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後宮-甄嬛傳6 完結!之一

來源: 出喝酒 2009-02-10 18:40:1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7852 bytes)

【一、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禮畢已近黃昏時分,絲竹聲悠悠揚起歡頌之調,我與貞貴嬪各自回宮更衣,準備夜來的合宮夜宴。
  因夜宴多為宗親內眷,也不必按品大妝,隻雍容華貴即可。勞碌整日,予涵和靈犀賴在乳母懷中貪婪吮吸乳汁。我偷閑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勻麵梳妝,槿汐則將各府公卿送來的賀禮一一清點。
槿汐笑道:“東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裏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來麽?還怕娘娘看不上眼。”
  雙手浸在淘澄淨了的玫瑰汁子裏潤手,赤金牙雲盆裏漾著紅灩灩的香汁,愈加映得纖手明白如玉。花宜擰了一把浸透了玉蘭花汁的熱毛巾給我敷臉,清潔的芬芳叫人身心鬆快。我悶在毛巾裏道:“槿汐眼光極佳,隻揀你看得上眼的告訴本宮。”
  槿汐徐徐道:“晉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絲綃麋竹扇,奇在那竹骨觸手生涼,跟玉似的。”
  “胡昭儀事事不肯落人後,她的母親自然也是一樣的。”
  槿汐又道:“平陽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綠翡翠珠鏈,顆顆翡翠珠渾圓通透,十分均勻,雕作孔雀的翡翠色澤又綠又潤,做功和成色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個心思留心女兒家的東西,那是莊和德太妃肯費心。這樣的好東西,想是先皇積年的賞賜。”我停一停,“稍後把本宮那串金絲香木嵌蟬玉數珠送去德太妃那裏,就說本宮謝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聲“是”,“還有一雙沛國公府送來的文犀辟毒箸是極好的,雖說銀箸也能測毒,卻遠不及這個稀罕了。”
  我撂下麵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無比,防不勝防,到底沛國公有心思。”
  我驀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國公尤家?”
  槿汐點著禮品單子,轉首笑道:“除了他們家,哪還有別的?”
  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尤靜嫻,原是要指給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麽?”
  小允子笑著上前道:“這個奴才可知道。還沒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願出閣,至今還耽誤著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提起,瞥一眼在旁揀選衣裳的浣碧,暗暗搖頭。偏生浣碧耳尖聽見了,為我揀過一襲暗朱色金羅蹙鸞華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與六王了麽?天下傾慕六王的女子那麽多,王爺連她的眉毛鼻子都沒看清過罷!”
  小允子尚不知浣碧為何動氣,不由暗暗咋舌。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聽清楚了麽,皇後今日用什麽首飾?”
  小允子打一個千兒道:“打聽了,純用赤金。皇後已經更衣,準備著出門了。”
  我澹然點頭,“那就好,本宮也無意和她在今日衝撞起來。”趁著浣碧為我更衣的間隙,我輕聲道:“方才為何動那麽大氣,說話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別過頭道:“奴婢便看不得她這副樣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著六王似的,叫王爺難堪。”
  我輕歎一聲,“她也可憐,好好一個公侯小姐。”說罷更衣畢,隻斜倚在貴妃榻上,套上海水玉護甲道:“賀禮來來去去就這麽些東西,那些尋常玩意收起來留著賞人。”
  品兒半蹲著為我佩腰帶上的香囊,笑著湊趣說:“別的也就罷了,隻一樣清河王送來的珊瑚手釧,奴婢瞧精致的不得了。”說著遞過來打開,攢金絲海獸葡萄紋的緞盒,潔白的雪絹上靜靜一串殷紅如血的珊瑚手釧,粒粒渾圓飽滿,做九連玲瓏狀,寶光灼灼似要灼燒人的眼睛,微微一動便是流麗的紅光遊轉。剛一觸目,心中一陣絞痛,拾在手中細細把玩。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我怎會不懂得?怎能不懂得?
  心中想著,手上已不自覺將它套在腕上,澹然道:“起駕,咱們去重華殿。”
  我被眾人簇擁著徐徐步入重華殿內,皇後早已端坐在玄淩身旁,正紅色緋羅蹙金刺五鳳吉服,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首飾,枝枝葉葉纏金繞赤,捧出頸上一朵碩大的赤金重瓣並蒂牡丹盤螭項圈,整個人似被黃金鍍了淡淡一層光暈,中宮威儀,十分華貴奪目。我著次一色的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通身隻用藍田脂玉裝飾,輕靈中不失厚重。貞貴嬪用更淺一色的緋紅蹙銀線繁繡宮裝,玉色印暗銀雲紋流暢的姿態愈加顯得隻以碧璽裝點的她身姿飄逸。除此,在座嬪妃內眷皆不得穿紅,連相近的橘粉之色亦不允許。
  岐山王生性好色,近年來每每宮宴總不攜正妃出席,身邊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側妃,他亦深以此為傲。清河王與平陽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飲酒而已。我的目光輕輕與他一觸,旋即低頭,笑盈盈向玄淩問安。
  玄淩拉過我的手,神色親厚,附在耳邊低笑道:“你穿什麽都是最好看。”
  我睨他一眼,掩唇低笑,“皇上最會哄臣妾。”
  說罷飲酒開宴,歌舞如雲。觥籌交錯,宴飲至尾,我已經覺得酒氣上湧,滿麵皆是春色,一旁貞貴嬪更是不勝酒力,玉峨傾頹。我倚在玄淩身側,輕聲道:“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料妹妹。”
  玄淩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唇角還殘留著“玫瑰醉”的嫣然之色,含笑低聲,“朕想去柔儀殿。”
  我推一推他,婉聲喁喁,“貞妹妹產後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天長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聲音越發柔膩,“臣妾不爭一時。”
  玄淩澹然一笑,側首低低向貞貴嬪耳語幾句。貞貴嬪頰生紅暈,如綻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莊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時候便告辭回了棠梨宮歇息,我一時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宮去。
四帷金鈴翠幄軟轎已在外頭候著,夜風一吹,隻覺得兩頰滾滾燙上來,頭暈目眩,腳下也虛浮起來。驟然手臂一暖,隻聽一把清淩淩的聲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後勁卻大。娘娘想是酒氣上來了呢,還是走走好,坐轎越發要頭暈了。”那聲音雖清冷似冰珠,然而帶著濃濃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頭去看是誰,卻聽浣碧不鹹不淡道:“灩貴人安好。”
  灩貴人穿著木蘭青雙繡緞裳,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十分素淨淡雅。我見慣了她素日濃妝冷豔的姿態,乍然一見亦覺驚豔。然而心頭一突,驟然想起舊事,不動聲色推開她的手,道:“灩貴人也要離席了麽?”
  她粲然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分明,“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娘娘都要讓愛於貞貴嬪,嬪妾怎能這樣沒眼色。早早回去抱我的團絨歇息便了。”
  她說起“團絨”,我心下愈覺奇突,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貴人的團絨極是可愛,不知長大了些沒有?”
  灩貴人淺笑盈盈,“娘娘若有興致,不如移步去嬪妾的綠霓居坐坐,隻不知娘娘肯不肯賞臉?”她口中說笑,一雙鳳眼似一對黑曜寶石,暗暗流光溢彩,不勝嫵媚。她停一停,道:“隻是娘娘動輒無數人跟著,興師動眾,隻怕把嬪妾的團絨給嚇得不敢吭聲了。——團絨最妙便是它的叫聲呢!”
  我聽她有意無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索性笑道:“今晚夜色如醉,這樣好的月色,不趁興同遊實在是辜負了。難得貴人有這樣好的雅興。”我轉頭吩咐小允子,“不許跟著來,本宮去灩貴人處坐坐。浣碧來扶我。”
  我向來言出必行,小允子他們自不敢相勸,浣碧素來不喜灩貴人,一徑扶住我的手,三人依依前行。
  綠霓居偏僻,原是玄淩意欲灩貴人避開後宮諸人才擇了此處。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時芙蓉花皆已凋盡了,惟餘柳色曳地紛紛,凝住時光裏最後一抹蒼綠。柳色愈翠,愈覺秋涼傷感,可以想見來日枝條光禿的荒蕪景象。
  皓月臨空,浮光靄靄,行過水仙橋便到了蘆雪榭,蘆雪榭一帶蘆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銀。此處與綠霓居已經不遠,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朱緞鑲著珍珠的雲絲繡鞋踏在被露水洇濕的甬道上,連著裙裾碰觸的聲音,沙沙輕響。麵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溫柔的顏色,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蘆花紛揚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
  不知甘露寺長河邊,蘆花是否依舊?
  記憶紛疊的瞬間,喉頭驟然一涼,一把銀亮的薄鋒小刃已無聲無息貼在頸邊。映著浣碧的大驚失色,灩貴人笑靨如花,“娘娘別小瞧這把匕首,可是波斯進貢的珍品。從前嬪妾馴獸時被一頭不知好歹的豹子所傷,嬪妾身子康複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潛入豹苑,偷偷割斷了那頭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願意試試?那豹子的血又熱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樣的呢?可是冷冰冰沒有溫度的。”說罷嬌媚地橫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來,我手裏的匕首也會不小心割斷淑妃娘娘的喉嚨。”
  浣碧的驚呼被生生吞進喉中,我怒極反笑,強逼著自己身子紋絲不動,“何必嚇唬浣碧,你千方百計把本宮騙到這裏,又許浣碧一人跟著,自然有萬全之策。何況這裏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聽見。”
  她眼波欲橫未橫,似宛轉的流波,輕輕“嗯”了一聲,“娘娘好聰明,所以嬪妾即便在這裏失手殺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頭再走數百步便是交蘆館,嬪妾大可推到與您結怨已深的祺嬪身上去,嬪妾自擔不了任何幹係。”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嬪想殺娘娘的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嬪妾隻當成全她。”
  匕首貼在喉頭有冰冷的涼意,隻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性命。我逼迫自己靜下心神,微微含笑,“難道灩貴人與我不是結怨已深麽?否則那日在永巷何必使團絨引了那麽多貓來要本宮和腹中孩兒的性命,隻算本宮命大罷了!”
  “娘娘已經猜到了麽?”她說話間香風細細,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還能隱忍嬪妾那麽久,是嬪妾低估娘娘了。”
  髻邊簪著一隻碩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風動,細細的觸角相碰有玲玲的響動,我澹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宮,而是事情已然過去,本宮也不想為難你一片癡心。——你已是皇上的寵妃,若因清河王而殺本宮,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色微微一變,眸中的騰騰墨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視著她,“貴人終日隻著青色衣衫,愛合歡花逾越自己性命,兼之有人告訴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際,是他請太醫來救的你。王爺慈悲心腸,安知自己救了一個蛇蠍女子,若王爺此時知曉,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話音未止,浣碧神色倏然大變,怒道:“最毒婦人心!難為王爺昔日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灩貴人麵上,“你如此蛇蠍心腸,也配喜歡王爺麽?”
  唾麵乃是奇恥大辱,浣碧激憤之下不顧後果,一時自己也驚住了,頓時麵色蒼白,倉惶瞧著我。灩貴人若無其事拭去麵上唾液,低笑一聲,“怎麽方才你家小姐說我害她之時你不曾激怒,一說起王爺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揚眉,眼角生春,“碧姑娘隻著碧色衣衫,碧色同與青色,不知是否與我同一緣故呢?”
  浣碧滿麵暈紅,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隻會胡說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豈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絲狠決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緣分,娘娘何必得隴望蜀、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邊。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貴勝於他的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棄與恨意,“嬪妾自識王爺,從未見他有如此真心歡悅的時刻,也從未見他這般傷心。從娘娘回宮那時嬪妾就開始疑心,直到那一日中秋家宴……”
  “那天在樹叢後偷聽的人是你?”
  “嬪妾留心王爺行蹤已久,那一日又機緣巧合。”她橫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為不屑,“你覺得我不配喜歡王爺,難得淑妃就配麽?她空有如花皮囊,不過是無情無義之徒,尚不如禦苑猛獸還有念舊之情!我殺了她,不過是教世間少一個無心之人罷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貓?”
  她不以為意,仰起線條優美的脖子,“王爺為你如此傾心牽掛,你竟為貪圖富貴攀附皇上,還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過就是這個孩子罷了,我便要叫你沒了這孩子重受冷宮之苦,教你日日夜夜痛哭後悔!”
  浣碧驚聲低呼,“你瘋了,你若讓這孩子沒了,你便是殺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當時有八個月的身孕,萬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條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爺他……”浣碧喉中荷荷,雙拳緊握,“那你便等於要了王爺的命!”
  灩貴人微微一怔,眉間微有不忍之態,很快掩飾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爺再牽念這般無情之人。”天際雲遮掩過金黃月輪,池邊有菰葉菱角的清香肆溢,濃光淡影,波光粼粼,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這個名字而有了溫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熠熠神采,“他雖是天潢貴胄,其實與我一樣都是孤苦無依之人。這些年來,唯有他對我好,肯憐惜我。在禦苑時人人對我呼喝打罵,驅之如獸,從來沒有人把我當人……即便如今,宮中上下何人不視我為妖孽禍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瑩的光澤,似對月鮫人凝在腮邊的明珠。“所以任何讓他傷心的人,我必殺之而後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輕聲道:“你殺了我、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還要把一切推到祺嬪身上去,豈非白白為他做了那麽多麽?將來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對祺嬪而不是對你,你的一番心血豈不辜負。”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殺了我,他會恨你一輩子!”
  她唇角輕揚,眼底驟然閃過一絲凶光,右手不動,左手猛一用勁,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驚之下不覺驚呼,耳邊有颯颯的風聲刮過,一個黑影翛然躍來,衣袂輕揚間,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懷中。
  灩貴人輕笑一聲,“王爺可別抱錯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拋,將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懷中。我腳步一個趔趄,已被溫暖的懷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氣味撲麵而來。我深深一怔,仰起頭,以我落去驚悸的眼接納了他清明簡淨的臉。一綹鬢發從碧璽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風姿。他一手早已放開浣碧,扶住我道:“沒有事罷。”
  他的語氣溫暖而關切,叫人如沐春風。我不敢貪戀這樣的溫暖,即刻站穩離開,欠身道:“多謝王爺。”
  灩貴人順手折過一枝鵝黃的月季簪在鬢邊,臨水照花,意態閑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轉首,麵有戚戚之色,“原來不管她怎樣對你,你都是這樣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嗚咽之聲,恨然道:“王爺,她方才拿著匕首要殺小姐,連上次小姐在永巷早產,也是她唆使貓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麵色發青,驚懼之色未減,“王爺,她是瘋子!”
  玄清素來舒展的眉頭遽然皺起,“瀾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幹脆,沒有分毫感情的牽連。
  葉瀾依纖手微擺,卷著鬢邊垂發,“王爺不要生氣!”她的語調淒苦如晦,笑靨卻和鬢邊月季一般明豔奪目,叫人為之神眩,“不到這一刻,我始終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開淑妃身邊一眾宮人,王爺不能放心,勢必會遠遠跟隨。”
  玄清怒氣未減,雙眉緊蹙,把我牢牢護在身後,擲地有聲,“你若傷她,我必然不顧昔日之誼。”
  我相望他頎長的背影,知心長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間,別無他法。
  月色如一掬清水,嘩然輕瀉,拖出細細長長的人影。遠處水紅色的宮燈明明如遙遠的星子,風吹著身旁的柳枝輕顫,月亮也仿佛有些懸懸欲墜。那樣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間。
  “她不想殺我。”我輕輕吐出幾字,轉臉看著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會刀刃朝下,刀背抵著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會隻放一隻貓來撲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這樣明目張膽自己動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性命。”
  浣碧皺眉嫌惡,“不會!”
  我看著灩貴人,心平氣和,“因為你知道,即便沒有我,清也不會喜歡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隻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宮裏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著她道:“其實皇兄很寵愛你。”
  “很寵愛我麽?”她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有凜冽如冰的清醒,似殘缺的漏月,格外觸目驚心,“我若不喜歡他,寵愛於我不過是囚牢束縛罷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盡的春風纏綿著花朵,“王爺,你對人太好。你對我的這一點好或許隻是你的憐憫,可是對於我,已是畢生不可得的溫暖。”她眸光流轉,似笑非笑盯著浣碧,“我已經明白,王爺此生再不會愛護誰勝於淑妃。真是可憐!”她幽然一句歎息,不知是在歎自己,還是在歎旁人。
  清風拂過,稀疏的花木搖得月影破碎,仿佛誰的心也跟著一齊碎了。
  浣碧身子一顫,默然望著湖水出神,“我不過試你一試罷了。”她輕笑,如三月清風拂動簷間風鈴,聽得人心襟蕩曳,不免心意遲遲,“左不過從此以後,我也會盡心護著王爺傾心所護之人,就當報答昔年之恩吧。”
  她隻身離去,良久的靜默,玄清看著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釧,輕輕道:“你戴上了。”
  我輕輕“嗯”一聲,月色如霜,照亮潔白的人心,愈加顯得這手釧盈盈鮮紅欲滴,像極了心口的朱砂痣。“這是惟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內呼之欲出的留戀不舍,“要說的話從前皆已說盡,宮規森嚴,身份有別,告辭。”
  我疾步離開,帶動身邊花枝簌簌,逃避開他所有的氣息。


