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後宮-甄嬛傳6 完結!之二

來源: 出喝酒 2009-02-10 18:45:2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5915 bytes)
【第九章 花好風嫋一枝新】

除夕夜照例不許有後妃侍寢,然而新年過去後的三日,玄淩夜夜宿在景春殿中,陵容頓時炙手可熱,一躍成為紫奧城中最令人矚目的妃子。

聞得太後頗有微詞,玄淩隻笑應道:“母後不必擔憂,容兒位高責愈重,且有了前次的教訓,她也不敢了。何況天象之說也總有變數,恰如母後所言,難道厄運遲遲不去麽?”

太後久病身子乏力,不免歎息,“你仔細著別如傅如吟一般就是,再叫淑妃和敬妃好好調教她。”

這一日正在棠梨宮中閑話,敬妃說起來不免苦笑,“分明是皇後一手栽培的,我哪裏能調教得了她!”

我低頭撥弄著暖爐上的金紐子,淡淡道:“算了,隻怕這樣下去,來日便是她來調教我們了。”

眉莊舉起瓷盞,輕輕嗅一嗅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淡淡道:“真可惜,我有身孕不宜踏雪出門,錯過了這場好戲。可是宮人們傳得繪聲繪色,我也可以想見是何等情形了。”她微微一笑,“蘊蓉隻怕恨得要吐血。”

“姐姐說笑話了。”我柳眉微蹙,凝神道:“安陵容再這般下去,封妃是指日可待。三妃之位如今尚缺其一,如若安陵容趕在胡蘊蓉前頭成了正二品妃,隻怕胡蘊蓉連撕了她的心都有。”

敬妃一驚,不覺站起。她知失態,忙又坐下,“冊妃?總不能吧?”

眉莊略抬了抬眼睛,“皇上喜歡,有什麽不能的?聽聞年內也還要再進灩貴人位份。”

敬妃勉強一笑,“胡昭儀素來心高氣傲,除了皇後和沈淑媛,誰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安陵容隻與她平起平坐,若有淩駕於她之上的一日,她不氣瘋了才怪。”

我看一眼敬妃,“我瞧過敬事房的記檔,這十一日來安陵容重得聖恩,胡昭儀撒嬌撒癡,皆是二人的熱鬧。”

眉莊月份已大,支著身子不免吃力,隻靠在團花軟枕上悠悠道:“針鋒相對也無妨,皇上想一碗水端平,隻消冊了胡昭儀為妃也罷了。”

我一怔,“三妃已有了兩位,難道要為她破了規矩?”

外頭冬雪綿綿,眉莊的笑意清淡如六棱雪花,吟吟道:“那倒不會。端妃與馮姐姐你都是最有資曆的人了,冊個夫人也不打緊。”敬妃麵色微微一變,眉莊已然笑道:“我曉得你忌憚玉厄和皙華兩位夫人不得善終,但事情總是兩說,總不成為了兩個罪人,宮中再不立夫人了。”

敬妃垂眸不語,我剝著指間一枚金橘,“姐姐有了身孕自然不能操勞,我與敬妃姐姐料理宮中之事,也不得不忌憚皇後,眼下倒騰不出手去料理她。”

眉莊足不出戶,裝束清簡,不過在髻間戴一枚小小的累珠銀鳳簪,小指大的明珠垂落眉間有溫軟的光澤。她蹙眉道:“宮中妃嬪有得寵就會有失寵,她當年便早早做下打算預備著這一日東山再起,可見用心之深,輕易扳不倒她,你萬不可貿然出手。”

我輕笑,與敬妃對視一眼。敬妃溫厚的笑容下眉目斂然,輕輕道:“咱們自是騰不出手的。”嘴唇輕輕向南窗一努,“自有胡昭儀呢。”

眉莊一襲雪青色宮裝,以銀線疏疏繡了幾朵蝴蝶穿花,仿佛遠遠就要到來的一點春意,“她也莽撞,竟這般不顧皇後的顏麵麽?”

我不言,隻起身看著窗外紛揚的白雪,敬妃遲疑道:“胡昭儀這般吃醋,我瞧著未必隻是與安陵容吃醋,安氏顯見是皇後的人,胡昭儀尚不顧皇後的麵子,隻怕……”

我的手指從雕花紋錦的窗上緩緩撫過,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靜,“姐姐,這不當是咱們能管的,隻看著罷了。”

正月在忙碌和熱鬧裏匆匆而過,二月初一這日,是安陵容晉封昭媛行冊禮的日子,一躍而居從二品的昭媛,位列九嬪之一,與生了皇長女的呂昭容和出身貴戚的胡昭儀並駕齊驅,當真是莫大的榮寵光耀。

浣碧冷笑:“也難為了她狐媚心機,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又是這樣的家底,還沒有過子嗣,竟然也熬到了九嬪之位。”

我對著窗外明澈如水的陽光細細地看著金線錦盒裏的一對琉璃翠的翡翠鐲子。陽光底下,鐲子中隱隱流動水波似的的一彎光澤,觸手生溫。

我淡淡揚起嘴角,道:“是難為了她,當年一同進宮的十五個妃嬪,死的死,廢的廢,還在的幾乎也失寵了。正當盛寵的,除了我和眉莊姐姐,便是她了。”

浣碧眼角隱隱有些不屑:“小姐到今天這個地位,是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罪,又有了三位皇嗣才坐穩的。偏她平步青雲,狐媚惑主,竟也做到了昭媛。”

我靠著窗子坐下,浣碧把影紅灑花簇錦軟簾放了下來,落了一室陰陰的緋紅影子,恍惚紅梅搖曳凝朱,添了幾抹暖意。

我把鐲子放回盒子裏,隨手擱在桌上,道:“這就是她的本事了。能這麽些年一直讓皇後肯抬舉她幫襯她,真真是出挑的人才呢。”

浣碧連連冷笑,啐了一口道:“不就是一味的裝可憐兒麽,偏偏皇上這樣喜歡得不得了。”

我輕輕一笑,“皇上?換做天下男人,個個都喜歡得不得了。”

浣碧聽我這樣說,不覺凝住了神,良久隻是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她視線才轉到桌子上來,“咦”一聲道:“這鐲子小姐不是收的好好兒的麽,怎麽這會子想著要取出來戴了。”

我瞟一眼那翡翠鐲子,道:“這東西還是上次渥南國進貢來的,皇上賞了我,我還一次都沒戴過,難得水頭又好,色澤又翠,如今這樣的東西已經少見了。”我微微一笑,“等下好好包起來,你親自拿去景春殿送給她。”

浣碧湊近一瞧,搖頭道:“東西自然是好的,奴婢進宮這些年,就記得那一年端妃送給溫儀帝姬的跟這個倒能比一比。不過那是端妃娘娘的陪嫁,好些年的東西了。如今渥南國上貢的翡翠一年不如一年,好東西也少多了。眼下小姐要送給她,奴婢隻可惜這麽好的翡翠。”

我正要看她,卻見玄淩滿麵是笑踏了進來,朗聲道:“什麽可惜不可惜的,也說給朕聽聽。”

我忙起身,領著浣碧請了安才笑道:“外頭的奴才好不懂事,皇上來了也不通川一聲。”

玄淩道:“這個時候,朕以為你還午睡著,特意不叫她們吵醒你。沒想到你們主仆倆正說悄悄話兒呢。”他語帶憐惜,“一大早為了容兒冊封的事,你也累著了吧。”

浣碧捧了茶與糕點上來,我與他坐了,方道:“也沒什麽累的,安妹妹晉封,臣妾這個做姐姐的也為她高興,所以方才正讓浣碧找東西呢。”說著,把那對鐲子遞到玄淩手中,道:“皇上瞧瞧好不好?”

玄淩伸手接過,對著光線一瞧,眉毛微微揚起,道:“仿佛是朕上回賞你的那個。”

我睨他一眼,微微含笑,“皇上好記性。”

他笑,“你不是一向舍不得戴麽,好好的又尋它出來做什麽?”

我笑道:“正是臣妾舍不得,所以才特特兒地叫浣碧找出來,好送給安妹妹。”我垂首,輕輕撫摸著鐲身,道:“安妹妹新封昭媛,臣妾特意取這個來為她潤色裝殮。所以浣碧也說,這麽好的翡翠若不配美人,放著也可惜了。”

我說著看了浣碧一眼,隻見浣碧眼簾微微一垂,轉身出去換了香來重新燃上,才悄悄兒垂手站到外頭。

玄淩並無發覺,隻聽著我的話有些吃驚,道:“你自己也舍不得用,還去送她?”又笑:“容兒如今封了昭媛,皇後賞了不少東西,光內務府封的妝奩也夠豐厚了。”

我含笑取了一顆梅子送到玄淩嘴邊,道:“安妹妹的妝奩豐厚是一回事,臣妾的心意是另一回事,隻是要拿著皇上賞的東西去借花獻佛了,隻問皇上依不依呢?”

