出挑的人才呢。”

    浣碧連連冷笑,啐了一口道:“不就是一味的裝可憐兒麽,偏偏皇上這樣喜歡得不得了。”

    我輕輕一笑,“皇上?換做天下男人,個個都喜歡得不得了。”

    浣碧聽我這樣說,不覺凝住了神,良久隻是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她視線才轉到桌子上來,“咦”一聲道:“這鐲子小姐不是收的好好兒的麽,怎麽這會子想著要取出來戴了。”

    我瞟一眼那翡翠鐲子,道:“這東西還是上次渥南國進貢來的,皇上賞了我,我還一次都沒戴過,難得水頭又好,色澤又翠,如今這樣的東西已經少見了。”我微微一笑,“等下好好包起來,你親自拿去景春殿送給她。”

    浣碧湊近一瞧,搖頭道:“東西自然是好的,奴婢進宮這些年,就記得那一年端妃送給溫儀帝姬的跟這個倒能比一比。不過那是端妃娘娘的陪嫁,好些年的東西了。如今渥南國上貢的翡翠一年不如一年,好東西也少多了。眼下小姐要送給她,奴婢隻可惜這麽好的翡翠。”

    我正要看她,卻見玄淩滿麵是笑踏了進來,朗聲道:“什麽可惜不可惜的,也說給朕聽聽。”

    我忙起身,領著浣碧請了安才笑道:“外頭的奴才好不懂事,皇上來了也不通川一聲。”

    玄淩道:“這個時候,朕以為你還午睡著,特意不叫她們吵醒你。沒想到你們主仆倆正說悄悄話兒呢。”他語帶憐惜,“一大早為了容兒冊封的事,你也累著了吧。”

    浣碧捧了茶與糕點上來,我與他坐了,方道:“也沒什麽累的,安妹妹晉封,臣妾這個做姐姐的也為她高興,所以方才正讓浣碧找東西呢。”說著,把那對鐲子遞到玄淩手中,道:“皇上瞧瞧好不好?”

    玄淩伸手接過,對著光線一瞧,眉毛微微揚起,道:“仿佛是朕上回賞你的那個。”

    我睨他一眼,微微含笑,“皇上好記性。”

    他笑,“你不是一向舍不得戴麽,好好的又尋它出來做什麽?”

    我笑道:“正是臣妾舍不得,所以才特特兒地叫浣碧找出來,好送給安妹妹。”我垂首,輕輕撫摸著鐲身,道:“安妹妹新封昭媛,臣妾特意取這個來為她潤色裝殮。所以浣碧也說,這麽好的翡翠若不配美人,放著也可惜了。”

    我說著看了浣碧一眼,隻見浣碧眼簾微微一垂,轉身出去換了香來重新燃上,才悄悄兒垂手站到外頭。

    玄淩並無發覺,隻聽著我的話有些吃驚,道:“你自己也舍不得用,還去送她?”又笑:“容兒如今封了昭媛,皇後賞了不少東西,光內務府封的妝奩也夠豐厚了。”

    我含笑取了一顆梅子送到玄淩嘴邊,道:“安妹妹的妝奩豐厚是一回事,臣妾的心意是另一回事,隻是要拿著皇上賞的東西去借花獻佛了,隻問皇上依不依呢?”

    他笑著把梅子含了,蹙眉道:“好酸。”又笑:“你又不是沒好東西在,偏這樣小氣,拿朕私下裏賞你的東西拿去做人情,你可記著,這鐲子是沒有記檔的。”

    我掩唇而笑:“知道是沒有記檔的。若記了檔,怎麽敢送出去呢,借臣妾十個膽子也不敢呀。”說著止了笑,盈然望著他道:“臣妾但凡有好的,左不過是皇上賞賜的,否則哪裏有拿得出手的呢。”

    玄淩笑著撫上我的手腕,笑道:“朕瞧著你從前戴過一串珊瑚的手釧,顏色又正,樣子又好,最好的是顆顆一樣飽滿,襯得你肌膚如雪,最好看不過了。”

    我曉得他說的是我封淑妃那日玄清送來的賀禮,心中隱隱一痛,麵上還是落落大方的,索性笑吟吟道:“皇上說那串呀,仿佛是臣妾封淑妃那時六王叫送來的,東西真真是好的,可是皇上素日賞的好東西就不少,平日裏戴都戴不過來,那珊瑚手釧也就圖個新鮮偶爾拿出來戴兩日。所以素日裏一直叫浣碧收著,隻是辜負了六王一番心意,倒像是臣妾的罪過了。”我似笑非笑看著他道,“皇上不說,臣妾差點忘了還有這樣一串手釧呢。可惜珊瑚又不是什麽名貴東西,拿這翡翠去給安妹妹是有個緣故,安妹妹喜歡翠玉,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皇上倒替安妹妹念著臣妾旁的東西了。”

    “朕不過白說一句你的首飾,卻招來你一番話,仿佛是朕心疼了容兒就不心疼你了。”玄淩摟過我,悄聲道:“難得你這樣大方。容兒出身不高,膽子又小,宮裏不喜歡她的妃嬪多了去了。難得皇後還肯心疼她一點,當真可憐見兒的,唯獨你這麽多年都一樣待她好,與她情同姐妹,更是難得。”說罷,他輕輕歎了一聲,似是十分感慨。

    我的目光淺淺從他身上拂過,低首道:“能一同服侍皇上本就是咱們姐妹的緣分了。安妹妹與臣妾同年入宮,一向情分不淺,臣妾又怎會為家世門第所囿,損了咱們的姐妹之情呢。”

    玄淩撫著我的肩,道:“你一向最善解人意,也是你最可貴之處。”

    我恬靜微笑著,默默俯在他肩頭,手中的絹子,狠狠蜷在了手心中。

    一同用過晚膳,玄淩命乳母抱了予涵和靈犀過來,一起逗了會兒孩子,見孩子也困了,方命乳母抱了去睡。

    靜夜裏風聲四起,聽得簷頭鐵馬叮叮作響。過了一盞茶時分,竟漸漸下起小雨來,柔儀殿前的池水被雨珠打出圈圈漣漪,又被明亮入晝的燭火掩映著,仿佛白日裏賞景一般。

    小允子忙回稟道:“因著下了雨,皇後宮裏的小內監來傳了話,怕雨天路滑,所以叫各個宮裏都多多點了燈。”

    我聽了隻不作聲,玄淩正在與我說話,聽說下雨了,向外望了一望,笑著斥了一句道:“糊塗東西!這樣的雨,點這樣亮的燈,什麽趣兒都沒了。”

    小允子忙忙應了個“是”。我忍不住笑道:“是什麽?還不去撤下一半燈來。既然雨天路滑,隻在隱蔽容易滑倒的地方多點幾盞燈就是了。”

    片刻燈撤了大半,光景立刻朦朧起來,連雨絲也成了纏綿的柔和銀色。玄淩看著我笑道:“這樣方有雨夜的景致。”

    我輕輕掩袖,微笑道:“皇後也是好心。隻是這樣照得如青天白日裏,一來費了宮裏銀子,而來也不見得沒個摔傷碰傷的。其實隻需在容易跌倒的一角旮旯裏多多點上燈就是了。”我“撲哧”一笑,“不是臣妾小氣,省些蠟燭油錢,春雨一下,百姓便要播種耕作了,宮裏省下這些錢也可貼補民生。”

    玄淩含了一抹讚歎之意,道:“皇後總是這般,還是??你當家細心。”

    我欠身,溫和微笑,“春雨貴如油,皇上又肯愛惜民生,乃是天下之福,想必皇上在朝堂上便可垂衣拱手而治,安享太平了。”

    他頷首,笑道:“還是你明白朕的心意。”他停一停,“如此良夜,方才這樣燈火通明的看雨景,真算是牛嚼牡丹了。”

    我側首微微而笑,道:“這樣的雨夜,做些什麽打發辰光才好呢?”

    玄淩執過我的手道:“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

    我“撲哧”笑出來,點一點他的鼻子,道:“晚來天欲雪,暖酒夜話,卻也應景。”

    玄淩淡淡笑著,目光隻凝在我臉龐上,“朕最愛看你半帶醉意,不勝酒力的嬌慵。”

    我轉過身,隻看著庭前階下初初萌生的一點綠意,伸手接了雨絲在手,那樣涼津津的雨。片刻,我立於他身側,回首輕笑道:“不是??嬌慵不勝酒力,隻是今日是安妹妹的好日子,四郎理該去陪安妹妹的,難不成想醉了賴在??的柔儀殿裏麽?”

    玄淩卻也不說話,隻道:“這樣好的雨夜,不可隨意辜負了。”他神色柔和,微微望著我,笑意沉醉似春,“這光景聽琴是最好不過的。”

    我揚一揚臉,吩咐浣碧道:“去把本宮的鳳梧琴拿來。”

    玄淩伸手止住,“那個不好。”

    我無聲地歎息一句,語氣卻依舊是輕快的,“去抱‘長相思’來。”說著笑看玄淩,“咱們皇上的耳朵挑剔著呢,輕易還敷衍不過去。”

    玄淩湊近我,笑意似輕輕的一朵桃花浮現,道:“你打算敷衍朕麽?”說著伸手上來。

    我一個旋身轉開,笑得彎腰,道:“??隻是不願敷衍如此良宵罷了。”

    他伸手抓不住我,道:“小妮子,跑得倒這樣快。”

    我笑得:“四郎忘了??擅舞麽,雖然已經身為人母,還不至這點也躲不開,四郎小瞧??麽?還是隻記得安妹妹的舞姿了?”

    他朗聲笑道:“瞧你的醋樣,朕怎麽敢小瞧你,好好坐下彈一曲吧,朕不鬧你就是了。”

    細雨點點,有溫柔的橘紅色燈光色澤,更夾著一點清亮的銀光。我彈得並不用心,隻低眉信手續續彈,玄淩隻坐在我身邊,半靠著青玉案幾,有一杯沒一杯地喝著桂花釀。

    那酒並不烈,入口隻覺甘甜綿長,我並不擔心他會喝醉了。

    隻是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隨意的琴聲,身邊這個人,慢慢自斟自飲。

    清涼的發絲拂在麵上,仿佛是他的手指,那樣涼涼的,卻有甘甜溫暖的氣息。心潮波動,數年前的舊事幕幕如輕波漣漪漾動,似柔軟的羽毛,一片片浮上心間。

    仿佛,還是在從前。竹籬茅舍自甘心的日子。心事的恍惚間,信手撥起一首《北風》:

    北風其涼,雨雪起?。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北風其喈,雨雪起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這首曲子,原是說情人相愛,遠在大風雪中同歸而去。同歸,同去,原是多麽難得的情意,隻是眼下的我,可以與誰同歸同去呢?

    一曲奏完,自己還未自覺,玄淩已經拊掌而笑,“??,許久不聽你彈琴,不想曲中情致竟然精進到這樣的地步,真令人歎為觀止。”

    我急忙收回心神,謙虛道:“哪裏有什麽精進,不過如賣油翁所說的道理,唯手熟爾。皇上過獎了。”

    玄淩拉過我的手指著浣碧道:“你瞧浣碧的樣子,就知道朕是不是過獎了。”

    轉頭,果見浣碧捧著我的披風,凝神站在殿柱邊,不知已這樣沉思了多久。

    玄淩道:“朕甚少聽你彈這首曲子,今日怎麽想起來了。”

    我淺淺笑道:“四郎方才不是想有‘晚來天欲雪’的情致麽,??才彈了這首大雪紛飛兩情相悅的《北風》。”

    玄淩微一凝神,眼中已蘊了清淺的溫柔笑意,似亮灩的波光沉醉,“朕的話,你這樣記在心上。”

    我側首,似乎是答他,也是自問,“什麽時候不記得了呢?”

    正笑語間,李長恭敬上前道:“皇上,時辰不早,是否該去景春殿安昭媛那裏了?”

    玄淩點點頭,親自接過浣碧手裏的披風披在我身上,柔聲道:“夜涼了,早些歇息吧。”

    我恍若未聞,隻不作理會,也不起身送他。隻安靜伏在琴上,偶爾撥一下琴弦,“錚”一聲泠泠如急雨。長相思的琴聲,那樣好,恍若,真的在傾訴無盡無止的相思之情。

    玄淩見我不答,走近道:“??。”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他的手撫上我裸露在外的手臂,“???”

    我詫異地抬起頭,輕輕“啊?”了一聲,悵然道:“四郎叫我麽?”

    偶爾有風,把細密的雨絲撲到我臉上,仿佛是含了淚一般。他停止腳步,俯身坐到我身邊,“朕說,夜涼了,朕陪你進去一同歇息吧。”

    李長在一旁提醒道:“皇上……”

    我恍然想起,起身道:“皇上是該去妹妹那裏了吧?”說著看李長,緩緩一句一句道:“外頭雨雖然不大,但是打傘也要經心。李長,你要親自伺候著。還有,到底夜涼,皇上的披風呢?”說完,悵悵地轉過身去。

    玄淩搖搖頭,按住我的手,道:“不是。朕不走,朕今晚在你的柔儀殿歇下。朕陪著你。”

    卻是我搖頭了,“今日是安妹妹晉封的喜日子,她一定在等著皇上去陪她呢。”說完,旋身便欲離去。

    玄淩握住我的手,道:“雖然是她晉封的日子,卻也沒定了宮規說朕一定要去陪她。想來她今天一天也累了。”他轉頭去看李長,“去景春殿告訴安昭媛,說朕的意思,叫她早早歇息吧。”

    李長恭聲應了,轉身離去。

    我幾欲落淚,依在他胸前,低聲道:“皇上其實不必理會臣妾。”

    他的手指抵在我眼瞼下,語氣溫柔如洋洋暖風,“朕知道你舍不得朕走。這些日子是朕疏忽了,未能好好陪你。這樣過來了又即刻要去別人宮裏安寢,別說你不願意,朕也不忍。”他的聲音愈發低而柔,“哎,別哭。”

    我含淚而笑,低下頭不讓他瞧見,低聲嚷嚷道:“誰哭啦,四郎一味地愛冤枉??,??不是那樣小氣的人。”

    他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做什麽淚眼汪汪的,看得朕老大不忍。”

    我順勢在他胸前捶了一拳,道:“??哪裏是因為舍不得四郎去安妹妹那裏才哭的。??隻是因為感念四郎對??的情意,才會喜極而泣。”我輕聲問,“皇上不去,安妹妹會生氣吧?”

    他略一沉吟,“她是最溫馴的,想來不會。”他的下巴抵在我額上,道:“即便她要生氣,難道朕還怕她不成?”

    我推一推他,懶懶道:“大喜的日子,安妹妹若生氣了總不大好吧。”

    他想一想,吩咐槿汐道:“去告訴芳若,到內務府挑些金器去景春殿,就說是朕賞給昭媛的。”

    我正要開口,玄淩打橫將我抱起,徑直向內殿走去,隻低笑道:“總想著旁人的事做什麽,咱們隻想咱們的。”


【第十章 翠袖倚風縈柳絮】

    仿佛春風輕輕一嗬,上林苑春光漸至,桃花沾雨般輕豔,柳色初新,滿苑皆是鮮嫩欲滴的粉紅青翠,明媚如畫。時光已至三月初了。

    這一日抱了靈犀與予涵至太後處請安,每逢冬令太後便會舊疾發作,到了入春才會漸漸好轉起來。每每此時,孫姑姑便有怨懟之語,“若非當年廢後與玉厄夫人聯手折辱,太後亦不會如此。”

    到頤寧宮時胡昭儀已然到了,正和和睦帝姬坐在太後身前親親熱熱地說話。更難得的是皇後亦在。太後素不甚喜皇後,也少叫她陪侍,我暗暗納罕,今日倒是例外了。

    因至春時,太後宮中的紗窗一例換了雲霧白的蟬翼紗,遠遠望去桃紅柳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朧,更添了江南煙雨景致,連殿中亦愈加透亮起來。

    太後身側小巧的短腳小幾上供著幾枝新鮮的迎春花,用清水養在深赤雪白兩色紋路的花觚裏,鵝黃的花瓣薄而瑩透,色澤明快。

    太後怡然一笑,支頤賞花,道:“已是春日了,看著這花,心裏也舒暢不少。”

    胡昭儀甜甜笑道:“太後若喜歡,臣妾每日都著人挑最新鮮的送來給太後賞玩。”

    太後攏一攏鬢角,含笑道:“還是你有孝心。”

    皇後伸手撫一撫和睦柔軟的發梢,笑道:“何止蘊蓉有孝心,和睦每到太後跟前便笑得這樣甜,也是一番孝心啊。”

    太後略牽了牽唇角算是一笑,也不理會,隻偏頭問我:“皇上近日還隻流連在安氏處麽?”

    我忙站起來回話,“也不是日日,偶爾也在昭儀與其他妃嬪處。”

    太後眼簾微垂,語氣淡淡地慵懶,似是問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那麽淑媛和貞貴嬪那裏去了幾次?”

    我略略尷尬,不由賠笑道:“淑媛有孕,貞貴嬪也病者不便伺候,皇上倒也常去坐坐說說話。”

    太後輕哼一聲,緩緩直起身來,“你不用為皇帝掩飾。貞貴嬪的病從何而起你我心中都明鏡兒似的,她又是二皇子的生母,皇上更應多多走動,既敘了父子親倫,也寬了她的心,好叫早日痊愈。”

    皇後斟過一盞銀耳蜜湯端到太後跟前,笑道:“皇上常去淑妃處坐,三皇子倒是很親近皇上呢。”

    我心中一刺,正待說話,太後微微一笑,道:“這是應該的。皇上膝下唯有三子,是該多親近些,若得空能親自指導讀書騎射更好。”她停一停,環視眾人,歎道:“人人道天家富貴,你們哪知道尚不如尋常父子,既要守著規矩,還得守著君臣之分,好好地疏了父子情分,遠了倫常之道。你們隻瞧皇長子的例子就是,如今見了他父皇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怪可憐見的。”

    皇後忙將手中蜜湯又往前遞了一遞,恭謹道:“是兒臣的不是,未能好好教導皇長子。”

    太後並不接過,隻順手掐了一朵迎春花在手,淡淡道:“自然是你的不是。哀家知道你唯有這一個養子,難免期望過高,一來過於心疼,日常所用皆叫人送到手邊,無半點男兒自立;二來每日讀這樣多的書,又要練習騎射,日日深夜才睡,這般拔苗助長,反而傷了孩子的根本。”銀耳蜜湯溫熱的水汽浮在太後麵前,映得她的容色也有些不真實的虛浮,“你有那些工夫,不如好好教導宮妃,多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

    皇後神色如常,含笑道:“母後教訓的是,兒臣記住了。”

    胡昭儀眉目灼灼,笑語道:“皇後娘娘都做到了啊,不是重又舉薦了安昭媛麽?表哥很喜歡呢。”她深深看著皇後,“還是表姐最懂表哥的心意。”

    正巧皇後身邊的剪秋打了簾子端了時鮮水果進來,笑吟吟道:“昭儀娘娘的聲音最好聽了,嬌滴滴跟黃鶯兒似的,聽得奴婢骨頭都酥了。隻是什麽表哥表姐的,倒弄得奴婢頭暈。”她福了一福,笑道:“皇上是昭儀的表哥,論起來昭儀可不是要叫我們娘娘一聲表嫂麽?”

    胡昭儀斜斜橫了剪秋一眼,轉眼換了笑意,“表嫂怎及表姐親近呢?反正都是一家人,剪秋莫不是叫本宮疏遠了皇後表姐?”

    剪秋忙道:“奴婢不敢……”

    “她自然不敢。”太後突然發語,截斷了剪秋的話頭,轉向胡昭儀道:“隻是宮裏有宮裏的規矩,你到底是嬪妃,別滿口‘表姐表姐’的,還叫人以為晉康和哀家慣壞了你。”

    胡昭儀這才訕訕低笑,道了聲:“是”,複又嬌俏一笑,“孩兒明白了。”

    太後看一眼端然侍立的皇後,緩緩道:“哀家曉得你要做個賢惠人兒,隻是也別太縱了皇上,你推舉安氏固然是討皇上喜歡,但安氏的事你該有分寸,投皇上所好沒有錯,但更該勸他好生保養。”

    皇後臉上微微一紅,忙答應道:“兒臣自會留神。”

    太後深深看她一眼,已是如常的神色,指一指近旁的紫檀雕花椅子道:“坐吧。哀家還有事要問你。端妃和敬妃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兒了,總不進位份哀家也罷了,畢竟也是三妃之一。隻是三妃之位如今還空了一格,難道是要虛位以待安氏麽?”

    皇後忙又站起身賠笑道:“兒臣不敢。兒臣推舉安氏也是為讓皇上能有片刻舒心。安氏福薄總無身孕,能給個昭媛已是抬舉了,兒臣必定好好看著,不容她有非分之想。”

    太後點一點頭,之間愛憐地撫上和睦嬌嫩飽滿的麵頰,口中道:“蘊蓉你是和睦的生母,也該晉為妃位了。”

    胡蘊蓉抿了抿唇,含笑垂下了眼簾,唯見一雙桃花笑靨,似露非露,似喜非喜,緩緩起身道:“多謝太後厚愛。”

    太後倦倦一笑,複又歪在枕上,懶懶道:“那麽,叫淑妃好好準備吧。”

    目送皇後離了頤寧宮,我與胡昭儀也一同離去。和睦正是好動愛熱鬧的年紀,見了靈犀哪有不喜歡的,好奇地逗弄著妹妹,喜得咯咯直笑。

    和睦如此,我與胡昭儀也不好當即分道揚鑣。回宮時日不短,我倒從未與她這般同行過,趁著春光初展,兩人便一同往太液池邊緩緩行走,偶爾談論兩句養兒育女之事。

    太液池南岸日光最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綿綿飛絮之狀,遠遠望去如飛花逐雪一般。胡昭儀本與我說著和睦小時趣事,眼見柳絮漸起,不由停了腳步,折身欲走。

    我笑道:“日色正好,柳絮初新,昭儀何不同賞?”

    胡昭儀忽然生出不耐煩之色,抽身便走,“我最討厭柳樹,無事飛絮,似花非花,似樹非樹,隻懂隨風亂晃,一點氣節也無。”

    我不知她為何驟然作色,恰巧一陣風過,吹得柳絮亂舞,迎麵拂來。胡昭儀頓時臉色大變,瓊脂驚呼一聲忙擋在她身前,將她整張臉攏入自己懷中,如臨大敵一般。

    我尚不知出了何事,環顧四周,唯見柳絮飄飄,煞是好看。好一陣過去,柳絮被風吹得散了,瓊脂方安下心來,撫著胡昭儀的肩道:“小姐,好了好了。”

    胡昭儀這才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正欲開口說話,誰料方才被風吹得棲在枝頭的幾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了下來,胡昭儀驚惶中呼吸深重,眼見幾朵柳絮在她鼻尖一轉,她乍然臉色雪白,即刻發青轉紫,呼吸急促難耐,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似是呼吸受阻一般。

    我突見變故,懷中的靈犀已被胡昭儀的模樣嚇得大哭起來,我忙把她抱入乳母懷中,扶住站也站不定的胡昭儀,驚道:“昭儀怎麽了?”

    胡昭儀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口氣懸在鼻中湧進湧出,整個人幾乎透不過去來。瓊脂嚇得麵色蒼白,倒也還有些鎮定,忙從胡昭儀衣帶環佩上取下一個小小的鴛鴦如意荷包來遞到胡昭儀鼻尖,急道:“小姐快深深吸兩口。”

    我隱隱聞得有一縷薄荷清涼的氣息,更兼一點藥草香氣,胡昭儀深深吸了兩口,神色微微好轉,瓊脂忙叫兩個力大的宮女扶了上輦,急急往燕禧殿去。我放心不下,忙叫乳母抱了靈犀回去,叫轎輦跟著同回燕禧殿。

    燕禧殿在上林苑風光曼妙處,周圍疏疏朗朗,滿宮內外隻不見半株柳樹、合歡、梧桐等易飛絮的樹木,唯有一帶清泉淙淙繞宮苑而過,倒也雅靜。殿外遍植牡丹芍藥一類富貴之花,正殿高大深遠,富麗氣象不遜於當日華妃的宓秀宮,三進深殿前花台下,疏疏種了些時新花草。兩列蝴蝶蘭夾著幾行避煙草與靡草開得如彩蝶飛舞一般,倒也靈動。

    胡昭儀狼狽而歸,早有貼身宮人遠遠迎了上來扶進殿坐下,外頭瓊脂已催促道:“把蝙蝠湯進了來!”話音未落,卻見一碗熱騰騰略帶土腥味的湯藥端了上來,藥汁中隱隱有葷腥氣味。瓊脂利索地服侍花容失色的胡昭儀飲下,又從梳妝台下的小匣子裏摸出兩丸烏色的丸藥一同服了,叫小宮女點了薄荷油滴進香爐裏。瓊脂指揮有度,井然有序,竟像是做得極熟了一般。待得一番工夫做完,胡昭儀已經緩過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氣息艱難,而素日伺候胡昭儀的太醫井如良亦到了,匆匆向我福了一福,為胡昭儀把過脈方才鬆了口氣,笑道:“虧得姑姑警醒照料,娘娘已無大礙了。”

    瓊脂臉上緩緩綻開笑意來,撫著胸道:“也虧得井太醫好脈息,新用的方子很見效呢。”

    井太醫道:“尚好。這藥物得往冷宮處尋得,倒也不算太難。隻是這個季節,娘娘更要好生保養。”

    我盈盈一笑,“看的本宮心驚肉跳,幸好昭儀無礙,隻不知是什麽病?發作起來這般厲害。”

    瓊脂深深一福,滿麵堆笑,“多謝淑妃娘娘關懷,今日若無娘娘,恐怕沒那麽便利手腳送了小姐回來。小姐這本是胎裏帶來的弱症,自小就有的舊疾,奴婢伺候慣了,倒也不怕。”

    我曉得瓊脂不願多說,井如良亦一字不提,當下亦隻笑著安慰道:“本來舊疾發作,本宮不該來此添亂,隻是不忍袖手旁觀,既然昭儀無妨,本宮也可安心離去。昭儀好好歇著吧。”

    瓊脂含笑謝過,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件平金青鸞外裳罩在胡昭儀身上,扶他入內。

    殿外不似外頭春日明媚,一陣穿堂風過,我一個眼錯,恍惚見她被風吹起的孔雀藍外裳上用七色絲線繡著的一隻神采飛揚的彩翟,錦繡團簇的,倒像一隻鳳凰,不覺一怔。瓊脂回頭見我留神,不覺微微蹙眉,旋即笑道:“金兒,好生送淑妃娘娘。”

    我扶著浣碧的手離了燕禧殿,吩咐了轎輦先回去,隻一路擇了安靜的所在,一路邊行邊思索。

    彼時春光嬈人,葉色青青,格外使人心靜。我正想的出神,冷不丁前麵走出個人來,倒唬了一跳。抬頭見是並不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紀,錦衣華服之下,年輕朗然的兩空微有與年齡不符的冷清神色,細細辨認,他的輪廓與眉眼與玄淩和玄清幾有相似之處,正是先帝幼子平陽王玄汾。他拱手,安靜道:“淑妃娘娘。”

    因著他與玄清的情分,我心生親近之意,和氣道:“九弟好。”

    我喚他九弟,這般熟稔而親切,完全是姐姐的口氣,而不是循禮的一句九王。他感知我這樣的溫和與親切,眼眸瞬間明亮起來,微笑時露出潔白的一顆一顆牙齒。他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來卻如涓涓暖流,煦煦陽光。他穿一件明藍色提方格紋繭綢長衫,親王貴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兒郎的頎頎英氣。

    他再揖手,已換了口氣,道:“淑妃嫂嫂。”

    我笑:“九弟是皇上的親弟弟,我亦不拘那份俗禮,冒昧叫一句九弟了。”我打量他兩眼,含笑道:“天氣還涼,九弟怎麽穿得這麽單薄,該加些衣裳才是。”

    他懇切道:“多謝淑妃嫂嫂關懷,方才母妃也提醒了。隻是玄汾覺得太過飽暖會叫人意誌軟弱,故而擇了單薄些的衣衫來穿。”

    我點頭讚歎:“富貴太過往往叫人墮落,九弟能有這份警醒是很好的。隻是身子到底也要緊,若身子壞了,再肯意誌堅強又有何用呢?”

    他懇切道:“多謝嫂嫂關懷。”

    他笑時一對眸子爍似寒星。我心下一動,暗想玄汾這一雙眼睛,倒極似了玉嬈明眸點漆。

    知曉他是入宮來向莊和德太妃請安的,於是問了太妃起居安好。正絮絮間,卻見一芽黃輕衫的少女笑著向我奔來,那一脈芽黃綾裙似攏住了一褶一褶陽光。連笑聲亦輕靈如四月帶著花香的風,叫人聞之欣悅。她奔到我麵前,拉過我的手道:“姐姐叫我好找,再不回去涵兒可要哭了呢。”

    玄汾見有外人來,忙退開一步,垂首道:“這位未曾見過,不知是……”我見他如此,曉得他疑心玉嬈是玄淩身邊新進的宮嬪,不覺失笑,拉過玉嬈道:“九弟不必見外,是我娘家小妹,暫住宮中陪我的。妹子年幼不懂事,輕易不出來走動,難怪九弟覺著眼生。”

    玉嬈素來伶俐,如何不知玄汾作何猜想,不覺漲紅了臉,跺腳冷笑道:“難不成略平頭正臉些的都要嫁與你那位皇兄麽?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約沒見過宮眷這般口無遮攔的,不覺驚愕抬頭,目光方落在玉嬈秀臉上,不覺一怔,旋即臉上一紅,忙低下頭去。

    我忙拉一拉玉嬈的手,嗔道:“什麽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裏沒半句遮掩的。”說罷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在蜀地長大的,難免不懂宮中規矩,九弟不要見笑才是。”又促玉嬈道,“還不見過九王。”

    玉嬈素來惱著玄淩,即便在未央宮中亦與玉姚避居,從不與玄淩照麵,此時氣猶未平,不由遷怒身為玄淩幼弟的玄汾。她草施一禮,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難怪王爺錯認了我,想來宮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了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爺如此猜想。”

    玉嬈此言露骨,我不覺沉下了臉,叱道:“愈來愈放肆了!”

    玄汾倒不以為忤,隻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確頗具姿色才可,若如東施黃婦一流,汾自不會揣測了去。”他微一臉紅,口角含了一縷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氣傲,連皇兄富貴也視若無睹,想來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嬈尚未出閣,不由惱得漲紅了臉,斜斜瞄他兩眼,冷笑道:“怎麽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麽?還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門才能安心樂意!莫說帝王將相,清河王好大的名頭,我甄玉嬈也未必放在心上。來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唯有一樣,朱門酒肉臭,宮門宦海裏見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願嫁與匹夫草草一生,也斷不入宮門王府半步!”

    浣碧見玉嬈動了真怒,應對失儀,玄汾又素來是個孤拐性子,少與人來往,與柔儀殿亦無素來的情分,不由嚇得變色,忙去捂玉嬈的嘴,口中笑道:“三小姐必是吃了兩口酒,現下酒勁上來了,王爺別見怪!”

    玄汾低頭默默,嘴角不由溢出一絲淺笑,拱一拱手道:“失禮,是汾小覷姑娘了。”

    玉嬈心直口快,話一說完,又是氣惱又是懊悔,羞得滿臉通紅,一言不發,轉身即走,浣碧見拉不住,隻得匆匆追了上去。

    我輕噓一口氣,溫言道:“小妹素來口無遮攔,並非存心刁蠻,王爺勿要見怪。”

    玄汾淡然一笑,徑自望著枝頭新萌的一葉芽黃嫩葉出神,恍若未聞般沉靜悠然。


【第十一章 秋入病心初】

    回了柔儀殿,我將胡昭儀封妃之事循了故典,又著意吩咐辦得熱鬧些。囑咐了槿汐一應安排,又喚李長去回稟玄淩。如此完了工夫,便叫花宜去請溫實初來請平安脈。

    一時溫實初來,我已叫花宜從內室端出茶具。茶盤中的細黃藤沙紙內包著“玉螺天春”,茶盞膩白恍玉瓷,其身純白似玉,隱隱透出一毫雨過天青的淺色。彼時已近黃昏,鋪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濃濃的暗紅。

    茶湯煮沸的滾滾水聲點燃著殿中的寂靜,盞中輕沫白如堆雪,清香盈屋。我將茶盞遞到他麵前,方將在胡昭儀處所見一一細細說與他知道。

    溫實初微嚐一口,淡淡道:“是哮喘。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裏弄來的人,一向口風極緊。隻是哮喘之人不得見飛絮,常隨身佩戴薄荷救急,她殿外所種避煙草與蘼草,所服的蝙蝠湯,皆是民間偏方中常用來抑製哮喘之物。”

    我抬一抬眼,“這病要緊麽?”

    “生養在富貴裏,又有太醫保姆這麽細心照顧,大約不打緊的。隻是這病在春天最易發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茶湯明澈如璧,茶芽上銀毫細細,如初綻的小小玉蘭,美得叫人心中驚動。我輕輕吹著茶沫,緩緩道:“可憐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貴家,否則這條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必,我驀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說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裏著來的人?”

    溫實初聞言抬頭,“是。”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笑道:“我原本以為胡昭儀一直被蒙在鼓裏,不曉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來,她未必懵懂不知。”

    溫實初略一思量,“她若明明知道,卻至今一語不發……”他倒吸一口涼氣,“真是頗有心思。”

    “平日總是姿態高傲,叫人以為她自負倨傲無甚城府。如今看來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我一哂,擱下手中茶盞,“胡氏一門未必遜色於朱氏,果然是好親戚!”

    溫實初隱隱擔心,“既知道她的心胸,你素日可要留心。”

    “怕什麽?”我微微冷笑,“害她絕後之人非我甄嬛。她如今既肯隱忍,可知所要之物並非輕易能得手,如不能一擊即中,她不會輕舉妄動。”我停一停道,“管她作甚?倒是眉姐姐的胎象如何?”

    溫實初眉心一動,依舊平和道:“淑媛不出月便要臨盆,數月來精心養胎,胎氣甚穩。”

    雖得每每聽他說同樣的話,然而每聽一次,心裏的安穩便多了一重,我笑道:“可知男女了?”

    溫實初亦不覺含笑,“三殿下會有位弟弟一同長大。”

    “很好,很好!”我喜不自勝,連連道,“我與姐姐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的孩子也能一起長大,且是兄弟,這般緣分更是不必說的了。”我喜極,不由也多了幾分傷感,“宮內宮外這些年,多少故人都去了,幸得你們還在身邊。”

    他頷首,目光中頗見暖意,“幸好,要緊的故人都在。”他略停一停,隨手翻起袖口,露出一點淺綠的繡紋,五葉相聚,仿佛是竹葉的樣子,他道:“聽聞甄兄的病更見好了,我私下去瞧過,果真好了不少,你放心。”

    我點頭,“我出入宮禁很不方便,上回還是皇上特許的,如今玉姚和玉嬈我能近身照顧,哥哥那邊隻得勞煩你了。”

    他“嗯”一聲,緩緩道:“待淑媛平安生產之後,我也可得空多去看看甄兄。”他的眉宇間被落日的餘光拂下淡淡的欣喜與期待之色,含笑拍一拍我的手背道:“都會好的。”

    正說話間,卻見玉嬈的聲音隨著掀開的簾子躍了進來,溫實初忙抽開拍著我手背的指尖,略有尷尬之色,玉嬈一時未覺,倒是跟著玉嬈進來的斐雯笑吟吟道:“三姑娘跑得好快,小心碰著。”

    玉嬈回頭道:“裏頭浣碧和槿汐會照料,你且出去罷。”斐雯原是殿外服侍的,甚少進殿內,聞言不由訕訕,目光飛快從溫實初身上刮過,忙低頭告退出去。

    玉嬈笑著喚了聲“溫哥哥”,向我道:“花宜在陪涵兒玩紙鶴兒,姐姐要不要去看?可好玩了。”

    我才要答允,想起一事,問道:“玉姚呢?怎麽又兩天沒見她出來?”

    玉姚咬一咬唇,低頭道:“自家中變故之後,二姐自苦如此,日日吃齋念佛了。”

    我黯然頷首,低歎:“若佛真能解心中怨結,世上恐無傷心人了吧。”

    正囑咐了玉嬈要好生陪著玉姚,卻見李長躬身進來回話道:“皇上說胡昭儀一事娘娘操辦即可,可安排在一月後行冊封禮,好好準備。另囑咐娘娘一句,灩貴人可晉一晉位份了,小儀即可。”

    我點頭笑道:“知道了,還勞煩公公一趟。”

    李長叩身道:“娘娘客氣,何況奴才還要往太後處走一趟。”他眼睛往四處一覷,賠笑道:“幸好碧姑娘不在,否則聽了定要心疼今年時氣不佳,六王自入春身上便不大好,時時發燒,太醫診了說是曾被寒氣侵體,所以仔細照顧著。誰知道昨兒個午後和九王去馳馬,那馬發了性把王爺摔了下來,摔得倒不重,隻是半夜裏又身子滾燙起來,過午才退燒,奴才得趕緊回稟太後一聲,也好叫太後安心。”

    我心下一顫,仿佛誰的手在心上狠狠彈了一指甲,生生地疼,不由脫口道:“這麽大的事,怎麽沒人來知會本宮一聲?”

    李長忙賠笑道:“娘娘忙於理會六宮大小事宜,這諸王府的事,不便先回娘娘,而且皇後那邊……”

    我自知失言,忙笑道:“本宮原想著皇後身子才好些,又要照顧太後,所以多囑一句,這本該是皇後應對之事。”

    李長笑吟吟道:“娘娘德惠六宮,自然也關心諸王府之事,何況……”他抿嘴一笑,“娘娘自個兒不上心,也會為了碧姑娘過問啊。”

    我曉得他誤會,卻也不便解釋,隻笑笑由得他去。

    我淺淺一笑,倦容難掩,“嬈兒,我身子乏了,你去陪涵兒和韞歡玩吧。”玉嬈應一聲出去,我瞧一眼溫實初,輕輕道:“勞煩你一次,可以麽?不是你去瞧過,我總不安心。”

    他的歎息如蝴蝶無聲無息的翅膀,“你還是放不下麽?”

    裙擺仿佛有千斤重量,墜得我渾身無力,沉沉道:“他寒氣侵體,還不是當年為我。我欠他太多,隻當請你幫我還一點吧。”他默默瞅我片刻,點頭道:“好。”

    我不欲多言,轉身走進內室。夜色似寒霧彌漫入室。更漏泠泠一滴又一滴,似滴滴落在心裏。每一道漣漪,都是對他的一分牽掛與思念。蓮花金磚地上映著簾外深翠幽篁的亂影,恰如我此刻散亂的心境。如果,我不是甄嬛,他不是玄清。如果,當時我們可以什麽都拋下,遠走高飛。那麽此時此刻,我或許還能為病中的他遞一盞茶水,敷一塊帕子。活著,人在一起,死了,魂魄也可相依。我們可以山高水遠地走,走得很遠很遠,可是,我們終究是不能的。

    眼角緩緩垂落一滴淚,停了停,漸漸洇入鬢角,淚水源源不斷侵入發絲,更點燃了心底的愁意。腦海中昏昏沉沉的,室內檀香幽幽,恍惚帶著我回到淩雲峰,漫山遍野的無名花朵,開得如閃爍的星子,半山腰雲靄茫茫,隱約有我和他歡暢的笑聲,如在夢境。

    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隻要我活著,永遠會記得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銘記心骨的快樂。恍恍惚惚中聽得“吱呀”一聲,我倏然驚起,顧不得去擦滿頭冷汗,卻見浣碧含淚奔了進來,滿臉急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伏在我手臂上嗚嗚哭泣。

    滾燙的眼淚灼燒在我冰冷的指尖,我扶起她道:“你擔心他的身子?”

    浣碧嗚咽著點點頭,“那回小姐高熱不退所以不清楚,奴婢卻知道王爺的確是凍得厲害了,奴婢怕……”

    我看著滿臉淚痕的浣碧,她眼中的焦痛未必會少於我,浣碧,我的妹妹。我抿一抿唇,道:“你去瞧瞧他吧。我做不到的事,你去也好。總是多一個人安心。”

    她滿麵驚喜,抬頭道:“真的?隻是奴婢如何能夠出去?”

    我扶著床沿支著身子,定聲道:“你去告訴李長一聲便是,他總以為你與清……”我勉強一笑,“李長會成全你,去吧。”

    浣碧喜不自禁,忙不迭用衣袖拭去淚痕,慌慌張張看一看自己的衣衫,“奴婢換身衣裳就去。”她跑出兩步,又趕緊回來,靦腆道,“小姐有什麽話,奴婢好帶給王爺。”

    有什麽話麽?我茫然搖頭,“我沒有別的話,你去吧!去了,他什麽都能明白。”

    浣碧匆匆福了一福,忙忙去了。

    浣碧一去三四日,李長與槿汐掌管宮中事宜,倒無別話。浣碧隔日便遣人來回了消息,倒也都是平安無事之信。胡昭儀封妃之事人盡皆知,一時間各宮相賀,燕禧殿往來如雲,更顯昌妃氣勢之赫。甚至有人私下論起來,四妃之位尚有三席之缺,這位出身豪貴的昌妃極有可能問鼎貴妃之位。相形之下,皇後殿更顯得門庭冷落了。我從太後宮中回來,遠遠見一頂青帷小轎從宮苑西角門出去,不由道:“宮外來人了麽?怎麽我不曉得?”

    小允子道:“祺嬪說身上煩,因而她娘家從外頭請了個講經的姑子來陪著說話。”

    我疑惑,“通明殿不是有師傅麽?還去哪裏請去?”

    小允子賠笑道:“說是見慣了這些人嫌煩,左不過是國寺裏的師傅罷。本該叫槿汐留意的,一大早槿汐被皇後喚去教那些掖庭裏新選出來的小宮女學規矩,忙了一天也沒顧上問。”我點點頭,亦不再提起。

    這一日浣碧剛遣清河王府的采葛回了信,道是體熱退了,隻是要靜養,見她回去,槿汐蹲在身前搗碎了鳳仙花拌了白礬幫我一根一根染了指甲,口中道:“王爺並無大礙,娘娘安心就是。”

    我微微頷首,撫摸著手腕上珠圓玉潤的珊瑚釧,輕笑歎息道:“有時還真有些羨慕浣碧。”

    花宜與玉嬈坐在杌子上,笑道:“大姐姐是羨慕浣碧能出宮去麽?我瞧著未央宮雖大,但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的,總不及宮外自由。”

    自由?那是我不能奢望的東西,也無從奢望。我含笑看著花宜與玉嬈鬧哄哄地商量去踢毽子,她如何能明白呢?我於是笑道:“是。我真羨慕浣碧能出去逛逛。”

    玉嬈烏溜溜眼珠一轉,低眉一笑,“大姐姐別以為我貪玩兒,我是心甘情願留在這裏陪你哦。”說罷探頭來看我的指甲,“這鳳仙花是花房培育出來的新種,叫‘醉胭脂’,染了指甲可好看了。難得他們初春裏就育出鳳仙花來,大姐姐用著更好看。”

    我盈盈一笑,正想伸手去戳她的額頭,發覺槿汐拿了白礬鳳仙用細絹裹著指甲,隻好笑啐道:“你這調皮鬼兒……”話音未落,卻見小允子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娘娘,出事了。”

    我素知他不是個急躁人,一時也止了笑語,問:“什麽事?”

    小允子抹一把臉上的汗,道:“皇後問罪昌妃擅用皇後服製,在衣衫上繡了鳳凰圖案,此刻昌妃正在昭陽殿中。”

    我心中倏然一緊,“太後知道了麽?”

    “還不知道。”他聲音低一低,“這是大不敬之罪,如此一來,這封妃之禮行不成不說,隻怕太後知道了也救不得。”

    花宜撇撇嘴道:“她們表姐妹的事,小允子你急什麽,咱們管咱們的,別摻和就是。”

    我一擺手,也顧不得槿汐正為我小拇指指甲上添白礬,隨手取過一枚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套在小拇指上,冷笑一聲,“僭用皇後禮服上的鳳凰圖紋,不僅昌妃要問罪,更是我這個協理六宮的淑妃管教不善。這趟渾水不摻和也得摻和。”我遽然起身,“隨我去昭陽殿。”


【第十二章 安得朝陽鳴鳳來(上)】

    午後的陽光輕柔得如金色的細沙,揚起春色如葡萄美酒搬光影瀲灩,滴滴沁心陶醉。隔著陽光遠遠望去,輝映在桃紅柳綠中的昭陽殿顯得格外肅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數十名侍女立在昭陽殿前,為首的繡夏見我下了轎輦,一麵殷勤扶持,一麵已經牽住了我,道:“皇後有話要問胡昭儀,娘娘暫且回避吧。”

    胡蘊蓉已有封妃的口諭,不過欠奉一個冊妃之禮罷了,宮中皆稱一句“昌妃”。眼下繡夏隻以舊時位份稱呼。我心中已知不好,不覺笑道:“本宮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如今胡昭儀行差踏錯,本宮安敢不為娘娘分憂,如何還能回避?”

    繡夏微一躊躇,裏頭已經聽得動靜,剪秋出來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來了也好,娘娘問不出話來,淑妃代勞也可。”

    我緩步進去,三月時節,殿外春光如畫,皇後殿中依舊是沉沉的氣息,唯有一縷早春瓜果的甜香點染出一抹輕盈春意。

    皇後肅然坐於寶座之上,胡蘊蓉立於階下,一襲華貴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仿佛不關己事一般,隻悠然看著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皇後手中捏著一件孔雀藍外衫,二人沉默相對,隱隱有一股山雨欲來之事。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藍外衫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謂姐妹親眷,亦不過如此而已。

    我拈起絹子輕笑一聲:“外頭春色這麽好,皇後與昌妃是中表姐妹,卻關起門來說體己話,倒顯得與臣妾見外了。”說罷盈盈屈膝,“皇後萬福金安。”

    皇後嘴角含了一縷淺笑:“正好你來,也省得本宮著人去傳。淑妃妹妹慣會左右逢源,如今協理六宮,也未免心內太懦弱了,由得宮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層出不窮。”

    皇後素來人前和善,何曾對我說過這般重話,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還請娘娘明示。”

    皇後一言不發,隻把手中衣裳輕輕一擲,華美的外衫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腳下。我彎腰拾起一看,不覺笑道:“這料子輕薄軟滑,確確是極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紋理上撫過,忽然“哎呀”一聲,蹙眉道:“這彩翟怎麽繡的跟鳳凰似的?”素來後妃衣裳所用圖紋規矩極嚴。譬如唯皇後服製可為明黃,繡紋為金龍九條,或鳳凰紋樣,間以五色祥雲、正一品至正三品貴嬪可用金黃服製,比皇後次一等,服製龍紋不可過七,許用彩翟青鸞紋樣;而貴嬪以下隻可用香色服製,服製龍紋不過五,許用青鸞紋樣。當然,嬪妃若在衣衫上用鳳紋,也隻能用絲線勾勒成形,所用彩線不逾七色,且不用純金線。後、妃、嬪三等規製極嚴,決不可錯,否則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極刑。

    胡蘊蓉輕蔑地瞥了我一眼,冷道:“竟然是一丘之貉。”

    皇後唇角輕揚,淺淺含笑:“原來淑妃也識得這是鳳凰?”

    我撫胸而笑,“原來皇後為這個生氣。都是繡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腳的,好端端的把彩翟繡的四不像,竟像隻鳳凰似的。真是該打該打。”我以商量的口氣殷殷道:“臣妾一位該當罰這些繡工每人三個月的月例銀子,看她們做事還敢不敢這般毛毛糙糙。”

    皇後以手支頤,斜靠在赤金九鳳雕花紫檀座上,閉目道:“淑妃還真是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道:“難道不是如此?皇後的意思是並非繡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聲好氣道,“罪過罪過。昌妃妹妹可是皇後您的親表妹呀,姐妹之間怎會如此?”

    胡蘊蓉聽得此節,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積了寒雪的紅梅,冷意森森,“我與皇後不過中表姐妹,怎及純元姐姐與皇後嫡親姐妹的情意這般深。自然,宮中萬事求和睦,我也自會效仿皇後對純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輕易僭越?”

    皇後起初還無妨,待聞得“純元”二字,不覺臉色微變,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邊漾起,“昌妃?”她輕輕一哂,“無須顧左右而言他,你隻需坦承即是。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愛,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會不分翟鳳,長日不覺。”皇後緩和了語氣,柔緩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宮的表妹。本宮多少也該眷顧你些,你年輕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厲害。若承認了,學乖也就是了。否則……”她神色一斂,端穆道:“宮中僭越之風決不可由你而開,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宮到時也隻能大義滅親。”

    皇後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胡蘊蓉隻是不理,隻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冊封,即便皇後要大義滅親……”她驀地莞爾一笑,連端莊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靨襯得鮮活明豔,“論親,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與皇上更親。大義麽?皇後表姐你捫心自問,心中可還有情義?所以即便要大義滅親,也不是先輪到皇後您。”

    皇後屏息片刻,目光淡淡從我麵龐上滑過,口中卻道:“蘊蓉你這般口齒伶俐,倒叫本宮想起昔日的慕容世蘭。她不懂事起來,那樣子和現在的你真像。”

    胡蘊蓉伸手按一按鬢邊嫵媚的赤金鳳尾瑪瑙流蘇,媚眼如絲,“表姐,咱們好歹是中表至親,您拿我與大逆罪人相提並論,不也辱沒了您麽?何況慕容世蘭一生膝下淒涼,最尊之時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從一品夫人。蘊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表姐您這樣好榜樣,怎會把區區一個從一品夫人看在眼裏。”

    皇後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護甲的纖纖手指抵在頜下。她神情微涼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後一眼,不由顫聲道:“昭儀大膽!昭儀這話竟是有謀奪後位之心麽?還是竟敢咒皇後與純元皇後一般早逝?想來不必昭儀承認,這衣衫上繡鳳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後更是無從抵賴。”

    胡蘊蓉輕蔑一笑,“剪秋你跟隨表姐多年。怎麽也學得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來。本宮要學的自然是表姐的賢良淑德,怎麽好好的你想到謀奪皇後寶座上去了,難道你眼裏心裏也是這樣的事看得多了,記得多了麽?”剪秋一時舌結,正欲分辨,胡蘊蓉怎能容她再說,即刻攔下道,“蠢笨丫頭,一點眼色也無。皇上已下旨冊我為妃,你竟還稱我為昭儀看低一階。如此”她目光往皇後身上一蕩,“難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階,仍當她是貴妃麽?”

    剪秋氣得滿臉通紅,瞅著我道:“莞淑妃,昌妃這般頂撞皇後,您協理六宮,就這麽眼看著也不說一句話麽?”

    我雙手一攤,笑道:“這可奇了,皇後寬厚什麽也沒說,倒是剪秋你與昌妃湊嘴。本宮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護你這冒犯主子之罪。且昌妃妹妹素來在皇上與太後麵前也童言無忌慣了,太後與皇上不語,本宮又怎好去說她?”

    皇後冷眼片刻,緩緩起身,沉聲道:“昭儀大膽!淑妃怯懦隔岸觀火,本宮也管不了你,看來”我聽得“隔岸觀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疊繁複的金紋羅衣內顯得格外穆然,揚聲道,“去請皇上!”

    六宮中無有耳目不靈通者,聞得皇後動怒、昌妃僭越、淑妃牽連,一時間紛紛趕至昭陽殿,待得玄淩來時,後宮嬪妃除了有孕的眉莊皆已到齊,見我長跪不起,忙一齊跪了,一地的鴉雀無聲。唯有胡昭儀嬌小的身影傲然獨立,似一朵淩寒而開的水仙。

    玄淩身後跟著即將被冊封為小儀的葉瀾依。玄淩一進殿門,見烏鴉跪了一地,不覺蹙眉道:“好好的怎麽都跪下了?”說罷來扶我,“你也是,雖說到了三月裏了,可地上潮氣重,跪傷了身子可怎麽好?”

    我不肯起來,依舊跪地,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原想著能為皇後分憂,誰知自己無用,倒惹皇後生氣,原該長跪向皇後請罪。”

    玄淩見我不肯起來,便向皇後道:“淑妃位份僅次於你,若非你動氣,她也不會長跪於此。”

    玄淩此話略有薄責之意,此時葉瀾依並不隨眾跪下,隻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盞輕輕一嗅:“這茶不錯。”說罷悠然飲了一口,道,“聽聞當年華妃責罰淑妃時叫她跪在毒日頭底下。皇上,皇後娘娘可比昔日的華妃仁厚多了。”

    葉瀾依素來我行我素,眾人聞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餘容娘子榮赤芍橫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頭去。

    “都起來吧。”皇後輕歎一聲,“皇上,臣妾與您夫妻多年,難道臣妾是輕易動怒,不分青紅皂白便遷怒六宮的人麽?”

    玄淩微一沉吟,已然換了淡淡笑容,和言問道:“皇後素來寬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動氣?”

    皇後低低歎息一聲,指著胡蘊蓉的背影道:“皇上素來疼愛蘊蓉,臣妾因她年幼多嬌也多憐惜幾分,寬容幾分。如今看來,竟是害了她了。蘊蓉這般無法無天,不僅淑妃不能也不敢約束,臣妾竟也束手無策,隻能勞動皇上。”她停一停,萬般無奈地歎息一聲,道:“皇上自己問她吧。”

    自玄淩進殿,胡蘊蓉始終一言不發,背對向他。待玄淩喚了兩三聲,方徐徐回過頭來,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滿麵淚痕,“哇”地一聲撲到玄淩懷中,哭得梨花帶雨,升哽氣咽。如此一來,玄淩倒不好問了。皇後眉梢一揚,早有宮人將衣裳捧到玄淩麵前,玄淩隨手一翻,不覺也生了赤緋怒色,低喝道:“蘊蓉,你怎的這般糊塗,難怪皇後生氣。”

    剪秋接口道:“衣裳倒還別論,皇後本是要好心問一問她,讓娘娘認錯了也就罷了。可是娘娘出言頂撞,氣得皇後腦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後的額頭,“娘娘身子才好些,可萬萬不能動氣,您是國母,若氣壞了可怎麽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給您再揉揉。”

    皇後甩開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宮身邊多年,還這般多嘴麽?”

    剪秋一臉委屈,氣苦道:“娘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說罷朝胡蘊蓉看了一看,不敢再說。

    我冷眼看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中隻尋思此時為何如此輕易便東窗事發,實在有些蹊蹺。

    胡蘊蓉滿麵淚痕未幹,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後身邊多年,剪秋自然不會輕易多嘴,不過是有人要她多嘴罷了,否則怎顯得臣妾張狂不馴。”

    玄淩目光如刺,推開蘊蓉牽著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寵壞了你,跪下。”蘊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我正那沒她緣何一句也不為自己辯白。玄淩語氣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

    胡蘊蓉一語不發,冷然跪下。隻聞趙婕妤幽幽道:“昭儀早早跪下請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動氣?”

    “昭儀?”玄淩軒一軒長眉,趙婕妤微微有些局促,忙賠笑道:“是啊!冊妃之禮為過,稱一聲昌妃原是尊重,可如今……”

    玄淩淡淡“唔”一聲,“冊妃禮……”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後。

    未等玄淩啟齒,皇後已然起身,屈膝行大禮,“臣妾不能,不能約束胡氏,但請皇上示下,臣妾該如何管束六宮?”

    皇後此言一出,六宮宮人麵麵相覷,忙不迭跪下,連連俯首道:“皇後嚴重,臣妾等有罪。”

    皇後輕吸一口氣,“論親疏,蘊蓉是臣妾表妹,臣妾無論如何要多為她擔待些;論理,蘊蓉是和睦帝姬生母,於社稷有功,所以臣妾一向對她厚待寬縱,可是後宮風紀關乎社稷安寧,臣妾十數年來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眼看一眼玄淩,動容道:“為正風紀,當年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一朝斷送。因此今日之事還請皇上聖斷吧。”

    玄淩眼中滑過一絲深深的蔭翳之色,默然片刻,道:“胡氏僭越冒犯皇後,不可姑息。朕念其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驕縱,將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親自教養,移入皇後宮中。”

    胡蘊蓉一直安靜聽著,知道聽到最後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厲如箭。祺嬪見她如此情狀,忙拍著她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動氣再惹惱了皇上,您是皇上表妹,又是晉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日皇上緩過氣來,翁主再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複位了,今日的責罰不過是皇上一時之氣罷了。”

    這樣的懲治,相對當年的我算不得多嚴厲,隻是唯有不多的人才知曉,當年的我離宮乃是真正自願,並非嚴懲。若以今日胡蘊蓉的遭遇是困窘於我當年了。她未置一辭,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貴家天生的凜然之氣,隻斜著眼看著祺嬪搭在她肩上的手,帶著顯見的藐視,清淩淩道:“你是誰?竟也敢來碰我?”

    祺嬪微微有些尷尬,作勢攏一攏手絹把手縮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她著意咬重“良娣”二子,頗有些幸災樂禍之色,提醒她尊卑顛倒,已不複往日。

    皇後輕輕搖頭,仿佛疲倦得很,“一時之氣?會否朝令夕改?若是如此,臣妾寧願今日不要如此責難胡氏,以免叫人以為宮中律法隻是兒戲而已。”

    “皇後一定要朕說得明白麽?”玄淩凝神片刻,“胡氏入宮以昌嬪之位始,如今終其一生,至多以嬪位終,以此正後宮風紀。”

    皇後的神色清平得如一麵明鏡,低首片刻。嗅出人群中的陵容,抿唇一笑,“虧得昭媛細心,前兩日胡良娣病著她去探望,才湊巧發現此節。”

    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意外的愕然,輕輕垂首,“臣妾不敢。”

    皇後似沒有察覺周遭人等因此而生的對陵容怨■(實在看不清了……)與畏懼的眸光。似是大為讚歎,“昭媛不愧為九嬪之一,明尊卑,正典儀,堪為後宮之範。”她停一停,轉首問詢於玄淩,“蘊蓉冊封禮不複,昭儀之位亦失。九嬪不可無首,不如由安昭媛暫領其位。”

    從二品九嬪是嬪位中最高一階,分有九人,雖同為從二品,卻也有先後之分,皆是昭儀最尊。如今昭儀之位無人,皇後此舉,意在推崇安氏而已。

    我淡然一笑,虛名而已,皇後方才那一句話,才是真正玄機所在,利益所■(實在看不清了……),連血肉親緣皆可割舍,同盟之間怎會毫無芥蒂嫌隙?

    玄淩看蘊蓉一眼,怒其不爭。唇齒間卻也透著一絲溫情的憐憫,“回去看看和睦,著人送來皇後處,從此每月隻許見一次。燕禧殿……暫且許你住著吧。”


【第十三章 安得朝陽鳴鳳來(下)】

    胡蘊蓉深深拜倒,赤金福釧花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嬌小喜氣的臉龐折射出冷峻的豔光。貞貴嬪是有子息的人,聞得要人母女分離,已是不忍,這些日子她纏綿病中,此刻強撐病體坐在殿下,遙遙望一眼玄淩,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絲不解,想請問。。。。。。良娣。”

    玄淩溫言道:“你說。”

    貞貴嬪得他許可,方依依道:“臣妾以為,這衣裳上繡紋類似鳳凰不錯,卻也隻是類似而已。鳳之象也,鴻前、鱗後、蛇頸、魚尾、鸛嗓鴛膽、龍紋、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高六尺許。而此衣衫繡紋,高先不足六盡,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卻皆非正宮純色,不見龍紋而是蛇紋,羽毛也多青金而非隻純金色,似乎與鳳凰也不完全相像。”

    貞貴嬪心細如發,一一指出,每指一樣,玄淩蹙緊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話音剛落,已聽得有一女子沉穩之聲從殿門貫入,朗然道:“不錯,此紋並非鳳凰,而是神鳥發明!”

    繡夏不由皺眉,低喝道:“皇後正殿,誰敢如此無禮,大聲喧嘩!”

    來者絲毫不理會繡夏的嗬斥,隻向玄淩與皇後深深一拜,“奴婢瓊脂向皇上、皇後請安。”

    瓊脂乃是胡蘊蓉陪嫁,更兼從前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皇後亦要讓她幾分薄麵,不由輕叱繡夏,“瓊脂護主心切也變罷了,你怎也半分規矩不識!”

    瓊脂淡淡一笑,“素聞貞貴嬪卓然有識,果然不錯,老奴代小姐謝過。”她自雲“老奴”,頗有自恃身份之意。說罷答徐展開手中畫卷,畫卷上有五鳥,彩羽輝煌,莫不姿采奕奕。瓊脂抬首挽一挽鬢發,緩緩道:“古籍中有五種神鳥,東方發明,西方(不認識),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鳳凰,發明似鳳,長喙、疏翼、圓尾,非幽閑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難怪諸位娘娘不知,這些神鳥除鳳凰之圖流於人世之外,餘者都已失傳許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難尋到。”說罷將畫卷與衣衫上圖紋細細比對,果然是神鳥發明而非鳳凰,隻是兩者極其相似,若不講破,極難分辨。

    “皇後位主中宮,當之無愧為女中鳳凰,皇後之下貴淑賢德四妃分屬東西南北四宮,正如東西南北四神鳥,璧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宮,可以(不認識)相兆,我家小姐並未衣以鳳凰,實在不算僭越!”瓊脂說罷扶起長跪於地的胡蘊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淩兩相一看,不覺歉然,伸手去挽蘊蓉的手,“你也不早說,平白受這委屈。”

    胡蘊蓉滿臉委屈神色,帶著一抹小兒女的撒嬌,渾不見方才一語不發的冷傲神色,她甩開玄淩的手,頓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氣,我還敢分辨麽?若一急起來,表哥曉得蓉兒的脾氣,必定口不擇言惹惱了表哥,到時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一旁安陵容聽到“蓉兒”二字,不由一愣,本能地轉過頭來,旋即省悟,揚唇漠然一笑。這是我第一次聽蘊蓉在玄淩麵前如此自稱。我微一揣摩,此“蓉兒”非彼“容兒”,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安陵容這一聲“容兒”珠玉在前,生生奪了自已在玄淩心中的分量,我暗笑,胡蘊蓉的心結,想必也有此一節吧。

    玄淩又好氣又好笑,“你何曾是這樣膽小的人兒,在朕麵前不敢強嘴也就罷了,如何方才在皇後殿中也不好好說話,倒叫皇後這般著惱?好好的生出這場風波來?”