【二、暗香微度玉玲瓏】

  浣碧扶著我急急回宮,甫踏入未央宮大門,望見柔儀殿前燭火通亮如白日,一顆心才怦怦地安定下來。浮生若斯,柔儀殿不啻於一所華麗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嚐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緒如扇尚未收攏,卻見小允子喜孜孜地迎了出來,“娘娘可回來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來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宮不過和浣碧往園子裏逛逛醒醒酒,憑他什麽事,難道候不得一刻麽?這樣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攏嘴,“還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歡喜。”話音未落,卻見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懷裏,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再抬頭已是滿麵珠淚,喚道:“大姐姐——”
  浣碧且驚且喜,低呼一聲,道:“三小姐!”
  心下驀地一軟,忙將懷中女子一把拉起,幾乎不能相信,麵前長得如曉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闊別十年的玉嬈。她身形長了許多,然而眉眼間濯濯神氣,一雙靈動含煙的妙目,與小時一般無二,更兼與她一照麵,直如見了自己年少時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勝,連連笑道:“好、好——”話未說完,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玉嬈忙來擦我的淚,強笑道:“一別十年,如今相見是高興事兒,大姐怎麽反而哭了呢。”說著止淚笑向浣碧,喚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淚,打量著玉嬈道:“三小姐長了好些呢。”
  李長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別高興壞了,二小姐也來了呢。”我舉目望去,果見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淚不止。家中數年來變故無數,比之玉嬈,我更心疼玉姚錦繡年華被管家辜負踐踏如斯,以至今日依舊雲英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開口,她已哽咽難言。良久,才輕輕喚了句“大姐。”我仔細打量她,雖說入宮相見,也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秋香色流雲紋褙子,眉眼低垂,神色淒苦。雖依舊是從前溫柔靜默的樣子,人卻更沉默了許多,似失了一縷魂魄一般,整個人沒有了生氣,委頓得如深秋裏的垂柳一般。
  玉嬈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自從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溫和道:“我都知道,隻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頭垂得更低下去,淒然道:“大姐,我沒有……”
  我心下不忍,柔聲哄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再不說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語。
  李長見彼此傷懷,忙上前笑道:“皇上為娘娘高興,特意請娘娘家人入宮相見,給娘娘一個驚喜。皇上還說了,請兩位小姐安心在宮裏住下,隻當陪娘娘。”
  我環顧四周,問道:“怎不見本宮父母,他們可也來了?”
  李長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為著叫娘娘寬心,兩位小姐日夜兼程先過來了,想必不出幾日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宮心領了,隻是本宮家父乃是罪臣,皇上雖然開恩召兩位老人家回來,又有什麽意思。倒叫他們奔波勞碌。”
  李長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體貼娘娘的心意,雖沒讓老大人官複原職,卻已叫人修繕了娘娘娘家從前的宅子,請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裏頤養天年。”
  我點頭不語,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大是不屑一顧,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搖頭。
  我靜一靜神,溫然道:“皇上此時在貞貴嬪處,你也不必去打擾了,本宮明日自會前去謝恩,你且退下吧。”
  李長打了個千兒,笑道:“是。還有一樁事——六王爺說娘娘今日冊封之喜,旁的東西也就罷了,隻把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花贈與娘娘。王爺說合歡花能安五髒,和心誌,悅顏色,娘娘日日折來賞玩也好,熬粥補身也好,總不辜負了就是。”
  我心下一動,隨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勞王爺費心,你替本宮謝過王爺就是。”
  玉嬈輕輕一笑,如銀鈴一般,道:“這位王爺心思倒也別致,不似尋常俗物隻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長挽了手中拂塵笑道:“三小姐頭一日進宮,不曉得咱們六王爺心思奇絕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這一樁別致兒呢。三小姐往後就知道了。”
  我當下也不言語,隻執了她二人的手進去,通宵夜話,互訴別情。
  次日,我安排了玉嬈住在未央宮偏殿的永寶堂,玉姚素日愛靜,又不喜見人,便擇了最偏僻的印月軒住。
  這日起來,正巧眉莊攜了采月過來,人未進門,先聽得朗聲笑道:“聽說姚兒和嬈兒來了,淑妃好大的麵子!”
  我笑道:“不過是皇上眷顧罷了。”
  眉莊淡淡橫我一眼,笑道:“在我麵前,何須說這些場麵話兒。”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裏是母憑子貴。”
  眉莊輕嗤一聲,轉身見玉嬈出來,不覺一怔,隨即拉玉嬈的手,連連點頭,“多年不見,昔日的伶俐丫頭出落成花朵兒似的的美人了。”
  玉嬈含羞低了頭,道:“眉姐姐。”
  眉莊隻作不見,笑吟吟道:“嬈兒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發是了。”
  時光似一江春水東流而去,烙在眉眼間的唯有風霜的痕跡,再無少女時的清純天真,仿佛一顆蘊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緘默了下去。看著玉嬈,如看見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我當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堅毅和活潑,恰如灼灼耀眼的寶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會兒茶,眉莊似有心事,望著玉嬈怔怔出了會子神,方道:“可去拜見過皇上了?”
  玉嬈聞言頓時蹙眉,深有嫌惡之狀。我知她為昔日甄府變故和我出宮修行之事深怨玄淩,自是不肯去的,於是搖頭道:“才安頓下來,也不忙著去謝恩。”
  眉莊拈著茶蓋,牢牢盯著我道:“我覺著……”她半天不語,隻把目光做無意一般掠過玉嬈,“說句不怕忌諱的話,嬈兒怎麽長得有幾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動已然明了,不覺震動,強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討厭?”
  玉嬈好奇,“傅如吟是誰?”
  眉莊微歎一聲,“皇帝從前的寵妃,後來被太後賜死了。”
玉嬈不屑地蹙眉,“姐姐從前是他的寵妃,後來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寵妃,到頭來也被賜死,可見做皇帝的寵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黴的事。”
  我微微橫她一眼,示意她噤聲。
  眉莊眼眸間似攏了一抹淡淡的薄煙,點頭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風波,皇上瞧見了生氣厭煩玉嬈倒也罷了。隻是到底是你妹妹,雖說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後姐妹便是雙雙入宮……雖然皇上身邊新得了一個榮更衣,然而不能不防著。”
  我心中深以為然,愈加感念她的細心,便道:“她們雖奉召入宮,到底也沒有封誥,也不需特特地去謝恩了。”
  玉嬈一聽,不覺眉間寬了兩寸,笑浮兩靨。我不覺看她,沉聲道:“喜怒不形於色方是閨閣女兒的修養,何況是在宮裏。”
  玉嬈低頭絞著衣帶不語,倒是玉姚沉靜些,安靜答了句“是”。
  眉莊撥著小手爐的蓋子,低頭沉吟道:“既來了,不去拜見帝後也罷,太後那裏總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規矩。”
  我頗為難,躊躇道:“若說厭惡傅如吟者,宮中莫過於太後。我怕……”
  她想一想,“太後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嬈是玉嬈,總不能混為一談。眼下咱們就一同去,若太後心裏真有什麽,說說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嬈,隨手撫摸著香爐上細膩的花紋,深以為然,“還是姐姐想得周全。隻是她們裝束也太清簡些,隻怕失禮,若要梳妝更衣起來,隻怕再得叫姐姐等半個時辰。”
  眉莊起身從琺琅彩嬰戲雙連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鬢邊,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襯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別落了刻意,隻叫太後知道有這兩個人就好。”她語重心長道:“你才冊封,兩個妹妹又這樣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頷首讚道:“若論穩妥,惟你而已。”
  於是我攙住眉莊同行,領著玉姚和玉嬈往太後宮中去。太後才念了佛經在與莊和德太妃說話,見我與眉莊進來請安,不由笑道:“今兒倒很熱鬧,隻你身後兩個俊丫頭看著眼生,倒不像是尋常的命婦夫人。”
  眉莊笑吟吟道:“太後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兩位妹妹,奉旨進內來陪伴淑妃。”
  太後神清氣爽,興頭頗盛,道:“自先帝幾個帝姬出嫁,許久沒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轉轉,且上來仔細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兩人依次上前,我隻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左右不懂規矩,還請太後教誨。”
  太後拉著玉姚的手細瞧一回,見她拘謹的模樣,不免憐惜,“可憐見兒的,長得甚好,隻是瞧著身子骨兒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調理著。”
  莊和德太妃亦笑著湊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文氣秀靜。”玉姚依言謝過,垂首站在一旁。
  太後含笑轉首,隻拉著玉嬈的手看,笑向太妃道:“隻看這手就細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兒,模樣就更不必說了。”說罷看玉嬈的臉。
  玉嬈不驕不怯,依禮伶伶俐俐喚了句“太後”。太後興致勃勃,然而一見玉嬈的臉,刹那麵色一白,隻怔了片刻,轉臉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邊的茶盞亦停住了,頗有驚詫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樣,連咱們太後也看住了呢。”
  太後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細看著玉嬈的臉龐,然而很快笑起來,“當真好模樣兒,很明快活潑,不像嬌生慣養的孩子。”太後微微歎息,“巴山蜀水淒涼地,倒磨練出個美人兒來。”
  玉嬈聞言斂容,輕輕道:“多謝太後憐惜。”
  太後微微點頭,轉臉向太妃道:“咱們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嬌貴些,可知孩子們幼時隻讀書識字也不成,要多多曆練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傾,陪笑道:“太後說笑了,豪門千金輕易連大門兒也出不得,何況咱們宮裏的金枝玉葉,哪裏來的曆練呢?”
  太後輕輕歎息了一聲,靠在手邊彈花軟枕上,望著案幾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話雖這樣說,然而她們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隱隱有些猜到,也不便點破,口中笑道:“太後這話說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時可沉穩多了。”
  太後含笑向我,又叫孫姑姑賞了盤蜜橘在我麵前,道:“哀家雖不知你小時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當初也不會遜色。”說罷停一停,摘下手上一隻溫潤剔透的翡翠鐲子攏在玉嬈腕上,那鐲子水頭極好,通體翠綠,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還不快謝太後,這可是她多年的愛物兒了。”
  玉嬈忙謝了恩,太後悠悠道:“憑什麽好東西也要看給誰用。這孩子很好,紅酥手遇翡翠鐲,總不算辱沒了這鐲子。”說罷看之不足,又叫孫姑姑取了一對事事如意簪來,向玉姚道:“身子太單薄了,裝束也清淡,隻給你潤色妝奩罷。”
  眉莊與我皆不意太後會如此喜愛玉嬈,目光相觸時皆有意外之喜,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眉莊半靠在椅子上,攏著杏子紅的團錦臂帛笑道:“難得太後這樣喜歡這對姐妹花,不如為她們在京中擇個婆家可好?日後也好和淑妃常常見麵。”
  太妃有些訝然,道:“還沒婆家麽?”
  眉莊道:“淑妃愛妹心切,哪裏舍得把她們嫁在巴蜀呢。”
  太後聞言不覺失笑,“好!好!咱們這對天聾地啞的老婆子沒旁的本事,保媒說親卻是最好的。”
  太妃連連頷首,笑道:“正是。如今咱們正好放出眼光來挑挑。”
  我剝了個蜜橘遞到太後手中,接口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經長成,雖說還要留兩三年,可是總要挑起來了。不如太後先過個癮,拿了玉嬈試試手罷。”
  太後一手指著我,掌不住笑道:“什麽淑妃,竟越發猴兒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卻說的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說罷一徑對玉嬈說:“得空便來哀家宮裏坐坐說話,平日除了你姐姐宮裏,淑媛、敬妃、貞貴嬪處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躊躇,到底還是囑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見麵又是一番行禮規矩的麻煩得緊,無事就不必讓她們到跟前去了。”