他笑著把梅子含了,蹙眉道:“好酸。”又笑:“你又不是沒好東西在,偏這樣小氣,拿朕私下裏賞你的東西拿去做人情,你可記著,這鐲子是沒有記檔的。”

我掩唇而笑:“知道是沒有記檔的。若記了檔,怎麽敢送出去呢,借臣妾十個膽子也不敢呀。”說著止了笑,盈然望著他道:“臣妾但凡有好的,左不過是皇上賞賜的,否則哪裏有拿得出手的呢。”

玄淩笑著撫上我的手腕,笑道:“朕瞧著你從前戴過一串珊瑚的手釧,顏色又正,樣子又好,最好的是顆顆一樣飽滿,襯得你肌膚如雪,最好看不過了。”

我曉得他說的是我封淑妃那日玄清送來的賀禮,心中隱隱一痛,麵上還是落落大方的,索性笑吟吟道:“皇上說那串呀,仿佛是臣妾封淑妃那時六王叫送來的,東西真真是好的,可是皇上素日賞的好東西就不少,平日裏戴都戴不過來,那珊瑚手釧也就圖個新鮮偶爾拿出來戴兩日。所以素日裏一直叫浣碧收著,隻是辜負了六王一番心意,倒像是臣妾的罪過了。”我似笑非笑看著他道,“皇上不說,臣妾差點忘了還有這樣一串手釧呢。可惜珊瑚又不是什麽名貴東西,拿這翡翠去給安妹妹是有個緣故,安妹妹喜歡翠玉,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皇上倒替安妹妹念著臣妾旁的東西了。”

“朕不過白說一句你的首飾,卻招來你一番話,仿佛是朕心疼了容兒就不心疼你了。”玄淩摟過我,悄聲道:“難得你這樣大方。容兒出身不高,膽子又小,宮裏不喜歡她的妃嬪多了去了。難得皇後還肯心疼她一點,當真可憐見兒的,唯獨你這麽多年都一樣待她好,與她情同姐妹,更是難得。”說罷,他輕輕歎了一聲,似是十分感慨。

我的目光淺淺從他身上拂過,低首道:“能一同服侍皇上本就是咱們姐妹的緣分了。安妹妹與臣妾同年入宮,一向情分不淺,臣妾又怎會為家世門第所囿,損了咱們的姐妹之情呢。”

玄淩撫著我的肩,道:“你一向最善解人意,也是你最可貴之處。”

我恬靜微笑著,默默俯在他肩頭,手中的絹子,狠狠蜷在了手心中。

一同用過晚膳,玄淩命乳母抱了予涵和靈犀過來,一起逗了會兒孩子,見孩子也困了,方命乳母抱了去睡。

靜夜裏風聲四起,聽得簷頭鐵馬叮叮作響。過了一盞茶時分,竟漸漸下起小雨來,柔儀殿前的池水被雨珠打出圈圈漣漪,又被明亮入晝的燭火掩映著,仿佛白日裏賞景一般。

小允子忙回稟道:“因著下了雨,皇後宮裏的小內監來傳了話,怕雨天路滑,所以叫各個宮裏都多多點了燈。”

我聽了隻不作聲,玄淩正在與我說話,聽說下雨了,向外望了一望,笑著斥了一句道:“糊塗東西!這樣的雨,點這樣亮的燈,什麽趣兒都沒了。”

小允子忙忙應了個“是”。我忍不住笑道:“是什麽?還不去撤下一半燈來。既然雨天路滑,隻在隱蔽容易滑倒的地方多點幾盞燈就是了。”

片刻燈撤了大半,光景立刻朦朧起來,連雨絲也成了纏綿的柔和銀色。玄淩看著我笑道:“這樣方有雨夜的景致。”

我輕輕掩袖,微笑道:“皇後也是好心。隻是這樣照得如青天白日裏,一來費了宮裏銀子,而來也不見得沒個摔傷碰傷的。其實隻需在容易跌倒的一角旮旯裏多多點上燈就是了。”我“撲哧”一笑,“不是臣妾小氣,省些蠟燭油錢,春雨一下,百姓便要播種耕作了,宮裏省下這些錢也可貼補民生。”

玄淩含了一抹讚歎之意,道:“皇後總是這般,還是??你當家細心。”

我欠身,溫和微笑,“春雨貴如油,皇上又肯愛惜民生,乃是天下之福,想必皇上在朝堂上便可垂衣拱手而治,安享太平了。”

他頷首,笑道:“還是你明白朕的心意。”他停一停,“如此良夜,方才這樣燈火通明的看雨景,真算是牛嚼牡丹了。”

我側首微微而笑,道:“這樣的雨夜,做些什麽打發辰光才好呢?”

玄淩執過我的手道:“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

我“撲哧”笑出來,點一點他的鼻子,道:“晚來天欲雪,暖酒夜話,卻也應景。”

玄淩淡淡笑著,目光隻凝在我臉龐上,“朕最愛看你半帶醉意,不勝酒力的嬌慵。”

我轉過身,隻看著庭前階下初初萌生的一點綠意,伸手接了雨絲在手,那樣涼津津的雨。片刻,我立於他身側,回首輕笑道:“不是??嬌慵不勝酒力,隻是今日是安妹妹的好日子,四郎理該去陪安妹妹的,難不成想醉了賴在??的柔儀殿裏麽?”

玄淩卻也不說話,隻道:“這樣好的雨夜,不可隨意辜負了。”他神色柔和,微微望著我,笑意沉醉似春,“這光景聽琴是最好不過的。”

我揚一揚臉,吩咐浣碧道:“去把本宮的鳳梧琴拿來。”

玄淩伸手止住,“那個不好。”

我無聲地歎息一句,語氣卻依舊是輕快的,“去抱‘長相思’來。”說著笑看玄淩,“咱們皇上的耳朵挑剔著呢,輕易還敷衍不過去。”

玄淩湊近我,笑意似輕輕的一朵桃花浮現,道:“你打算敷衍朕麽?”說著伸手上來。

我一個旋身轉開,笑得彎腰,道:“??隻是不願敷衍如此良宵罷了。”

他伸手抓不住我,道:“小妮子,跑得倒這樣快。”

我笑得:“四郎忘了??擅舞麽,雖然已經身為人母,還不至這點也躲不開,四郎小瞧??麽?還是隻記得安妹妹的舞姿了?”

他朗聲笑道:“瞧你的醋樣,朕怎麽敢小瞧你,好好坐下彈一曲吧,朕不鬧你就是了。”

細雨點點,有溫柔的橘紅色燈光色澤,更夾著一點清亮的銀光。我彈得並不用心,隻低眉信手續續彈,玄淩隻坐在我身邊,半靠著青玉案幾,有一杯沒一杯地喝著桂花釀。

那酒並不烈,入口隻覺甘甜綿長,我並不擔心他會喝醉了。

隻是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隨意的琴聲,身邊這個人,慢慢自斟自飲。

清涼的發絲拂在麵上,仿佛是他的手指,那樣涼涼的,卻有甘甜溫暖的氣息。心潮波動,數年前的舊事幕幕如輕波漣漪漾動,似柔軟的羽毛,一片片浮上心間。

仿佛,還是在從前。竹籬茅舍自甘心的日子。心事的恍惚間,信手撥起一首《北風》:

北風其涼,雨雪起?。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北風其喈,雨雪起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這首曲子,原是說情人相愛,遠在大風雪中同歸而去。同歸,同去,原是多麽難得的情意,隻是眼下的我,可以與誰同歸同去呢?

一曲奏完,自己還未自覺,玄淩已經拊掌而笑,“??,許久不聽你彈琴,不想曲中情致竟然精進到這樣的地步,真令人歎為觀止。”

我急忙收回心神,謙虛道:“哪裏有什麽精進,不過如賣油翁所說的道理,唯手熟爾。皇上過獎了。”

玄淩拉過我的手指著浣碧道:“你瞧浣碧的樣子,就知道朕是不是過獎了。”

轉頭,果見浣碧捧著我的披風,凝神站在殿柱邊,不知已這樣沉思了多久。

玄淩道:“朕甚少聽你彈這首曲子,今日怎麽想起來了。”

我淺淺笑道:“四郎方才不是想有‘晚來天欲雪’的情致麽,??才彈了這首大雪紛飛兩情相悅的《北風》。”

玄淩微一凝神,眼中已蘊了清淺的溫柔笑意,似亮灩的波光沉醉,“朕的話,你這樣記在心上。”

我側首,似乎是答他,也是自問,“什麽時候不記得了呢?”

正笑語間,李長恭敬上前道:“皇上,時辰不早,是否該去景春殿安昭媛那裏了?”

玄淩點點頭,親自接過浣碧手裏的披風披在我身上,柔聲道:“夜涼了,早些歇息吧。”

我恍若未聞,隻不作理會,也不起身送他。隻安靜伏在琴上,偶爾撥一下琴弦,“錚”一聲泠泠如急雨。長相思的琴聲,那樣好,恍若,真的在傾訴無盡無止的相思之情。

玄淩見我不答,走近道:“??。”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他的手撫上我裸露在外的手臂,“???”

我詫異地抬起頭,輕輕“啊?”了一聲,悵然道:“四郎叫我麽?”

偶爾有風,把細密的雨絲撲到我臉上,仿佛是含了淚一般。他停止腳步,俯身坐到我身邊,“朕說,夜涼了,朕陪你進去一同歇息吧。”

李長在一旁提醒道:“皇上……”

我恍然想起,起身道:“皇上是該去妹妹那裏了吧?”說著看李長,緩緩一句一句道:“外頭雨雖然不大,但是打傘也要經心。李長,你要親自伺候著。還有,到底夜涼,皇上的披風呢?”說完,悵悵地轉過身去。

玄淩搖搖頭,按住我的手,道:“不是。朕不走,朕今晚在你的柔儀殿歇下。朕陪著你。”

卻是我搖頭了,“今日是安妹妹晉封的喜日子,她一定在等著皇上去陪她呢。”說完,旋身便欲離去。

玄淩握住我的手,道:“雖然是她晉封的日子,卻也沒定了宮規說朕一定要去陪她。想來她今天一天也累了。”他轉頭去看李長,“去景春殿告訴安昭媛,說朕的意思,叫她早早歇息吧。”

李長恭聲應了,轉身離去。

我幾欲落淚,依在他胸前,低聲道:“皇上其實不必理會臣妾。”

他的手指抵在我眼瞼下,語氣溫柔如洋洋暖風,“朕知道你舍不得朕走。這些日子是朕疏忽了,未能好好陪你。這樣過來了又即刻要去別人宮裏安寢,別說你不願意,朕也不忍。”他的聲音愈發低而柔,“哎,別哭。”

我含淚而笑,低下頭不讓他瞧見,低聲嚷嚷道:“誰哭啦,四郎一味地愛冤枉??,??不是那樣小氣的人。”

他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做什麽淚眼汪汪的,看得朕老大不忍。”

我順勢在他胸前捶了一拳,道:“??哪裏是因為舍不得四郎去安妹妹那裏才哭的。??隻是因為感念四郎對??的情意,才會喜極而泣。”我輕聲問,“皇上不去,安妹妹會生氣吧?”