    趙婕妤眼珠一轉,滿麵含笑,忙接口道:“也是呢?誰不知胡妹妹素來伶牙俐齒,早早把事兒說完了不就好了,皇後最是心胸寬廣之人,這些誤會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們姐妹驚惶惶地奔波一場了。”

    胡蘊蓉眼波一轉,脆生生笑道:“臣妾怎會不願與皇後細細說明?隻是臣妾一時昭陽殿,皇後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隻剩臣妾與皇後兩人,開口便是“大義滅親”四字,臣妾每每在皇後跟前稱一句“表姐”,何曾見過今日之景,隻顧著傷心害怕,哪裏還敢辨呢?連淑妃一進來也被皇後一通排揎,責她優柔懦弱,嚇得淑妃大氣兒也不敢出。“她的目光自皇後麵上涓涓而過,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氣,表姐是久病初愈之人,難免容易動氣些!”她附到玄淩耳邊,悄悄道:“除了太醫常開那些藥,表哥也得請太醫為皇後治些坤寶丸、白鳳丸、複春湯才好。”

    蘊蓉說得雖輕,然而近側幾個年輕嬪妃都已聽見,忍不住捂嘴輕笑。玄淩笑著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罵道:“胡說八道,皇後哪裏就到如此地步了。”口中雖笑,然而目光觸及皇後,眉心一動,似有怒意輕扯,到底按捺了下去,隻淡淡道“往後少動些氣,於你自已身子也不好。”

    皇後眼見此變,倒也不急不躁,垂首從容道:“蘊蓉素得皇上與太後關愛,她若犯錯,豈不是叫皇上與太後添堵傷心,愛之深責之切,臣妾也是關心則亂。”

    蘊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瓊脂說了一句,“那麽多謝皇後關懷了。”

    呂昭容躊躇良久,似有話按捺不住,終於脫口道:“方才瓊脂姑姑說皇後乃中宮鳳凰,淑妃入主西宮,乃是神鳥**之兆,那麽如你所言,胡。。。。。。”她微一遲疑,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她衣繪神鳥發明,豈非入主東宮,是承位貴妃之兆!”想起宮中傳言蘊蓉已封昌妃,將登貴妃之位的傳聞,她不由暗暗咂舌。

    傳言不過是傳言,若真有此心還如此昭然於眾,連得寵數月的餘容娘子也不由連連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胡蘊蓉充耳不聞,小心翼翼解下頸上束金明花鏈上垂著的一塊玉璧捧在手心,斂衣裳、正裙據,鄭重拜下,“皇上以為臣妾何以敢以發明神鳥自居?皇上還記得臣妾生來手中所握的那塊玉璧?”她將手中玉璧鄭重奉上,“請皇上細看玉璧反而所雕圖案。”

    我站在玄淩身旁細看,那是一塊罕見的赤色玉璧,不過嬰兒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雞冠,溫潤以澤,紋理堅縝密細膩,通透純澈,正麵的寓意弦紋古樸凝重,刻著“萬世永昌”四字,觸手而生溫厚之意,反而則是一對神鳥圖案,乍看之下極似鳳凰,細細分辨才能看出是東方神鳥發明的形狀。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見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親自從手中取出這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以此征兆大周國運萬世綿澤,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愛,得以懷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鬆懈。臣妾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日夜不安,隻得時時祈求神明眷顧,庇佑大周。又見玉璧所琢紋樣極似鳳凰,心下膽怯又有些疑惑,心想兩位表姐皆為皇後,且宜表姐如今正主後宮,臣妾玉璧上又怎會真是鳳凰?查閱無數古籍才知乃是神鳥發明。臣妾聞得古時神鳥發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風調雨順,喜不自勝,因而親自動手繡在素日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時時求得庇佑,並非有心覬覦貴妃寶座。“她容色肅穆莊重,款款道來,大有一朝貴妃的高遠風華。

    玄淩親自攙她起身,微微動容,“憐你一番苦心了。”

    蘊蓉稍見羞色,倨傲地揚起她小巧的下巴,看向安陵容,“也虧得昭媛心細如發,處處在燕禧殿留心,連來探病也不放過,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達天聽,且宣揚於人前,”她似笑非笑道,“還要多謝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日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該的,不想卻愛屋及烏用心過了,怪道皇上總是對昭媛格外垂憐呢。”

    祺嬪與祥嬪對視一眼,托腮笑道:“是呢,總有人愛興風作浪的,本來這時候咱們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鳥的逗鳥,都自得其樂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局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膽子小,心裏又藏不住話,本是想皇後娘娘與胡妹妹是自家姐姐,必然好說話的,不料兜兜轉轉生出這樣大風波來,都是臣妾的不是。”說罷便已垂淚跪下。

    玄淩睇她片刻,“你也是素日太小心翼翼,日後留心著些就是。”轉臉對著蘊蓉已是含笑,脫口道:“你有這份赤子心腸,如何當不得貴妃?”

    一絲難掩的喜色自蘊蓉眼底滑過,轉瞬湮滅於她光豔的神采中,“皇上過獎了”

    沒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回路轉,撒嬌撒癡,這“貴妃”之諾如何會輕易來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

    人的欲求如深壑難填,得到貴妃之後,她想要的又是什麽呢?我凝眸於她嬌小的身軀,轉眼去看鳳座上的皇後,不由暗笑,有皇後開了自貴妃而立後的先例,胡蘊蓉胸中野心隻怕真不小呢!有這樣一位表妹,也夠皇後頭疼的了!

    隻是細細留心她素日心胸行徑,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會是好相與的呢?何況,朱宜修尚在後位,玄淩又顧念我與端妃,她這貴妃“當得”與“當不得”之間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我一垂眸,翠袖掩飾著輕咳一聲,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輕,玄淩恍然會意,意識到自已的失言,微微有些尷尬。

    我笑道:“當年皇後亦自貴妃而立後,若真如皇上所言,日後胡妹妹成了貴妃,中表之親皆為我大周貴妃,可不是一段佳話麽?”我一眼餘容娘子,笑語盈盈:“方才娘子還稱胡妹妹為良娣,當真該打該打!”

    皇後微一凝神,已然含笑,“平白叫蘊蓉受了貶為良娣的驚嚇,這冊妃之禮便則本宮和淑妃一起好好操辦,當做壓驚賠禮,皇上意下如何?”

    玄淩應得爽快,“先行了冊妃禮再說,皇後熟知典儀,便好好花些心思在蘊蓉身上吧。”

    皇後的笑容似輕浮的流雲,拉過我的手道:“今日也叫淑妃委,說到衣衫僭越之事,淑妃是最清楚不過了,當年她獲罪出宮,歸根究底也是為了姐姐的一件衣衫。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卻也最重宮規。今日淑妃本是來勸和本宮的,誰知本宮一見她念起舊事更難過了。”說罷指著我向眾人道:“淑妃是何等聰明樣人,為著無心犯了規矩衝撞了已故的純元皇後,當年本宮與皇上不得不揮淚嚴懲。今日蘊蓉之事,本宮以為她忘了前車之鑒又衝撞了本宮,唯恐又要行昔日之事,更是痛心,脾氣未免躁了些。”她殷殷叮囑,“幸好是一場誤會,隻是宮規嚴謹,人人都是一樣的,各位妹妹必得注意言行,否則本宮縱然心中顧惜也不敢違背祖宗百年規矩。”

    眾人口中喏喏,我聽皇後提起當年恨事,心中恨極。然而玄淩麵前亦不能露出什麽,隻垂著應了。

    “皇後這話錯了!”眾人正俯首間,胡蘊蓉語出驚人,唇邊滑過一絲淺淺笑意,閑閑道:“僭越服製,冒犯尊上自然要嚴懲,隻是。。。。。。比方方才皇上以為臣妾在衣衫上繡鳳凰圖案乃是有意,當年淑妃錯著純元皇後故衣乃是無心。以為臣妾有意降為從五品良娣,淑妃無心卻貶為正六品貴人,聽聞淑妃當年禁足棠梨宮之時可受了不少委屈,內務府所供飯食皆是餿腐的,大冬天連煤炭也不給,凍得淑妃和奴婢一般長了凍瘡不說,連要請個太醫也賠上了近身侍婢的性命。臣妾若真如皇上所懲,每月還能見和睦一次,淑妃卻是被廢入甘露寺,若不是她福氣厚些,隻怕這輩子連朧月帝姬是什麽樣子都不曉得了!”

    “內務府那些敢欺淩你的奴才都被朕罰去了洗桶,”心底百感交集,難怪回宮後浣碧要私下查處那些當年欺辱棠梨宮的內監卻一個個無跡可循。原來還有此節。玄淩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縷內疚之色,“朕一直以為流朱的死隻是意外。”

    “多謝皇上。隻是,都是過去的事了。”發髻上紫金六麵鑲玉步搖累累垂下的珠絡掩住了我不平靜的眼波,聽起來我的聲音是無比感動的。我停一停,含笑向胡蘊蓉道,“皇上厚愛妹妹,所以不忍重責,論與皇上的親疏情分,本宮又怎敢與妹妹比肩呢?”

    她提起往日寒微之事,語中頗有自得之色,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費上一番唇舌分明隻為炫耀,“淑妃妄自菲薄了,倒不是表哥有意偏愛於我,而純元皇後和皇後表姐是不一樣的,原在府裏的時候純元皇後乃是正室陶夫人所出,皇後表姐是三姨娘的女兒,”她眼裏有刻薄的笑意,“純元皇後乃是皇上的嫡配皇後,也是皇後表姐的嫡出親姐,當日朱門出了一後一妃乃是城中佳話,隻是純元皇後在世時皇後表姐還是貴妃,封後也是續弦,民間娶妻尚分結發與填房,嫡庶長幼有別,皇後又怎能自認與純元皇後並肩?”

    她這話說得極辛辣!宮中人人盡知皇後乃是庶女出身,雖在純元皇後逝後也立為皇後,隻是人人心中有數,這兩位皇後莫說在與玄淩的情分上有天壤之別,他日若玄淩崩逝,陵寢之內也隻得由元配皇後與之同葬,朱宜修唯有在一丈之外的左側才有其安放棺樽之地,此中微妙,人盡皆知,隻是誰敢冒此大不韙宣諸於口。

    皇後素來覺靜從容,聞得“嫡庶”二字也不由臉上肌肉一搐,再聽到“結發”、“填房”幾字,麵上還未露出什麽,指尖已顫顫抖索,想是動了真怒,我自進宮以來,從未見她有如此神色,人人皆有軟肋,皇後亦不例外。

    然而也不過一瞬,她把顫抖的指尖籠在了寬大的蓮袖中,“本宮隻有這一個姐姐,自幼姐姐愛護關懷,姐妹情深,本宮自然處處以她為尊,不敢與之比肩。”

    嘲諷的笑意自蘊蓉唇角閃過,她神色誠懇,“是呢,我也是這般想的,表哥說是不是?”

    玄淩的目光並未著落在任何人身上,遙遙天際,玄淩似乎在目光盡頭看到了純元皇後絕代姿態容,唇齒間輕吐的音節帶著一種深刻纏綿與眷戀,“自然是不一樣的。”


【第十四章 流言風霜擾紛紛】

    身份尊卑,血肉之軀的人,都會受傷。而心底的傷往往比皮肉之傷更難愈合。

    皇後對玄淩的失神仿佛已經司空見慣了,對他口中一往情深而商人的語句也置若罔聞。然而胡蘊蓉的一席話恰恰擊中玄淩傷處,皇後關於姐妹情深的解釋似乎並不十分奏效,他眉宇間的薄怒和愁緒被她蓄意挑起。

    我逐漸明白,隻要麵對純元皇後之事,事無巨細,他總是容易失去理性。

    皇後也不再加以辯白,不卑不亢屈身,平靜道:“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的過錯。若然蘊蓉真正不敬尊上,乃是本宮約束不力之罪;如今臣妾未能明察秋毫,通古博今,以致蘊蓉受了委屈,也是臣妾無知識之過。無論哪一樣都是臣妾的罪過,臣妾自請罰俸半年,抄錄《通史》三十卷,以記此薦。”

    玄淩本有幾分薄責之意,見她如此自責,隻得抬手扶她,“不知者不罪,皇後何苦如此?”奈何皇後始終不肯,百般堅持,玄淩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應允。皇後最己,嬪妃安能自安?我亦隻得跪下,自請陪皇後抄錄《通史》,罰俸一年,口中道:“臣妾枉有協理六宮之責,卻不能為皇後明辨是非,乃是臣妾大過。”一語如此,在座嬪妃紛紛下跪,請求寬恕皇後與淑妃。

    中間盈盈一人並不下跪,施施然如鶴立雞群,慢條斯理道:“昌妃受屈,淑妃不能寬解安慰,其罪一;皇後盛怒時優柔無措,致使後妃怒目,驚擾皇上,其罪二;淑妃不能協理皇後明斷曲折,才疏學淺協理六宮不當之責,其罪三。”皇後之下,後宮乃我最尊,眾人見她如此大言無懼,信口雌黃,不覺麵麵相覷,相顧驚愕,祺嬪恍若未見,依舊道:“此三罪昭然若揭,不過都不及淑妃另一罪狀”她很滿意此刻眾人驚慌中因她拖長的語調而生的好奇,目光徐徐環視,方隱了一層笑意,道:“淑妃私通,穢亂後宮,此罪當誅!”

    她一語未落,眾人麵上皆生了一層寒霜。我邃然一驚,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似被什麽動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髒肺腑皆搐成一團,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凍得整個人格格發抖,幾乎不能動彈。

    玄淩頓時大怒,劈麵朝她臉上便是一掌,斥道:“賤人胡說!”清脆響亮的耳光餘音未絕,仿佛一掌劈在我太陽穴上,腦中隱隱作痛,我隻覺得目光如要噬人一般,如釘子一般死死釘在祺嬪身上。祺嬪唇角有鮮紅的血珠沁出。她捂著半邊臉毫不退縮,隻抬手含著痛快的笑意恨恨地看著我。

    皇後亦是失色,起身斥道:“宮規森嚴,祺嬪不得信口雌黃!”

    祺嬪伏地三拜,舉起右手起誓,鄭重道:“臣妾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五雷轟頂而死,死後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葉瀾依“撲哧”一笑,在氣氛沉重的大殿裏聽來格外清脆,“臣妾還以為是什麽毒誓呢?原來不過如此而已。死後之事誰又能知,以此虛妄之事賭誓,可見祺嬪不是真心了。”說罷便起身要牽住玄淩的手,口中道:“罷了。皇上也不必在這兒聽祺嬪說笑話了,不如去臣妾閣中聽戲去,今日梨園子弟排了新曲目呢。”

    玄淩亦不耐再聽,剛要發話。祺嬪狠狠瞪了葉瀾依一眼,猛力一咬唇,發了狠勁道:“臣妾管文鴛以管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虛言,全族無後而終!”

    她一字一字說得極用力,仿佛使足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說完,整個人似虛脫一樣,隻盯著我“嗬嗬”冷笑。

    她拚上管氏全族起誓來告發我,如此不留餘地,想必已有了萬全之策。我心中愈來愈冷,隻無望地盯著玄淩,盼他莫要相信才好。玄淩亦不意她會發此毒誓,皇後輕咳一聲,向玄淩道:“祺嬪如此鄭重,或許有隱情也未可知,倒不如不聽。若其中真有什麽誤會,立刻開解了也好。否則諸位妃嬪都在此,日後若以訛傳訛出去,對淑妃清譽亦是有損。”

    玄淩本欲拂袖而去,聽得祺嬪如此發狠亦不由怔住,皇後一勸,他停住腳步,冷道:“朕就聽你一言,若有妄言,朕就按你誓言處置!”

    炫目的紅麝串垂在她豐滿白皙的胸前似毒蛇“噝噝”吐著的鮮紅信子,直欲置人死地。她靜靜道:“是。”

    皇後端坐,聲音四平八穩,“你既說淑妃私通,那奸夫是誰?”

    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殿中人的目光皆凝滯在祺嬪身上。她胸有成竹的冷毒笑意讓我感覺自己呼吸已悶窒,冰實的胸口隱隱有碎裂成X粉的驚痛與恐懼。她恨恨吐出幾字,似從口中吐出最嫌惡的汙穢,“太醫溫實初!”

    我的心在這一刻驟然停止了震蕩,平靜下來,胸腔在瀕臨崩裂的瞬間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氣,立時舒暢了許多。轉眼看見葉瀾依也鬆了口氣。我慢條斯理地撥一撥景泰藍紅珊瑚耳環上垂下的碎碎流蘇,輕聲道:“是麽?”

    我的平靜並未使眾人的狐疑濾去幾分。相反,聽到“溫實初”這個名字讓本來將信將疑的人更加篤信。趙婕妤道:“果然呢,宮中除了侍衛和內監,唯有太醫能常常出入。內監不算男人,侍衛粗鄙,相形之下也唯有太醫能入眼了。”

    祥嬪掩袖詭秘一笑,“溫實初是淑妃的心腹,又奉旨照拂皇子與帝姬,日日都要見上幾回的,若說日久生情也是難怪。”

    久無聖寵的康貴人似思索狀,咂嘴道:“我還記得當時淑妃初入宮為貴人時臥病許久,當時便是溫太醫診治的。”

    眾人似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神情各異,趙婕妤與祥嬪相視一笑,道:“康貴人好記性,幸得你當年和淑妃同住過一段日子,曉得的比咱們多些。原來孽情深種,始於當時也未可知。”

    康貴人怯怯看我一眼,忙不迭搖手道:“不是不是!我並無這樣的意思,兩位妹妹誤會了。”

    陵容似有憤懣之意,道:“兩位姐姐怎可揣測!淑妃姐姐入宮病重由溫太醫照拂乃是情理之中,溫太醫醫術高明不說,與姐姐兩家本是世家,常有來往的。當年選秀入宮時本宮曾與姐姐同住甄府,溫太醫與姐姐和甄公子自幼便是相識,入宮互為照拂也是應當,怎會有私情這一說!”她轉首看著玄淩道,“臣妾願意相信姐姐清白!”

    她言辭懇切,然而如此言語,玄淩臉上愈添了一層不悅之色,端妃微微蹩眉,敬妃麵上亦籠了一層陰雲。

    “如此說來,竟是青梅竹馬了!”祥嬪“嘖嘖”道,“看來祺嬪所說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何止是青梅竹馬!淑妃入宮前溫實初還曾上門提親。”祺嬪頗有自得之色,喚過身邊侍女,“把陳四家的帶上來。”

    大殿光線所聚處走來一個身形小巧的女子,仿佛有些年紀了,背影也有點佝僂,一身半新的翠藍家常婢仆衣裳,一進殿腿一軟便跪在了祺嬪身後,磕了兩個頭道:“奴婢給皇上皇後請安。”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忽而疑惑,這聲音很有些耳熟。敬妃看我一眼,意指是否知道此女的來路。我仔細分辨她匍匐的身影,終究一無所獲,隻得搖了搖頭。

    玄淩皺眉道:“抬起頭來說話。”

    那婦人怯生生抬頭,她看上去並不算很老,但眉目間有飽受風霜摧殘的痕跡,使她過早呈現出老態。那婦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溜溜一轉,萌發出一點熱切的期盼,很快隨著她的麵容一同木然下去。我仔細分辨她的容貌,驀地靈光一現,喚道:“玢兒!你是玢兒!”

    她想要應聲,卻被轉頭的祺嬪狠狠瞪住,嚇得忙忙噤聲。祺嬪撇了撇唇角,道:“淑妃還認得她!隻是她現在可不是甄府裏的小丫鬟玢兒,是管府裏管馬房的陳四的媳婦兒。當年甄府獲罪,所有奴仆全部充公變賣,要不是管府裏買了她給她口飯吃,現在早餓死街頭了。”

    我鼻中酸澀,昔年的玢兒是多麽活潑伶俐的一個小丫頭,愛玩愛笑,如今生生被磨成了一個半老的婦人。我留意她神色,這些年,想來她過得很不如意吧。

    我伸手攙她,“玢兒,有什麽先起來回話吧。”她的手猛地一縮,更往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奴婢不敢。”

    祺嬪不耐煩地回頭,道:“囉嗦什麽!回完了話就是。我隻問你,昔*****在甄府當差,溫實初是否曾向甄家大小姐,也就是你眼前的淑妃提親?”

    玢兒看看她,又看看我,神色淒楚。很快,她避開我的目光,聲如蚊蠅地低語幾句。祺嬪怒起,喝道:“皇上皇後麵前得要大聲回話,陳四沒說給你規矩麽?”

    玢兒聽到“陳四”這個名字猛地一哆嗦,眼中已有了淚意,慌忙道:“淑妃娘娘選秀半月前,溫太醫曾上門提親。不過不是過了老人夫人的麵兒來的,隻是私下到娘娘麵前說了。”

    玄淩緊接著問:“娘娘答允了沒?”

    玢兒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娘娘……”她的目光遇到祺嬪淩厲的眼神,欲言又止,終究把後頭的話吞了下去。

    玄淩麵上肌肉微微放鬆,敬妃微笑道:“臣妾以為,如果淑妃與溫太醫有心,或許近日也就不在宮中了。可見淑妃心底坦蕩,二人並無私情。”

    祺嬪“咯”地笑一聲,“敬妃娘娘也忒心善了。淑妃心比天高,怎會甘心嫁一個小小太醫,自然是要參選了再去。隻是溫太醫私自求親,諸位試想,若淑妃從前並無半點意思,他又怎會貿然去提親呢?可見是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的。”

    這話若要細細辨析起來的確無可辯駁,我淡淡一笑,看向玄淩道:“臣妾不信青梅竹馬,隻相信姻緣天定,百轉千回亦能相聚,決非人力可改。”

    貞貴嬪病中吃力,仍勉強溫婉一笑,“淑妃這話的確有理。皇上與淑妃幾度離合,可見姻緣天定,旁人的情誼也不過虛妄揣測而已。”

    祺嬪冷冷道:“淑妃的確福澤深厚,我等卑微之人如何堪與相比,隻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回宮後仍與溫實初私相密會,戀奸情熱。”

    敬妃正色道:“祺嬪,本宮素知你與淑妃結怨已深,隻是口舌易生是非,斷斷不可亂說話。”

    周婕妤以手捂耳,似不忍聽之狀,啐道:“戀奸情熱這等俗語怎能出自宮嬪口中,何況你還曾為貴嬪,更該懂些禮儀!即使如你所言溫太醫與淑妃真有來往,也該隱秘無人知曉,無憑無據地說戀奸情熱這般汙言穢語,你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麽?”

    祺嬪素來不把周婕妤放在眼裏,不由輕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淑妃做得這些汙穢事體,難道還要用好話捧著她麽?自然是什麽為人配什麽話兒。婕妤說什麽隱秘些的話,事情到今日才揭曉,未必不是每每有人替淑妃掩飾的緣故。”說著眼風往貞貴嬪身上一轉。

    貞貴嬪被其目光所觸,滿臉困惑,原本憔悴的臉色更見蒼白。

    “放肆!”玄淩已在皇後身邊坐定,驟然迸發出怒意,“你隻說你知道的,又去攀扯旁人做什麽!淑妃是什麽為人,朕還沒有發話,你就要替朕做主了麽?”

    祺嬪稍稍收斂,不情願地應了聲“是”,道:“淑妃回宮後溫實初照顧生產,殷勤有加,至今每每在宮中私會,不僅在皇上為她所建的柔儀殿中偷歡,連在貞貴嬪宮中也不掩飾。”

    貞貴嬪見扯到自己身上,慌得迅疾站起,辯道:“臣妾並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她是病虛了的人,怎經得起猛地站起,一時沒站穩,人倒發暈晃了一晃。

    桔梗忙在後麵扶住,玄淩道:“你既病著,有什麽話坐著回就是了。”

    祺嬪伸手擊了兩掌,殿柱後頭轉出一名宮女來,祺嬪道:“淑妃是否與人苟且,自然是她身邊的宮人知道得最清楚。隻是淑妃身邊的宮人大多是舊人心腹,自然是替她望風掩飾得多。隻不過事情做得多了總有露馬腳的時候,這個小宮女斐雯便見過幾次。”說罷吩咐,“你自己把看見的聽見的說與皇上和皇後聽。”

    斐雯見了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磕了個頭跪著,玄淩認得是我宮中服侍的小宮女,不覺更添了一分疑色,問:“你什麽時候看見什麽聽見什麽,不得添油加醋,不得減字漏話,更不得有半句妄言,一五一十說給朕聽。”

    斐雯道:“是。有一回是在貞貴嬪宮裏,內務府送給二皇子的衣料上被投了天花痘毒,幸虧淑妃娘娘發現得早,忙請溫太醫來看。結果溫太醫一進來也不先問別的,隻問娘娘碰過沾了痘毒的衣裳用烈酒洗過手沒?那日溫太醫發了好大的脾氣,奴婢見溫太醫是未央宮裏常來常往的,脾氣最好不過了。這倒是頭一次看他擔心娘娘安危嗬斥了娘娘。奴婢就想,虧得娘娘與太醫常常來往,平日裏也一同喝茶說話熟撚慣了,否則定要治太醫一個不敬之罪呢。還有一回是在娘娘自己宮裏,那日娘娘請了溫太醫來說話,裏頭也沒什麽人伺候著。玉嬈小姐急著進去找娘娘,奴婢怕小姐驚擾了娘娘和太醫說話,忙跟著進去想要攔下,誰知就看見溫太醫的手拉著娘娘的手,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靜靜兒坐著。溫太醫一看見奴婢和玉嬈小姐進來,忙慌得撤了手。奴婢還瞧見溫太醫衣袖口子上翻出來一截,繡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竹葉。此後奴婢越想越害怕,怕娘娘來日知道奴婢看見了要殺了奴婢滅口,心裏再三拿不定主意,一個人偷偷在太液池後頭哭,誰知祺嬪小主看見問起,奴婢是個心裏沒主意的人,隻好一五一十告訴了小主,求小主做主。”她低一低頭,似極力思索著什麽,停了片刻道:“奴婢見過的就這兩回,其餘沒見過的也未可知了。”

    斐雯口角利落,然而細節處描繪麵麵俱到,由不得人不信。她後麵的那句話如火上澆油一般,“嗤”地澆起了玄淩眼底陰鬱的火苗。他摩挲著手指上碧沉沉的翠玉扳指,“燕宜,你還記得有這樣的事麽?”

    燕宜見玄淩含怒,眼中微見淚意涔涔,“那日在空翠殿中溫太醫見淑妃娘娘碰了沾染痘毒的衣物卻不及浣手的確情急之下語氣頗重。隻是這話倒也不止是對淑妃,臣妾那日與淑妃都未曾想到要浣手,所以溫大人所說也是對臣妾。”她緩一緩病中急促的氣息,“恕臣妾多嘴,溫太醫照顧宮中嬪妃都盡心盡力,無論得寵失寵一概悉心照拂,臣妾等也收益頗多。”

    她語中所指,盡力撇開我與溫實初的關係,極力維護。我心中一暖,想起往日種種,心中更是感念。即使有些許嫌隙,也都煙消雲散了。

    趙婕妤抬手正一正髻上一朵半開的粉色月季,輕笑道:“貴嬪娘娘這話多少有點為此事發生在自己宮中做掩飾的嫌疑。”

    玄淩的拇指按在眉心輕揉不已,他閉眼道:“燕宜,你是不會說謊的。”

    燕宜輕輕抬手,平視玄淩的眸光中隱隱含情,“是。臣妾從不對皇上說謊。”

    玄淩微微睜開雙眼,淡淡道:“如婕妤所言,人人的話都有為自己私心的嫌疑,朕本就不該坐在這裏聽祺嬪說話了。”

    趙婕妤聽出玄淩薄責之意,不敢再做聲。祥嬪一甩帕子,皺著臉嫌惡道:“你不過是個小宮女,新近才得淑妃賞識讓你進了幾回內殿伺候,你才去了幾次就看見了兩回,那你沒看見的日子呢,豈不是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

    皇後眉頭輕皺,道:“此中關節交錯,一時也難以分辨明白。此刻隻有淑妃在場,既然這事也涉及溫太醫,不如即刻把溫太醫帶至昭陽殿問話吧。”

    玄淩微一思索,即刻吩咐小夏子去了。


【第十五章 遲遲鍾鼓初長夜(上)】

    時近黃昏,宮女們一一上前掌燈,明亮的燭火和衣裙碰觸時衣料特有的窸窸窣窣的柔軟聲響驅不散濃膠一般凝滯的氣氛。不一會兒,宮女們都退出去了。玄淩以手支頤,半靠在九龍座上,皇後端正的容色在燭火豔麗的光影下愈加顯得莊嚴。端妃似乎倦了,隻顧閉目沉思。殿中隻見諸女互相傳遞的眼風與揣測不已的神色,偌大的宮殿內半點人聲也無,隻聽更漏緩緩,“叮咚”一聲落在蓮花銅盤中,餘音嫋嫋。

    溫實初趕來時想已聽到風聲,往日溫和的麵龐沉鬱著,行禮如儀。他悄悄看我一眼,我依舊斷然立著,紋絲不動。

    祥嬪眼尖,尖著嗓子道:“溫太醫真是心係主子,一進來就先看淑妃身子是否安好,恨不能立刻搭上手請平安脈呢。”

    溫實初充耳不聞,隻安靜道:“祥嬪小主心浮氣躁,聲音尖細,想是虛火旺了,等下微臣請太醫院送帖清火的藥了,想必服後不會再這麽急驚風的了。”

    我為他這樣的坦然平穩而欣慰。玄淩下巴輕輕一抬,李長行至溫實初身前,道聲“得罪”,翻起他袖口一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袖口上果如斐雯所言,繡著一朵碧綠的五瓣竹葉。

    玄淩的口氣聽不出喜惡,“這繡紋倒別致,一直都有麽?”

    溫實初不解何意,隻得答道:“微臣母親素愛翠竹,所以凡是微臣衣裳的袖口都由家母繡一朵小小竹葉,以表思親之意。”

    如此微末細節一一對應,眾人心中更增了幾分相信。玄淩冷哼一聲,不作他言,葉瀾依立於玄淩身邊冷眼旁觀,一臉不以為然。敬妃鼻尖沁出一層晶亮的汗意,道:“溫太醫袖口繡的花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素日留心些就能看見,也當不得真。”

    周婕妤連忙附和,“是呀是呀,溫太醫不是說凡是他的衣裳,袖口都有如此花紋麽。”

    祺嬪盯住周婕妤,幽幽道:“這就奇了。一介太醫,見了淑妃自該注重禮節,怎麽倒像進了自己家一般翻了袖口麵對麵坐下說話,倒也真是愜意。如此下去,以後太醫們進了淑妃殿,翻袖子的翻袖子,解衣裳的解衣裳,還有什麽不能做的!”

    溫實初聽著不堪,急道:“那日淑妃本是喚了微臣去問淑媛的胎象,淑妃與淑媛一向交好,聽得淑媛胎象無礙,不日就能平安生產,一時高興賞了微臣吃茶。吃茶時卷一點袖子所以不曾顧全禮節。”

    祺嬪冷厲的目光盯了溫實初片刻,忽而笑道:“若非淑妃看重太醫,除你之外再不把太醫院任何一人放在心裏,如何會托付你去照顧與她情如姐妹的沈淑媛。我從前不曾想到這一層,如今看來,淑妃與太醫你的情誼真當是不一般。”

    祺嬪有備而來,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機,溫實初氣得麵紅耳赤,道:“你……”。到底尊卑有別,溫實初把滿腔怒意生生咽了下去,再不理會。

    偏偏祺嬪不肯放過,指著他道:“溫太醫是否心虛,否則臉色怎麽這般紅?”

    玄淩的目光從眾人身上緩緩刮過,目光所及之處,不由人人低頭。他森然道:“朕要聽的是實情,你們倒像市井潑婦一般唇槍舌劍,統統轟出去才清淨!”

    他心中怒氣積鬱,卻也不肯衝我發作。我心中微微感念,轉首冷眼瞧著跪在地上的斐雯,泠然道:“斐雯,你在宮中這些日子,本宮倒沒瞧出你有這份心胸!”

    斐雯倒也不十分畏懼,仰首道:“奴婢不敢有什麽心胸!奴婢服侍娘娘,自然一份心腸都牽掛在娘娘身上。隻是無論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是紫奧城的人,都是皇上的人。歸根結底,奴婢隻能對皇上一人盡忠。若有得罪,還請娘娘恕罪。”

    這些日子她在我麵前總是低眉順目的乖巧樣子,從未留意到她竟也長得唇紅齒白,十分可人。或許是今日麵聖的緣故,更是著意打扮過。

    她這樣的神情叫我齒冷,“你對皇上盡忠也算是得罪於本宮的話,豈非要置本宮於不忠不義之地?”我看向玄淩,“若皇上還肯為臣妾的清白留兩分餘地,請容臣妾問斐雯幾句話。”

    玄淩凝視我片刻,點頭道:“你盡管問。”

    我走到斐雯麵前,“本宮允你進內殿服侍也不過是這一兩月間的事吧?”

    斐雯略略一想,答道:“約摸有些日子了。”

    我頷首,“本宮也是看你為人伶俐,有心抬舉於你。如此你進內殿伺候也有好幾回了吧。”

    “統共五六回了。”

    我很是唏噓,“斐雯,不管今日之事結果如何,以後你都不能回柔儀殿,也不能再伺候本宮了。”

    斐雯微微一笑,帶得頭上一枚溜銀喜鵲珠花上的米珠墜子輕輕晃動,“隻要在這宮裏伺候,無論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點頭道:“好歹主仆一場,今*****既來揭發本宮私隱,想必也知道是最後一遭侍奉本宮了,自己分內的事也該做好。你出來前可把正殿紫檀桌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給擦拭幹淨了?”

    斐雯不意我有此問,不覺愣了一愣,道:“已經擦了。”

    槿汐不覺拍了一下手,歎道:“你這糊塗東西,娘娘的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哪裏是青花底的,分明是海紋底。”

    斐雯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極力思索著什麽,半響道:“是奴婢記錯了,仿佛是海紋底的。”

    周婕妤忍不住“撲哧”一笑,掩口道:“斐雯的記性仿佛不太好呢。虧她還記得溫太醫袖口上竹葉花紋之類的小節,真是難為她了。”

    如此一來,斐雯不覺露了三分慌張神色,我假意怒道:“斐雯,你可想仔細,本宮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是青花底的呢還是海紋底的?”

    玄淩疑惑地“嗯”了一聲,疑雲頓起。斐雯左思右想,更是猶豫不定,良久,似是下了極大的狠心一般,“奴婢記起來了,是青花底的花樽沒錯。”

    “正殿紫檀桌上隻有一盞繡花鏡屏,從未放過什麽琉璃花樽。你是本宮私下賞識的小宮女,允許你進內殿伺候,你沒把這些正經事放在心上,到日日隻留心哪位太醫的手搭了本宮的手,翻出來的袖口上繡了什麽花樣兒。旁人若真撞見這樣私會情景早不敢細看,為何你連細葉末節都這般留意,如此居心,實在可疑!”

    我驟然發作的疾言厲色讓斐雯的慌張無處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來,嗚咽道:“奴婢不過據實回報,娘娘為何這樣凶?娘娘明知奴婢蠢笨,奴婢心裏日夜隻擔心這件大事,哪裏還留心得到旁的事情呢?”

    餘容娘子“嗤”地笑了一聲,對著熠熠燭光照著細白手指上光豔璀璨的一枚琉璃彩戒指,光豔迷離之下映得她的容顏也增了不少麗色。她笑吟吟道:“素聞淑妃處處妥帖和氣,上下無一不服,近日看來倒是百聞不如一見,想來素日不得人心的地方也不少。祺嬪便罷了,斐雯還是自己宮裏人呢。臣妾倒是想,無論斐雯是什麽居心,能說得這麽繪聲繪色,細致入微,想來不是假的了。”

    斐雯忙忙點頭稱是,口中道:“奴婢確實不敢撒謊。”

    敬妃入鬢長眉輕輕一挑,道:“餘容娘子說得也不奇怪。隻是祺嬪與淑妃娘娘的恩怨由來已久,祺嬪也不是第一遭對淑妃不敬了,咱們都是知道的。斐雯麽?淑妃雖看得起她,卻也不是能時時留在內殿伺候的,此中關節……”

    敬妃微一躊躇,輕輕地搖了搖頭,幾乎長久不語的端妃緩緩睜開雙眼,靜靜道:“若真如敬妃所說,斐雯既是不常進內殿伺候的宮女,想來若溫太醫與淑妃真有私情也不會在殿外人前私會,這樣的事自然是要防著人的,她又如何回回湊巧得以瞧見,還瞧得那麽真切。難道真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上天有意教斐雯來目睹揭發這樁宮中醜聞;還是這丫頭機靈過了頭,事事分外留心主子一言一行。”

    敬妃倒吸一口冷氣,長長的景泰藍嵌珠護甲敲在黃梨小幾上“嗒嗒”作響,“哎呀!這私窺主子可是不小的罪名。隻是這丫頭為何要事事留心淑妃,私自窺探?她小小一個宮女能有這樣大的主見和膽子,難道真有人主使?”說著屈膝跪下,求道:“此事頗為蹊蹺,還請皇上細細查問。若真有人主使,那麽斐雯所說不能盡信不說,隻怕還有更大的陰謀。”

    婕妤周珮亦跪下,拉住玄淩衣襟下擺道:“臣妾疑惑,祺嬪住在交蘆館,而斐雯是未央宮的侍婢。既然人人皆知祺嬪素來不敬淑妃,與之不睦,怎麽未央宮的宮女還會和祺嬪跑到一起來皇上麵前揭發此事?為何不是先告訴皇後呢?”

    餘容娘子道:“誰不知皇後身子才見好,一時無力理會,若真如斐雯所擔憂的,萬一哪天淑妃暗下毒手,皇後一個眼錯不見,宮中這穢亂之事便無人再知道,由得他們胡天胡地地去了。”

    康貴人本就不喜餘容娘子位卑年少而得寵,念了句佛道:“我聽說茹素念佛的人心腸都好些,連螞蟻都不舍得踩死一隻。娘娘是在甘露寺為國祈福修行過的人,怎會有這樣穢亂不堪的事。”康貴人曾與我同住,多少有點顧念往日情分的意思,加之我晉位淑妃之後,她亦來往得十分殷勤。隻是玄淩一向不許嬪妃擅自提起我當年出宮一事,她此刻一說很有些不倫不類。

    陵容亦勸道:“是呢。姐姐出宮禮佛數年,自然心念更加仁厚,且與皇上姻緣更深,得菩薩庇佑懷有子嗣,福澤深厚。”她轉首瞧著我道:“姐姐說是不是呢?”

    祺嬪聞言眸中一閃,迸出幽藍的亮光,一雙黑瞳直溜溜逼到我身上。她緩緩站起身來,想是跪得久了,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她便這樣撞到身前,逼視我道:“佛門清淨地,本是供人清修靜心的,甄氏生性淫賤,竟在甘露寺修行時大行穢亂之事。”她的聲音因急迫而有詭異的低沉,似蓄勢待發的獸,有一擊即中的狠決殺意。

    我聞得“甘露寺”三字,似五雷轟頂一般,冷汗涔涔從發根沁出,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耳中嗡嗡地焦響著,雙手狠狠蜷緊。

    槿汐一把在身後扶住我,叱道:“甘露寺乃大周聖寺,小主如此血口噴人,不怕菩薩責罰麽!”說著握住我手臂的指尖暗暗用勁,仿佛想把她的力量傳遞到我的身體。

    祺嬪似乎很滿意我震驚的表情,推開要扶住她的侍女的手,膝行至玄淩座下,拉住他墨赤色雙龍淩雲長袍的下擺,懇求道:“淑妃被廢出宮後,溫實初屢屢入甘露寺探望,孤男寡女常常共處一室良久。皇上若不信,大可傳甘露寺的姑子細問。”她停一停,又看皇後,“此刻人已在嬪妾交蘆館中。”

    皇後望著玄淩道:“要不要傳,還請皇上做主。”

    玄淩凝視溫實初微微發白的臉色,問:“溫太醫的意思如何?”

    他拱手,“微臣心中坦蕩,一切由皇上決斷。”

    玄淩看我,憐惜之中有難掩的疑色。我何嚐不知道他是多疑之人,我欠身,“皇上可傳她進來一問,不是為證臣妾清白,而是解皇上心中疑慮,”我停一停,帶了幾分自傷之意,“否則日後臣妾與皇上相處,君臣夫妻間若有了間隙,於誰也是無益。”

    玄淩微見難色,若傳、便是對我的不信任;若不傳、疑慮難消。胡蘊蓉依在他身側道:“皇上還是傳罷。要不傳這位人證上來,今日祺嬪會說更多事情出來,心中一口惡氣哪能消呀,保不準日後又鬧出什麽文章來。”

    玄淩凝神片刻,冷冷吐出一字,“傳!”


【第十六章 遲遲鍾鼓初長夜(下)】

    不消一盞茶時分工夫,一名緇衣女子已在我眼前,她合十行禮,垂著眼簾道:“許久不見,淑妃還記得故人麽?”

    她抬頭,我一怔,已含了一抹冷笑,“靜白師父,能勞動大駕進宮,想必是挨的板子已經好了,能走動了,口舌也靈活了。”

    “阿彌陀佛。淑妃賞的一頓板子,教會了貧尼說實話了。”

    我凝眸片刻,“但願如此。”

    祺嬪道:“淑妃還要敘舊麽?”說罷看靜白,“師父有什麽話趕緊回了,也不耽誤師父清修。”

    靜白向玄淩與皇後行過禮,道:“娘娘初來甘露寺時才生產完,加之心緒不佳,總是日夜含悲,也不與寺中其他姑子來往。寺中眾尼想著娘娘是宮裏出來的貴人,又見她素不理睬眾人,隻得敬而遠之。那時宮中常有一位年長的姑姑前來探望,偶爾送些吃用。除此之外隻有位姓溫的太醫隔三差五常來看望娘娘,噓寒問暖,倒也殷勤。甘露寺是群尼所住之地,太醫終究是男子,時日一長,甘露寺中留言不少。貧尼總想著娘娘是貴人,雖然出宮修行,想來這太醫也是皇上牽掛娘娘才托來照看的,且日常也隻安排娘娘和隨身侍女獨居一院。誰知後來有幾次貧尼經過,見白日裏娘娘房門有時也掩著,兩個侍女守在外頭洗衣操持,那太醫有幾回是笑著出來的,有幾回竟紅著眼睛。貧尼當時看著深覺不妥,想要勸幾句反被娘娘和她身邊的浣碧姑娘奚落了幾回,隻得忍了。後來為避言語,淑妃娘娘稱病搬離甘露寺,獨自攜了侍女住在淩雲峰,從此是否還往來,貧尼也不得而知了。”

    靜白說完,玄淩臉上已隱有怒色,胡蘊蓉軟語低低勸了兩句。祺嬪將玄淩神色盡收眼底,含笑向靜白道:“我還有幾處不明白,想細問師父,還請師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靜白合十道:“小主盡管問就是。”

    “在甘露寺時淑妃獨住一個院落,並不與你們同住是麽?那麽也就是說有人什麽時候來來往往你們也不清楚了。”

    “是。”

    “那麽淩雲峰的住所是怎樣一處地方?”

    靜白與祺嬪對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瞼,連眉毛也耷拉了下來,“遠離甘露寺,杳無人煙,隻有娘娘帶了侍女同住。”

    “哦”祺嬪拉長了語調,“如師父所說,那是一處比甘露寺更得天獨厚的所在了。”她停一停,環顧四周,“那麽師父所說的溫太醫,此刻可在殿中?”

    靜白念了一句佛,指著溫實初道:“便是眼前這一位了。”

    祺嬪逼近一步,“師父不會認錯人吧?”

    靜白搖頭道:“甘露寺少有男子來往,溫太醫頻頻出入,貧尼也撞見過幾回,斷不會認錯。”

    葉瀾依聽得靜白說了一大篇話,嘴角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笑意,拈了絹子按一按額頭,不勝厭煩道:“皇上,臣妾聽得乏了,想先回宮歇息。”

    此刻殿中波雲詭X,誰還顧及她是否肯在此中。何況,她從來不被認為是要緊之人,也無人理會。玄淩點一點頭,她依禮告退,行至靜白身邊時緩緩停住腳步,“師父在甘露寺修行?”

    靜白一怔,道:“有勞貴人垂問。是。”

    葉瀾依眸中訝異之色轉瞬即逝,“修行之人須得清淨,從甘露寺進宮一趟不易吧,我正有一事要麻煩師父,皇上垂愛要進我位份,我想麻煩師父在甘露寺供一盞還願的海燈,不知供奉幾斤為好?”

    靜白笑一笑道:“阿彌陀佛,修行之人怎可輕易進紅塵之中,貧尼隻兩年前為通明殿送過一本手抄的《金剛經》,除此再無踏足。小主得皇上厚愛晉封原該供個大海燈,隻是小主還年輕,又隻進位一列,每日供個二三斤就可以了。”

    葉瀾依待要再問,眾人臉上已浮起嫌惡之色,祥嬪道:“貴人最會察言觀色,怎麽今日倒沒眼色起來。皇上要問靜白師父要緊話兒,你倒癡纏著問什麽海燈香油的話,豈不聒噪!”

    “瀾依多舌了!”她盈盈屈身,眼波兒悠悠蕩蕩一轉,嫵媚已極,“那麽有勞師父費心了,香油錢我會遣人送到師父手中,一切還請師父安排。”

    葉瀾依從不是這樣饒舌的人,我心念一動,細細琢磨片刻,心中一寬,不覺含笑。

    祺嬪望著玄淩道:“臣妾請問皇上一句,溫太醫頻頻探訪甘露寺是否皇上授意?若是皇上授意,那麽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了。”

    她眼中有灼灼的熱光,對映著我心底明知不可能的灰涼。皇後追問道:“皇上,是有這樣的事麽?”

    玄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不願置信的焦痛與失望,輕輕搖了搖頭。我的目光落在一臉死灰的溫實初身上,他急道:“淑妃所居之地的確偏僻,但有浣碧與槿汐兩位姑姑為微臣作證,微臣與娘娘絕無苟且之事。”

    祺嬪不以為然地一笑,祥嬪笑著抖了抖手中的鬆花絹子,“溫太醫當咱們都是傻子麽?誰不知道崔槿汐是淑妃的貼身侍女,浣碧是她的陪嫁丫頭,都是淑妃的心腹臂膀,她們的證詞怎可作數!也虧太醫你想得出來!”

    祺嬪拍一拍手,眉梢嘴角皆是得意,“事情已經清楚得很了。溫實初與甄氏自幼青梅竹馬,若非甄氏得選進宮,恐怕現在早是溫夫人了。入宮之後溫實初處處留意照拂,二人眉目傳情,情根深種。待到甄氏出宮,幽居甘露寺時,溫實初私下探訪,二人舊情複燃,暗通款曲,甄氏再設計搬去淩雲峰獨居,私相往來,如做了夫妻一般,多少快活。以至甄氏回宮後,二人在大內也罔顧人論,暗中苟且。”

    槿汐極力克製著憤怒,道:“小主這樣好本事怎不寫戲文去,愛編排誰都無妨。娘娘是否有罪還未可知,即便有罪也是有人蓄意誣陷。怎麽小主倒認定了淑妃娘娘一定與人私通一般,一口一個‘甄氏’起來!”

    祺嬪冷冷掃她兩眼,“賤人身邊的賤婢,甄氏若真有罪,你便是第一個為虎作倀的,豈能容得下你!”

    槿汐毫不示弱,口角含了一絲泠然之氣,“容不容得下自有皇上定奪,小主何必出口傷人!奴婢在小主麵前不敢辯駁,的確是賤婢不錯。隻是若較真起貴賤來,小主是正五品嬪,奴婢雖然不才,卻是皇上親口所賜的正一品內宮尚儀。小主是否應該自矜身份。”

    祺嬪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才要爭辯,皇後已遞了個臉色,帶了責備之意,“好了,和宮女吵吵鬧鬧的成什麽樣子,你也太不重身份。”

    祺嬪隻得忍氣吞聲道了聲“是”。

    槿汐深深拜倒,向玄淩道:“奴婢在宮中服侍近三十年,淑妃娘娘並非奴婢服侍的第一個主子,也並非服侍得最長的主子,實在無需偏私。奴婢平心靜氣說一句公道話,娘娘與溫大人確無私情。”

    玄淩的步子有難以察覺的沉重和遲疑,他緩緩走到我身前,炯炯目光直欲探視我心底。須臾,他輕輕道:“你有沒有……”他遲疑片刻,終究沒有問出口。

    然而,沒有問出口的,是他難以自解的心魔。

    我壓抑住心頭澎湃的怒潮與酸楚,平靜地看著玄淩,靜靜道:“臣妾沒有。”

    玄淩點一點頭,任憑眼中陰霾的惑色不曾減去半分,他依舊揮了揮手,向皇後道:“罷了。朕相信淑妃。”

    他的手勢疲倦而蒼涼,胡蘊蓉見勢,睨一眼皇後輕笑道:“表姐也是的,這件事能有多難斷,祺嬪素怨淑妃,找了人來串供鬧些文章罷了。溫實初往淑妃殿跑得勤些原是他醫家的本分,若這樣子都要被人說閑話了,豈非咱們請溫太醫醫治過的嬪妃都要人人自危了。”

    皇後輕輕欠身,金X花鑲碧玉玉翠珠花細閃耀著月影般耀耀光華。她眼中有幽暗的星芒一閃,也不理會胡蘊蓉,隻緩和道:“皇上若真要還淑妃一個清白,就該徹查此事,以免日後再有閑話。”玄淩“唔”了一聲,轉頭去看皇後,皇後道:“此事已經宣揚開來,諸妃在座都聽得明白。若不明不白了結了,皇上與臣妾自然都是相信淑妃的,可是外頭的人沒個準信聽在耳朵裏,人言可畏,反而有損淑妃聲譽。”

    胡蘊蓉嘟一嘟嘴,閑閑道:“認證不少了,一人一篇話聽得人腦仁疼,表姐若再無主意,夜深了咱們也就散了。”說罷冷笑,“今日也夠熱鬧了,一早扯上我,再是淑妃,三堂會審。知道的人呢說宮裏的人會找樂子,不知道的以為宮裏盡是雞鳴狗盜,欺上瞞下之事,更連累了皇上英名。”

    皇後微微一笑,“蘊蓉既有這許多不放心。不若去請了太後來做主便是。”

    玄淩聞言蹩眉,“糊塗!太後年紀大了,拿這些事告訴她豈非叫她不安心,愈加合宮不寧。”

    陵容盈盈而出,一襲粉白衣衫像一株淩水而出的俏麗水仙,哀哀眼波在燭光明媚的搖曳下似有淚水輕湧,她怯怯道:“姐姐為皇上生有皇嗣,又操持後宮大小事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姐姐對皇上一片深情。皇上萬萬不可輕信人言。”說罷長跪於地,以額觸地,連連叩首,“還請皇上細細查清此事,不要讓姐姐為人言所困。”

    呂昭容不屑轉頭,按著琵琶扣上金累絲托鑲茄形藍寶石墜角兒向貞貴嬪撇嘴道:“這會子她倒惦記著姐妹情深了,從前淑妃廢入甘露寺那會兒就不見她想著遣人去問候一聲,倒勞煩了人家溫太醫,若是她去了,眼下也沒那麽多男女私情的閑話了。”

    貞貴嬪望了陵容一眼,怏怏地別過頭,不願去看。

    餘容娘子的裙擺上繡著大朵含苞欲放的緋紅芍藥,那鮮豔欲滴的紅色一路開到她的眼中,她向溫太醫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問太醫。”

    她彬彬有禮的神情使溫實初一度灰敗的神情稍稍鎮靜,他的聲音有些幹澀,“小主請說。”

    她一字一字道:“淑妃是有孕回宮,既在外頭有孕的,皇上不便時時去看望淑妃,按靜白師父所說倒是溫太醫來往頻繁。那麽淑妃這胎……”

    她的語句似雪亮的鋼針一針一針刺向溫實初,他原本蒼白的麵色泛起急切而激憤的潮紅,“小主言下之意是以為娘娘的皇子與帝姬並非帝裔?事關社稷,小主怎可胡亂揣測!”他撩衣跪下,眼中有急潰的光芒,“皇上萬萬不可聽信小主揣測。”

    祺嬪搶在溫實初身前道:“淑妃宮外得子而回本就叫人有疑慮,餘容娘子這話倒也不是憑空揣測,當時跟在淑妃身邊的隻有槿汐和浣碧兩個,依臣妾之見,嚴刑拷問之下必有收獲。”

    我心頭一震,不由喝道:“大膽!重刑之下必多冤獄,豈有濫用重刑以得證供的。祺嬪的心腸不像是宮裏養尊處優的小主,倒大有周興、來俊臣這幫酷吏之風了。”

    祺嬪與我怒目相對,座下嬪妃震驚之下私語竊竊,皇後正色斂容,肅然道:“餘容娘子揣測之事尚無確鑿依據,你們素日就愛人雲亦雲。本宮今日有命,不許你們再亂嚼舌根!”

    “人雲亦雲?”聽到這句話後,玄淩眼底陰陰欲雨的陰霾更重,凝成鐵鏽般的灰色,“赤芍揣測之事難道宮中早有議論了麽?”

    皇後神色恭謹,陪笑道:“宮中女子長日無事,往往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玄淩的神色捉摸不定,疑雲更重,“以訛傳訛?那你告訴朕,是什麽訛傳?若真是唯恐後宮不亂的厥詞,你與朕也好平息謠言,安定宮闈。”

    皇後似有難言之隱,微一咬唇,目光憐憫地在我身上滑過,“此謠言從槿汐與李長對食之事起,淑妃有孕入宮,繼而早產,宮中人雲……人雲淑妃雙生子來路不明,並非皇上血脈。”說完她麵有急色,“這等謠傳汙人清聽,皇上不可輕信。”

    玄淩微有霽色,“淑妃早產乃是宮中夜貓衝撞,誰可預料?再說淑妃身子虛弱,朧月也是八月而生,可見傳言不真!”

    皇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似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撫著心口道:“臣妾也是如此以為。”

    陵容聞得此言,喜不自勝,含泣拜倒,“多謝皇上皇後相信姐姐清白。當日姐姐意外早產,寬厚大量已不追究旁人責任,誰知背後還生出許多是非,實在可惡!”

    陵容不語便罷,一語畢之,座中一人的聲音雖小,卻清晰入耳,“淑妃早產數意外,可是貓為何無緣無故會去撲人,又不偏不倚撲在了淑妃的肚子上?如是旁人有意要害淑妃,為何淑妃事後並不追究,更不置一詞?除非……這根本便是淑妃妊娠之期已到,為掩真相所尋的借口!”所言之人著一身藤青曳羅靡子長裙,正是素來與安陵容不睦的穆貴人。聽陵容這般維護我,忍不住出言質問。

    我暗暗搖頭,隻顧意氣之爭,卻絲毫不知已落人全套。

    玄淩脫口道:“怎會?連孫姑姑都說涵兒與朕小時麵容相仿。”

    祺嬪道:“其實孩子還小,定要說相貌似誰也未必一定。”

    斐雯忙接口道:“奴婢也正奇怪呢,娘娘生產那日,溫太醫趁著娘娘還未痛暈過去的時候問什麽保大還是保小的問題,奴婢就納悶這事本該問皇上和太後拿主意才是,怎麽倒問起娘娘來。先前奴婢嫂子生孩子的時候,倒是哥哥上去問過這樣的話,然後人多了忙進忙出,奴婢也無暇細聽,隻聽見說什麽‘數十年的情分’,‘死心不死心’的話。”

    此語一出,眾人嘩然。祺嬪揚著臉道:“皇後乃六宮之主,敢問皇後,妃嬪私通,罪當如何?”

    皇後滿臉灰心神色,擺手道:“本朝少有此事。從前太祖的如妃入宮後與南朝廢帝闕賢公私會,雖然隻有一次,然而太祖震怒,當即絞殺,以正六宮。”她及時捕捉到玄淩眼中的不忍與遲疑,“皇上,請體念淑妃是予涵生母,還請從寬處治。”

    祺嬪一笑,”皇後寬仁,淑妃是三殿下生母不錯,可生父是誰還未可知。”她停一停,笑意更濃,作勢在自己臉上輕拍一掌,“真是嘴快,既不知生父是誰,哪裏還能稱殿下,真抬舉他了。”她轉臉看著槿汐,“為今之計,唯有重刑拷打槿汐與浣碧兩個奴才。再不然,隻得也委屈淑妃與溫太醫了。”

    祥嬪擊掌道:“是了是了。人是賤皮見肉,不用刑如何肯招!若真能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還不改口,那就有幾分可信了!”

    我的目光觸上李長急痛而無可奈何的目光,轉臉看著祥嬪道:“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不死也已成殘廢,即便還人清白又有何用!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祥嬪為何不自己身受一遍再來說話!”

    槿汐鼻翼微微張闔,端然行了一禮道:“為保娘娘清白,奴婢甘願承受任何刑罰,隻是娘娘千金貴體不能無人照拂,還請皇上不要用刑於浣碧姑娘。”

    祺嬪伸手戳著槿汐額頭,“崔尚儀心智堅毅非尋常人能比,即便你能熬過種種酷刑又如何?浣碧是甄氏陪嫁,在未央宮跟半個主子似的嬌貴,若用起刑來,隻怕還是她會吐露真相。”

    “姐姐,姐姐!”我正欲開口,陵容急急拉住我道,“陵容知道姐姐心疼浣碧與槿汐,隻是她們若不受刑,姐姐更為難。縱使心疼,也隻能忍一忍了。”說罷目光一轉,問道,“浣碧日日跟著姐姐的,怎麽今日倒不見了?”

    李長忙道:“六王病了好些日子,浣碧姑娘自請去清河王府照顧了,是以不在宮中。”他低一低身子,“若此刻強行喚回,隻怕驚動了可王爺與各位宗親。此事尚未定論,不易外揚啊!”

    “不宜外揚麽?臣弟已經知道了。”


【第十七章 風彌霜落掩平生】

    清越的聲音震破了眾人迷茫的狂躁,視線所及之處,是一朗朗少年闊步邁進。

    那少年疏朗的麵龐中隱者孤寒銳氣,雙眸中精光內斂、黑不見底,“臣弟進宮向兩位太妃請安。誰知經過內宮見各宮各院漆黑一片,人影都沒幾個,唯皇嫂宮裏燈火通明,就想過來一看究竟。水質在外頭聽見這些!”他一撩身上騰離盤暈石青長袍,大步流星上前單膝跪下,“臣弟身為宗親,原為淑妃娘娘與皇子帝姬作保。淑妃自入宮來夙興夜寐,憐老惜幼,凡是親力親為,無不勤謹,所以臣弟願意相信淑妃為人!”

    祺嬪不由色變,一張豐潤如滿月的臉龐瞬間迸出寒光似的冷笑,“九王眼高於頂,一向不愛與後宮妃嬪往來,怎麽今日倒能說出淑妃忒多好處來?夙興夜寐,倒像是王爺親眼見到似的!”

    玄汾少年氣性,目光往祺嬪身上一掃,忽生了幾分頑意,即刻針鋒相對,“倒也不用本王親眼看到她是否夙興夜寐勤謹隻瞧淑妃嫂子身量纖纖,即可知她協力六宮辛苦。倒是祺嬪珠圓玉潤猶勝楊貴妃,可知是享福的人。嘖嘖,隻是腦袋沒有身子這般龐然,相識滿腦子總想著如何算計別人費了不少腦筋,倒沒那麽肚滿腸肥。”

    玄汾話雖刻薄,然而形容祺嬪倒是十分生動,座中妃嬪幾番風波受驚不少,當下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祺嬪又狠又氣,滿臉漲成豬肝色,倒與她滿頭珊瑚瑪瑙珠飾十分相稱。

    祺嬪新貴出身,兄長這幾年在朝中也頗為的臉,不由增了許多嬌氣。玄汾不過是出身微寒的失勢親王,素來為她所輕,此刻受他奚落,如何能忍,不由頓足,指著玄汾道:“你!”

    話音未落,臉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玄汾所打,祺嬪一日之內挨了兩下耳光,氣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玄汾抱拳道:“皇兄剛才可聽到她方才言語,誣陷一個溫太醫還不夠,什麽夙興夜寐是臣弟親眼所見,竟要把臣弟拉進這壇渾水去麽?可見此人失心瘋了,隨口拉上人便誣陷與淑妃有私,她的話如何能信?”他想是氣極了,眼周皆是烈火般赤色,道:“臣弟與淑妃娘娘差了多少年紀,淑妃娘娘是皇兄的妃子,自然是臣弟的嫂嫂,淑妃協理六宮以來,對上對下無一不和氣妥帖,誰不知道臣弟生母微寒,不過是半個王爺,淑妃從未有半分輕賤,反而盡力照拂。今日臣弟說一句公道話,卻被這瘋癲女子指著鼻子說話,臣弟這親王當得也好沒意思,還不如閑雲野鶴去算了。”

    玄汾這話雖有幾分賭氣,卻也道盡宮中人情冷暖,皇後忙勸慰道:“九王多大人了,倒說起這賭氣話來!”他看一眼玄淩,凡事總有你皇兄和本宮做主。”

    玄汾平一平氣息,跪下道:“這女子雖然神誌不清,但終究是皇兄的妃嬪,臣弟冒失打了她,還請皇兄降罪。”

    玄淩伸手向他,道:“也不怪你,起來吧。”

    祺嬪忍不住落淚,頓足道:“臣妾在皇上眼裏越發混的連個破落戶也不如了麽?!”

    玄淩眼皮也不動一下隻向玄汾道:“別與她一般見識。”說罷淡淡道,“皇後也該好好管教,別教她動輒出言不遜!”

    皇後應了一聲,旋即含怒向祺嬪道:“你要仔細!九王是天潢貴胄,皇上的親兄弟,什麽破落戶!嘴裏再這般不幹不淨,叫太後與太妃聽見狠狠地掌你的嘴!”她緩一緩氣息:“皇上不是不寵愛你,別自個兒沒了分寸因小失大!”

    皇後最後的意味深長壓製住了祺嬪喉嚨裏的哽咽,她的抽泣聲漸漸低*下去,化作頰上一抹不甘的恨意。

    我感激玄汾意外給與我的援手,然而此時此刻不宜言表,我隻以深深一眫表示對他的謝意。

    皇後水波半柔和的雙眸裏燃著冰涼的光澤,好似冬日素雪般清冷,和她此刻**的語氣不同:“有九王作保的確讓人放下一重心思,帝姬不去說,隻是三殿下是皇上的血脈,皇上更對他寄予厚望,事關千秋萬代,實在不能不仔細。”

    玄淩道:“怎樣才算仔細?”

    皇後微微沉吟,祥嬪眸光敏銳一轉,緩緩說出四個字,”滴血驗親。“

    玄淩轉過臉來:“怎麽驗?”