【三、寥落悲前事】

  如此閑話了告退出來,彼時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莊撫著胸口道:“阿彌陀佛,竟是咱們多心了。我看太後和太妃見了玉嬈片刻說不上話來,心道壞了。誰知兩位卻半分也沒想到傅如吟,還很投緣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純元皇後,此刻玉嬈得太後眼緣,多半是讓太後想到了純元皇後的緣故。我看一眼興高采烈的玉嬈似一隻輕靈的蝴蝶翩遷於上林苑中,安慰之餘亦輕輕歎息了一句。
  眉莊興致頗高,指著一處的銀桂笑道:“你初進宮時棠梨宮裏的金桂甚好,如今看著這銀桂竟也毫不遜色。”
  我湊近嗅了一嗅道:“的確不錯,更勝在香氣清雅,聞之五內俱清。”說著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幾枝,預備著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兒。
  正說笑著,卻見前頭一位宮裝女子攜了幾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裏賞秋。待走得近了,卻見是祺嬪。她自禁足出來後,再不複當年之寵,亦深恨於我。此刻避之不及,隻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給淑妃娘娘請安。”
  她心內不忿,又有些氣性在,不肯自稱一句“嬪妾”,我當下也不計較,隻道:“祺嬪起來。”
  玉姚聞得“祺嬪”二字,又聽她自稱“管氏”,身子微微一搖,不覺臉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臉龐,不自覺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你們兄妹長得很像。”
  祺嬪微微疑惑,細細打量她兩眼,旋即明白,不覺揚唇冷笑,“二姑娘回來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兩個洞來,口中卻笑道:“有個好消息還不曾告訴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懷州曹判的女兒蔣氏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嬌妻美妾,當真是托賴淑妃與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漸深,語氣愈加輕柔,“哥哥娶親的日子,正是姑娘與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達,這日子可真當是個好日子。”
  她說罷笑得花枝亂顫,容色愈發豔麗。正得意間,卻聽“啪”的一聲,一記耳重重扇在她臉上,正是一臉忿恨的浣碧。
  祺嬪登時大怒,卻也不敢立刻還手,頓足指著浣碧道:“好!好!憑你一個低賤奴才竟然敢掌摑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瞪住我道:“淑妃這般縱容下人,如何能協理六宮,嬪妾要向皇後申訴,嬪妾不服!”
  浣碧滿臉怒容,厲聲喝道:“娘娘麵前,憑你也敢稱二小姐‘姑娘姑娘’地這般僭越!便是莊和德太妃麵前,太妃也稱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來了!你可是想越過了太妃去麽?聖人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小主如今這番模樣兒,必定是父兄不教之過了。奴婢雖不識禮,卻也勸一句小主,別行動丟了你們管家的臉。縱然都知道是沒臉的,好歹也給父兄存一點麵子。何苦來哉,誰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兒是踏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為了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後申訴,我們便也去聽聽是誰不知禮數不敬太妃。”
  眉莊盈盈一笑,嗅著手中一枝金燦燦的桂花,擊節讚道:“好,好!去了一個伶牙俐齒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來了,且句句在理,是讀了好些書的樣子。”
  我亦不去理會祺嬪,隻向眉莊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這丫頭行動就抱著書,夜夜點燈夜讀,快要讀出個狀元來了。”
  浣碧紅了臉,“娘娘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識得幾個字罷了。”
  眉莊眼角飛揚,“你調理出來的人兒,能不讀出幾本四書五經來麽。”
  我笑著拉過含悲的玉姚,含憤的玉嬈,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兩個小冤家煩著都不夠。如今玉姚和玉嬈來了,她們三個在一處讀讀書也好,正巧有個伴兒。”
  我們一徑說笑,隻把祺嬪晾在一邊。過了許久,祺嬪再忍耐不住,揚聲喚道:“淑妃……”
  眉莊緩緩轉過頭來,疑惑道:“你是什麽人?”
  祺嬪既驚且怒,卻不敢反駁,隻忍氣吞聲得道:“嬪妾交蘆館正五品祺嬪管氏。”
  眉莊冷笑一聲,柳眉倒豎,“你要仔細!本宮是從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們說話,怎容得你小小一個祺嬪插嘴多話,後宮竟沒有規矩了麽?方才你說淑妃縱容下人,本宮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縱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頓一頓,“淑妃寬厚,本宮卻不肯厚道。采月,給本宮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後問起來,本宮自有話去回。”
  采月假意勸道:“娘娘切莫生氣,好好地萬萬別動了胎氣。前頭安貴嬪就是幾番衝撞了娘娘,人還沒什麽言語呢,皇上就不許她出宮,祺嬪小主何苦來討這個不痛快。”
  祺嬪聽得這話不好,不得已跪下身來。眉莊猶未解氣,恨道:“她仗著娘家有些軍功便不識眉眼高低,在本宮和淑妃麵前張狂起來了。她是忘了從前華妃的例,憑她什麽娘家,皇上的眼裏可容不下沙子。話說回來,若是從前在華妃麵前這樣子,照例便賞了‘一丈紅’了。”
  祺嬪一驚,不敢回駁這話,忙咬唇更低了頭。我微微一笑,挽著眉莊的手道:“什麽‘一丈紅’不‘一丈紅’的,姐姐千萬別氣傷了身子。祺嬪娘家的確有功,本宮哪裏敢杖責她,見了麵還要給她留三分情呢。隻是規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邊的石階,道:“那裏風好水好,不會憋氣,你帶著祺嬪跪到那兒去,拿老子的《道德經》給她讀讀,叫她靜靜心,別太失德。待祺嬪讀完了,你再回來。”說罷與眉莊同行,笑道:“我宮裏的秋菊開得很好,咱們一同去看看。”
  才行兩步,卻聽身後的祺嬪忿然道:“娘娘要罰,嬪妾自不敢駁。隻娘娘別得意過了頭,位高人愈險,娘娘以為坐得穩淑妃的位子麽?”
  我轉頭看她,不覺失笑,“本宮的位子穩與不穩,自然不是因為你。”
  祺嬪深深微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幾分倔意,道:“嬪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難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麽?”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在玉姚身上拂過,“吃裏爬外的人多著呢,娘娘偏能眼裏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
  我聽著她的話不像,立時喝道:“花宜好好看著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話,狠狠掌嘴。”說罷,自帶了人離去
  行得遠了,玉姚忍了半日的淚忍不住落了下來,抽抽噎噎的哭聲夾雜在風聲嗚咽裏格外叫人生憐。
  我溫言安慰道:“她說的那些都是瘋話,你別往心裏去。這日子跪在太液池邊吹風念經,夠她受得了。”
  玉姚聞言神色大變,更是掌不住哭了起來,拋下眾人掩麵便往未央宮奔去。玉嬈性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著急,忙向小允子道:“還不快追上去!”說罷便匆匆向眉莊告辭。

  才至未央宮大門,槿汐已然滿麵焦急迎了出來,道:“二小姐一路哭著跑進印月軒,關了門也不許人進去。奴才們怕出什麽事,顧不得規矩闖進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懸梁了。”我頭上一陣發暈,耳中嗡嗡直響,槿汐忙扶住我道:“娘娘安心,已經救下來了,虧得發現的早,不打緊。”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軒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別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緒不安,已請溫太醫喂了安神湯藥,隻怕這會子要歇息呢。”
  我這才稍稍放心,提著的一口氣緩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虧有你——”
  槿汐忙道:“並非奴婢,恰巧溫大人來給小皇子請平安脈,否則拖得一時片刻可怎麽好。”
  我在印月軒外頭,隔著窗欞見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著進了柔儀殿。槿汐手勢熟稔,點上瑞腦香,為我揉著額角,輕輕道:“方才出去還好好兒的,怎麽二小姐忽然尋起短見來?”
  我心下急痛,“還不是祺嬪那賤人,專挑刺心的話來說。玉姚從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還要被負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嬪,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性軟弱,若換做……”
  玉嬈一步踏了進來,朗聲怒道:“若換做是我,必饒不過害我之人,怎會傷了自己性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嬈招手道:“你來了正好。我正有話問你,從前在江州,玉姚也是這樣尋死覓活的麽?”
  玉嬈滿麵哀傷如曉雲愁霧,“被管家悔婚自是奇恥大辱,自到江州,爹爹雖還是為官,隻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據。我那時還年幼,爹爹與娘又年邁,家中都是二姐盡心竭力照料。隻是二姐她終日啼哭,這五六年間並未轉圜。”玉嬈恨極,鬢發間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釵上的須翅栗栗顫動,“管家負婚也罷,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廝太負心薄幸,咱們家被貶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日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聽得“負心薄幸”四字,心下不禁一動,想起方才種種,祺嬪話中所指似乎不隻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兩下裏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內沉靜如水,快入冬的天氣,黃昏時分的光線似厚厚的陰翳,叫人透不過氣來。殿內漸漸昏暗下來,仿佛有一根針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進,要挑破鬱積已久的那灘膿血。槿汐緩緩把深重的大門關上,一盞一盞點上燈火。我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裏聽來格外疏落,“嬈兒,你要告訴我實話!”