他略一沉吟,“她是最溫馴的,想來不會。”他的下巴抵在我額上,道:“即便她要生氣,難道朕還怕她不成?”

我推一推他,懶懶道:“大喜的日子,安妹妹若生氣了總不大好吧。”

他想一想,吩咐槿汐道:“去告訴芳若,到內務府挑些金器去景春殿,就說是朕賞給昭媛的。”

我正要開口,玄淩打橫將我抱起,徑直向內殿走去,隻低笑道:“總想著旁人的事做什麽,咱們隻想咱們的。”


【第十章 翠袖倚風縈柳絮】

仿佛春風輕輕一嗬,上林苑春光漸至,桃花沾雨般輕豔,柳色初新,滿苑皆是鮮嫩欲滴的粉紅青翠,明媚如畫。時光已至三月初了。

這一日抱了靈犀與予涵至太後處請安,每逢冬令太後便會舊疾發作,到了入春才會漸漸好轉起來。每每此時,孫姑姑便有怨懟之語,“若非當年廢後與玉厄夫人聯手折辱,太後亦不會如此。”

到頤寧宮時胡昭儀已然到了,正和和睦帝姬坐在太後身前親親熱熱地說話。更難得的是皇後亦在。太後素不甚喜皇後,也少叫她陪侍,我暗暗納罕,今日倒是例外了。

因至春時,太後宮中的紗窗一例換了雲霧白的蟬翼紗,遠遠望去桃紅柳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朧,更添了江南煙雨景致,連殿中亦愈加透亮起來。

太後身側小巧的短腳小幾上供著幾枝新鮮的迎春花,用清水養在深赤雪白兩色紋路的花觚裏,鵝黃的花瓣薄而瑩透,色澤明快。

太後怡然一笑,支頤賞花,道:“已是春日了,看著這花,心裏也舒暢不少。”

胡昭儀甜甜笑道:“太後若喜歡,臣妾每日都著人挑最新鮮的送來給太後賞玩。”

太後攏一攏鬢角,含笑道:“還是你有孝心。”

皇後伸手撫一撫和睦柔軟的發梢,笑道:“何止蘊蓉有孝心,和睦每到太後跟前便笑得這樣甜,也是一番孝心啊。”

太後略牽了牽唇角算是一笑,也不理會,隻偏頭問我:“皇上近日還隻流連在安氏處麽?”

我忙站起來回話,“也不是日日,偶爾也在昭儀與其他妃嬪處。”

太後眼簾微垂,語氣淡淡地慵懶,似是問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那麽淑媛和貞貴嬪那裏去了幾次?”

我略略尷尬,不由賠笑道:“淑媛有孕,貞貴嬪也病者不便伺候,皇上倒也常去坐坐說說話。”

太後輕哼一聲,緩緩直起身來,“你不用為皇帝掩飾。貞貴嬪的病從何而起你我心中都明鏡兒似的,她又是二皇子的生母,皇上更應多多走動,既敘了父子親倫,也寬了她的心,好叫早日痊愈。”

皇後斟過一盞銀耳蜜湯端到太後跟前,笑道:“皇上常去淑妃處坐,三皇子倒是很親近皇上呢。”

我心中一刺,正待說話,太後微微一笑,道:“這是應該的。皇上膝下唯有三子,是該多親近些,若得空能親自指導讀書騎射更好。”她停一停,環視眾人,歎道:“人人道天家富貴,你們哪知道尚不如尋常父子,既要守著規矩,還得守著君臣之分,好好地疏了父子情分,遠了倫常之道。你們隻瞧皇長子的例子就是,如今見了他父皇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怪可憐見的。”

皇後忙將手中蜜湯又往前遞了一遞,恭謹道:“是兒臣的不是,未能好好教導皇長子。”

太後並不接過,隻順手掐了一朵迎春花在手,淡淡道:“自然是你的不是。哀家知道你唯有這一個養子,難免期望過高,一來過於心疼,日常所用皆叫人送到手邊,無半點男兒自立;二來每日讀這樣多的書,又要練習騎射,日日深夜才睡,這般拔苗助長,反而傷了孩子的根本。”銀耳蜜湯溫熱的水汽浮在太後麵前,映得她的容色也有些不真實的虛浮,“你有那些工夫,不如好好教導宮妃,多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

皇後神色如常,含笑道:“母後教訓的是,兒臣記住了。”

胡昭儀眉目灼灼,笑語道:“皇後娘娘都做到了啊,不是重又舉薦了安昭媛麽?表哥很喜歡呢。”她深深看著皇後,“還是表姐最懂表哥的心意。”

正巧皇後身邊的剪秋打了簾子端了時鮮水果進來,笑吟吟道:“昭儀娘娘的聲音最好聽了,嬌滴滴跟黃鶯兒似的,聽得奴婢骨頭都酥了。隻是什麽表哥表姐的,倒弄得奴婢頭暈。”她福了一福,笑道:“皇上是昭儀的表哥,論起來昭儀可不是要叫我們娘娘一聲表嫂麽?”

胡昭儀斜斜橫了剪秋一眼,轉眼換了笑意,“表嫂怎及表姐親近呢?反正都是一家人,剪秋莫不是叫本宮疏遠了皇後表姐?”

剪秋忙道:“奴婢不敢……”

“她自然不敢。”太後突然發語,截斷了剪秋的話頭,轉向胡昭儀道:“隻是宮裏有宮裏的規矩,你到底是嬪妃,別滿口‘表姐表姐’的,還叫人以為晉康和哀家慣壞了你。”

胡昭儀這才訕訕低笑,道了聲:“是”,複又嬌俏一笑,“孩兒明白了。”

太後看一眼端然侍立的皇後,緩緩道:“哀家曉得你要做個賢惠人兒,隻是也別太縱了皇上,你推舉安氏固然是討皇上喜歡,但安氏的事你該有分寸,投皇上所好沒有錯,但更該勸他好生保養。”

皇後臉上微微一紅,忙答應道:“兒臣自會留神。”

太後深深看她一眼,已是如常的神色,指一指近旁的紫檀雕花椅子道:“坐吧。哀家還有事要問你。端妃和敬妃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兒了,總不進位份哀家也罷了,畢竟也是三妃之一。隻是三妃之位如今還空了一格,難道是要虛位以待安氏麽?”

皇後忙又站起身賠笑道:“兒臣不敢。兒臣推舉安氏也是為讓皇上能有片刻舒心。安氏福薄總無身孕,能給個昭媛已是抬舉了,兒臣必定好好看著,不容她有非分之想。”

太後點一點頭,之間愛憐地撫上和睦嬌嫩飽滿的麵頰,口中道:“蘊蓉你是和睦的生母,也該晉為妃位了。”

胡蘊蓉抿了抿唇,含笑垂下了眼簾,唯見一雙桃花笑靨,似露非露,似喜非喜,緩緩起身道:“多謝太後厚愛。”

太後倦倦一笑,複又歪在枕上,懶懶道:“那麽,叫淑妃好好準備吧。”

目送皇後離了頤寧宮,我與胡昭儀也一同離去。和睦正是好動愛熱鬧的年紀,見了靈犀哪有不喜歡的,好奇地逗弄著妹妹,喜得咯咯直笑。

和睦如此,我與胡昭儀也不好當即分道揚鑣。回宮時日不短,我倒從未與她這般同行過,趁著春光初展,兩人便一同往太液池邊緩緩行走,偶爾談論兩句養兒育女之事。

太液池南岸日光最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綿綿飛絮之狀,遠遠望去如飛花逐雪一般。胡昭儀本與我說著和睦小時趣事,眼見柳絮漸起,不由停了腳步,折身欲走。

我笑道:“日色正好,柳絮初新,昭儀何不同賞?”

胡昭儀忽然生出不耐煩之色,抽身便走,“我最討厭柳樹,無事飛絮,似花非花,似樹非樹,隻懂隨風亂晃,一點氣節也無。”

我不知她為何驟然作色,恰巧一陣風過,吹得柳絮亂舞,迎麵拂來。胡昭儀頓時臉色大變,瓊脂驚呼一聲忙擋在她身前,將她整張臉攏入自己懷中,如臨大敵一般。

我尚不知出了何事,環顧四周,唯見柳絮飄飄,煞是好看。好一陣過去,柳絮被風吹得散了,瓊脂方安下心來,撫著胡昭儀的肩道:“小姐,好了好了。”

胡昭儀這才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正欲開口說話,誰料方才被風吹得棲在枝頭的幾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了下來,胡昭儀驚惶中呼吸深重,眼見幾朵柳絮在她鼻尖一轉,她乍然臉色雪白,即刻發青轉紫,呼吸急促難耐,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似是呼吸受阻一般。

我突見變故,懷中的靈犀已被胡昭儀的模樣嚇得大哭起來,我忙把她抱入乳母懷中,扶住站也站不定的胡昭儀,驚道:“昭儀怎麽了?”