    祥嬪道:“臣妾從**太醫說起過,將兩人*出的血滴在器皿裏,看是否融為一體,若相融則為親,否則便無血緣之親。”

    皇後抬頭看一眼玄淩:“這法子不難,隻是要刺傷龍體取血,臣妾實在**。”

    我心頭猛地一震,有駭人的目光幾乎要奪眶而出。我感覺到嘴唇失去溫度的冰涼與麻木,心裏有無數個念頭轉過,不能驗!不能驗!

    “不能驗!”貞貴嬪霍然立起,反對道,“皇上龍體怎可輕易損傷?這個法子斷斷不可行!”

    敬妃趕緊扶住因激動而搖搖欲墜的貞貴嬪,跟著道:“此法在宮中從未用過,誰知真假?臣妾也不讚成。”

    祺嬪好整以暇的撥弄著裙上杏子色如意結絲絛,“那也未必,此法在民間可以說廣為流傳,臣妾以為可以一試。”她柔聲道,“此事不僅關係到淑妃清譽,更關係皇家血統。事情棘手,但隻消一試便可知真偽?皇上無需再猶豫了。”

    見玄淩頗為所動,玄汾懇切到:“皇兄可曾想過,若予涵真與皇兄滴血驗親,即便證明是皇兄親生,將來宇涵長大知道,損傷皇兄父子情分不說。若皇兄真對予涵寄予厚望,後人也會對其加以詬病,損其威望。”

    餘容娘子笑道:“王爺這話糊塗了。正是因為皇上對殿下寄予厚望才不能不驗,否則真有什麽差池,皇上豈非所托非人,把萬裏江山都拱手他人了。”

    玄淩眼底清晰地震驚與濃重的疑惑密密織成一張天羅地網,兜頭蓋臉向我撲來,我幾乎能感覺到貼身小衣被汗濕了緊緊附在背上的黏膩感覺。此刻,除了緊緊抓住他的信任,我別無他法。我盈盈望著他,澀然一笑,“甘露寺青燈佛影數年,不意還能與皇上一聚。本以為是臣妾與皇上情緣深重,誰知卻是這樣地步?早知要被皇上疑心至此,情願當初在淩雲峰孤苦一生罷了。”

    他的手掌有些黏膩潮濕的冰涼,握住我的指尖,“嬛嬛,你不要這樣說。”他的語氣有些艱難,仿佛一縷蓮心之苦直逼心底,“隻要一試,朕便可還你和涵兒一個清白。”

    被冷汗濡濕的鬢發貼在臉頰有黏膩的觸感,像一條冰涼的小蛇遊弋在肌膚上,那種寒毛倒豎的恐懼如此真切。我艱難的搖頭,:“皇上要試,便是真疑心臣妾了。”

    他轉過臉去,貞貴嬪心中不舍,一時胸悶氣短,連連撫胸不已。敬妃一邊安撫她一邊向玄淩道:“貞貴嬪所言不差,既然疑心淑妃與溫太醫有私,三殿下隻與溫太醫滴血驗親即可。這樣既不損皇上龍體,亦可明白了。”

    溫實初聞言臉上一鬆,玄淩點頭道:“李長,你去柔儀殿把三殿下抱來。”

    我聽得敬妃折中勸慰,心中稍稍放下。皇後雖見疲態,勉強振作道:“諸位妹妹今日也累著了,先用些點心,等下三皇子一來,事情便見分曉了。”說著吩咐小廚房端了銀耳蓮子羹來,眾人心思紛紜,也無人去動。

    良久,卻見一痕碧色的身影翩翩而進,欠身道:“奴婢浣碧攜三皇子拜見皇上皇後。”

    玄淩一怔,“你不是去六王府了麽?”

    浣碧軟軟道:“是。六王身子見好,奴婢回宮向娘娘複命。誰知一回宮見李公公來找三皇子,便和公公從淑媛娘娘處抱了三皇子回來。”

    我微微色變,“姐姐已將臨盆,不能拿這些事驚擾她。”

    浣碧道:“奴婢出來時娘娘正睡著,想來沒有驚動。”

    浣碧手中抱著一個小小繈褓,正是我親手秀給予涵的“梅鹿含芝”淺紅緞被。

    玄淩伸手想摸一摸孩子的額頭,浣碧側身一讓,輕輕噓道:“殿下還睡著呢。”我遠遠一看,果然孩子在浣碧懷中睡的正香,小半張臉被繈褓蓋著,很是安適的樣子。

    玄淩微有不忍,擺手道:“李長,你去次一滴血來。”

    殿中早已備好一缽缽清水,裝在白玉缽中,清可見人。李長從皇後麵前拈過一枚雪亮的銀針,猶豫著是否即刻要動手。

    我撲至玄淩身前,哀求道:“皇上,這一動手,即便認定涵兒是皇上親生,來日他也會被世人詬病是皇上疑心過血統的孩子,你叫涵兒……交涵兒將來如何立足?”

    玄淩輕輕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勢那樣輕,好像棉絮般無力,片刻道:“終究是咱們的孩子才最要緊。”

    “慢”浣碧環顧四周,目光定在貞貴嬪身上,“貴嬪身子虛弱,怕看不得這些。”

    皇後一抬下巴,“扶貴嬪去偏殿歇息。”

    浣碧件貞貴嬪出去,微微鬆一口氣。溫實初踅步上前,毫不猶豫伸出手指,李長一針紮下。殿中鴉雀無聲,靜的聽見鮮血“咚”一聲落入水中輕響。浣碧從繈褓中摸出孩子藕節樣的小腿,道:“十指連心,為減殿下痛楚,請公公紮在腳背上吧。”李長狠一狠心,閉眼往孩子腳背一戳,一滴鮮血沁入水中,孩子覺痛,立時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我心中揪起,一把抱了孩子在懷中,不覺落下淚來。

    我搶的太快,身子輕輕一晃,套在小指上的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不小心觸到水中。浣碧忙陪笑道:“娘娘抱殿下抱的急了。”

    李長親手捧起白玉缽輕輕晃動隻見缽中新盛的井水清冽無比,在水波搖動之中,兩顆珊瑚粒般的血珠子減減靠攏,似相互吸引的磁鐵一般,漸漸融成一體。

    玄淩額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緊緊抿住,狠狠一掌擊在寶座的扶手上。那寶座本是赤金鏤空鑄就的,花紋繁複,玄淩一張擊上,麵色因為憤恨而變成赤紫。

    溫實初的眼神渙散,倒退兩步,連連搖頭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祺嬪眼中浮起如鮮血般濃重的快意,皇後喝道:“大膽甄氏!還不跪下!”

    我冷然以對,“臣妾無錯,為何要跪!”

    皇後沉肅有力,血相融者即為親!你還有什麽可辯駁!皇後環顧左右,“來人!剝去她淑妃服製,關進錦宮!把那孽障也一同扔進去!溫實初……即刻杖殺!”

    我怒視周遭,猙目欲裂,“誰敢!”

    玄淩眸底血紅,有難以言喻的撕裂的傷痛,他伸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頜,“朕待你不薄,你為何……為何這樣對朕!”

    他的指節格格作響,下頜有將被捏碎的的裂痛,我仿佛能聽到骨骼裂開的聲音。敬妃上前欲勸,玄淩大手一揮將她推在地上,敬妃又是吃痛又是焦灼無奈,隻得閉眼不忍再看。

    我拚命搖頭,緊緊抱住懷中的孩子,我說不出話,掙紮間唯有兩滴清淚滑下,落在它的手背。似被燙了一般,玄淩輕輕一顫,手上鬆開兩份力道,不覺愴然,“嬛嬛,你太叫朕失望了!”

    我咳嗽幾聲,猛力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啞聲道:“皇上,這水不對!”

    他驚愕的瞬間,我迅速拔下發間金簪,鋒銳的簪尖在李長手背劃過,幾滴血珠落進水中,很快與缽中原本的血液融在一起,成為一體。

    這變故突如其來,所有人怔在了當場。我的下頜痛不可支,強撐著道:“這水有問題,任何人的血滴進去都能相融。”

    浣碧一愣,忙取過銀針刺出幾滴血,很快也與缽中鮮血融在了一起。浣碧尖聲叫道:“這水被人動了手腳!娘娘是清白的!”

    李長躬身道:“奴才不能生育,這……溫太醫和浣碧姑娘絕不是奴才的子女呀!”

    玄淩怒極反笑,“朕知道!”

    溫實初神色稍稍好轉,伸指往水中蘸了蘸,用舌頭一舔,當即道:“此水中有酸澀之味,是加了白礬的緣故。醫術古籍上有注:若以白礬調之水中,雖非父子亦可相融,兒若以清油少許,置於水中,則雖是親子,亦不能相融。”

    “皇上……我精疲力竭,含淚跪下,此人居心之毒,可以想見。”

    玄淩緩緩轉過身去,盯住皇後,森然道:“方才為求公允,是皇後親手準備的水吧。”

    皇後麵色微微發白,強自鎮靜,“臣妾準備的水絕沒有問題。”

    “是麽?”玄淩淡漠道:“朕記得皇後頗通醫術。”

    皇後垂首,描成鴉青色的睫毛微微顫動,懇切道:“臣妾若用此招,一不小心就會被發現,豈非太過冒險?未免愚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胡蘊蓉本就嬌豔的臉龐在這一刻更多了一層陰惻惻的豔光,“這招雖險,勝算卻大。一旦得逞,誰都認定三殿下是溫太醫的兒子,誰會再驗?即便與皇上再驗,想來皇後精心謀算,也一定會讓淑妃含冤莫白。”

    皇後仰首道:“臣妾冤枉!臣妾貴為皇後,何必還要出此下策陷害淑妃?”

    仿佛入定的端妃微微睜開眼,歎息道:“是啊!您已經是皇後,還有什麽不足呢。”

    “若非臣妾及時發現,涵兒即便是皇上親生也會因冤被殺!”我抬頭迫視皇後,“臣妾一向敬您為皇後,處處禮敬有加,不知是哪裏得罪了皇後,要遭此滅頂之災?”

    胡蘊蓉一指我懷中的孩子,笑向皇後道:“因為淑妃有兒子,您卻隻有義子。連您自己也說,皇上對三殿下寄予厚望。即對三殿下寄予厚望,您的大皇子當不成太子,將來您的太後之位可要往哪裏擺呢。”說著纖纖手指從孩子繈褓上溫柔滑過,“可憐,可憐!三殿下,誰叫你年幼就得你父皇寵愛呢?皇後始皇長子的養母,自然氣不平了。”

    “放肆!”皇後眉心怒氣湧動,聲冷如冰,本宮身為國母,嬪妃之子就如同本宮親生,將來誰為太子都一樣本宮都是名正言順的母後皇太後!“

    “是麽?”胡蘊蓉嬌俏的臉龐含著親切的笑容貼近皇後,“那您能不能發誓,皇長子絕不會繼位太子!”她眼波盈盈,“反正皇長子也不是絕頂聰明嗬!”

    皇後麵上看不出分份情緒,隻以淩人目光平視胡蘊蓉,胡蘊蓉亦分毫不露怯色,揚眸以對。

    我起身,舀過一碗清水,用銀針再度從懷中孩子的腳背上刺出一滴鮮血滴入水中,端至玄淩麵前,“皇上驗過,疑心盡可消了吧。”

    他勉力一笑,“嬛嬛,是朕錯怪你。朕再無半點疑心。”

    我堅持。“請皇上滴一滴血。”他無奈,依言刺破,一滴血融入碗中鮮血,似一對久別重逢的親人,很快融為一體。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臣妾此身從此分明了。”我牢牢抱著懷中啼哭不已的孩子,順手將手中瓷碗一擲,隻聽“哎呦”一聲痛呼,祺嬪捂住額頭痛呼起來,她的指縫間漏出幾道鮮紅的液體,覆上她已無人色的臉孔。我一指祺嬪等人,冷冷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祥嬪嚇得一縮,祺嬪猶不服氣,昂首道:“即便三皇子是皇上親生,可淑妃與溫實初有私,三人皆是見證。難道皇上也不聞不問嗎?”

    斐雯的臉色逐漸蒼白,直到完全失去血色。她“砰砰”叩首,喊道:“奴婢不敢撒謊!女婢不敢撒謊!”她驚惶的目光四處亂轉,待落在靜白身上時閃出了異樣的光芒,狂喊道:“即便皇上不相信奴婢,也不能不信靜白師傅。她在甘露寺可是親眼看到溫太醫屢屢去探望淑妃的呀!”

    靜白的臉龐因發白而更加龐大,她忙亂的數著念珠,“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一把清淩淩的女聲婉轉響起,“靜白師傅這句話,足以讓天下出家人為你羞愧而死。”


【第十八章 臉容初斷故人腸】

    “大姐姐!”玉嬈的足音跟在葉瀾依身後,急急進來,“大姐姐,你那麽晚還不回宮,我可急死了!”

    玉嬈奔得太快,足下踢到鋪地金磚,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玄汾在旁用力一扶,淡淡道:“小心些。”

    玉嬈耳根一紅,橫了一眼,甩脫他的手,奔至我身前上上下下地看我,滿麵憂色,“大姐姐沒有事吧?”

    我輕輕撫一撫她的頭發,微笑道:“我沒有事,誰帶你來的?”

    葉瀾依輕輕一福,已然立到了玄淩身邊,“臣妾才要回宮去歇息,誰知碰上了這位急三火四的三小姐帶著丫頭要找她的淑妃姐姐。臣妾又見她帶著的丫頭是花宜,想起來花宜是淑妃從淩雲峰帶來的,正好靜白師父是甘露寺的人,花宜曾說她在甘露寺有故人相識,臣妾想靜白一人的話不足信,多個人也好呀。所以把自己閣中的腰牌給了花宜去找人,誰知這丫頭腿腳倒快,趕著就回來了。”她三言兩語說完,像是說著一件極不要緊的事,順手取過一盞銀耳蓮子羹,坐下悠然細品。

    玉嬈見我神色虛弱,不由氣憤抬頭,“皇上廢了我姐姐一次,還要再廢第二次麽?!”

    疾奔後的玉嬈鬢發有些鬆散,隻以柔粉絲帶束起,簪一隻小小的純銀蝴蝶壓發,卻增了幾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天真之姿,她穿著素淨的潔白上襦,隻在衣襟一側斜繪一枝淺粉玉蘭,長長伸至肩頭,淺淺鵝黃羅裙上以朦朦的翠綠渲染裙擺,再以工筆繪滿粉白折枝玉蘭,素顏立在花枝招展的嬪妃之間,生生脫穎而出。

    這是玄淩第一次看見玉嬈,他目光緩緩一沉,整個人恍若出神離竅了一般,恍惚輕聲道:“宛……”

    跪於他身後的皇後已然平靜接口,“宛若天人。”她淡淡笑著看向玄淩,平靜無瀾的笑意中有一絲難掩的焦灼與克製,“淑妃的妹妹果真宛若瑤台仙子。”

    我心中一沉,忙拉住玉嬈在身後,示意她不可多言。

    玉嬈按捺不住,指著與花宜同來的姑子道:“甘露寺的姑子不止靜白一個,皇上也該聽聽別人的。”

    那姑子也不瞧靜白,徑直走到我跟前,道:“一別數年,娘娘手上的凍瘡冬日還發作得厲害麽?”

    玄淩神色稍轉,問道:“你也知道淑妃手上凍瘡的事麽?”

    莫言淡漠應了一聲,“嗯,淑妃在甘露寺時要砍柴、洗衣、做種種粗活,寒冬臘月手也浸在河水中,怎能不長凍瘡?她若不做,靜白便動輒打罵,淑妃不曾出月就離宮,身子未得好好將養,時常病痛,還在下雪之際被靜白誣陷偷了燕窩趕去了淩雲峰,幾次差點活不下來。”她端詳我,皺眉道,“隻是現在氣色還不好。”

    眾人第一次聽聞我在宮外的遭遇,敬妃念了句佛,忙道:“難怪溫太醫時常去看望,若不常去,娘娘此刻恐怕已不在這裏了。”

    周婕妤瞪著靜白道:“你是出家人,怎忒地狠毒。”

    “阿彌陀佛,”莫言道,“娘娘能安然至今,她倒也不算狠毒。淩雲峰那種地方偏僻難行,常有狸貓出沒傷人。淑妃若真與溫太醫有私,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在那裏吃苦。”

    玄淩伸手欲撫我麵頰,歉然道:“??,委屈你了。”我側首避開他的手,麵上微微一紅,再不說話。

    靜白麵如死灰,“貧尼並沒有苛待娘娘,隻是吩咐她做尋常姑子所做的活兒。淩雲峰……淩雲峰……”她說不下去,隻死死低下頭去。

    浣碧垂淚將往日諸事揀要緊的說了幾件,每說一件,莫言便略略解釋幾句。諸妃聞言無不變色,胡蘊蓉哼了一聲道:“還說修行呢,沒把命修進去就是造化了。”

    陵容長長的睫毛如羽翼一扇,垂淚道:“姐姐受了好大委屈,還請皇上重重處置這個姑子!”

    玄淩道:“你說如何處置?”

    陵容飽滿的唇色似盛開的玫瑰,嬌豔欲滴,“臣妾以為要立刻絞殺!這個姑子心眼忒壞,又愛搬弄口舌是非,皇上定要拔了她的舌頭給姐姐出氣。”

    呂昭容不屑一笑,“總以為昭媛溫柔敦厚才得以皇上喜歡,原來也有這辣手無情的時候。”

    靜白嚇得麵如土色,死命掙開去拖她的侍衛的手,極力喊道:“祺嬪小主!祺嬪小主救我!”祺嬪自顧不暇,硬生生轉過臉不去看她。

    “且慢”我示意侍衛退開,“此刻靜白師父喊祺嬪小主喊得很順溜了,怎麽方才還說已經兩年不曾踏足後宮了?”見到灩貴人脫口便稱‘貴人’,供海燈時又知道貴人將進位一列,可見對後宮近來之事了如指掌。那麽是誰背後指使呢?倒是難為了她一個個把你們搜羅起來。”

    一聲尖銳的哭聲爆發在殿內,遠遠跪在殿門口的玢兒膝行到我眼前。拖住我的腿大哭道:“奴婢對不起小姐!可是奴婢不敢不來宮裏,奴婢若不來,祺嬪會讓陳四打死我。”她撩起衣袖,露出滿手臂未愈合的傷口,有些結了痂,有些還在流血化膿,“小姐!小姐!”她痛哭流涕,跪在玄淩腳下磕頭如搗蒜,“小姐與溫大人雖然相識得早,但他們真的沒有半點私情!”

    我含淚拉起玢兒,溫言道:“我沒有怪你!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了。”

    我看著玄淩,柔聲道:“祺嬪指使玢兒,斐雯與靜白汙蔑臣妾,此事昭然若揭。隻不知還有誰背後指使祺嬪,否則她沒有這樣大的膽子,也想不了這樣周全!”

    胡蘊蓉道:“淑妃這話不錯。若由得此人在宮裏興風作浪,隻怕以後的日子還是不得安寧!”她瞟一眼皇後,“還請皇上早下決斷。”

    我泠然看著祺嬪,“你若供出幕後主使,本宮或許可以饒過你。這條命要不要全在你。”

    她眉心忽的一跳,對生的渴望X住她的心跳,沉思良久。她神色一亮,大聲道:“沒有,沒有人主使我,淑妃,是我自己恨毒了你!”

    “是麽?從管氏一族崛起那一日起,你兄長嫉妒我兄長,你恨毒了我。”

    “與我的家人都不相幹!自進宮那日我就想,我的門第,資曆,才學哪點比不上你,何以要皇上麵前都讓你占盡了風頭?”她的目光快速從皇後身上掠過,“所以,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有自己的姐妹在宮中真好。”皇後喃喃道。

    胡蘊蓉輕輕皺起畫成遠山黛的娥眉,皇後望著我與玉嬈安靜出神,輕輕道:“臣妾看見淑妃與她妹妹,想起當年與姐姐一同侍奉皇上的情景。有親姐妹在一起,不僅福禍與共,至少有一個人會信任自己。”

    玄淩輕輕“嗯”了一聲,皺了一晚的眉頭舒展開來,似沉浸在極遙遠的往事中。“皇上,”皇後淒婉抬頭,珠玉繁翠下的神色哀涼如下弦冷月,“若姐姐還在,一定會相信臣妾的清白,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必不會做這樣的事!”

    玄淩又輕輕“嗯”了一聲,他雙目似睜非睜,端詳皇後良久,“地上涼,跪久了膝蓋疼,你起來吧。”

    皇後艱難起身,剪秋趕緊扶了一把。玄淩徐徐道:“那水……”

    話音未落,卻見染冬已經跪下泣道:“奴婢不是有心,娘娘去備水時奴婢X了一把,奴婢忘了自己剛在後院淘澄過白礬,不小心手指上沾到了。”

    玄淩還是那樣輕輕“嗯”了一聲,似夢遊一般道:“皇後,染冬年紀大了。做事又不當心,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伺候了,打發她出去吧。”

    皇後低一低頭,答了聲“是”。

    我把孩子交到浣碧手中,低聲道:“皇子乏了,叫乳母喂了奶早些睡吧。”浣碧答應一聲,悄悄出去了。

    殿中極安靜,聽得見遠遠樹梢上烏鴉撲棱翅膀的聲音,“霍啦啦”那樣蒼涼,在紫奧城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聲。

    玄淩還是那樣淡漠的口氣,“祺嬪管氏,祥嬪倪氏危言聳聽,擾亂宮闈,剝奪封號,降為更衣,餘容娘子榮氏”他的語氣在提到這個名字時有了些莫名的溫情與憐惜,“罰俸三月,婕妤趙氏罰俸一年,其餘的由淑妃自行處置。”

    護甲咯在手心有冰涼的冷硬。我略整一整鬢發衣衫,緩緩道:“斐雯,靜白,亂棍打死,槿汐帶玢兒回去。”

    我冷眼看著狂呼著“救命”被侍衛硬拖出去的兩個人,那種撕心裂肺的恐懼帶來的絕望呼聲讓我覺得刺耳。我的聲音沒有任何情感,“自本宮回宮以來,關於本宮和雙生子的留言已經太多。從前不加責備是覺得留言無稽,誰知一再寬縱反而釀成今日大禍,”我頓一頓,“拔了她們的舌頭,再施杖刑。”

    目光環顧四周,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很快,侍衛把兩片血淋淋的東西拿進來複命。淡淡的血腥氣在殿內彌漫,我看也不看,道:“賞給倪更衣和管更衣,多了一條舌頭,她們就知道如何管好自己的舌頭了。”

    我漠視玉嬈的驚愕與懼意,隻緊緊攥著她的手,感覺到一種異樣的行將失去的擔憂。

    倪更衣瑟瑟發抖,隻看了一眼便尖叫一聲暈了過去,管氏一副欲嘔的表情,眼睛恨得血紅,啐道:“你好狠毒的心!”

    我睨一眼陵容,“還得多謝昭媛的法子。”

    陵容勉強一笑,緊緊攥著手中絹子。管氏也不看我,直定定盯著溫實初,踉蹌走了兩步,指著他道:“即使賤人與你沒有私情,你敢賭咒你對賤人沒有一點私心麽?”她的眸中有瘋狂的厲色,“你敢不敢拿你的親族,你的父母起誓,你對皇上的女人沒有半分不軌之情?!”

    溫實初神色艱澀,“小主,您有些神誌不清了!”

    “神誌不清?”她冷笑,“你當我沒有眼睛,皇上也沒有眼睛麽?你對淑妃的心意昭然若揭,溫大人,聽說你至今未娶嗬……”

    溫實初額頭有晶亮的汗珠,勉力道:“微臣未娶乃是私事,與娘娘無關。”

    “是麽?但願如此吧。”管氏的神情有一種逐漸陷入瘋魔的癲狂,使她原本嬌豔的臉龐呈現出一種行將崩潰的淒厲,她湊近一點,逼視他溫厚的臉龐,“知不知道你錯了?你的情意都是錯的!你在她身邊一天,遲早會害死她!不是今天,也會是以後。你對她的情意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除非,你死了。否則,你若在她身邊一天,便是拉著她往死地近一步。”她驟然大笑,那“格格”的笑聲似夜梟淩空劃過,讓人毛骨悚然。

    她忽然大哭起來,撲向玄淩足邊,“皇上!皇上!臣妾對您是一片真心,為什麽你隻相信這個賤人,卻不顧臣妾對您的一片真情!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為什麽您心裏還隻記掛著這個賤人!”

    玄淩俯視著她被淚水衝得脂殘粉褪猶如豔鬼一般的臉龐,輕輕道:“拉她下去。”他抬一抬眼,“朕倦了,皇後也該倦了,以後宮中有什麽事盡可放手交與淑妃去做,你安心養著身子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溫實初身上,良久,眼中盡是複雜的意味。他隻是一語不發,這樣靜靜看著溫實初,像在審視一道未解的難題。管氏像一塊破布袋一樣被拖出昭陽殿,她淒厲的呼喊猶在耳邊,“溫實初,隻要你在她身邊一天,一定會害死她!我就睜著眼睛,隻看著那一天!”

    溫實初的背上全被汗濡濕了,陵容悄悄走到他身邊,輕輕道:“大人,你從未做錯過事麽?你要知道,你的情意,你這個人,本身就會害死別人了!本宮勸你一句……”

    溫實初的臉色和一個活死人沒有任何差別,陵容話音未落,溫實初一把奪過端妃座邊黃梨木高幾上削雪梨的一把小銀匕首,手起刀落瞬間,胯下有血泉噴湧而出。

    “如此,可保娘娘清白了。”這是溫實初在失去知覺倒地前唯一的一句話。

    這場變故來得太過突兀,一時之間無人反應過來,我怔在當場,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得心底出現了一個茫然的空洞,那樣空,隨著他鮮血的流逝,竟沒有東西可以去填補。直到安陵容摸到頰邊帶著溫實初體溫的溫熱血液時,才無比恐懼地尖叫起來。胡蘊蓉第一個撲到了玄淩懷中,所有的嬪妃驚得麵無人色,驚慌退開。幾個膽子小的已經暈厥了過去。侍女和嬪妃的尖叫聲,哭泣聲,曳衣推桌棄逃聲此起彼伏,唯餘皇後和端妃兩人稍稍鎮靜些,極力主持。

    玉嬈驚慌地轉過身,玄汾即刻閃在她身前,一手捂在她眼前,低喝道:“閉眼,不要看!”我轉身見玄汾的手掌離玉嬈眉心半寸遠,並未碰觸她的肌膚。感念他在此境遇下依舊能恪守禮儀,忙道:“有勞王爺看顧小妹。”

    他點一點頭,像是允諾一件極要緊的事。我心中稍稍放心,極力按捺著心中酸楚灼痛,腦中茫然地想著,他若死了?死了要怎麽辦?我木然地指揮嬪妃散開,趕緊召來太醫救治溫實初。不知誰突然大叫了一聲,“太醫!太醫!淑媛娘娘不好了!”

    目光的盡頭,空洞打開的殿門外,淺紅柔靡的燈光緩緩瀉成溫柔的霓裳。霓裳下是倒在平金地磚上的一襲鐵鏽紅撒亮金刻絲蟹爪菊花宮裝的眉莊,她身下流出的鮮血緩緩洇成一條長河,一點一點緩緩漫延進來,和溫實初身下的血泊匯集在一起,開出一朵慘烈的鮮紅。

    眉莊的身後是後宮深夜無盡的黑暗,那麽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樣,要吞沒她柔軟的身軀。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錐子在腦中用力地攪啊攪,我什麽都顧不得了,本能地狂奔出去,緊緊抓住她的手。

    眉莊痛得臉都扭曲了,說不出話來,目光定定地盯著溫實初倒下的地方,一滴清淚從她眼角滑落,她頹然地閉上了眼睛。

    玄淩很快來到我身邊,一把抱起眉莊直奔棠梨宮,怒吼道:“太醫呢?太醫!”

    我倉促跟上,回首見鳳座上端然而做,含著一縷寂寞笑意的皇後,清醒地意識到:純元皇後,才是皇後永遠屹立不倒的一張王牌。


【第十九章 花落人亡兩相知】

    棠梨宮徹亮的燈火驅不散我心底冰冷的寒意,衛臨已經奉詔前來看顧眉莊,同時為了方便醫治,溫實初權宜被擱置在棠梨宮偏殿。一宮的太醫、穩婆幾乎全擠在了燈火通明的棠梨宮。

    皇後不被允準前來,隻留在昭陽殿於端妃收拾殘局,敬妃與胡蘊蓉安置各宮妃嬪回宮歇息,順便陪伴因勞累而身體不適的貞貴嬪,槿汐與浣碧帶了兩位皇子暫且在柔儀殿照顧,打點一切未盡事宜。

    眉莊被送進內殿已經一個時辰了,除了偶爾聽見幾聲痛苦的呻吟,再無半點動靜。穩婆手裏的清水一盆盆端進來,端出時成了一盆盆血水。我看得心驚肉跳,幾次要衝進去,李長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能進去,衛太醫正在為淑媛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說罷小聲道:“娘娘照照鏡子。”我才發覺下頜兩個深紫色指印,被眉莊看到,難免又叫她受驚。於是隻得按捺下來,坐著靜候。

    采月絮絮在耳邊抽泣道:“皇後宮裏逐了染冬出去,好像是安昭媛身邊的寶鵲,跟來想送一送,侍衛又不許,在咱們宮門前爭執起來了。言語間驚動了小姐,小姐本來睡著,醒來時聽說大夥都還在皇後宮中,本來就心裏不安,又聽見他們爭吵,少不得去問個究竟,結果寶鵲嘴快說漏了,說昭媛娘娘和淑妃姐妹情深,今日淑妃娘娘受了好大的委屈昭媛都極力聲援,現在她和染冬不過是同鄉,染冬被趕出宮了自己送一送而已。今日好大的風波,浣碧姑娘來了都瞞著小姐,為的就是怕小姐動了胎氣,誰知小姐自己聽見了,一時急起來便往皇後宮中去,結果奴婢陪著娘娘才到殿門口,就見溫太醫……溫太醫……”采月也不敢回想,駭得捂住了臉,哭道:“小姐當時就驚住了,奴婢也嚇得半天沒回過神來,等發現時才看見小姐已經出紅了,早知道奴婢一定死死攔著,斷不讓小姐出去……”

    我心底冰涼,抬起頭死死盯著站在碧紗櫥邊淚光盈盈的安陵容,目光如要噬(下缺數字)

    “好巧!”我走到她跟前,死死看著她,“你明明知道眉莊有了身孕不能受任何驚嚇,你的丫頭還那麽巧跑到棠梨宮前鬧起來。淩容,你說是不是太巧了?”

    安陵容微微噤聲,淒楚的搖著頭,抓住我的手臂哀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別怪我,我真得不知道會這樣。”

    我嫌惡的甩開她的手,她神色楚楚的望著玄淩,戚戚道:“皇上!”

    玄淩的心思隻專注在內殿,不耐煩的朝她搖搖頭,不加理會。

    她見玄淩並不看顧她,旋即帶了一抹無望與淒楚的神色,悲泣道:“姐姐可要相信我,寶鵲也是無意的。如果我知道會這樣的話,情願是自己替眉姐姐受苦!”她望著我,神色楚楚道:“姐姐,咱們那麽多年的情分,一同入宮又一同侍奉皇上……”

    我忍不住心底的傷痛與焦灼,狠狠一掌扇在她臉上。掌心與細膩的肌膚相觸時心底有本能的惡心泛起,響亮的耳光震得正殿中的人一一回顧,玄淩蹙眉道:“嬛嬛……”

    這一掌拚盡了我全身的力氣,震得手腕發麻,手心隱隱作痛。淩容發髻散落,半邊青絲垂在臉頰,細白皮膚上五個鮮紅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點血珠。我的胸口起伏不定,指著她道:“是丫鬟無意也好,你自己有心也好,你自己心中有數!眉姐姐母子平安便了,若有半點差池,我決不與你善罷甘休!”

    淩容眼中的恨意似流星一閃而過,她掃一眼玄淩,一個耳光飛快扇在自己臉上,下手極重,一邊臉頰立時通紅。她啜泣道:“姐姐打得對!是淩容管教下人不善,才闖出這彌天大禍!”她喚進寶鵲,寶鵲磨磨蹭蹭地踅了進來,慌忙跪下請安。

    淩容指著她恨聲道:“你還有臉向本宮請安,你驚了淑媛娘娘的平安,存心叫本宮心裏不安!”話音未落,寶鵲臉上早劈劈啪啪挨了好幾下。淩容手上戴著成套的珊瑚米珠團福金護甲,下手毫不留情,不過幾下,寶鵲兩頰便已是高高腫起,留下了十幾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寶鵲早已嚇得傻了,也不敢護住臉,更不敢求饒。寶鵑上來勸道:“娘娘當心自己身子。”

    淩容氣的發怔,含淚道:“本宮與眉姐姐一同入宮,是多少年的情分,偏偏你這蹄子好不懂事驚了姐姐的胎氣,若有什麽閃失,我便跟姐姐一同去了,還要這身子做什麽!”說罷又是一掌狠狠擊下,淩容臂上戴著一尺來長的纏臂金,手上一用勁,寶鵲額頭被刮出極大一個血窟窿,頓時血流滿麵,痛暈了過去。

    我咬著唇冷眼不語,到底是玄淩上來拉住了她的手,歎道:“奴才不懂事,你也要仔細身子,淑妃也是在氣頭上,重說了你幾句。”他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鋒刮過寶鵲,“這奴才不懂事,拖出去亂棍打死。”

    淩容欲言又止,抿一抿嘴唇道:“皇上說的是。”她憐憫地看一眼寶鵲,再不回顧。

    過了片刻,太醫院副院判葛霽進來道:“回稟皇上,溫太醫的血已經止住了,性命也無大礙。可是……可是……”他躊躇片刻,搓著首看看我與淩容,為難地低下頭。

    我不顧得嫌疑,道:“你說。”

    葛霽“嗐”了一聲,歎道:“隻是與宮中內監一樣,子息上再無可望了。”

    我心底一涼,強忍住眼中淚意,揮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芷端了參湯上來,玄淩煩悶的一氣喝下,“怎麽還沒有動靜?”淩容拈起絹子擦一擦玄淩額頭汗水,軟語道:“皇上別急。”

    我端起參湯假意抿了兩口,掩住沁入湯中兩滴淚,不覺悔愧難當,實初,實初,到底是我害了你。

    不知過了多久,衛臨滿臉大汗出來,深深吸一口氣,“淑媛娘娘受驚早產,此刻已經不好。微臣醫術淺陋,且娘娘的胎一直由溫太醫照顧,素日是什麽情況微臣也不清楚,實在回天乏力。”

    玄淩的手掌緊緊抓著蟠龍含珠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孩子呢?孩子如何?”

    “娘娘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勢,一直沒有醒來。娘娘出血過多無力用勁,孩子的頭一直出不來。臣以固衝湯給娘娘服下也不見效。臣不知娘娘是何體質,不敢濫用止血湯藥,若是溫太醫在……”

    玄淩麵上微見悔意,轉身默然。葛霽忙俯首道:“溫太醫已經醒了,隻是他現在的身子恐怕不能下地為娘娘接生。”

    衛臨道:“不能下地也無妨,先用擔架抬進來。即便不能助娘娘順產,溫太醫素知娘娘體質,也可一同斟酌用什麽藥。”

    玄淩微一沉吟,我含淚道:“臣妾無罪,溫大人也無罪。溫大人無辜受罪已是罪過,若再拖累了姐姐與皇子,如何擔當得起。”

    玄淩頷首道:“罷了,抬溫實初進去。”

    溫實初的氣息,微薄得如同牽住風箏的一縷細絲,仿佛一陣風都能吹斷。衛臨切了參片放在他舌下,輕輕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原本蒼白如同棉紙的臉龐泛起一點死灰複燃的鮮紅。他掙紮著支起身子,咳著道:“淑媛是心氣逆轉導致難產,她原本體質溫厚,先用山參吊住精神,再服升舉大補湯。”他本就氣息微弱,說上三兩字便要停一停,此刻他心急如焚,催促道:“快,快!”

    衛臨依言備下,著人抬了溫實初進去,約摸一炷香功夫,穩婆出來時眉頭已寬了兩分,福一福道:“按溫大人的藥服了,娘娘出血少些了,溫大人說還要鹽梅七個燒灰為末,再用陳槐花一兩,百草霜半斤,燒紅秤錘淬酒讓娘娘飲下。”

    我手中緊緊絞著一塊絹子,絞得久了手指生疼,此刻聽穩婆說眉莊好些了,心中一鬆,才覺得痛。連連道:“快去!快去!”

    淩容念了句佛,歡喜道:“皇上安心些,姐姐定能吉人天相。”

    又過片刻,又一穩婆道:“娘娘已經蘇醒,見溫太醫在旁,也寬心不少,現下能用力了。”

    玄淩麵色稍微緩,喜道:“你進去告訴眉兒,傳朕的旨意,即刻晉淑媛為惠妃,讓她安心生產。”

    那穩婆喜不自勝的應了,趕緊進去複命。玄淩握一握我的手,輕聲道:“朕虧欠眉兒太多,等她平安生下皇子,朕就晉她為德妃,和你一樣。咱們的日子還長,朕會好好補償你們。”

    也不知過了多久,幾乎感覺自己僵立成了一塊石頭,隻聽內殿傳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仿佛宇宙洪荒之際忽然看見旭日初升一般,瞬間照亮了無望的等待。白芷第一個抱了孩子出來,她喜極而泣,“恭喜皇上,恭喜淑妃娘娘,惠妃娘娘產下皇子。”

    我心口一鬆,仿佛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軟軟倒在座中,隻道:“好!好!好!”又問:“姐姐還好麽?”

    白芷勉強一笑,“娘娘累極了,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玄淩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抱過孩子看了又看,道:“好。是朕的第四子,朕去看看惠妃。”

    白芷忙道:“娘娘剛生產完,累得很呢。不如讓娘娘歇息片刻。”

    我看著玄淩眼下一片烏青,亦道:“鬧了整整一日,皇上也累了,趕緊回去歇息吧。等姐姐精神再好些再來看她。”我福一福道,“皇上先行休息,臣妾想在這裏守著姐姐。”

    玄淩打了個嗬欠,實在精神難止,隻好道:“如此也好,隻是你也好好歇一歇,別累壞了。”

    淩容跟著玄淩出去,我抱過孩子細瞧,許是難纏的緣故,孩子身上微微有些發青,身量也比其他孩子小些,抱在懷中稍輕,哭聲也不甚宏亮。我心中疑惑,看著白芷道:“怎會如此?”

    白芷訥訥不語,正巧衛臨出來,我喚住他細問,衛臨稍見為難之色,在我耳邊低語,“四皇子的樣子可以說是難產所致,也可能……微臣瞧著,倒有點未足月的樣子,得要乳母細心照料,否則……”

    我心中一驚,低聲道:“不許胡說!姐姐離臨盆的日子隻有幾天,孩子怎會未足月?明明是難產才先天不足!”

    衛臨躬身道:“是。四皇子的確是先天不足。”

    我把孩子交到白芷手中,正待進去看眉莊,忽見采月丟了魂一般跑出來,兩手沾滿了鮮血,指尖猶自滴著鮮紅的血珠,驚惶道:“惠妃娘娘出大紅了!”

    瑩心殿內還是舊日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房中有濃重的血腥氣,躺在湖藍彈珠紗帳之中的眉莊似乎一尾上岸太久脫水的遊魚,輕飄飄地蜷縮在重重錦被之中。眉莊的臉色像新雪一樣蒼白至透明,那是一種脆弱的感覺,是我所認識的眉莊從未有過的脆弱感覺,仿佛一朵被秋雨澆得發烏的菊花,轉眼便要隨著秋的結束而湮滅。

    我輕輕揭開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鮮血浸透了。有涼風從窗縫中忽忽透進,輕微的涼意宛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插進心口,還未覺得疼,知曉的冷浸浸的整顆心都像是凍住了,我忍不住戰抖了一下,那顫意便立刻在全身蔓延了開來。

    溫實初從擔架上爬起,掙紮著靠在床邊腳踏板上,搭著眉莊手腕的指尖不住的顫抖,似秋風中的落葉一般。衛臨一疊聲地叫:“拿牡蠣散來!”

    片刻,溫實初搭在眉莊手腕上的手無力的垂落下來,低低道:“不必了……”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靜,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臘月結了冰似的,連著人心也凍住了。心中狠狠一痛,我驟然大哭起來,“誰說不必了,誰說的!去拿最好的藥來,治不好姐姐,我全殺了你們陪葬……”

    采月與白芷絕望的哭泣似絞繩一般一圈圈纏上我的脖頸,叫我窒息。眉莊散亂的發髻旁插著禦賜的一雙明珠金釵,襯得一對眼睛愈加失去往日的神采,她兀自睜大雙眼,眼中閃爍著太過蒼白的與容色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瑩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輕輕喚道:“嬛兒……”

    我腳下一軟,伏在她枕邊,落淚道:“姐姐。”

    她艱難的身手,輕輕撫著我的額發,柔聲道:“不哭了,我想和你說會兒話,你叫他們都出去罷。”我正要吩咐,她的聲音更低,似在呢喃一般,“實初留下。”

    我按她吩咐,隻剩采月、溫實初與我在她身邊,她吃力地伸出雙手,“抱抱,給我抱抱孩子。”

    我怕她勞累,安慰道:“你現在身子虛,等好了再抱吧,日子還長呢。”

    眉莊輕輕搖了搖頭,她產後無力,搖頭的力氣隻帶動耳上碧玉銀葉耳環輕輕一晃,她極力笑道:“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我垂淚不已,“姐姐別這樣說,很快就會好的。”

    采月忍著淚把孩子送到她手中。眉莊抱著孩子的手有些發顫,我輕托住她的手,相視一笑。眉莊親昵的親吻著孩子的額頭,寵溺中多了些不舍,“你瞧,他這樣小,這樣軟。”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笑道:“是,不過很快就長大了,你瞧涵兒和靈犀長的多快。”我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姐姐,你已經是惠妃了,皇上說,隻要母子平安,就晉你為德妃。”

    眉莊恍若未聞,目光愛憐的留戀在孩子身上,像是看也看不夠一般,半晌,他看著我道:“你這淑妃當得快不快活?”

    我一怔,輕輕搖一搖頭,她淡淡道:“是了。你這萬千寵愛的淑妃都當得無味,我又何必稀罕什麽德妃。”

    我素知她心胸,勸道:“姐姐不在意德妃之位,可是子憑母貴,對孩子的將來十分要緊。”

    “我的孩子不會在意這些。”她淡淡回應,轉頭去看溫實初,低低道:“實初,你抱過孩子沒有?”眉莊的與其是少有的溫柔甘甜,懇求道:“你抱一抱,抱一抱。”

    溫實初目光眷眷看著孩子,雙臂瑟瑟發抖,旋即轉過臉去不肯再看,口中道:“微臣不敢。”

    我滿腹狐疑,正欲說話,眉莊雙目微紅,眼中晶瑩一閃,然而淚水終究沒有落下來,隻是以一種看徹生死的淡然,低柔道:“你還在怪我,是不是?”

    溫實初低下頭去,“那晚的事,也是我的錯。你不用怪自己。”

    “是麽?”眉莊難過地別過頭,“你今日揮刀自殘,難道不是自責太深的緣故麽?”因為失血,她的臉色太過蒼白,那一雙眼睛就分外地黑,幽幽注視著他,“我知道,你終究還是恨我。恨我那一日把太後賜予我和皇上的藥酒給你喝下,叫你終生抱憾。”她厭倦的摘下頭上的明珠雙釵摜到地上,那熠熠明珠本是因她有孕玄淩特賞她安胎的,“太後為了讓我再次侍奉皇上,不讓安氏與葉氏一味專寵,不惜讓孫姑姑在皇上酒食中下了暖情之藥,還教我曲意逢迎。我一時激憤,灌醉了皇上,哄實初喝下了那酒。”

    “姐姐……”我不覺駭然,“你糊塗了。”

    “我是臨死之人,有什麽可怕的?這樣糊塗一次,我很歡喜,終身無憾。”她眸光如霧靄輕輕在我身上一轉,“隻是實初心裏一直有你,所以他很愧悔。”

    溫實初沉默片刻,注視眉莊雙眸:“你是皇上的妃子。”

    眉莊靜靜道:“自從十年前他背棄於我,我便再不當自己是他的妃子。”她輕聲道:“抱歉。我明知你喜歡嬛兒。”

    采月潸然落淚,“小姐,其實這些年你心裏都很苦,隻有溫太醫真心關懷你,對你好。”

    “傻子,”眉莊抬手想去拭采月的淚,“你和我都知道,他對我好都是因為嬛兒,從十年前就是。”溫熱的鮮血從她的體內汩汩流出,逐漸帶走她身體的溫度,她極力支撐也無法掩飾住眼中逐漸失卻的神采,像一捧燒盡的餘輝,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實初,我隻問你一句話,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真心?”眉莊喘息著,鬢發被汗水濡濕,無力的垂在頰邊,“有沒有過?隻要一點點,一點點也不要緊……”

    溫實初一向平和的臉龐蒼白得嚇人,眼底盡是血絲,憔悴支離。他隻以沉默相對,眉莊的歎息似窗外一點微弱的風聲,“你不說也不要緊,我情願你不說,也不要因為我快死了而可憐我,騙我。”

    “那日的藥量不足以讓我動情,所以,你不必抱歉。”溫實初終於開口,“我關心你,也並不隻是為了嬛兒。”

    “是麽?”眉莊的唇邊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剛剛消融冰雪的春水。她逐漸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澤,“那件事雖然叫你自責,可是能夠遇見你,實初,我永遠也不後悔。”她再次伸出手,“我的孩子,隻在意他父親疼他。實初,你要不要抱抱他?”

    溫實初沒有再壓抑自己起伏的情緒,他小心翼翼滴接過孩子,像抱著稀世珍寶一般親吻著孩子嬌嫩的臉頰,終於歡喜地落下淚來。他身手攬住眉莊,這樣的姿勢叫他吃力,可是他的神色這樣歡喜,輕聲道:“我的自責,隻是怕連累了你,又連累淑妃。”

    他的親疏在稱謂上涇渭分明,我心中一寬,安靜含淚微笑。眉莊的笑似綻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那樣嬌羞而明豔。時隔十年,不,即便是在十年前,她也沒有這般真心愉悅的笑容。

    片刻,她問我,“孩子還沒有起名字吧?”

    我點點頭,“皇上今日也很累了。”

    “潤。就叫潤好不好?”

    “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姐姐,那是我們當年一起盼望的。”

    她仿佛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靜的空靈與欣慰,無聲的點了點頭。她不堪重負地側首,如羽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刺目中墜落,洇如溫實初的皮膚,溫熱的一點。溫實初在輕撫中拭去她眼角的淚,“你不要為我哭。管氏與安氏最後指責我的話,真奇怪,我並沒有想到淑妃,隻是怕有朝一日終究會連累了你。雖然我已成殘疾,可是以後可以永永遠遠陪在你身邊,沒有人會像詆毀淑妃一樣詆毀我和你。”

    眉莊輕輕頷首,“你要陪著孩子長大,永永遠遠,不要讓他受人欺侮。”她溫柔地靠在溫實初胸前,“真好。你從沒有這樣抱過我。”她的聲音含著滿足,漸次低下去,“我累了,嬛兒,你要傍實初好好照顧孩子。還有,皇後和淩容,還有蘊蓉,你都要當心……”她逐漸無聲,安靜的依靠著溫實初,良久,良久……

    仿佛還是在十幾年前,夏日的午後,院子裏的芭蕉似清水洗過,綠得能滴出水來。眉莊睡在臨窗的榻上,因著天氣熱,淺桃色薄綃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豐潤臂膀,臂上籠著五彩絲帶絞的絲鐲,還是端午時我親手編了給他辟邪的,鮮豔一團更顯得肌膚膩白如玉。櫻紅絲被齊齊蓋在她胸前,她連熟睡中也是這樣端莊的深情,鬢發一絲不亂,金色的陽光覆上她的睫毛,似一隻金色的蝴蝶停駐在她的眼眸,那樣恬靜。

    此刻眉莊唇角含著與溫實初一樣的恬靜微笑,我握著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裏再次看到如夢的往昔,幼年時的天真爛漫,少女時的真心期許,入宮後的攜手相伴,二十多載歲月,她終於在最後尋到自己一生的渴望。在家族的榮耀,帝王的寵愛,盛大的榮華,所有的生死情仇、明槍暗箭後換取的無尚榮耀,都抵不過此刻的真心相對。

    我退卻兩步,低低呢喃,“姐姐,我並沒有你這樣的福氣。”

    她沒有回應我,她再也不會回應我任何話了。

    我緩步踱出宮去,夜色流觴,黎明前的寒意這樣猝不及防地襲上我的身體。恍如經曆了一場噩夢,夢魘所帶來的焦灼與無力像汗液依附在我的身體,讓我幾近虛脫。無邊的濃墨黑暗從頭頂潑灑而下,有冷冷的雨絲滑落,宮牆底下的青苔帶著潮氣蔓延而入,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荒蕪如死的冰涼。

    眉莊走了,陪了我二十餘載的眉莊走了。這世間再不會有人像她一般對我好,為我哭,為我笑,陪我患難與共。

    我麻木地走著,身後遠遠傳來雲板的喪音,哀慟聲四起,尖銳的報喪聲驚破了後宮沉鬱的黑夜,“惠妃娘娘薨。”

    雨越下越大,冰涼的雨水似乎要把我湮沒,我頹然坐在永巷冰涼的青石上,失聲慟哭。


【第二十章 誰憐我為黃花病】

    這一年春天似乎就是在這樣的陰雨綿綿中度過的。那一日的接連變故使所有嬪妃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層難言的陰鬱,沒有人再敢提起與那日有關的任何事情。眉莊的死使一向愛惜她的太後飽受打擊,除了破格追封她為德妃外,一切喪儀皆按貴妃儀製,給予她死後的哀榮。因為眉莊的喪儀,胡蘊蓉的冊妃之禮也一再推後。予潤被我接到自己身邊撫養,因為難產,他的身子一直比別的孩子虛弱,須得乳母一碗碗將藥喝下化作乳汁喂與他。如此一個多月,潤兒的身子才,慢慢平複下來。因是眉莊遺孤,我格外憐愛,甚至勝過了我親生的予涵和靈犀。

    那日的事情輾轉通過胡蘊蓉之後傳到了太後耳中,太後盛怒之後終究不大一眼,隻和玄淩一樣囑咐皇後注意保養,無須再多過問宮中事宜,隻將一切交予我打理。而在那次事件之後,管、倪兩位更衣遷入永巷居住,趙婕妤與餘容娘子也是足不出戶。顯而易見。頗得聖寵的餘容娘子頹勢漸露,逐漸被玄淩冷落。

    倒是隔了兩日玄淩賜下一對赤金並蒂海棠花步瑤給玉嬈,褒獎她夜闖皇後殿護姐的勇氣。這份突如其來的賞賜與其說是對皇後的再度無視,不如說是對玉嬈的注目。

    轉眼過了端午,玄清身體痊愈,與玄汾一同來向太後請安了幾次,又聞予潤兒啼聲日漸洪亮,宮中才漸漸恢複了一些熱鬧。

    玄淩與我商量起蘊蓉冊妃一事道,“蘊蓉的冊禮也該辦了。德妃過世後,母後心裏總不太舒暢,叫她的事衝一衝也好。”又道,“再不冊蘊蓉為妃,隻怕母後跟前也不清淨。反正也簡單,儀製也有現成的,封號也不必再擬,便是昌字。”

    我想起那日她從發明神鳥的繡繪上露出的心思,心中微有不快,淡淡一笑道:“那昌字本身是十分好的,隻是太過招搖了。誰不知道胡妹妹手中握著那塊萬事永昌的玉璧而生。皇上若真心疼她,就不必為她太張揚。”

    他手中翻著一卷《太平禦覽》閑閑翻閱,頗為疑惑地抬頭看我,“你也覺得蘊蓉有時太過於張揚了?”

    我撥弄著茶盅蓋子,徐徐道:“冬日裏的水仙花特別香,可是香氣太過濃了也叫人頭昏。如這茉莉茶一般,清香遠遠溢才是好事。胡妹妹有皇上和太後疼愛自然是得天獨厚,可是登得高難免會有小人忌恨,若非妹妹得此厚愛,也不會有人留意到衣裳這些細微末節,何必會招來是非呢?”

    玄淩輕笑道:“你慮得也是,就給她改個封號吧。蘊蓉素來聰敏慧黠,便把‘敏’字賜給她,你知會內務府就是。”

    他望見牆上新繪的一幅《秋浦蓉賓圖》,荷葉枯黃,芙蓉展顏,一派秋光旖旎,花間兩鴻雁振翅淩空,雙雙對對,意馳千裏。他笑道:“朕記得不曾上過你崔白的這幅畫。”

    我掩口笑道:“小女兒塗鴉之作,皇上也被瞞過了麽?”我見他疑惑,道:“是臣妾小妹的閑來仿作而已。”

    “小妹?”他微微一笑,已是舒展的神情,“可是那日闖入皇後殿的女子麽?朕賜她首飾之後也未見她來謝恩,近日就在你宮中,她可不能托賴了吧。”

    我推脫不得,隻得喚了玉嬈前來。彼時玉嬈新妝才罷,過來時很有些不情願,向玄淩福了一福便一語不發麵壁而立。

    玄淩不以為杵,隻含笑道:“你很擅長作畫,可願意和宮中的畫師切磋?朕可以為你安排。”

    玉嬈淡淡道:“宮中畫師多崇尚富麗輝煌的色彩,皇上看民女臨摹崔白之畫,就知道民女與畫師必定話不投機。”

    他凝望牆上畫作,“你畫了一雙大雁。”他悠悠沉吟,“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大雁乃是忠貞之鳥,是該成雙成對的。”他笑,“你姐姐在太平行宮時的居所名為宜芙館,她是很喜歡芙蓉花的。”

    玉嬈此刻才盈盈一笑,“民女也喜歡忠貞之鳥。”

    玄淩見她展顏,不由微笑注視她,“你頭上的青玉簪子很好看。看你仿佛妝飾過,怎麽朕賜你那對金釵你不喜歡,朕召見也不戴上。”

    我唯恐玄淩遷怒玉嬈,忙道:“她素日不愛戴這些金器,所以不曾戴上。”我推一推玉嬈,“皇上賞賜,你還沒謝恩呢。”

    玉嬈微微欠身。不卑不亢道:“民女不僅不喜歡金器首飾。而且那步瑤上的海棠花是姐姐所鍾愛的,姐姐喜歡的,民女不會沾染分毫。”

    玄淩笑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好東西分享也不錯,”他招手喚來李長,“去把崔白的《秋浦蓉賓圖》拿來賞給甄小姐。”他笑吟吟解釋道,“這幅圖六弟和九弟都喜歡,老六中意芙蓉,老九喜歡大雁,都跟朕要了好幾次,朕也沒給。現在朕就賜給你,由得他們眼熱去吧。”

    玉嬈臉上微微一紅,欠身謝過。

    我想起玄清當年為我慶生種下滿池芙蓉,不覺淡然含笑,“這畫是個好意頭,臣妾很希望來日小妹成婚不要與臣妾遠離,彼此來往方便,就如畫中大雁在芙蓉花畔,要不然姐妹分離,又有什麽趣兒。”

    玄淩隻笑不語,數日後陸陸續續又叫人賜下兩方李廷?墨與幾卷澄心堂紙,隨她作畫用去。我見玄淩如此,本有幾分上心,然而玄淩來時也隻是偶爾喚玉嬈在前,靜靜看她烹茶,作畫,常常一語不發,隻像是遠遠賞景一般。玉嬈更不會先去和他說話,隻管自己安靜。窗外芭蕉綠意掩映,偶爾有一點粉色的花瓣跳躍在日影下。時光這樣靜靜流逝,三人安坐其中。到也不覺時光匆匆。

    如此,本月後,胡蘊蓉行冊妃之禮。貞貴嬪身子稍稍建好,亦勉力支撐著去觀禮。我端然肅立觀禮,悄然向浣碧耳語道:“那*****抱了二皇子偷龍轉鳳之事,貞貴嬪沒有起疑心吧?”

    浣碧道:“沒有。奴婢在三殿下腳背也依樣畫葫蘆紮了兩針,且貞貴嬪那幾日病了自顧不暇,待接二殿下時傷口早已痊愈了。”她撫著心口道,“那日李公公來抱殿下,正巧二位殿下都抱在德妃娘娘那裏睡覺。奴婢見公公滿麵愁容說要請殿下挨上兩針滴血驗親,心知不好,趁人不備用娘娘親手繡的繈褓裹了二殿下來了。反正兩位殿下長得相像,又都睡著,隻要奴婢抱緊了輕易不會有人發覺。”

    我歎息道,“總算你機靈,又遣開了貞貴嬪。否則二殿下一哭起來,貞貴嬪是生母哪有聽不出來的。”

    浣碧道:“奴婢也是一顆心吊在嗓子眼上呢。”她瞟一眼端坐鳳座之上正在訓話的皇後,“倒是便宜了皇後,生出這樣多是非,皇上竟輕易放過,也忒是非不分了。”

    坐於皇後身邊的玄淩神情疏淡,一向相敬如賓的帝後之間也有了疏離。我冷然一笑,或者,他們從來就是不親近的;更或者,這疏離由來已久,隻是如今隔膜更深罷了。我含笑搖頭,麵上依舊是恭順的神情,悄然道:“皇上不是不明是非,是為情所困。心不由己。”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心思更重了幾分。

    待得禮散,諸妃照例要去燕禧殿向蘊蓉賀喜冊妃之禮。如此熱熱鬧鬧大半日,我特意等燕禧殿人散才攜了槿汐過去道賀。

    蘊蓉遠遠站在滴水屋簷下看宮女放風箏,見我來了不覺招手笑道,“還以為淑妃娘娘不賞這個臉,人人來了,獨你不來,我還等著去請罪呢。”

    “妹妹笑話了。”我上前握住她手,“你素來與德妃姐姐親善,自然體諒如今予潤在我宮裏,我須得一萬個上心才是,姐姐這一走隻留下一個皇子,我怎能不當心。”蘊蓉點頭道,“聽聞四皇子比出生時好了許多,都是淑妃費心。”

    我打量她一身光彩奪目的石榴紅金絲妝花雲錦宮妝,笑道:“要來給敏妃娘娘道喜的,能不趕早麽?我隻是想著方才你這裏必定人多熱鬧,我要說兩句體己話給妹妹都怕你沒功夫聽。我滿心裏疼妹妹隻不敢說,一則怕妹妹不稀罕,你本是太後和皇上最疼的人了;二來也怕人背後說我偏心,隻一味隨太後和皇上的好兒奉承妹妹,我這番真心倒不敢顯出來了。”

    蘊蓉與我一同坐下,笑吟吟吩咐了上茶,道:“經了那日的事,我還不知道姐姐心裏疼我麽?那也太不曉得好歹了。誰知我那表姐竟不如姐姐疼我,這般算計,真是不提也罷了。”她用力握一握手指,,笑容意味深長,“宮裏的日子長,以後還得靠姐姐疼我了。”

    我懂得,“這個自然,妹妹聰明靈慧,皇上特特為你改了敏字作封號,這樣的榮寵,宮裏可是獨一份的。我還得借妹妹的聰慧幫我呢,否則協理六宮的淑妃做得真沒趣。”我輕輕歎息,“若妹妹早日成了貴妃,我也可以卸了這擔子好好照顧幾個孩子要緊。”

    “姐姐說笑了。”敏妃低低一笑。眸光微轉,“我哪裏配做貴妃,連皇後表姐也覺得我無甚才幹,隻留我在妃位。姐姐說皇上改了我的封號是榮寵,我可是很喜歡‘昌’那字呢。”

    我盈盈一笑,“妹妹那昌字太好了,那發明神鳥的繪像又太像鳳凰,難免有人吃心。”

    “哦?”她嫣然一笑,抬手正一正鬢上金累絲紅寶石步瑤,撚著衣襟上一枚茄形粉碧玉墜角,“姐姐心裏總沒有這樣的疑心吧?”

    我淡然一笑,“怎會?妹妹不是不知道家父還是遠在川蜀的罪臣,門楣所限,能德皇上垂愛忝居淑妃之位已是意外之福,不多修善緣也就罷了,怎還敢吃心妹妹呢?那日本宮被管氏誣陷。還是妹妹幾番幫我說話,我心中自然記得。”

    蘊蓉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緩緩笑道,“那日安氏的宮女驚動了德妃姐姐,才致德妃在昭陽殿外受驚難產。聽聞姐姐為此在棠梨宮打了安氏那賤人?”

    我押了一口茶,道:“也是我太心急了,一心隻懸在德妃姐姐身上。”

    “不怪姐姐。你瞧她那素日調三窩四的樣兒,若換作我是姐姐,可不是給一掌那麽簡單了。”她微有得意之色,“自德妃去了之後,皇上待她也不如往日多了。”

    我一笑不語,隻命槿汐打開帶來的錦紅緞盒,裏麵躺著一棵雪白飽滿的雪參,大約女子手腕粗細,參須根根纖長完整,“方才人多不便,這支千年雪參是給妹妹補身子所用。但願妹妹早日為皇上產下皇子,我到時候便再來為敏貴妃賀喜。”

    蘊蓉眸光一暗,旋即笑道,“多謝姐姐吉言。”她低低一歎,“隻是溫太醫為了那些捕風捉影的事傷了身子心氣,否則有他加以調理,蘊蓉也能早日如願以償。”

    我看了看天色,歎氣道,“原本想陪妹妹多說說話,奈何去皇後宮中的時辰到了,近日宮裏有幾樁不大不小的事情,得去回了皇後。”

    蘊蓉笑道,“姐姐搪塞我呢!誰不知表哥把宮中之事都托付了你,隻叫她歇著,姐姐何必還去回皇後?”她笑著拉起我的手,“我宮裏還有皇上新賞下來的雲山玉尖茶,姐姐和我一起烹茶說說話。”

    我很是舍不得的樣子,“妹妹宮裏的茶子自然是頂尖的,聽說今年雨水多,這雲山玉尖茶統共才得了一斤多,妹妹就先有了。”我停一停,無奈道,“隻是她再不好,終究是宮裏頭一份的尊貴,皇上也不能不顧及她,到底從前的純元皇後是她親姐姐,太後又是朱家的人,皇上雖這說,我也不能太得意了。我勸妹妹一句,終究,她還是皇後。”

    我臨去的語氣意味深長,胡蘊蓉不知聽進去沒有,隻由得我去了。

    回宮有浣碧悄悄問我道,“小姐的勸說敏妃可聽進去沒有?”