  仿佛是夜裏睡得不足,腦袋裏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緩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浣碧輕輕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
  我緩緩點一點頭,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緊。玉嬈,我們去看你二姐姐罷。”
  坐得久了,膝上有點酸麻,站起來時晃了一晃,浣碧趕緊扶住我,“小姐小心。”
  遠遠傳來“哐啷”一聲,在靜夜裏格外驚心,印月軒那頭隱隱有呼喊哭鬧之聲。我顧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才至印月軒門口,隻見燈火通明,仆婦宮人亂作一團。玉姚隻穿了一身素色的寢衣,長長的頭發散亂地蓬著,手裏緊緊攥著一塊碎瓷片抵在喉頭,滿臉淚痕斑駁。
  玉嬈麵色雪白,忙衝進去道:“二姐,你別糊塗!”
  合宮宮人嚇得勸得勸,跪得跪,呼號磕頭不止,玉姚隻哭個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顫抖著,卻半點退意也無。她的指縫間隱約滴落鮮紅的血液,順著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觸目驚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層怒意來,厲聲喝道:“由著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過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尋死!隻是親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親者傷心!”
  玉姚身子猛地一顫,倒退兩步倚在床欄上,眼中淚意更盛,滾滾滴落下來。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氣,緩緩、緩緩跪下身去,撲倒在床邊埋首嗚咽不止。
  我凝眉肅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誰敢往外亂傳一句,本宮便割了她的舌頭!”
  槿汐忙領了人掩門出去,玉嬈仍舊牽掛著依依不舍,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玉姚蜷縮的樣子似一隻受傷而無處可逃的小獸,我扶了她兩把,她隻執意於哭泣,不肯抬首。我靜一靜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頜,照著她淚水洶湧的麵龐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她的哭聲在耳光中戛然而止,隻靜靜、靜靜地看著我,愣愣出神。胸口有劇烈的氣息如海潮起伏,我極力壓抑著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憐,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惡果深種卻隻知逃避哭泣是昏聵!你若傷了自己叫父母傷心不安,更是不孝!我這一記耳光打醒你,隻告訴你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甄家的女兒雖不聰明,但不能失了誌氣!
  玉姚狠狠地抑住喉頭的哽咽,臉上五個紅腫的指印痕跡分明,眼中的傷心、委屈與愧恨愈加濃翳,一雙溫婉的細長雙眸似被濃霧籠罩了一般,沒有半分生氣。
  她的手不自覺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溫熱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沁入我的心一般。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覺,隻覺得這樣的麻木也是習慣了的。玉姚驟然爆發出一聲激烈的悲鳴,伏在我懷中號啕大哭,喚道:“姐姐!姐姐!”
  那樣悲痛的哭聲,仿佛積蓄多年的沉痛,無數的悲與愧都迸發了出來。
  她的哭聲,如一擊擊重拳擊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覺悲從中來,撫著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淚來。
  遇人不淑!一個“不淑”要誤了多少女子的終身!斷送無數期盼的、熱烈的、純摯的心!
  不過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淚意,用力咬住下唇。待她哭得夠了,方緩緩拉了她起來坐下,溫和道:“從前你或許還有一分癡心,如今祺嬪的話你已經聽得分明了,管溪負心薄幸,不過視你為棋子而已。”
  玉姚咬著唇,淒然道:“原本再怎樣,心裏總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許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話未說完,又滾滾落下淚來。
  我撫去她臉頰的淚水,沉靜道:“今*****既明白了,就不必再為這起畜生傷心——不值得!我隻告訴你一句,嫂子和致寧慘死,哥哥在嶺南也已被人逼瘋了。姐姐現在問你的話,你願意答便要句句老實答我。如若不然,隻要你覺著對得起自己的心,對得起從小養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無話可說,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頭,目光中有無盡的自責與傷痛,瑟瑟道:“哥哥他——” 
  我按住她的肩頭,沉聲道:“你放心。我已著人接了哥哥回京醫治,隻是咱們甄家沉冤多年,我一己之身雖不足惜,但爹娘年邁,難道要帶著洗不清的罪名去見甄家的先祖。甄門家破人亡,管家雖不是始作俑者,然而為人爪牙,忘恩負義,斷斷容它不得。”
  玉姚淒惶垂下眼瞼,雙手把縐綢裙子揉得稀皺,“我罪孽深重,隻盼能稍稍贖罪,過得心安理得些。”
  我看著她,屏息道:“你隻告訴我,管家為何能知道哥哥與薛家和瑞嬪娘家洛氏來往的諸多細節,以致當日告發哥哥時冤他謀反觀望,雖無尤為明顯之據,然而微末之事卻能一一對上?”
  玉姚垂首,幾乎要把頭抵進胸口去,聲如蚊訥,“是我。管溪問我,我便說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甄家閨訓甚嚴,怎容你和他想見就見?難道你真曾與他會麵?”
  玉姚的指尖不自覺地揉搓著,雙頰緋紅如燒,“那年母親帶我與嫂嫂去上善寺進香,機緣巧合碰上了管家的轎子,正是管路與管溪陪著老夫人前來進香。因哥哥與管路是同僚,他家老夫人與娘閑話了幾句,又聽他家老夫人極力誇口,讚管溪孝順……”
  “那時你便留了心?”
  玉姚慌忙搖頭,極力道:“我不過以禮相見,連看也不敢看一眼,怎敢留心。”她的手按在心口,眼波裏漸顯柔婉的神氣,輕輕道:“半個月後,我與茗兒同去珍寶閣看首飾,誰知挑揀的東西多了,反而把姐姐從宮裏賞出來的多寶戒指跟弄丟了,我心裏急得了不得。誰知正遇見管溪在珍寶閣外間選扳指……”
  “他便幫你尋著了?”我瞧一眼她無所裝飾的手指,“既然是我從宮裏賞下的,你又那麽重視,丟了也非尋著不可,想必不會輕許了人。”
  玉姚愈發低頭,紅了眼圈,“那日他尋著了卻不肯還我,隻把他的扳指給了我做交換,又道咱們是世家熟識,不必拘禮。於是……咱們就這樣認識了。不久,管家就來提親,哥哥問我的意思……”
  玉姚眉眼間雖是神色淒苦,卻不失一分沉醉之色,想必當初,少女春心初動,自有無限旖旎風光。我輕輕歎息了一句,拔下銀簪子剔一剔燭火,“你自然不會拒絕了。小時候看戲文,每每見一男一女因小物相識,結下緣分,總不過以為是戲文罷了,或是那家小姐從未見過世間男子,才會不辨賢愚,一心栽了下去。”我心下有氣,“閨閣間來往,好不好的男子你總也見過幾個的。”玉姚愈發局促不安,眼淚汪汪地囁嚅著隻不說話,我終究不忍,那一年太液池杏花如雲,我何曾能辨賢愚好壞,不由道:“罷了罷了,情之所鍾,誰還顧得上旁的。總歸是咱們命薄罷了。”
  玉姚低聲道:“我總以為他是真心待我,才有幾麵之緣就急著來提親的。既定下了婚事,雖不能由著咱們見麵,可是後花園一牆之隔,他常常隔著牆頭來與我說話。有時也遣他家小鬟悄悄塞給茗兒一封書信,或者趁我與娘上香時偷偷在佛寺外見一麵,咱們就這樣……”
  “你膽子倒是大!”
  玉姚窘得難堪,“隻給玉嬈見過一次我和他寫信,也被我糊弄過去了。”
  我心裏暗暗歎了一聲,她以為糊弄去了玉嬈,豈知玉嬈自幼是個伶俐的,怎會輕易瞞得過去。我頓時起疑,“你們這般私相授受,可做出什麽不文之事來?”
  玉姚慌忙擺手,紫漲了臉,“沒有沒有,我總以為終身有托,而他也往往隻問我些哥哥與爹官場上的事。我不懂那些,隻得告訴他爹爹與哥哥常和哪些人來往。”
  我心口惡氣上湧,用力握緊手指,牢牢盯著玉姚道:“你竟是個糊塗的,你和他統共就見了兩次,他家就來提親,這本就有些倉促。以至日後相見或者鴻雁往來,他隻問你些官場之事,探知爹爹與哥哥的事,你竟絲毫也不起疑?他若心裏真有你,難得見了怎不問問你的安好,傾訴衷腸,倒隻念著這些?!”我思前想後,氣極難耐,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你是糊塗油蒙了心,竟連真心假意也不會分了,隻一腔癡心送上去,竟落了旁人的圈套也不知!”
  話音未落,玉姚複又嚶嚶哭泣起來,我憐她癡心,怨她糊塗,又恨管氏一族太過狡詐,不由道:“如今便是哭出一缸眼淚來又有什麽用!”
  燭火被我的掌風帶得重重一跳,燭芯漸漸長了,萎黑的一截,似焦卷了的一顆心,迫得燭火幽幽黯淡下去。
  玉姚漸漸止了哭,隻神色呆滯望著窗欞上的雕花暗格怔怔出神,容色淒迷。我輕輕道:“他既問了你這樣多,言談之間不會一句都不提到他們家的事。你細想想,可有什麽不妥之處,隻管說給我聽。”
  玉姚極力思忖,斷斷續續說了四五件事出來,我隻凝神不語。
  夜半時分格外地冷,那更漏聲也似凍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炭盆裏的紅羅炭漸漸熄下去,隻微微地透出一點紅光。
  玉姚的手這樣涼,我想起一事,輕輕道:“他送你的那枚扳指呢?”
  她下意識地攏住衣領,道:“扔了,去江州那一日我就扔進了灞河裏。”
  我點點頭,伸出發涼的手,拿起一把小銀剪子鉸下烏黑的燭芯,徐徐道:“你瞧這燭芯,燒得烏黑了還不剪下,遲早燭火也會熄滅。管溪就是你心裏的那根焦了的燭芯,如不徹底剪了他……”我輕輕歎息,“姐姐剪得了蠟燭的芯,卻剪不了你的。你若不自救,沒人能救得了你。”
  玉姚拉住我的衣袖,抽噎道:“姐姐,我知道錯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你自然有錯,錯在輕信於人,沒有細細思量。但若不是管家設計,你到底也是無心。”我柔聲道:“知錯之餘還要振作,甄家沒有隻知哭哭啼啼的女兒。”
  她點一點頭,耳垂上的米珠墜子動也不動。我心下無奈,已經傷心了那麽久,真要忘卻又是何等艱難。曠日持久,凝成心裏一個破碎糾結的疤痕,永遠提醒著自己不堪回顧的往事。
  我喚進槿汐,好好安頓玉姚歇息,獨自走了出來。玉嬈依舊在柔儀殿等我。到底年輕貪睡,已有些睡意朦朧了。見我進來,忙起身道:“二姐可好些了麽?我去瞧她。”
  我靜靜飲了一盞濃茶,“我已經叫槿汐進了安神湯,叫她睡了。”
  玉嬈稍稍放心,一眼瞥見我手裏的濃茶,不由得道:“即刻要睡了姐姐怎麽還喝濃茶?我叫人來點安息香。”
  我拔下發髻上一支金簪,有意無意在紫檀桌上劃著,輕歎道:“左右今晚都是睡不著了,不如清醒些也好。”
  玉嬈知我難過,坐到我跟前道:“姐姐,你是淑妃,管氏怎麽渾不怕你?”
  簪子的冰涼硌在手心,我苦笑道:“你以為淑妃的名頭有什了不起。一則她娘家到底有些軍功在,二則宮裏好歹有個靠山,三則她早知狠狠得罪了我,我必不能原諒她,又何必迎合我,索性撕破臉到底罷了。”
  玉嬈點水秋眸微微一亮,“姐姐如今有協理六宮之權……”
  “她索性與我撕破了臉,我反倒不能以手中之權肆意壓製她,否則一旦傳到太後或皇上耳中,難免以為我蓄意報複。”我支頤合眸,“祺嬪有句話說得不錯,位高人愈險,家中又敗落,嬈兒,我實在如履薄冰不能不加倍小心。何況祺嬪的靠山,是我尚無十分把握能駁倒之人。”
  玉嬈低低驚呼一聲,很快垂眸不語,輕聲道:“我知道了。”
  “所以如今你們都在宮裏,也切要一切小心。”
  玉嬈用力點一點頭,“但咱們不能輕縱了那些算計咱們家的人。”
  心裏有灼灼的滋痛,仿佛燃著一把野火,我手中用力一劃,桌上的織花團金線桌布應聲破裂,我隨手把簪子一丟,淡淡道:“即便我肯不與祺嬪計較,隻看玉姚這個樣子,我必不會放過管氏一族!”


【四、支離笑此身】

心頭雖恨,麵子上卻也波瀾不驚的過了下去。且不雲年歲漸長,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宮闈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於色方可謀得存活之道。而貞貴嬪,仿佛是一個例外。

自生產時受了一番磨難,又兼產後鬱鬱不樂,貞貴嬪便落下產後不調的症狀,比之從前愈加鬱鬱寡歡。連日來因著冊封貴嬪,皇子起名之事玄淩頗多眷顧,倒也神色好了許多。

這一日正抱著靈犀與眉莊說話,花宜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聽聞貞貴嬪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時不覺,隻向眉莊歎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緊,有什麽放不開的呢?”眉莊正要接口,我轉首見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覺,忙道:“你仔細說,究竟如何?”

花宜斂著手低聲道:“聽聞早起貞貴嬪在上林苑裏散心,恰巧碰上榮選侍,主仆相見,榮選侍又是新寵,難免言語上有些衝撞叫貴嬪娘娘吃心了”

眉莊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飛上枝頭便是鳳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裏還肯惦記著是舊日的主子,巴不得要彰顯自己的身份給人看呢。”她停了一停:“皇上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那日還說起因冊封榮氏急了才引得貞貴嬪難產,結果前一日剛給你們倆進了位份,後一日皇後說一句‘容更衣好歹是貞貴嬪手下的舊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點喜氣’,如此便一躍成了選侍。這樣榮寵,倒叫我想起了從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著懷中漸漸睡熟的靈犀道:“皇上向來喜愛嫵媚鮮亮的女子,比之貞貴嬪的沉默,的確是榮選侍可人疼些。”繈褓中小人兒睡的憨熟,我心下歡喜安寧,口中隻道:“妙音娘子麽……”忽然怔住,直直看著眉莊,唇舌遲疑,“我倒想起來,榮選侍的眉眼和她有兩分相似……”

眉莊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說起來倒真有些像華妃年輕時的樣子,隻是如今她年輕,貌美也不如當年華妃遠矣。”

唇角含著淡漠的笑意,冷冷道,“若論鮮妍豔麗,有誰及得上慕容世蘭呢。”

眉莊輕哼一聲,隻道:“如今皇後鳳體欠佳,你又有協理六宮之權,少不得要親去瞧瞧貞貴嬪。”

我把靈犀遞到乳母懷中,扶一扶鬢邊珠釵,頷首道:“且不論這個,便是為了她的好性子,我也很願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漸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莊眉目清單,如含煙一般溫潤,微笑道:“也好,我覺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說罷又低聲囑咐,“二殿下雖不如涵兒炙手可熱,外頭卻也紛紛傳來日有爭儲之虞,你到玉照宮凡事小心些,別落了人話柄。”她停一停,“如今外頭的話多得很,你可聽說皇長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聽說,連著兩個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見皇長子。”我微微一笑,“其實何來岌岌可危,皇長子終究比兩位小皇子年長了十數歲,繈褓嬰兒何足畏懼,隻不過是昭陽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並未再說,眉莊淡淡道:“也難怪她,自己的孩子養不大,費了十數年心血才名正言順把個皇子握在了手心裏。若皇長子不得登基,豈非前功盡棄。”

我撥著手指上一枚晶光燦爛的戒指,頭也不抬,冷冷道:“其實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後皇太後,也忒貪心不足了。”

眉莊嗤的一笑,在我額頭上輕輕戳了一記,“若他*****為聖母皇太後,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換做別人是聖母皇太後,兩宮並立總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何如唯我獨尊來得痛快,何況她是六宮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與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還不曾做太後,便把太後之道看得這般清楚。阿彌陀佛,且看你肚子裏那個吧,隻怕你才是聖母皇太後呢。”眉莊笑得不止,作勢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著,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還怕沒有那一日麽。”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宮去,才進宮門便聽得兒啼之聲不止,果見予沛剛睡醒,正在乳母懷中啼哭不已。貞貴嬪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連連叫乳母好生哄著,偏生乳母怎麽哄也哄不了,急得滿頭大汗。