胡昭儀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口氣懸在鼻中湧進湧出,整個人幾乎透不過去來。瓊脂嚇得麵色蒼白,倒也還有些鎮定,忙從胡昭儀衣帶環佩上取下一個小小的鴛鴦如意荷包來遞到胡昭儀鼻尖,急道:“小姐快深深吸兩口。”

我隱隱聞得有一縷薄荷清涼的氣息,更兼一點藥草香氣,胡昭儀深深吸了兩口,神色微微好轉,瓊脂忙叫兩個力大的宮女扶了上輦,急急往燕禧殿去。我放心不下,忙叫乳母抱了靈犀回去,叫轎輦跟著同回燕禧殿。

燕禧殿在上林苑風光曼妙處,周圍疏疏朗朗,滿宮內外隻不見半株柳樹、合歡、梧桐等易飛絮的樹木,唯有一帶清泉淙淙繞宮苑而過,倒也雅靜。殿外遍植牡丹芍藥一類富貴之花,正殿高大深遠,富麗氣象不遜於當日華妃的宓秀宮,三進深殿前花台下,疏疏種了些時新花草。兩列蝴蝶蘭夾著幾行避煙草與靡草開得如彩蝶飛舞一般,倒也靈動。

胡昭儀狼狽而歸,早有貼身宮人遠遠迎了上來扶進殿坐下,外頭瓊脂已催促道:“把蝙蝠湯進了來!”話音未落,卻見一碗熱騰騰略帶土腥味的湯藥端了上來,藥汁中隱隱有葷腥氣味。瓊脂利索地服侍花容失色的胡昭儀飲下,又從梳妝台下的小匣子裏摸出兩丸烏色的丸藥一同服了,叫小宮女點了薄荷油滴進香爐裏。瓊脂指揮有度,井然有序,竟像是做得極熟了一般。待得一番工夫做完,胡昭儀已經緩過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氣息艱難,而素日伺候胡昭儀的太醫井如良亦到了,匆匆向我福了一福,為胡昭儀把過脈方才鬆了口氣,笑道:“虧得姑姑警醒照料,娘娘已無大礙了。”

瓊脂臉上緩緩綻開笑意來,撫著胸道:“也虧得井太醫好脈息,新用的方子很見效呢。”

井太醫道:“尚好。這藥物得往冷宮處尋得,倒也不算太難。隻是這個季節,娘娘更要好生保養。”

我盈盈一笑,“看的本宮心驚肉跳,幸好昭儀無礙,隻不知是什麽病?發作起來這般厲害。”

瓊脂深深一福,滿麵堆笑,“多謝淑妃娘娘關懷,今日若無娘娘,恐怕沒那麽便利手腳送了小姐回來。小姐這本是胎裏帶來的弱症,自小就有的舊疾,奴婢伺候慣了,倒也不怕。”

我曉得瓊脂不願多說,井如良亦一字不提,當下亦隻笑著安慰道:“本來舊疾發作,本宮不該來此添亂,隻是不忍袖手旁觀,既然昭儀無妨,本宮也可安心離去。昭儀好好歇著吧。”

瓊脂含笑謝過,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件平金青鸞外裳罩在胡昭儀身上,扶他入內。

殿外不似外頭春日明媚,一陣穿堂風過,我一個眼錯,恍惚見她被風吹起的孔雀藍外裳上用七色絲線繡著的一隻神采飛揚的彩翟,錦繡團簇的,倒像一隻鳳凰,不覺一怔。瓊脂回頭見我留神,不覺微微蹙眉,旋即笑道:“金兒,好生送淑妃娘娘。”

我扶著浣碧的手離了燕禧殿,吩咐了轎輦先回去,隻一路擇了安靜的所在,一路邊行邊思索。

彼時春光嬈人,葉色青青,格外使人心靜。我正想的出神,冷不丁前麵走出個人來,倒唬了一跳。抬頭見是並不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紀,錦衣華服之下,年輕朗然的兩空微有與年齡不符的冷清神色,細細辨認,他的輪廓與眉眼與玄淩和玄清幾有相似之處,正是先帝幼子平陽王玄汾。他拱手,安靜道:“淑妃娘娘。”

因著他與玄清的情分,我心生親近之意,和氣道:“九弟好。”

我喚他九弟,這般熟稔而親切,完全是姐姐的口氣,而不是循禮的一句九王。他感知我這樣的溫和與親切,眼眸瞬間明亮起來,微笑時露出潔白的一顆一顆牙齒。他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來卻如涓涓暖流,煦煦陽光。他穿一件明藍色提方格紋繭綢長衫,親王貴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兒郎的頎頎英氣。

他再揖手,已換了口氣,道:“淑妃嫂嫂。”

我笑:“九弟是皇上的親弟弟,我亦不拘那份俗禮,冒昧叫一句九弟了。”我打量他兩眼,含笑道:“天氣還涼,九弟怎麽穿得這麽單薄,該加些衣裳才是。”

他懇切道:“多謝淑妃嫂嫂關懷,方才母妃也提醒了。隻是玄汾覺得太過飽暖會叫人意誌軟弱,故而擇了單薄些的衣衫來穿。”

我點頭讚歎:“富貴太過往往叫人墮落,九弟能有這份警醒是很好的。隻是身子到底也要緊,若身子壞了,再肯意誌堅強又有何用呢?”

他懇切道:“多謝嫂嫂關懷。”

他笑時一對眸子爍似寒星。我心下一動,暗想玄汾這一雙眼睛,倒極似了玉嬈明眸點漆。

知曉他是入宮來向莊和德太妃請安的,於是問了太妃起居安好。正絮絮間,卻見一芽黃輕衫的少女笑著向我奔來,那一脈芽黃綾裙似攏住了一褶一褶陽光。連笑聲亦輕靈如四月帶著花香的風,叫人聞之欣悅。她奔到我麵前,拉過我的手道:“姐姐叫我好找,再不回去涵兒可要哭了呢。”

玄汾見有外人來,忙退開一步,垂首道:“這位未曾見過,不知是……”我見他如此,曉得他疑心玉嬈是玄淩身邊新進的宮嬪,不覺失笑,拉過玉嬈道:“九弟不必見外,是我娘家小妹,暫住宮中陪我的。妹子年幼不懂事,輕易不出來走動,難怪九弟覺著眼生。”

玉嬈素來伶俐,如何不知玄汾作何猜想,不覺漲紅了臉,跺腳冷笑道:“難不成略平頭正臉些的都要嫁與你那位皇兄麽?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約沒見過宮眷這般口無遮攔的,不覺驚愕抬頭,目光方落在玉嬈秀臉上,不覺一怔,旋即臉上一紅,忙低下頭去。

我忙拉一拉玉嬈的手,嗔道:“什麽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裏沒半句遮掩的。”說罷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在蜀地長大的,難免不懂宮中規矩,九弟不要見笑才是。”又促玉嬈道,“還不見過九王。”

玉嬈素來惱著玄淩,即便在未央宮中亦與玉姚避居,從不與玄淩照麵,此時氣猶未平,不由遷怒身為玄淩幼弟的玄汾。她草施一禮,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難怪王爺錯認了我,想來宮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了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爺如此猜想。”

玉嬈此言露骨,我不覺沉下了臉,叱道:“愈來愈放肆了!”

玄汾倒不以為忤,隻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確頗具姿色才可,若如東施黃婦一流,汾自不會揣測了去。”他微一臉紅,口角含了一縷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氣傲,連皇兄富貴也視若無睹,想來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嬈尚未出閣,不由惱得漲紅了臉,斜斜瞄他兩眼,冷笑道:“怎麽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麽?還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門才能安心樂意!莫說帝王將相,清河王好大的名頭,我甄玉嬈也未必放在心上。來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唯有一樣,朱門酒肉臭,宮門宦海裏見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願嫁與匹夫草草一生,也斷不入宮門王府半步!”

浣碧見玉嬈動了真怒,應對失儀,玄汾又素來是個孤拐性子,少與人來往,與柔儀殿亦無素來的情分,不由嚇得變色,忙去捂玉嬈的嘴,口中笑道:“三小姐必是吃了兩口酒,現下酒勁上來了,王爺別見怪!”

玄汾低頭默默,嘴角不由溢出一絲淺笑,拱一拱手道:“失禮,是汾小覷姑娘了。”

玉嬈心直口快,話一說完,又是氣惱又是懊悔,羞得滿臉通紅,一言不發,轉身即走,浣碧見拉不住,隻得匆匆追了上去。

我輕噓一口氣,溫言道:“小妹素來口無遮攔,並非存心刁蠻,王爺勿要見怪。”

玄汾淡然一笑,徑自望著枝頭新萌的一葉芽黃嫩葉出神,恍若未聞般沉靜悠然。


【第十一章 秋入病心初】

回了柔儀殿,我將胡昭儀封妃之事循了故典,又著意吩咐辦得熱鬧些。囑咐了槿汐一應安排,又喚李長去回稟玄淩。如此完了工夫,便叫花宜去請溫實初來請平安脈。

一時溫實初來,我已叫花宜從內室端出茶具。茶盤中的細黃藤沙紙內包著“玉螺天春”,茶盞膩白恍玉瓷,其身純白似玉,隱隱透出一毫雨過天青的淺色。彼時已近黃昏,鋪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濃濃的暗紅。

茶湯煮沸的滾滾水聲點燃著殿中的寂靜,盞中輕沫白如堆雪,清香盈屋。我將茶盞遞到他麵前,方將在胡昭儀處所見一一細細說與他知道。

溫實初微嚐一口,淡淡道:“是哮喘。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裏弄來的人,一向口風極緊。隻是哮喘之人不得見飛絮,常隨身佩戴薄荷救急,她殿外所種避煙草與蘼草,所服的蝙蝠湯,皆是民間偏方中常用來抑製哮喘之物。”

我抬一抬眼,“這病要緊麽?”

“生養在富貴裏,又有太醫保姆這麽細心照顧,大約不打緊的。隻是這病在春天最易發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茶湯明澈如璧,茶芽上銀毫細細,如初綻的小小玉蘭,美得叫人心中驚動。我輕輕吹著茶沫,緩緩道:“可憐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貴家,否則這條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必,我驀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說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裏著來的人?”

溫實初聞言抬頭,“是。”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笑道:“我原本以為胡昭儀一直被蒙在鼓裏,不曉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來,她未必懵懂不知。”

溫實初略一思量,“她若明明知道,卻至今一語不發……”他倒吸一口涼氣,“真是頗有心思。”

“平日總是姿態高傲,叫人以為她自負倨傲無甚城府。如今看來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我一哂,擱下手中茶盞,“胡氏一門未必遜色於朱氏,果然是好親戚!”

溫實初隱隱擔心,“既知道她的心胸,你素日可要留心。”

“怕什麽?”我微微冷笑,“害她絕後之人非我甄嬛。她如今既肯隱忍,可知所要之物並非輕易能得手,如不能一擊即中,她不會輕舉妄動。”我停一停道,“管她作甚?倒是眉姐姐的胎象如何?”