    “誰知道呢!上次那回事情一鬧,這怨可結深了。她素日又是那般心高的。”

    浣碧抿嘴兒直笑,“隻怕您越勸她越發上了性子了。”

    言畢正巧衛臨來把平安脈,趁著請脈的間隙,我問他,“溫太醫好些了沒?”

    他低言道,“溫太醫的精神一直不好好,成日借酒消愁,加著挨了那一刀,受創不輕,現在身子壞得很。”他停一停,“最要緊的是從前那份心氣沒了。”

    我愴然搖頭,“你替本宮多照看他。”

    衛臨答了聲“是”,我起身立於長窗前,看著窗前新開的美人蕉,一片一片輕柔舒展,淡然道,“溫實初這一來,如今本宮身邊可以信任的太醫唯有你一個了。”

    衛臨躬身道,“娘娘抬舉,微臣必當盡心竭力。”

    我道,“你有此心是最好不過,本宮也不會虧待你的。過兩*****叫溫實初來為四皇子請平安脈。”我著意低語,“你曉得輕重的。”

    他答允“是”,轉身告辭。

    看見溫實初形容之時,我幾乎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樣溫厚平和一個人,竟憔悴到了這份地步。他麵色憔悴,眼窩深凹,瘦得幾乎脫了形。他本事傷重初愈之人,渾身竟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酒氣,熏得人倒推開幾步。

    我見他如此,念及眉莊之死,還未語,淚便先落了下來。

    我喚過槿汐端了清水來,親自為他潔麵梳洗,又把他發髻鬆開,用梳子一一梳過,叫槿汐取了套幹淨衣裳為他換上。這是我第一次為溫實初做這些事,或許是感念他讓眉莊走得平靜喜樂,或許是因為我的愧念。平生第一次,我覺得,他像是我真正的親人。

    梳洗罷,人已清爽許多,但那種從身體發膚裏散發出來的如秋葉蕭索的氣息,是怎樣也洗之不去的了。

    我不禁傷感,支開眾人。隻讓槿汐抱了予潤來送至他懷中。含淚道,“你抱一抱,孩子已經重了好些了。”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輕輕吻一吻熟睡中孩子粉紅的臉頰,顫聲道,“皇子健康無虞,多謝娘娘悉心照顧。”

    我搖頭道,“本宮再怎樣照顧,終究不是他的親生父母。”我憐愛地看一眼予潤,“這孩子每到黃昏時便會大哭,不知是否在想念眉姐姐。可憐是這孩子非哭道聲嘶力竭不肯停,怎麽哄也哄不住。”

    他神色悲戚,“可憐他小小年級便要經受這喪母之痛。”

    我愛惜地撫一撫他的小臉,“你若常來看看他,抱抱他,或許潤兒會好很多。”

    他滿麵淒涼,緩緩道。“那日眉莊入棺,我把我的玉壺悄悄放進了她隨葬的葬品之中。或許很早以前我就該給她的。是我自己不明白,以至她抱憾多年。這輩子,總是我對不住她,”

    我柔聲勸慰道,“姐姐已經長眠於地下,難道你還要終日醉酒麽?姐姐雖去了,但潤兒還在,你總要為他打算。宮中嫉妒這位皇子之人不少,即便我拚盡性命也實在不敢擔保能守得他終身平安。實初哥哥,他終究是你的……”

    他立在窗台邊,明亮的日光照不透他身上的黯淡。幾束花葉殘影落在他消瘦的身上,越發顯的神情蕭索。“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在我懷中停止呼吸的那種感覺。?妹妹,守護你已經成了我的一種習慣,習慣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但是對眉莊,她在這深宮裏的每一份寂寞和執著,我都清晰地感同深受。她等著我,就像多年簽我等著你一樣。所以我已打算向皇上請旨,去為她守梓宮三年。”

    我歎道,“那潤兒呢?你都不管潤兒了麽?

    他抱著孩子,眸中盡是慈愛與愧色,“他三歲前我會每月三次來為他請脈照料。三歲後……若他有半分像我,我便打算去為她守妃陵,等將來她入陵後再守她到死,絕不能讓旁人有一絲疑心而害了他。”

    “我明白,實初哥哥。逝者已去,生者活下去擔當一切,你好好活著,姐姐九泉之下才能有所安慰。”

    他身子一震,不知聽明白沒有。他隻是久久抱著潤兒,留給我一個蒼涼的背影。

    次日,溫實初以“奉德妃身孕不周致德妃血崩而死”的罪狀自請去守德妃梓宮三年作罰。他這樣的自責連太後也不忍心,不覺出言向玄淩道,“溫實初自己受傷剛醒便去就知德妃,其誌可嘉。皇帝自己細想,害德妃受驚早產以至血崩而死的人是誰?且溫太醫是國手,見自己一直看護之人慘死眼前,對一個醫者來說是最大的打擊。現在溫太醫人不人鬼不鬼的自請去守梓宮,又是因為誰!“

    玄淩隻得答複:“兒子已經杖殺了寶鵲了。“

    太後仍痛惜眉莊慘死,冷冷道:“那麽寶鵲是誰的人?誰這麽不懂事不會調教奴才?

    玄淩聞言不忍,更兼心疼予潤自幼無母,對陵容的寵愛也日淡了下來。


【第二十一章 欲將心事付多情】

    這一日閩州新貢荔枝,玄淩便叫李長拿了一筐來,我正著人拿與玉嬈和玉姚,卻見玄淩笑著進來,“一騎紅塵妃子笑。楊貴妃的愛物,嬛嬛覺得如何?”

    我剝了一枚放到他口中,笑道:“多汁美味,隻是臣妾覺得太過甜膩,若年年送這麽幾筐,隻怕地方上許多馬兒都要跑死許多了。”

    天氣逐漸熱起來,外頭晴絲一閃都帶著白蒙蒙的熱氣,玄淩已經換了家常湖藍色玉掐牙雲單衫,順勢往涼簟上一躺,“你素日最怕熱,本該帶你去太平行宮消暑的。”

    我笑著道:“不當家怎知柴米艱難。太後身上不痛快不宜出行,臣妾身邊幾個孩子若都帶去了也不是易事,乳母保姆便是一大堆人。若再安排起出行的衣裳車馬,那邊行宮又要著人重新布置,也是海樣的銀子流水般出去。”

    玄淩笑著點一點我的額頭,“你倒儉省。朕看了這個月宮裏出賬的銀子,倒比上個月省了一萬多兩,自是你勤儉持家的好處。”

    “皇上以為那一萬多兩銀子是哪裏省下來的?倪氏和管氏貶為更衣,趙婕妤和餘容娘子罰俸少出了一筆月例銀子。德妃過世,按太後的意思將份例的銀子多了三倍用在潤兒身上。倒是皇上少去餘容娘子和安昭媛那裏,兩宮裏支取的東西少了,倒省下好些。又因著德妃姐姐剛走,嬪妃新製的衣衫多不用織金撚花的繁繡,也虧得敬妃姐姐會理財才省下這些來。”我笑著橫他一眼,“接下去又是選秀的年頭,皇上多選幾位妹妹進來,這銀子多上十萬兩都是不夠開銷的。”

    玄淩自己取過一把孔雀藍羽扇扇著,“朕聽著這話很酸,你要在這項上省銀子,朕告訴你一個妙宗兒,朕隻往你宮裏取幾個美貌的宮女做宮嬪,她們的月例銀子就在你例銀裏扣。你每月一千兩的份例,養幾個更衣,選侍是盡夠了的。”

    我作勢舉過一葉半透明的手繪梔子團扇拍在他肩上,啐道:“皇上愛取誰就取誰去!臣妾聽幾個小宮女說,死了的斐雯就是存了想由管氏保薦做選侍的心才鐵了心要誣陷臣妾的。皇上要幾個更衣、選侍有什麽稀罕,真有看得入眼的,一舉封作貴人才好呢!也好叫她們醒醒神,如果沒那個本事就安分守己些。”

    玄淩歪在榻上,隨手一指正把剝好的荔枝放進水晶盞的浣碧,道:“你若真這麽大方,朕今日就取了你最貼心的浣碧去,你說可好?”

    我似笑非笑斜斜看他一眼,“臣妾的陪嫁丫鬟隻剩了浣碧一個,親如姐妹,皇上也要奪愛麽?”

    他隨手從小幾上取了枚荔枝吃了,吐了核道:“正因是你的親信,朕才不薄待她,就和你當年一樣,冊為貴人如何?”他側頭一想,又笑,“就封為僖貴人如何?”

    浣碧猛然一驚,手中端著的一個水晶盞兒“砰”一聲砸得粉碎,我與玄淩俱嚇了一跳,浣碧顧不得收拾,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已是二十六歲的老女了,怎配服侍皇上,還請皇上繞過奴婢。”

    玄淩饒有趣味地直起身子,笑吟吟道:“這可奇了,尋常宮女有這樣大的榮寵早樂得拜佛去了。你倒推說自己年紀大了,年紀大又如何,其實二十六也不算很老。”

    浣碧縮成一團,“砰砰”磕了幾個頭,聲如蚊細:“奴婢有罪,奴婢已經有心上人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忙要起身,玄淩按住我大笑道:“你有了心上人,是侍衛還是哪個宮裏的內監?或者是常來往的太醫?”浣碧滿麵緋紅,愈發垂首下去,半日不語,玄淩又問我,“你可知道?”

    我忙道:“臣妾不知。”

    玄淩含笑命她抬頭,道:“你說出來,朕成全你們一段姻緣就是。”

    浣碧窘得額頭也紅了,隻搖頭不語。

    我笑道:“皇上就一味取笑吧。取了貞妹妹的赤芍還不夠,還來打臣妾浣碧的主意。打量著臣妾和貞妹妹一般賢惠麽?八抬大轎抬了浣碧去做貴人臣妾也不許,就做個名正言順的醋壇子好啦。浣碧臣妾要留著,哪日親自給她指婚才算完呢。”我拉起浣碧,“你且起來,不必理會皇上。”

    玄淩拽住我手腕笑道:“哪裏來你這麽個霸道人兒,連朕說話都說不理。朕還有樁事情問你,上次老六病了,你怎麽指了浣碧去照顧?她是你貼身的人,你倒舍得一放那麽多天?”

    我摘下手腕上的纏臂銀鐲遞給浣碧,“這顏色不亮了,等下拿去叫工匠炸一炸,趕緊還得拿回來,姐姐走了沒多久,還是要用銀器的。”見浣碧去了,我方道:“臣妾身邊統共就剩了這麽幾個人,槿汐是脫不開身的,花宜還不懂事,剩下幾個伺候皇子帝姬還怕不夠。臣妾想浣碧出去也好,她年歲大了,王爺病了各府裏來看望的人必不會少,萬一有合適的小子呢,也算成了一樁好事。”

    “隻會為旁人操心,德妃去了你心裏一直不痛快。”玄淩比一比我的手腕道,“你看你瘦了這樣多,改日朕還是叫溫實初來照顧你。”

    我抬眼看他,“皇上不疑心溫實初私下來探望臣妾是有私情麽?”

    他略笑了笑,頗為歉然,“采月已經告訴朕,是德妃請他去探望你的。”他幹咳一聲,“何況他現在已經與李長他們無異了,誰也不必再多話。”

    我垂下眼道:“為了臣妾與眉姐姐之事,溫大人作為男子也好,醫者也好,身心俱是重創。如今除了每月三次來為潤兒請脈看護以作對眉姐姐枉死的補償之外,他的心是灰了大半了。”

    玄淩默然片刻,“朕知道這件事委屈了你。”

    我心中惻然,“臣妾委屈也就罷了,隻是德妃姐姐何辜,若不是管氏興風作浪,姐姐怎會受驚難產,丟下小小年紀的潤兒便走了。如今比起姐姐枉死,管氏雖住在永巷之中,可也是錦衣玉食的宮嬪……”我心中難過,不覺低頭拭淚。

    “朕何嚐不知道你心裏怨朕,為了朕降了管氏的位份,她哥哥還特地上書來問,被朕駁斥了回去。”他攏住我的肩膀,“你不要著急,朕遲早給你一個答複便是。”

    我起身,取一炷香點上,“但願如此,否則姐姐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他頷首,“有件事朕說給你知道。今日早朝,管路提起朕已有四子,可擇長者為太子,以固國本。”

    我將香插在爐中,冷笑一聲:“說這話就該立時傳廷杖,打死也不為過!皇上春秋鼎盛,如今已有四子,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位皇子呢?怎麽就早早論起國本來了,可見不像話!”

    玄淩搖頭道:“朕已告訴他,朕的四位皇子除了皇長子年長些,老二和老三不過才九個月的孩子,潤兒更小。我朝向來立賢不立長,又何必在長幼上饒舌。”

    我伏在他膝上,細銀針折珠耳環長長墜下成柔美的姿態,憂傷如輕霧一般籠上我的麵頰,“臣妾方才氣急了。其實管路這樣提議也沒有錯,若論子憑母貴,皇長子的生母愨妃出身公侯,皇後又是養母精心養育了多年,臣妾父親尚是罪臣,貞妹妹的出身也未能與皇後和愨妃相較,可憐潤兒又是失了母親的,自然是提議立長了。”

    他撫著我的鬢發,“好端端的怎麽妄自菲薄起來。皇子們都還小,哪裏能斷下賢愚,而予漓的資質也確實平庸了些。”他想一想,“倒是丞相鍾修梓提了個折中的建議,先封王,等皇子們都大了再立太子。”

    我微微吃驚,“封王便要開府出宮了。”

    玄淩笑道:“予漓可不是十六了麽?要算起來也該成婚了。隻是幾個小的倒也無妨,朕心裏總覺得愧對德妃,更要緊的是對不住你,這次的事鬧得合宮皆知,滴血驗親總是妨了涵兒將來的聲望,隻怕往後總有人多有詬病。所以朕想著四位皇子一起封王,不要分出彼此上下來。”

    我低頭,神色柔順,“涵兒還小,隻怕受不起這樣的福氣。”

    他苦笑,低頭吻一吻我的臉頰,“朕也有朕的顧慮,若隻封了予漓,隻怕因著這件事來日在立太子的事上又多口舌,所以得一起辦。”

    我悠悠歎息一聲,“那日敏妃的話臣妾聽了心中難受。說到底皇後本是敦厚人,何以會出此下策在滴血驗親的水中加了白礬混淆視聽,多半是為了皇上疼愛幼子的緣故。臣妾至今想來還是後怕,所以還請皇上少疼些涵兒吧。”

    他把食指按在我的唇上,“不要說了。”他靜靜道,“皇後之事不必再提,朕心裏有數,封王之事也還不急,總得等孩子們都滿周歲了。”他偏過頭靠在豆藻十香杖上,“朕要好好想一想,該給予漓定下婚事了。”

    殿內侍奉的侍女都退下去了。午後遲遲,日光從低垂的錦幔中透過來薄薄幾縷,四壁靜悄無聲。榻邊擱著一座綠釉狻猊香爐,爐身是覆蓮座上捧出的一朵蓮花,花心裏的蓮蓬做成香爐蓋,蓋頂一隻戲球的坐獅,爐裏焚了上品沉水香,幾縷雪色輕煙從坐獅口中悠悠逸出,清涼沉靜的芬芳悄無痕跡地在這寂靜的殿中縈紆嫋嫋,飛香紛鬱。

    玄淩頗有些睡意,緩緩閉上眼去。我心中有事,思慮片刻,漸漸也有些乏了。正朦朧間,忽然聽見有兒啼之聲,我尚怔怔,玄淩已然醒轉,披衣起身,“是誰哭了,快抱過來!”

    不過片刻,花宜已抱了孩子過來,口中道:“三殿下睡得不安穩,仿佛是夢魘了呢。”

    我忙抱過孩子輕輕拍著哄著,大約是貪睡的緣故,涵兒撅一撅嘴又睡了過去。孩子睡中的容顏最是可愛,玄淩忍不住親了又親,孩子在夢中有所感覺,握起白白胖胖的拳頭在臉頰上撓了兩下,著實憨態可掬。

    我心中一動,裝作無意道:“皇上,咱們的這個孩子,像不像那個孩子?”

    他隨口道:“哪個孩子?”

    我靜默片刻,“純元皇後,也是有所出的。隻是可惜了那個皇子。”

    香爐裏的輕煙微微四散開來,隔在我和玄淩之間,蒙矓地望出去,他的臉色濛濛地似三月裏細細的小雨,輕輕的霧氣,有著難言的潮濕。

    良久良久,他輕聲道:“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他無聲地微笑著,那笑容哀涼勝寒霜,我稍稍看一眼,仿佛整個人也哀傷了起來,“朕的那個孩子福氣甚好,可以不用離開他的母親,這樣一同去了。”

    我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安靜了片刻,才依著打算好的話說下去,然而舌尖也麻木苦澀了。“臣妾聽聞自己容貌有三分肖似先皇後,所以臣妾私心想著,或許臣妾和皇上的這個孩子,也可以有三分像先皇後的那個孩子。也算上天垂憐,可以安慰一下皇上的慈父之心。”

    這話,於原本的我,怎麽肯說?

    隻是這孩子出生未久,已經這樣風波迭起。皇後宮中的變故更是大大刺激了我,為了孩子的將來,為了他的周全,我這個母親,折損一點尊嚴又有什麽要緊。

    玄淩大為震動,眉目間的慈愛與憐惜之色愈來愈濃,他本就喜歡這孩子。如今被我這樣一說,心中更是十分感動。

    他回身攏我入懷,輕輕道:“咱們這個孩子已經受了這樣大的委屈,是朕這個做父皇的不是。宛宛的孩子夭折得那麽早,咱們的這個孩子必定是有福有壽的,朕以帝王之威起誓,一定好好愛護這個孩子,他也一定不會辜負朕對他的期望。”

    我心下一軟,不是不感動,然而震動與安慰更多。震動的是,純元皇後在他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我不過稍稍提了一句她早夭的皇子,玄淩竟重視我的孩子到如此地步。而安慰的是,我的孩子,在玄淩心目中的地位,已是牢不可破,非其他的皇子皇女可以相較的了。

    我伏在玄淩懷中,牙齦咬得發酸,酸得幾乎要迸出血來,心思依舊轉動如輪:純元皇後,或許將是我以後最好的一道護身符了。


【第二十二章 藍田玉暖玉生煙(上)】

    這一日春光漸老,上林苑中遍植的桃樹與杏樹早是繁花落盡,且有蔭翠結子的征兆了。然而花景不謝,數千株名為“千瓣紅”的複瓣石榴開得正盛。上林苑花季已過,苑中多為蒼綠樹木,無盡綠葉蔭蔭之中,燃起無數星芒樣的火紅鮮豔碎綢,半隱半現在叢叢或濃或淺的綠意之中,直如紅彤彤珊瑚映三尺碧水,絢爛耀眼之極。

    一年間宮中多聞兒啼之聲,我誕下了涵兒與韞歡,貞貴嬪產下皇二子予沛,眉莊遺下皇四子予潤。玄淩自登基以來,膝下一直荒蕪,宮中連添三子一女,自是難得的大喜。玄淩便下旨命宮中遍植石榴,以慶“丹葩結秀,華(花)實並麗”的“多子”之兆。

    這一日晨起,我正在偏殿與玉嬈抱了靈犀與涵兒逗弄。玉嬈抱了涵兒在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不由羨道:“做孩子真好,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懂得,有人逗她便這樣開心,有什麽不痛快的哭一場就忘了,難怪人人都道做孩子好。”

    我怕她想到昔日家中的傷心事上去,忙忙引開了道:“咱們姐妹就你最小,要硬是充成孩子撒嬌,也沒有不依你的。”

    玉嬈一扭身子,俏然笑道:“大姐姐最會取笑我了,我再也不理你。”

    我笑道:“才說你一句撒嬌,你便真撒上嬌了。等過兩年你也該嫁出去為人妻為人母了,有得孩子在你麵前撒嬌呢,到時你能和一群孩子混個孩子王了。”

    玉嬈一聽更是害羞,紅了臉道:“大姐姐都是娘娘了,說話還這樣不檢點,真是招人嫌。”

    偏偏浣碧折了早上的新鮮花朵進來供了清水插瓶,在一旁笑道:“三小姐的脾氣性子要做了人家母親,真真不敢想是什麽情形呢。也不知哪一家的公子有這樣好福氣,能娶到我們三小姐。”

    然而說到嫁娶,我又想起玉姚來,自從管家退婚,家中陡生變故,父親貶為江州刺史,遠放川北,玉姚和玉嬈自然也跟著去了,罪臣之女,又遠居川北這樣蠻荒苦寒之地,衣食不周,深受苦楚。玉姚自小軟弱敏感,這樣被退婚,又身世凋零,遠在川北之地,無人可嫁,更無人肯娶,受盡多少委屈白眼。何況家中變故,管家倒戈,也有玉姚的錯處在裏頭,是她太輕信於人了。自此之後,她便十分自苦,平日裏隻深閉閨門,粗茶淡飯,並不願與人多說話,也不願與人來往。婚事就這樣一路耽擱下來,如今年紀也二十二了。大周並不崇尚早婚,女子在十七八歲出閣最為尋常,隻是再晚也晚不過雙十年紀了。像玉姚二十二歲還待字閨中的,已是十分罕見。難怪宮裏宮外說起甄玉姚來,無不暗笑她是無人問津的“老女”。其實又哪裏是無人問津呢?自我重回宮廷再度顯赫之後,無數達官顯貴聽聞我還有兩位未出閣的妹妹之後,去往江州爹爹處提親的幾乎要踏破了門檻,其中也不乏青年才俊,根本不在意玉姚年歲偏大。隻是玉姚已經對男子灰了心,幹脆對我明言,是不願嫁人的。

    眼看她大好歲月,卻荒蕪閨閣之中,自苦如此,我這個做姐姐的,也不能不操心。

    浣碧知我心事,必定是牽掛玉姚,於是笑道:“今日的天氣這樣好,悶在宮裏可惜了,小姐要不要和三小姐一同去園子裏逛逛?”

    我所住的未央宮內有極大的一片園子。因我重回宮廷,玄淩百般優寵於我,隻比著皇後鳳儀宮的規製小了些建了個園子,多種奇花異草,以便我不出宮門就可賞四時花景。

    我還未出聲,玉嬈已經道:“天天往園子裏逛去,不是撲蝶就是賞花,真真無趣極了。從前還能說去賞花,如今花都謝了大半,隻能賞葉子了。姐姐若願意看,嬈兒勉為其難奉陪就是了。”

    我笑著舉了扇子佯裝要拍她的嘴:“真真長了一張猴兒嘴。我還沒說話,你卻囉裏叭唆說了這一串,你要不願意,咱們就多走幾步去上林苑就是。”

    玉嬈躲了躲,一邊起身一邊假意歎著氣,道:“去便去吧,隻是遇見哪一位嬪妃還要對姐姐娘娘長娘娘短地囉嗦上許多有沒有的話,我也替姐姐煩心。”

    我笑得幾乎要打跌,伸手指著她向浣碧道:“你瞧瞧她這張嘴,怎麽壞到這個樣子了。浣碧替我好好去看一看她的嘴,不知塞了多少鋼牙利齒在裏頭,攪得我頭疼。”

    浣碧笑道:“奴婢怎麽敢去看三小姐的嘴,萬一被什麽鋼牙利齒傷到指頭,奴婢可是腸子都要悔青了。隻是三小姐說的是實話,小姐一出去難免要應付這些人情官司,多少麻煩在裏頭呢。三小姐的話也是最貼小姐心的話呢。”

    正說笑間,玄淩信步走了進來,笑吟吟道:“你們兩姐妹說什麽體己話呢?這樣熱鬧。”

    因是剛下朝,想是換過了衣服才過來,玄淩隻穿了件家常的墨紫團福單衫。過了端午天氣漸漸有些炎熱,雖然玄淩素來不太怕熱,卻也打了把折扇,扇上疏疏畫幾枝墨竹,益發顯得他麵如冠玉,氣度嫻雅。

    我忙起身迎道:“皇上萬安。”

    玉嬈也屈膝下去,“皇上萬安。”

    玄淩扶我一把,左手已經向玉嬈伸了出去,滿麵含笑道:“快起來吧。小姨也在,真是巧。”向來妃嬪或臣子見皇帝,皇帝為示寵遇優渥,總是要伸手虛扶一下。玉嬈隻是奉恩旨進宮暫住未央宮陪伴我,並未有任何誥封,這樣未有婚嫁而進宮暫居已是有些尷尬,何況玄淩待她又格外親厚。我心頭陡地一挑,順勢站在了玄淩和玉嬈中間。

    玉嬈並無扶著玄淩的手起來,隻是把手袖在衣袖中,淡淡道:“多謝皇上。”

    玉嬈因為家中被貶,又親眼見我因一雙子女在昭陽殿受辱的情狀,心中深厭,然而又發作不得。所以日常相見,總是對玄淩不冷不熱。

    玄淩也不生氣,隻含笑向我道:“嫡親妹子在宮中客居,你可要好好招待才是。”又轉臉看著玉嬈:“這幾日熱起來了,還住得慣麽?有什麽不自在的可要告訴你姐姐,就當自己家一樣。”玉嬈隻低頭用手鉤著衣襟上的絲帶,淡淡笑著,恍若未聞。

    君王問話,臣子是不可以不回答的。玄淩又何嚐被人這樣冷落過,隻是見玉嬈這樣小兒女情態隻管自己出神,一時也說不出什麽。

    我眼見玄淩有些尷尬,不由笑道:“妹妹來了不是一兩日了,雖然宮中與家裏不同,也還是慣的。”

    花宜領著小宮女奉了茶點進來,玄淩品了一口,掩飾著笑道:“這是上好的雨後龍井,嬛嬛和小姨都要好好嚐一嚐才是。”

    玉嬈這才依著我坐下,抿了一口茶水,道:“果然是好茶,平常難得一見的。”她一雙水靈妙目靈動似流波蕩漾,忽然向著玄淩啟齒一笑,粲然道:“多謝皇上關懷。這宮裏繁華巍峨,美人又多,賞心悅目是極好的。隻可惜比不得在家裏讓玉嬈胡鬧慣了,處處得守著規矩尊卑。比方說,姐姐本是姐姐,可是也得跟著是淑妃,涵兒和靈犀是民女的至親,也是皇子帝姬。再比方說,在尋常人家裏,民女該叫您一句姐夫,可是在宮裏。玉嬈時時刻刻記在心頭的是您是尊貴無比的皇上。所以玉嬈時刻謹慎,不敢把皇宮當家裏,再有一句,家裏也沒有這樣好的龍井啊。”

    一席話其實是極無禮的,浣碧在一旁聽得臉都白了,我亦是有些心驚。隻是玉嬈把這話當做玩笑來說,她口角又伶俐,滴裏嗒拉一串話說得極嬌俏,似黃鶯在枝頭脆鳴。玄淩絲毫不以為忤,一徑隻是和悅地笑:“嬛嬛你聽聽,你在口舌上也算是伶俐的,從來無人能占了你的便宜去。可是碰上你這位妹妹,恐怕也是要甘拜下風了。明明是說宮裏不如家裏自由,偏偏朕就生氣不起來。”

    我心中暗想,若非玉嬈這樣年輕美貌,換了是個粗陋婦人在這裏大放厥詞,玄淩還能這般隨和親切麽?於是麵上隻蘊了恬和的笑意,道:“臣妾最怕的就是玉嬈這張嘴。無理尚且能說出三分理來,得了理就越發不饒人了。”我微微提了一提,道:“臣妾老在想,以後要是怎樣一位妹夫才能管住了玉嬈這張利嘴,臣妾才能念句阿彌陀佛稱願了。”

    玄淩目光自玉嬈臉上悄然掃過,落在我身上笑道:“你妹妹才從遠地歸來,你這做姐姐的就舍得這樣快就把她嫁出去了麽?以朕的意思,小姨年紀還小可再留兩年,慢慢選了好的再說。”我待要再說,玄淩已經道,“小姨不是嫌宮裏頭拘束麽,朕想起來今日老九進宮來了,正和朕說起天氣好要去明苑比箭,淑妃可有興致陪著朕去觀賽,小姨也同去吧。”

    玉嬈本是少女心性,方才嘴上說得厲害,可是一聽見能去明苑觀看騎射,眼中不禁躍躍欲試,口中卻道:“什麽老九不老九的,若是箭術不好,民女才不要看。”

    我於是含笑道:“妹妹這是答應了。皇上的主意甚好,九王爺也是難得進宮的呢。那就容臣妾和玉嬈更衣,以便陪聖駕。”

    浣碧扶了我進內室更衣,趁人不備,湊在我耳邊輕輕道:“小姐,看皇上的神情似乎對三小姐……”

    我換上一件晚煙紫綾子如意雲紋衫,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我如何看不出來,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自那日我在昭陽殿受辱,皇上一見她……”我銀牙微咬,“我已經深陷在這不見天日的去處了,不能再耽擱了我的親妹妹。”

    浣碧道:“小姐既已拿定了主意,那麽就不得不防,得早作打算了。”

    浣碧在我臂間挽上雪色的鏡花綾披帛,我道:“我也想打算,隻是才把給玉嬈留心夫婿的意思一露,皇上就拿那樣的話堵我的嘴。”我蹙眉道:“眼下也隻能見機行事。”

    浣碧也是無法,“若是皇上真拿定了主意要三小姐進宮,咱們也不能抗旨呀。再說皇上要是鐵了心,任憑三小姐嫁去誰家也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去。這事可十分糟糕。”

    我憂心道:“但願隻是我們多心,也但願皇上隻是一時喜歡玉嬈的爽快罷了。但若真是你說的這般,我也絕不能眼睜睜看玉嬈來受我的苦。”

    言畢出去,玉嬈也很快換好了衣裳出來,玉色繡折枝堆花的襦裙,淺淺的湖綠色窄袖重蓮綾衣,臂間纏繞的披帛是薄薄的一縷輕綃,繡著淡淡的一抹織金廣玉蘭花,濃密的發絲以十二支純銀發針牢牢束起,針尾皆埋在發間,隻在陽光下才露一點銀亮的光澤,簡單的發髻上隻有一支通體晶瑩的碧玉鳳釵,是一整塊上好的通水玉雕成,十分明豔。她這樣的韶華妙齡,這樣的裝扮最是清麗動人,直如芝蘭玉樹一般。

    我心裏暗暗發涼。玉嬈自小就長得有七八分像我。槿曾道我的麵容有三分似足已幫的純元皇後,那麽玉嬈……也有一二分與純元皇後相像的了。何況……她還那樣年輕,風華正茂更神似當年的純元皇後吧。

    嘴上不說什麽,輕輕挽過玉的手,一同出去。


【第二十三章 藍田玉暖玉生煙 下】

    明苑又稱“禦苑”,在紫奧城外二十裏,與城外淩雲數峰遙遙相對。保和元年,太宗已數萬兵卒建明苑,苑中養百獸,皇帝宗親春秋射獵苑中,取獸無數,其中有池沼宮苑,亭榭樓台無數。兩側古鬆怪柏,中隱石榴園、櫻桃園之類,還引種西域葡萄和養有南方奇花異木如山薑、荔枝、檳榔、橄欖之類。池沼重有龍鳳巨船收尾相連,常有宮女泛舟池中,鳳蓋高張,華旗招展。灌歌輕揚,雜以鼓吹器樂,遠遠聞見便可醉人。還有走狗觀、走馬觀、魚鳥觀、觀象觀、白鹿觀、及獅虎園等,不勝枚舉。每年花季,這裏遍開奇花異草,勝景不可悉數。

    除了我與玉嬈,玄淩亦攜了胡蘊蓉、周?與葉瀾依,幾家王爺親貴也隨同前往,浩浩湯湯到了明苑已是近午時分,眾人歇息半個時辰,各自更衣,扁同去觀武台看騎射。

    天氣晴好,吹響觀武台的風也顯得有些暖涼交錯,薄薄的綾衫輕撫與肌膚,像小兒嬌嫩的手輕輕撫摸。正殿的觀武台上,玄淩與我並肩坐著,葉瀾依與胡蘊蓉分作兩側,周?與玉嬈坐得更遠些,看親貴王爺們陸續入場。

    葉瀾依頗自得其樂,伸開素白手掌,須臾,一隻彩雀便撲棱棱停在她手心。敏妃本出身親貴,對明苑並不陌生,顧盼須臾,向葉瀾依微微一笑,“小儀從前在此馴獸,對明苑必定分外熟悉,連鳥獸魚蟲都與你格外親近些。”

    葉瀾依淡淡一笑,“是啊,我在這裏見慣了走獸,偶爾看見人來,還花枝招展的,眼錯還以為是禦苑又養了什麽珍禽異獸。”說罷也不顧敏妃秀眉微顰,隻逗鳥為樂。

    三家王爺分坐兩邊,與嬪妃坐席隔得更遠些,岐山王玄洵為長,獨坐了一桌,身邊做了三五美姬,十分熱鬧,玄淩不覺含笑,“大哥豔福最好,這般自在真是羨慕也羨慕不來。”

    玄洵(口甲?)了一口美人送到嘴邊的葡萄酒,笑著一指身邊女子,“皇上笑話了,她們給淑妃和敏妃兩位娘娘提鞋都不配。我瞧娘娘身邊那位綠衫子姑娘都勝她們幾倍不止。”

    玄淩一看浣碧,不由笑道“是淑妃的貼身侍女,大哥可是看上了要娶去做侍妾?”

    我輕輕嗔一聲:“皇上”

    玄淩更是笑:“罷了罷了,淑妃可心痛著,她又有意中人了,明日放些到歲數的宮女出去,大哥挑喜歡的盡管領去。”

    玄洵大笑道:“不是臣要玩笑一句。紫奧城的宮女再美也不過是個木頭美人,都被規矩拘壞了,哪裏及得上明苑的侍女,遠遠望著就覺得風流嫋娜。要不然皇上怎麽獨獨中意葉小儀呢。”

    玄洵乃是先帝長子,先帝所餘皇子有四位,他又素來無心政事,每日不過到朝堂上應個卯,閑來隻愛美酒佳人,走馬鬥雞。玄淩格外恩視這位長兄,甚至到了寬縱的地步。大周親王有正妃一,側妃二,庶妃四,餘者姬妾無定數。而玄淩已賜了十數位選秀入宮的女於他為庶妃。

    此刻苑中日光明豔如妝,清風徐來,坐於觀武台上,遠遠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樹新枝,葉葉繁茂,下垂及地,遠處榴花盛開,鶯飛燕舞,一派勝景。

    玄淩見茂柳依依,不覺負手含笑,“過了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時候。”

    所謂射柳,是在柳樹上擇一枝枝葉繁茂的柳條,當射者以長幼或尊卑為序,各在柳枝上縛信物為記,射箭人離柳枝約百步,以箭射斷柳枝後,必要瞬息間飛馬至柳下接斷柳於手,更至不曾射中,則為負局。那樣細細軟軟的柳枝,在百步內射斷。而且斷後又要及時接斷枝於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雖名為比射箭的準頭,實則考較的是騎射的力道、眼勁、巧勁、靈活甚至駕馭馬匹的能力,都要無一不精,方能取勝。

    玄淩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試一試的”說罷命李長牽了各自的馬來,在台下列成一排。玄淩最尊,著一身暗棗色騎射裝,兩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線秀龍紋,在明亮的日頭之下最為奪目。次為玄洵,著螭紋絳衣;再次為玄?,著雲白,一絲繡紋也無;最次為玄汾,鸚哥綠暗紋綾衫,倒也十分清爽。

    我暗暗轉頭,強行抑製住情不自禁要看向清的目光,舉袖飲下一盞“梨花白”,隻覺喉頭涼涼有液體滑落,什麽滋味也品不出來。浣碧目光輕輕一轉,似有無限癡惘,目光移也移不開半分。

    敏妃清脆笑了一聲,纖細白皙的手指握著一柄牡丹薄紗菱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道:“皇上和三位王爺立在一起,當真個個玉樹臨風,難怪浣碧你看呆了

    浣碧紅了臉,低頭為我添一點酒,囁嚅道:“奴婢是等著看射柳呢。“

    周?亦笑:“碧姑娘難得走神一回,敏妃娘娘別笑她。”

    敏妃笑著揮了揮絹子,指著天上道:“本宮哪裏是笑她,不過是笑天下飛過隻呆雁兒,看見人家射柳,連翅膀也不撲棱了。”

    場下鼓聲驟響,敏妃也止了說笑,玄淩騎了一匹大宛寶馬一馬當先飛了出去,反手抽一支金翎箭,右手(?然)引開了那赤漆犀角長弓,“嗖”一箭遠遠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揚猛力向上反彈出去,那樣碧綠一條係著火紅絹子似晴絲一晃,再落下時以握在了玄淩手中。一騎揚塵,已然折轉回身,場上掌聲雷動。胡蘊蓉先笑了起來,擊掌說:“表哥的騎射不遜當年,反而日漸精藝了。”

    周?笑道“皇上的射術咱們都還是頭一回見,不比娘娘素日常見,到底情分兩樣。”

    玄洵素來不攻騎射,一時力發,朝著懸了一個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發弦,箭鏃準頭微偏,射了一支柳枝回來,到也不算丟臉。

    待到玄?上場,他似乎已有了幾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浣碧不由道:“王爺上次病雖好了,到底身子還不足,莫非是日頭底下中暑了?”

    我默然不語,隻見他拉滿弓弦,驀地一鬆,箭鏃飛射出去,離目標最明顯的錦囊尚偏了四五步,胡蘊蓉不由偏了偏頭,露出幾分不屑之色,“六表哥從前騎射功夫不差,這些年來沉溺詩書弦樂,竟連大表哥也不如多了。”

    不,不是這樣的。

    還記得昔年在淩雲峰小小的院落中,不知哪裏來的彩鶯落下一片鮮亮的羽毛在老桃樹最高的枝丫下。我貪好看,又覺不能叫清爬樹為我取下。羽毛太輕,桃樹枝繁花茂,人才上樹枝微動便會把它震落。到底是他想了一個法子,在箭頭上塗了蜂蜜,離開數百步遠,選了避免射到花枝的角度,憑著一點巧勁將羽毛遠遠射出去,飛身聯箭帶羽毛抓回手中,連開得正盛的桃花也未震落一片。

    我心中一沉,太妃所訓“韜光養晦”的話猶在耳邊,再望他時,眼中不覺有了朦朧的淚意。

    一個念頭方未轉完,但聽一聲?嘯,玄汾手中點銀長箭似一道追日之光已然飛出,直中懸了小小拇指大鼻煙壺的一支柳條,他雙足輕點,胯下駿馬馳出。有風輕揚,眼見柳條墜勢加重,他也不急,半空中回手又是一箭,將那隻射中後被激得向上彈起數丈的柳枝再度射中,但見那柳枝急墜,他手臂輕舒從馬上躍起數尺高,牢牢接住自己那支斷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間,紅繩所係的鼻煙壺有穩穩不落,十二麵得勝鼓一起“咚咚”擂響,李長歡喜高唱:“皇上與九王大勝。”

    葉瀾依亦不覺讚歎“九王少年英雄,騎射皆佳。”

    胡蘊蓉慢條斯理飲了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的精致的遠山眉,“騎射皆佳又如何,隻可惜生母微賤,到底還是不中用的。”說罷有意無意的看了葉瀾依。轉頭看著得勝後依舊無甚喜色的玄汾,“難怪先帝不喜歡他生母,瞧著孤僻的性子,到底是出身所限,上不得台麵。”

    於是眾人回座,葉瀾依道了一句“太熱”,起身去更衣。素日她隻愛穿青碧顏色,此刻換了一件月白*羅輕衫,用極細的金線繡了合歡花的紋樣,底下雲霞色水紋淩波襇裙,一改往日冷豔,平添了幾分嬌柔的暖色。玄淩不覺多看了兩眼道:“素日隻道你穿綠好看,不意更有此態。”

    葉瀾依一側頭,耳垂上兩片翠玉柳葉墜子輕輕拍著臉:“我自己很喜歡。”

    玄淩指一指身邊讓葉瀾依坐下,神色歡喜轉首看著玄汾,“老九益發長進了。”說罷笑著指住玄?,“你越發昏頭了,還不如七八歲時的本事。”停一停又道,“你的騎射是父皇手把手教的,如今都渾忘了。”

    玄?淡淡一笑,依舊是那種風輕雲淡的神色,“把酒問月多了,在這些上都疏忽了。到底是皇兄勤勉,一直精於騎射。”

    玄洵拍著大腿道:“老六還沒成親呢,一成親豈不是更手上沒力,腿下發軟了。”

    諸妃見他說得毫不忌諱,一時也不接口。玄?舉杯痛飲三盞,方懶懶道:“早知道下場前少飲些酒,還未射箭就覺得醉了。”

    胡蘊蓉依在玄淩身邊,拿絹子為他擦拉擦額角汗水,笑吟吟道:“表哥天生神力,請把那彩頭賜了臣妾吧。”玄淩一手把那條大紅絹子遞給她,神情更是歡悅。

    玄洵握一握身邊美人的下頜,笑嗬嗬道:“敏妃娘娘得了彩頭就這般高興,可見這天生神力到底是男人家的事,女人隻消在旁邊喝彩助威就成。”

    正說話間,玉嬈緩緩起身道:“都道射柳是男兒之事,今日也請看女兒家的本事如何?”

    我蹙眉,伸手拉一拉玉嬈,暗示她坐下。玄淩饒有興趣的看著她道:“朕隻見皇姐真寧長公主射柳,一別數年,如今真是沒見過了。”

    玉嬈眉心微見怒氣,也不看我,隻道:“民女久在川蜀荒蠻,為防身學了幾日騎射,隻博一笑,實在不敢與長公主相較,皇上不要見怪才好。”

    玄淩看著她清秀中隱見傲氣的臉龐,笑向小廈子道:“去把長公主的馬牽來給小姨。“

    玉嬈道:“民女不配騎長公主的馬,”她轉頭看玄?,“剛才六王輸了,民女想騎六王的馬,等下若丟臉了也還能挽回些顏麵。”

    玄?目光自我麵上迅速滑過,落在她揚起的下頜上,“三小姐自便即可。”

    玉嬈本穿著窄袖衣衫,行動倒也利落,她把披帛摘下拋在一邊,順手摘下一朵台邊盛開的豔紅的玫瑰花,吩咐花宜道:“你去係在那邊柳枝上吧。”說罷旋身下台,一躍上馬,她的姿勢倒是輕巧如燕,周?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問我道:“淑妃家精於騎射嗎?三小姐有模有樣呢。”

    我見蘊蓉以扇障麵,微露不以為然之色,不覺笑道:“騎馬倒是我們三姐妹都會,自小跟著家兄學的,隻是射術麽,”我微微搖頭。“本宮的二妹自是弱不禁風不說,本宮也不會。”

    蘊蓉掩口一笑,指上鮮紅的蔻丹似一朵朵薔薇怒放在指尖,“會些花拳繡腿也是好的,總比人家在雪地裏跳舞新鮮些。”

    玉嬈神色自若地挽弓試了試弦力,一勒馬疾馳出去,馳了五十步時玄洵已經搖頭,還不射箭,難道是想叫咱們看她騎馬嗎?“

    話音未落,卻見玉嬈把手中弓弦一拋,手高高一揚,啪的一聲,竟是以手隔了數十步之遙驟然發力把箭擲向係著玫瑰花的柳枝,此舉大出人意外,周?驚呼道:“可不是射箭嗎?怎麽三小姐把箭扔出去了!”

    玉嬈趁著柳枝激起,狠狠一夾馬腿飛馳向前,有疾風勁拂過,那柳枝落地速度極快,待她近前,那柳枝距地已經不過寸許。霎那間,玉嬈迅疾弓身一撈,如水底撈月一般輕巧起身,她玉色長裙被風鼓起,恰如一朵盛開的廣玉蘭。待得轉過身來,那之斷柳被她握在手中,而那朵玫瑰花已被銜在唇邊。彼時日光明麗如蓬勃的金粉四灑而落,她身在炫目的日光中,但見雪白麵容上橫斜一朵嬌豔玫瑰,一時間經分不清人與花誰更嬌豔。玄洵神色不豫,頗見失望;玄?恬然觀望,隻是眼底多了一抹淡淡的隱憂;玄汾唇角含笑,微見讚許之色;玄淩早已凝神癡惘。我心中暗讚,一時連喝彩都忘了,轉頭見玄淩如此神色,恰巧對上蘊蓉的雙眸,心中不覺一沉。

    玉嬈尚未知覺,她拾裙快步奔上,清澈容顏因微汗更明豔如流光溢彩,她隨手把玫瑰一扔,恰好落在玄汾桌上,她駐足,淡淡道:“你數一數,可少了一片花瓣麽?“

    玄汾也不取,隻看一眼花朵完整,甚至沒有鬆散的情狀,點頭向玄洵道:“一片也不少。”、

    玉嬈欠一欠身,向玄洵道,“王爺見笑了。”

    此刻苑中日光明豔如妝,清風徐來,坐於觀武台上,遠遠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樹新枝,葉葉繁茂,下垂及地,遠處榴花盛開,鶯飛燕舞,一派勝景。

    玄淩見茂柳依依,不覺負手含笑,“過了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時候。”

    所謂射柳,是在柳樹上擇一枝枝葉繁茂的柳條,當射者以長幼或尊卑為序,各在柳枝上縛信物為記,射箭人離柳枝約百步,以箭射斷柳枝後,必要瞬息間飛馬至柳下接斷柳於手,更至不曾射中,則為負局。那樣細細軟軟的柳枝,在百步內射斷。而且斷後又要及時接斷枝於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雖名為比射箭的準頭,實則考較的是騎射的力道、眼勁、巧勁、靈活甚至駕馭馬匹的能力,都要無一不精,方能取勝。

    玄淩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試一試的”說罷命李長牽了各自的馬來,在台下列成一排。玄淩最尊,著一身暗棗色騎射裝,兩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線秀龍紋,在明亮的日頭之下最為奪目。次為玄洵,著螭紋絳衣;再次為玄淸,著雲白,一絲繡紋也無;最次為玄汾,鸚哥綠暗紋綾衫,倒也十分清爽。

    我暗暗轉頭,強行抑製住情不自禁要看向清的目光,舉袖飲下一盞“梨花白”,隻覺喉頭涼涼有液體滑落,什麽滋味也品不出來。浣碧目光輕輕一轉,似有無限癡惘,目光移也移不開半分。

    敏妃清脆笑了一聲,纖細白皙的手指握著一柄牡丹薄紗菱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道:“皇上和三位王爺立在一起,當真個個玉樹臨風,難怪浣碧你看呆了。”

    浣碧紅了臉,低頭為我添一點酒,囁嚅道:“奴婢是等著看射柳呢。“

    周珮亦笑:“碧姑娘難得走神一回,敏妃娘娘別笑她。”

    敏妃笑著揮了揮絹子,指著天上道:“本宮哪裏是笑她,不過是笑天下飛過隻呆雁兒,看見人家射柳,連翅膀也不撲棱了。”

    場下鼓聲驟響,敏妃也止了說笑,玄淩騎了一匹大宛寶馬一馬當先飛了出去,反手抽一支金翎箭,右手(翛然)引開了那赤漆犀角長弓,“嗖”一箭遠遠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揚猛力向上反彈出去,那樣碧綠一條係著火紅絹子似晴絲一晃,再落下時以握在了玄淩手中。一騎揚塵,已然折轉回身,場上掌聲雷動。胡蘊蓉先笑了起來,擊掌說:“表哥的騎射不遜當年,反而日漸精藝了。”

    周珮笑道“皇上的射術咱們都還是頭一回見,不比娘娘素日常見,到底情分兩樣。”

    玄洵素來不攻騎射,一時力發,朝著懸了一個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發弦,箭鏃準頭微偏,射了一支柳枝回來,到也不算丟臉。

    待到玄淸上場,他似乎已有了幾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浣碧不由道:“王爺上次病雖好了,到底身子還不足,莫非是日頭底下中暑了?”

    我默然不語,隻見他拉滿弓弦,驀地一鬆,箭鏃飛射出去,離目標最明顯的錦囊尚偏了四五步,胡蘊蓉不由偏了偏頭,露出幾分不屑之色,“六表哥從前騎射功夫不差,這些年來沉溺詩書弦樂,竟連大表哥也不如多了。”

    不,不是這樣的。

    還記得昔年在淩雲峰小小的院落中,不知哪裏來的彩鶯落下一片鮮亮的羽毛在老桃樹最高的枝丫下。我貪好看,又覺不能叫清爬樹為我取下。羽毛太輕,桃樹枝繁花茂,人才上樹枝微動便會把它震落。到底是他想了一個法子,在箭頭上塗了蜂蜜,離開數百步遠,選了避免射到花枝的角度,憑著一點巧勁將羽毛遠遠射出去,飛身聯箭帶羽毛抓回手中,連開得正盛的桃花也未震落一片。

    我心中一沉,太妃所訓“韜光養晦”的話猶在耳邊,再望他時,眼中不覺有了朦朧的淚意。

    一個念頭方未轉完,但聽一聲淸嘯,玄汾手中點銀長箭似一道追日之光已然飛出,直中懸了小小拇指大鼻煙壺的一支柳條,他雙足輕點,胯下駿馬馳出。有風輕揚,眼見柳條墜勢加重,他也不急,半空中回手又是一箭,將那隻射中後被激得向上彈起數丈的柳枝再度射中,但見那柳枝急墜,他手臂輕舒從馬上躍起數尺高,牢牢接住自己那支斷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間,紅繩所係的鼻煙壺有穩穩不落,十二麵得勝鼓一起“咚咚”擂響,李長歡喜高唱:“皇上與九王大勝。”

    葉瀾依亦不覺讚歎“九王少年英雄,騎射皆佳。”

    胡蘊蓉慢條斯理飲了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的精致的遠山眉,“騎射皆佳又如何,隻可惜生母微賤,到底還是不中用的。”說罷有意無意的看了葉瀾依。


【第二十四章 綽約新妝玉有輝 】

    蘊蓉牽過玄淩衣袖,笑嗔道:“三小姐神勇,皇上說賞什麽給她才好呢?”

    玄淩回過神來,不覺擊掌道:“巾幗不讓須眉,比起嬛嬛淑慧,小姨更見英姿颯爽。”

    玉嬈回身就坐,啜了一口清甜桂花酒,淡淡道:“多謝皇上誇讚。”

    我含笑,輕輕向她搖頭,暗示她不可再逞強。

    玄淩此語一出,連葉瀾依亦點頭讚許,“的確是下了幾年功夫的。”如此,玄洵心中不樂亦得隨眾稱讚。

    正熱鬧間,卻是玄汾施施然向玉嬈道:“柳樹是死物,要射下一支玫瑰亦不算大難。”他想一想,“汾想與三小姐一試高下,不知三小姐可願意?”

    玉嬈到底年輕好勝,不假思索到:“王爺盡管說,我無不從命。”

    玄汾尚未說話,耳垂已經紅了,他輕咳一聲,一指玉嬈雲鬢堆聳的發鬢,“小姐已射了一朵玫瑰為彩,本王想射落小姐發上的碧玉鳳釵做今日的彩頭。”

    這話是有些輕佻的,玄汾本不是這樣的人,而以箭射釵也是有些危險的,不知他喝一種這樣說。我正待出言阻止,玉嬈道:“好!”

    玄洵聞言撫掌不已,笑著摟過懷中美女,“三小姐孤零零站在那裏也太容易了。”他興致勃勃地請示玄淩,“不如把明苑的宮女都放出來,三小姐和她們站在一起都不許跑,也好考考老九的眼力。”他忍不住笑意,“若是射中三小姐的鳳釵呢自然要好好賞九弟。要不然射中別的宮女的娟子簪子什麽的,皇上就把那宮女賜給老九,誰叫他跟著六弟不學好,一個個孤家寡人似的,臣這做大哥的看了也沒趣。”

    玄淩沉吟搖頭,笑道:“射中了宮女的東西要賞他做侍妾也罷了,若射中了三小姐的鳳釵,豈非三小姐也要賜予老九了。”他看了我一眼,溫情道:“不妥不妥,回去嬛嬛必得跟朕治氣。”

    他鮮在諸王麵前這樣親昵和我說話,我低首看見玄清眸中的黯然,愈發低下頭去,手指絞著扇柄上的杏色流蘇。流蘇繞在指上一圈又一圈,勒得手指發痛,我抬頭含笑道:“三妹是瘋魔了呢,哪有女兒家這樣爭強好勝的。”

    玉嬈抿一抿唇,露出幾分自傲的堅毅,“無妨。大姐姐,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否真有本事能取到我的玉鳳。”她微微臉紅,“何況我也不是東西物件兒,誰說賞人便賞人呢。”

    那碧玉鳳釵本是用一整塊上好的通水玉雕成,色澤通透溫潤,插在發鬢正前最是相宜,乃是玉嬈最愛。周珮惋惜道:“可惜!即便射中了,若是落在地上碰碎一點半點,也可惜了這上好的玉鳳凰。”

    玄淩見玉嬈如此,也點頭道:“也好。不過是賭戲為樂。彼此小心為上。”不過一盞茶時分,明苑中的宮女俱圍攏了在台下。想是也沒見過這樣新奇的玩意,眾女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紛紛議論不已。玉嬈下台,擇了最中間的位置站下去。

    因在夏初,明苑中的宮女皆換了深綠淺綠的宮裝,鬢邊簪了碧玉色的絹絲花朵。眾人又小又鬧,隻聽笑語喧嘩,環翠叮當,無數美人麵如春日枝頭的花兒開了一朵又一朵,叫人心醉神馳,不覺眼花繚亂。玉嬈隻身置於其中,彷佛湮沒於萬綠叢中,唯見小小芙蓉秀臉淩然出眾,連玄洵亦讚歎,“不怕不識人,就怕人比人,所謂國色,進了萬花叢中也不會遜色分毫的。”

    胡蘊蓉以扇障麵,嬌笑道:“九爺可要仔細了,小心看花了眼射中個夜叉婆回去。”

    玄汾岸然立於台前,隻是一言不發默默彎弓搭箭,左手穩托,右手虛抱,一目微閉,一目炯炯,凝視片刻,開腔低喝一聲:“中!”冰弦猶帶破石聲,小巧一枚白羽箭好似流星脫手,隻聞得眾女連聲驚呼,膽小的紛紛避開,瞬時玉嬈發鬢上玉鳳已被射中,浣碧不由跺腳,“完了,完了!那玉鳳可是德太妃賞的呢,這樣大力道下去可不碎了!”

    語未畢,卻見那玉鳳被射中後並不下墜,反而順勢往上而來。我凝神細看,方見白羽箭後懸著細細一根半透明的冰蠶線,那白羽箭的箭頭黏住玉鳳,被冰蠶線的力道一拽破聲而來,穩穩落在玄汾手中,完好無損。

    周珮近前一瞧,不覺揚起大拇指力讚,“王爺好巧的心思。”

    玄淩見那玉鳳碧生生的握在玄汾手中,與他一身鸚哥綠的衣裳極是相襯,不由舉杯向他,“今日的玉鳳合該是你得了,正襯你的衣裳。”

    玉嬈鬢上玉鳳被摘去,她發鬢鬆散,卻也不惱,悠然折下一枝花苞瑩白的廣玉蘭做釵綰好長發,隻是淡淡含笑。

    蘊蓉吃吃笑著,指著重上樓台的玉嬈道:“三小姐這身衣衫好看,湖藍映著鸚哥綠,也極相襯的呢。”

    玄汾輕施一禮,微蘊一點笑意。“承讓。”

    玉嬈伸手向他,“讓我瞧瞧那箭。”說罷取過一看,不覺“撲哧”一笑,“你拔了箭頭塗上蜜膠?”

    玄汾笑得有些頑皮,“是啊。我要的彩頭是那玉鳳,若玉鳳碎了,還有什麽趣兒。”說著向玄清眨一眨眼鏡,“有一回我去六哥那裏,采藍說六哥拿著蜂蜜塗箭頭上去粘羽毛,那是我還笑六哥瘋魔了,方才靈機一動才想起來。玉鳳有些重,蜂蜜黏不住的,玩便換了蜜膠。”他眼底有玉石一般沉洌的純淨,“你在台下時並不知我摘下箭頭,怎麽不叫不避,一點也不怕?”

    玉嬈唇角一揚,亦有頑皮的得意,“你敢射傷了玩嗎?大姐姐第一個不饒你。”她低一低頭,“王爺不會射傷我的。”她的臉頰或許因為日光照耀的緣故,有些微微浮起的淺紅,“你的射術很好。”

    有一男聲沉穩響起,“老九若真傷了你,朕也不饒他,誰叫他逞強莽撞。”玉嬈發鬢鬆鬆用玉蘭花枝挽在腦後,醺暖的風悠悠一吹,幾縷青絲輕揚,別有韻味。玄淩拿過座邊一把真絲白麵折扇,提筆寫下幾句,“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對雪成圍。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遺霓裳試羽衣。影落空階初月冷,香生別院晚風微。玉環飛燕元相敵。笑比江梅不恨肥。”提罷賜予玉嬈,“這是文徽明題玉蘭花的詩,小姨英姿風華,很合廣玉蘭筆直之氣,旁的花原是俗了。”他一笑,凝目玉嬈,“等你得空畫上幾筆玉蘭在扇上就更好了。”

    玉嬈翻覆一看,擱在自己長桌上,飲了一口酒,淡然道:“方才射箭時弓弦勒疼了手,想來好些日子不能畫了。何況是皇上禦筆親提的扇子,民女的畫原不配畫在上麵。回去民女便請大姐姐好好收起來,禦賜的東西哪裏能放在外頭擱壞了。”

    玄淩也不惱,隻溫文而笑,“不急,你什麽時候想起來再畫也可,朕等著看。”

    話到此處,席上氣氛已有些微妙,玄清的目光在我和玉嬈之間輕輕一蕩,已然明白。玄汾仰頭喝了一口酒,起身行至玉嬈座前,“三小姐這鳳凰是通水玉啄成的?”他說話的間隙,我目光一轉,看見他桌上玉嬈射中的那朵玫瑰已然不見蹤影,不覺疑惑侍女收拾得太快。

    玉嬈眼皮也不抬一下,“是。”

    “這玉鳳太過貴重,方才汾說要做彩頭本是玩笑,是分輕率了。”玄汾把玉鳳遞到她麵前,“這樣貴重的玉鳳汾不敢拿回,還給小姐吧。”

    玉嬈猛然抬頭,眸子亮晶晶如兩丸水綠寶石,隱隱有黯淡的光彩流動。她沉默片刻,正色道:“王爺是男子,玉嬈是女兒,男女授受不親。男子碰過的東西玉嬈斷不敢要。方才連皇上賞的扇子也隻交給姐姐保管。王爺若不喜歡已是王爺之物了,丟掉也好賞人也好,悉聽尊便,隻不要再給我就是。”

    玉嬈的口氣已有些無禮,我正待開口,玄抬袖緩緩斟了一盞“梨花白”,清冽的酒汁傾落於瑪瑙雕觥,送至玉嬈麵前,他笑容清淡如朗月,“風鬢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蘭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隻對梨花。”他笑看玉嬈鬢發,“三小姐的頭發此刻便似風鬢雨鬢,女子最重鬢發儀容,頭發亂了自然心情不好,喜怒無準。請小姐飲下這杯‘梨花白’,無梨花可對,將來不會傷春傷別了,也祝小姐得佳婿,享安樂。”

    他的話恰到好處地開解了方才玉嬈與玄汾的尷尬,玄汾隱在唇底的笑意隱隱有一絲怡然一絲憂色。玉嬈按下脾氣一飲而盡,玄清壓低聲音,輕輕道:“梨花白是以汾酒為底,小姐若喜歡,本王讓人再送些到淑妃宮中請小姐暢飲。”他眸中盡是笑色,看著玄汾道:“九弟從不輕易和女子說話,所以笨嘴拙舌。有得罪小姐的地方還請小姐見諒。方才聽浣碧姑娘說那玉鳳是德太妃給的,九弟射下了正好完璧歸趙送回給太妃,也是九弟的一點孝心。”

    許是酒喝得急,玉嬈眼波盈盈,連耳垂珠子也漫起紅意來,緋紅柔軟一顆,極是可愛。恰巧明苑的管事上來,奏道:“皇上,明苑新培懶人一品綠菊名叫‘暖玉生煙’,花朵碩大,遠望如綠霧彌漫,甚是好看。”

    玄淩詫異道:“朕記得如今才五月裏吧?怎麽菊花都有了。”

    管事賠笑道:“都是皇上福澤庇佑,花卉局的人好容易才在涼室裏培出這一品來。原怕皇上不來錯過了,誰知恰好今日皇上來了。皇上可願移駕一觀?”

    玄淩頗有興致,恰好蘊蓉道:“隻看騎射也無趣,去賞花也好。”

    我聞得一個“菊”字,心底又隱隱鈍痛起來。眉莊,眉莊,斯人已逝,唯有菊花年年還在開。

    玄淩頗為所動,點頭應允,回頭看我,“嬛嬛,一起去賞菊吧。”

    我搖一搖頭,含著寥落的笑意,“皇上去看就好,臣妾方才酒喝得急,眼下有些頭暈,叫小妹陪著歇息一會兒便好。”

    蘊蓉攜了玄淩的手,眾人跟著一同去了。玄清走在最後,見我默默不動,停步出言詢問,“娘娘還在為德妃娘娘傷心麽?”

    我茫然中驚覺是他問我,克製住神情淡淡道:“有勞王爺費心。”我微微側目,盡量不與他目光相觸,“姐姐素來愛菊,所以觸景傷情,失儀了。”

    他的聲音淡泊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意,“睹物思人是人之常情,德妃雖已離開,若淑妃心中總記得德妃,那麽無論生死遠近,這個人總像是在你身邊的。”

    我低首細細品味他這句話,隻要心中總是記得,那麽無論生死遠近,這個人總像是在你身邊的。我心中一震,心底某個最柔軟的地方要痛起來,我極力遏製住心頭因溫情而生的漣漪,輕輕道:“多謝王爺開解。”

    他看著玉嬈迤邐而下的背影,歎息輕得似刮過耳邊一縷清風,“你妹妹……姿容若純元,英氣似華妃,如若不想……”他搖搖頭,“你要當心。”

    (最後那句話看不清楚,誰能看清楚叫版版幫忙編輯一下吧。)

    快,快得幾乎不及看清,已經被那規矩的笑意取代。那絲哀涼就像是黑夜的流星,在光線明亮的觀武台上驟然閃過,旋即整個世界便又是那樣的繁華熱鬧。而我的心緒,已牢牢被那一絲哀涼給攫住了。

    待得賞菊回來已是黃昏時分,周珮興致盎然,仍在不住稱讚,“那顏色真綠,花朵又正,跟祖母綠雕出來似的。人家說綠菊難種,如今明苑也種出來了,當真難得。”

    晚宴也設在觀武台上,遠望落日如錦,天高雲闊,別有一番爽朗滋味兒,晚宴的菜色皆以麅鹿獸肉等野味為主,連素菜也多蕨菜菌菇,頗有野趣。

    此時正當彩霞滿天,芳草萋萋的射場上,一匹黑色駿馬如飛一般奔馳了進來。黑馬上配著金光燦爛的嶄新馬鞍,一個穿著櫻桃紅錦衣的身影伏身馬背,像一團烈火般衝到觀武台前。天空彩霞流麗七彩,似雲錦鋪陳而下與地相接,她遠遠策馬而來的身影竟像是從晚霞中躍出,我一時間沒看清是誰,不覺暗讚“好漂亮的騎術,人也飄逸!