貞貴嬪見我來了,掙紮著起身要行禮,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適就好好躺著,這麽拘禮做什麽。”

貞貴嬪神色悒悒,淚眼朦朧道:“嬪妾無用,身子不濟事,連自己的孩兒也哄不好,失禮於娘娘。”

我微笑道:“這就是見外的話了。我聽二皇子哭的響亮,可見身子健壯。妹妹該高興才是。”說罷從乳母手中接過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貞貴嬪懷有身孕時胎氣不寧,時有滑台之險,生產之日又吃足了苦頭,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和早產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隻予沛的膚色略略深些。若不仔細看去,裹在黃色刺騰龍繈褓中的予沛竟然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親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樣兒。”

我撫著他的小臉笑道:“很是,隻是哥哥愛哭些,予涵一味愛吵鬧。”

貞貴嬪道:“我倒寧可孩子愛吵鬧些,沛兒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邊坐下,柔緩道:“小孩子愛哭是常事,從前朧月愛哭鬧,敬妃總喂她吃些牛乳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樣畫葫蘆應付靈犀和涵兒,大約孩子性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貞貴嬪略見喜色,道:“還請姐姐教我,或許也能止一止沛兒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麽難的,原是拿乳酪凍了,吃的時候化開就是,槿汐荷包裏現成就有。”說罷槿汐忙取了兩片出來,拿溫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靜了些許。

乳母見勢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與桔梗帶了眾人離開。我見周遭並無外人,放輕聲道:“聽聞今日榮選侍衝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為了她傷身,我也得好好申飭她幾句。”

貞貴嬪神色沉寂下來,擺手唏噓道:“罷了,她是皇後一手拉扯上來的,橫豎又有皇上護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床前小幾供著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黃的花瓣印得近旁貞貴嬪的容色愈發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著她的手道:“妹妹倒願意省事,總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為皇後護持,皇上也難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點以免她失了做宮嬪的分寸。”

貞貴嬪黯然一笑,撥一撥耳邊碎發,輕聲道:“這宮中皇上的寵愛便是分寸,她還忌憚什麽呢。”

我聞言正色,“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長子的生母愨妃早去了不說,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輕賤了去。今日她對妹妹不敬,我是憐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齒寒而已。”

她愈加低頭,露出一段潔白細膩的脖頸,輕聲細語,“其實她也沒說什麽,隻告訴我皇上不日就要進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聲喃喃,“果然是個好位份,難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為然地輕哂,“若在尋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風光的稱呼。隻是在宮裏,即是位份,那麽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麽,都是妾侍罷了。”我看著她道,“赤芍為這個得意想來也是淺薄,妹妹若是為此等淺薄之事傷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貞貴嬪聞言怔怔片刻,溫婉道:“姐姐勸解的是。”

“我倒不是為了寬慰妹妹,不過把事實說與妹妹聽罷了。妹妹豈不聞昔日妙音娘子與華妃之事。”我緩緩和言道:“妹妹產後不調一直抑鬱至今。豈不是都為牽掛太多而來,說句不中聽的,你我都是有兒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為赤芍煩心,如不寬解自身難道還要為了她煩心一輩子麽?”

貞貴嬪悵然若失,凝眸望著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動,“我知道。”

須臾的才沉默,卻聽見槿汐在外頭道:“娘娘,內務府的人求見,給二皇子送冬日的衣裳。”

我頷首道:“前兩日進來的素錦極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精巧。我特意給二皇子留了頂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費心了。”貞貴嬪聞言掩一掩鬢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藍雲紋外裳,喚道:“進來吧。”

厚厚一遝衣裳,從貼身小衣肚兜到外衣、繈褓,無一不是用最容軟的素錦做裏,繡工一律用蘇繡,圖案精致,針腳輕巧細密,連虎頭鞋上綴著的明珠也顆顆一般大小,用透明銀須穿了起來,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日衣物拿來與我過目,我自把最好的親手挑出,多用的都和予涵一模一樣,絕不偏頗。

貞貴嬪伸手撫著鵝黃福字貼身小衣上的“二龍搶珠”的圖樣,輕聲道:“這繡活精致異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們母子。”

我含笑看著她,“妹妹與我投緣,沛兒與涵兒又是同一日生的,我難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別吃醋。”

貞貴嬪莞爾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兒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著她手中的小衣,指著雪白的裏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緊穿著舒服,孩子肌膚嬌嫩,用素錦做裏子是最好不過了。”

雙手撫上去光滑如璧,綿軟如絲,連手指也不自覺地沉溺於這般柔滑之中。貞貴嬪點頭道:“素錦名貴,果然名副其實,值得寸錦寸金。”她微微偏頭沉浸於往事之中,“往日安貴嬪擅工女工,皇上為讓她繡出最滿意的織品,每日讓內務府供應數匹素錦供她隨意裁剪。安貴嬪力求完美,往往一針繡偏,整幅素錦便一刀剪毀。”

我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笑容,“當日皇上為她罔顧妹妹動了胎氣,如今數月不見,不知皇上可還記得她這個人麽?”

貞貴嬪姣好的臉龐上微露憐憫之色,“早起經過長楊宮,但見景春殿宮門深鎖,冷寂如無人一般,宮女內監也懶怠伺候,殿前灰塵積了寸許。聽聞她失寵後頗為抑鬱,時時飲食不進,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傳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視同瘟疫猛獸。”

失寵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誰都明白。於是當下也不多言,隻低頭欣賞小衣上小小花紋。正看得入神,我不覺“咦”了一聲,雙眉微蹙,冷冷道:“內務府越來越會當家,竟連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內監滿麵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著小衣裏子近領口處一點痕跡,道:“這是什麽?”但見雪白的素錦上幾點極淺的乳白跡子,若不細瞧,並不十分瞧得出來。

貞貴嬪仔細瞧了幾眼,淺笑如雲,“並不是什麽打緊的事,不妨礙穿著,姐姐無須動氣。”她瞧著跪在地上磕頭不已的小內監,不覺生了憫色。“也未必是他們保管不妥,許是織錦時便有的,罷了吧。”

自兩位皇子出生,紛擾之言便不堪於耳,我深慮兄弟蕭牆之事,素日喜歡貞貴嬪之外又更多添了幾分上心,唯恐疏離了他們母子。當下不覺怒道:“這衣衫昨日經我手時並無半點汙穢痕跡,我細細挑了才交到內務府手裏。他們這樣不當心,竟敢怠慢妹妹與二殿下麽。”我愈加惱恨,揚起手中小衣擲到那內監麵上,登時一言不發。

那小內監嚇得大氣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拾了起來,賠笑道:“昨日是奴婢將挑好的衣裳送去內務府的,許是奴婢的不是。”說著拿到日頭地下細看那點汙漬。

槿汐不看則以,一看之下不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的看著我,久久躊躇不敢言語。我見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與貞貴嬪兩人麵麵相覷。

槿汐的聲音緩緩沉痛,且懼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與三十名同鄉被選為宮人一路北上進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親身焚毀她們穿過的衣物,見痘漿破裂沾染衣物之色猶如這件小衣的汙跡。”槿汐臉色若死灰一般,深深叩言,“奴婢妄自揣測,還得請太醫瞧瞧才能斷定。隻是為穩妥起見,兩位娘娘斷斷不能再碰這件衣裳。”


【五、幾重雲深費思量】

有風吹過,背脊一片冰涼,原來槿汐一番話驚得我背上涔涔冷汗,驚懼不已。天花是極難治好的惡疾,一旦沾染極難幸存,尤其是小兒。念及此,我不覺寒毛倒豎,這件衣裳本來是給予沛貼身穿著的,若是……我簡直不敢想象,一旦事發,層層追究下來比能查到是經我之手選出給予沛的。外頭已風傳儲位之事,若真如此,我比落得一個謀害皇嗣之罪,當真是百口莫辯。

我不覺望向貞貴嬪,沉聲道:“我沒有。”

貞貴嬪麵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支撐道:“我知道。”

我點頭:“你明白就好。”

心下猶自膽寒,若予沛染上天花,繈褓小兒自然難愈,我更會因毒害皇嗣賠上身家性命,不隻是我,連玉姚、玉嬈、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滿門株連不止,予涵和靈犀也成了無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不到半柱香時分,溫實初與衛臨已急急趕來,兩人拿起衣裳細看片刻,對視一眼,神色俱是一凜。我見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溫實初與衛臨忙不迭喚進宮女拿熱水浣手,躬身道:“不知這衣裳從何而來?”

我啞然苦笑,“從我手中選出轉至內務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這件衣裳遲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釀成大禍!”

貞貴嬪半晌不語,此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這樣巧。”

我未及聽清,溫實初眉頭一皺,驟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方才與貞貴嬪翻過衣裳之後可曾立刻用熱水與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聲,隻覺掌心發涼,惶然失聲道:“沒有。”

溫實初臉上驟然失去所有血色,一個箭步上前,翻過我的手,眉目間難掩的驚惶憂懼,低喝道:“你糊塗!雖則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體質向來虛寒,一旦染上可怎麽好!怎會忘了要及時浣手!”對嬪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溫實初一時情急也忘了規矩,然而語中關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覺微微側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覺不妥,忙抽手攏於袖中,一旁衛臨忙吩咐了服侍在側的裴雯將烈酒倒入水中,道:“請兩位娘娘即可浣手,等下再服些辟邪氣侵體的藥物以保萬全。”

如此一番,裴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宮中殿外伺候的宮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請了溫實初與衛臨來,一時並未退出。此刻她隻低頭做事,似一徑把周遭之事充耳不聞。我暗暗驚異,深覺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調教之人。

槿汐見裴雯出去倒水,垂手低聲道:“宮中許久未見天花,此刻突然出現,顯見此事意在謀害二皇子,不可輕輕揭過不提。昨日即從娘娘手上出去時還無妨,那麽隻往內務府去查就是。”

我輕輕嗯一聲,隻見衛臨用夾子夾了那小衣放在盤子裏,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宮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囑咐道:“別走了風聲打草驚蛇。”槿汐會意,旋即領了捧著小衣滿麵惶恐的宮女出去,自去查問不提。

槿汐承尚宮之職,為人精幹心細,我自不擔心。溫實初命宮女濃濃煎了一劑藥看我們喝下,方才安心離去。

如此一番波折,貞貴嬪早驚得麵如土色,雙手顫顫不已,我扶著她勉強坐下,強自按捺住心神,溫言道:“妹妹放心,我自會查問清楚,給妹妹一個交代。”

她右手扶著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發紫,幾綹鬢發散亂在耳邊,一雙清瑩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懼。“沛兒!”她倏然站起急急喚進乳母,從尚不知何事的乳母手中一把抱過睡熟的予沛,牢牢攏在胸前,仿佛世間至寶一般。

我忙打發了乳母出去,小心在她身邊坐下,“妹妹別怕。”

她嘴唇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性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色淒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舍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是否想讓。”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色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麽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麽!”

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麵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初初長成之時,玄淩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確實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原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隻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隻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麵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隻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得一子,隻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嚐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顯出慚愧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裏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麽提不提起又有什麽分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裏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隻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頭,唇角含一絲似笑非笑之意,悠悠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麽?”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銀襖,翠蘭馬麵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豔,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色,灰蒙蒙的暗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隻是奇怪怎麽才到十月裏,妹妹怎麽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隻自求保暖而已。”

“是麽?”我並不看她,隻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藤,“貴嬪看這青藤費力纏樹,隻為攀援依附以保自身。藤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麽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麽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後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後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麽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麵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確實清楚得很我是否不祥,哪裏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的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閑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麽多心思在心裏,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隻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比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製的陰冷,“隻別錯用了心機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唇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軟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裏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陰鬱。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隻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總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麽?”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潮,我極力克製著一字一句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春的如畫秋色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我心底蔓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輕輕道:“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嚐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經失寵,正好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她。”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輪,“或者,投毒。”

鏤著“嫦娥奔月”的纏臂金環環環向上盤旋在手臂上,仿佛一道道黃金枷鎖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陽光猶有幾絲暖意,蓬勃燦爛無拘無束地灑落下來,拂落人一身明麗的光影。我抬頭望著遼闊天際自由飛過的白鴿,忽而輕輕消除了聲音,“在這宮裏,死是最好的解脫,她深受皇寵多年又性子要強,如今她失寵受辱,當真比死還叫她難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自然易如反掌,隻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視我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不到根基穩固之時,輕易出手隻會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陰冷一笑,婉聲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再忍她一時。奴婢一定知會各宮娘娘小主好好關懷安貴嬪。”

心底壓抑多年的冷毒瞬間迸發出來,“她專寵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們恨不得個個都去踹上一腳才好,咱們隻冷眼旁觀就是。”

在敬妃處待到入夜時分才回柔儀殿,我不再強求朧月至柔儀殿居住,隻常常和敬妃陪在旁邊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親近了些。進宮門,便見槿汐領了宮人們候在門外,親自扶了我進去,又奉上一盞“綠蠟雲霧”,溫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嚐嚐可還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隻捧著茶盞不出聲。浣碧會意,領了人下去,隻留槿汐在身邊伺候。我揚一揚眉,槿汐低聲道:“內務府管理這批衣裳的宮女茉兒吊死在自己房裏,她曾是伺候貞貴嬪的侍女,貞貴嬪剛有孕時手腕上長了顆癰瘡,茉兒說馬齒莧性寒滑,能入血破淤,煮粥能消瘡,便自作主張煮了給貞貴嬪,幸好衛太醫看見了,說馬齒莧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剛懷孕之時斷不能服食。又見貞貴嬪的甜食中有麥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貞貴嬪念她無知也不重責,隻打發了出去。”

“你疑心茉兒懷恨在心報複貞貴嬪?”