溫實初眉心一動,依舊平和道:“淑媛不出月便要臨盆,數月來精心養胎,胎氣甚穩。”

雖得每每聽他說同樣的話,然而每聽一次,心裏的安穩便多了一重,我笑道:“可知男女了?”

溫實初亦不覺含笑,“三殿下會有位弟弟一同長大。”

“很好,很好!”我喜不自勝,連連道,“我與姐姐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的孩子也能一起長大,且是兄弟,這般緣分更是不必說的了。”我喜極,不由也多了幾分傷感,“宮內宮外這些年,多少故人都去了,幸得你們還在身邊。”

他頷首,目光中頗見暖意,“幸好,要緊的故人都在。”他略停一停,隨手翻起袖口,露出一點淺綠的繡紋,五葉相聚,仿佛是竹葉的樣子,他道:“聽聞甄兄的病更見好了,我私下去瞧過,果真好了不少,你放心。”

我點頭,“我出入宮禁很不方便,上回還是皇上特許的,如今玉姚和玉嬈我能近身照顧,哥哥那邊隻得勞煩你了。”

他“嗯”一聲,緩緩道:“待淑媛平安生產之後,我也可得空多去看看甄兄。”他的眉宇間被落日的餘光拂下淡淡的欣喜與期待之色,含笑拍一拍我的手背道:“都會好的。”

正說話間,卻見玉嬈的聲音隨著掀開的簾子躍了進來,溫實初忙抽開拍著我手背的指尖,略有尷尬之色,玉嬈一時未覺,倒是跟著玉嬈進來的斐雯笑吟吟道:“三姑娘跑得好快,小心碰著。”

玉嬈回頭道:“裏頭浣碧和槿汐會照料,你且出去罷。”斐雯原是殿外服侍的,甚少進殿內,聞言不由訕訕,目光飛快從溫實初身上刮過,忙低頭告退出去。

玉嬈笑著喚了聲“溫哥哥”,向我道:“花宜在陪涵兒玩紙鶴兒,姐姐要不要去看?可好玩了。”

我才要答允,想起一事,問道:“玉姚呢?怎麽又兩天沒見她出來?”

玉姚咬一咬唇,低頭道:“自家中變故之後,二姐自苦如此,日日吃齋念佛了。”

我黯然頷首,低歎:“若佛真能解心中怨結,世上恐無傷心人了吧。”

正囑咐了玉嬈要好生陪著玉姚,卻見李長躬身進來回話道:“皇上說胡昭儀一事娘娘操辦即可,可安排在一月後行冊封禮,好好準備。另囑咐娘娘一句,灩貴人可晉一晉位份了,小儀即可。”

我點頭笑道:“知道了,還勞煩公公一趟。”

李長叩身道:“娘娘客氣,何況奴才還要往太後處走一趟。”他眼睛往四處一覷,賠笑道:“幸好碧姑娘不在,否則聽了定要心疼今年時氣不佳,六王自入春身上便不大好,時時發燒,太醫診了說是曾被寒氣侵體,所以仔細照顧著。誰知道昨兒個午後和九王去馳馬,那馬發了性把王爺摔了下來,摔得倒不重,隻是半夜裏又身子滾燙起來,過午才退燒,奴才得趕緊回稟太後一聲,也好叫太後安心。”

我心下一顫,仿佛誰的手在心上狠狠彈了一指甲,生生地疼,不由脫口道:“這麽大的事,怎麽沒人來知會本宮一聲?”

李長忙賠笑道:“娘娘忙於理會六宮大小事宜,這諸王府的事,不便先回娘娘,而且皇後那邊……”

我自知失言,忙笑道:“本宮原想著皇後身子才好些,又要照顧太後,所以多囑一句,這本該是皇後應對之事。”

李長笑吟吟道:“娘娘德惠六宮,自然也關心諸王府之事,何況……”他抿嘴一笑,“娘娘自個兒不上心,也會為了碧姑娘過問啊。”

我曉得他誤會,卻也不便解釋,隻笑笑由得他去。

我淺淺一笑,倦容難掩,“嬈兒,我身子乏了,你去陪涵兒和韞歡玩吧。”玉嬈應一聲出去,我瞧一眼溫實初,輕輕道:“勞煩你一次,可以麽?不是你去瞧過,我總不安心。”

他的歎息如蝴蝶無聲無息的翅膀,“你還是放不下麽?”

裙擺仿佛有千斤重量,墜得我渾身無力,沉沉道:“他寒氣侵體,還不是當年為我。我欠他太多,隻當請你幫我還一點吧。”他默默瞅我片刻,點頭道:“好。”

我不欲多言,轉身走進內室。夜色似寒霧彌漫入室。更漏泠泠一滴又一滴,似滴滴落在心裏。每一道漣漪,都是對他的一分牽掛與思念。蓮花金磚地上映著簾外深翠幽篁的亂影,恰如我此刻散亂的心境。如果,我不是甄嬛,他不是玄清。如果,當時我們可以什麽都拋下,遠走高飛。那麽此時此刻,我或許還能為病中的他遞一盞茶水,敷一塊帕子。活著,人在一起,死了,魂魄也可相依。我們可以山高水遠地走,走得很遠很遠,可是,我們終究是不能的。

眼角緩緩垂落一滴淚,停了停,漸漸洇入鬢角,淚水源源不斷侵入發絲,更點燃了心底的愁意。腦海中昏昏沉沉的,室內檀香幽幽,恍惚帶著我回到淩雲峰,漫山遍野的無名花朵,開得如閃爍的星子,半山腰雲靄茫茫,隱約有我和他歡暢的笑聲,如在夢境。

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隻要我活著,永遠會記得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銘記心骨的快樂。恍恍惚惚中聽得“吱呀”一聲,我倏然驚起,顧不得去擦滿頭冷汗,卻見浣碧含淚奔了進來,滿臉急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伏在我手臂上嗚嗚哭泣。

滾燙的眼淚灼燒在我冰冷的指尖,我扶起她道:“你擔心他的身子?”

浣碧嗚咽著點點頭,“那回小姐高熱不退所以不清楚,奴婢卻知道王爺的確是凍得厲害了,奴婢怕……”

我看著滿臉淚痕的浣碧,她眼中的焦痛未必會少於我,浣碧,我的妹妹。我抿一抿唇,道:“你去瞧瞧他吧。我做不到的事,你去也好。總是多一個人安心。”

她滿麵驚喜,抬頭道:“真的?隻是奴婢如何能夠出去?”

我扶著床沿支著身子,定聲道:“你去告訴李長一聲便是,他總以為你與清……”我勉強一笑,“李長會成全你,去吧。”

浣碧喜不自禁,忙不迭用衣袖拭去淚痕,慌慌張張看一看自己的衣衫,“奴婢換身衣裳就去。”她跑出兩步,又趕緊回來,靦腆道,“小姐有什麽話,奴婢好帶給王爺。”

有什麽話麽?我茫然搖頭,“我沒有別的話,你去吧!去了,他什麽都能明白。”

浣碧匆匆福了一福,忙忙去了。

浣碧一去三四日,李長與槿汐掌管宮中事宜,倒無別話。浣碧隔日便遣人來回了消息,倒也都是平安無事之信。胡昭儀封妃之事人盡皆知,一時間各宮相賀,燕禧殿往來如雲,更顯昌妃氣勢之赫。甚至有人私下論起來,四妃之位尚有三席之缺,這位出身豪貴的昌妃極有可能問鼎貴妃之位。相形之下,皇後殿更顯得門庭冷落了。我從太後宮中回來,遠遠見一頂青帷小轎從宮苑西角門出去,不由道:“宮外來人了麽?怎麽我不曉得?”

小允子道:“祺嬪說身上煩,因而她娘家從外頭請了個講經的姑子來陪著說話。”

我疑惑,“通明殿不是有師傅麽?還去哪裏請去?”

小允子賠笑道:“說是見慣了這些人嫌煩,左不過是國寺裏的師傅罷。本該叫槿汐留意的,一大早槿汐被皇後喚去教那些掖庭裏新選出來的小宮女學規矩,忙了一天也沒顧上問。”我點點頭,亦不再提起。

這一日浣碧剛遣清河王府的采葛回了信,道是體熱退了,隻是要靜養,見她回去,槿汐蹲在身前搗碎了鳳仙花拌了白礬幫我一根一根染了指甲,口中道:“王爺並無大礙,娘娘安心就是。”

我微微頷首,撫摸著手腕上珠圓玉潤的珊瑚釧,輕笑歎息道:“有時還真有些羨慕浣碧。”

花宜與玉嬈坐在杌子上,笑道:“大姐姐是羨慕浣碧能出宮去麽?我瞧著未央宮雖大,但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的,總不及宮外自由。”

自由?那是我不能奢望的東西,也無從奢望。我含笑看著花宜與玉嬈鬧哄哄地商量去踢毽子,她如何能明白呢?我於是笑道:“是。我真羨慕浣碧能出去逛逛。”

玉嬈烏溜溜眼珠一轉,低眉一笑,“大姐姐別以為我貪玩兒,我是心甘情願留在這裏陪你哦。”說罷探頭來看我的指甲,“這鳳仙花是花房培育出來的新種,叫‘醉胭脂’,染了指甲可好看了。難得他們初春裏就育出鳳仙花來,大姐姐用著更好看。”

我盈盈一笑,正想伸手去戳她的額頭,發覺槿汐拿了白礬鳳仙用細絹裹著指甲,隻好笑啐道:“你這調皮鬼兒……”話音未落,卻見小允子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娘娘,出事了。”

我素知他不是個急躁人,一時也止了笑語,問:“什麽事?”

小允子抹一把臉上的汗,道:“皇後問罪昌妃擅用皇後服製,在衣衫上繡了鳳凰圖案,此刻昌妃正在昭陽殿中。”

我心中倏然一緊,“太後知道了麽?”