    蘊蓉將手中象牙銀著重重一擱,震得著上的細銀鏈子簌簌作響,沉了臉道:“這事什麽人?明苑也是能隨便亂闖的麽,實在大膽!”

    玄淩興致被擾,有些生氣,確實好奇,吩咐李長道:“去瞧瞧是誰。”

    坐得離觀武台欄杆最近的是玉嬈,她舉眸望了一眼,笑道:“不必看了。是餘容娘子追著皇上來了。”

    餘容娘子?蘊蓉和我對視一眼,都仰製不住眼中的錯愕。餘容娘子位份本不高,如今又有失寵之勢,數月中玄淩對她幾近冷落。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闖進明苑,當真是是非大膽。玄淩仔細分辨片刻才認出來,不覺生氣,“赤芍怎敢闖到這裏來?諸位親王都在,她當時隨意進上林苑賞花逗鳥麽?半分規矩也不顧了!”說罷向李長道,不必讓她上來,你叫人帶她回宮休息。”

    周珮咬著下唇吃吃一笑,剝了一顆批把送到玄淩唇邊,“皇上何必動氣,說到底也是您往日太寵著她了,否則赤芍妹妹怎麽連親王跟前都敢隨意亂闖。”

    李長下去與她說話,赤芍顯然不服,馬鞭一揚,已縱身奔上了觀武台,她奔至玄淩跟前,侍衛正要拉開她,她灑脫一揮手,道:“我與皇上說幾句話就回去。”她抬起臉來,臉龐因為奔跑和馳馬有晶亮的汗珠,透出蘋果般嬌俏的紅色,一襲櫻桃紅錦衣綴滿大團怒放的暗色芍藥花紋,映著她攢成一束的烏黑圓髻,這樣的簡單越發顯得她有唇紅齒白的嬌美。她牢牢看著玄淩,不知哪裏來的鎮定,大聲道:“臣妾想與皇上比馬。隻要臣妾輸了,臣妾馬上就回宮去,再也不到皇上麵前惹您討厭。如果臣妾贏了,也請皇上不要再生臣妾的氣。”她停一停,雙眸炯炯望著玄淩,“臣妾隻想與您比馬,一場就好。”

    玄淩怔怔片刻,眸光黑沉,“你真想與朕比馬?”

    “是。”她再度肯定。

    或許是被她這樣的誠懇和迫切鎖震撼,玄淩竟點了點頭,“好。”待到經過她身邊時,玄淩駐足注視她片刻,“你這樣打扮也很美。”

    赤芍驕傲地一笑,跟在玄淩身後下去。

    玄洵奇怪地看了赤芍一眼,打了個哈欠道:“皇上身邊的女人越來越奇怪,從前華妃喜歡和皇上賽馬,如今連個宮女出身的女子也敢跑來明苑了。”他捏一捏身邊女子的臉頰,,看著她低眉順眼的笑意,道:“本王隻喜歡聽話的女人。”

    觀武台上靜靜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台下一帝一妃的比馬。赤芍翻身上馬,深深地吸一口氣,像是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目光炯炯如火。

    隨著一聲鼓響,玄淩所騎的大宛寶馬似離弦之箭一般飛衝出去,一圈下來,赤芍所騎的黑馬始終落後三步遠。蘊蓉微微一笑,夾了一筷胭脂玫瑰鹿脯慢慢吃了,道:“可憐她心比天高,隻是不自量力得很,她的馬怎麽能和皇上大宛寶馬相比?”鹿肉與酒的混合滋味想來讓她覺得美妙,玉石笑意更濃,“據說,皇上這匹大宛寶馬乃是汗血名種,神駿之極。”

    還剩最後一圈時,赤芍所騎的黑馬離大宛寶馬已有五六步之遠,眼看便要輸了。玄洵不再探頭去看,隻懶懶道:“勝負早就分明,有什麽好看,不如喝酒。”

    玄汾上前幾步,道:“未必!”之間赤芍迅速從袖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明亮的刀鋒在落霞下一閃,直晃人的眼睛。她的手猛力一揮,匕首迅速刺進黑馬筋肉飽滿的後臀,黑馬負痛之下揚踢長嘶一聲,驟然拚命狂奔起來,終於在終點到達前超過了大宛寶馬。

    “沒用的馬!”蘊蓉的神色在一瞬間烏雲密布,失去了嬌麗的歡顏,“是誰教她這些旁門左道的?”

    受傷的馬狂奔未定,又跑了數圈才把馬背上的赤芍摔了下來。內監們忙上前去扶,赤芍用力推開他們的手,掙紮著自己起來,忍著痛楚走上觀武台,走到玄淩身邊。

    “臣妾贏了。”她定定歡喜道,“皇上言出必行。臣妾贏了,可以安心回宮去了。”她欠身行禮,緩緩轉身下台。

    她明麗的紅色身影慢慢隱進斜陽如血中,亮麗得有些奪目。玄淩看著她的背影,看她步下台階時,淡然道:“回來。”赤芍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停步遲疑的瞬間,玄淩再度喚她,“過來朕這裏。”

    她轉身,眼中有隱約的雪白淚花,李長忙鋪了張細藤軟墊在玄淩近側。赤芍溫順坐下,“臣妾以為皇上再不會理我。”

    蘊蓉撇一撇嘴,不屑道:“以詭計得勝,有什麽稀罕!”

    玄淩恍若未聞,伸手摸一摸赤芍光潔的額頭,“朕沒想到你如此要強。”他的聲音似輕歎,“那麽晚回去皇後也要責怪你,明日跟朕一起回宮吧。”她粲然一笑,依偎在玄淩身旁,唇角露出一抹勝利的笑容。


【第二十五章 不識鴛鴦是怨央】

    酒過三巡,玄淩似是微醉,半倚在禦座之上喚歌舞上來。台上諸人的神色皆慵懶下來,舞樂方起,觥籌未止,白日看過奔馬騎射的耳目更適合柔軟的絲竹,靡麗的舞姿,舞姬破金刺繡的豔麗長裙溫柔起伏在晚風裏,在一盞盞亮起的琉璃屏畫宮燈的映照下,似開了一朵朵豐豔嫵媚的花。

    赤芍聽罷一曲,又點了拓枝舞。兩位舞伎雲鬢高聳,額上貼雉形翠色花鈿,著紅裳、錦繡,黃藍兩色卷草紋十六幅白裙,露出一痕雪脯,雙手拈披帛,隨著鼓點躍動起舞。舞伎舞步輕柔,廣袖舒展,似回雪飄搖,虹暈斜飛,極是炫目。

    赤芍有些意興闌珊,丟下銀箸道:“臣妾入宮至今,看過最好的舞便是安昭媛雪夜的驚鴻舞,看過此舞,旁的都無味了。”

    玄清微微注目於赤芍,恍如無意,“娘子不曾看過淑妃娘娘的驚鴻舞麽?”

    我淺淺一笑,“咱們都是東施效顰罷了,怎比當年純元皇後一舞傾城。”

    赤芍不作他詞,隻笑,“臣妾總是晚了一步,不曾趕上看淑妃娘娘與純元皇後的驚鴻舞,也不曾看年下午的騎射,聽說皇上拔了頭籌。”

    玄淩醉眼迷蒙,“別的也就罷了,你沒看見下午小姨的騎射,當真是巾幗英姿。你若看到了,一定覺得親切。”

    於是赤芍舉杯去賀玉嬈。他的“親切”二字挑動我平靜麵容下心中起伏的疑團,趁著赤芍過來敬酒的間隙,我輕聲道:“這樣好的騎射功夫,不是你一個宮女出身的嬪妃該有的。”我注目於赤芍,很快轉過臉頰,遙遙望著台邊開得團團錦簇的殷紅芍藥,“聽聞從前的慕容世家尚武,連女子也善騎射,想當初華妃便是一騎紅塵博得皇上萬千寵愛。今日看來,妹妹也有這樣的好福氣。”

    “是麽?”赤芍把酒杯停在唇邊,如絲媚眼中有一絲尖刻的冷意,“娘娘千萬不要這樣比,華妃娘娘芳年早逝,嬪妾可是想多與娘娘相處幾年的。能夠親眼瞻仰娘娘鳳儀,這樣的福氣嬪妾怎願錯失。”語畢,又盈盈行至玄淩身邊,吧酒言歡。

    長夜如斯嗬。

    玄清已有幾分醉意,半靠在長桌上,雲白衣袖拂落有流雲的清淺姿態。他兀自一笑,那笑意看上去有些空洞的寂寥,與他素日閑淡的容顏並不相符,浣碧一一為眾人斟上琥珀色美酒。夜宴前她更衣過,湛藍百合如意暗紋短襦,穿著一條及腳麵的玉黃色灑銀絲長裙,走動起來右側斜斜分開的裙岔裏便流淌出一抹水綠色軟縐裏裙,恰如青萍浮浪,一葉一葉開在她足邊。姍姍一步,那萍葉般的裏裙便溫柔閃爍,像是她若隱若現的女兒心思。

    待到玄清身邊時他已有醉意,浣碧伸手扶他,想是力道不夠,整個人身子一側,連帶手中凍青釉雙耳酒壺也傾斜了幾分,那琥珀樣濃稠的酒液便毫無預兆地傾倒在他流雲般潔白的衣襟上。玄清被冰涼的液體激得清醒了幾分,見浣碧滿臉驚慌,便安慰道:“無妨,一件衣衫而已。”

    早有服侍的宮人準備好幹淨的衣衫在側等候,他起身意欲入內,腳下踢到一個馥香團紋軟墊,酒意讓他腳步更加踉蹌,一枚鎖繡納紗的矜纓從他懷中落出。

    矜纓開口處的束帶並未扣緊,隨著落地之勢。一枚殷紅剪紙小像從矜纓中飄然而出,夜來台上風大,涼風悠悠一轉,那小像便被吹起,直直飄落到玄淩身邊的赤芍足前。方才玄清起身的動靜頗大,玄淩亦驚動注目。此刻看那小像被風吹來,不覺問道:“那是什麽?”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什麽!

    我幾乎要驚叫出聲,又生生把那呼之欲出的驚呼咽落喉中。

    小像!是我的剪紙小像!

    赤芍附身一拾,不覺含笑,“好精致的小像呢。”

    玄清眼見小像被吹走,伸手抓之不及,眼見它落在赤芍手中,麵色一點點蒼白起來,燈火流離的浮光中,唯見他一雙眸子烏沉沉,似天邊最亮的星子。我驚慌中看他一眼,從酒液的瀲灩清液裏看見自己容顏的倒影,若不是飲酒的醉紅還浮在臉頰上,我一定被自己蒼白無血色的麵容出賣了。

    當小像被遞到玄淩手中是,玄清的神色已經完全和平常一般平靜了。他的手背在身後,我幾乎能看清他握得發白的指節,他靜靜道:“皇兄也喜歡這些小玩意嗎?”

    玄淩笑著指他,“你定是在哪裏留情了,弄來這些女兒家的玩意兒。”

    “如此珍藏,”蘊蓉一笑,發髻上纏絲金蝶步搖上垂下的串珠銀線粟粟晃動,反射出星星點點的銀光,明晃晃地直刺入目,“六表哥有心上人了呢,還不從實招來。”

    赤芍伏在玄淩身側,細看幾眼,幽長妙目一沉,望向我時已有了幾分銳利,轉向玄淩笑道:“可是臣妾喝醉花了眼麽?皇上細瞧瞧,這剪紙小像很有幾分像淑妃娘娘呢。”

    “很像麽?”他凝眸須臾,口吻中已有了幾分懷疑的冷意,“是有些像呢。”

    觀武台深廣開闊,涼風帶著夜露的潮氣緩緩拂來,依附在肌膚上有一種潮濕幽涼的觸感,那幽涼緩緩沁進心肺,連五髒六腑都慢慢生出一股冰冷寒意,有一種凍裂前的僵硬。

    我冷眼瞧著那張小像,淡淡道:“莫須有的事情這一年來臣妾已經經曆太多,一張小像而已,憑此便可以斷定是臣妾麽?”我輕輕噓一口氣,神色平靜無波,隻靜靜望著玄淩道:“前番有人誣陷臣妾與溫太醫苟且,怎麽此番又想要攀誣臣妾和六王爺什麽了麽?”

    玄淩一笑,有些幹澀的歉然,“嬛嬛,你多心了。”

    我輕噓,“但願如此。”

    葉瀾依端正地坐著,她迷離的眼波幽幽凝視玄清,淺淡的憂傷從眼眸中似水流過,逐漸成為夜色中彌漫的煙霧。她輕吸一口氣,“把這張小像貼身收藏得那麽好,必定是心愛之人的剪影了,日夜相望,幾許相思。”

    周珮好奇,“小儀怎知是相望而不相親之人?”

    葉瀾依幽幽一笑,似能穿透人心,“若是可以相親日日相見,何須再這般珍視這張小像,”她看一眼玄清,“王爺說是不是?”玄清以一絲錯愕與失落回答她的問題,葉瀾依抿嘴一笑,“這張小像的確肖似淑妃,但皇上不覺得也很像三小姐與浣碧麽?尤其是那眉眼盈盈。”

    玉嬈驚愕抬頭,剛想分辨,正觸上玄汾坦然無疑的目光,神色一鬆,反倒沉靜不語了。周珮亦笑,“臣妾也說呢,怎會是淑妃娘娘?人有相似,或許是三小姐或碧姑娘。”

    “皇上細看那小像,淑妃生性沉靜端和,而小像上那女子眉目宜喜宜嗔,有略略豐潤些,不似淑妃清瘦,浣碧不過是個丫鬟,而三小姐正當妙齡,風姿綽約,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妾越看越覺那小像是三小姐,”她舉眸望著玉嬈輕笑,“三小姐,你自己知道麽?六表哥是第一風流倜儻的,被他愛慕世間多少女子都羨慕不來呢。”胡蘊蓉撲著團扇,仰望牛郎織女星,“再過一個多月便是七夕,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對於有情人,皇上是否也該成全一段佳話?”

    玄淩的遲疑顯而易見。我抿唇,初入宮的我神采輕俏,身量略豐,的確與現在略有差別,隻不知能否憑此掩飾過去。

    玄汾蹙眉良久,輕輕道:“三小姐與六哥是第一次相見呢。”

    玄淩淡然一笑,“蘊蓉你也太心急了,這張小像邊緣顏色略褪,定是被老六拿著看了多次了。小姨進宮不過數月,此前也未與老六見過,不會是她,”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從我麵上掃過,帶了幾分探詢的意味。我強自克製住心緒,鎮定道,“皇上說得很是,可不知是外頭哪家小姐呢?六王何時帶來看看也好,許是臣妾家的女眷也未可知,那倒成了一家人了。”

    一團碧影屈身下去,已然含了慌張的哭聲,“皇上請恕奴婢死罪,此物是奴婢的小像。”

    “浣碧,果真是你麽?”

    浣碧回首看玄清,目光中的情意並不加分毫掩飾,“是九年前奴婢親手放入這個矜纓中的,”她似是欣慰似是歎息,“九年前淑妃娘娘在皙華夫人宮門前小產,皇上與皇後皆不在宮中,太後又病著,奴婢正好遇上六王,便請他援手相助,過後奴婢親上鏤月開雲館感謝六王。”

    我驚訝,“皇上,那年從慕容氏宮門前帶臣妾回宮的不是您麽?”

    玄淩亦訝然,“你一直以為是朕?”他旋即欣慰,“是朕不好,忘了對你提起,所以,浣碧不是你遣去致謝於老六的?”

    我斂衣起身,鄭重道:“至今未曾謝過六王,是本宮不知之過,還請王爺不要見怪。”

    他的神色也如常,“淑妃是皇兄愛妃,當日又懷著皇嗣,清隻好冒犯皙華夫人了。”他的話如錐刺心,我強自忍住,再度深謝。

    浣碧俯身於地,“是奴婢不好,私自去找王爺。”

    玄淩笑道:“你為主盡忠是應該的,且起來說吧。”

    浣碧道:“那日奴婢上鏤月開雲館,館外開了好多合歡花,王爺在習字,奴婢見王爺桌上擱了些彩紙,一時興起便剪了幾朵窗花贈與王爺作謝禮,王爺問奴婢會不會剪人像兒,奴婢便依著自己的樣子剪了一張給王爺。後來有一次奴婢遇上王爺,王爺問我喜歡什麽花兒,奴婢說喜歡杜若……”她聲如蚊細,“皇上可察看矜纓內是否有幾片杜若花瓣。”

    玄淩依言取過矜纓打開一看,不覺悅然,“果然不錯,若不是你的小像,你怎知矜纓中放了什麽。”玄淩向我道,“她那鬼精靈的心思,你可知道麽?”

    我正滿心疑惑浣碧如何得知矜纓中的物事,轉念想起前月玄清臥病她去照料過數日。正凝神間,聽得玄淩問話,忙笑道:“臣妾竟是個傻子,這丫頭瞞得臣妾好苦。”

    蘊蓉猶未甘心,一眼瞥見浣碧簪在髻後的秋杜鵑,道:“本宮記得你日日都插一朵秋杜鵑在發上,怎麽你喜歡的花竟不是秋杜鵑而是杜若麽?”

    浣碧滿麵通紅,訥訥片刻,終於小聲道:“王爺曾說奴婢戴秋杜鵑好看,所以,所以……”

    她沒有說下去,然而誰都明白了,連玄清亦不免動容,“難為你一片苦心。”

    周珮似想起一事,掩袖笑道:“臣妾想起一事,前幾月臣妾去淑妃宮中總不見浣碧,聽說六王病了,是碧姑娘去照顧了。臣妾當時還疑惑,如今……”她吃吃而笑,幾位宮眷都不由笑了。

    玄淩擊扇而笑,“難怪當日朕跟淑妃玩笑說要選你當貴人,你嚇得連手裏的東西都砸了,問了半天說是有心上人了,原來這心上人便是老六。”

    他笑個不止,“嬛嬛,嬛嬛,不僅你糊塗,朕也糊塗,竟都被他們瞞成這個樣子。九年了,難怪老六連個側妃也不納,竟有這個緣故在裏頭。”

    玄洵也笑,“我們老六最瀟灑不拘的,怎麽如今扭扭捏捏起來。九年?再過九年皇上的皇子都有孩子了,你竟還不說麽?”

    玄清笑意疏落,“浣碧是淑妃娘娘的陪嫁侍女,怎會舍得離開淑妃?”

    浣碧連脖子都紅了,“奴婢微賤之身,不敢高攀王爺。”她聲音越發低微而輕柔,“聽說王爺別院處種了許多碧色梅花,奴婢一直無緣一見,什麽時候能看看也就心滿意足了。”

    玄淩笑道:“你們再這般下去,真要像大哥所說再等上九年了,到時候朕連皇孫都有了,你們還這個不敢,那個不敢的,豈非要熬成白頭翁了。”他招手,“來來來,今日就由朕做主,把浣碧賜予你罷。”

    浣碧喜不自勝,害羞低下頭去。片刻,隻盈盈望著玄清,看他如何反應,玄清正欲說話,浣碧忽然垂下臉去,沉沉道:“其實奴婢身份低微,怎能有福服侍王爺。”

    她這樣說,玄清反而有些不忍。玄淩亦道:“老六若不親口告訴你,你怎知道他別院種了碧色梅花你又叫浣碧。六王府缺個打理家事的人,你在淑妃身邊多年一直小心謹慎,朕也放心。”

    有無數念頭在心中紛亂纏繞,是震驚,是苦澀還是慶幸,自己也無從分辨。我極力鎮靜下來思索片刻,徐徐起身道:“若這樣把浣碧賜予王爺,她進了王府,身份是侍婢、侍妾、姬人、是庶妃,側妃還是正妃?”

    蘊蓉插嘴道:“浣碧雖是淑妃的陪嫁,身份特殊,但終究是個丫鬟。去服侍王爺,做個侍妾也是抬舉了。”

    我正衣衫,斂裙裾,鄭重拜下,“臣妾當年離宮修行,身邊隻有槿汐與浣碧風霜與共,臣妾曾決意好好報答她們,將來為她們配個好女婿。如今槿汐嫁與李長也不算壞,而浣碧又是與臣妾一同長大,情分猶如姐妹,浣碧既與王爺有情,臣妾也不想她隻做一個無名無分的侍妾,臣妾想王爺鍾情浣碧九年,想來也不願薄待她。”

    玄淩微笑道:“那又何妨,就按秀女的例子賜給老六做庶妃。”我抿唇,輕輕搖頭,玄淩奇道:“那你待如何?”

    “浣碧與臣妾情如姐妹,臣妾的二妹又因故不嫁。臣妾想收浣碧做義妹,名入族譜,以甄家二小姐的身份風風光光嫁入清河王府為正妃。”

    眾人不由麵麵相覷,“笑話!”赤芍冷笑道:“曆來宮女為妃嬪隻能一級級循例上升,且不許宮女封後,皇宮如此,王府中更不能以侍婢為王妃,傳出去不隻六王顏麵有損,連皇上也跟著丟臉,怎會有宮女做弟妹的!”

    蘊蓉亦皺眉,“淑妃雖心疼浣碧也要適可而止,將來命婦入宮朝見,難不成浣碧作為正妃與咱們平起平坐麽?”

    浣碧緊緊攥住我的袖子,懇求道:“奴婢知道娘娘顧惜奴婢,隻是奴婢本不在意名分,還請娘娘不要操心。”

    我歎道:“並非本宮要額外生事,你不知人多口雜,若你無名無分進了王府,來人別人議論起來,說得好呢是你與王爺鍾情多年成就良緣,說得不好連私通這類話都會出來,白白連累你與王爺的名聲。”

    玄淩沉吟不決,有人定定拒絕,“不!”聞聲尋去,卻是玄清。他麵容堅毅,沉聲道:“恕清不能以浣碧為正妃,清多年前曾遇一女子,與她兩情相悅,後雖分隔千裏,不能結為夫婦,但清心目中一直視她為唯一的妻子。浣碧姑娘雖好,但清絕不能以她為正妃,”他向我一揖為禮,“還請淑妃體諒。”

    他雙眸中倒映著燭光,似兩簇小小的火苗跳躍燃動,直能焚心。我如何能不懂得,如何能不體諒,隻是今生今世,即便我拚盡全身力氣,亦不得再靠近他分毫。咫尺天涯,這些懂得與死灰又有什麽分別?

    我斂衽,靜靜道:“皇上做主吧,隻別委屈了浣碧,”我停一停,“流朱早死,臣妾唯有一個浣碧了。”

    他點頭,片刻後終於道:“朕如你所求,讓浣碧以甄家二小姐的身份嫁與六王為側妃。”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心底哀涼,然而,能得如此,已經很好了。

    眾人圍上來紛紛致酒作賀,尤以玄汾舉杯最多,通明燈火輝煌地灑在玄汾臉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喜悅,似是為玄清有美相伴而高興,亦似是為自己高興,他唇際難得有如此恬和的笑意,少年豪氣盡在疏朗眉目間。我許是真的很高興吧,來者不拒,滿麵含笑一杯杯盡數吞入喉中,恍惚中連玄清的酒亦喝下好幾杯,最後連玄淩亦道:“淑妃難得這般高興。”

    蘊蓉的聲音朦朧在耳邊,“這個自然,侍女做側妃,淑妃多大的榮耀,平白又多了一個妹妹,連帶王爺也成了妹夫。”

    一彎眉月斜掛樹梢,風吹得身旁的花枝樹葉亂顫,遠遠望去月亮也仿佛掛得不穩,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到底是浣碧來扶我,“小姐醉了,奴婢扶您去吹風醒醒酒。”

    醉眼望去,眾人悉數喝了不少,都是醉意沉沉的樣子。浣碧扶我下台,涼風如玉,雖是夏初時候,卻依稀有幾分清冷秋日的蕭瑟,仿佛是玄清出來與浣碧耳語幾句,浣碧退開一箭之地,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臂,道:“小心。”

    隔著衣衫薄薄的料子,依稀能感覺他手心熟悉的掌紋。隻是這雙手,這個人,從此都歸浣碧所有了。風撲到熱熱的臉上,胸前滯悶欲嘔,他撫著我的背,語意悲涼,“你這樣難受,我比你更難受。”

    我推開他,“今日王爺與本宮同喜,來日,王爺便是本宮的妹夫了。”

    他別過臉去,那哀傷似深入骨髓一般,“一定要如此麽?”

    我指著月亮道:“你瞧,月亮注定要西沉,我和你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命數如此,隻能如此,”我狠狠吸一口清涼的空氣,“不如此,死的不隻你我,僅僅流言而已,溫實初已是前車之鑒,我不能再連累你。”

    他深深歉意,“那時我不能來幫你。”

    “還好,你不能來幫我,如果那日被指的人是你,我隻怕會發瘋。”我靜一靜,溫婉到,“九王與你親厚,他來保我,就是你來。”我看著不遠處一抹碧色身影,忍住喉頭的嗚咽,轉成一抹緋色的笑,“浣碧一直喜歡你,她對你的情意不比我對你少,我很早就知道,你……不要辜負她。”

    他握住我的手,一雙深潭雙眸,仿佛藏了無數流光匆匆,穿越綿長歲月,直抵心田,“你明知道的,我隻有你。”

    清風拂過,花木繁枝搖得月影支離破碎,一顆心亦碎到這樣田地,我搖頭,“知道又如何?此生以今日為界,從前隻有我,往後便隻有浣碧了。”我輕輕道,“她不是我義妹,她是我親妹妹,所以,你一定要待她好。”

    似是三更了吧,我昏昏沉沉,困倦極了,殿中歌舞猶盛。隻怕天明也不會停歇。我的手從他的手心一點點艱難的剝離出來,扶著欄杆緩緩回去,夜涼如水,依稀見欄下一架薔薇開得如冰雪寒霜一般,那終身無望的寒意隨著花枝蔓延上來,死死往心上纏去。


【第二十六章 新婦紅顏願霓裳】

    次日回宮,浣碧嫁與清河王為側妃的消息傳出,六宮驚動。滿城宮女聞得訊息無不豔羨,曆來侍女賜予親王至多為姬妾,從無有為側妃者,合宮羨慕浣碧之餘,無不議論淑妃盛寵,皇帝連對身邊侍女亦另眼相看。

    玄清多年孤身,此時太後得知終於要納妃,雖隻是側妃,卻也下令內務府好好熱鬧一番。正當內務府忙得手腳朝天的時候,卻出了一樁變故。

    數年前太後曾意欲為玄清指婚,十分中意沛國公府的小姐尤靜嫻。此中有個緣故,既是因為沛國公門第相當,又無多少實權,更是因為尤靜嫻自幼與玄清見過一次,鍾情許久。然而玄清始終未允,那尤靜嫻卻癡心一片,再不肯嫁,一來二去,便耽誤成了未嫁老女。

    如今玄清欲娶浣碧一事合宮皆知,沛國公府亦有耳聞,尤靜嫻觸動情腸,竟因痛致病,傷心欲絕,沛國公愛女心切,也顧不得臉麵,連連上了三道請安的奏折與太後和玄淩,懇請體念女兒一片癡心,情願女兒居媵妾之位侍奉清河王左右,不致使他老來失了愛女。

    如此倒有些棘手了。沛國公兩朝元老,曾為玄淩即位出力不少,如今手中雖無實權,卻是一等一的公侯府第,甚得尊崇。如此言辭卑微,愛女情切,連太後亦不免動容。

    這一日太後正召見浣碧參詳談吐容貌,倒也不無歡喜,見了我與玄淩,不免提及此事,向浣碧道:“你既與王爺情久,哀家倒也不便與你開口,隻是尤家小姐是哀家素日看中的,又為六王耽擱了許多年,想來終無什麽出路了。”她停一停,“按尤家的身份,他家的女兒怎可能會做妾室,當年哀家與皇上都是屬意她為六王正妃的。”

    玄淩看我一眼,賠笑向太後道:“沛國公自己都說甘為媵妾侍奉左右,何況老六喜歡的是浣碧,這正妃……隻怕老六自己也不肯。”

    太後歎道:“哀家不是老糊塗,如何不知,隻是你與六王鍾情已久,橫路來個程咬金本就不悅,何況還要為正妃,可是如若不允,那邊沛國公府的麵子也不能駁得太厲害,人家已經這樣低三下四來求了,到底也要憐惜靜嫻的一番癡心。哀家思來想去,隻能讓她與你平起平坐同為側妃,也算不得委屈了你。”太後撇一眼浣碧,“如今哀家隻看你的意思,若你不答應,以後三個人一起過日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是難受。”

    浣碧瞧我一眼,低頭咬唇思量片刻,沉穩笑道:“尤小姐一片癡心與奴婢是一樣的,佛祖尚且憐憫人間性命,奴婢又怎會眼睜睜看著不答應?太後許奴婢與尤小姐平起平坐,已是格外開恩了,奴婢日後也定會與尤小姐和睦相處,不讓六王煩心。”

    太後打量她兩眼,方才展露笑意,“婦德為女子最要緊的德行,你能如此大度,哀家也就放心了。”

    浣碧依言含笑,緊緊抿住雙唇。

    這番變故,玄清自然十分不願,然而玄淩叫岐山王親領了他去探望尤靜嫻,如此情狀他亦不忍,最後連玄淩亦勸,“你若真不喜歡她,隻當養在家裏罷了,何苦累她一條性命。若沛國公為此事心中生怨,於朝政也不相安。’”如此好說歹說,到底也把冊尤靜嫻為側妃之事辦了起來,倒是玄清愈見憔悴,怏怏不樂。

    不日,玄清請旨終身不再另娶,又定下要浣碧入府主持家事,是而納妃禮要隆而重之。這話雖也有指尤靜嫻的意思,然而此語一出,人皆道玄清對浣碧情深意重,兩情相悅,不過便宜了尤靜嫻罷了。

    親王納妃禮儀極繁,何況這側妃禮辦得極隆重,有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六禮。我定下精神,為浣碧事事打點妥當,待到問名這一節時卻有些猶豫了。浣碧生母本事擺夷女子,其父入大周為官數年後又牽連謀逆一事淪為大逆罪臣,隆慶朝嚴旨不得納大逆罪臣家眷為妻妾,其母身份斷不能公開,所以浣碧上報內務府記錄玉碟時隻推說記得母親的名字,餘者因為生母早逝都不記得了,才混了過去。因浣碧隻比我小一歲,又年長於玉姚,所以排序為甄氏第二女,我修家書一封請爹娘入京主持禮儀,又另寫一封將浣碧入族譜,其母牌位入祠堂之事細細說與爹爹知道。我又按著我們姐妹排行從“玉”從“女”旁,定了玉如、玉姍、玉嬌、玉婧、玉嫵幾個名字給她揀選,浣碧不喜“如”字隱了其母乃妾室如夫人的出身,倒很是喜歡有“姍姍來遲,後者有福”之意的“姍”字。誰知報了禮部上去,禮部尚書卻道義女到底非本家出身,總得內外有別,隻能從“玉”字排行,我與浣碧一說,想起她此身身份隱匿多年,便定了“玉隱”為名。浣碧雖因此事有些不樂,然而到底了卻多年心願,又得玄清如此禮遇,也算夙願已償,十分喜悅。事出倉促,我將昔年備下給玉姚、玉嬈的嫁妝全數贈與玉隱,又請呂昭容主婚,玢兒養好傷之後便跟玉隱入府主事,又從內務府選了六個精幹伶俐的丫鬟一同陪嫁過去,十足按閨閣小姐出嫁之禮安排,絕不使素來好強的浣碧自覺身份失於沛國公府,日後低人一頭。如此,隻待爹娘回京,六月初四浣碧出閣。

    牙月細細一彎,已是六月初三了,爹與娘親在四日前已到了京中與我相見。一別多年,爹爹與娘都多了幾多白發,相擁的哭泣不能洗去多年的委屈與分離之苦,而哥哥的病更讓爹娘老懷傷感,幸好爹娘的身體都還康健,哥哥的身子也略為好轉,我才能稍稍安慰。甄府原先的府邸玄淩已一早叫人重新修葺,之後爹娘可以暫住,等浣碧嘉禮一過再回蜀中。

    爹爹老淚縱橫道:“熬了這麽些年總算熬出來了,當年家中敗落,爹爹隻怕連累了你。”

    我忙道:“一家人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話,如今可不是連浣碧都有好人家了麽?”

    爹爹看著我道:“玉隱能有這樣的歸宿,綿綿也可以瞑目了。”

    我忍淚頷首道:“雖然是側室,然而浣碧是真心喜歡王爺,總算也了了她的心願了。”

    爹爹道:“終究你也為她費了不少心,我這個做爹爹的不能給她和綿綿的名分,你都盡力給她了。”

    “玉隱到底是我妹妹,委屈她多年為婢,我心裏也不好過,”我拭一拭淚,道:“爹娘先暫住在沈家,但也不是長久之計,甄府修葺起來後,爹娘接了哥哥回去也好照應。”

    爹爹不覺一怔,苦笑道:“皇上允我和你娘回來觀禮已是恩旨,如何還能在京中長住?爹爹看到你和孫兒們都很好,已經老懷安慰,不求其他了。”

    我眸中精光一閃,已含了幾分狠意,“既然回來,我不會再讓爹娘回到那窮山惡水之地,趁著此次回來,女兒會設法請皇上徹查當年之事,爹爹對當年管家所告有可疑之處,要一一寫下。女兒也會通融上下,盡力完成此事。”我握住爹爹的手,“當年的冤屈到如今就夠了。”

    這一晚新月露鉤,我心事重重撫過七弦琴,未成曲調,弦已亂了心緒,“長相思”還在指間徘徊,而陪著他長相廝守的人卻永不是我了。就像是一個最諷刺的笑話,相思不得相守,我卻要看著自己的妹妹成為最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一生的女子。

    那麽,請容我再彈一曲,了卻相思,不望相守,

    屏息靜氣,許久,才將顫顫的指尖再度擱上琴弦,心如披霜被雪,十指清翻,曲隨人心的憂傷,連寂寞都要掩耳不忍聽聞。終於,指錯琴弦,尖銳而突兀的聲響似金戈之音生生劃斷了這一曲。

    上弦月一點一點升起來,落進未掌燈的柔儀殿中似開了無數冰雪梨花。

    幾度相思不相見,春風何處有佳期。

    原本,還是有點奢望的吧,即便我已是他兄長的寵妃,即便我已習慣沉浸於這無盡黑暗的海底,卻總還奢望著,能有一天躍出海麵深深呼吸。

    而如今,明知道是奢望罷了,卻連想要奢望一下都成了奢望。

    他的身份,是我的妹夫。

    昭而顯之,他是我妹妹的夫君。

    蓬山萬裏遠,更隔萬重山。

    我和他的人生,注定如此。

    “嗒嗒”兩記叩門聲敲碎我的思緒,外頭是玢兒的聲音,“淑妃娘娘,二小姐來拜別娘娘。”

    我勉強振作精神,命槿汐掌燈開門。

    玉隱著婚服,那樣鮮亮的紅色,和著她喜悅嬌羞的麵容,如一道閃電照徹了整個柔儀殿。因為是側妃,她不能著正宮的大紅色,錦茜紅妝蟒暗花緙金絲雙層廣綾大袖衫,邊緣盡繡鴛鴦石榴圖案,胸前以一顆赤金嵌紅寶石領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紅雙孔雀繡雲金纓絡霞帔,那開屏孔雀有婉轉溫順之態,好似要活過來一般,桃紅緞彩繡成雙花鳥紋腰封垂下雲鶴銷金描銀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繡出百子百福花樣,尾裙長擺曳地三尺許,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鑲五色米珠,行走時簌簌有聲,發鬢正中戴著聯紋珠荷花鴛鴦滿池嬌分心,兩側各一株盛放的並蒂荷花,垂下絞成兩股的珍珠珊瑚流蘇和碧玉墜角,中心一對赤金鴛鴦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覺光彩耀目。

    她斂衣下拜,“甄氏玉隱拜別淑妃娘娘。”

    我忙叫槿汐,“扶二小姐起來。”我由衷讚道,“很美,很好看。”

    她含羞,“多謝長姊為我安排妥當。”她端正坐著,隱然已有入主王府的氣度風華,洞開的殿門望出去的夜色一如往常,漆黑夜空新月如眉,紫奧城內為迎喜事滿掌華燈絹彩,遠遠看去好似滿天的星星落滿整個天上人間,這樣熱鬧,反而顯得那一抹月華欲訴無聲。

    我緩緩一句句告訴她:“此去便是一府主婦,王爺沒有正妃,唯有一個尤靜嫻與你平起平坐,她身上病著,又出身大家,脾性不知,也不曉得好不好相處,凡事勿要太忍氣吞聲,也勿要張狂與她針鋒相對,平安度日便是。幸好王爺隻是可憐她,又被皇上半逼半勸,你也無須擔憂。王爺推崇於你,說了王府上下的事都由你來打點,寬嚴相濟,上下輕重都要穩妥。你是甄府二小姐,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覺得事事不如尤氏。”

    她皆仔細聽了。良久,目光逡巡在我麵上,輕輕道:“長姊,對不起。”

    我和婉的笑意似掠過湖麵的輕風,“怎麽說起這樣見外的話來,你出閣,爹娘才能回京,以後甄府的門楣,也有你一半的責任。”

    她抬起眼,描繪如蟬翼的長長睫毛帶了濕濛濛的水汽,“長姊,這原該是你的位子,是我占了你的。”

    我起身,挽起櫻桃紅九鸞翟衣,溫和道:“我的位子是皇上的淑妃,你何曾占了我的。明日便是六王新婦了,該歡歡喜喜的,不要多想。”

    “長姊……”她幾欲淚泫,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心裏難受。”

    “傻妹妹,”我攏住她的肩,蹙金華服刺得手心有點酥麻,我極力笑,“我說過,從我回宮那日我便沒有心了,所以,我不難過,”我拭去她的淚,“新娘子要高高興興的,怎麽能哭?”

    她仰起頭,猶豫片刻,輕聲問,“長姊,你有沒有後悔過?如果當年再等幾個月,或許王爺回來,那麽今日嫁與王爺的人也不會是我了。”

    夜色落寞低垂,風悶悶吹過荷塘,有水葉浮萍的清馨緩緩送入殿內,“後悔麽?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不是嫦娥,也沒有可後悔的,路是自己選的,就沒有回頭的餘地。我看不見以後的事,隻能顧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後悔,於事無補,反而影響活下去的心情。而且,這宮裏要活下去太難,太難,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後悔。”我低低回答,看著她,“玉隱,以後的路是你今日所選,我也希望你頭也不回地走下去,永遠不要後悔。”

    她點點頭,容顏因為惴惴不安而略顯悲戚,“或許王爺並不喜歡這樣。”

    “你了卻自己多年的心願,王爺有真心喜歡他的女子照顧,我完成當年許下的為你找一個好歸宿的承諾,也了卻小像為人所知後的種種猜疑,而且你和王爺身上都流著擺夷人的血,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停一停,婉聲道,“他若真的終身不娶,於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她用力點點頭,“我知道。”

    月華如流觴輕輕傾落在身上,櫻桃紅這樣喜氣的華服也被勾勒出淡青色的光暈,朦朧的,像做了一半就被驚醒的夢,清風流連,裙裾層層盈動若飛,玉隱牽住我的衣裳,低低道:“長姊,昔年我做錯了很多事,你不怪我麽?”

    “怎會?”我含笑看她,心底有柔軟的親情滋長,“你是我的親妹妹,讓你隱匿身份為奴為婢多年,是我和爹爹對不住你。”

    她搖頭,“我不敢這樣想,其實……其實爹爹私下待我也很好,母親也沒有虧待過我。”她用力搖一搖頭,不安道:“長姊,可以陪在王爺身邊,我很高興,可是我也很害怕,我並不怕尤靜嫻,我隻怕我做不好側妃,我怕他討厭我……”她晃著我的手,“長姊,其實王爺心裏隻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麽做這側妃才好!”

    窗紗上樹影淩亂,似一叢一叢水墨花枝開得滿天盈地,遠處有不知名的蟲兒傳來一陣陣“噝噝”鳴聲,那聲音細小密集,熱熱鬧鬧的,似下著小雨,似無數條春蠶伏在心上慢慢蠶食。

    “我不知道,”我的聲音涼涼的潮濕,“你想要什麽你自己最明白,如果隻想待在他身邊,就安靜陪著他,如果想要他的心,就盡力去爭取,無論哪一種,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做。於你而言,我已是局外人,清河王府中的夫妻是你與王爺,所以要如何做,都在於你。”

    她低首沉思,悲喜過後的容顏有一種別樣的澄淨。玉隱,自有她打動人心處,良久,她的眼中綻放出某種堅毅的光彩,“長姊,我會盡我所有的心力對王爺好,我會孝敬太妃。”

    她沒有提尤靜嫻,自然,連我都明白,玉隱不喜歡尤靜嫻,不喜歡那個驟然橫亙於她清河王府生活中的尤靜嫻,然而當日在太後麵前,她連反駁的能力也沒有。一旦反駁,她會因“婦德有失”而失去這驟然獲得的巨大喜悅。

    所以,她會隱忍,她得會想處。

    玄清,我不知道他會如何與玉隱和尤靜嫻相處,最願“隻得一心人”的他驟然多了兩位妾室,東風西風,映著他素日的心願,竟成了最大的諷刺與孤涼。

    我默然,玉隱,如果可以,請把我那份也一起給他。

    我頷首,“你隻要記住,以後你和我肩上都要挑起甄氏一族的擔子。”我再次殷殷叮囑,“你是親王側妃。”

    她深深頷首,再拜向我告辭。

    柔儀殿,金做籠,玉為梁,錦幔珠簾,吹拂得人的心事也是重重疊疊,夜明珠的光輝如明月一般,連上弦月的月光都黯然失色,誰會在意哪一束才是真正的月光,無論哪一束月光,都不能照亮華麗深宮底處我黯然悲涼的心境了。

    一宿無眠,次日便起得早。更衣梳洗妥帖,與我交好的嬪妃皆來相送,連葉瀾依也不請自來。我原怕傷了她的心,又不知她的性子會生出幾許事端,故而沒有邀請。然而她一身水影紅密織金線合歡花長裙,珠玉盈翠,翩然而至。她從不穿這樣鮮豔的衣衫,如此盛裝而來,人人驚豔,連原本屬於玉隱的風采也被她奪去好幾分。她也不向玉隱賀喜,徑直站到我身邊,欠身示意。

    玉隱盛裝,最後一次向我拜別,鼓樂聲山響徹雲,換了朱紅喜衣的小允子來報:“吉時已到,王府中都已妥當,沛國公府那裏已經出門,二小姐也可以走了。”

    我站在未央宮正門前,看著玉隱被扶上六帷金玲桃紅錦幄喜轎。葉瀾依的指尖在廣袖之下觸碰到我的手指,那樣冰冷,她平靜的神色下有難言的戚然,輕輕道:“我情願是你,至少他會真心高興。”

    我無言,玉隱的人生,已經踏上和我完全不一樣的路,各自曲折,各自承擔滿路花香與荒蕪。

    清河王府,那是她另一段人生的開始與歸宿了。

    她停一停,語意哀涼如晨霧,“一個甄二小姐,一個尤小姐,卻都不是自己要的。他心裏一定很難過。”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命運無常的手從不停止他玩笑似的挑弄。

    白日繁華背後,深夜關上殿門。我靜靜伏在槿汐懷中,想要哭,卻始終沒有聲音。如何能哭,我的身份,是新婦的姐姐,怎能為她出嫁的歡喜添一縷不詳的悲音。然而,這世間從不離棄我的清,無論我富貴落魄,得意失意都伴在我身後遠遠看著我的清,從不叫我難堪失落的清……如今,他要娶了我的妹妹為妻。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的合婚庚帖。鴛鴦織就欲雙飛,欲雙飛,飛的終究不是那一對鴛鴦了。


【第二十七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

    為著玉隱出閣之喜,爹娘被允許留在京中相慶一月。三朝回門那日,玉隱獨自歸來,側妃到底是妾室,並無三朝回門之說。雖然玄清納妃儀式隆重,雖然未央宮便是玉隱娘家,玄清卻也未曾陪來,也是存了不要彼此相見傷心之意。玉隱衣飾輝煌,環翠叮當,似乎很是舒心的樣子。稍後,尤靜嫻亦入宮請安,很清淡溫雅的一個女子,談吐亦輕柔,倒也不俗,並不像心高氣傲會惹是生非的女子。與玉隱相對時也很客氣,仿佛能入清河王府日日看見玄清已了卻她最大夙願。如此,彼此相安,也就無事。日子緩緩過去,聽聞玄清待玉隱很好,允她住王府東側最華麗的積珍閣,給她正妃的禮遇,連出身公侯的尤靜嫻亦隻住了地位略低一等的王府西側,而玉隱手握持家權力,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待尤靜嫻也很客氣親厚。太後說起來也不免欣慰,“哀家原怕太尊崇這位甄側妃會寵壞了她,原來當真會主事,性子又溫柔平和。”如此,宮中論起玉隱來,無不羨慕稱讚。

    這一日晨起,六月的天氣,春意凋散早已殆盡,清晨萌生的蓬勃暑氣被一場緩緩下落著的小雨衝散了不少。玉隱出閣有些日子了,為給眉莊“守七”,我衣衫簡淨清淡,隨意綰著墮馬髻,獨自捧著一束小小的雪白梔子細細插入瓶中,偶爾抬頭看看窗外雨點芭蕉,涼意蕭蕭。玉嬈枕著胳膊臨窗遠眺,暗紅雕花窗下伏著滿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氣淡遠如輕霧。她輕輕道:“開到荼蘼花事了,大姐姐,春天過去那麽久了呢。”

    卻是一個男人熟悉的聲音緩緩傳來:“舊的春天過去了,新的春天又會過來。你年紀小小,卻也懂得傷春悲秋了。”

    玉嬈一驚,驟然轉身,卻見穿著一襲赭色蟠龍常服的玄淩,神色冷寂下來。我起身相迎,玉嬈亦淡淡施了一禮。

    玄淩絲毫不以為意,想要虛扶她一把,玉嬈不動聲色地讓過了。玄淩微微有些尷尬,問我,“過幾日是德妃尾七的祭禮,預備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他策有些傷感之色,關切道:“這幾日潤兒還好麽?”

    “潤兒的身子還強健,隻是每每到了入暮時分還是哭,不知是不是思念他母親的緣故,”我低頭,忍住眼角的淚意,“不過,臣妾自當盡心盡力照顧潤兒,不會讓他有半分損傷。”

    他微微點頭,“這句話別人說朕都不會當真,你與德妃卻是十數年相知的情交,”他又道:“德妃的尾祭一過,眾人心思也可放寬點。赤芍和朕說起來,除了你義妹出嫁那幾日,宮中也連月不聞歌舞絲竹了。”

    玉嬈唇角一動,側頭想了一想,還是沒有忍住,“舊人去了還有新人在,難怪皇上說春去春又來,原來人和春是一樣的。”

    玄淩和顏悅色道:”朕原也以為春去便不能再來,”他注目於玉嬈清麗如梔子的臉龐,“但是現在,朕也相信,春會回來。”

    玉嬈一時未解,我心中一動,想起賜扇之事,隱隱有些不安,黯然道:“春天過了便是秋天,可惜上林苑的菊花開得再好,眉姐姐也看不見了。”

    玄淩歉然地撫一撫我消瘦的肩胛,道:“德妃一走你太傷心,老六納側妃你又費心不少,你瘦了這許多,朕心裏也不好受,”他拈一拈我青色的衣領,“朕知道你要為德妃服喪,隻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我淒然轉首,緩緩扶著身邊一張椅子坐下,“日子總會過去,可臣妾是不會忘了眉姐姐的,”我驀地抬頭看住玄淩,“日子長了,皇上也會忘了姐姐麽?”

    他神色微微黯淡下去,道:“朕在來的路上囑咐了花房的工匠,日日送一盆新鮮的菊花去德妃的梓宮,也算盡一點心意,”他停一停,頗為內疚,歎道,“十餘年來,雖是德妃性子倔強,但朕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我的眸光灼灼發亮,倒映在他沉黑的眸底,玄淩身子微策一縮,回避過我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那日朕輕信讒言,溫實初也不會行此激烈之舉,以致被德妃瞧見驚了胎氣,”他的指尖是冰涼的,“嬛嬛,朕以為你不會再理朕。”

    我抬首,簡略地答了兩字,“怎會?”我憮然垂首,迸出一絲森冷的恨意,“害人者並非皇上!意欲離間六宮者亦非皇上!迷惑聖聽者更非皇上!”

    他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你即時已下令杖殺了靜白與斐雯。”

    “臣妾猶嫌不足,”我一字一句燃燒著滾燙的仇恨,“德妃難產血崩而死,差點連皇子也保不住,溫實初乃是宮中國手,照拂太後鳳體有功。太後與皇子,哪一個不是國之根本?何況。。。。。。臣妾哥哥神智清醒許多,皇上若細細查問下去,當年甄門變故多是管氏挑撥。”

    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已紅了眼眶,“管氏挑撥六和,她哥哥就在前朝興風作浪,陷害忠良,兄妹倆蛇鼠一窩,偏偏要將甄氏一門置諸死地麽!”

    玄淩沉吟片刻,溫言勸慰道:“從前的事。。。。。。”

    我定定注視著他,“從前的事,既是管氏從顧佳儀處得證,皇上何不親口問問顧佳儀?”

    他微微沉吟,“朕知道你不喜歡,可是後宮與前朝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事不能急,”他的目光如窗外細雨輕籠在玉嬈身上,靜靜道:“你的名字是玉嬈?”

    玉嬈頭也不抬,淡淡撥著梔子花的嫩綠葉片,“皇上明知故問。”

    他也不惱,隻轉首靜靜著窗外細細一脈青竹出神,“嬈者,主嬌嬈嫵媚,柔弱之態,美則美矣,卻與你輕靈之姿不太相符。”

    玉嬈輕輕揚眉,“皇上意指民女驕橫跋扈,與女子柔弱姿態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會奚落人。”

    玄淩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幹多一竅,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銀耳,方笑道:“皇上的話隻說一半,連臣妾也多心。”

    他撫著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嬈字不好,女子婉麗和悅,朕賜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

    我聽得一個“婉”字,心頭突地一跳,整個人驚得幾乎要立起身來,皇帝賜名是莫大榮耀,身為臣子莫不歡喜相慶,無有推辭者,更無人敢推辭。

    玉嬈不置可否,略有些著急,掩飾著看我一眼。我眼波微微一橫,似碧波春意婉轉,悠悠道:“婉字也不罷了,可有什麽出處麽?總不能說皇上賜名是隨意撿個字來給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隨手取過書架上素日玄淩所看的一卷《詠懷賦》,隻作細細賞玩。

    玄淩目光觸及,不覺含笑,“揚綽約之麗姿,懷婉娩之柔情,現成張華的《詠懷賦》,可是褒揚美人的句子,如何?”

    “美淑人之妖豔,因盼崍而傾城,”玉嬈吟誦兩句,已然明白過來,眸中慧黠之色似蝴蝶的翅膀一閃,已然盈盈起身,“民女姿容不美,妄稱妖豔;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且這篇《詠懷賦》乃悼念亡妻,皇上不會是有以玉嬈為妻之心吧?”

    宮中妻妾嫡庶之分甚為分明,妻者唯中宮是也。果然玄淩不假思索,脫口道:“朕無此心,隻是。。。。。。”

    我盈盈欠身,且憂且柔,“臣妾福薄無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終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鑄成終身大憾,如念唯有四妹玉嬈性子高傲,必不能為妾室奉人顏色,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淩和顏悅色,柔和道:“你雖為妾室,然而是朕愛妾,又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覷一眼玉嬈,“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負。”

    我鼻中酸澀,眼中微見瑩瑩淚光,“臣妾姑祖乃詠熙郡王側妃,二妹妹雖得六王鍾愛,卻也是側妃之身,臣妾並無覬覦後位之心,隻是皇上難道忍心見甄氏三代女子皆為妾室麽?”

    玄淩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過賜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傷心了,可見是朕莽撞,這“婉”字不好,咱們再不提了。你妹妹還小,若來日有好人家,朕再好好為她留心,眼前暫不說了。”

    我聽他口吻,隱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說,隻得點頭。玉嬈笑道:“姐姐多慮了,玉嬈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語花即可,怎麽有這般心思。隻是姐姐說得不錯,玉嬈必不灑帚奉櫛甘為妾室,來日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則若以側門進,必定一頭碰死才算。”她語氣堅毅,說罷若無其事拍拍手,順手取過一盞清茶飲下。

    “你這妹妹倒有幾分氣性。”臨離開柔儀殿時,玄淩輕輕歎了一句。

    剛出殿,隱隱有木魚篤篤之聲傳來,午後寂靜,聽得格外分明,似夾雜在細雨中的聲聲歎息,聞者無不心底泛起酸意。玄淩好奇:“請了通明殿的法師麽?”

    我澀然搖頭,“皇上還未見過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靜一靜,“並非臣妾無禮,故意不願皇上見到三妹,隻怕她禦前失儀。”

    玄淩細細眼紋中有躊躇之色,我引他向印月軒去,低聲道:“三妹不願見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點點頭,駐足,叢叢翠竹掩映,寒煙翠色紗窗後,一片單薄如紙的身影籠在寬大的素色暗藤蔓紋縐紗長衣中,玉姚跪在佛龕前閉目撚著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長發鬆鬆綰了個太虛髻,因長日不出門,臉色是一種奇異的蒼白的透明,隱逸著長年悒鬱而留下的如碎葉般憂傷的印子,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憔悴之下神色卻平靜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淩注目良久,退開兩步,低聲歎道:“看她神情,仿佛已不留戀人世。”

    我忍住眼中洶湧的淚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嬈一般的錦繡年華,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為一段姻緣而已,佳人何辜?”

    我停一停,含著迷蒙的淚意著他,“退隱甘露寺之時,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風微涼,卷著庭中淡薄花香纏綿送來,輕輕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絲寂寂,涼意無孔不入,彼此凝視對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見自已的倒影,已不複從前模樣。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終究還是眼前這個人,點滴往昔憶起,千般感傷徘徊,兩個人都無聲沉默下來。

    “嬛嬛。。。。。。”他的歎息帶著無數感慨與憐惜,轉首的瞬間,眸光驟然定在葡萄架下,碧色盈盈欲滴,一襲梨花白籠煙岫雲衣衫的芙蓉胭脂麵更酷似我年輕時的容顏,或者,是朱柔則,綠雲烏鬢綰成輕俏的飛天髻,一支碧玉雲紋六菱長簪,銀錢細長絲絲墜落下,數枚光潔明透的瑩雪珍珠輕晃。除此,隻以數朵雪白梔子香花作綴。

    玉嬈年輕的容顏似乎一朵含露開放的粉色薔薇,猶有露珠清光,在瞬間明亮了人的眼眸,她幽幽道:“皇上,你想知道三姐緣何會如此麽?”

    她的語氣那般輕盈而憂傷,似隨時都會飄走的一縷輕煙,直到玉嬈出閣,這是唯一一次她對玄淩以如此溫婉的語氣說話,仿佛不能抗拒一般,玄淩的眸中有了某種清澈的溫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熱愛與迷戀,在他眼底開出一色明豔的花朵。

    “你願意聽聽麽?”玉嬈再一次問。

    他緩緩地,無意識地鬆開我的手,似朝著某種信仰與祈望走去,“願意。”

    那一個午後,臨近傍晚的三個時辰,我把印月軒外的小小庭院留給了玄淩與主嬈,玉姚的故事不過是個簡單的故事,然而已經包含她一生的傷心。其中曲折,玉嬈會說得明白,玉姚是不會聽見的,她孤寂的心已然被碾碎,無意於其他的人和事。

    我離開,獨自撐起油紙傘坐在柔儀殿前,此時尚不及盛夏,塘中蓮花才綻出幾個花骨朵,隻有片片手掌大的荷葉翠色生生,帶著清新的水氣溫柔卷上我的衣裙。

    指尖微有涼意,獨自而坐,一縷淡薄的笑意逐漸蔓延上我冷寂的唇角,隻是玉嬈而已,一個與她相似的玉嬈,就足以如此。我在回味中漸漸明白,他對她,昔年,當真是情深似海吧,我哂笑,難怪當年為一襲衣衫震怒如此。

    隻是,我再不會傷心了。雨止,天邊有欲燃的火燒雲肆意彌漫天空,暮色漸漸披離在我身上,似幾重羽光明媚。因為,此刻活在深宮寂寂中的,是淑妃甄氏。

    待得玄淩出來理,他的神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玉嬈依舊是疏離的姿態,像一朵遠遠開在天際的花蔓。

    我屈膝目送他離開,玉嬈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鴛鴦佩,溫潤的質地,觸手有清涼之感。她的神色有些不安,“他什麽也沒有表示,隻把這個放在我手中,說過些日子再取回。”

    我拈起一看,“皇上從哪裏取出這枚鴛鴦佩?”

    “貼身取出。”

    我深籲一口氣,這枚玉佩,他如此珍視,我亦不曾見過,暮色迷離疊合,我拉過玉嬈的手,“天色晚了,我們進去吧。”


【第二十八章 澄江一道月分明(上)】

    次日,玄淩命李長傳來口諭,準我喚顧佳儀細問。除命婦、親眷與出家人外,庶人女子入宮必得知會皇後,何況佳儀出身風塵,玄淩隻把口諭給我,越過皇後不提。

    夏日涼風如玉,柔儀殿前一泓靜水如璧沁涼,碧水間已浮起了朵朵紅紅白白的荷花,風荷正舉,輕曳於煙水波渺間。

    而顧佳儀,便這般蓮步姍姍,渡水越橋而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佳儀,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樣子。第一眼見到她,幾乎連呼吸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微微凝滯了,也許是在青樓煙花之地混跡往來的緣故,她的美是有些風塵氣的。但那風塵氣息,卻不是世俗裏的汙濁煙塵,卻是像山風過處,曉霧初起的那種煙霞四散的迷蒙。其實你說不上她有多美,隻是那種淡淡憫然的神情,會在她顧盼間的豔媚姿態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仿佛是不經意流露出的一點兒心事,那種柔弱的感覺,像極了初入甄府時的陵容。隻是她與陵容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有淩厲的堅毅和倔強,以及身為名妓所有的那種傲慢與妖嬈融合的風姿。

    她靜靜佇立在我麵前,身後是疏朗微藍的天空色,她滿頭青絲梳得如黑亮油油的烏雲,兩鬢長發微垂,輕輕如柳枝,隨風輕動,雲髻堆聳,猶若山嵐密霧。都用飛金巧貼帶著翠梅花鈿兒,周圍金累絲簪,自發髻後整齊插入,珠釵上晶瑩流蘇半墮,微微搖晃。耳邊帶著紫瑛石墜子,頸上佩了一條亮晶晶的珠鏈,珠鏈細細的,在陽光下寶光閃爍如水波疊映。她穿著月白繡粉紅月季的短腰繡羅襦,紗綠遍地灑金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鸚哥嘴的繡花鞋。這樣明媚俏麗的顏色,式樣卻保守,隻隱隱約約見香肩之上,有一條極豔麗的鮮紅肚兜絲帶,那樣豔紅一條細線蜿蜒其上,愈發顯得露出的一小塊皮膚異常白嫩,讓人幾欲伸手去撫上一撫。而那絲帶隨著鎖骨懶懶蔓延下去,讓人不禁遐想,再下去會是何等風光。我隻望了一眼,不敢再細瞧,臉上騰得一熱,不自覺地紅了起來。她的容顏精心描畫過,長眉入鬢,媚眼如絲,光線的反射下,可以看見她臉頰上細密如五月最新鮮的水蜜桃般的細細絨毛,使她帶了一點點動如脫兔的野性,飽滿欲滴的唇形益發顯得她的妝容精致而豔麗。隻是她神情清冷與天色相仿,與她豔麗的裝束對比成一種難言的殊色。

    她見了我,也不過是屈膝一福到底,淡淡道:“淑妃娘娘萬福。”

    我頷首讓座,“顧姑娘請坐。”

    因關係家中要事,玉隱與玉嬈皆在。玉隱展一展寬廣的蓮葉紋雲袖,輕輕道:“佳儀姑娘素來雅客眾多,要召你入宮一次也是不易,”她命玢兒托上一盤黃金,“這些當是給姑娘的賠禮。”

    佳儀看也不看一眼,仿佛未曾將金銀看在眼裏,隻欠身,“多謝隱妃,”玉隱是親王側妃,規矩唯有正妃才可稱“王妃”或在妃號前冠以姓氏,而直呼“側妃”未免不尊,多從側妃閨名中取一字相稱,以表尊重,譬如尤靜嫻便是人人口中的“靜妃”。佳儀這樣稱呼玉隱,亦見其頗通人情世故。

    我道:“姑娘如今還在留歡閣麽?”

    佳儀淡淡一笑,風姿秀然,“我這般人怎會有良家可去,還不如在留歡閣中樂得自在。”

    玉隱道:“姑娘豔名遠播,想要從良自然有大把王孫公子可選。”

    她雙眸熠熠,“淑妃娘娘自然不會忘,當日曾有位甄公子與我歡好良久,城中無人不知,最後我還是未能如願從良,可知我不過空有豔名,其實與殘花敗柳無異。”

    我心中一沉,“姑娘可怨那位公子了吧?始亂終棄的男子,以姑娘這樣的烈性,自然是要好好出一口氣。”

    玉隱按捺不住驚怒之情,與佳儀怒目而視,顫聲道:“所以不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便不能罷休是麽?”

    她淡淡一笑,“若娘娘被人負心薄幸,該當如何自處?”