槿汐道:“那是內務府的定論,茉兒從未出宮,哪裏能尋來天花痘毒。奴婢懷疑此女早被人收買,伺機加害貞貴嬪,如今被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我撚著手中的碧玉珠串,默默尋思片刻,黯然道:“貞貴嬪敏感多思,隻怕此刻已經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點頭,“從前貞貴嬪沒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們皇子一般大,隻怕日後……”

貞貴嬪是如許清新脫俗的女子,可與之惺惺相惜,若真有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愴然一歎。念及當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出入宮闈的種種,心下更生無限感慨。


【第六章 別有憂愁暗恨生】

次日晨起,依例往昭陽殿去請安。宮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見我迤邐而來,紛紛屈身請安。無數珠翠撞時玲瓏愉悅都聲音,我看著盈盈拜倒都如花容顏,無限慵懶都微笑,她們何嚐是真心拜倒於我,不過深深拜服於權勢之下而已。

自我回宮流言不斷,直至我鎮祥嬪、壓祺嬪,一舉生子封淑妃,手握協理六宮之權,無數的流言在一夜之間再不出現在我耳邊。連眾人嫉恨都麵龐迎到玩麵前也成了恭恭敬敬都微笑逢迎。

我扶著槿汐都手緩緩拾級而上,經過穆貴人都身邊時忽而駐步,微笑道:“穆貴人進宮也有些年頭了吧?”

她抬頭,不知所措地茫然,卻殷勤含笑,“娘娘好記性,嬪妾是與傅婕妤同年入宮都。”

玩把目光停駐在她瑞香色長裙都裙擺上,盈盈道:“衣不沾塵是嬪妃應守之禮,怎麽貴人一早起來剛梳洗過就弄髒了衣裙,是太粗枝大葉呢還是對向皇後請安之事太漫不經心?”

穆貴人都裙擺上有一點不起眼都灰色汙垢,想是行走時帶起的塵泥,她不覺滿麵通紅,慌忙道:“嬪妾不敢不敬皇後。”

玩頷首道:“妹妹話雖這樣說,去沒有這般做,可見不是心口不一之人。崔尚儀。”玩轉頭吩咐槿汐,“請教習嬤嬤去穆貴人宮中教她規矩。”玩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以後一個月貴人好好都學著規矩,不必來昭陽殿請安了。貴人也該知道宮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順嘴胡說,順心亂作,指不定誰便聽見了來回本宮。等貴人學會了不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之時再踏足昭陽殿請安吧。”

穆貴人眼中淚光一閃,羞得臉色發紫,緊緊抿住嘴唇。玩環視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鴉雀之聲不聞,嚴才人和仰順儀躲在人後頭也不敢抬。我微含興味:“嚴才人和仰順儀素來與穆貴人親厚,不知有無沾染她的習氣,不如一同請教習嬤嬤。“

嚴才人和仰順儀猛地一驚,忙道:“嬪妾不敢。”

穆貴人分辨道:“嬪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貴嬪是不祥人,她胡說八道汙蔑嬪妾的話娘娘不能輕信,嬪妾實在冤枉。”

我曉得她是認定安陵容把她那日背後詆毀的話告訴了我,於是隻是篤定的笑,“安貴嬪何曾說什麽來著,貴人不用多心。本宮不過囑咐你學規矩而已。”說罷吩咐後頭跟著的花宜,“夜裏涼下來,你去吩咐內務府往景春殿送幾床被子,安貴嬪雖是不祥之人,卻也不能太虧待了她。話說回來,安貴嬪再不好也比穆貴人懂事些。”

穆貴人與嚴才人、仰順儀飛快地對視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色,忙又低首下去。

靜宏富麗的殿中,皇後已高坐於鳳椅之上,淡淡道:“淑妃來了。”說罷指一側,眾人方各自入座。

皇後穿一件家常錦衣,繡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都淺玉白菱花,少了素日的位高持重,更多幾分親和隨意。

閑閑敘過家常,胡昭儀忽然轉向我道:“聽說昨兒內務府有個宮女自縊了?”

玩微微頷首,笑道:“昭儀的消息很靈通。”

胡昭儀嫣然一笑。描畫精致的眉峰似煙靄悠遠都春山微微揚起,“本宮最是個富貴閑人,人一閑聽到都閑話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宮中妃嬪自戕是重罪,宮女自殺也不可輕恕,淑妃打算如何處置?”

我看著袖口微微露出都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都痕跡有些透明,淡的像是麵頰上極薄及脆都嬌羞紅暈,輕描淡寫道:“按規矩連坐,家眷沒為宮中操持賤役都奴婢。”

皇後一直默默聽著,此刻忽然出聲道:“淑妃太寬縱了。”她平淡地注視著我,臉上沒有一絲多餘都笑容,“茉兒擔著謀害二皇子都嫌疑,天花痘毒從何而來,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縊是畏罪自殺還是有人滅口。其實無論哪一個她都是帶罪之身,怎可輕縱了過去。謀害皇子是重罪,依律家眷男子斬首,女眷沒為官妓,才能以儆效尤。”

皇後的聲音不大,然而語意中都森森之意與她的裝束有天壤之別,如銅釘砸地,字字釘入所有人都耳朵。

我轉首看她,“這事皇後也已經知道了?本來還想查清之後再稟明皇後,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主使,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悠悠目光在殿中諸人身上蕩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誰不曾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貞貴嬪之子。”

皇後唇邊綻出一絲意味深長都笑意,沉聲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舔犢之情。”皇後看著座下數十妃嬪,麵容沉靜若秋水無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為我大周江山萬年計,還盼諸位妹妹多多誕育子嗣。本宮無有所出,必然對諸位之子視若己出,一視同仁。”

眾人聞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謹遵皇後教誨。”卻見一女盈盈越眾而出,聲音清亮沉穩,“皇後娘娘說的極是。皇長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導,皇長子何能出落到今日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愛之心堪為天下女子垂範。”說話之人卻是榮華趙氏,趙榮華長我三歲,便是從前的韻嬪。我與她本無多少來往,多年來她雖不十分得寵,卻也不曾失寵,也算是嬪妃中頗有資曆之人了。

胡昭儀不以為然地撇過去,皇後隻做不見,滿麵含笑道:“本宮不過白囑咐兩句,何必都站著,快坐下吧。”

我抑住心底燃燒都怒火,溫言道:“皇後是諸位皇子與帝姬都嫡母,咱們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後溫和而端莊的麵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後這般賢惠就好了。”

皇後都眼眸中蘊著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身上,似披了一層秋霜般生出涼意來,口中卻無比親切,“淑妃雖是宮中第一人,卻很懂得尊卑嫡庶,難怪皇上這般疼她。”她身形微側,緩緩道:“本宮身子乏了,你們且退下吧。隻留淑妃和貞貴嬪陪著說說話,也好談談養兒之道。”

眾人聞得此言皆是默默,幾個性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幾分嫉色。眼角的餘光瞟見穆貴人匆匆步出殿外,嚴才人與仰順儀眉目間皆有難掩之怒色,疾步跟隨穆貴人去了。

外頭晨光明亮,庭院中月季叢翠色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時星星點點開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頗為嬌豔。卻是數十本山茶競相爭豔,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紅粉紅團團簇在一起,十分熱鬧。如此秋光,被昭陽殿重重深紅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進昭陽殿中便成了淡蒙蒙的一層寂寞輕紗。所謂庭院深深,大約也是如此吧。

皇後半闔著眼睛,儀態安詳,似乎朦朧直欲睡去。我默默不語,心中卻警醒如獸,深知皇後獨獨留下我與貞貴嬪,必有她的算盤。

凝滯般的沉默之後,皇後眼見貞貴嬪拘謹,淡淡笑道:“本想與你們好好聊上幾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們了。”

貞貴嬪不知所以,隻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麽,臣妾告辭。”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禮告退,才走出三步,卻聽皇後的聲音在背後幽然響起,似一縷幽魂附上耳畔,“昨日虧得有淑妃在,想來也真是巧。”

貞貴嬪立時停住腳步轉首,我頓覺不悅,盈盈回首,“皇後此言該當何解?”

皇後撫著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光潔明珠瑩瑩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暈,愈加顯得皇後病後的手腕瘦的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後顯得妝容格外厚重,即便往日在病中,她亦精心裝扮,絲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後的尊貴體麵,此刻她一字一字說的極慢:“可不是麽?內務府不小心送了沾染了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貴嬪宮中時,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發覺了衫子上的險處,可見淑妃關心貞貴嬪無微不至,自己又福澤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險為夷,將來二皇子長大,比得好好謝謝淑妃。”她輕輕咳了兩聲,微笑道:“可見淑妃協理六宮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貴在‘恰巧’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巧”二字,我不覺心中一凜,方才她在諸妃麵前,有意無意提及我與貞貴嬪皆有親生皇子,早有傳言紛紛提及來日的儲位所屬,想必人人聽在心中都會疑心是我暗下毒手。然而此事未成,如今貞貴嬪麵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巧”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態設計拉攏貞貴嬪。

貞貴嬪眉心微微一動,立刻又垂下眼瞼,隻看著足下滿地金磚,片字不語。

我正欲回敬,眼見貞貴嬪情狀,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氣忍耐,隻道:“皇後娘娘心細如發,娘娘知道如許多的恰好,本宮卻不如娘娘有心。”

皇後拂袖起身,似語重心長道:“貞貴嬪,好好當心你唯一的兒子。”說罷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貞貴嬪深深一福,一彎明珠寶絡墜垂落在她臉龐,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隻聽她道:“多謝皇後關懷。”

皇後點點頭,扶著剪秋的手緩步移入後殿。光影的轉合,皇後清臒的影子半隱在高大的近乎猙獰的盤龍金桂柱下,亦帶了一抹猙獰之色,仿佛蓄勢待發的獸,隱隱有肅殺之氣掩映在雍容姿態下。

我扶著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卻見苑中數叢文心蘭開得正盛,修長的葉片輕巧漫灑,綠玉琥珀樣的花莖輕盈下垂綻出飛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儼然可愛。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沒有蝴蝶了。這花倒開的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湊趣道:“的確。這花本在濕熱的地方才開得好,如今竟長得這樣茂盛,可見花匠費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訴花房的師傅,送幾盆好的去給沈淑媛賞玩,再送幾盆去柔儀殿。叫他過來好好賞賜。”

槿汐即刻去尋,卻過了好些功夫才領著花匠來謝恩。浣碧有些不悅,道:“喚何師傅來領賞,怎的好像受刑似的磨蹭了這些工夫。”

何師傅忙陪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擱,當真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來,“容選侍極愛芍藥,如今不是芍藥開花的季節,一日三次地催促著在暖房裏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幾盆不好,巴巴的說了奴才一通,叫人丟去亂葬崗順選侍的墳上了。”他難掩驚訝之色,“也不知榮選侍發的什麽怪脾氣,她嫌不好的幾盆芍藥卻是奴才培育得最精心的,偏偏丟去了亂葬崗,真是可惜!可惜!”說罷連連頓足,懊喪不已。

我一時有些茫然,“順選侍?”

槿汐已然眉尖緊蹙,低聲道:“是華妃。”

心頭像是被極薄的鋸片劃過,翻湧起最深的沉屙。慕容世蘭!那個亮烈冷狠的女子,也是最愛芍藥的呢。

一旁浣碧見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麽,什麽順選侍不順選侍的,好不吉利!”接著道:“還不挑些好的文心蘭送去棠梨宮和柔儀殿。”

何師傅忙不迭的去了,我輕輕沉吟,“細細想來,容選侍跋扈要強的脾氣倒是有些像那個人。”

槿汐道:“奴婢看過她的履曆,隻寫著數年前在浣衣局勞作,後來被送去淩波殿侍奉香燭,兩年前才到貞貴嬪身邊,又因著伶俐又能斷些文字,貞貴嬪頗賞識她,留作了近身侍女。”

“那麽在進浣衣局之前呢?”

槿汐道:“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會意,“奴婢會好好打聽。”

她說話間頭一偏,別在鬢腳的秋杜鵑落下一片粉紅的花瓣。素手輕揚間我已折了一朵文心蘭在手,簪在浣碧如烏雲般蓬鬆的發跡,含笑道:“秋杜鵑雖美,卻也不妨簪幾朵別的花,瞧著也新鮮。”

浣碧略略發窘,旋即笑道:“昨日來不及洗頭,沒得熏壞了這文心蘭的氣味。”她臉上微微泛起潮紅的羞澀,“何況小姐贈的花,應該別在胸口才鄭重。”說罷摘下衣襟上的金絲圈垂珠胸針,把文心蘭別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觸,更生幾分淒涼。我與浣碧,何嚐不是同是天涯淪落人。良久,我方極輕極輕地笑著歎息了一聲,“都是癡人罷了。”

卻聽得身後婉轉一聲:“娘娘怎麽說起這個來了,想必是秋風漸濃,娘娘也悲秋起來了。”

我轉身,臂上乳黃團紗繡鵝黃盛方月季墜珠披帛被風輕輕拂起,我笑道:“本宮不懂得參禪,隻是見花葉凋零,不覺紅塵如夢,人人都是芥子癡人而已。”

貞貴嬪淺淺一笑,“癡人雖癡,然而紅塵夢醉永不醒來,也很自得其樂。最痛苦者莫若如遺世獨立,清冷自知。”

手中拈著文心蘭單薄嬌弱的花瓣,“如若這樣也便好了,墮入紅塵是非良多,往往讒言惑己幻想頻生,叫人難辨真假。”

貞貴嬪修肩細腰,真個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來便有一縷悠悠綿長的香氣迎麵襲人,“娘娘說的很是,隻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我亦很難分辨。”

我隻目光灼灼望著她,“我與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卻也不假。”

貞貴嬪悠悠抬眸,望著我的目光有幾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卻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請說。”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顧廢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宮。娘娘既如此深愛皇上,為何能容忍燕宜對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隻因燕宜不深得恩寵麽?”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蕩如洶湧的潮水似要將人吞沒,記憶的碎片連接成昔日深宮婀娜嬌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負給停駐在飛簷上的一輪明月了。我靜靜的聲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對皇上的情意很像我從前。”

她微微沉吟,驀然一笑:“從前?那麽如今呢?難道娘娘重回紫奧城不隻是為了皇上麽?”