“還不知道。”他聲音低一低,“這是大不敬之罪,如此一來,這封妃之禮行不成不說,隻怕太後知道了也救不得。”

花宜撇撇嘴道:“她們表姐妹的事,小允子你急什麽,咱們管咱們的,別摻和就是。”

我一擺手,也顧不得槿汐正為我小拇指指甲上添白礬,隨手取過一枚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套在小拇指上,冷笑一聲,“僭用皇後禮服上的鳳凰圖紋,不僅昌妃要問罪,更是我這個協理六宮的淑妃管教不善。這趟渾水不摻和也得摻和。”我遽然起身,“隨我去昭陽殿。”


【第十二章 安得朝陽鳴鳳來(上)】

午後的陽光輕柔得如金色的細沙,揚起春色如葡萄美酒搬光影瀲灩,滴滴沁心陶醉。隔著陽光遠遠望去,輝映在桃紅柳綠中的昭陽殿顯得格外肅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數十名侍女立在昭陽殿前,為首的繡夏見我下了轎輦,一麵殷勤扶持,一麵已經牽住了我,道:“皇後有話要問胡昭儀,娘娘暫且回避吧。”

胡蘊蓉已有封妃的口諭,不過欠奉一個冊妃之禮罷了,宮中皆稱一句“昌妃”。眼下繡夏隻以舊時位份稱呼。我心中已知不好,不覺笑道:“本宮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如今胡昭儀行差踏錯,本宮安敢不為娘娘分憂,如何還能回避?”

繡夏微一躊躇,裏頭已經聽得動靜,剪秋出來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來了也好,娘娘問不出話來,淑妃代勞也可。”

我緩步進去,三月時節,殿外春光如畫,皇後殿中依舊是沉沉的氣息,唯有一縷早春瓜果的甜香點染出一抹輕盈春意。

皇後肅然坐於寶座之上,胡蘊蓉立於階下,一襲華貴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仿佛不關己事一般,隻悠然看著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皇後手中捏著一件孔雀藍外衫,二人沉默相對,隱隱有一股山雨欲來之事。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藍外衫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謂姐妹親眷,亦不過如此而已。

我拈起絹子輕笑一聲:“外頭春色這麽好,皇後與昌妃是中表姐妹,卻關起門來說體己話,倒顯得與臣妾見外了。”說罷盈盈屈膝,“皇後萬福金安。”

皇後嘴角含了一縷淺笑:“正好你來,也省得本宮著人去傳。淑妃妹妹慣會左右逢源,如今協理六宮,也未免心內太懦弱了,由得宮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層出不窮。”

皇後素來人前和善,何曾對我說過這般重話,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還請娘娘明示。”

皇後一言不發,隻把手中衣裳輕輕一擲,華美的外衫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腳下。我彎腰拾起一看,不覺笑道:“這料子輕薄軟滑,確確是極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紋理上撫過,忽然“哎呀”一聲,蹙眉道:“這彩翟怎麽繡的跟鳳凰似的?”素來後妃衣裳所用圖紋規矩極嚴。譬如唯皇後服製可為明黃,繡紋為金龍九條,或鳳凰紋樣,間以五色祥雲、正一品至正三品貴嬪可用金黃服製,比皇後次一等,服製龍紋不可過七,許用彩翟青鸞紋樣;而貴嬪以下隻可用香色服製,服製龍紋不過五,許用青鸞紋樣。當然,嬪妃若在衣衫上用鳳紋,也隻能用絲線勾勒成形,所用彩線不逾七色,且不用純金線。後、妃、嬪三等規製極嚴,決不可錯,否則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極刑。

胡蘊蓉輕蔑地瞥了我一眼,冷道:“竟然是一丘之貉。”

皇後唇角輕揚,淺淺含笑:“原來淑妃也識得這是鳳凰?”

我撫胸而笑,“原來皇後為這個生氣。都是繡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腳的,好端端的把彩翟繡的四不像,竟像隻鳳凰似的。真是該打該打。”我以商量的口氣殷殷道:“臣妾一位該當罰這些繡工每人三個月的月例銀子,看她們做事還敢不敢這般毛毛糙糙。”

皇後以手支頤,斜靠在赤金九鳳雕花紫檀座上,閉目道:“淑妃還真是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道:“難道不是如此?皇後的意思是並非繡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聲好氣道,“罪過罪過。昌妃妹妹可是皇後您的親表妹呀,姐妹之間怎會如此?”

胡蘊蓉聽得此節,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積了寒雪的紅梅,冷意森森,“我與皇後不過中表姐妹,怎及純元姐姐與皇後嫡親姐妹的情意這般深。自然,宮中萬事求和睦,我也自會效仿皇後對純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輕易僭越?”

皇後起初還無妨,待聞得“純元”二字,不覺臉色微變,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邊漾起,“昌妃?”她輕輕一哂,“無須顧左右而言他,你隻需坦承即是。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愛,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會不分翟鳳,長日不覺。”皇後緩和了語氣,柔緩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宮的表妹。本宮多少也該眷顧你些,你年輕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厲害。若承認了,學乖也就是了。否則……”她神色一斂,端穆道:“宮中僭越之風決不可由你而開,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宮到時也隻能大義滅親。”

皇後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胡蘊蓉隻是不理,隻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冊封,即便皇後要大義滅親……”她驀地莞爾一笑,連端莊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靨襯得鮮活明豔,“論親,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與皇上更親。大義麽?皇後表姐你捫心自問,心中可還有情義?所以即便要大義滅親,也不是先輪到皇後您。”

皇後屏息片刻,目光淡淡從我麵龐上滑過,口中卻道:“蘊蓉你這般口齒伶俐,倒叫本宮想起昔日的慕容世蘭。她不懂事起來,那樣子和現在的你真像。”

胡蘊蓉伸手按一按鬢邊嫵媚的赤金鳳尾瑪瑙流蘇,媚眼如絲,“表姐,咱們好歹是中表至親,您拿我與大逆罪人相提並論,不也辱沒了您麽?何況慕容世蘭一生膝下淒涼,最尊之時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從一品夫人。蘊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表姐您這樣好榜樣,怎會把區區一個從一品夫人看在眼裏。”

皇後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護甲的纖纖手指抵在頜下。她神情微涼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後一眼,不由顫聲道:“昭儀大膽!昭儀這話竟是有謀奪後位之心麽?還是竟敢咒皇後與純元皇後一般早逝?想來不必昭儀承認,這衣衫上繡鳳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後更是無從抵賴。”

胡蘊蓉輕蔑一笑,“剪秋你跟隨表姐多年。怎麽也學得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來。本宮要學的自然是表姐的賢良淑德,怎麽好好的你想到謀奪皇後寶座上去了,難道你眼裏心裏也是這樣的事看得多了,記得多了麽?”剪秋一時舌結,正欲分辨,胡蘊蓉怎能容她再說,即刻攔下道,“蠢笨丫頭,一點眼色也無。皇上已下旨冊我為妃,你竟還稱我為昭儀看低一階。如此”她目光往皇後身上一蕩,“難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階,仍當她是貴妃麽?”

剪秋氣得滿臉通紅,瞅著我道:“莞淑妃,昌妃這般頂撞皇後,您協理六宮,就這麽眼看著也不說一句話麽?”

我雙手一攤,笑道:“這可奇了,皇後寬厚什麽也沒說,倒是剪秋你與昌妃湊嘴。本宮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護你這冒犯主子之罪。且昌妃妹妹素來在皇上與太後麵前也童言無忌慣了,太後與皇上不語,本宮又怎好去說她?”

皇後冷眼片刻,緩緩起身,沉聲道:“昭儀大膽!淑妃怯懦隔岸觀火,本宮也管不了你,看來”我聽得“隔岸觀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疊繁複的金紋羅衣內顯得格外穆然,揚聲道,“去請皇上!”

六宮中無有耳目不靈通者,聞得皇後動怒、昌妃僭越、淑妃牽連,一時間紛紛趕至昭陽殿,待得玄淩來時,後宮嬪妃除了有孕的眉莊皆已到齊,見我長跪不起,忙一齊跪了,一地的鴉雀無聲。唯有胡昭儀嬌小的身影傲然獨立,似一朵淩寒而開的水仙。

玄淩身後跟著即將被冊封為小儀的葉瀾依。玄淩一進殿門,見烏鴉跪了一地,不覺蹙眉道:“好好的怎麽都跪下了?”說罷來扶我,“你也是,雖說到了三月裏了,可地上潮氣重,跪傷了身子可怎麽好?”

我不肯起來,依舊跪地,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原想著能為皇後分憂,誰知自己無用,倒惹皇後生氣,原該長跪向皇後請罪。”

玄淩見我不肯起來,便向皇後道:“淑妃位份僅次於你,若非你動氣,她也不會長跪於此。”

玄淩此話略有薄責之意,此時葉瀾依並不隨眾跪下,隻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盞輕輕一嗅:“這茶不錯。”說罷悠然飲了一口,道,“聽聞當年華妃責罰淑妃時叫她跪在毒日頭底下。皇上,皇後娘娘可比昔日的華妃仁厚多了。”

葉瀾依素來我行我素,眾人聞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餘容娘子榮赤芍橫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頭去。

“都起來吧。”皇後輕歎一聲,“皇上,臣妾與您夫妻多年,難道臣妾是輕易動怒,不分青紅皂白便遷怒六宮的人麽?”

玄淩微一沉吟,已然換了淡淡笑容,和言問道:“皇後素來寬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動氣?”

皇後低低歎息一聲,指著胡蘊蓉的背影道:“皇上素來疼愛蘊蓉,臣妾因她年幼多嬌也多憐惜幾分,寬容幾分。如今看來,竟是害了她了。蘊蓉這般無法無天,不僅淑妃不能也不敢約束,臣妾竟也束手無策,隻能勞動皇上。”她停一停,萬般無奈地歎息一聲,道:“皇上自己問她吧。”

自玄淩進殿,胡蘊蓉始終一言不發,背對向他。待玄淩喚了兩三聲,方徐徐回過頭來,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滿麵淚痕,“哇”地一聲撲到玄淩懷中,哭得梨花帶雨,升哽氣咽。如此一來,玄淩倒不好問了。皇後眉梢一揚,早有宮人將衣裳捧到玄淩麵前,玄淩隨手一翻,不覺也生了赤緋怒色,低喝道:“蘊蓉,你怎的這般糊塗,難怪皇後生氣。”

剪秋接口道:“衣裳倒還別論,皇後本是要好心問一問她,讓娘娘認錯了也就罷了。可是娘娘出言頂撞,氣得皇後腦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後的額頭,“娘娘身子才好些,可萬萬不能動氣,您是國母,若氣壞了可怎麽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給您再揉揉。”

皇後甩開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宮身邊多年,還這般多嘴麽?”