    我沉默,“與之長決絕,複不相往來,”我憫然一笑,“然而時間之事並非這樣簡單易做。”

    她微微頷首,徐徐道:“我自出生便被鴇母買走,自幼愛如珍寶,吃穿用度皆不遜於名門千金,想要什麽便給什麽,也不舍得打一下罵一下,一是為了保養麵容身段,二來是培養傲氣和嬌貴,三來也是增了臉麵,如此,將來才可成為鴇母的搖錢樹,也因為我自幼被教得眼高於頂,然而我看慣風月,自知歡場無真情,早不將男女之情當真,也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裏。那日管路管大人一擲千金見我,還帶了一個人來,便是淑妃你的兄長,與我談了一筆交易。”她停一停,安靜垂落的睫毛似溫順收斂的蝴蝶的翅膀,“起初我肯答應,不過是為了三萬雪花銀的報酬,也覺得甄公子麵貌不惡頗有才學才勉為其難答應。”

    玉隱蹙一蹙眉,“既收了銀兩,怎還說是勉為其難,未免矯情。”

    佳儀微微一笑,“收了銀子,這段時間便隻和一個男子來往,若他麵惡心膩,豈不無趣?何況還要鬧出小產之事大掃顏麵。”

    嬈咋舌道:“我一直以為小產之事是真的,沒了孩子又沒嫁入甄府你才恨哥哥。”

    “怎會?”她低下臉,頗有些傷感,“除了必要的做戲之外,他連碰都不曾碰過我一下,雖然在我身邊,雖然公子待我很好,雖然明麵上與少夫人離絕,其實他沒有一日不掛念少夫人和孩子。”她麵上閃過一抹粉色紅暈,似一朵合歡花徐徐綻放。“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男子,他讓我心生傾慕,我開始希望如傳言一般,如他對外宣揚的一般,他會娶我做妾室。”

    我垂首,“哥哥對嫂嫂的確愛重異常。”我輕輕呢喃,“我有時也揣測過哥哥心裏或許有別人,原來不是。”

    佳儀睫毛一顫,“娘娘也曾疑心過麽?我確實也有這樣的疑心,公子有牙疼病,每每牙疼咬了丁香蕾止痛時,或者有時看著窗外夾竹桃時,我常看他沉思不已,那神情不似為了公事。”

    回憶從塵埃輕煙中凸顯,很久很久以前了,哥哥入宮探我時牙疼起來,陵容笑語吟吟,“配製百合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製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僅不苦而且餘香滿口,公子不妨一試。”

    果然,果然有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佳儀緩和神情,繼續道:“我盼著,盼著,終於外頭大事平定,原有一份癡心妄想,可是……”她憮然歎息,“公子的確對我很好,他為我贖身,可惜卻不是要我從良嫁他為妾,而是讓我自己安穩度日,”她暗自神傷,“如果不能和心愛的男子在一起,從良又有何益?於是我重回留歡閣過我醉生夢死的日子。”

    “於是你因愛生恨報複我甄氏一族?”

    她搖頭,“你哥哥不喜歡我而已,我何必為此害他,真正讓我生怨的是另一事!”她道,“有一日管路來我處飲酒,喝得多了,他醉話連篇地拿出一個畫卷給我看。”她的眉際逐漸生出一縷秋風般的幽涼,“那是一張宮裝女子圖,上麵的女子是皇上最寵愛的安芬儀。他說,安芬儀入選後住在甄府與甄公子相識;他說,他聽甄公子說起我與安芬儀相似,特意托宮中畫師弄來一張畫像;他說,安芬儀與你真有兩分相似呢。我看見畫像上的女子手絹和衣裙上皆有夾竹桃的花紋,不禁好奇,他告訴我,安芬儀素愛夾竹桃,我終於明白,為何當初會選定我幫助他們成就大事,不是因為我豔名遠播,更不是因為甄公子喜歡我,而是我長得像這為安芬儀,他不碰我,不止是因為對少夫人,也是牽掛這位安芬儀。少夫人也便罷了,是他結發妻子,而安芬儀呢?她是皇上的妃子。我在他身邊這般對他好,卻連一個遠在深宮的安芬儀也不如!”

    玉隱眉心隱有怒氣:“所以你便要這樣害我們甄家?”

    佳儀憫然失色,“當日我在氣頭上,管路又告訴我,甄公子平汝南王後格外驕恣,結黨營私,並且當日汝南王一事中他數次觀望,首鼠兩端。當時我大吃一驚,他說皇上已起疑心責罰了甄公子入宮為妃的妹妹,一旦發落下來,我曾與甄公子鬧得滿城風雨,即便假戲別人也會以為是真情,不僅是我,連留歡閣的姐妹與鴇母都不能活。我自小在留歡閣長大,雖然鴇母養我是為錢財,然而她有多年養育之恩,還有留歡閣的姐妹,都是無辜。”

    “所以他教給你如果你出首告發便可保全留歡閣上下?”

    “是,”她垂首,原先的冷傲之氣逐漸消弭,“我自知出身輕賤,平生最恨被人輕視,是而一怒之下犯下大錯。等到甄家出事三年之後,我才慢慢了解到,很多事,原是我心高氣傲衝動誤會了,然而錯已鑄成,我不知如何去彌補。”

    我欷歔,“你是糊塗,然而也是用情之故。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是你。當年皇上才會輕信。”我平一平胸中怒氣,“不過,還是多謝你照顧我哥哥。”

    她美目一揚,“娘娘知道了?”

    “哥哥失常後我曾去看過他,護院的園丁聽見動靜還以為是顧小姐,,哥哥認識的顧小姐,想來也隻有佳儀姑娘。”

    她戚然一哂,“公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確是我一手造成,我隻有盡力彌補。”她眸中盈盈有淚,“從前的偏偏佳公子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的確是我之過。但我當年一時之氣,的確不曾想會有如此後果。甄公子流放之日我聽聞少夫人與小公子暴斃,還特意去探聽消息。”

    我心中一動,急問:“哦?我嫂嫂和致寧確是死於瘧疾麽?”

    “我曾問過驗屍的仵作,確是死於瘧疾。”她沉吟道,“那個時節本少瘧疾,我心中懷疑,買通仵作之後聽聞關押少夫人與小公子的牢房中有一隻死老鼠,那隻老鼠死於瘧疾,而少夫人和小公子身上皆有被老鼠咬齧的痕跡,死狀極慘。”

    我心中慘痛,亦知不妥,“瘧疾極易傳染,若有一隻老鼠得病必定會迅速蔓延。那麽牢中還有其他人的瘧疾嗎?”

    佳儀搖頭,“沒有。除了少夫人與小公子單獨關押的牢房之外別無他人。”

    我心下猛烈一顫,幾乎不敢去想,玉嬈已經泣不成聲:“大姐姐,那老鼠肯定是有人故意放進去咬致寧和嫂嫂的。他們……他們好狠毒!”

    我狠狠按著手心,指甲掐在肉中有幾欲刺裂的疼痛,“是管路?”

    佳儀利落否定,“不是,他意在甄公子,隻知道少夫人與公子過世,卻不知為何過世,我試探過幾次,他的確不知情。”

    “甄家當年家破人亡,父母老邁之年被貶川蜀,哥哥流放嶺南被奸人陷害瘋癲,嫂嫂與侄兒慘死,姑娘眼見甄門慘劇,又明知許多事其實有誤會在其中,那麽請問姑娘,今日可否願意盡力彌補當年之憾?”

    她思忖片刻,“我今日肯來,娘娘問就是。”

    “管路兄弟與我哥哥交好,隻是突然反口,利益所驅自然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姑娘曾與管路來往,可知是否有人幕後主使,要管路反咬我甄家?”

    “一直是管路與我聯係,也曾聽聞有宮中貴婦與之往來,到底是誰,我也不知。”

    “姑娘當真不知?”

    “我已愧對甄公子,何必要扯謊?”

    我凝視她片刻,伸手取過一卷紙張,“姑娘方才說願意彌補當年遺憾,那麽姑娘肯否將當年管路軟硬兼施迫使姑娘冤告甄門一事寫下,”我望著她,“我不妨告訴姑娘,管氏驕橫跋扈,朝廷上下多有不滿,也對當年甄氏被冤一事頗多懷疑,如今萬事俱備,甄氏一族能否重見天日,隻在姑娘東風一筆。”

    她略一沉吟,也不接筆墨,拔下頭上金簪刺破指尖,埋首疾書。

    玉隱向我一笑,緊鎖的娥眉已稍稍鬆開幾分。

    佳儀寫畢血書,自嘲一哂,“筆墨翻覆真假,這份血書希望可以讓他們多信我幾分。”

    我頷首接過,“姑娘前次有誣告朝廷大員之嫌,隻怕管氏一倒,姑娘也會被牽連。我會向皇上說明你被管氏迫使的原委,希望皇上可以寬恕。”

    玉隱道:“還有一個法子,姑娘若成為哥哥的妾室,那麽或許可以免去一切責罰。”

    佳儀淡淡一笑,那種清冷風骨似山際來煙,緩緩一處,“我若成為公子妾室,旁人又怎會信我供證。何況,我還有何顏麵麵對公子,”她抬首望我,“公子可好些了麽?”

    我欣慰點頭,“已經好許多了,會認得人,隻是若要將前事分明,隻怕還有些難處。”

    她微微一笑,豔光四射,然而那豔似春梅綻雪,總有些淒冷之意,“我還敢去探望公子,是知道公子已不認得我。現下公子好轉,我愧對於他,如何再敢相見。此事一畢,我自會離開,不教公子難堪,”她盈盈拜倒,“從前若有錯事,希望這次可以彌補盡了。”


【第二十九章 澄江一道月分明 下】

    數日後,玄淩以管文鴛不敬,誣陷淑妃為由問罪管氏一族,雷厲風行之下牽扯出當年管氏誣陷甄、薛、洛三族大臣之事,又查出數年來管氏貪汙納賄、交結黨羽、行事嚴苛不仁之罪數十樁,朝野震驚。

    這一日雨後初晴、暑意清散,貞貴嬪與我落子數枚,方歎道:“皇上何嚐不知道管氏錯漏,隻是朝野政事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得妄動。且如此之事,緩緩而治也是一法。如今皇上卻大有斷其根基之意了。”

    慢慢來,我自然也明白,隻是緩緩治去,何日才見功效。且若不數罪齊發,安能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我微笑,“管文鴛跋扈,她兩個哥哥也好不到哪裏去。皇上秉雷霆之勢而下,他們也措手不及。”

    她的笑意淺淡如風,“管文鴛好歹也得寵了幾年,她家裏又有些權勢,哪裏能不一門跋扈呢?他瞧安氏在皇上麵前如此恭順,聽聞她父親被皇上恩賞為知府之後也沒有多少安分。為官為妃都是一樣的,皇寵之下難免失形。”

    我拈了一枚棋子沉吟,自言自語道:“皇上昨日又宿在安氏那裏了。”

    貞貴嬪眉微揚,頗有失落之色,“自從除夕一舞,皇上待她如待至寶,雖然因為德妃之死冷落了她不少,但到底也有幾分舊情在,左右皇上很少在空翠殿留宿,隻不要讓我再看赤芍的臉子罷了。”

    “皇上待她的確很好,”我莞爾,“咱們都困在這裏,誰知道她父親外頭什麽樣子,倒不比周佩妹妹家中為官,什麽消息都靈敏些。”

    管氏一族的敗落隨著第一場秋風的到來變得顯而易見。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自平汝南王而起勢煌管家在煊赫六七載之後一敗塗地。當紫奧城秋意蕭索的時候,管氏一族也隨著各人命運的凋落而分崩離析。抄家、流放、落獄,成年男子一律腰斬,未滿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沒為官婢,管路聽到消息後在獄中絕望自裁。

    那一夜,更衣管文鴛赤足披發,在儀元殿外聲嘶力竭地哀求,她的哭喊聲那麽淒厲,響徹紫奧城寂靜的夜空,除了太後與玉姚,每個人都醒著,每個人都在聽,每個人都在用她們的眼睛和心在看。太後是見慣了這樣的事,而玉姚,她的耳朵除了木魚聲和吟誦聲暫時聽不見別的。

    當然,之前管文鴛也去求過皇後,而日漸失寵的皇後無力也不會去顧及她。皇後靜閉宮門,對人雲“頭風發作”。

    彼時我與玄淩在儀元殿西室相對而坐。他捧著一本〈太平禦覽〉,我執著一卷〈太上感應篇〉,安靜翻閱。

    是的,安靜。對於我而言,此刻管文鴛的呼號我充耳不聞,而玄淩,根本無心去理會她。玄淩也曾讓李長傳口諭給她,“朕念你入宮侍奉多年,隻廢你為庶人,不會賜死於你,你回去吧。”

    管文鴛叩著殿門大哭,“皇上賜罪於臣妾娘家,臣妾哪裏還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您賜死臣妾,饒恕臣妾的家人吧!”

    玄淩沒有再理會,我也不許人去拉開她,這種絕望會比死亡更快地吞噬她,管文鴛的哀求愈加淒厲,在沒有得到回應的情況下開始變成怨恨,怨玄淩的無情,恨我的狠毒。外頭一個響協滾過,悶熱的天氣終於被一場罕見的雷雨打破。

    那是一場徹夜的大雨,“嘩嘩”的雨水衝盡了紫奧城積鬱數日的悶熱,也稍稍讓我窒悶的心暢快了一些。我陪著玄淩,他在起草一份詔書,這份詔書的內容是對我父兄數年含冤的一次徹底澄清,也是爹娘安度晚年的開始。我特意請求玄淩,不要再給爹爹過高的官職,他真的已經年老。

    雨水聲太大,我漸漸真聽不見管文鴛的呼號了。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來臨前,我在儀元殿前已經不見管文鴛的蹤影。李長告訴我她死於那場大雨中,身體如漂萍一般,最後被人拖亂葬崗。

    我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安靜離開。新的一天開始,等著我的,還有六宮許多瑣碎之事。

    玉隱入宮求見,她告訴我,“顧佳儀已經自行離開,萍蹤無定。”她問我,“為何不以刑訊逼供管文鴛,要她說出皇後主使。”

    我搖頭斷絕了這種可能,“管氏家族還有活著的人,她不會累那些人一同去死,而且,她恨我入骨,怎會希望失去能克製我的人。”

    玉隱無奈,然南昌旋即有些欣慰,她說:“王爺多年來搜集許多管氏罪證,如今終於有用武之地。”

    我心下感念,口中道:“六王是你的夫君,為嶽丈一家盡力也是應該的,以後你在宮外往來方便,爹娘需你和王爺多多照顧。”

    玉隱欣然頷首,“這是自然的,長姐放心。”

    我淡淡一笑,“王爺肯如此出力,終究是因為你在王府得力的緣故。”我停一停,“那一位還好相與吧?可給你委屈受?”

    “長姐說靜妃?”玉隱然一笑,鬢邊一株紅寶石製的秋杜鵑長簪垂下簌簌顫動的珠墜,益發顯得她容光四射,“她能給我什麽委屈受?左不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且真當是個安靜人兒,靜得王爺眼裏素無這個人一般,何況她身子雖好了不少,終日卻也隻是參湯不離口,王爺素日憐憫她,倒是衣食不缺,隻是素日也說不上幾句話,更是從未在她那裏坐上一坐。”

    我心中輕輕一震,旋即笑道:“王爺待她原無什麽情分,不比與你相識多年,王爺既不在她那裏過夜,自然都是你服侍妥當了。”

    玉隱笑容稍斂,很快笑道:“長姐慣會取笑我!不過王爺的確待我很好。”

    也許,這樣就很好吧,各自舉案齊眉,似演戲文一般。

    人生,其實不也如戲麽?就如我與玄淩一般,演得久了,自然也入戲,外人看來如斯情深,唯餘自已點滴在心頭罷了。

    言畢,玉隱與我一同去看玉姚。當我把“管溪已死”的消息告訴玉姚時,玉姚隻靜靜聽著,麵無表情,仿佛是在聽旁人的事一般。

    我把一枚晶光燦爛的多寶戒指放在她麵前,她的眸光倏然一亮,不自覺地把戒指團在自已掌心,癡癡道:“他還留著,他竟還留著!”她猝然站起,發上一枚珠釵玲玲作響,滿麵急痛,“大姐,他還是想著我的,他沒忘了我!我要去見他,你讓我去見他最後一麵!”她抑製不住喉頭的嗚咽之聲,“姐姐,他已經死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心中一酸,拉住她道:“你瘋了!他自有他的妻妾在刑場為他哭喪,你跑去算是什麽?!”

    玉姚急痛攻心,哪裏肯聽,她身子雖柔弱,發起狠來力氣卻大。玉隱見她掙紮,忙一把攔住,勸道:“三妹醒醒吧!這戒指管溪何曾留在身邊,是從他小妾柳氏的手上摘下來的。長姐怕三妹你傷心,還不讓我說,”玉隱胸口起伏不定,“三妹忘了從前麽?今*****這一步出去,便是叛族叛家,明日甄家就會成為京城裏最大的笑話!”

    玉姚停止了掙紮,靜靜怔在那裏,如遭雷擊,神色恍惚,玉隱雖情急之下口不擇言,然而也是實情,眼見玉姚這個樣子,也不免著了慌,忙喚道:“三妹。”

    玉姚緊緊攥著那枚多寶戒指,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二姐,真是在別的女子手上摘下的麽?”

    玉隱長歎一聲,“柳氏是他第八房妾室,”她握住玉姚的手,“三妹,真的不值得。”

    良久,玉姚輕輕“哦”了一聲,那聲音淡薄如霧,“我再不會記得這個人了。”她的聲音那樣輕,仿佛不在人間一般,卻是那樣決絕,說罷,轉身向內室走去。她的步履有些搖晃,似縹緲無依的一縷輕煙,旋即消失在屏風後。

    玉隱抓著我的手心,頗有自責之色,悔道:“是我急燥了。”

    我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柔和道:“你隻是說了我不敢說的話罷了,且你是她姐姐才肯對她說這樣的話。”

    玉隱了然地點頭,“長姐回去歇歇罷,等下敬妃要來報這個月的賬目,我也要回去了。”

    我微微頷首,“我會讓花宜好好看著她,咱們姐妹幾個,玉姚從前是最省心的,如今卻最讓我擔心。”

    玉姚的生活重新回到那種心如枯井波瀾不驚的日子。管溪的死,徹底使她的世界失去了顏色,喜悅的顏色,悲傷的顏色,統統不見了。我疑心她的世界其實隻剩下黑白二色,而回答我的,隻有平靜的木魚聲。

    管文鴛的死像一瓢冰水“豁啦”澆進後宮這一鍋沸騰不息的滾油裏,突然幾日內,所有爭風吃醋的妃嬪全消停了下一,靜靜體會她的死帶來的一切意味深長與欲言又止,而激後宮中又一輪關注的,是昭媛安陵容為他父親的哭求。

    管氏一族的覆滅使玄淩有心整飭官員,而安比槐搜刮的八十餘萬兩白銀及十數處良田美宅,便是從這一次的徹查中被人告發出來的。

    呂昭容帶了淑和在我處,淑和看幾個弟妹十分喜歡,笑語天真。我在廊下逗著一隻白羽鸚哥。呂昭容笑道:“你隻看那隻鳥兒,毛色倒是雪白,不知落在昭媛父親眼中,這隻鸚哥會不會被他看成是銀子打的。”

    “呂姐姐慣會笑話!”我折下一根吊蘭的葉子逗鳥,“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安比槐是國丈,可是皇上的老丈人呢,八十萬兩白銀算什麽!”

    呂昭容掩口笑道:“他倒肯當自已是國丈呢,那皇後的父親算什麽!隻怕這國丈也是他自封的,哄傻子罷了。”

    “若沒有傻子,誰給他送銀子房子?女兒得寵最要緊,誰管他真國丈還假國丈呢。”

    呂昭容起身過來,捋一捋鳥羽,“皇上可沒把他當國丈,照樣廢了官職關押起來。正在管氏一族那些事的氣頭上呢,誰讓安比槐一腦袋碰過來。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麵子才升的,安比槐倒好,也不珍惜這點恩賜,反而胡作非為的,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話麽?皇上的性子怎麽受得了。”她笑著給鍍金鳥籠的架子上添了點玉米,“聽說安氏跪在儀元殿外脫簪待罪兩天了,她倒也不像管文鴛似的嚷嚷,隻是一味地哭,這外頭的天氣涼了,光那風刮在身上也夠她受的。娘娘可要去看看?”

    我連連擺手道:“罷了,姐姐別去湊這熱鬧,萬一皇上心軟答應了呢,待她得勢時候又給咱們臉子看。”

    呂昭容笑道:“這也罷了,聽說告發安比槐的是他手下一個執筆文書,官位雖小,膽子卻大,連皇上寵妃的父親也敢去惹,可見安比槐做人不地道。”

    我兀自輕笑,是呢,小小一個文書,除了我與周佩,誰知他曾在周佩父親手下當過三年看糧庫的小吏。隻怕連安陵容自已也想不出來吧。我淡淡笑道:“姐姐說的是,是他自已不會做人,時運不濟。”

    然而那一晚鳳鸞春恩車接我去儀元殿東室之時,我便看見了陵容,她簪環盡褪,頭發散開,素日或雅或豔的衣衫已換做一件無花紋的赭色素服,希望代父承罪。她已跪了兩日兩夜,聽聞水米不進,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經過她身邊駐足,婉聲道:“妹妹何苦如此?到底自已身子要緊。”

    她轉臉看我一眼,淡淡道:“姐姐不會連脫簪請罪的機會也不給我吧?”

    “怎會?”我俯視她,妃紅蹙金海棠花鸞尾長裙拖曳在她裙邊,似是泥土中開出的豔麗花朵,“我隻是擔心夜深風露重凍壞了妹妹,要不然從哪裏跑出一隻老鼠咬了妹妹,得了瘧疾可怎麽好?”

    她身子微微一顫,像是被風吹得冷了,“姐姐笑話,儀元殿何來老鼠?”

    “是,我忘了,牢獄中才有這些,我擔心錯了,不該擔心妹妹,而是安伯父。”

    李長躬身來請:“娘娘,皇上已等著娘娘了。”

    我嫣然溫婉,“好冷,未免妹妹被風吹壞了身子,我會去替妹妹求皇上的。”

    我獨步進去,遺她一身風露。儀元殿錦香重得,玄淩伸手向我:“朕等了好一會兒。”

    我和婉道:“看見安妹妹在外頭可憐,臣妾勸了她幾句。”

    “她怎會聽?”玄淩輕一聲,“此刻她心裏隻有她那個不成器的父親,朕許他知府,給他升官的恩惠,他竟這般糟蹋,丟朕的臉。”

    我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別生氣,安比槐再不好也是安比槐之事,跟安妹妹有什麽幹係,皇上讓她起來吧。”

    玄淩握住我的手心,“你的手心這樣涼,定是在外頭和她說了好一會子話。”他嗬氣為暖手,“朕何嚐想責罰她,是她自已跪著要替父代罪,不成體統!”

    我依在他肩頭,“皇上不要怪責妹妹,她也是救父心切,”我問玄淩,“皇上會寬恕安比槐麽?”

    他輕哼一聲,“怎會?朕不會遷怒她,也不會因她寬恕安比槐。”

    “妹妹已經水米不進兩日,且不眠不休,皇上不怕妹妹有事?”

    他唇角有冷峻的意味,“妃嬪自盡是大罪,會連累家人,她不敢。”

    李長叩門兩聲,輕輕道:“皇上,夜深了,昭媛娘娘還在殿外跳舞。”

    玄淩略略遲疑,踱步出去。

    一舞如驚鴻,驚破當空皓月的輝映。陵容秀發飛揚,裙擺如旋開的花,舞於冰涼的玉階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羅襪。

    我暗暗心驚。記憶中,玄淩是無法抗拒這支舞的。

    “美!真美!”他由衷讚歎。他寬袍緩帶立於我身側,始終神情如醉,眉眼間凝結著深深的讚歎與思慕。

    我輕輕道:“可惜。”他回頭顧我,我盈然立於月光中,自顧自道,“這樣好的舞,原不該與欲望糾纏。為了欲望而跳舞,已失了純元皇元此舞的真意。”

    良久的沉默,凝滯於三人之間。“純,才是舞蹈該有的韻味。”他沉吟,取過衣衫披在陵容身上,以淡漠的口吻回應她期盼的眼神,“夜涼,送昭媛回去。”他來不及細看她沉重的失望,“朕會囚禁安比槐,你再求朕,朕一定會殺了他。”


【第三十章 新釀梅子應春來】

    自玉隱出閣那日起,玉嬈唇邊的笑意逐漸多了起來。每每對月臨花那些融融歡意便似輕俏的蝴蝶停在她眉梢眼角不肯離去。除此,她又多了一個釀酒的愛好,她喜歡把應季的花卉泡入酒中釀成美酒,而所用的,都是汾酒做底。釀得最佳的一味,是以紅梅釀成的梅馨釀。

    我曾經出言詢問,她隻說家中複興,自然歡喜。而且她笑:“姐姐不是也喜歡釀桂花酒麽?”與此同時,她離開未央宮的次數也多起來。直到那一日我與她從太後宮中請安出來,恰逢陪著德太妃來與太後說話的玄汾,在我與德太妃寒暄的片刻,他用掩飾著的戀戀目光不是吻上玉嬈發髻眉梢,我才解開心中積存的疑惑。我不禁莞爾,小兒女出萌的情誼,如何懂得掩飾呢。

    待回到宮中,我屏開眾人問她:“是什麽時候的事?”

    她臉上浮起的紅暈給我的揣測已明確的答案,全不似她此刻含糊的回答,“姐姐說什麽?”

    “九王。”我明白無誤的再次問她,“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

    她扭著襦裙上柔軟的絲帶,凝神細想,“大約……我也不記得了。”

    我笑著猜測,“是那日在昭陽殿他遮住你的眼睛,還是在觀武台射落你的玉鳳?”我思索片刻,你不介意九王出身寒微?”

    她擄一擄垂落的發絲,眉目如蘊日月之光,清淩淩道:“汾也從未嫌棄我是罪臣之女。”

    “汾?”我恍然憶起數年前的淩雲峰,我這般喚那個對我一往情深,氣宇如雲中君的男子清。我回過神來微笑,“這樣喚他,已知情深。”我笑她:“我記得曾有人說,我情願嫁於匹夫草草一生,也斷不入宮門王府半步!可不知那人是誰?”

    玉嬈羞紅了臉,搖著我的手道:“姐姐莫笑我。”她咬一咬唇,“他和皇上,和岐山王是不一樣的人。他……很好。”

    “他的心意,你也這樣確定嗎?”

    玉嬈點頭,“那日為二姐姐送嫁去王府,他也在。他說,他說……”玉嬈說不下去,羞極頓足,“反正我是知道的。”

    “若你們真有此意,我也可去問問太後的意思,請她老人家指婚。我含笑嗲道,“隻是不許你偷偷跑出去,被人知道了笑話。”

    玉嬈含羞答應了一聲,飛跑回永寶堂去了。

    待她走後,槿汐問我,“娘娘下定決心了嗎?”

    我鄭重額受,沉吟道;“皇上對玉嬈的意思你我不是看不出來。趁現在事情還好辦,把玉嬈嫁出去也好。我思來想去,若嫁給尋常人家總是無用,隻有嫁給皇上的親兄弟才能徹底斷了皇上的念頭。否則終究是後患無窮。”

    槿汐肅容道:“這樣也好。幸好四小姐也與九王爺是兩情相悅,到底也是省去不少麻煩。”

    這一日冬寒初起,我披了一件蜜蠟黃折枝牡丹披風,便帶這三個孩子到太後宮中請安。太後抱著涵兒與潤兒看了又看,喜不自勝道:“潤兒倒是越來越壯實了,可見你養育精心,想來德妃在天之靈也能有所安慰。”說著又叫芳若取出鬆軟清甜的甜心給幾個孩子吃。

    我卸去披風,隻著一襲淺紫折枝梅花對襟裸銀褙子,精致的立領越發襯得氣質端和。太後笑道:“外麵那件披風倒華麗,隻是裏頭又穿得這樣清寒顏色。冬日裏是該穿些織金團花的富麗衣裳,看著也熱鬧些。”她又細看兩眼,“我記著你這件衣裳還是去年冬天做的,怎麽還穿著。”

    我笑道:“年節下必定穿的熱鬧些。如今來太後跟前請安,正是為了一家人的緣故,才不需著意打點的。何況這衣裳也不舊。”

    她笑吟吟道:“到底是你當年懂得節儉,織造坊如今做敏妃的衣裳也夠忙了。”說罷道,“皇上最近還是老去安氏那裏麽?”

    “也不常去,一月裏不過兩三次。”

    太後額首道:“那也罷了。”

    我正思量著如何開口,外頭簾子一掀,卻是莊和德太妃扶了宮女的手進來,才看了我一眼便抿嘴笑:“淑妃也在。”我忙起身見禮。

    寒暄過幾句,因這日太妃穿著一件新作的瑰紫泥金五彩雲紋西番蓮折裳,眾人忍不住讚了幾句,又道瑰紫襯得太妃越發有精神了。太妃笑的合不攏嘴,“那日我在織造局選料子,正好碰見淑妃家的四小姐也在,替我挑了這樣一個顏色。我值說年紀到了壓不住瑰紫這樣的顏色,織金又太普通,她便說拿了這個顏色去*金便顯得大氣,再繡五彩絲線的紋路便不死板了。今日做出來一看果然好,到底四小姐有眼力呀。”

    我忙道:“太妃過獎了,小孩子家能懂什麽。”

    太後笑著看了我一眼,“這樣靈巧的丫頭你還說不好,你若嫌不好,我可是要去做兒媳了。”我心中一動,果見太妃拿眼瞧著我直笑,旋即明白必是玄汾求了她來。太妃笑向太後道,“汾兒如今也大了,那天看老六那孩子都娶了側妃,我難免動起這個心思來。汾兒不是我親生的,我可不敢耽誤了他叫順陳太妃埋怨,是該物色起人家來了。我到瞧著甄四小姐機靈乖巧,很不錯呢。”

    太後打量她片刻,嗬嗬一笑,“玉嬈那孩子哀家也喜歡得很,如今甄家又興旺起來,門楣既高了,來求親的人家也不少了。前兩日,瑞安郡王家的老太妃來見過哀家,倒是說起瑞安郡王的年級不小,哀家到有心撮合和玉嬈一對呢。妹妹可不早說,我要知道你有這心思,必然也不和老太妃提了。”

    德太妃聞言便有些訕訕,“我也不知太後已有心了,真是冒昧,隻是瑞安郡王的封地遠在青海呢。”

    我心中一驚,才要說話,太後看了我一眼道:“青海是遠了些,但王府裏到底也金尊玉貴的,不會虧待了孩子。”她又笑,“淑妃的二妹才嫁了老六,再來一個妹妹,豈非她甄家的好姑娘全進了咱們家。有好兒也別獨吞呀。等開了春,哀家再好好為汾兒留意一個名門閨秀。”

    德太妃聞得如此,也不好再開口,略坐了一坐便告辭了。

    太後見閣中隻有我,方才施施然道:“玉嬈是你妹妹,哀家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是嫁於瑞安郡王好還是嫁於平陽王好?”

    我沉吟不語,隻揣測太後在這件事情上已知道多少。一襲冷風從半扣的朱漆樓花長窗下穿過,銜著初冬幹燥冰冷的氣息撲進殿中。太後的聲音仿佛也沾染上了幹澀的涼氣,“你那樣聰明,應該知道皇上對你妹妹的心思。”

    仿佛一卷冰冷迎頭痛擊而下,我激靈靈一冷,無言以對。

    太後歎息一聲,“哀家自己的兒子又怎不會明白他的心思,又何嚐不知道玉嬈是個好孩子。隻是……”她皺紋暗生的蒼邁容顏上內有沉重的痛惜:“這孩子太像已經過世的純元皇後,脾性又似初入宮時的華妃。哀家怕皇上不能自已,已經有過一個傅如吟,哀家不敢在冒險了。”

    我俯身跪下,沉靜道:“太後,玉嬈沒有要為皇上妃嬪之心,她連想都沒有想過。”

    “哀家知道,哀家還知道,若非玄汾對你妹妹有意,今日德太妃也不會來開口。”

    “九王的確有心。”

    太後起身行至穿前,望著窗外無葉片點綴的幹淨枝條,“正因為是九王,哀家才不會允許。兄弟若為女人而起紛爭,哀家斷斷容不得。”她的聲音沉著而有力,一字一字敲在我心頭,“你妹妹若在京中嫁於尋常臣子,難保皇上不會再眷戀。而瑞安郡王是皇上的從弟,他總不至於搶占弟媳。所以,眼不見為淨,遠嫁青海是最好的辦法。”

    我心中大震,急急喚道:“太後!”

    “哀家知道你舍不得。”她挽我起身,“可是,皇上不能納玉嬈,納了她會有再蹈傅如吟之禍的可能。且如你所說,玉嬈無意於皇上,逼急了難保會做出什麽傷害皇上的事。所以,這件事,哀家先知會你,等過了夏天瑞安郡王親自進京時,哀家自會安排。”

    我背脊上如被芒刺刺滿,嘴唇微微動了動,終究未發一言,黯然告退。

    我一言不發回到宮中,急命小連子去請玉隱入宮。

    玉隱匆匆到來時尚不知何事,聽我細細說完,不禁蹙了眉頭,“太後既有了這意思,隻怕不好辦。但是長姊,玉嬈即於九王兩情相悅,若生生隔離還嫁去青海這種不毛之地,隻怕我們姐妹也終生不得相見了。”

    玉嬈聽後反而沉默不言,良久,才吐出一句,“我不會去。”

    我道:“自然知道你不會去的。否則明年新酒釀成,你的梅馨釀還巴巴從青海送來嗎。”

    玉隱愁眉深鎖,攥著絹子道:“爹爹與母親知道不急死才怪。先不能跟他們說呢。”

    我道:“自是先不能說。此事太後還在思慮,說明或許還有轉機,我們且不急,最壞的打算瑞安郡王也要等明年夏天以後才能入京。要緊的是這半年不要逼急了皇上先對玉嬈開口,才好慢慢籌謀。”

    我心理細細盤算著,平陽王玄汾是先皇幼子,生母順陳太妃出身寒微,原是繡院的織補宮女,終先帝隆慶一朝,最高的位份亦不過是恩嬪。雖然得以晉了太妃,完全是因為兒子的緣故。饒是這樣,平陽王自幼也是由早斃的五皇子的生母莊和德太妃撫養長大的。如今甄氏一門在前朝雖然人丁凋零,但卻是本朝僅次於朱氏的貴戚之家。我身為正一品的淑妃,協理六宮事物,膝下所出又是最多的,兩位帝姬,一位皇子,又養著眉莊的予潤。在外人眼裏,何嚐不是我手中有著兩位太子的人選。

    順陳太妃為了兒子的前程自然是千願萬願的,平陽王子出生以來就受了不少生母的連累,而莊和德太妃自己沒有親生的孩子,為了自己未來在後宮安老的日子,雖然不敢明裏得罪太後,但心裏定是十分讚成的,否則今日也不會主動向太後提起。如今,隻是太後那一關難過,除非……我心下一動。

    如今我在深宮裏,執掌著六宮事務,要見一見九王自然不會十分困難。隻是太後已經知道了他與玉嬈的事,我為著避嫌,也為著防著太後的忌諱,反而不能出麵了。而且這話,必須要至親去問才好。玄淩自然不會,岐山王雖長,卻是個最怕事不過的,怎肯得罪太後。

    我思來想去,如今肯幫忙又幫得上忙的,隻有他了。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玄清,我多麽不願給你添一丁點麻煩叫你擔心我,可是總是不得不麻煩你叫你扶持我。

    我微微惆悵了片刻,然而多少事,根本由不得我惆悵,於是扶著玉隱的手起來,極輕聲的道:“這件事,唯有請你和六王幫忙,另外還得去向九王問出一句準話來。”

    這句準話,由清向玄汾問到了。是最讓我與玉嬈安心的一句話,“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有他對玉嬈如此心思,費盡心機也是值得的。

    玉嬈輾轉聽到這句話時雖也是十分感動,然而未至落淚,她笑吟吟向我道:“我早知道他的心意。”

    那樣篤定,連我與玉隱也欣慰良多。

    宮中暫無選秀之事,年下妃嬪朝見時並無新人,加之安陵容間有失寵之勢,陪伴玄淩的唯有敏妃與餘容娘子最多。因而作為清河王側妃的玉隱聯絡各家親王王妃,各選了一位妙齡女子入宮,因是王府推薦,我也不便薄待,請旨之後皆封做常在。岐山王府推薦的羅氏為春常在,清河王府推薦的祝氏為翊常在,平陽王無妃,便由德太妃推薦了江氏為瑛常在。

    三位常在入宮倒是喜事,各家王府為進宮嬪,皆是挑了妍麗多惠的女子,春常在善彈月琴,瑛常在善跳胡旋舞,翊常在由善昆曲,入宮後便一同住在玉屏宮中。三人一團錦繡,玄淩又喜她們新鮮可人,每每閑暇時便逗留玉屏宮,於是三人入宮不過兩月便從才人,美人成為正六品貴人,由以翊貴人祝氏最得恩幸。恰逢貞貴嬪纏綿已久的病體終得痊愈,玄淩歡喜之下便進了她為九嬪之一的淑容。然而六宮裏議論起來,總說安陵容所得恩寵雖已大不如前,但皇上的長女生母呂昭容與皇子之母徐淑容皆在位序上排列其後,總叫人憤憤不平。

    而餘容娘子亦在新年是進為貴人,連封號亦不更改,人皆稱“餘容貴人”,領盡風騷。或許這兩字的封號更看出玄淩對她的寵愛,自從那日觀武台馳馬之後,玄淩對赤芍的愛重日益明顯,即便三美入宮,也未曾分去她幾許恩寵。

    玄淩新得三美,往我宮中走動自然少了些,新年中事多忙碌,後宮如此,前朝也如是。大年初一那一日立予漓為齊王,予沛為晉王,予涵為趙王,予潤為楚王,四王並立,尤其是繈褓中的三子與長子一同封王,之前立長子予漓為太子的言論也平息不少。

    時光匆匆,轉眼又是一年春來了。


【第三十一章 猶記年少春衫薄 】

    乾元二十三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春雪才消,暖風一吹,上林苑又是春光無限。

    這一日玄淩宿在柔儀殿中,晨起無事,他斜在床頭看我梳妝。晨光中,相顧亦有溫柔。

    我簪好一枚珠石蘭花在鬢邊,隔著窗子問外頭的品兒,“四小姐呢?”

    品兒道:“一早取了紙筆說去畫畫了。”

    我轉首看外頭春色深深,心中已有幾分計較,笑向玄淩道:“皇上可願同去流連春光麽?”

    他欣然應允。我們攜手穿行於芳草鮮美的林間,踏著新生的綠草分花拂柳而行。不時有香花停駐在我手心,他間或折下一枝別在我的衣襟,光影斑斕中的他恍惚有我們初遇時的恬淡,然而在春光似舊時的感慨中,這點莫可名狀的飄渺情懷終如晨曦的輕舞,瞬間消散。

    倏然,我與玄淩止步,立於幾株玉蘭樹下,目光被吸引。

    太液池邊,杏花疊影處,有一對少年與少女並肩而立。

    也不知他們站了多久,兩人身上落滿了粉色的杏花,那清豔柔和之色輕柔地依附在他們的頭發、臉龐和衣衫上,似有溫柔的雪花將他們覆蓋。

    少女的手中握了一支筆,似乎在畫著太液池無邊春意。而少年則在旁偶爾與她耳語幾句,他每說什麽,那少女便側首向他一笑,或是嘟著嘴呢喃幾句。兩人的臉頰皆有緋紅顏色,像是春風繾綣,把周圍如雲霞般的千瓣粉色開在了臉上。

    他們專注於這般寧和愉悅的交流,對我與玄淩的駐足凝望渾然未覺。麵前太液池春波碧浪,身後杏花如雪紛繁飄落,遠遠一帶太液煙柳鵝黃嫩綠。萬木含翠,春和景明。其實何必再畫,年少春衫薄,身在其中的韶華兒女原就是最好的一幅春意盎然圖。

    周遭一片寂靜,春風掠過我身邊的一株玉蘭樹,嫣紫粉白的花朵飛旋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聲。我悄悄留意玄淩的神色,一絲莫名的惱怒橫亙於他眉心,然而,亦有一絲溫柔神往滋味。

    少年為她拂去身上落花,挑出一朵開得最好的輕綃似的杏花,別在少女發髻上。

    她輕輕“哎”了一聲,“別鬧。”她臨水照花,假意嗔怪,“現下拿朵杏花來插我頭上,必是把我的碧玉鳳釵給丟了。”

    “怎會?”少年正色道,“那是你的東西。”

    少女紅著臉輕輕啐了一口,“我的東西多了,你那天偏要射我的鳳凰。”

    少年臉上素有的孤清之氣消弭殆盡,他眸光明亮,舉動爽朗清蘊,似林下青鬆,他臉色微紅,“因為六哥說過,鳳凰於飛,和鳴鏗鏘。”

    少女再不言語,低下頭含笑,那笑意好似剛剛破冰融出的蜿蜒春水,如此溫柔清澈。良久,少女不再笑,她蹙眉歎氣,“姐姐問過太後的意思,太後並不讚同我和你在一起。”

    少年正色道:“太後若不許,我便一直求她。她若不允,我便和六哥一樣一直不娶。總之,我不辜負你,也不娶旁人。”

    少女愀然不樂,“你是親王,怎會隻娶一妻,你看你皇兄便有那麽多嬪妃。”

    少年容色肅然,誠懇道:“我隻和六哥一樣,不另娶旁人。”他停一停,“六哥婚宴那日我便和你說過,我隻等你。”

    少女輕輕歎息一句,少年看著她道:“我知道塵埃未定,你總有許多的不放心,那麽我隻答你一句。”他握一握玉嬈指尖,“你放心。”

    少女粲然一笑,輕輕道:“我知道。”

    玄淩的沉默似搖落在重重秋霜裏的薄薄蘆荻,良久,他凝視我妝容精致的雙眼,“你是故意叫朕看見的麽?”

    我坦然回視著他的目光,“無須故意,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遲早會傳到太後耳中。”我停一停,“所以,幸好今日是皇上看見。”

    “太後是不會允準的。”

    我毫不退怯:“如果是皇上請求,太後會允準的。”

    “朕不會去。”

    “四郎。”我柔聲喚他,“如此小兒女情狀,像不像嬛嬛與四郎當年,情醉如此,四郎與嬛嬛都是過來人,何不成全他們?”

    他眸光如電,似想把我看成水晶透明人,“淑妃,你那麽聰明,應該看出朕對玉嬈的心意,所以你設法阻止。”

    我伸手一指,“如此情景,並非臣妾可以阻止。皇上,你那麽聰明,怎會不知襄王有意,神女無夢。”

    他一怔,默然道:“朕自有辦法。”

    我退一步,懇切道:“即便皇上有辦法,也請問問玉嬈的心思。若不然,勉強又有何益,九王又是您的親弟弟。”

    他拂手而去,再不回答。

    我憂心忡忡回到柔儀殿,見玉嬈口角含笑回來,亦不願對她明說惹她不快,而玄淩,也接連幾日不再踏足柔儀殿。

    這樣的僵持在數日後以他的到來而打破。彼時玉嬈正在我身邊練習撫琴,她醉心於《詩經》的《淇奧》,把它譜做曲子來彈奏: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玄淩在窗外聆聽良久,微笑進來,“彈這曲子,玉嬈已經有了思慕的君子了麽?可知朕為君子,很喜歡彈琴的玉嬈。”

    她對著玄淩從來是清冷如霜的神情,偶爾有客套的笑意也似雲層間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沒有溫度,且遙不可及。此刻含嫣一笑,恰似破雲而出的溫暖日光,明媚間照耀滿園春光,“皇上喜歡民女,是因為傅婕妤的緣故麽?”她以手撫腮,“聽說民女和她長得很像。”

    “你並不像她,如吟更多些纏綿嬌嫵,你射箭的英氣嫵媚和朕從前的華妃一模一樣,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但論容貌……”玄淩凝望她的目光多了幾分深刻的眷戀與癡痛,“你很像朕的妻子。”

    玉嬈一愣,不覺疑惑,“民女與皇後並不像。”

    玄淩點頭,尾音的詠歎裏有無限感傷,“她是皇後,不是朕的妻子。朕的妻子,她很早就帶著我們的孩子離開人世了。”

    我從未見玄淩這樣沉浸在回憶與情感的交織中與旁人安靜說話,那種親厚的感覺,有一絲的恍惚,我覺得自己隻是一個外人,遠遠看著他們說話,仿佛我與他的情感從來都是無關的。

    玉嬈秋水般澄淨的眼眸烏溜溜一眨,“我知道了。皇帝可以有很多皇後,但是妻子隻有一個。”

    玄淩憐惜地瞧著她,“你很聰明,像你的姐姐。”

    “那麽姐姐呢?”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縷狡黠。

    玄淩遠遠望著我,語氣溫柔,“你姐姐是如今朕身邊最重要的女子。”

    我對他報以同樣溫柔的一笑,心底洇生出一點稀薄的暖意。經曆了那麽多事,為他悲喜絕望,也為他生兒育女,日子長了,總有點情意。

    玉嬈眉心一動,似是對玄淩的回答不以為然,隻道:“你說的華妃可是被抄家滅族的慕容家那位麽?”她問,“你既賜死了她怎麽還想著她?很喜歡她麽?”

    是很久遠的往事了吧。每每提起華妃,記憶中最深刻的仍是那滿壁如桃花般淒豔的血紅和她臨死前那種絕望哀豔的神情。玄淩的神色有瞬間的茫然,“當年,她也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即便以後因為家族和野心不再可愛了,可是朝夕相對久了,總是有幾分真心的。”他轉過神來,忽而粲然一笑,“你問了那麽多女人,可也想做朕的女人麽?”

    我心中狠狠一揪,玄淩終於問出口了。我待要說話,玄淩向我一擺手,溫和道:“朕想聽她自己說。”

    我無奈噤聲。玉嬈並未像我想像中一般惱怒,她輕輕一笑,露出一點瑩白如玉的貝齒,“民女很羨慕皇上的妻子。”

    “哦?”玄淩頗有興味,“為什麽?”

    “皇上的妻子雖然早逝,可是皇上心裏隻認她一人為妻子,時常想著她,”她停一停,認真地瞧著玄淩,“皇上喜歡民女,是不是?”

    他點頭,眼裏有淺淺的笑意,“是。”

    玉嬈點點頭,“民女自小便有一個願望,希望成為心愛的男子的妻子。不是妾,不是最重要的女子,而是唯一的最愛的妻子。隻可惜,皇上已經有自己的妻子,不能滿足民女的願望了。民女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做到,而不是永遠羨慕皇上的妻子。”

    他的目光漸漸涼下去,唇角卻依舊含笑,“朕說過,你很聰明,很像你的姐姐。”

    她搖頭,“這不是聰明,而是事實。皇上若喜歡民女要把民女留在宮中,那麽可以給民女什麽?貴嬪?昭儀?還是貴妃?擬或廢了皇後讓民女入主鳳儀宮?”她笑,“皇後也不過隻是皇後,並非皇上的妻子。恕民女多嘴,皇上與您的妻子都很喜歡彼此吧?”

    玄淩默然頷首,眼中多了幾分旖旎溫柔,“兩情相悅。”

    玉嬈起身,鄭重下拜,“請皇上賜民女這樣的福氣。”她的眼中有晶瑩的淚光,“民女雖然身份低微,但與九郎兩情相悅。民女不敢請求皇上讓民女做九郎的正妻,即便賜民女做他的侍妾也無妨,隻求皇上能讓民女與九郎在一起。”

    玄淩的麵龐上漸漸浮起一層譏誚之色,“你不是隻願做他的妻子麽?”

    玉嬈仰起頭,光潔的臉龐因為坦蕩和愛悅的歡欣生出一層奇異的明亮光輝,“皇後是皇上名分上的妻子,皇上卻不把她視若妻子;民女雖然來日並不能成為九郎名分上的妻子,可是他心中隻有我,我心裏也隻有他,民女知道九郎不會再娶別的女子,民女是他心中唯一心愛之人,不就是他的妻子麽?

    “九郎”,他唇齒間輕輕玩味著這個親昵的稱呼,起身至我跟前,撫上我的臉頰,“你也常喚我‘四郎’。”

    我平靜抬頭注視著他,眸色如波,“那是對心愛之人才有的稱呼。”

    他不置可否,隻向玉嬈道:“你起來吧。”

    玉嬈紋絲不動,“民女知道皇上喜歡民女。既然喜歡,就要成全對方的心意。除了皇後,皇上身邊還有很多女子,死去的,活著的,都占據著您的時間與記憶,民女入宮不久,便已看見姐姐受了這麽多風波周折。姐姐雖然是皇上認為最重要的女子,卻也過得如此辛苦小心,民女不願將來也過這樣的日子。”她再拜,“皇上的喜歡難能可貴,民女不敢辜負。但世間的喜歡並非隻有男女之情,請皇上像喜愛小妹一般喜歡民女吧。”她取出玄淩贈她的玉佩,“這是皇上交由民女保管之物,民女完璧歸趙,也請皇上了民女與九郎的夙願。”

    玄淩沒有取過,隻道:“是朕賜你。”

    他離開的步伐有些沉重的疲倦,“嗒嗒”地留下一地的忐忑,我扶起玉嬈,輕輕道:“隻能做到如此了,我們已經盡力。”

    玉嬈的容色有單薄的憔悴,卻透出一層緋紅的堅毅,“我知道,如果皇上因此遷怒汾,寧為玉碎,我必不獨活。”

    三日後,甄玉嬈賜婚為平陽王玄汾正妃的旨意便傳遍六宮。平陽王玄汾再賜食邑十萬戶,生母順陳太妃進為順陳賢太妃。為振女家門楣,封甄玉嬈為正一品嘉國夫人。向來晉封嬪妃家眷為外命婦是正二品妃位才有的殊榮,妃位家眷為正三品郡夫人,四妃家眷為正二品府夫人,皇後家眷才為正一品國夫人。昔日我為貴嬪又得身孕,才破例賜娘親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後來家破人亡,娘親的封誥也被褫奪,即便回京後再得晉封,娘親也不過是正二品樂平府夫人,旨意又道“淑妃嫁妹,可按郡主出嫁之儀備辦嫁妝,以豐妝奩”,可見玄淩對玉嬈厚愛。

    我手中握著聖旨,含淚欣慰道:“能得如此,已是意外之喜。”

    玉隱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聖旨,歎道:“有情人終成眷屬,皇上也算做了件積福的事,”

    我點頭,“除了皇上,誰還能說動太後。”

    人雲玄淩在那天夜裏向太後請安時提起指婚之事,太後頗為吃驚,問起緣由,玄淩隻道:“姻緣天定,何必叫小兒女傷心,抱憾終生。”

    太後沉吟良久,又問:“甄氏複興,她義妹已是六王最鍾愛的側妃,妹妹又成親王正妃,皇帝可曾想過她姊妹地位過盛?”

    玄淩道:“側妃而已,算甚尊位?九弟是父皇幼子,生母寒微,素不問政事。淑妃娘家雖然複興卻甘於恬淡,不握兵權。她小妹嫁與九弟很是相宜,也是為順陳太妃增光。”

    太後仍是猶疑不決,“皇帝若自己有意,無謂傷了兄弟之情。”

    玄淩隻黯然道:“姐妹相繼入宮是好,但兒臣已有過宛宛與皇後,無福亦無意再如此了。”

    如此,太後再無異議。

    旨意一出,宮中人人道“淑妃嫁小妹,天子娶弟婦”,乃是少有的佳話,甄氏一門再結皇親而更加煊赫鼎盛。宮中人人往來道賀,直把未央宮的門檻也踏破了。玉嬈害羞早多了起來閉門不出,隻留我迎來送往,不勝疲乏。

    終於,一月後,在春光如畫中,玉嬈出閣為平陽王正妃。

    宮中煊赫三日,我與玄淩親臨平陽王府主婚,大醉而歸。

    車馬的轆轆聲在寧靜的永巷中馳騁,我微有醉意,靠在玄淩身上,平息心口的酒意。輾轉憶起方才席間,我與玄淩,玉隱與玄清,玉嬈與玄汾,似乎三對佳偶天成,玉嬈與玄汾情深意重,而其餘的,終究隻是“似乎”而已。

    車馬顛簸的瞬間,我忍不住暈眩。玄淩輕輕歎息,撫著我的背道:“嬛嬛,你過得很辛苦麽?”

    “還好”,我抵在他胸前,靜靜道,“若真有辛苦,也有臣妾甘願承受的緣由。”

    他的下頜抵在我額上,冰涼圓潤的南珠硌在肌膚之間,隻聽他問:“是為了朕麽?”

    我不語,安靜閉上眼眸。是與不是,誰又能真正猜盡對方的心呢?

    然而,我還是頷首回應,收獲他情深之語,“有你,朕願成全玉嬈。”

    注釋:

    ①《淇奧》:讚美德才並備,寬和幽默的君子,充分展示了男子真正的美在於氣質品格,才華修養,表達永遠難以忘懷的情感。


【第三十二章 春時無限葛珊翠】

    這一日天氣極爽朗,入夏以來一直陰翳多雨,連綿的雨季盤桓不去,日日對著綿綿雨落打紅牆,這股陰冷潮濕的其位真是膩味到了極處。

    因著天氣好,去皇後宮中請安的妃嬪便格外地到的早。一個個衣衫鮮亮,花容妍麗,團團圍坐在昭陽殿裏,便是格外的熱鬧。

    因早朝散的早,玄淩下了朝就往皇後的鳳儀宮裏來。滿座妃嬪見玄淩來了於是笑靨愈加甜美,聲音也格外動人,一如繁花競豔,芳姿婀娜。

    我依舊坐在皇後下首,與玄淩見過禮,隻安靜微笑坐著,聽妃嬪們說著俏皮話兒逗趣。

    玄淩拉了我的手問了幾句涵兒與靈犀的狀況,不外呼是昨夜睡的好不好,早起早餐進的香不香,又問潤兒還哭不哭。

    皇後在一旁莞爾微笑,道:“皇上日日都要見上三個孩子的,還這樣放心不下,當真是慈父情懷。”

    我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紋:“不隻皇上,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就算日日見著幾個孩子,也總有操不完的心。”我笑向徐淑容,“妹妹一定也是如是。”

    徐淑容恬靜微笑,“我隻有一個孩子,終究是姐姐辛苦。”

    皇後端詳我片刻,淡淡笑道:“是啊,本宮瞧著淑妃這樣操心,人也憔悴了些呢。到底是做了母親了,事事都要思慮周詳。”

    我聽皇後語中大有譏諷之意,隻做不覺,依然笑道:“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是天下所有臣民的母親,要操心憂煩的事,自然比臣妾多得多了。”

    玄淩隨口笑道:“皇後長久沒有做過母親,自然也早已淡忘了照顧年幼孩兒是如何繁瑣勞累了。”

    我的話本不過是想影射皇後年老色衰,玄淩無心之語,卻是大大刺痛了皇後的傷處,她是有許多年沒有做母親了。即便膝下有黃長子可以**,那畢竟也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啊。(有個別字實在看不清,見諒)

    皇後的臉色果然有一瞬失去了血色,不過又很快回複了過來,依舊那樣寧靜祥和地笑著,“是呢,皇長子大了。”

    皇後忽站立起身,斂衣穩穩行下禮去,她的姿勢端莊而完美,叫人目眩,玄淩也是一愣,意外道:“皇後好端端的為何要行此大禮?”

    皇後的妝容和她的笑容一樣無懈可擊,她的聲音沉穩而略帶喜悅,緩緩地貫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臣妾恭喜皇上,景春殿安昭媛懷有身孕,太醫診脈已四個月了,臣妾恭喜皇上。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

    難怪安陵容已經有兩日未來向皇後請安。皇後隻推說她身子不好,原來竟是有了身孕。

    我心下深恨,皇後瞞的好周全,竟然連一絲風聲也不露。單等安陵容有了四個月的身孕,胎象穩定之後才一舉道出,哪怕再有人要打安陵容腹中骨肉的注意,也難應以找機會下手了。

    玄淩果然高興不已,忙扶了皇後起來問:”果真麽?“

    皇後笑吟吟道:”是。太醫已經診過脈了,千真萬確。“眾人忙屈膝向玄淩賀喜。

    敬妃上前幾步,笑容和悅道:”恭喜皇上了,隻是安妹妹也真是,有了身子也不早說,到叫我們接滅晚歡喜了好幾個月呢,皇上說是不是?“

    陵容乍然有孕,放佛晴天霹靂一般,這樣意外,把眾人都驚了一驚。如今敬妃和顏悅色一番話也道出了眾人心底的疑惑

    皇後淡然道:”安昭媛身子本來就弱,月信亂,連自己懷孕了也到了三個月時才曉得,她父親還在獄裏,她也不敢張揚,也是本宮有意防範著···“說著,皇後有意無意地目光從我臉上掃過,帶著銳利的芒刺:”從前銛嬪和淑妃小產,都是防範不周的緣故,才叫見人得逞了。這些都是教訓。如今宮裏好不容易有了幾位皇子帝姬,本宮不得不防範,以防哪個妃嬪錯了主意,又走當年愨妃的老路。“

    皇後的話裏有深意,自然人人都聽了出來,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我和徐淑容身上,她語涉愨妃,就是意指幾位有皇子的妃嬪,而在座有皇子的,不過就是我和徐淑容二人了。

    我心下大恨,皇後好毒辣的心思,一早就把矛頭指向了我,若以後安陵容的胎兒有了什麽變故,我第一個脫不了幹係。

    我強自壓下心頭的怒火,保持著最得體的微笑婉言道:”皇後說的正是呢,皇嗣是最要緊的事,一定要好好周全了才是,半點也馬虎不得的,臣妾奉旨協力六宮,一定盡心協助皇後,保全安昭媛的龍胎。

    玄淩握一握我的手,放佛是為我剛才所說的話感到欣慰。

    皇後道:“淑妃這樣明白大體,真是再好不過了。”說著轉向玄淩道:“皇上,如今安昭媛有孕,依照組織要晉封一級,是該進為正二品妃位了。”

    玄淩瞥一眼蘊蓉含恨的麵容,沉吟片刻,道:“如今正二品三妃已足,再進妃位恐怕不太好吧。

    皇後道:”三妃已有端妃,敬妃,敏妃三人是不錯。隻是祖製鎖定晉封之事,三妃破例再添一妃也無妨,何況端敬二妃雖無從一品夫人名位,確實享夫人之禮,若是不為安氏晉封,隻怕六宮裏議論起來她是為父親所連累,益發叫昭媛傷心,如何還能安胎呢?"

    我又驚又恐,正二品妃位已足,破例添一個安陵容已是過分,更可怕的是,再提起她父親與安胎之事,為保皇嗣,也為寬安陵容之心,隻怕不日便會把安比槐受賄之事一筆勾銷,萬一陵容生下皇子,那麽皇後手中就有兩個皇子,把握更大。無論哪一個唄立為太子,我與予涵,予潤都將無葬身之地。我心潮起伏,一時轉了千百個念頭,臉上卻依舊微微笑道:“皇後心意已定也就罷了。從前安妹妹的封號都隻以姓為號,如今有了身孕身份貴重,是該讓內務府好好擬了封號來選,才顯得鄭重其事啊。”

    皇後見我這樣說,頗有些意外,打量了我兩眼,道:“那就讓內務府去辦吧,淑妃有心了。”皇後似乎感歎,:“如今六宮妃位多懸,正二品的妃位上能四角齊全也是你們四人之福。”

    如此這般,眾人也扁散了。

    我回到宮中,才把一路維持著的笑容放了下來,花宜和小允子見我氣色不同往日,也不敢多問,早有伶俐的小宮女上前來捏肩捶腿伺候著,隻槿汐笑著端上茶來,“娘娘去皇後宮中請按,雖是來回有車輦也是辛苦了,這茉莉花茶是早起泡開凉著的,現在喝著味道是最好的,娘娘嚐一嚐吧。”

    彼時清光縷縷如萬匹柔軟的絲綢飄揚飛散,我所居住的內殿後院除開的梔子花雪白如新雪初綻,半開火含苞的花朵明麗皎潔,掩映在碧綠枝葉中,煞是好看。連整個柔議殿也唄染上了這樣清淡的芬芳氣息,這樣好的美景,我卻是無心欣賞了。

    花宜見我不願一顧,道:“娘娘若不喜歡這梔子花,花房才送來了幾盆繡球,團團簇簇好看的緊呢。”

    我心裏不耐煩,揮了揮手讓她們下去了,隻留了槿汐在身邊。

    我緩緩喝了一口茉莉花茶,隻覺得喉嚨到心肺都滋潤甘甜了,才一字一字道了出來:“安陵容有孕了,已經四個月。”

    槿汐一愣,手中的水險些灑了出來,:“她不是用過息肌丸麽?怎麽還會有身孕?”

    我皺眉煩躁,“這東西雖然傷身子,卻未必會絕育。”

    槿汐道:“宮中才添三位皇子,不過一年安昭媛也懷上了,皇上想必高興得緊。”

    我“嗯”一聲道:“何止高興,連皇後都親自開口要給她正二品妃位,當真是蓉光無限。”

    槿汐見我隻握著茶盞,沉吟道:“四個月了,怕不好動手呢,太冒險了些。”忽而一笑,四個月了才說出來,可見她們防範得緊。“

    我嘴角微微上揚,”可不是,之間皇後近日說出這樁喜事的隆重就知道安陵容的胎對她有多重要。“

    槿汐是非明白,”皇長子到底資質平庸了些,饒是皇後請了多少剝削鴻儒這樣精心調教著,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如今宮中已有四位皇子,再不是皇長子一枝獨秀的年月了。再者,安氏已經被冷落許久,要自己翻身,要救她父親,裝裝件件都著落在這一胎上。“

    陵容這一突然懷孕,陡然生出了多少變故,平地波瀾,叫人措手不及,又有多少人的命運,要被她腹中的胎兒所影響了。

    我沉思片刻,道:”叫花宜去打聽打聽,皇上如今是否在她的景春殿裏頭。“

    槿汐應了出去,過了些許時候花宜跟著進來回道:”皇上和皇後都在景春殿裏,遙遙外麵都能聽到裏頭的說笑聲呢。“

    我沉著臉撥弄著護甲上的珍珠墜子,靜靜道:”知道了,叫人把這話傳到六宮的耳朵裏頭去,尤其是最後一句,傳得越熱鬧越好。“

    花宜領命出去,我又喝了一口茶,轉臉問槿汐道:”這茶出的挺好的,還有麽?“

    槿汐笑道:”知道娘娘喜歡,備下了許多呢。“

    ”有就好,等下必定有客過來,也好請她們好好品嚐一下。“說著,起身去東殿看三個孩子。

    不過一個時辰,小允子就進來稟報,端妃,敬妃和呂昭容一起來了。我整了整衣衫出去,三人都已經在柔議殿了,見我出來起身要行禮。我忙攔住道:”咱們姐妹客氣什麽,何況都這個時候了,還這些虛文做什麽?“於是請了三人坐下,吩咐槿汐道:”去拿茉莉花茶來,這樣一路趕來,別中了什麽暑氣才好。“說罷不免出奇;”端妃姐姐是難得出門的,今日也來了?“

    呂昭容性急,道:”端妃姐姐在宮中資曆最深,今日除了這樣的事少不得要請她來,端妃淡淡一笑,隻是不語。

    敬妃等人接過茶盞也無心去喝,隻稍稍抿了一口,有色浮上眉梢,道:“娘娘的茶固然好,隻可惜現下也無心好好去品味了。”

    呂昭容最沉不住氣,鱉了片刻,“砰”一聲拍在桌麵上,頭上珠翠亦叮當作響。”各位姐姐心裏煩惱嘴上不說,我這個人卻眼裏揉不得沙子。安陵容門楣又低,人又狐媚,專會掩袖工讒。已經封了昭媛還貪心不足,冷不丁蹦出來說有了孩子,竟要封妃。“

    我輕聲道:”姐姐小聲些,怕人知道你惱她麽。她正在興頭上,平白惹出這些是非來做什麽?好歹你也是淑和帝姬的生母,誰敢動你分毫。“

    呂昭容愣了片刻,頹然傷感道,我是不中用了,年紀又長,聖眷又不隆重,要不是有淑和,皇上隻怕早忘了我這個人了。當初九品之首給了資曆比我淺的胡蘊蓉,那也罷了,誰叫人家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身份尊貴我也沒的說,後來安陵容與我同為九嬪,又是昭媛,我這個昭容還排在她後頭,現在她走然要封妃,以後剩下了至少也要封個從一品的夫人,竟要大大越到我的頭上去了,還有我與淑和的安穩日子過麽?”