雙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幾絲碎發被風拂在脖頸間酥酥的癢,“本宮不隻當年愛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著樹梢楓葉的漆紅,“皇後說,生育子女的妃嬪都會有為人母的私心。”

“皇後隻說對了一半。”我佇立在風中,廣袖翩然,“做母親的人都有愛護子女的私心,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無止盡的欲望和失落,愈求彌補,愈落魔障。”

“那麽娘娘有無欲求?”

太液池波上風煙藹藹,映著蘆笛瑟瑟,連起伏的波亦有澄澈的清新氣味,我坦然注目於她,“有。一口氣,一條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離的花枝,“這並不難。”

“愈簡單,愈難求,還好不至成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離,漸漸凝成一個嘴角支撐的僵硬弧度。她臉上有難掩的異樣潮紅,胸口氣息不定,於是謙謙告退。

不過幾日,玉照宮傳來消息,貞貴嬪邪風侵體,兼之產後積疾,逐漸臥床不起。她這一病纏綿許多日,無力照顧予沛,如此一日裏倒有半日把他托在了眉莊處請端妃與福嬪一同照料。


【第七章 雲破月來花弄影】

是夜玄淩歇在了灩貴人處。露從今夜白,秋日裏風幹物燥,靈犀夜裏咳嗽了兩聲,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靈犀與予涵所住的偏殿裏格外花哨,隨手可觸孩子的小玩意兒。殿內的小銀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氣,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全室,別有一股溫馨的意味。

靈犀很安靜,我一勺一勺吹涼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細心為她擦著嘴角留下的湯汁,她隻撲閃著大眼睛,甜甜笑個不已。

靈犀的確是個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涼風灌進,花宜推門進來,道:“娘娘,聽說穆貴人領著仰順儀和嚴才人去景春殿大鬧了一場,狠狠羞辱了安貴嬪一通。”

我輕輕地吹著銀匙中的梨汁,慢條斯理道:“真是群蠢東西!怎麽鬧上門去了?”

“說是安貴嬪不祥,穆貴人去通明殿請了好些符紙來貼得長楊宮到處都是,還道是驅邪,又燒了好些黃紙,灑了符水,鬧得烏煙瘴氣的。”花宜頗有些擔心,“安貴嬪好歹還是一宮主位,穆貴人太過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麽?”我把銀匙往碗裏重重一擱,“皇上說她不祥。穆貴人雖過分,也是按旨辦事,算不得什麽。”我囑咐花宜,“告訴外頭我睡下了,誰來也不見。”

浣碧“哧”一聲冷笑,不無快意,“好個穆貴人,倒替咱們出一口氣。”

次日皇後果然在眾人前問起這樁事來,穆貴人便道:“臣妾怎敢對安貴嬪不敬,弄些符水是為安貴嬪驅驅邪氣,更是為了六宮的安泰。”

於是皇後便不再說什麽。穆貴人見皇後不過問,更以為得了意,對安陵容亦越加輕慢起來。

如此過了半月,西風一起,天氣漸次寒了起來,柔儀殿中籠著暖爐,地龍皆燒了起來,炭盆裏紅蘿炭偶然發出輕輕的“嗶剝”碎聲,反添了幾絲暖意。

寢殿內臨窗下鋪著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長榻,榻兩邊設一對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幾,放著熱酒小吃,牆下一溜暖窖裏烘出來的數盆香藥山茶,胭紅的花瓣豐滿若絲絨,被暖氣一熏更透出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

此刻外頭西風卷地,霍霍的風聲似呼嘯的巨獸在紫奧城內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轉首舉起銀白點朱的流霞花盞,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請四郎滿飲此杯。”

他一飲而盡,家常的海水綠團福暗紋緞衫映得眼波流轉間已有了幾分酡紅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華髻上卻隻扣著攢珠青玉笄,幾許青絲散落在耳垂下。明媚處,我的姣梨妝嫣紅可愛,黛眉含春。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輕輕踢著地下琺琅纏枝唾盂,“四郎好沒正經。”又笑,“皇上才親自哄睡了涵兒,難道又要親自鬧醒他麽?好不像話!”

粉霞錦綬藕絲羅裳半褪在手臂,柔然濕潤的筆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暢遊走,他興致盎然,在我肩上畫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風姿。飽滿的筆觸激得皮膚微微發癢,我忍不住“嗤”地一聲輕笑,他已按住我,溫柔道:“別動,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幾分酒意,神情慵懶,回首見身上點點殷紅似飽滿的珊瑚瑩珠,愈加襯得肌膚如月下聚雪,不覺輕輕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濃,“難得聽你唱一句。”

累珠疊紗的粉霞茜裙從榻下嫻靜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風流姿態,我軟軟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於開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經壞了。”

我挽一挽鬆垂的雲鬢,“安妹妹也怪可憐見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聲,漫不經心道:“這個時候,別提她掃興。”他俯下身子,輕柔的吻觸似蝴蝶輕盈的翅膀飛上我的肩頭,“如此春光明媚、姹紫嫣紅,怎可付與了斷壁殘垣……”

燭紅帳暖,溫柔如流水傾倒。

醒來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燭燃得已經接近了紫金閬雲燭台,燭光有迷蒙幽微的紅色。鵝梨帳中香的甜鬱在空氣中如細霧彌漫,醒時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自己並未身在人間。直到對上玄淩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麽醒了?”

一縷青絲被他柔軟地繞在指尖,“朕貪看海棠春睡,情願不入夢。”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情願如此長睡四郎身側,寧願不醒。”

他溫柔一笑,把我攏入他的懷抱,“說起來朕有件事要告訴你。”他停一停,“朕打算進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進選侍不久,如今又要晉封,可見正當聖寵,我聽燕宜提起過,倒也不甚意外,於是笑道:“這些事皇上該和皇後商議才是。”

玄淩道:“皇後必不會反對……”

我笑意嫣然地打斷他,“難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撲哧”一笑,伸手為我掖一掖蓮紫蘇織金錦被,“你是淑妃,協理六宮,朕自然要告訴你。若你不願,朕不冊也罷。”

我斜斜飛他一眼,“這話把臣妾看成什麽了?榮選侍若複式得好晉封也是應該的。皇上隻需好好教導她規矩,勿要恃寵而驕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後塵才好。”

他一笑,“赤芍雖然出身婢仆,卻也的確有些氣性,素*****好好教導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氣性也不打緊。隻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氣性太大了輕慢於人,既傷了嬪妃間的和氣,也壓不住下人,不成個小主的樣子。”

他微微沉吟,“的確如此。朕曾和燕宜說起要給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說什麽。後來見赤芍服侍朕也殷勤體貼,想著給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還抬舉不起,那便先進為娘子吧。”他以手支頤,“也不拘什麽吉祥字樣,赤芍喜愛芍藥,尋個芍藥的別名做封號就是。”他掰著指頭思索,“芍藥又名將離、嬌客、餘容、婪尾春,朕覺得婪春和餘容兩個不錯,你瞧呢?”

“飽婪春色,豐容有餘。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淩打了個嗬欠,散漫道:“餘容,她本也姓榮,那便稱餘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盞茶水,正欲轉身遞與玄淩,卻見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後,他從背後擁住我,低頭吻一吻我的側臉,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為難。”

我笑言:“四郎大可說一說,嬛嬛雖然未必能為四郎解憂,可是很願意聽一聽。”

他略略思量,開口道:“朕著人接你兩位妹妹進宮陪伴你,可還好麽?”

“多謝四郎,妹妹們在宮裏住得很習慣,有她們陪伴,臣妾寬心許多。”烏黑的發絲垂在肩上有柔軟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色,能看清我與他成雙的倒影,“聽妹妹說爹娘也會進京長住,不知是否已經啟程?自臣妾進宮,已多年不見雙親了。有時候真的很羨慕胡昭儀,晉康翁主能常常進宮探望,一聚天倫。”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聲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以懷疑的口吻低低“嗯?”了一聲。他道:“祺嬪的兄長管溪與管路一力反對,祥嬪的父兄也不讚成,上諫道你父親本是遠謫的罪臣,若因你的榮寵而入宮,恐怕天下都要非議朕任人唯親,因寵失正了。”

當年平定汝南王,玄淩所立的四位新貴人母家皆為朝中新貴,時至今日,瑞嬪母家洛氏早已一敗塗地,其餘三位中福嬪母家黎氏逐漸式微,唯有祥嬪母家倪氏與祺嬪母家管氏頗有權勢。

手輕輕一抖,盞中水紋的蕩疊破碎了我與他成雙的影像,我勉強笑道:“皇上很在意他們的諫言?”

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發,“不是因為諫言,而是朕在意你。你回宮之時大臣已有諸多非議,若再生事端,不僅對你名譽有損。”他的目光有些深遠,似夜色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於涵兒的將來也會不利。”

我隱約明白他語中深意,心中感觸萬千,“予涵還小,還有予沛呢。”

他點頭,手上加了幾分力,“是還小。朕也還不老,對於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錯,隻是前朝也須得安穩,不要再生出昔日汝南王與慕容家之變。”我轉首看他,“其實皇上也未必不知道,當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須有的嫌疑,皇上為予涵的將來考慮,也不能讓他的外家永遠是罪臣。皇上是否能考慮重查當年之事。”

玄淩緊閉的嘴唇有生硬的弧度,我仔細看他,眼角細細的皺紋蔓延到他的嘴唇,有凜冽而清晰的唇紋。燭火“噗”地發出一聲輕響,他的聲音也那麽輕,“祺嬪在宮中並無大錯,管氏一族也暫時無隙可查,貿然翻查當年之事隻會讓朝政動蕩不安。”

那麽,隻能讓臣妾的父兄永遠承受這不白之冤麽?我很想激烈的問一問,然而話到嘴邊,卻成了最平靜的一句,是對他也是對自己說,“臣妾可以等。”

次日,玄淩便傳旨六宮,進榮赤芍為正七品餘容娘子。嬪妃們循禮本要去賀一賀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宮中妃嬪大抵出身世家,皆不願去奉承。連著幾日雨雪霏霏,地濕難行,便正好借了這個由頭不去。又因著時氣天寒的緣故端妃與太後都舊疾發作,貞貴嬪臥病,連著睦嬪出門滑到摔傷,皇後便囑咐免了這幾日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宮中避寒。

出門不便,外頭又陰寒潮濕,人人整日待在宮中亦是無趣,眉莊月份漸大,為著保胎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亦索性在宮中日日陪著靈犀與予涵,弄兒為樂。

這日午後,我才用過午膳,外頭鉛雲低垂,陰暗餘雨,不過半個時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著細細的雨絲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聽得久了,綿綿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玉簾低垂,百合香輕渺地從錦帷後漫溢出一絲一縷的白煙,仿佛軟紗迤邐,又嫋娜如絮,彌漫在華殿之中。我困意漸起,懷抱剔絲琺琅手爐隻望著那香氣發怔。

也不知過了多久,纏枝牡丹翠葉熏爐裏那一抹香似乎燃盡了。眼前綠意一閃,卻見浣碧歡步進來,搓著手連連嗬氣道:“這鬼天氣,又冷又濕,人都要難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儀殿諸女中自然是頭一份的尊貴,用槿汐的話說“便是大半個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緞掐花對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繡如意錦紋是略深一些的綠色,皆用銀羅米珠細細衲了。攔腰係著鵝黃繡花綢帶,下著綠底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用一塊碧玉藤花佩壓裙。頭發用點翠插梳鬆鬆挽一個流蘇髻,綴著一支雲腳珍珠卷須簪並數枚燒藍鑲金花鈿。

她取過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紋錦長衣搭在我肩上,柔聲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澀的眼睛,捶著肩膀道:“天天躺著也酸得很,還是坐著罷了。”

浣碧滿麵春風,有抑製不住的自得之色,“咱們天寒無趣,外頭可熱鬧呢。”

我掰著指甲低笑道:“什麽有趣的事,且說來聽聽。”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春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無聊賴地一笑,“還能有誰?不過是穆貴人她們幾個罷了。”

“小姐說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春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貴人叫人抬了一籮筐濕炭去景春殿,美名其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濕炭是潮透了的。雖點火生了起來,卻更熏得滿殿都是黑煙,可把安陵容折騰個半死。”浣碧說得繪聲繪色,耳上一對紅翡滴珠耳環如要飛舞起來。

我蔑然一笑:“穆貴人從前不過是撒潑厲害,怎麽如今也耍盡了這細作手段?”