剪秋一臉委屈,氣苦道:“娘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說罷朝胡蘊蓉看了一看,不敢再說。

我冷眼看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中隻尋思此時為何如此輕易便東窗事發,實在有些蹊蹺。

胡蘊蓉滿麵淚痕未幹,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後身邊多年,剪秋自然不會輕易多嘴,不過是有人要她多嘴罷了,否則怎顯得臣妾張狂不馴。”

玄淩目光如刺,推開蘊蓉牽著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寵壞了你,跪下。”蘊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我正那沒她緣何一句也不為自己辯白。玄淩語氣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

胡蘊蓉一語不發,冷然跪下。隻聞趙婕妤幽幽道:“昭儀早早跪下請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動氣?”

“昭儀?”玄淩軒一軒長眉,趙婕妤微微有些局促,忙賠笑道:“是啊!冊妃之禮為過,稱一聲昌妃原是尊重,可如今……”

玄淩淡淡“唔”一聲,“冊妃禮……”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後。

未等玄淩啟齒,皇後已然起身,屈膝行大禮,“臣妾不能,不能約束胡氏,但請皇上示下,臣妾該如何管束六宮?”

皇後此言一出,六宮宮人麵麵相覷,忙不迭跪下,連連俯首道:“皇後嚴重,臣妾等有罪。”

皇後輕吸一口氣,“論親疏,蘊蓉是臣妾表妹,臣妾無論如何要多為她擔待些;論理,蘊蓉是和睦帝姬生母,於社稷有功,所以臣妾一向對她厚待寬縱,可是後宮風紀關乎社稷安寧,臣妾十數年來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眼看一眼玄淩,動容道:“為正風紀,當年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一朝斷送。因此今日之事還請皇上聖斷吧。”

玄淩眼中滑過一絲深深的蔭翳之色,默然片刻,道:“胡氏僭越冒犯皇後,不可姑息。朕念其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驕縱,將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親自教養,移入皇後宮中。”

胡蘊蓉一直安靜聽著,知道聽到最後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厲如箭。祺嬪見她如此情狀,忙拍著她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動氣再惹惱了皇上,您是皇上表妹,又是晉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日皇上緩過氣來,翁主再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複位了,今日的責罰不過是皇上一時之氣罷了。”

這樣的懲治,相對當年的我算不得多嚴厲,隻是唯有不多的人才知曉,當年的我離宮乃是真正自願,並非嚴懲。若以今日胡蘊蓉的遭遇是困窘於我當年了。她未置一辭,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貴家天生的凜然之氣,隻斜著眼看著祺嬪搭在她肩上的手,帶著顯見的藐視,清淩淩道:“你是誰?竟也敢來碰我?”

祺嬪微微有些尷尬,作勢攏一攏手絹把手縮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她著意咬重“良娣”二子,頗有些幸災樂禍之色,提醒她尊卑顛倒,已不複往日。

皇後輕輕搖頭,仿佛疲倦得很,“一時之氣?會否朝令夕改?若是如此,臣妾寧願今日不要如此責難胡氏,以免叫人以為宮中律法隻是兒戲而已。”

“皇後一定要朕說得明白麽?”玄淩凝神片刻,“胡氏入宮以昌嬪之位始,如今終其一生,至多以嬪位終,以此正後宮風紀。”

皇後的神色清平得如一麵明鏡,低首片刻。嗅出人群中的陵容,抿唇一笑,“虧得昭媛細心,前兩日胡良娣病著她去探望,才湊巧發現此節。”

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意外的愕然,輕輕垂首,“臣妾不敢。”

皇後似沒有察覺周遭人等因此而生的對陵容怨■(實在看不清了……)與畏懼的眸光。似是大為讚歎,“昭媛不愧為九嬪之一,明尊卑,正典儀,堪為後宮之範。”她停一停,轉首問詢於玄淩,“蘊蓉冊封禮不複,昭儀之位亦失。九嬪不可無首,不如由安昭媛暫領其位。”

從二品九嬪是嬪位中最高一階,分有九人,雖同為從二品,卻也有先後之分,皆是昭儀最尊。如今昭儀之位無人,皇後此舉,意在推崇安氏而已。

我淡然一笑,虛名而已,皇後方才那一句話,才是真正玄機所在,利益所■(實在看不清了……),連血肉親緣皆可割舍,同盟之間怎會毫無芥蒂嫌隙?

玄淩看蘊蓉一眼,怒其不爭。唇齒間卻也透著一絲溫情的憐憫,“回去看看和睦,著人送來皇後處,從此每月隻許見一次。燕禧殿……暫且許你住著吧。”


【第十三章 安得朝陽鳴鳳來(下)】

胡蘊蓉深深拜倒,赤金福釧花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嬌小喜氣的臉龐折射出冷峻的豔光。貞貴嬪是有子息的人,聞得要人母女分離,已是不忍,這些日子她纏綿病中,此刻強撐病體坐在殿下,遙遙望一眼玄淩,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絲不解,想請問。。。。。。良娣。”

玄淩溫言道:“你說。”

貞貴嬪得他許可,方依依道:“臣妾以為,這衣裳上繡紋類似鳳凰不錯,卻也隻是類似而已。鳳之象也,鴻前、鱗後、蛇頸、魚尾、鸛嗓鴛膽、龍紋、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高六尺許。而此衣衫繡紋,高先不足六盡,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卻皆非正宮純色,不見龍紋而是蛇紋,羽毛也多青金而非隻純金色,似乎與鳳凰也不完全相像。”

貞貴嬪心細如發,一一指出,每指一樣,玄淩蹙緊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話音剛落,已聽得有一女子沉穩之聲從殿門貫入,朗然道:“不錯,此紋並非鳳凰,而是神鳥發明!”

繡夏不由皺眉,低喝道:“皇後正殿,誰敢如此無禮,大聲喧嘩!”

來者絲毫不理會繡夏的嗬斥,隻向玄淩與皇後深深一拜,“奴婢瓊脂向皇上、皇後請安。”

瓊脂乃是胡蘊蓉陪嫁,更兼從前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皇後亦要讓她幾分薄麵,不由輕叱繡夏,“瓊脂護主心切也變罷了,你怎也半分規矩不識!”

瓊脂淡淡一笑,“素聞貞貴嬪卓然有識,果然不錯,老奴代小姐謝過。”她自雲“老奴”,頗有自恃身份之意。說罷答徐展開手中畫卷,畫卷上有五鳥,彩羽輝煌,莫不姿采奕奕。瓊脂抬首挽一挽鬢發,緩緩道:“古籍中有五種神鳥,東方發明,西方(不認識),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鳳凰,發明似鳳,長喙、疏翼、圓尾,非幽閑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難怪諸位娘娘不知,這些神鳥除鳳凰之圖流於人世之外,餘者都已失傳許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難尋到。”說罷將畫卷與衣衫上圖紋細細比對,果然是神鳥發明而非鳳凰,隻是兩者極其相似,若不講破,極難分辨。

“皇後位主中宮,當之無愧為女中鳳凰,皇後之下貴淑賢德四妃分屬東西南北四宮,正如東西南北四神鳥,璧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宮,可以(不認識)相兆,我家小姐並未衣以鳳凰,實在不算僭越!”瓊脂說罷扶起長跪於地的胡蘊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淩兩相一看,不覺歉然,伸手去挽蘊蓉的手,“你也不早說,平白受這委屈。”

胡蘊蓉滿臉委屈神色,帶著一抹小兒女的撒嬌,渾不見方才一語不發的冷傲神色,她甩開玄淩的手,頓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氣,我還敢分辨麽?若一急起來,表哥曉得蓉兒的脾氣,必定口不擇言惹惱了表哥,到時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一旁安陵容聽到“蓉兒”二字,不由一愣,本能地轉過頭來,旋即省悟,揚唇漠然一笑。這是我第一次聽蘊蓉在玄淩麵前如此自稱。我微一揣摩,此“蓉兒”非彼“容兒”,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安陵容這一聲“容兒”珠玉在前,生生奪了自已在玄淩心中的分量,我暗笑,胡蘊蓉的心結,想必也有此一節吧。

玄淩又好氣又好笑,“你何曾是這樣膽小的人兒,在朕麵前不敢強嘴也就罷了,如何方才在皇後殿中也不好好說話,倒叫皇後這般著惱?好好的生出這場風波來?”