    呂昭容想向來不喜安陵容,兩人之間多有**,本來陵容頗得聖眷,心思又細膩,呂昭容就處處落了下風,若他日安陵容淩駕與她之上,難保她與淑和帝姬沒有許多苦頭吃,也難怪要這樣氣急。

    敬妃聽她說的也是實情,不覺娥眉深鎖,“她父親因受賄入獄至今還沒房出來,這樣的家世實是不能封妃,到了九嬪也算是極有恩遇的了。本來就算是有身孕,不晉封也沒什麽。”

    呂昭容目中驟然一亮,喜道:“三位娘娘或是現下掌著協理六宮之權,或是曾經也掌管過,咱們好好想想,先祖的成例裏頭有沒有駁回的例子?”

    敬妃搖頭道:“皇後已經說了是特別破例,我也查過了,太祖粹妃梁氏本市屠戶之女,因有孕封妃,這是現成的例。皇後便能拿來堵六宮的閑言碎語。”

    端妃捧起茶盞,輕輕合著茶盞出神,片刻道:“梁氏雖然封妃,但被廢出工,過世也早,哪裏及得上安氏這樣好夫妻,聽說,皇上現在便在她公裏軟言安慰呢。”

    我聽她語下淒婉,不禁也有些感傷。於是看了花宜一眼,知道她傳出去的話已經有了效果。

    端妃自昔日的華妃慕容世蘭死後,才漸漸涉足宮廷來往中,也有兩年掌管著六宮的大權,隻是到底身子不濟,隻得也推諉了。不想自她身體略有起色之後,玄淩也頗為憐惜她,雖然甚少有枕席之歡,但也常去看望。如今想起安陵容多年聖寵不衰,如今又有了孩子,難免自傷身世。

    敬妃與呂昭容麵麵相覷,呂昭容到底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道:“狐媚!”

    我慢慢摸著手腕上的珊瑚串珠,推心置腹道:“別人也就算了,端妃姐姐是最早進宮侍奉皇上的,論起資曆來比當今的皇後還要早上兩年,這宮裏無人能及,敬妃解決誒曾為皇後協力六宮,也是有大功勞的。呂姐姐的淑和帝姬是帝姬中年齡最長的,自然身份尊貴,安氏雖然有寵,但終究資曆不及三位姐姐,可如今皇後已經親口提了出來。也這樣大的臉麵,可見安陵容得皇後的聯係了。想起來她這個昭媛也才新封了一年呢。”

    端妃不經意地撥著衣襟上一枚祖母綠別針,漫然道:“這些年,皇後明裏暗裏對她的眷顧真是不少。”

    呂昭容道“可不是。端妃娘娘在這個位置上少說也有20來年了,竟從未再晉封過。真真是笑話。敬妃娘娘的妃位也還是乾元14年春天的時候晉封的,呂昭容道“可不是。端妃娘娘在這個位置上少說也有20來年了,竟從未再晉封過。真真是笑話。敬妃娘娘的妃位也還是乾元14年春天的時候晉封的,如今也有七八年了,皇後竟也從未提過一句要賞什麽的話。我是更不必提了,也不見皇後賞下這份恩典來。”

    敬妃連連搖頭:“罷了罷了,咱們也不求她什麽恩典。”

    我歎道:“也是委屈幾位姐姐了。我協理六宮本該多為幾位姐姐向皇上進言的,隻是我剛生下皇子與帝姬就被奸人誣陷,受了多少零碎折磨姐姐們也是親眼見到的。此後皇上雖然不再追究,也依舊寵愛,可是我不得不存了一萬個小心,哪裏還敢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呢。”

    敬妃回首往事,也是欷歔:“當時的情形,我們都覺得冤枉,皇子怎麽可能是別人的呢。結果鬧出多大的笑話,要不是因為這個,皇上也不會冷落了皇後,終究是她自己的不是。我們也才瞧出來皇後對你的心思。”說著歎息了一句,“我們竟全是一堆糊塗人,人家有了四個月的身孕了,才知道消息。若皇後今日不當著皇上的麵說了出來,我們竟都還懵懂不知,被人蒙在鼓裏的,更讓人覺得她心機深沉。”

    端妃牽過近旁小幾上一脈雪白荼藦輕輕一嗅,道:“你才曉得麽?與她相處了這麽多年,種種事端串連起來,有多少可讓人後怕的。”說著望向我,“今日在昭陽殿,那幾句話她是指著你說的,你自己可要明白。”

    呂昭容忿然道:“愨妃到死也是個糊塗鬼,誰又會像她一樣。愨妃是有皇長子的,如今有皇子的,不就是……”她到底明白,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冷笑,“要是愨妃還在世,知道安陵容如今這樣得意風光,要與她這個皇長子的生母並立於後宮,隻怕也要氣死過去。”

    端妃倚在蹙繡桃花椅枕上比畫著蔥管似的纖長指甲,“皇後今日還說六宮妃位多懸,妃位多懸不也是她多年來的意思麽?如今四妃隻有淑妃你一位,夫人之位也空著。三妃已足,倒要破例再加上個安陵容,隻怕這會子敏妃正氣得在宮裏發恨呢。”

    六宮妃位多懸?我腦中驟然有閃電耀過的明亮之感,身上一陣輕快,唇角無聲無息地輕揚了起來。果然,這可是咱們這位尊貴無上的皇後娘娘親口說的。

    敬妃凝神片刻,道:“安陵容的事是誰也沒想到。她身蒙皇寵這麽多年,都沒有過一星半點懷孕的跡象。誰都以為她是不能生的,誰知冷不丁就有了,還有了四個月,真是出人意料。這一來,竟要跟我和端妃姐姐比肩了,隻怕……”

    “隻怕將來若生下孩子成了夫人,那麽協理六宮的大權就得分一杯羹到她手中了。”我接口道。

    敬妃雙目倏地一睜,很快垂了下去。端妃端起青花纏枝的茶盞,長長的半透明指甲輕叩茶盅的蓋子發出叮當清音。她的優雅目光狀似漫不經心地一掠,方才悠悠地道:“誰叫咱們沒有福氣,總也生不出個孩子,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家越過咱們去了。”

    我靜聲道:“她既然懷上了,那就一步一步應付著吧。她承寵這麽多年,忌恨她的人可不少呢。”

    敬妃輕柔一笑:“是呀,到底也還有六個月才生,這六個月也是個未知之數呢。”


【第三十三章 隔葉黃鸝空好音】

    因心裏頭裝著事情,中午的覺便不得好睡。天氣一熱,鳴蟬便起,嘶鳴的聲音像落著一場沙沙的大雨,我心裏發煩,索性不睡了,命幾個小內監拿了粘竽把蟬捕盡。正巧平娘說予潤又哭起來,我便往東殿去看,不知是否知道生母早逝的緣故,予潤總是愛哭,小小的麵頰常常因為哭泣而通紅,我心疼不已,抱著哄了半個時辰才稍稍好些,平娘不禁歎道:“德妃娘娘一去,真是可憐了小皇子。”

    花宜恨恨道:“若不是那年安昭媛的丫頭驚動了德妃,現如今母子在一起,不知多好呢。”

    我念起舊事,心中更是不樂,回頭正見小連子探聽了來報,說是敏妃午間生了大氣,連太妃賞的嵌玉琉璃屏也砸了,又道內務府已擬定了幾個寓意甚好的字眼作為安陵容為妃時的封號,下午便要送去玄淩那裏請他選定一個。

    我抱著予潤聽他說完,不由笑道:“內務府也要極力巴結這位正得寵的新娘娘呢,手腳這麽快就擬好了字了。”

    小連子不敢接話,我又問:“皇上現下在哪裏?”

    “正在儀元殿看折子呢。”

    “皇後呢?”

    “聽說用了午膳就睡下了,仿佛頭風又發作了。”

    我將孩子交到平娘手中,轉頭吩咐花宜,“去看看小廚房的蓮葉羹和藕粉桂花糖糕好了沒?本宮親自送去給皇上。”

    午後的時光最是閑暇不過,我雖然心裏懷著目的去的,但望著一路水光山色瀲灩無盡,心下也稍稍寬慰一些。

    玄淩一人在西室獨坐,想是些不要緊的奏折,他信手翻過,倒也閑適。見我進來,微笑招手道:“午後日頭大,嬛嬛你怎麽來了?”

    我含笑福了一福,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皇上氣色紅潤,就知道安妹妹的身孕多讓皇上高興了。”

    玄淩笑道:“一向看著容兒身子嬌弱,沒想到胎象倒十分安穩,害喜也少,連太醫都說難得呢。”

    我盈盈笑道:“安妹妹好福氣,臣妾懷著朧月的時候害喜害得最厲害,可見安妹妹的孩子有多貼心,將來必定十分孝順懂事。”

    一番話說得玄淩十分歡喜,執了我的手坐下道:“你來得正好,朕一個人坐著看折子正乏味呢。”

    我笑著起身打開朱漆描花的食盒,溫婉笑道:“臣妾正想著午後的辰光長,皇上中午的膳食必定吃得油膩,又因著為安妹妹的事高興,想必是敞開了胃口吃的,這時候肯定膩膩的覺得不消化。所以臣妾特意準備了一些清淡的點心拿來請皇上享用,不知可好?”

    玄淩笑道:“朕最得意的就是咱們韞歡的封號,靈犀,果真朕與你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我邊盛了碗蓮葉羹是取新鮮的嫩蓮葉在日出前摘下來的,熬湯的水用的是這葉子上的露珠,蓮葉好采,隻是搜集這露珠費了點工夫,幸好熬出來的湯極香,倒也不枉費這一番周折,”取了兩塊藕粉桂花糖糕出來,放在新鮮的蓮花瓣上,端到玄淩麵前,“湯是極清淡,不過是借一點蓮葉的清香罷了,這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消化,入口又香甜,皇上嚐嚐吧。”

    藕粉桂花糖糕色澤金黃晶瑩,放在粉紅剔透的蓮花花瓣之上,顏色更是誘人,光是看一眼,已經讓人垂涎三尺。玄淩笑道:“東西是簡單,難得做得精致,叫人一看就有胃口。”說著吃了一口,本是極享受愜意的表情,“味道也清甜,”然而他的鬆馳裏似乎帶了一點鬱鬱之色,他看著我道,“這藕粉桂花糖糕的味道很熟悉,像是從前在哪個宮裏吃過,卻又說不上來,”他極力思索著,良久,“仿佛是德妃宮裏?”

    我淺淺微笑,那笑意裏也染上了一抹難言的傷感,“皇上記得不錯,從前德妃姐姐的藕粉桂花糖糕做得最好,皇上也最愛吃。”

    玄淩也頗感傷,放下糕點,道:“伊人已逝,朕也好久沒再嚐到這個滋味了,”他有些沉鬱,“德妃在世時朕沒有多多憐惜她,一年裏不過見上三五次而已,話也沒多說上幾句,連她走之前,朕也沒能好好陪陪她,如今她不在了,朕有時想起她來真是難過,”他長歎一聲,“說到底,終究是朕辜負了她。”

    眉莊在時,玄淩並沒有好好愛她、珍惜她、信任她,如今她走了這麽久,再說這話,隻讓人更覺得傷感和涼薄。

    我忙含笑上前勸道:“是臣妾不好,徒然惹皇上難過了。姐姐走時,還十分牽念皇上,若皇上這樣為她傷心,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要不安的,”我想了想,“其實皇上也不必難過,這糕是姐姐當日親自教授了宮中廚役的,如今姐姐雖然故去了,但臣妾已讓那廚役到柔儀殿侍奉了,哪日皇上想吃,吃得歡喜,就是懷念姐姐的一點心意了。”

    玄淩頷首道:“嬛嬛,還是你最善解人意,德妃有你這樣的姐妹,也算欣慰了。”

    我笑道:“其實今日臣妾送這點心來,還另有一番心意。”

    玄淩不由奇道:“你的心思總是別致些,朕可猜不著,你且說來聽聽。”

    我抿嘴道:“蓮葉為父,蓮花為母,藕為子女,臣妾奉上這份點心,是希望皇上、宮中姐妹和皇上的子嗣們永遠平安喜樂、同心同德。”

    玄淩笑著將我摟入懷中,“嬛嬛,隻為你這話,朕一定要好好謝謝你才是。”

    我軟語呢喃,“臣妾不要皇上謝,隻要皇上永遠像今時今日一樣待臣妾,好麽?”

    他的笑聲爽朗而開闊,“好,朕答應你,朕與嬛嬛,與咱們的予涵、朧月和靈犀,也永遠平安喜樂、同心同德。”

    伏在玄淩懷裏,從後殿的紅棱雕花長窗中望出去,幾株芭蕉葉子寬闊而翠綠,時而有五彩羽毛的小鳥停駐其間,歡鳴一聲,又飛得遠了,飛得那樣高那樣遠,在綿白的雲朵裏飛翔,燦爛的陽光如金粉一樣灑在雲朵上,仿佛鑲了一圈絢麗耀眼的金邊,望得久了,眼睛也有點暈眩。

    殿外似來兩聲輕輕的叩門聲,在寂靜的殿堂裏格外清晰。

    玄淩懶懶問道:“誰在外頭?”

    卻是李長的聲音:“回皇上的話,內務府擬好了幾個封號,請皇上過目,甄選一個賜予安昭媛。”

    我笑著推一推玄淩,道:“這是安妹妹的喜事呢,皇上讓他們進來吧。”

    李長這才敢進來擱下,玄淩道:“朕也看看,內務府起了什麽好字來?”

    我站在他身邊看過去,原來隻有三個字,分別用金漆描了在大紅的紙上,分別是“肅”,“儷”,“文”三個字。

    我依在玄淩身旁,和顏微笑,“字的意思倒還都好,這個“肅”嘛,剛德克就曰肅;執心決斷曰肅;威德克就曰肅;正已攝下曰肅;能執婦道曰肅;貌敬行祗曰肅;嚴畏自飭曰肅;貌恭心敬曰肅。”

    玄淩道:“能執婦道,貌恭心敬,容兒是很適合的,隻是這個字未免硬氣了些,與容兒的柔弱之姿風馬車不相及,”他看看“文”字,悠然笑道,“容兒靜默謙順,乃禮義人也,這字倒也貼切。”

    禮義人也?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忽地見到玄淩說這句話時神情頗曖昧,猛然想起一事,幾乎要冷笑出來了,然而玄淩麵前,終究按捺了下去,亦是心知肚明,陵容在玄淩心中是何等人物,更要小心度量了。

    “皇上說的極是,”我又道,“文”這一字,可以說是文雅有度,也可說是文靜有禮,這倒很像是說安妹妹,但更多的時候這個字是形容一個人腹有詩書氣自華,安妹妹性子是夠文靜了,隻是說到腹有詩書還略差了些了,若選用了這個字,隻怕安妹妹要多心。”

    玄淩笑道:“那便隻剩一個“儷”字了,”說著就要命李長取朱筆去圈下來。

    我微笑道:“儷字容顏姣好、成雙成對的美意,又可指伉儷情深,果然是極好的,”說著偷偷去覷他的神色。

    玄淩聽我說完,下筆便猶豫了,想了想,把玉管狼毫拋在青玉筆架上。

    我問:“皇上怎麽了,這字不是很好麽?”

    玄淩似是自言自語,“伉儷情深,昭媛是妾侍衛,怎能與朕是伉儷夫妻,真真是笑話了。”說著向我道,“若真選了這個字給她做封號,隻怕傳出去文武百官也要指責朕太過寵幸嬖妾了,”他想了想,對李長道,“告訴內務府去,這幾個字都不好,再選了好的來。”

    我微微笑著道:“其實何必內務府忙,安妹妹一向最得聖心,皇上指一個字給她做封號,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玄淩隨手取了蓮葉羹喝了一口,道:“一時間叫朕想一個,朕還真想不出來,嬛嬛,你與容兒相識最久,不如幫朕想一個合適的吧。”

    我托腮道:“這樣的事臣妾怎敢做主呢,還是皇上聖裁吧。”

    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朕給了你協理六宮的大權,這有什麽不行的,而且從前貞貴嬪的封號你也起得極好,”說著把筆交到我手中,“你寫一個來看看,若真不好,朕再幫你改就是。”我略略思量,寫了一個極大的“鸝”字,笑著側頭問他,“好不好?”

    他略皺了皺眉,道:“鸝?”

    我點頭,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的流蘇輕輕打在耳邊,涼涼的似四月裏的小雨,我柔聲道:“能歌善舞,性情又像黃鸝一樣和順,是安妹妹最大的長入,而且黃鸝,亦是兩情繾綣的鳥兒啊,這般樣樣周全,就像安妹妹為人一樣,真真是難得的。”

    李長在一邊順口道,“奴才聽說黃鸝一胎四卵,正合安昭媛如今有孕,多子多福呢。”

    我盈盈淺笑,“春和景明,鸝鳴清脆,應時又應景,與安妹妹是再相配不過了。”

    玄淩神色一動,我知道他已被打動,果然他笑道:“這樣說來的確是極好的,”說著看李長,“去傳旨吧,再請皇後定個吉期。”

    李長回稟道:“皇後娘娘頭風又發作了,隻怕起身不得呢。”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如先把名分給了安妹妹,至於冊封典禮麽,等皇後好些再定也不遲啊。”我仿佛不經意一般道,“隻是內務府這幾個奴才真不中用,做慣了的事擬個封號而已,也那麽不上心,這等小事都要勞煩皇上。”

    玄淩略一沉吟,眉頭輕輕一蹙。

    我笑語盈盈,“四郎很喜歡嬛嬛所提的“鸝”字麽?”我忍下心頭的冷毒,化作唇邊莞爾一笑,“咱們大周在帝王尊君諱上不甚避諱,譬如皇上輩分從玄,名字隻把從前的三點水改為兩點水,其餘王爺則不做改動,既示兄弟親厚亦不失尊卑上下之分。”

    玄淩唇際含笑,眼中卻頗有不解之色,我低頭,微微紅了臉龐,“四郎莫怪嬛嬛小氣。”

    他語氣溫婉若春水,“怎麽了?”

    我別過頭,宛然有憂傷的神情,鬢角的明珠沙沙滑過臉龐,別有明華照耀。我輕輕籲了一口氣道:“皇上待鸝妃極好,臣妾是很欣慰的,嬛嬛心中總覺得四郎與鸝妃妹妹是姻緣天定,不然如何鸝妃陪伴十餘年,從不與四郎臉紅過一次?連四郎與妹妹的名字四郎名中有一淩字,鸝妃妹妹名中亦有一陵字,雖則音同字不同,到底也顯得四郎與妹妹情份深切,嬛嬛終究是旁人了,”我淒婉一笑,“或者該喚皇上為四郎的人是鸝妃而非臣妾。”

    他起身,握住我冰涼的指尖,溫柔凝睇於我,“你是真心在意?”

    我舉眸坦然望著他,幽幽道:“或許嬛嬛不該如此在意,隻是若非四郎真心待我多年,即便為顧忌身份尊榮,嬛嬛也必不會將此言出之於口,”我低頭,盈盈拜倒,“請皇上寬恕臣妾嫉妒不容之心。”

    他的懷抱溫柔有力,攏我於懷,“你我當殿是君臣,無人處是夫妻,旁人如何與你相比。”他低一低聲,“朕雖不計較這些,然而為尊者諱也是應當的,何況,朕如何舍得與你生分了。”

    他喚李長,“去傳旨六宮,朕賜安昭媛名為鸝容,冊為正二品鸝妃,告訴她今日不必來謝恩了。”

    我伏在玄淩懷中,無聲無息地笑了。


【第三十四章 六宮粉黛皆顏色】

    於是陪著玄淩一起坐下看書,看了一會兒,隻是望著窗外的芭蕉出神

    玄淩見我良久不出聲,輕聲道:“想什麽呢,這樣出神?”

    我愣了一愣,方轉神過來,神色也有點淒惶,道:“今日安妹妹大喜,倒叫臣妾想起當年入宮,臣妾與鸝妃還有德妃姐姐是同日入宮的,又一直情同姐妹。可惜德妃姐姐早逝,連好好敘一敘姐妹之情的緣份也沒有了。”我言下傷心,眼中也不由垂下淚來。

    玄淩亦有些不忍,“德妃在世時朕沒有好好待她,想起來心裏也總是有幾分不安。”

    我拉著他的衣袖,含淚道:“如今臣妾已經位列四妃,安妹妹也封了鸝妃。”我順勢跪下,“姐姐雖被追封為德妃,但諡字追尊還未定。臣妾求一求皇上的恩典,再賜姐姐一份哀榮吧。還有早逝的淳妹妹,她走的時候還這樣年輕。”念及淳兒,我不禁潸然淚下。

    玄淩撫著我肩安慰道:“逝者已逝,生者也沒有什麽多為他們做的,就依你所方以表追思吧。皇後病著,這件事就交由你去做。”

    “嗯。”我這才破涕為笑,又道,“既然說了,臣妾就鬥膽再求一份恩典,愨妃是畏罪自殺,依例不能追封。隻是皇長子漸漸大了,也得顧及他的顏麵。至少也是皇後的顏麵,畢竟如今是皇後在撫養皇長子。”我欷?道:“生母不能被追封,想必皇長子是要傷心的。”

    玄淩負手而立,沉吟良久,道:“湯氏雖有大罪,但念在她是皇長子之母,從前侍奉朕也還盡心,就破例予以追封吧。”他頓了一頓,“既然要追封,那些已故的妃嬪就一齊追封了吧。隻一樣,從前的賢、德二妃斷斷不能追封。”

    我心下一凜,已經明白,忙道了“是”。

    玄淩拉我起來,攬住我的腰,道:“息給了你協理六宮之權,你也辛苦了不少。”

    我低頭莞爾,“為了皇上,總是甘之如飴。”我微一沉吟,“有句話,臣妾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我想一想,道:“皇上文教與臣妾說起追封一事,臣妾想起今日皇後在昭陽殿所說的一句話。”

    “哦?”

    “皇後娘娘說‘六宮妃位多懸‘,臣妾想也是,四妃之中隻有臣妾一位,宮中有的是比臣妾資曆深厚德行貴重的妃嬪,所以臣妾忝居高們也常常自覺不安。端妃姐姐進宮最早,卻因著身子不好一直未得再晉封,有時朝禮之時還要在臣妾之下,臣妾實在愧對。”

    玄淩道:“說起來,六宮之中是許久沒有大封一次了。皇後不提,朕倒也疏忽了。”

    我依依道:“臣妾也是這樣想。已故者可以放一放,倒是朝夕相處的姐妹該好好晉一晉位份才是。後宮安定,對皇上的前朝也有所助益啊。”

    玄淩道:“好是好,隻是這樣的大封,也要有個由頭才好啊。總不成容兒進了鸝妃,後宮全跟著晉封,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我抿嘴兒笑道:“皇上貴人多忘事。予沛、予涵與靈犀百日之時,皇上曾經大赦天下,又賞了百官俸祿,獨獨在後宮沒有加封。皇上,您這可是厚此薄彼了呀。”

    玄淩首:“難為你還記著,隻是這話提起來也有一年多了。”

    “不是臣妾存心要記著,而是臣妾想後宮本就是讓皇上舒心安樂的地方,若後宮姐妹和睦相處,皇上也能安心。”我收起笑意,鄭重道,“臣妾隻求皇上一樣,無論怎樣晉封各位姐妹,隻請皇上一定要讓端妃姐姐為尊,居於臣妾之上,否則臣妾終究難安。”

    玄淩道:“端妃進宮最久,貴妃這個位子本也當得。隻是朕的心裏,總是更屬意於你。”

    我柔聲道:“皇上重視臣妾,臣妾心裏十分明白,不願在名位上計較。”

    玄淩有些感慨,撫著我的臉頰道:“這樣就好,朕就冊端妃為端貴妃,位列四妃之首。”他想想道:“這朕早些年很委屈了敬妃,她又素性溫和,就冊為德妃吧。”

    我盈盈屈膝,“臣妾先代幾位姐姐謝過皇上,隻是皇上可還記得當日為了敏妃衣衫上的神鳥圖紋與鳳凰相似,還鬧出過好大風波。既然發明屬東方貴妃位,如今端妃姐姐成了貴妃,不知敏妃心裏會不會不痛快?”

    玄淩蹙一蹙眉,微有不悅,“她還年輕,來日方長。”

    我心中一寬,道:“淑和帝姬是皇上的長女,徐淑容是皇二子的生母,這兩位的地位自該與旁人不同,臣妾想總該給妃位。”

    玄淩扶了我道:“這話不錯,隻是這般三妃便有欣妃、貞妃、鸝妃和敏妃四個。”他苦笑道,“敏妃年輕氣性大,素來不喜容兒,今日已經發作了不小的脾氣,若來日與陵容並列,不曉得又要生出多少事端來。”

    我撫腮而笑,“蘊蓉到底年輕嬌縱些,於大禮無妨也便算了。”

    “蘊蓉到底是朕的表妹,不可薄待了她,給她從一品夫人之位,再定一個‘莊‘字,也叫她記得自己是妃嬪,言行必得莊重。”玄淩凝神片刻,“隻是欣妃與貞妃誰來做三妃之首,倒費些籌謀。”

    我微笑道:“欣妃與貞妃都是生育了子女的,欣妃入宮久,資曆老,貞妃忠心耿耿,又生育皇子,實在是難以決斷呢。”

    玄淩微微沉吟,“貞妃到底資曆淺,就叫欣妃做三妃之首吧,還有一個,從前福祺祥瑞四位貴人如今隻剩了一個福嬪,她是最敦厚老實的,你給她貴嬪之位,一是體恤,二是也叫人知道,朕看重安分守己之人。”

    我的微笑盈然而生兩頰,“到底是皇上思慮周全,臣妾可想不到那樣多了。”

    玄淩抬起我的下頷,輕笑道:“你哪裏是想不周全,不過是等著朕來說出口罷了,你也再去想想,有要一同晉封的就列個名單給朕看過,再交給禮部去辦就是了。”我又替欣妃謝過,玄淩笑吟吟向我道,“你替別人求了這樣多,又替別人謝恩,怎麽也不為自己求份恩典。”

    我投入他的懷中,笑道:“臣妾有皇上的寵愛,就是最大的恩典了,再不求什麽別的。”

    他伸手將我抱在懷中,家常的寧綢長衫上有著墨跡的馨香,暖風吹動殿後的竹葉簌簌地響,襯著午後四平八穩的陽光,直欲催人睡去。

    一夜好睡,醒來打起精神喚來內務府與禮部之人一同安排大封六宮的典禮,又由禮部按著位份,等著送來過目。

    直忙到了黃昏才有三分眉目。我累得身上酸管,向槿汐道:“明日請端妃與敬妃過來,請她們一同看看諸妃新定的位份有什麽不妥。”槿汐抱了一大束新折的木槿花,粉白嫣紅,枝葉筆直,甚是可愛,她將花插入臨窗長幾上的大瓷瓶中,垂手笑道:“皇上要大封六宮的消息可都傳遍了,皇後提一句鸝妃順帶著六宮妃嬪大封,這可都是要感激娘娘呢。”

    我一笑,“我是不想便宜了她一個人做好人,她想抬舉安陵容……”我“嗤”地一笑,“如今是安鸝容了,我何不順水推舟,有好兒大家分罷了。”我取了把小銀剪子,慢慢修剪木槿多餘的枝葉,頭也不抬道:“景春殿有什麽消息沒有?”

    槿汐道:“聽說安昭墾得了這個‘鸝’字,沒敢生氣,也不敢委屈,隻問了一句說內務府選‘儷’字甚好,為什麽不用。”

    我隻顧著修剪花枝,“為什麽不用?這話問得可吸入顆粒物,合該送個私塾先生給她講講學去。問為什麽不用‘儷’字……叫花宜想法子把她這話傳到皇後宮裏去。”

    隻怕皇後知道了,頭風要發作得更厲害呢。

    我道:“還聽說什麽了麽?”

    “內務府幾個為鸝妃擬封號的司禮內監不知道為什麽得了罪咎,被李長帶了小內監狠狠杖現了一頓,打發去了‘暴室’了。”她小心翼翼道:“聽說是皇上的旨意。”

    我淡淡“哦”了一聲,“大概是趕著巴結咱們這位新封的鸝妃娘娘,沒巴結到點子上吧。”

    槿汐嘴角含了一縷微笑,“在旁人眼裏,這件事仿佛是這樣的。內務府的內監們想著巴結鸝妃,結果卻挨了皇上的打。”

    我選了一朵開得最好的粉色木槿花簪到槿汐髻邊,淡淡道:“原本不是這樣一回事,隻不過兩件事疊了起來看起來是那麽一回事罷了。”

    槿汐下意識地摸一摸鬢角的花朵,道:“多謝娘娘。”

    “那麽,還有人再敢隨便巴結討好鸝妃麽?”我微微笑著,一枝一枝細細整理著手中的花枝,直到使它的姿態達到我理想中的樣子。插好後隻含笑端詳著,“要本宮想要的,剪去本宮認為多餘的,修剪花枝其實和整理皇宮一樣,這道理,本宮明白,皇後更明白。”

    槿汐淡淡笑道:“這花已經剪得很好看了。”

    我隻是含笑不語。

    花宜掀了湘妃竹簾進來,道:“呂昭容來了,娘娘可要見一見麽?”

    我笑道:“她來得倒快。”說著命小宮女捧了金盆和毛巾來淨手,向花宜首,“請呂昭容進來吧。”

    話音剛落,呂昭容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眉梢眼角皆是笑,道:“安鸝容!安鸝容!娘娘這樣好的智謀,真真是大快人心。”

    我含笑請她坐了,對花宜道:“去拿昭容最喜愛的蜂蜜燕窩來。”

    呂昭容首了一聲謝,“娘娘這樣客氣。”

    我笑著說:“本來就是用點心的時辰了,昭容有什麽喜事,慢慢說就是。”

    呂昭容笑得眉毛飛得老高,“撲哧”一聲終於禁不住了,道:“娘娘想必知道了,鸝妃?皇上竟然賜了個‘鸝’字給她,當真是要笑死我了。”

    我慢慢剝了一顆葡萄吃了,方道:“這有什麽好笑的,鸝妃麽,皇上本就愛她聲如黃鸝啊,又讚她溫柔如黃鸝。”

    我說完話,隻幽幽笑著,呂昭容嗬嗬笑道:“憑她說得怎麽好,怎樣是讚她的話兒,咱們姐妹雖然書讀得不多,字麵上的意思到底是懂得的,鸝妃,連她的名字也改叫了安鸝容,不就是黃鸝鳥兒麽?再說她已不能唱了,說她聲如黃鸝真是刻薄。”她笑得不止,好容易才拿絹子掩了掩唇,“大周立國以來,從沒有給妃嬪賜過這樣的封號,新奇是新奇了,卻也要笑煞人了,且一改名字,這‘鸝’字也算不得什麽封號了。”她心情甚好,語速又快,一雙明眸左顧右盼,耳上的赤金纏珍珠墜子也隨著她的動作晃得人眼花繚亂。

    我微微一笑,回味著唇齒間葡萄的酸甜,“姐姐此言差矣,既然更名為鸝容,鸝字就算不得封號了。”

    呂昭容連連含笑稱是,又問:“皇上要封她鸝妃,娘娘可想好了拿什麽去做賀禮?”

    我指了指紅木桌上一幅“送子觀音”圖,道:“她那裏什麽好的沒有,我也沒什麽好東西,這幅畫權當給她安胎用罷了。”

    呂昭容道:“我想著也是,眼下皇上正寵著她,場麵功夫還是要做的。”說著喚來貼身的侍女嬋娟,指著她手裏捧著的一把白玉如意,“我選了這個,就算給她安枕好了。”說著掌不住笑道:“娘娘瞧瞧,如意也就罷了,裝如意的盒子可費了我不少心思。”

    我一時好奇,接了過來瞧了瞧,不覺臉上含了笑,道:“你也忒有心了。”

    原來呂昭容裝如意的盒子是個鬆檎雙鸝圖的剔彩捧盒,那盒子十分精巧,用十三層顏色織就,色色相映。中間圓環林檎枝上是兩隻黃鸝,並頭展翅,神態溫柔,外圈的果實花卉也是描畫的光潔喜人。

    呂昭容笑得彎腰,“這樣的盒子才配咱們鸝妃娘娘啊,娘娘瞧這兩隻黃鸝多栩栩如生啊,我可是領著宮女在庫房翻了好久才找出來的。”

    我掩唇笑道:“從前隻聽人家說買櫝還珠,必定是碰上了你這樣的好盒子才會連明珠也不要了。”

    她頗有得色,“鸝妃見了這個盒子,肯定忘了還有把玉如意呢。”

    “你可小心,別叫她動了胎氣。”

    “娘娘放心,她絕不會生氣,鸝妃的名號是皇上給的,她若生氣,可不就是生皇上的氣麽?她才不會。”呂昭容篤定微笑,那篤定之中也很有幾分不屑。

    我唇角微微上揚,道:“那也是,我更有一句好聽的話告訴你,皇上可稱讚咱們這位鸝妃性情和順,乃禮儀人也。”說罷,彈著指甲冷冷而笑。

    “禮儀人?她也配麽!且不說眼下,娘娘不在那幾年,她明刀暗槍地算計多少嬪妃吃虧在她手裏。”呂昭容道,“難怪娘娘要生氣,皇上竟這樣誇她。”

    呂昭容讀書不多,自然一時間想不到,槿汐卻是知道關竅,不覺舉袖掩唇,吃吃笑得滿麵通紅。

    呂昭容似有不解,我笑啐了道:“槿汐老於世故了,卻也有這沒正經的時候,還不告訴昭容。”

    槿汐見左右也沒有旁人,笑垂著眉毛道:“這話是從前漢成帝稱讚趙飛燕的,原話是‘趙婕妤豐若有餘,柔若無骨,迂處謙畏,若遠若近,禮義人也。’”

    呂昭容仔細聽了,想了想道:“這話好耳熟。”說著麵上微紅,“不過聽著仿佛不是什麽好話。”

    我俯身過去,貼近她耳邊,極小聲道:“姐姐從前宮裏有本《昭陽趣史》,隻往這上頭想去,怎麽姐姐自己也忘了麽?”

    呂昭容驚了一驚,不覺臉上紅暈四溢,忙忙去看周遭,見沒有人,文教不好意思笑道:“淑妃娘娘怎麽說起這個來了,這還是從前皇上剛臨幸時,咱們什麽也不懂,幾個老宮人尋了來了,的一類皇上久久不來,不過放著偶爾悶才看兩眼,自從上次皇後拿崔尚儀與李公公的事做文章,我可嚇得要死,略有些嫌隙的都叫貼身的宮女一把火全給燒了,從此可再沒有了。”

    我笑一聲道:“有有什麽,讀史本就可明得失,不過淫都見淫,智者見智罷了。”

    正說著,槿汐領了小宮女端上燕窩來,趁熱把濃稠與汗的蜂蜜滾燙的澆了下去。那燕窩本是血燕,鮮紅透亮,一盞盞光潔如璧,一絲雜質也元,金黃的蜂蜜澆上去,顏色愈發光潤,令人食指大動。

    呂昭容笑吟吟接過道:“娘娘好福氣,這血燕十分難得,不是我宮裏常用的官燕能比的。”

    我笑道:“那有什麽,如今淑和帝姬正在長身子的時候,是該多多吃些好的。”我轉臉吩咐槿汐,“去告訴內務府,以後靈犀帝姬用什麽吃穿用工,昭容宮裏的淑和帝姬也是一樣,不要因為本宮位份高就偏袒靈犀一些,淑和帝姬才是皇上最尊貴的長女呢。”想了想又道,“咱們宮裏的血燕也快用完了,趕緊去叫內務府送些來,等下給昭容宮裏也送些去。”

    槿汐應了轉向出去。呂昭容忙起身笑道:“這樣怎麽敢當呢,畢竟靈犀帝姬是娘娘所出,身份尊貴。”

    我忙笑道:“姐姐客氣了,不要說姐姐的淑和,敬妃姐姐那裏的朧月雖是我生的,卻一直勞煩敬妃姐姐撫養著,還有端妃姐姐那裏的溫儀,在我心裏都是一樣的,胡昭儀的和睦帝姬我也一樣疼愛,隻不過人家金貴,我不敢露出來罷了。隻是憑她再怎麽金貴,長幼有序,自然是姐姐的淑和帝姬最尊,隻可恨內務府那幫奴才一徑地狗眼看人低,倒叫姐姐傷心了,也是我的不是,沒有早早知道。”

    呂昭容道:“哪裏的話呢,我心裏也是把娘娘的朧月和靈犀看得如親生一般,隻是礙著娘娘位份尊貴,又日日操心宮中大小事宜,怕著那起子小人說我一味巴結,反而妨了娘娘的直屬單位。”

    我微微蹙眉,歎息道:“片頭的閑話本來就多,還盼昭容姐姐像從前那樣待我才好。我出宮那幾年,朧月雖養育在敬妃姐姐膝下有她疼愛,可是明裏暗裏受的委屈也不少,敬妃姐姐也不能一一護過來,聽說昭容姐姐也看顧了不少,要不然哪裏有朧月的今天,我還沒謝過姐姐呢。”這番話說的推心置腹,呂昭容本來就是直心腸的人,更是大為所動。

    呂昭容道:“那幾年朧月帝姬苦,娘娘也苦,總算如今好些了,還要操心這個操心那個,也是難過。”

    我點頭道:“還是姐姐明白我的心,尤其是咱們這些做母親的,費的心思更多更難,姐姐從前如何看顧我的朧月,今日我對姐姐的淑和也是一樣,隻怕不能回報萬一罷了。”

    呂昭容心腸觸動,仰頭傷心道:“皇上雖然給了她一個‘鸝’字,但終究在妃位,從此高我一頭,也隻能任她壓製了,我一個人老珠黃的人還怕什麽呢,隻是可憐了我的淑和,算算年紀淑和也十五了,等上了兩年便要下嫁,若被我這個不中用的母妃連累,她麵上也無光。”

    我有心安慰她,笑盈盈起身,拉了她的手,道:“本該早恭喜姐姐的,文教姐姐興衝衝進來,倒把我也哄得忘了,皇上今日吩咐了,大封六宮時要進姐姐為欣妃,為三妃之首,姐姐可高不高興?”

    呂昭容大喜過望,一時之間倒有些愣住了,口中訥訥道:“是聽說了要大款六宮,隻是位份未定,真如娘娘所說麽?”

    “從前立九嬪的時候讓姐姐屈居在安昭媛之後,我心裏不舒坦了好幾年,今日皇上要給鸝妃封號,我就順嘴提了一句,姐姐的淑和是皇上的長女,皇上便有了這道恩旨。”我微笑看著她,“鸝妃再得寵也蓋不過您是三妃之首,姐姐可安心了。”

    呂昭容喜極而泣,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嚶嚶泣道:“在宮裏熬了這麽些年,沒想到還有封妃出頭的一日。”她盯著我,“娘娘不是與我玩笑吧。”

    我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大封六宮,過幾日就有旨意下來,如今叫我先擬了名冊來看。恭喜姐姐了。”

    呂昭容感激涕零,“若非有娘娘眷顧,我何來今日呢。”

    我忙扶了她起來,笑道:“咱們姐妹,還要這樣客氣麽?最要恭喜端妃姐姐,馬上可要改口稱呼端貴妃了。”

    呂昭容一怔,連連頷首笑道:“正是呢,這個宮裏端妃姐姐資曆最深,也是最苦,封貴妃是應該的,咱們都心服口服。”

    正說笑間,卻是槿汐進來,雙手空空如也,道:“方才內務府小楊來回,除了皇上日常要用的血燕外,其餘都沒有了。”

    我聽她說話間有些氣息不順,便問道:“前兩日還說送了幾十斤血燕來,我和皇後,太後宮中統共都沒拿多少,怎麽就一下子連送人的份兒都沒了。”

    槿汐答了聲“是”,道:“原本還是有的,方才太後宮裏拿了些去,皇後娘娘宮裏又吩咐了,說是回過了皇上的,鸝妃娘娘有孕在身,血燕這樣滋補的東西要盡著她吃,所以剩下的全部送去了景春殿。”

    呂昭容驚訝道:“血燕?那是正一品的四妃與帝後之尊才能用的,她的封刀之禮還沒辦呢,怎麽就先用上了?這樣是還沒生呢,若生下來了,可不知道要怎麽寶貝才好了。”

    我擺擺手道:“姐姐,由著她去吧。”轉念想,“隻是我難得想對淑和盡盡心,竟也不能了。”不由得幽幽歎了一聲。

    這一聲歎息倒引了呂昭容無盡感慨,槿汐道:“方才小姐和昭容說起趙飛燕,倒叫奴婢想起《漢書》裏頭一句話。”

    我正一正髻上鳳釵,幽幽點頭道:“我知道你要說哪一句,趙飛燕姊妹從自微賤興,逾越禮製,浸盛於前。班大家說的是從前,反而叫我們如今的人也心有戚戚焉。”

    呂昭容仰頭細細一想,苦笑道:“趙飛燕一旦得勢,縱橫皇宮殘害妃嬪,漢成帝一味寵幸她,竟連親生骨肉被殺也不理會,皇上雖不至於這樣糊塗,可她這個樣子,哪怕我成了三妃之首仍要讓她三分。”

    我亦愁雲凝在眼角,“血燕是沒有了,槿汐,去取些茯苓膏來送與呂昭容吧。”

    呂昭容恨恨不減,柳眉橫起,道:“我偏不服她,娘娘可要拿個主要呀。”

    我隻是愁眉不展,槿汐上前道:“昭容娘娘是知道的,一則是皇後的主意,二則娘娘要忙大封六宮的事分不開身,娘娘可要為我們娘娘在後宮的娘娘小主麵前分辨啊。”

    呂昭容點頭道:“我自然明白。”說著也不等槿汐合了茯苓膏來,又一陣風似的往燕禧殿方向去了。

    我見她走遠,方靜靜笑道:“隻怕呂昭容現在已經恨煞鸝妃了,若敏妃那裏知道,怕也要生好大的氣。”

    槿汐垂手道:“呂昭容是個熱心腸,又是直腸子經不得激,但分寸是知道的,她一向心直口快,有什麽話對旁人說反而直接明白,娘娘處在這個位置上,有些話不方便說也不能說,借她的口倒很不錯。”

    我用指甲撥著碗裏的茶葉,慢聲道:“我請旨讓端妃為貴妃也是這個道理,難得她心思細,出手又利落。”我心念一動,霍然想起一事,“皇後已經不耐煩鸝妃了,真是可喜可賀。”我笑著踱到妝台前,打開了胭脂盒子補妝,道:“皇後賜了那麽多血燕給鸝妃,也不知鸝妃能不能消化得了呢?”

    槿汐微微垂下眼簾,道:“娘娘也覺得皇後不是真心疼惜鸝妃麽?”

    胭脂嫣紅如血,凝在指尖仿佛一朵顏色最純正的紅梅,紅得盈盈欲滴,我薄薄化開了拍在臉頰上,淺淺的紅色如飛在天際的一片紅霞,輕薄甜香,我笑道:“就如這胭脂一樣,拍得薄可以暈臉,濃可用來點唇。皇後真心要賞鸝妃,大可不必那麽顯眼,一日一日命內務府送去就是了,這樣一下子全給了她,反而叫六宮非議。”

    槿汐拿著篦子為我細細篦著頭發,徐徐道:“這才是皇後厲害之處,一則讓她不要趁著有身孕得寵忘本,二來與鸝妃為敵的人不少,鸝妃恩怨愈多,後宮中人愈對其側目,為了自己和用足的孩子一定會緊緊依附皇後這棵大樹,不過,看來她們之間的嫌隙恐怕也不淺呢。”

    我對鏡自照,緩緩向槿汐道:“去把六宮的妃嬪名冊拿來,我要好好看一看怎樣大封六宮呢。”

【第三十五章 三千寵愛在一身】

    這時節上林苑中的鳳凰花一片絢爛。這一日正午,敬妃在我宮中閑坐,一起看了嬪妃新定的名位,又去東殿逗了會兒幾個孩子,一時不免想起安鸝容的胎來。敬妃取了一片薄薄的蜜瓜吃了,問道:“你還不曾去看過安氏吧?”

    我淨了手道:“一直不得空兒,也實在不想去。她有身孕嬌貴著,萬一有個什麽閃失,誰擔待得起。”

    敬妃靠在偏殿廊下的臨水美人靠上,道:“去了太後許會不高興,不去呢皇上皇後麵子上過不去,何況你是淑妃,現下皇後不太理事,責任可都在你身上。”

    此時蓮花凋了一半,已不夠鮮豔,池中放養著紅白二色錦鯉,錦鯉在碧綠蓮葉間沉浮嬉戲,穿梭搖曳,煞是好看。我微微一笑,“我一個人斷斷不敢去,還請姐姐陪我。”

    敬妃一笑,“你若不想擔上任何嫌隙,便帶上衛臨去,豈不更妥當。”

    我微一沉吟,“也好。”

    我與敬妃各坐了一頂帷轎往景春殿去,彼時正是午後時分,嬪妃宮女們都在睡午覺,連道邊的白鶴也躲在芭蕉葉下打著盹兒。

    萬裏晴空一碧如洗,日光從朗朗無雲的天際毫無拘束地灑落,金黃中帶著赤明的兩個使整個紫奧城浸沐在一片華彩流麗中,安鸝容所居的長楊宮外楊柳最多,依依垂下如一道天然翠帷,使得長楊宮更顯寧靜清涼。

    一進儀門便聽得景春殿裏說笑聲不斷,我緩步而入,道:“本宮可來晚了,好生熱鬧呢。”眾人聽到我的聲音頓時靜了下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睦嬪汪氏、趙婕妤、餘容貴人與周珮都在。

    鸝容見我來了,忙要起身,我一把按住道:“你如今是雙身子的人,鬧什麽虛文呢,快歇著要緊。”

    鸝容這才嬌怯怯躺下,喚了寶鵑道:“去把本宮收著的那些‘娥眉翠’拿來,淑妃姐姐想必喜歡。”

    餘容貴人睨了我一眼,向鸝容笑道:“娘娘好偏心,有好的茶盡收著給淑妃娘娘。”

    鸝容輕巧一笑,“姐姐待我的好我心裏都記著,自然也要把最好的給姐姐,何況姐姐素日所用都是最好的,怎能到了我這裏隻用些不入流的呢。”

    鸝容歪在粟玉芯蘇繡軟枕上,一頭烏黑如雲的青絲並未綰成發髻,閑散散垂在枕邊,因是臥床,隻披了一件月白蝶紋束衣結了一枚藍色如意結,唯有胸前一抹錦茜紅明花抹胸透出無限喜氣,更顯得膚白如雪,眸似星辰,朱唇潤紅中隱約一點紫意,榻前兩個打扇的小宮女,手中握著一把尺長的滾綢素紗扇,一邊一個輕輕扇著,也不敢太過用力,生怕風大涼著了安鸝容。

    我笑道:“我記得妹妹素日用的是一個攢金枝彈花軟枕,怎麽今日倒用到這個軟枕來了?”

    敬妃笑道:“娘娘不知道,鸝妃妹妹如今有孕,那攢金枝軟枕本是用金線繡的,難免有些粗糙。為了讓妹妹睡得安穩,皇上特意叫換了蘇繡的,又隻用粟玉做枕芯,最能養神的。”

    周珮坐在酸梨枝鸞紋玫瑰椅中,笑吟吟道:“嬪妾卻不曉得金線粗糙呢。嬪妾一直用一個連雲錦紅萼梅花枕,前幾日皇上賞了縷金線暗花枕,嬪妾愛得什麽似的。到底是嬪妾皮糙肉厚,不配用好東西。”

    眾人臉上便有些不好看,睦嬪訕訕笑了一聲,“嬪妾們隻用尋常的素花軟枕呢,到底皇上最心疼鸝妃娘娘。”

    我接過寶鵑遞來的“娥眉翠”,盞中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得那釉下五彩春草紋茶碗春意盎然。我輕啜一口,不禁讚歎,“好香的茶,我宮裏的竟比不上這個一半。”

    鸝容忙道:“我的東西如何能跟姐姐的比,姐姐不嫌棄也就罷了。”

    我環顧四周。為了遮擋明亮的日光,景春殿中由上而下鋪天蓋地地掛著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紋的銀線紗帷,襯著透進來的陽光,銀線便亮瑩瑩地微微泛光,濾去了外頭無盡暑意。鎏金百合大鼎中散出嫋嫋上升的輕煙,幽幽不絕如縷。那香氣似春日百花上新鮮的露珠,滋潤且香透肺腑。

    我輕輕一嗅,不覺訝異,“妹妹有了身孕怎麽還用那麽重的香?可要小心些才是。”我特意咬重了聲音,“尤其是麝香,妹妹素愛調香,可別弄錯了。”

    鸝容低頭一笑,“姐姐言重了。那香是以鮮花汁子調的,隻是味道更純,無礙的。不過是我隨手調弄的東西,哪裏用得上麝香那麽名貴的香料。”

    我搖頭,起身挽起一匹銀線紗帷道:“妹妹還說嘴呢。這紗原叫月影紗,是西越貢來的珍品,一匹之價不啻百金,掛在屋子裏,日光再盛漏進來時也隻如月光柔和,所以取名月影。單看妹妹殿中這些便要萬金之數。”我笑:“鸝妃你自己說,旁人宮裏能不能和你比去?可見皇上心疼你呢。”

    趙婕妤豔慕地望著鸝容,口裏多了幾分得意,“這也是,皇上可看重鸝妃娘娘的胎了。”

    鸝容嬌滴滴道:“那茶原是皇上賞的,姐姐若覺得好,我便全送給姐姐,還請姐姐笑納。”

    我笑得親昵,“哪裏能白拿妹妹的東西。話說回來,我來賀妹妹有孕之喜,再賀妹妹即將冊妃。”

    周珮笑語盈盈,“是呢。別的娘娘的位份咱們還不清楚,皇上先欽定了娘娘為鸝妃,可見對娘娘的寵愛。聽說呂姐姐入宮多年,又生了皇長女,皇上也隻給她欣妃的名位呢,是斷不能和娘娘相比的。”

    我喚來花宜,“把東西拿上來。”

    花宜在桌上一一列開,科花鴛鴦卷草紋金壺一把,白玉扇子兩柄,最後是一個雪白素錦緞盒,裏頭三顆龍眼大的“鴿血紅”寶石。

    我為避嫌疑,特意不送一點吃食衣料,隻笑盈盈道:“那金壺是給妹妹賞玩用的,白玉扇子用來扇涼最好,握在手中也不生熱。那紅寶石未經鑲嵌,隻等妹妹生子封夫人時嵌到紫金冠上去的。”

    諸人湊過去一看,不由嘖嘖稱歎。隻見那“鴿血紅”豔紅如鮮血,顆顆一般大小,半點雜質也無。在隱約日光下光彩燦爛,如晨曦晚霞,無比奪目。

    安鸝容接過一看,忙推辭道:“如何敢受姐姐這樣的重禮。”

    我握一握她纖瘦肩胛,“妹妹是皇上心中至寶,不是這樣的東西怎能配得上妹妹呢。若妹妹心中還有我,但請收下就是。隻不過……”我問道,“為妹妹安胎的太醫可在?”

    卻是一名身量纖長的女子引了一位半老太醫過來,道:“回稟淑妃娘娘,許太醫在。”安鸝容身邊的侍女我認得大半,這位女子倒有些眼生,隻見她一身羽藍色深紫線雜銀色葡萄紋長衣,平髻上插一支菊花折枝銀簪並幾朵燒藍花鈿,裝束不似尋常宮女,長臉兒,倒也十分清秀。隻是那一身打扮雖用料不錯,卻把她襯得老氣了幾分。

    我向鸝容道:“妹妹如今有了身孕,萬事皆該格外小心。恰如皇後娘娘所說,萬勿像我當年一般不慎小產。所以今日莫說是我送妹妹東西,便是任何人送的,都要一一驗過才好。”

    安鸝容睫毛一閃,忙道:“姐姐這樣說就見外了,叫妹妹如何敢當呢?”說罷就要賭咒,“妹妹若存了一份疑姐姐的心,必定……”

    我忙捂住她的口,嗔道:“胡說什麽,也不怕忌諱。我這樣做正是為了咱們姐妹的情分,萬一有小人要做手腳,也不至於有下手之機。”

    鸝容還要推諉,我口氣裏已有不容置疑的味道,喚過衛臨道:“這是衛太醫,有兩位太醫一同察看更妥當些。”衛臨一揖上前,與許太醫一同仔細看了許久,回道:“回娘娘的話,這三樣東西裏並無半點於胎氣有損的東西。”

    我微笑頷首,“如此,妹妹與我皆能安心了。”

    鸝容手中還把玩著那幾顆紅寶石,那顏色是極純淨的紅色,映得她滿麵紅光,極是嬌豔。隻是唇心那一點微紫,卻在這純紅之下尤其明顯。我心下微微疑惑,不覺瞟了衛臨一眼。他隻垂手站著,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

    我關切地在她身邊坐下,近視之下她膚光勝雪,氣色極佳,倒讓我去了三分疑心,不覺拉起她手問起孕中事宜,嬪妃們得趣,倒也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極熱鬧。我囑咐她幾句保養之事,又道:“聽說許太醫醫術極好,和從前溫太醫不相上下,我是極放心的。聽說妹妹一切都好,害喜也不明顯,我也安心些。隻是想起從前眉姐姐的事,心裏總是難過。如今你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更要好好保養才是。今日衛太醫也在,不如讓他再請一次脈如何?也好多一重保險。”

    鸝容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唇角含了溫弱的笑意,“多謝姐姐關心,本該聽姐姐的再請一次脈,隻是許太醫是皇後薦了來的。我與姐姐都是想多一重心安,隻是皇後若知道了怕會以為咱們認定了許太醫醫術不佳呢,反而皇後娘娘麵上不好看。”

    餘容貴人亦道:“其實也沒什麽。淑妃身邊怎麽會缺了能人,若真能比許太醫高明也是好的。”

    她們如此堅持,我反倒不好再說,於是吩咐了衛臨下去,問及鸝容如今胎象如何。許太醫答道:“鸝妃娘娘胎氣甚穩,隻看她好氣色便可知一二了。”

    我點頭,空氣裏澄澈的甜香沁人肺腑,我依依道:“妹妹還記得昔年我們一同所製的百合香麽?”

    鸝容凝神細想,片刻笑道:“自然。古方難尋,我與姐姐一同看了好久的呢。”

    我神色柔和,“妹妹最擅長製香,今日這香不知叫什麽?”

    “是叫凝露香。”她溫柔笑語,“若姐姐喜歡,我送姐姐一些可好?”說罷喚過眼前那羽藍衣衫的女子,“鳶羽兒,你去本宮的香料龕子裏取些凝露香來,好好包了送與娘娘。”

    我笑道:“妹妹回禮倒快,才給了我茶葉呢又念叨起香料來,哪裏敢勞動妹妹身邊的人。”我叫花宜,“你跟著這位姑娘去拿香料,別毛手毛腳的,學著些人家的穩重。”

    花宜答應著去了,鸝容本要出言阻止,見花宜隻是一副歡歡喜喜天真不解事的樣子,不由道:“自從玉隱姑娘出閣,姐姐身邊是花宜在使喚麽?倒是很可愛呢。”

    我輕歎一聲道:“是呀。流朱早去,,玉隱也有了個好歸宿,槿汐又素日事多,隻剩下個花宜半點事情也不懂,我也不過是可憐她在宮外無依無靠罷了,原不指望她能做什麽。”

    敬妃笑道:“花宜能給你湊趣也罷了,你沒瞧我宮裏那些木頭泥胎,紮一針也不哼哼的,多無趣呢。”

    我道:“剛才請太醫出來的那位姑娘倒生得齊整,從前沒見你帶出來過,是誰呢?”

    鸝容微一蹙眉,旋即如常微笑,“不過是個粗使丫頭,看她長得不錯便留在身邊了。”

    正巧花宜出來,笑吟吟道:“奴婢看見鸝妃娘娘龕子裏好多香料兒,奴婢想若全泡了洗澡,定不用什麽花兒粉兒的麻煩了。”

    眾人聞言不禁笑了起來,餘容貴人道:“真是個不懂事的丫頭,那香料本無濃香的,非得幾種配在一起才能用呢。”

    眾人笑過,這才各自散了。出了長楊宮幾步,我想起還得囑咐鸝容不必再去幾位位高的妃嬪宮請安了,重又折了回去,才到儀門下,便聽裏頭侍奉湯藥的小宮女碎碎向人罵道:“什麽東西!寶鶯姐姐和寶鵑姐姐不在麽?要她討好似的拉出太醫去,一心想攀高枝兒。”

    我知道是罵鳶羽兒,想再聽清楚些也沒有了,更不便再進去,依舊回宮不提。

    上林苑裏濃蔭匝地,不耐煩坐轎,隻問衛臨道:“可看出什麽不妥麽?”

    衛臨道:“一時看不出什麽。但是微臣心裏有些疑惑,隻是還沒有把握,得回去定了再來回娘娘。”

    我揮手,“你去吧。”

    他躬身告辭。花宜悄悄在我耳邊道:“奴婢方才去拿那凝露香,看有幾個香盒子擱在高架子頂上說是鸝妃自己要收起來不愛用了。但奴婢看那盒子描得最精致,不像是不要了的東西。趁鳶羽兒不注意時用銀耳針撬開拿了顆,好像也是些香蜜之類。娘娘瞧瞧麽?”