趙婕妤眼珠一轉,滿麵含笑,忙接口道:“也是呢?誰不知胡妹妹素來伶牙俐齒,早早把事兒說完了不就好了,皇後最是心胸寬廣之人,這些誤會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們姐妹驚惶惶地奔波一場了。”

胡蘊蓉眼波一轉,脆生生笑道:“臣妾怎會不願與皇後細細說明?隻是臣妾一時昭陽殿,皇後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隻剩臣妾與皇後兩人,開口便是“大義滅親”四字,臣妾每每在皇後跟前稱一句“表姐”,何曾見過今日之景,隻顧著傷心害怕,哪裏還敢辨呢?連淑妃一進來也被皇後一通排揎,責她優柔懦弱,嚇得淑妃大氣兒也不敢出。“她的目光自皇後麵上涓涓而過,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氣,表姐是久病初愈之人,難免容易動氣些!”她附到玄淩耳邊,悄悄道:“除了太醫常開那些藥,表哥也得請太醫為皇後治些坤寶丸、白鳳丸、複春湯才好。”

蘊蓉說得雖輕,然而近側幾個年輕嬪妃都已聽見,忍不住捂嘴輕笑。玄淩笑著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罵道:“胡說八道,皇後哪裏就到如此地步了。”口中雖笑,然而目光觸及皇後,眉心一動,似有怒意輕扯,到底按捺了下去,隻淡淡道“往後少動些氣,於你自已身子也不好。”

皇後眼見此變,倒也不急不躁,垂首從容道:“蘊蓉素得皇上與太後關愛,她若犯錯,豈不是叫皇上與太後添堵傷心,愛之深責之切,臣妾也是關心則亂。”

蘊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瓊脂說了一句,“那麽多謝皇後關懷了。”

呂昭容躊躇良久,似有話按捺不住,終於脫口道:“方才瓊脂姑姑說皇後乃中宮鳳凰,淑妃入主西宮,乃是神鳥**之兆,那麽如你所言,胡。。。。。。”她微一遲疑,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她衣繪神鳥發明,豈非入主東宮,是承位貴妃之兆!”想起宮中傳言蘊蓉已封昌妃,將登貴妃之位的傳聞,她不由暗暗咂舌。

傳言不過是傳言,若真有此心還如此昭然於眾,連得寵數月的餘容娘子也不由連連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胡蘊蓉充耳不聞,小心翼翼解下頸上束金明花鏈上垂著的一塊玉璧捧在手心,斂衣裳、正裙據,鄭重拜下,“皇上以為臣妾何以敢以發明神鳥自居?皇上還記得臣妾生來手中所握的那塊玉璧?”她將手中玉璧鄭重奉上,“請皇上細看玉璧反而所雕圖案。”

我站在玄淩身旁細看,那是一塊罕見的赤色玉璧,不過嬰兒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雞冠,溫潤以澤,紋理堅縝密細膩,通透純澈,正麵的寓意弦紋古樸凝重,刻著“萬世永昌”四字,觸手而生溫厚之意,反而則是一對神鳥圖案,乍看之下極似鳳凰,細細分辨才能看出是東方神鳥發明的形狀。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見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親自從手中取出這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以此征兆大周國運萬世綿澤,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愛,得以懷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鬆懈。臣妾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日夜不安,隻得時時祈求神明眷顧,庇佑大周。又見玉璧所琢紋樣極似鳳凰,心下膽怯又有些疑惑,心想兩位表姐皆為皇後,且宜表姐如今正主後宮,臣妾玉璧上又怎會真是鳳凰?查閱無數古籍才知乃是神鳥發明。臣妾聞得古時神鳥發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風調雨順,喜不自勝,因而親自動手繡在素日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時時求得庇佑,並非有心覬覦貴妃寶座。“她容色肅穆莊重,款款道來,大有一朝貴妃的高遠風華。

玄淩親自攙她起身,微微動容,“憐你一番苦心了。”

蘊蓉稍見羞色,倨傲地揚起她小巧的下巴,看向安陵容,“也虧得昭媛心細如發,處處在燕禧殿留心,連來探病也不放過,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達天聽,且宣揚於人前,”她似笑非笑道,“還要多謝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日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該的,不想卻愛屋及烏用心過了,怪道皇上總是對昭媛格外垂憐呢。”

祺嬪與祥嬪對視一眼,托腮笑道:“是呢,總有人愛興風作浪的,本來這時候咱們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鳥的逗鳥,都自得其樂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局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膽子小,心裏又藏不住話,本是想皇後娘娘與胡妹妹是自家姐姐,必然好說話的,不料兜兜轉轉生出這樣大風波來,都是臣妾的不是。”說罷便已垂淚跪下。

玄淩睇她片刻,“你也是素日太小心翼翼,日後留心著些就是。”轉臉對著蘊蓉已是含笑,脫口道:“你有這份赤子心腸,如何當不得貴妃?”

一絲難掩的喜色自蘊蓉眼底滑過,轉瞬湮滅於她光豔的神采中,“皇上過獎了”

沒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回路轉,撒嬌撒癡,這“貴妃”之諾如何會輕易來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

人的欲求如深壑難填,得到貴妃之後,她想要的又是什麽呢?我凝眸於她嬌小的身軀,轉眼去看鳳座上的皇後,不由暗笑,有皇後開了自貴妃而立後的先例,胡蘊蓉胸中野心隻怕真不小呢!有這樣一位表妹,也夠皇後頭疼的了!

隻是細細留心她素日心胸行徑,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會是好相與的呢?何況,朱宜修尚在後位,玄淩又顧念我與端妃,她這貴妃“當得”與“當不得”之間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我一垂眸,翠袖掩飾著輕咳一聲,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輕,玄淩恍然會意,意識到自已的失言,微微有些尷尬。

我笑道:“當年皇後亦自貴妃而立後,若真如皇上所言,日後胡妹妹成了貴妃,中表之親皆為我大周貴妃,可不是一段佳話麽?”我一眼餘容娘子,笑語盈盈:“方才娘子還稱胡妹妹為良娣,當真該打該打!”

皇後微一凝神,已然含笑,“平白叫蘊蓉受了貶為良娣的驚嚇,這冊妃之禮便則本宮和淑妃一起好好操辦,當做壓驚賠禮,皇上意下如何?”

玄淩應得爽快,“先行了冊妃禮再說,皇後熟知典儀,便好好花些心思在蘊蓉身上吧。”

皇後的笑容似輕浮的流雲,拉過我的手道:“今日也叫淑妃委,說到衣衫僭越之事,淑妃是最清楚不過了,當年她獲罪出宮,歸根究底也是為了姐姐的一件衣衫。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卻也最重宮規。今日淑妃本是來勸和本宮的,誰知本宮一見她念起舊事更難過了。”說罷指著我向眾人道:“淑妃是何等聰明樣人,為著無心犯了規矩衝撞了已故的純元皇後,當年本宮與皇上不得不揮淚嚴懲。今日蘊蓉之事,本宮以為她忘了前車之鑒又衝撞了本宮,唯恐又要行昔日之事,更是痛心,脾氣未免躁了些。”她殷殷叮囑,“幸好是一場誤會,隻是宮規嚴謹,人人都是一樣的,各位妹妹必得注意言行,否則本宮縱然心中顧惜也不敢違背祖宗百年規矩。”

眾人口中喏喏,我聽皇後提起當年恨事,心中恨極。然而玄淩麵前亦不能露出什麽,隻垂著應了。

“皇後這話錯了!”眾人正俯首間,胡蘊蓉語出驚人,唇邊滑過一絲淺淺笑意,閑閑道:“僭越服製,冒犯尊上自然要嚴懲,隻是。。。。。。比方方才皇上以為臣妾在衣衫上繡鳳凰圖案乃是有意,當年淑妃錯著純元皇後故衣乃是無心。以為臣妾有意降為從五品良娣,淑妃無心卻貶為正六品貴人,聽聞淑妃當年禁足棠梨宮之時可受了不少委屈,內務府所供飯食皆是餿腐的,大冬天連煤炭也不給,凍得淑妃和奴婢一般長了凍瘡不說,連要請個太醫也賠上了近身侍婢的性命。臣妾若真如皇上所懲,每月還能見和睦一次,淑妃卻是被廢入甘露寺,若不是她福氣厚些,隻怕這輩子連朧月帝姬是什麽樣子都不曉得了!”

“內務府那些敢欺淩你的奴才都被朕罰去了洗桶,”心底百感交集,難怪回宮後浣碧要私下查處那些當年欺辱棠梨宮的內監卻一個個無跡可循。原來還有此節。玄淩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縷內疚之色,“朕一直以為流朱的死隻是意外。”

“多謝皇上。隻是,都是過去的事了。”發髻上紫金六麵鑲玉步搖累累垂下的珠絡掩住了我不平靜的眼波,聽起來我的聲音是無比感動的。我停一停,含笑向胡蘊蓉道,“皇上厚愛妹妹,所以不忍重責,論與皇上的親疏情分,本宮又怎敢與妹妹比肩呢?”

她提起往日寒微之事,語中頗有自得之色,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費上一番唇舌分明隻為炫耀,“淑妃妄自菲薄了,倒不是表哥有意偏愛於我,而純元皇後和皇後表姐是不一樣的,原在府裏的時候純元皇後乃是正室陶夫人所出,皇後表姐是三姨娘的女兒,”她眼裏有刻薄的笑意,“純元皇後乃是皇上的嫡配皇後,也是皇後表姐的嫡出親姐,當日朱門出了一後一妃乃是城中佳話,隻是純元皇後在世時皇後表姐還是貴妃,封後也是續弦,民間娶妻尚分結發與填房,嫡庶長幼有別,皇後又怎能自認與純元皇後並肩?”

她這話說得極辛辣!宮中人人盡知皇後乃是庶女出身,雖在純元皇後逝後也立為皇後,隻是人人心中有數,這兩位皇後莫說在與玄淩的情分上有天壤之別,他日若玄淩崩逝,陵寢之內也隻得由元配皇後與之同葬,朱宜修唯有在一丈之外的左側才有其安放棺樽之地,此中微妙,人盡皆知,隻是誰敢冒此大不韙宣諸於口。

皇後素來覺靜從容,聞得“嫡庶”二字也不由臉上肌肉一搐,再聽到“結發”、“填房”幾字,麵上還未露出什麽,指尖已顫顫抖索,想是動了真怒,我自進宮以來,從未見她有如此神色,人人皆有軟肋,皇後亦不例外。

然而也不過一瞬,她把顫抖的指尖籠在了寬大的蓮袖中,“本宮隻有這一個姐姐,自幼姐姐愛護關懷,姐妹情深,本宮自然處處以她為尊,不敢與之比肩。”

嘲諷的笑意自蘊蓉唇角閃過,她神色誠懇,“是呢,我也是這般想的,表哥說是不是?”

玄淩的目光並未著落在任何人身上,遙遙天際,玄淩似乎在目光盡頭看到了純元皇後絕代姿態容,唇齒間輕吐的音節帶著一種深刻纏綿與眷戀,“自然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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