    她本收在自己香袋裏,拿出給我一瞧,是一顆粉紅色的香餌,那香氣甚異,也不知是什麽,便道:“你好好收在我妝台下就是。”我低聲囑咐,“那個鳶羽兒有些古怪,你去查查她是什麽底細。”

    她點頭應了,敬妃歎道:“她的香自然是好東西了。今日去景春殿可看了不少好東西,如今她才剛有孕,皇上皇後便賞了這樣多東西由著她輕狂,等來日生下一子半女,可不知道要怎樣疼才好了。”

    敬妃的歎息似一道冰水澆落心頭。宮中嬪妃利益所牽,隻是希望鸝容生不下來;而我,卻是新仇舊恨,性命相關,是一定不能讓她生下來。

    心中主意已定,手指上微微用力,隨手掐了一枝香花下來。鮮綠的汁液染上了潔白的手指,似足了一條條滑膩汙穢的水蛇,我心中厭惡,隨手扔在了地上,微笑道:“這花不好,姐姐,咱們去看新開的素馨吧。”

    到了夜間,我出浴書係罷,花宜為我篦著長發,輕聲在我耳邊道:“奴婢去查問過了,那鳶羽兒原是鸝妃身邊侍奉洗浴的宮女,那些日子鸝妃失寵,不知怎地有此皇上難得過去竟看上了鳶羽兒,雖然臨幸過了卻沒給名分。如今鸝妃有孕不能伺候,也是這丫頭留住皇上過夜。如此不明不白在皇上身邊也有幾個月了。”

    我閉著眼道:“鳶羽兒沒名分自然是鸝妃不情願了,在皇上麵前糊弄過去也罷了。底下那些小宮女都敢罵她,可見那丫頭在景春殿日子不好過。”我思量片刻,“你想法子和她走得近些,引她得空來一次柔儀殿。”


【第三十六章 情疏跡遠隻香留】

    乾元二十三年八月初七,玄淩下旨大封六宮,冊端妃齊月賓為端貴妃,敬妃馮若昭為德妃,敏妃胡蘊蓉為莊敏夫人,昭容呂盈風味欣妃,昭媛安鸝容為鸝妃,淑容徐燕宜為貞妃,婕妤周佩為慶貴嬪,榮華劉令嫻為慎貴嬪,婕妤趙仙蕙為韻貴嬪,福嬪黎索#為福貴嬪,睦嬪汪軒?為芬儀,小儀葉瀾依為灩嬪,餘容貴人蓉赤芍為榮嬪,?貴人羅惜惜為?嬪,羽#貴人祝含芷為羽#嬪,瑛貴人江沁為瑛嬪,康貴人史移芸為良娣,穆貴人穆景秋為良媛,才人嚴致秀為?貴人。

    八月十七追贈德妃沈眉莊為惠儀貴妃,%妃湯靜言為恭%賢妃,淳嬪方淳意為淳憫妃,襄貴嬪曹琴默為襄穆妃,瑞嬪洛臨真為昭節妃,順選侍慕容世蘭為順成貴嬪,庶人楊夢笙為恭靜貴嬪。

    上諭明旨由位份最尊的端貴妃齊氏與我和德妃協理六宮,貴妃一向體弱多病,聞旨自然是推脫不已。我隻得私下前往修繕一新的披香殿與端貴妃相見,懇求道:“我隻請姐姐疼我,當日皇上要我協理六宮,如何小心翼翼總不免遭人算計,姐姐可還記得胡蘊蓉衣衫之事,動不動便是我約束五方之罪。貴妃姐姐在宮中多年最有威望,德妃姐姐人望甚眾,若姐姐和德妃姐姐與我一起,人多勢眾彼此總還有個依靠,否則無論是誰,終不免落人暗算。”

    彼時端妃已為貴妃,位份乃諸妃第一,連她所養育的溫儀帝姬也一躍為帝姬中名位最尊者。端貴妃撫著溫儀沉思片刻,終於頷首應允。

    大封六宮的典禮在太廟足足行了三個時辰。這樣大封六宮的情形在乾元朝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玄淩與純元皇後大婚之時。如此盛典,大約在乾元二十三年得過一點恩幸的嬪妃都得冊封,合宮欣慶,自然熱鬧不同凡響,連上林苑聽仙台的戲也是流水樣唱足了三日三夜,更逞論各宮歌舞如何夜夜不休了。

    而新晉的鸝妃安鸝容,卻不被允許參與那一日的冊妃大典。原因自然是皇後體恤。天氣漸熱,太廟人多,懷有四個多月身孕的鸝妃的確是不適宜參加的,如此,這個鸝妃之稱不免有些有名無實。然而皇後的安慰是生產之後便可冊為夫人,何必急於一時。

    皇後的話自然是有理的。譬如當我把晉封的名單交到皇後手中時,她提出婕妤趙氏進為貴嬪,我都沒有表示出任何反對之意。

    而值得一提的是六月初的追封禮。隨著管氏一族的覆滅和甄氏一族的複興,自縊而死的瑞嬪洛氏也被追封為妃,諡號“昭節”,這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太後提出的昔日被廢為庶人的楊夢笙被追封為恭靜貴嬪,無疑是狠狠扇了安鸝容一個響亮的耳光。這意味著對當日安鸝容所指楊芳儀害她多年不孕這一結論的推翻。事實上,玄淩對當日楊芳儀的所謂吞金自殺亦是感傷。這讓孕中的安鸝容十分不安。

    我曾在很多個清晨或午後去頤寧宮向太後請安時看見麵色恭謹,垂手站在頤寧宮廊下等候拜見太後的安鸝容。她的小腹已經隆起,寶鵑與寶鶯一邊一個攙扶著嬌弱無力的她,那樣子是很楚楚可憐的。

    太後仿佛並不在乎在鸝妃腹中即將要降生的子嗣,總是讓她在等候半個時辰之後遣小宮女告訴她,“太後要歇息,今日不得空了。”那段日子裏,太後對四皇子予潤的垂愛更是顯而易見,“哀家已有四個孝順的孫子,惠儀貴妃早去,哀家隻能更多疼疼這個孫兒了。”

    這樣的難堪使後宮妃嬪對這位有名無實的鸝妃更多了幾分輕蔑,很多嬪妃的宮室裏一夜之間多了許多黃鸝,她們在一起聚會時的話題也常常停留在自己養的黃鸝上。

    “使勁兒叫,聲音好聽得跟鸝妃唱歌似的。”

    “姐姐忘了,鸝妃已不能唱了。”

    “嗬,能跳舞也行,你看我的黃鸝兒多會撲棱翅膀。”

    “姐姐也忘了,她現在懷著皇嗣,怎好跳舞呢。”

    當然,這些議論是私下的,從未傳到玄淩耳中。有一次他問起宮中為何多了那麽多黃鸝,慶貴嬪掩口笑道:“臣妾們羨慕鸝妃娘娘懷有龍種的福氣,也盼能和黃鸝一般多子,想沾些福氣呢。”

    鸝容愈加悒悒,唯一讓她高興的是,她的父親安比槐終於被玄淩寬恕,賜黃金千兩還鄉養老了。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慕容世蘭的追封。我一直以為玄淩對她是無情的。直到那一日他在我宮中,講起那一日觀武台的馳馬,他說:“玉嬈騎射時的風姿很像出入宮時天真的世蘭。”這是慕容世蘭死後,他第一次在我麵前回憶她,“那時她十七歲,很大膽,也很天真可愛,像一朵玫瑰花,嬌豔卻多刺。”

    那日,我與皇上一起在庭院中納涼,我搖著團扇沉吟片刻,笑道:“聽聞當年慕容氏曾與皇上賽馬,那麽餘容貴人馳馬的樣子應該更像她吧。”

    “的確很像,”玄淩看我道,“如果朕想給她一份哀榮,??,你會不會反對?”

    他這樣問,顯然內心已有打算。而慕容世蘭雖然狠毒,但當年許多事,卻是也有我錯怪她的地方。何況,終究那麽多年了,我於是頷首,“逝者已逝,臣妾也不想多執著當年的恩怨,皇上決定就是。”

    他的鬢發被晚風吹散些許,從平金冠中逸開幾縷,他目光平直,微許滄桑之意如水一般從眉目間流瀉,“朕還想給餘容貴人嬪位。”

    我默然,很快笑道:“雖然祖製宮女晉位須得逐級晉封,但皇上若喜歡,偶爾破例也不打緊。”

    月華清涼如水,照得滿天繁星愈加璀璨如鑽。柔儀殿前清波蕩漾,隻覺紅塵倒影畢然寂靜,月華無聲,連人心也照得明澈幾分。他輕輕撫我垂落未綰起的長發,“你能體諒就好。容兒不為母後所喜,容兒難過,母後不悅,朕也很心煩呢。”

    冊封禮的熱鬧過後,我在某一日的空閑裏招來了衛臨。彼時正是夏末天氣,庭院中的夏時花卉便有一種知道大勢已去前的熱烈盛放,仿佛要拚盡全力釋放香氣留住一點屬於自己的季節。陽光從花枝的空隙間投射稀疏的光斑,透過長窗的冰綃窗紗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寫意水墨。

    我手上繡著一幅“貂蟬拜月”的刺繡,小小的繃架使整塊布匹繃得飽滿而緊張,繡花針穿透繡件時都能聽到輕微的“嗤”聲。我頭也不抬,淡淡道:“本宮招你來是要問一問,鸝妃的胎氣可還穩當?”

    衛臨道:“望聞問切才能得到精準的答案,那日微臣跟隨娘娘去景春殿時隻有望聞,所以答案未必準確。”

    我一笑,“衛太醫心思沉穩,知道本宮帶你去後必有此問,你又怎會給本宮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衛臨輕輕搖一搖頭,“如娘娘所願,鸝妃的孩子隻怕生不下來。”

    我輕輕一笑仰起身來,不覺含了幾分狠意,“本宮不過白問一句,你怎知本宮盼望鸝妃的孩子生不下來,誣陷本宮,罪名可是不小。”

    衛臨淡然一笑,眼中露出一點精光,“為鸝妃把脈的許太醫已報過胎象平和,娘娘若相信自然不會再來問微臣。”

    我淡然一笑,指著近旁的椅子道:“坐著回話吧。”我悠然停下手中針線,“你既知我所願,就不必隻說些順我心意的話,且說實情就是。”

    衛臨躬身道:“微臣趁人不覺時看過脈案,寫的是平和之象,不過是普通的安胎藥方。然而在藥材中卻多加了安胎補氣的艾葉、黃芩、苧麻根和白術等藥。”

    我麵上一驚,心底卻暗暗抿出一縷喜意,道:“旁的本宮倒是不知,那艾葉卻是溫經止血的,不到必要時斷斷不會輕用。”

    “娘娘睿智。那日微臣曾留心鸝妃殿中有熏艾的跡象,雖然殿中點了香掩蓋了熏艾的氣味,可是微臣相信自己沒有聞錯。鸝妃有孕方始四月便已用艾葉,可知已有出血症狀。此外黃芩和苧麻根是治血解毒的,白術則有補氣、健脾、止汗之效,此幾種藥說明鸝妃氣血兩虛,有盜汗滑胎之象。如今氣色尚好,全賴這些藥提著精神。然而內本已虧,加之聽聞鸝妃時常心情抑鬱,隻怕月份越大,腹中胎兒越岌岌可危,斷斷拖不到足月生產。”他身子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鸝妃體質甚虛,又有麝香侵體的跡象,本不易受孕。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強行有孕,雖則有了胎氣,然而孩子卻有八九成保不住。”

    我捧過瓷盞緩緩啜飲了一口清茶,笑道:“事無完全,衛太醫不也覺得還有一兩成的把握能保住胎兒麽?眼下鸝妃是皇上的心頭肉,諸位太醫竭盡全力必能保得鸝妃順利生產。”

    “可是,”衛臨飛快地看我一眼,“鸝妃用艾,便已知自己這胎難保,而皇上卻不知道。如果這一胎真的保不住,娘娘以為責任在誰?”

    我心中倏然一跳,像被雷電狠狠一擊,此刻已然明白過來,手中握著的繡花針像被汗膩住了,一點一點發澀。麵上隻淡淡的笑,“若然自己保不住也算了,否則碰上誰便是誰倒黴了。”我心思驀地一動,“此事你知我知,自然本宮不必擔這幹係了。”

    衛臨點頭道:“是啊,不過娘娘與鸝妃娘娘素來情厚,自然是不會有幹係落在娘娘身上的。”

    我早知衛臨精明勝過溫實初,不意他竟有如此計較。微微沉吟,驀地想起一事,我喚花宜,“把本宮妝台下的第三個小屜子裏的青花瓷盒拿來。”

    那是拇指大的瓷盒,裏麵有一指甲蓋大小的粉紅色香餌,我放在他麵前,“那日她殿中所用的凝露香無甚大礙,隻這東西本宮看不出來,你瞧瞧這是什麽?”

    他細細一嗅,用手指撚開一點粉末,沾上一點清水再聞。我見他神色凝重,麵上不知怎地紅了起來,那是一種奇異的潮紅,我取過他化開的那點香餌深深一嗅,隻覺心頭暖暖的,心跳一拍一拍突突地清晰地跳著,越跳越快,漸漸眼觴耳熱,整個人有些輕飄飄起來,我心知不好,“啪”地甩開那東西,喝道:“槿汐!”

    槿汐匆匆趕來時我已用清水撲麵漸漸鎮靜下來,槿汐取來冰塊敷在衛臨麵上,良久,他才漸漸恢複平時的神色,俯身愧道:“微臣輕率了,不想這香這樣厲害!”

    我賜他一杯泡得極濃的苦丁茶,道:“你隻說裏麵有什麽?”

    他皺眉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要打結了。半晌,清了清嗓子道:“依蘭、豆蔻、山茱萸、肉蓯蓉、青木香、蛇床子、天茄花、乳香、蟾酥、牡蠣和遠誌。”

    我聽不出什麽,疑惑道:“仿佛是些藥材?”

    他點頭,“若每樣分開,確是普通藥材,可若混到一起,便是對男女都有用的······”

    他沒有說下去,我麵上一紅,已經猜到,便道:“你隻用水化開這一些便這樣厲害麽?”

    衛臨道:“獨這依蘭花與蛇床子便放了十足十的量,此香若焚燒起來,隻怕藥性更強。所以一般用時都是摻一星半點到其他香料之中便可見效,也不易察覺。”

    我心中一動,念及一事。問道:“這依蘭有使人情動之效。如果碰到鵝梨帳中香會怎樣?”

    “同效,隻是效果不及此香厲害。因為依蘭花畢竟是花草。而此香中的依蘭則是大量提純的。娘娘可想而知,依蘭花卉並非四季常有,而有此香,便可年年歲歲無慮了。”

    我頷首,“你且回去吧,本宮等著。”

    接著幾日天氣炎熱不堪。到了晚間便風涼雨驟,雷雨大作,幾番冷熱不調,我便得了風寒臥病不起。這一病便連著好些日子沒有好轉的跡象,人也逐漸憔悴了下去。陸陸續續有嬪妃來請安我無力相見,索性都推辭了,把六宮之事交待給德妃,隻靜心安養不提。如此一來玄淩不免心疼,早午晚都要來一次,連藥也是煨好了親自一勺一勺送到我唇邊。

    這日晨起精神略略好些,正好玄淩早朝下來,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著宮中近來發生之事。晨光如畫,兩人安靜相對時,倒也生出幾分恬淡相守之意。

    花宜掀了簾子進來,奉上一碗清淡白粥,加了幾片紫薑。

    玄淩接過,憐惜道:“朕來喂你。”

    花宜垂手一邊,道:“娘娘,鸝妃娘娘過來請安。”

    玄淩隨口道:“傳她進來。”

    花宜微微躊躇,“鸝妃娘娘來了好幾日了,娘娘都不見。”

    玄淩眉間湧起一點不悅之意,轉臉問花宜,“鸝妃日日都來請安麽?”

    花宜有些不知所措,很快照實答道:“是。每日早上都來。娘娘沒有一次見的。”

    玄淩把碗擱在床邊小幾上,向我道:“容兒懷著身孕過來的,何必叫她站在外頭不許進來。”

    我轉過臉去,“臣妾實在不想見到她來。”

    空氣中有瞬間的凝滯,他喚我,“淑妃。”這一聲裏有隱約的怒氣。我此時脂粉不施,加著病中瘦削。含淚的容顏有些楚楚可憐,“皇上也覺得臣妾應該見妹妹麽?臣妾風寒未愈,若與妹妹相見,若傷了妹妹和胎兒怎辦?臣妾寧可皇上斥責,也斷斷不敢造孽。”

    玄淩雙眉舒展,已然含笑,“朕知道你與鸝妃格外親厚些,必不會像母後也不理她。”

    我含淚含笑,啐他道:“明明皇上自己多心。”我笑著推一推道,“妹妹想必還在外頭等著,臣妾體諒她一份心意,妹妹卻未必明白。有勞皇上陪妹妹回去說個明白,也好讓妹妹寬心。”

    他攫住我的手,“朕喂你吃完再去。”

    我盈然一笑,“妹妹是有身子的人,皇上快去吧!”我溫婉低首,“,妹妹本就心事重,懷孕之後常常患得患失,於安胎其實是無益的。本該臣妾多去陪她寬心,誰知這身子這樣不爭氣,隻得有勞皇上多陪陪妹妹了。”我軟語相求,“眉姐姐早走,臣妾很盼望安妹妹能母子平安。”

    玄淩很是欣慰,三顧後終於離開。

    我緩緩沉下臉來,吩咐花宜道:“她再來我也不會見,你們見她來隻避得遠遠的,不要碰她身上一分一毫。否則,翻轉了整個未央宮也說不清。”

    過了片刻,小連子進來道:“娘娘,景春殿又為宮女來請安。”

    我略一沉吟,揚了揚臉,花宜跑出去,親親熱熱拉了一人進來,笑道:“娘娘,鳶羽兒來給您請安呢。”

    我笑嗔道:“花宜,你也忒沒大沒小了,不請鳶羽姑娘進來坐下,反而拉著人亂跑。”

    鳶羽進來羞答答請了安道:“聽說淑妃娘娘病了,奴婢鳶羽特來請安。”

    我客氣笑道:“勞你有心了,才剛你主子來,怎麽你不是跟著一起來的麽?”

    鳶羽低下臉,咬了咬唇,勉強一笑,“看見皇上陪主子去了,奴婢才過來的。”

    “這話說的,好像你們主子不喜歡你在皇上眼前似的。”我笑道,“花宜,把桌上的奶子葡萄請姑娘吃去。”

    花宜吐了吐舌頭,“娘娘不說奴婢也要這麽做的了。”

    鳶羽驚訝地看我與花宜一眼,笑道:“娘娘待花宜真好。”

    我含笑道:“你們平日伺候著也是辛苦,何必苛待你們。你主子身子弱脾氣好,想來對你們也是極好的。”

    鳶羽澀澀一笑,隻低了頭不做聲。花宜拉一拉她的手,忍不住道:“才不是呢,鳶羽是皇上身邊的人都幾個月了,鸝妃娘娘也不請皇上恩賞,沒名分也罷了,背後由著那些小宮女欺負她也不作聲呢。”

    我一驚,忙坐起身來道:“竟有這等事!花宜你還拉拉扯扯的,鳶羽姑娘可是小主呢,你也部分尊卑上下的。”

    鳶羽忙跪下,局促不安道:“娘娘別這樣說,奴婢不過是個小宮女,怎當得起小主之稱。花宜待奴婢很好,若娘娘叫奴婢與她分出上下來,奴婢真是罪該萬死了。”

    我忙抬手示意花宜扶她起來,聲音溫婉若春水,“你所欠的隻是個名分而已,和尋常小主有什麽區別,你主子有孕混忘了也是有的,改日本共見到皇上向他提一提也就罷了。隻是你還記得榮嬪的例嗎?”

    鳶羽垂首怯怯,“奴婢知道,當時皇上寵愛榮嬪冊封得急了,結果驚了貞妃娘娘的胎氣,以致娘娘難產。”

    我打量她俊秀的臉龐,“你倒是個有心的,都知道得很清楚。”

    我咳嗽兩聲,花宜忙端了水送至我口邊,“娘娘病著還操心,先歇一歇吧。”

    我一扶胸口,道:“無妨。鳶羽,近*****主子胎氣可好麽?”

    她略一遲疑,避開我的目光,“都好,隻是夜裏有時會醒來。”

    “無論她好與不好,你都不要在這事上著急。皇嗣為要,若你主子有什麽不安,首先落個不是的便是你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知道麽?”

    她縮一縮身子,溫順道:“是。”

    從鏤花窗格前望出去,臨水的池邊開滿了一叢叢百合,花姿雅致,亭亭娟秀,晨光迷離之下猶有露珠晶瑩。

    鳶羽順著我的目光望去,不覺歎道:“這花極美,倒與尋常百合不同。”

    花宜脆生生笑道:“那是狐尾百合,你看那花蕊粉紅綿長,又卷曲,可不是和狐尾一樣。難得的是香氣最清鬱又好養活,宮中有水的地方都有呢。”

    我心中一動,笑道:“你方才說你主子睡眠不安,百合最能清心安神,平虛煩驚悸。你若常插些在殿中,對你主子身子也有益。她身子安穩,到時皇上一喜歡,你的名分便有著落了。與其求人,還不如自己用心。你說是麽?”

    她乖巧點頭,“奴婢多謝娘娘提點。”


【第三十七章 瑞腦香消魂夢斷】

    許是前段日子操心了,我的病一直未見多大的起色,長日漫漫,我足不出戶,日日隻插花刺繡,打發辰光。

    雖然過了中秋,但炎熱之意未退,開在陰涼處的狐尾百合便愈發花姿挺拔秀麗。我尤愛那粉紅花蕊數點,常常讓花宜采一些來,早上所采集的花苞到黃昏時分便會盛開,涼風徐來,滿殿清芬。花宜道:“鳶羽真有心,那日娘娘提了一句,她真日日一早采摘狐尾百合送去呢,太醫看過那些花苞無事,聽聞酈妃倒也喜歡。”

    “她總不會提及是我教給她的吧。”

    “怎會?她一心要孝順酈妃,何況,酈妃哪裏許她多說話了。”

    我擺弄著手中一叢藍紫色的鳶尾花,“也可憐了那丫頭,原本身邊有人為自己拉住皇上不算壞事。隻是酈妃自己根基不穩,怎還容得身邊有人分寵,難怪要壓製鳶羽。”

    “不過,”花宜道,“聽聞最近皇上常在別處,酈妃娘娘有些不悅呢。”

    此事我也有耳聞,為了寬慰安酈容孕中的抑鬱,我常勸玄淩去陪伴她。如此一來,不免冷落了各宮,恰逢前幾日是慶貴嬪生辰,諸妃在她殿中熱鬧了一番,玄淩不免多陪了她兩日,又接著莊敏夫人道頭暈無力,玄淩亦多逗留了幾日。

    我笑著搖頭,“罷了,你看幾日後是酈妃生辰,皇上必會去陪她的,要我們操什麽心。隻是那一日鳶羽必定事多,你把百合備下然後讓她去水澤邊自己取即可,不必叫她費心擇選。況且。酈妃也一定不喜她與別功中的人來往的。”

    到了九月初一那一日,玄淩果然去了景春殿。酈妃未請各宮妃嬪相賀,諸妃也樂得不去,所以隻各自送了禮去便罷,隻留玄淩與之獨處,此時安酈容月份已有五月,論理即便玄淩要過夜也無妨。於是景春殿中笙歌燕舞,遠遠都能看見絲竹柔軟低迷的詠歎,軟軟一聲,無端撩撥起後宮此消彼長的醋意。

    這一日,德妃一早便陪了朧月來我宮中。朧月此時已快七歲了,小小人兒與我親近了一些,我手把手教她臨字。朧月新學寫字,倒也極是認真,一筆一畫雖稚嫩,但下筆極有力,可見心中有丘壑。德妃便在一旁刺繡,偶爾溫柔凝睇朧月,這樣靜好時光,一直維持到了夜間。

    這一晚天氣特別熱,德妃懶得走動,便與朧月一同留宿在柔儀殿中。此夜一輪牙月有同於無。星輝夜沉,我索性命宮女大開門窗,納風取涼。

    聽得外頭奔逐喧嘩之聲時已是一更時分了。我蒙?中警醒過來,惟一推身邊抱著朧月睡得正熟的德妃,輕輕喚道:“姐姐你聽,外頭像是出什麽事了!”

    德妃猛然醒轉,正要與我披衣出去,卻是小允子慌裏慌張進來,“兩位娘娘,可不好了,酈妃娘娘小產了。”

    德妃麵色一變,斥道:“小產便小產,你慌什麽!”

    小允子麵色煞白,“回德妃娘娘的話,酈妃小產是皇上他……皇上自己也驚著了,不好呢。”

    我與德妃聽得玄淩不好,遽然色變。德妃吩咐了含珠看護朧月,急忙與我更衣一同往景春殿去。

    此刻景春殿中已是一團亂糟。我踏入內殿,縱使心中已有準備,不免也大驚失色。殿中滿是血腥之氣,寶鶯與寶鵑哀哀哭泣不止,一壁(邊?)哭一壁喚著“娘娘”,用熱水擦拭酈容蒼白泛青的臉。酈容蜷臥在九尺闊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身下的素雲緞褥子盡數被鮮血洇透,連床上所懸的天青色暗織榴花帶子紗帳上亦是斑斑血跡。她整個人臥在血泊之中,身上一件杏子紅半透明的雲綃小衣半褪半掩。露出香肩一痕,衣上盡是鮮血。德妃驚得掩麵,回頭不敢去看。

    夜深月淡,內殿充斥著血氣和藥草混合的濃鬱氣味。宮人們麵色驚懼往來匆匆,裙帶驚起的風使殿中明亮如白晝的燭火幽幽飄忽不定,無數人影頭落地麵,竟像是浮起無數暗淡的鬼魅。

    我忙道:“酈妃這樣穿著太醫如何為她診治,還不為娘娘批件衣裳。”

    此情此景,與當年眉莊離世時竟無多少分別。唯一不同的是,眉莊已然再無聲息,而酈容,她在昏厥中猶自發出一兩聲因為疼痛而生的呻吟。我強自定住心神,拉過許太醫道:“皇上如何?”

    許太醫滿手鮮紅血腥,猶有血珠從指尖滴答墜落,他滿頭大汗,語氣裏已帶了哭音,“皇上醒來時娘娘就成了這個樣子,皇上身上也是血,此刻已去偏殿更衣了。隻是身上眼見折服場景,受驚不小!”

    我問:“酈妃呢?”

    許太醫一指滿床血汙,道:“娘娘出了這麽多血,孩子鐵定保不住了,孕中不可有劇烈房事,娘娘與皇上怎能情不自禁!何況娘娘……”他閉口沒有再說,趕忙去救治酈妃。

    我回頭,金絲檀木小圓桌上猶有幾碟未吃完的精致菜肴,白玉高足杯中殘餘一些琥珀色的桂花酒,而另一杯中隻是些蜜水。圓桌一側的五彩冰梅蝶紋瓷瓶中供著幾束狐尾百合,那花開足一天已有些殘了,雪白的花瓣上有幾道暗黃的跡子,許是為了保持花卉的新鮮,上麵猶有灑過水珠的痕跡,沾了一點半點粉紅的花粉殘羅在花瓣與葉尖。我我皺了皺眉,歎息道:“花殘了,人要損了,酈妃醒來要看見這殘花豈不傷心,去丟了吧。”

    我急忙趕到景春殿偏殿,皇後已在那裏守著玄淩。想是深夜趕來,皇後一向整齊的鬢角有些毛躁,玄淩批了一件明黃四海雲龍披風坐著,手裏捧著一晚熱茶,臉色臘黃。

    皇後見我與德妃同至,不禁問道:“去看過酈妃了麽?太醫怎麽說?”

    德妃與我對視一眼,為難道:“人還在昏迷中,太醫說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皇後沒有太多的驚訝,隻是惋惜,“好好的怎會如此?”

    玄淩的臉有一半落在燭火的陰影中,惻然道:“是朕不好,都說朕……孩子沒有了。”

    他的眼神暗淡如天際零碎的星,又似魚眼般灰敗無神,他嘴唇有些輕顫,指尖伸出向我,“??,??,朕有沒有了一個孩子,朕以為過去了那麽多年,你與燕宜都為朕生下了孩子,蘊蓉生下了,眉莊生下了,朕以為上天已經原諒朕了。可是……可是,容兒是因為朕才沒有孩子。都是朕……是朕親自……”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頭發,無力地垂下臉去。

    我比皇後更快一步接近玄淩,將他痛苦的麵龐攏在懷中,柔聲安慰道:“沒有事,沒有事,皇上,皇上帝姬已經平安出生那麽多,怎還會是上天不肯原諒皇上?今日之事或許隻是個意外而已。”

    “不是意外……”他淒然搖頭,絮絮訴說,“朕不該與容兒那麽晚了還喝酒,朕喝了些酒,又是與她獨處,朕明知她……”

    德妃見玄淩如此,不免焦灼,勸道:“其實酈妃有身孕已經五個月,太醫又一向說她胎象安穩,即便……”她臉上一紅,婉轉道:“想來也該無妨。”

    皇後亦不由麵紅,溫婉道:“皇上雖然喜愛酈妃,隻是酈妃有孕,確該稍稍克製自身。”

    玄淩搖頭,麵有愧色,“朕也知道。隻是朕與酈妃獨處時每每總有情不自禁,前幾次因記掛她有孕皆無事,今日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臉上漸漸露出幾分驚痛,“朕睡到半夜醒來時覺得身邊濕透,一摸之下竟全是血,容兒已經痛暈過去。”

    德妃念及方才所見場景,不由再度掩麵,拉住要去看望酈妃的皇後,“皇後不能去。酈妃那裏……滿床鮮血,實在可怖。”正分說間,卻見孫姑姑排眾而進,問了兩聲後道:“太後已被驚動,皇上此刻心緒未平,還請皇上去太後宮中暫歇歇息。酈妃之事自有太醫照顧。”她看著玄淩,婉轉的口氣中有幾分肅然,“太後說酈妃娘娘再要經也要緊不過朝政,皇上自該分出輕重,不要誤了明日早朝。:說罷喚過李長,同扶玄淩至頤寧宮去。

    安酈容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已經成形的五個月大的男嬰,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她知道這個消息時並沒有嚎啕痛苦。

    彼時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經停住在景春殿楊柳樹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滅回轉,她麵上沒有一絲驛動的情緒,隻是雙手緊緊抓著錦被。這一次小產大大損傷了她的健康,真個人瘦弱得不盈一握,麵色如鬼淒白,整個人便似春風中的一片飄絮,孤弱無依。

    我聽得太醫如此向她稟告,便停駐在鏤花隔窗之外,沒有再進去。她伸出枯藤般的細手緩緩合上低垂的帳幔,在轉身的瞬間,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醫已經退出,內殿中空無一人,她輕輕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勞姐姐進來看望了。”

    廊下朱欄雕砌,從枝葉的縫隙間百轉千回淡落下的陽光有陳舊的金灰顏色,沉沉的,有積古的幽暗。我淡淡一笑,心中無盡的怨毒化作唇邊一縷淡薄的輕笑,“也好。我隻來告訴妹妹一個好消息:太醫來回稟,我哥哥的神智逐漸清晰,從前許多事都能記得了。“我停一停,”同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興。“

    “是麽?”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驚起的波瀾壯闊,然而隻是那麽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複平靜,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靜的看著她掩藏在紗幔後朦朧的背影,靜靜道:“自然是喜,隻是也會叫人怕。”

    “是麽?姐姐若認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牽過壁上一脈被秋陽曬得幹枯的爬山虎藤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寵愛於一身,妹妹怎麽會怕?”我微笑,“妹妹剛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無限的空洞和幹澀的聲音挽住我緩緩離去的腳步,“和你擁有那麽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樣東西。我有什麽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麽都沒有。”帳幔輕晃,似湖波輕緩的漣漪,她寂寂無聲地躺下,似沉沒於波心,再沒有回顧於我。

    這一個消息對於玄淩來說不啻於一個沉重的打擊,哪怕他命皇後調製過墮胎藥,哪怕他命人調製過歡宜香,哪怕他曾有許多個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沒有一樣比他親自用自己的身體使一個孩子斷送生命更可怕!

    在那幾日裏,他對我說的更多的話便是,“??,朕忘不了朕醒來時滿床鮮血,這個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說這話時,握著茶杯的手輕輕發顫,那樣溫熱的茶水一滴一滴從指縫間漏下,逐漸變得冰涼。我無言以對,隻能長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讓他無顏去麵對酈容;他的愧疚讓他予以酈容豐厚的賞賜,並且打算聽從皇後的意見,予以她從一品夫人之位,許她與胡蘊蓉並列的榮耀;他的愧疚讓他在朝政之餘的時間裏變得自責和彷徨,難以自解,也讓後宮妃嬪心事重重。

    為寬太後之心,有子女的妃嬪常帶了孩子承歡於太後膝下,尤以欣妃與莊敏夫人為最。那日上午秋風漸起,身體稍見好轉的我特意帶了潤兒去向太後請安。太後的容色稍稍有些倦怠,很顯然,為了鸝容小產一事,她也大傷腦筋,雖然她並不看重鸝容,也未必十分重視她的孩子,但是玄淩,是她唯一的兒子,她不得不為他的自責而憂心。

    欣妃開朗直爽,又是淑和帝姬生母,向來頗得太後眼緣,加之她在玄淩麵前已不如往日,因而在太後跟前格外盡孝。此時她著一身煙霞銀羅花綃長衣,光潔的長樂髻上隻斜簪一枚銀鳳鏤花長簪,托著從發簪上結絲串下的粉白色小骨朵菊花墜兒,依依立在朱漆花格長窗下,細細往青鶴瓷九轉頂爐中撒下一把香末,太後看著她笑道:“才晉了妃位,怎地穿得這樣簡素,連寶石珠花也不配一朵,隻用些素白銀器。”

    欣妃連連咋舌,搖頭道:“怎麽敢?!昨日穆良媛穿得喜慶了些,其實也不過簪了幾朵紅寶石花兒,穿了條粉色攢話裙子,皇上瞧見了便不舒坦,大罵穆良媛沒心肝,宮中剛沒了一個孩子,鸝妃還病著,她穿得花枝招展的給誰看!穆良媛又羞又氣,躲回自己宮裏哭了大半宿,今天眼睛還是紅的呢。”

    太後斜倚在軟榻上,聞言微微蹙眉,旋即淡然道:“胡說,宮中小產的嬪妃多了去了,鸝妃又不是頭一個,是她自己沒福,皇上何必為這事遷怒旁人,難道叫宮裏的人都為這沒福氣的孩子服喪麽?定是穆良媛哪裏不當心衝撞了皇上。”

    欣妃笑著指著在座的我、端貴妃、馮德妃與莊敏夫人道:“別人都還罷了,太後且看幾位位高得寵的娘娘也穿得這樣素淡,便知道皇上這氣生得多大了。”

    眾人聞言對視了一眼,輕聲道:“臣妾們實在不敢惹皇上生氣。”

    太後的歎息融在如畫的瑩瑩秋光中幾乎難以辨清,“這樣鬧騰下去幾時才安定下來呢?也難怪皇上心裏難過,眼睜睜看著孩子沒的,又是自己的緣故……”她沒有再說下去,額頭菊瓣似的皺紋中似被時光凝住了無數深深淺淺的憂愁,隻定定望著鶴口中移出的淡淡一縷白煙出神。

    欣妃見殿中凝滯,人人各懷心腸,不由湊趣道:“太後怎麽瞧著那香定神了似的,可見這香不錯。”說罷笑向我道,“果然淑妃的孝心,拿來孝敬太後的東西都是好的。”

    我轉一轉腕上的白銀禪寺雙扣鐲,笑吟吟道:“哪比得欣妃姐姐焚香的手藝到家。”

    太後聞得我們說話,勉強拾起笑容問道:“這香味道是不錯,甜香潤肺,很是安神。叫什麽?”

    我忙起身道:“是鵝梨帳中香。”

    太後微微頜首,理一理身上的蓮青色夾金線繡百子榴花緞袍,隨口道:“這香甚好,明日讓內務府每日供來。”

    馮德妃含笑道:“太後喜歡就好,等下臣妾回去便吩咐了內務府趕緊送來。”

    我禾眉微蹙,搖頭道:“德妃姐姐輕言了。不怕太後生氣,這香原是鸝妃手製的,皇上一時高興賞了臣妾一些,內務府並無這樣的香料。若太後真喜歡,臣妾請鸝妃再製些就是了。”

    太後沉默片刻,道:“罷了,不必費這些麻煩。”

    莊敏夫人輕快一笑,嬌靨生春,“也是的,不過是些香料而已,什麽勞什子的。臣妾早起去花房玄了寫上好的依蘭來。”說著指著牆下一溜兩盆粉白藍紫豔如星芒的花兒,笑道:“這話可難得了,素日也到不了各宮裏。今日還是貴妃問起花房可有什麽新鮮難得的,他們才巴巴兒地孝敬了來,正好教臣妾借花獻佛。”

    我微微吃驚,道:“這便是依蘭花?”

    德妃笑道:“這話稀罕得緊,原是迦南等國進獻的貢品,我也不曾見過,娘娘也不曾賞過麽?”

    “許多人都是素聞其名罷了,我也隻養過一兩盆呢。”莊敏夫人說話間蓮袖清揚,星眼微蕩,粉麵染霞,那眼波似染了簾外如醉之光,大有盈盈不勝之態。

    太後直起身子,關切道:“怎麽了?臉這樣紅。”

    孫姑姑忙斟了一盞青梅湯遞到莊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點青梅湯。”

    莊敏夫人玉顏含赤,愈加顯得眉不畫而含黛,唇不點而露絳,忙取下絹子拭著臉頰道:“不知怎的,隻覺得好熱。”

    孫姑姑笑道:“都秋日裏了,娘娘還嫌熱。”語未完,她手指輕顫,忙忙取下袖裏一塊茹青絹子撫住臉頰,繼而驚道:“怎麽幾位娘娘臉上都這樣紅?”

    太後微一沉思,沉聲喚道:“取那香來。”

    我慌忙跪下,一急之下額頭更是沁出豆大汗珠,“太後恕罪。是臣妾的罪過,臣妾不識依蘭花,一時疏忽忘了稟明了。”

    時光緩緩滑過數日,偌大的紫奧城似乎隻沉浸在秋日的浸染之中,平靜得並無半分漣漪。這日正巧德妃得了上好的陽澄湖螃蟹來進於太後,因而除了小產的鸝容,妃位以上的嬪妃與皇後都在太後處領了螃蟹賞菊吃蟹,笑語晏晏。

    宴畢,用菊葉水浣手去腥,眾人陪著太後坐於殿中閑話家常,倒也十分愉悅。然而當玄淩向太後提出要恩賜安鸝容從一品夫人之位時,太後沉默片刻,道:“不忙。”他命孫姑姑點燃了一圈檀香,那靜默的香氣嫋嫋從青鶴香爐中緩緩冒起,使得殿中有一種別樣的沉靜氣味。

    嫋嫋的白霧籠罩著她的麵容。我一時分不清她的笑是真心還是一種習慣,隻聽她溫和道:“你們好好聞這檀香,覺得氣味如何?”

    莊敏夫人輕俏笑道:“太後所用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

    太後一笑,隻回顧玄淩,“皇帝以為如何?”

    玄淩陪笑道:“香味細膩,清心靜氣。”

    太後點一點頭,她僅以玉妝飾的麵容平和衝淡,“聽聞鸝妃素善製香?”

    皇後淡淡一笑,“香,歌,舞以及溫婉的脾性,是鸝妃最大的好處。”

    太後頜首,仿佛深以為然,“皇帝喜歡去鸝妃那兒也是因為她這樣好處吧。”她的聲音愈加平靜,似波瀾不驚的湖水,“鸝妃禽獸調製的香可以讓人精神鬆弛,消疲解乏。”

    玄淩不知何意,隻得答了“是”,道:“兒臣有時忙了一天,喜歡聽她唱唱歌說說話,她調的香有百餘種,各有提神愉心之效。”

    太後話鋒一轉,“哀家有一句私話問皇上,安氏不是絕色,宮中歌舞不下於她之人也不少,皇上怎地如此喜歡她,留戀不已?”

    玄淩麵孔一紅,在座嬪妃都不免有些醋意,唯皇後端然而坐,欠身道:“大約是她性情溫順吧。”

    太後淡淡一笑,“竹息,給皇上看看這個。”孫姑姑的手心攤開,露出一顆米珠大小的粉色香餌,似是沒有燒盡的樣子。太後不急不緩地開了口,她的聲音像是九霄雲空驟然劃過的一道閃電,“鸝妃殿中的凝露香真是好東西,似百花清新。而這顆妙東西,更當真是個寶貝。”太後看著貞妃,眸中閃過一絲憫色,“貞妃,你若有這一小點東西,便也能留住皇上的心了。”

    玄淩不由色變,“母後,是什麽?”

    太後的聲音柔和了幾分,然而那淩厲的目光直欲噬人,“皇帝,男女相悅,有時不必用情,可用香料!”

    欣妃驚詫且鄙夷,“暖情香。”眾人不覺驚詫,麵麵相覷之下再難掩鄙棄之色。

    太後淡淡笑道:“可比那些東西精巧多了,哀家已命太醫瞧過,隻消焚上一點半點,便可以使男女情動。”

    莊敏夫人羞得拿絹子遮住了臉,連聲啐道:“狐媚!狐媚!安氏如此下作,豈非和當年的傅如吟一般!”

    太後素來最恨傅如吟以五石散引誘玄淩,麵上微微一搐,以見森然之色。

    玄淩怔怔之下,詫異道:“有毒無毒?”

    太後道:“無毒。”

    玄淩微微鬆一口氣,“母後,或許容兒一時糊塗,也是為了留住朕。”

    “你可知道哀家是從哪裏尋到這些?”太後扣住手指,“哀家很是疑心,皇帝你酒量不差,怎會喝些酒便情動不能自製?安氏有孕你是知道的,即便欲行周公之禮也不會太過放肆,為何你如此不分輕重?而安氏明知自己有孕,為何也不拒絕?於是哀家讓竹語去查,結果在宮女倒掉的那日剩餘的香灰中找到了這個。”

    德妃忙笑道:“太後勿要動氣,鸝妃年輕不懂事,太醫一向說她胎氣穩當,又有五個月身孕了,想來無妨。一時膽大……”

    皇後亦道:“孩子終究是自己的,想來她自己不會如此輕率吧。”

    太後緩一緩氣息,“哀家已經看過‘彤史’,安氏生辰前,皇帝連著好些日子都在慶貴嬪與蘊蓉處。”

    莊敏夫人“啊”了一聲,丹鳳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亮起,“她孕中多思,難不成為了爭寵,又仗著自己五個月的身孕胎氣穩當,才出了這糊塗主意?”

    我思忖片刻,疑惑道:“太後,會否其中有誤會?安妹妹膽子再大也不敢拿皇嗣開玩笑啊,或許……”我沉吟著說出自己的疑慮,“會否有人陷害?”

    皇後頓時警覺,眸中掠過一點銳利的星火,旋即道:“淑妃的揣測也有道理。”

    太後喚過芳若,“你來說。”

    芳若欠一欠身道:“奴婢奉太後之名追查,那日景春殿中一切事物奴婢都檢查過沒有可疑,結果在殿後小院裏看見倒著的焚了一半的香料,那灰燼中便有此物。奴婢請太醫查看後又問景春殿侍女,皆說鸝妃雅好製香,隻是所有香料都由她自己保管,連寶鶯、寶鵑兩個心腹都不能略碰分毫。奴婢也趁人不防悄悄去看過,有幾個要緊的香料盒子都用鎖鎖住,想來沒有鑰匙是拿不到的。”

    太後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她道:“奴婢已按太後吩咐,把所有裝有香料的器皿悉數取來,有鎖的也已強行撬開,其中有一種被鎖住的香餌和方才那一粒一模一樣。”她打開一個描金花卉小盒,果然盒中裝有數百顆拇指大小的香餌,顏色氣味和焚過的那一顆無半點差別。她又道,“而且幾個有鎖的盒子都被束之高閣,聽宮女說是鸝妃近期不打算用了的,不知為何最近又用了。”

    莊敏夫人一臉鄙夷,譏誚道:“還能為何,以此下作手段爭寵,當真無恥!”

    太後看著玄淩,將他聽到這個真相時流露的失望和震驚盡收眼底,她柔和而悲憫地望著玄淩,“你不必再自責,她小產再不能生育,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玄淩道了聲“是”,別過臉去,大有不堪之情。

    貞妃審視瓶中各色香料,忽然指著其中一種道:“這種鵝梨帳中香淑妃處也有,聽聞是安氏親製,不知是否有不妥之處?”

    太後冷笑一聲,隻道:“妥與不妥,前兩日領教過的人也不少了。”

    欣妃咬著絹子道:“這香本無不妥,若是和依蘭花放在一起……”她麵上一紅,目光飛快從暖情香上刮過,貞妃何等聰慧,旋即了然,紅了臉不敢再問。

    我垂首道:“太後,溫太醫一早告誡過,所以臣妾殿中從不用依蘭花。”

    太後微微頜首,看我的眸光有幾許溫和,“哀家知道你不會。”

    “鸝妃與孩兒都喜歡在殿中放依蘭花,”莊敏夫人半倚在椅靠上,對著窗外明麗秋光比一比蔥管似的指甲,“可是孩兒宮中可配不出這樣厲害的香!”

    “若不是偶然領教此香與依蘭花放在一起的厲害,哀家也不曾想到這一層。”太後看著玄淩,“在宮中濫用這些事物,皇帝覺得該如何處治?”

    玄淩眼底有通信與憐憫的陰霾,遲疑片刻道:“到底她也失了孩子。母後,剝奪封號,降為貴嬪如何?”

    太後不置可否,隻漠然道:“皇後在,位份尊貴的妃子也在,你們可以慢慢商議。”

    莊敏夫人道:“此等魅惑皇上之罪,昔年的傅如吟是賜死。”

    欣妃頜首附和:“不錯,以這些穢物魅惑聖上,穢亂後宮,斷不可輕縱。”

    我屈身跪下,求道:“鸝容雖然炮製暖情香有罪,但她沒了孩子,以後也不能再生育,已然受到教訓,還請太後寬恕。而且她調製的香料未必都無益處。”我命槿汐取來舒痕膠打開,小小精致的琺琅描畫圓缽中乳白色半透明膏狀因為多年不用已然凝固,然而花草清香又在。我懇求道:“當年臣妾麵頰被貓抓傷,安妹妹給了臣妾這個,果然藥到傷除,連半分傷痕也未留下。事有利弊,還請太後念在她從前的好處,寬恕這回。”

    端貴妃沉眸許久,“我記得淑妃妹妹被貓抓傷時是初次有孕的時候。”

    我詫異,“是,貴妃何以這樣問?”

    端貴妃望向太後,“臣妾素來體弱,無福生養。隻是今日淑妃說起,臣妾想起一事,當年淑妃身健體壯,有孕時飲食上也素無不妥,即使慕容氏刁難,怎的跪了半個小時就小產了,如今想來太後不覺得蹊蹺麽?”

    太後雙眸微沉,“飲食可以小心,若有人在裝飾上動手腳,倒實在難以察覺。”她的目光落在那圓缽上似有千斤重量,喚道,“葛霽。”

    我銜著一縷快意,茫然不解地看葛霽挑出一點膏體撚開輕嗅,他老成的麵孔閃過一縷驚愕,很快複命:“此物中有極重的麝香,若每天取來勻麵,不出三月便會小產。”

    我驟然變色,極力搖頭道:“怎會!她怎會殺了我的孩子!我與安妹妹同日進宮,她孤立無援時時我曾接她入府小住,還有眉姐姐,我們三人如此和睦……”我掩麵,泣不成聲。

    玄淩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我,麵色蒼白,“葛霽,不是因為其他原因,真是因為舒痕膠麽?安氏素來與??叫好……”

    “不會有錯,”葛霽恭謹道,“看這圓缽中膏體已幹,可知娘娘長久沒用,而裏頭隻剩一半的份量,那麽另一半全是娘娘用在身上了。如此劑量下去,必定劃胎。”

    我慟哭,“皇上,咱們都錯了,原以為是那香……誰知,誰知……她好狠的心!”

    德妃與莊敏夫人相顧失色,“連多年姐妹都能下手,還瞞得這樣滴水不漏!真是人心難測!”

    莊敏夫人麵色沉重,道:“原本咱們都以為是侍奉安氏的寶鵑不當心說漏了嘴才驚了惠儀貴妃的胎,現知此人這般居心叵測,或許寶鵑是她指使也未可知。”

    德妃禾眉微蹙,“淑妃待她比惠儀貴妃親厚許多,淑妃她都能下手,何況惠儀貴妃?”她語調微涼,歎息道,“可憐四殿下自幼喪母,安氏每每見到四殿下,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玄淩唇角勾出一縷悠遠淡漠的笑意,“淑妃?惠儀貴妃?很好!很好!還有誰?”他掩麵,“朕寵了這麽多年的女人,竟然不配為人!”

    孫姑姑道:“奴婢想不通一事,為何鸝妃的暖情香不是隻對皇上有效,連自己也會迷亂其中呢?她不是隻該讓皇上意亂情迷即可麽?”

    端妃雙目微微一瞬,目光淡遠投向遠方,“兩情相悅自然是好事,隻是如果不意亂情迷便不能與皇上歡好呢”

    我眉頭一挑,“我隻記得當年安氏無意於皇寵,很是冷寂了一些日子,後來還是我舉薦。我記得那是在他父親被人連累之後。”

    莊敏夫人的歎息如秋雨簌簌涼薄,“是啊,她害你的時候可卻忘了你的舉薦之恩呢!”

    德妃道:“如此,她仿佛起初真的無意於皇上呢,若非因為她父親的緣故……”

    皇後擺手道:“安氏侍奉皇上這麽多年,即便有錯,也不會對皇上無情吧?”

    久不開口的貞妃微啟櫻唇,徐徐道:“臣妾想起了楊芳儀,當年在臣妾宮門前被指用麝香香囊害安氏多年不孕,甚至差點牽連了臣妾,以致楊芳儀吞金而死。”她雙目灼灼看著玄淩,“臣妾大膽揣測,如果不是楊芳儀害她不孕,而是她自己不願有孕才佩此香囊,加入麝香之後借機暗算楊芳儀呢?”

    太後沉默片刻,“此事當年就處置得過於草率,楊氏不像是那樣的人。你的說法,或許可解釋當年的疑惑。”

    德妃道:“可是她此番還是懷孕了。”

    端貴妃轉臉看著窗外疏淡天氣,“再不懷孕,她父親可要死在牢中了。”

    玄淩俊朗的臉龐上滿蘊雷電欲來的陰霾,吩咐李長,“傳朕的旨意,去搜宮!”

    李長雷厲風行,不出一個時辰,已有兩樣東西擱在太後跟前,繡堆紗折枝花卉的絹帕中裹著上品的麝香,香氣濃鬱,是極珍貴的“當門子”,太後才瞧了一眼,喝道:“丟出去!”而另一個精致的鑲螺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中的物事,更讓所有人大驚失色,葛霽取出一些細嗅,雙手一顫,“太後,是五石散。”

    太後眸中精光一輪,已含了雷霆之怒,“大膽!傅如吟死後哀家在宮中禁絕此物,安氏怎還會有!”語畢,目光已落在玄淩身上。

    玄淩知其意,忙起身道:“兒子當年一時糊塗,如今再沒有了!”說罷挽起衣袖請太醫診脈,葛霽搭脈片刻,和言道:“太後,果然沒有。”

    太後略一思忖,吩咐道:“帶安氏來。”


【第三十八章 桃花欲謝恐難禁】

    頤寧宮殿宇開闊,秋風無盡吹來,微微蘊涼,卷著一縷縷花葉即將凋零的頹唐氣息。初秋的晌午已有一絲清冷之意,半黃半綠的樹葉開始在枝頭顫動,那種欲留不能留的姿態,很像垂死掙紮的無奈。

    鸝妃安氏,是被匆促帶來的。她顯然未來得及認真梳洗,臉上還殘留著那種頹敗的神色,身體微微顫抖。因在病中,頭發鬆散綰著,斜斜簪著一枚金鑲玉蜻蜓簪,那蜻蜓是欲飛未飛的姿態,她穿一襲月白色水紋綾波裙,外罩一件蓮青彈花子,才要跪下,膝下一軟,似一朵被風吹落的花瓣,軟軟坐了下去。

    玄淩看也不看她一眼,太後也不見怪,隻道:“葛霽。”

    葛霽拉過她手,兩指扣了上去。安鸝容且驚且a懼,手腕上還套著一枚金鑲珠翠軟手鐲,中嵌翠環,環中有蓮瓣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顆,翠環背麵八角形鏤空托底,十分精巧,然而因著她病中憔悴瘦弱,那手鐲愈寶光燦爛,愈顯得她的手臂枯瘦如柴,了無生氣。

    葛霽很快複命,“娘娘體弱,但絕無半點服食五石散之象。”葛霽停一停,“恕微臣多嘴,這五石散的成分和純色與當年傅婕妤所服的乃是一樣的。”

    貴妃輕輕一歎,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傅婕妤。”

    皇後大驚,她臉上青紅交替,最後被憤怒與震驚取代,“那些五石散是你給傅如吟的?!你……竟敢殘害皇上龍頭!”

    安鸝容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觸到麝香和五石散之後,便是一種死寂的無望。

    我從未見過皇後如此震怒的神情,仿佛有無數雷電在她的情緒中爆發。皇後厲聲喚過剪秋,“給本宮狠狠掌她的嘴!”

    皇後所謂的“掌嘴”並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擊打安鸝容的嘴唇與下頜部分。木尺擊打在皮膚上有“劈啪”的脆響,耳錯聽見會以為是鞭炮喜悅的昂揚。很快,安鸝容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腫起,口中不斷有鮮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吐出兩顆牙齒。

    玄淩伸手示意停止,厭惡地望著她,眸中厲色畢露,“淑妃的孩子、眉莊、夢笙、如吟的死是否都是因為你?”

    她目光平靜如死水,看不見一絲情感的漣漪,她正一正妝飾,斂衣叩拜,“既有當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日。”

    玄淩望著安鸝容的目光中有無盡悲憫、痛心於厭憎,“鸝妃,你陪了朕十餘年,從未有忤逆朕的時候,誰知你竟這般狠毒!”

    “臣妾不喜歡鸝妃這個稱號。何況皇上從未真心愛過臣妾,您不過是寵我罷了,和寵一隻小貓小狗有什麽區別?臣妾算什麽?鸝妃?不過是您韏養的一隻鳥兒罷了。”她輕輕一笑,似一朵較弱的花綻開開唇邊,風姿楚楚,“至於狠毒麽?”她目光一一環視眾人的麵孔,經過太後,最後定格在玄淩麵上,“在座之人,誰沒有狠毒過?”

    玄淩再問,“有無人指使你,你可有什麽要分辨?”

    她再度拜倒,語調淡漠而厭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錯,請皇上賜罪。”

    玄淩轉過臉,輕輕吐出兩字,“賜死。”

    “皇帝,讓她活著。”太後緩緩起身,麵容絲毫不改,轉向鸝容,“人人都有狠毒之時,隻為在這宮裏人人都會身不由己。可你的狠毒,已經超過旁人百倍。哀家不讓你死,還要保留你鸝妃的封號,景春殿便是你的冷宮。等你養好了身子,哀家會日日命人掌你的嘴,要你日日跪在佛前懺悔你的罪孽。有你做例,看宮中誰還敢放肆!”

    鸝容輕輕一笑,漠然置之。太後喚過李長,“帶她下去,禁足景春殿,再不許人伺候她。所有服飾過她的宮人,親近者杖殺,餘者全部變賣為奴,永世不許入京。哀家便要看她自生自滅,免得誰殺她髒了自己的手。”說罷喝道,“拖下去!”

    秋色如妝,赭紅之色的楓木燃起漫天淒美的紅色火焰,如一葉殘花的安鸝容,便被拖拽著消失於這片紅色之中。她最後一片漫過玄淩的眼神,無一絲眷意。

    塵埃落定之後,我在觀音像前為我未曾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燃起一炷沉香。

    我有些倦,靠在寢宮的妃榻上看花宜插著一束狐尾百合,它的花蕊曲若流霞,有嫵媚的姿態,那種粉嫩的紅色,像極了暖情香的顏色,那種粉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仔細看著自己套著赤金鏤空護甲的纖長手指,有一天,護甲中殘餘的一點明礬讓我瞞天過海,以假亂真。又有一天,我用這雙手指的指甲勾起一點暖香的香粉一點一點混入狐尾百合的花蕊,得閑合上花苞,再教給鳶羽在夜間時在盛開的花瓣上灑上一點水可以延長她美麗的花姿。我知道的,太醫會檢查花束,卻不會打開含苞的花朵去檢驗它的花蕊。

    我想起那一夜許太醫的手,他的手上全是來自鸝容身體的熱鮮血,我對著光線仔細分辨自己的手,我聞不起一絲血腥氣,也看不到一絲血液的痕跡。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雙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遠也洗不去了。

    景春殿一夜間人去樓空,同冷宮我異。安鸝容的敗落讓後宮嬪妃額手相慶之外,也格外感受到得寵與失寵之間常常變幻莫測。

    景春殿的看守以及鸝妃的奉養事宜一律交給了李長,回想當年鸝妃對李長和槿汐一事的羞辱,李長自會將她照顧得“很好”,我隻囑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李長躬身諾諾而笑,“奴才曉得輕重。”他低聲道,“皇上已下令誅殺安比槐,斬立訣,就在這兩日了。”

    我低頭輕笑,“抽個合適的時候告訴她,父女一場,總要一哭以盡哀思。”

    李長道:“奴才定會挑個好時候。”

    長日徐徐,宮中因鸝妃的廢黜而格外沉靜。最初因她敗落而生出的種種歡喜逐漸讓人體味出君恩無常的哀涼。深宮歲月,大抵也難得有這般靜謐的時光,唯有初入紫奧城不久的三位嬪妃的歡笑依舊有青春無懼的蓬勃。

    這一晚玄淩歇在春嬪宮中,秋夜寂寂,唯見床前燈花爆了又爆,槿汐笑吟吟道:“可不知明日有什麽喜事呢?”

    早起向太後請安後亦是無事,我抱了予涵與靈犀在燈下識字為樂。外頭小允子喜滋滋來通報道:“六王隱妃到,九王正妃到。”

    話音未落,玉隱與玉嬈歡歡喜喜帶了一人進來,道:“姐姐看誰來了?”

    視線中一藍衣男子緩緩斂衫拜下,“淑妃娘娘。”

    熟悉的聲音如一根琴弦撥動我久違的溫馨親情,我疾步上前扶住他坐下,欲語,淚先落下了,泫然含泣,“哥哥,你可大好了?”

    哥哥比病中精神了許多,神色雖還有些蒼白,卻也緩和了好些。他比從前略瘦些,一襲藍色暗紋長袍中隱隱透出幾許滄桑孤清之意。我上上下下看個不住。哥哥微微一笑,“我確是好了。實初也來幫我看過,已經無礙了。”他仔細看著我,“環兒,你比從前好看許多。”

    我啐道:“哥哥就愛拿我玩笑,可見是真好了。”

    哥哥見了予涵與靈犀,歡喜道:“可是我的一雙外甥麽?”

    我含淚點頭,“是,還沒見過舅父呢。”說著一一抱到他懷中。哥哥一邊一個,很是疼愛,靈犀久不見玉嬈,伸開手臂便要她抱。

    玉隱掩口笑道:“玉嬈現在抱靈犀,可不知什麽時候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玉嬈紅了臉,笑罵道:“二姐姐就會笑話我,我再不理你。”

    哥哥抱著予涵小小的身體,欷虛道:“仿似大夢一場,噩夢不斷,醒來時甄氏又是富貴鼎盛。”他吻一吻予涵,緊緊抱著予涵身子的手輕輕發顫,“致寧若還在,予涵也可多個表哥了。”

    提起嫂嫂與致寧,哥哥饒是堅毅,眼中亦盈然有淚光,玉嬈與玉隱不住別過頭垂淚不已。

    我忍淚坐下,輕輕道:“管氏已滅,但我還是很想知道,當日哥哥身在嶺南,何以突然失常?”

    哥哥垂眸片刻,“某日,有自雲宮中內侍前來相見,將茜桃與致寧慘死情狀告知於我。我能忍受放逐嶺南的種種苦役,皆是因為掛念父母妻兒,我一直以為他們都還活首。”他以簡短的言語將概況告知於我,然而我如何不知,這短短兩句話之下有幾多深情厚意。

    四人相對垂淚不已,哥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還好,環兒,你都好。”

    都好麽?身體自是養在金尊玉貴之地,而一顆心,早就在滾油冰水中煎熬翻滾了多年,早就破碎不堪了。

    正說話間,卻見外頭人影一閃,卻是李長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給淑妃娘娘、王妃。隱妃、公子請安。”

    我曉得他來自有不尋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邊低語幾句。

    我略一思忖,問道:“太後在做什麽?”

    李長道:“此時怕是在佛堂念經呢。等用了午膳,怕還要睡兩個時辰。

    我淺淺一笑,“玉嬈和玉隱去看看玉姚吧,和且和哥哥說些話,太後最疼玉嬈,等太後午睡醒了,該和玉隱一起去向太後請安。”我特特叮囑玉隱,“太後必會問起尤靜嫻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細,別叫太後多心。”

    她倆攜手而去,我見無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鸝妃知道你來了,想見你一見,你肯不肯?”

    “鸝妃?”

    “便是從前的安陵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廢入冷宮,你可願意去看她一看?”

    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輕輕道:“也好,有些話,我很想親口問一問她。”

    透明琉璃戧金蓋碗裏茶色如灩灩一酡胭脂,茶香嫋嫋,正是新貢的錫蘭醉脂,那鮮豔的顏色似一顆豔毒的心,隱下無數心事。我頷首:“也好。”我轉首吩咐李長,“悄悄兒地,別驚動了人。”

    李長點頭道:“一切有奴才。”他又道,“鸝妃說想吃甜杏仁。”

    我點頭,“太後說過,想吃什麽給她。衣食供應不缺,她還是鸝妃娘娘。”

    李長應了聲“是”,引了哥哥出去。

    我自留了玉隱與玉嬈一起用午膳,閑話家常,又陪她們去太後處說話。

    日影西斜,待到黃昏時分還未見哥哥回來的蹤影,我不覺暗暗心驚。披上一件藻綠色的蹙金繁色脂豔海棠茜紗披風,我攜過槿汐的手,向景春殿去。

    昔日繁華似錦,承恩如歡的長楊宮,此刻楊柳衰煙,連那一帶赫赫紅牆亦成了一道頹敗的紅,似女子唇上隔夜殘留的胭脂。在黃昏的幻境下,整座宮宇似一頭苟延殘喘的巨獸,僵伏在那裏。

    此時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天空中的落日已被昏暗吞沒殆盡,半天的雲層被無邊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紅、嬌紫、嫣藍、蝦黃、粉紫,諸多霞色調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輔開的七彩織錦從九天玄女手中無邊抖落。

    我駐足觀望,這樣的霞色,恰如當年我們入宮當選那一日。

    同樣的天空,同樣的晚霞,同樣的人,卻不複當年少艾心境了。

    此時此刻,如斯霞色。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過就如一匹揉皺了的絲緞,再無動心處。

    暮色中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向我走來,夜涼的風掠起他袍子的邊角一撲撲的,像欲飛又不能飛起的飛鳥的翅。

    我上前幾步,關切道:“哥哥,怎麽這麽久?”

    他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哥哥,她對你說了什麽?”

    哥哥恍然搖頭,輕聲道:“沒什麽,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實在,也很可憐。”

    哥哥停一停,問我道:“她很喜歡吃甜杏仁麽?方才與我說話時她一直在吃。”

    我搖頭,“我並不曉得。”

    哥哥在我近旁,輕輕道:“她很恨皇後麽?”我無言,哥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我告訴你皇後,殺了皇後。”

    天色欲晚,重重宮殿暗雲披上了濃墨渾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漸漸變成無數重疊的深色剪影,這樣緩慢地陷沒,格外給人一種壓迫到無法喘息的感覺。有內監有聲音驟然尖利爆發,“鸝妃娘娘歿了。”

    哥哥一怔,迅疾轉過臉,許是夕陽的餘光仍舊灼烈,許是我看錯了,哥哥的眼角竟有一絲晶瑩之意。

    我木然片刻,她死了,安陵容死了,我驟然大笑,笑得不可歇製,連自己也難以想象,我的喉嚨裏竟有這樣暢快的笑聲迸發。

    耳邊猶自響著當年我與眉莊的歡笑聲,陵容嬌怯怯的含羞不語。十餘年歲月,終於,愛的,恨的,都離開了我。

    寂寞如斯。

    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這樣繁麗的紫奧城,不過是幾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輾轉其中罷了。

    良久,頰邊緩緩滑落了一滴清淚。

    淚落人亡,如此而已。


<第六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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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剛總結出的發文新方法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46 bytes) () 02/10/2009 postreply 19:01:39

    xiexie -lile- 給 lil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10/2009 postreply 20:12:05

    實在不行把地址告訴俺,俺幫你發~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0/2009 postreply 20:14:39

    哇噻,好聰明,建議大家都試一試*_* ~~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0/2009 postreply 20:38:11

    得空試試。禁字太討厭了。謝謝出老師啊! -老蠻- 給 老蠻 發送悄悄話 老蠻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1/2009 postreply 21:05:22

    對了,為啥大家喊你出老師? -老蠻- 給 老蠻 發送悄悄話 老蠻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1/2009 postreply 21:05:45

    就是出了學校門後碰上的老師:)) -沙發土豆- 給 沙發土豆 發送悄悄話 沙發土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2/2009 postreply 10:40:42

    哈哈,介個……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98 bytes) () 02/12/2009 postreply 15:09:45

    方法很有效,我昨天發<化霧>成功 -王菲的寓言- 給 王菲的寓言 發送悄悄話 王菲的寓言 的博客首頁 (95 bytes) () 02/12/2009 postreply 13: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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