浣碧不無快意道:“惡人自有惡人磨。那些手段原是華妃在時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們故技重施倒也不錯!”

“那麽安陵容竟一聲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厭聲道:“她身邊的寶鵑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後,皇後便遣了個剪秋訓斥了兩句,她們才散了。”

浣碧眸中閃過雪亮的痛惜與哀傷交錯的快意,切齒道:“槿汐負責管束宮女,便道伺候長楊宮的宮女不當心不能護主,也責罰了穆貴人的隨身侍女,指責她們挑唆小主隻不過是借皇後的由頭罷了。更要緊的是,槿汐認出守衛長楊宮的侍衛宋嵌便是那日”她語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慘死。”

我緊緊攥住拳頭,心中封閉的創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隨我吃了那樣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宮的一個恍惚,仿佛她還是那般如花的年紀,一襲燦爛的朱紅衣衫笑語如珠。

半響,我冷冷道:“死了沒有?”

浣碧冷笑一聲,“槿汐以瀆職之罪責他們護主不周,打發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間的恨毒與快意,“小姐是去過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點頭,“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無寶鵑報信於皇後,安陵容難道任穆貴人囂張,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這個……的確她是一言不發,隻作壁上觀。”她想一想,“或許她也無力反抗罷了。”浣碧長眉輕揚入鬢,“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條命在宮中已是開恩了,她不忍辱,還能如何!”

我微微搖頭,隻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動靜。”

小睡片刻,遠遠聽得傳來弦歌雅意,帶著些許雨雪的濕潤寒氣,隱隱傳入柔儀殿,絲竹管弦伴著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溫柔,曼聲唱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睡與醒的朦朧間,心底綻開第一朵新雪般的記憶,淩雲峰的某個冬日,他淩寒而來,隻為送來一束新開的綠梅。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卻不能同歸。我不覺歎道:“好雅興,歌聲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進來,黃澄澄奉在碟中似一個個橘色的小燈籠,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儀喚了歌女取樂呢。”

我點頭,掩飾好心底的悵然,讚道:“原是她有這樣的好興致,胡昭儀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語,隻剝了柑子道:“新貢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嚐嚐吧。”

我才拈過一瓣要入口,卻見槿汐步履匆匆進來,附在我耳邊道:“安貴嬪在景春殿暈倒了。”

我“唔”了一聲,道:“太醫去瞧了沒?是受了今日的驚嚇還是衣食不足?本宮可沒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測道:“會不會是她裝病博皇上的可憐?”

我斷然搖頭,“皇上已覺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會垂憐了。”

槿汐悄聲道:“太醫都到門口了,安貴嬪就是不讓瞧,但聽去請太醫的小宮女說,安貴嬪是節食過度。”

“節食?”我疑惑,“她好好的節食做什麽?”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聽說安貴嬪自失寵以來,於無人處日日苦練‘驚鴻舞’。”

我驀地一怔,驟然噙了一縷散漫的笑意,“難為她這般苦心!她嗓子已壞,失了歌喉便失盡得寵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詣另謀以舞複寵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宮前皇上對安貴嬪已是恩寵有加。若非安貴嬪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經封妃。如今雖已失寵,卻又這樣著意迷惑聖心力圖與娘娘爭寵,恐怕不易應對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閑閑道:“驚鴻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純元皇後所創,昔日我也舞過。隻可惜我如今剛生育完身子臃腫,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來爭寵,果然狡黠。”我在清水裏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隻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雖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會理會她,可是凡事難保萬一,”槿汐微露憂色,“娘娘可要如何應對?”

我兀自輕笑,“根本就不用應對,她這是在自尋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這‘驚鴻舞’講究的是意態輕盈,身姿蹁躚若流雪回風之驚鴻,取柔美飄逸之泰,沒有七八年工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纖細,柔若無骨,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學得。安陵容雖然纖弱,可數年養尊處優下來怎還有輕盈之態?難怪要出節食這一招了。隻是麵黃肌瘦,又何來翩翩驚鴻的美麗可言?”

槿汐眉頭舒展,笑道:“娘娘說的是。”

“可是節食既損容貌又不能立刻見效,恐怕她現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剝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拋進香爐裏,空氣中迷漫著馥鬱醒神的清新柑香,輕輕道:“其實也有立竿見影、即刻見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訴她,她必定如獲至寶。”

“那咱們可不能讓她知道這法子。”

“不。咱們偏偏要讓她知道。”我見槿汐麵帶疑惑,微笑道:“昔日趙飛燕得寵於漢成帝,身姿輕盈能作掌上舞。其實哪裏是真的身輕若燕,不過是服用了藥物之故。那種藥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臍眼裏融化到體內,可使肌膚勝雪,雙眸似星,身量輕盈,容顏格外光彩照人,隻不過有一味麝香在裏麵。”

槿汐已然明了,憂慮道:“奴婢自會想法子讓安貴嬪知道這一秘方。隻是麝香一味大損女子軀體,不僅會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會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貴嬪甚懂香料,隻怕瞞不過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瞞不過她,也不想瞞她,你隻要使人讓她知道這方子就行,用與不用,隻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聞以羊花熬湯洗滌可解麝香陰毒,若她知道這個法子……”

“這個麽……”我不覺依依含笑,“你自己去問衛臨。隻是若當真有此神效,昔年飛燕合德手握天下權柄,怎的煮盡羊花也不見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隻當羊花有效,用起來更肆無忌憚些。”

槿汐按一按鬢邊珠鈿,垂首微笑,“安貴嬪擅用香料,想來麝香等小巧之數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餘年間未有生養,安知不是傷了陰騭的緣故。”

我輕輕一笑,看著染得緋紅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麵前弄麝香真是班門弄斧了,隻是我如今同她一樣,都不怕傷了陰騭。”

槿汐忙肅容道:“娘娘載德載福,奴婢不敢。”

為取“鎮心、定誌、安魂”之效,內殿重重珠簾全係淺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顆渾圓,大小一般無二,淡淡的珠暉流轉,隱約如月華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氣和許多。我揚手撫一撫麵頰,淡淡笑道:“我是無德之人,所以不怕墮了自己的福氣。倒是盼著她能多多積福,修一修來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隻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辦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第八章 驚鴻婉轉掌中輕】

時光緩緩前移,雖然穆貴人偶爾耐不住性子依舊去景春殿鬧上一鬧,然而終究也沒鬧出什麽大風波,不過添了平常一點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我初理六宮因而事事力求謹慎小心,又兼新年將至,手中事宜千頭萬緒,每每與端敬二妃一起商議,且要照顧一雙新生兒女,也是忙得焦頭爛額。宮中陪伴玄淩最多的便是胡昭儀、眉莊與灩貴人,次則為周榮華和餘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皇後隻笑言自己也能偷閑幾日,素日也叫趙榮華前去伴駕,因而趙榮華雖然失寵良久,但“見麵三分情”,又兼到底是舊人,曉得玄淩素日心腸,服侍的體貼,也漸漸分得些聖寵。臘月二十五那日皇後叫進了趙氏為婕妤,我亦順水推舟請旨進榮華周佩為婕妤,德儀劉令嫻因護持貞貴嬪生育有功,也進為正四品榮華。如此,周佩往來柔儀殿愈勤,兼之她素性伶俐,比之往日,更得玄淩喜歡。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設在重華殿,宮中素喜熱鬧,更兼新添了兩位皇子,所以愈加操辦的花團錦簇,極盡鋪排。白日一整日的百戲自不必說,角抵戲、找鼎、尋橦、吞刀、吐火、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等各種雜技幻術引得素日養在深宮的嬪妃宮女們歡笑不迭,至黃昏時分,俳優調琴吹笙,樂姬聞歌起舞,笙簧琴瑟之聲悠揚不絕。

外頭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舊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殿外叢叢林木積著指餘厚的冰淩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瓊林一般,在宮燈豔紅燈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華之夜,應該是容不下誰的哀傷的。

酒過三巡,我微帶緋紅醉意,略略傾斜了身子,輕輕啜飲著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無意停駐在正在與趙婕妤說話的皇上身上。華燈燦耀如星,萬千華彩中端坐於上的皇後一襲深青色挖雲鵝黃片金翟服華衣,難掩女子遲暮而無寵的寥落,亦透出幾分深深的沉靜穩妥。她的臉龐隱約在發髻中重重疊疊的緋紅嫣紫盛放牡丹之下。璀璨的燈光下花朵一層層的渲染開絢麗的濃彩,連她的笑容亦愈加迷離起來。

殿中鋪滿了紅絨錦毯,上有長幾縱橫。玄淩正與岐山王把盞言歡,岐山王素無所好,唯喜豢養美貌姬妾,今日同來的一位側妃極盡妍麗,青春貌美。左側席後玄清自與玄汾閑話聊天,他的手指隨著音律緩緩叩擊在幾上,氣度閑雅從容。身後幾枝條形疏朗的紅梅,恰好為他的一襲青裘暖衣做了陪襯。

酒在喉頭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玄淩身邊,遙遙對上他偶然投注的關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頭去。殿中供著紅梅被暖氣烘得香氣愈加沉醉,有瞬間的怔忡,憶起蕭閑館中的綠梅,一別經年,不知是否花開依舊。那般好花好景,哪怕隻是一瞬的擁有,也能叫人在餘生裏自苦澀的心底念出一絲甘味。

我輕輕別過頭去,生怕往事的溫柔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酒至半酣,人人的眼角眉梢都有了三分春意,皇後扶著剪秋的手緩緩行至大殿門前,凝望片刻,轉首寧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頭的景致可不錯呢。”

胡昭儀明眸善睞,斟酒遞至玄淩唇邊,紅唇微潤盈盈嬌笑:“表哥,我好怕外頭冷。”胡昭儀本身是眉不畫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日妝容精心描畫過,愈加顯得斜眉入鬢,發如遠山,比之皇後的清冷華貴更多了嬌美俏麗。

皇後低頭飲了一口酒,將剩餘半杯緩緩倒在地上,回望玄淩的目光隱隱有了一絲淚意,徐徐輕歎:“冬雪依舊,不知倚梅園中的梅花是否豔麗依舊!”

玄淩本欲應允胡昭儀,驀然聽得此話,手中的酒杯輕輕一顫,唇角含著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潔白雪花,悄然不見,神色倏然寂寂。

仰順儀失寵有些日子了,正欲尋機巴結玄淩而不得,又兼著尋釁陵容玄淩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膽子含笑上來道:“倚梅園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裏去?外頭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來,龍體要緊。”她端過一杯酒,奉於玄淩麵前,體貼道:“請皇上滿飲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淩聽她說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園中的梅花不好?”

仰順儀不知所以,隻得賠笑道:“臣妾覺得梅花連葉子都沒有,光禿禿的,還不如水仙花形似蘭花更美些。”

玄淩接過她手中酒杯,手掌徒地一翻,將滿滿一盞葡萄酒皆潑在了仰順儀麵上,她從發髻到衣衫皆被紫色的葡萄酒染了,濕發絞在她嚇得發白的麵頰上,狼狽不堪。陡然生此變故,殿中一幹人等不由得麵麵相覷,鴉雀無聲。我不經意地觸碰上胡昭儀了然的眼神,心下皆是明白。

仰順儀尚不知所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淩的袍角叩頭不已,玄淩的聲音在驟然寂靜的重華殿裏聽來沒有一絲溫度和情味,“仰氏大不敬,廢去位份,著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貴人與仰順儀交好,見她驟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順儀不是有心的,今日除夕大喜,還望皇上寬恕順儀。”

玄淩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廢了她的位份,你還叫她順儀麽?”

穆貴人一驚,麵上血色減去,勉強笑道:“臣妾不敢,姐姐雖有錯,也還請皇上看姐姐素日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顧念吧。”

玄淩沉默片刻,目光冷冷地從嚇得癱軟的仰氏麵上滑過,“也罷。若此賤婢能在盛夏種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夠種得?仰氏一聽此話,已知不可挽回,當即暈了過去,被人拖出了重華殿。

我冷眼看著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黯然歎息,今日的她便似當年的我一般無知,心中不忍,當下悄悄囑咐槿汐,“照顧她些,別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後對此變故恍如不見,雖然依舊含著端莊的笑意,然而語中淒然之聲頓顯,“當日皇上與姐姐親手種下倚梅園中數品珍貴的梅花,今時今日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淩默默頷首,起身行至皇後身邊,牽過她的手道:“走吧。”她停一停,看向皇後身邊的剪秋,“皇後手這樣冷,你去取件大氅來。”剪秋手腳輕快將一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後身上。玄淩溫和道:“天氣這樣冷,你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

皇後感激地一笑,無限動情,“多謝皇上關懷。”

玄淩與皇後並肩出去,行了兩步驀然向我招手,柔聲感歎道:“倚梅園是朕與嬛嬛初見之地,伊人已逝,你卻還在眼前,一同去吧。”說罷亦牽過我的手。

胡昭儀眸中一閃,已然笑道:“倚梅園的梅花是皇上與先皇後同植的,想來世間再無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風采。”

玄淩頷首道:“難得你有心。”於是宮人隨行,浩浩蕩蕩一同踏雪往倚梅園去。

雪地濕滑難行,眾人亦不坐轎,嬪妃們皆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有濕,十分難受,卻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隻得硬著頭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個時辰,眾人俱是又凍又累,唯玄淩與皇後興致勃勃,依舊神采不改。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紅白二色梅花開得極繁盛,暗香浮動撲麵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與殷紅欲燃的紅梅相互輝映,更在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風姿。

往日熱鬧繁華的紫奧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顯得格外空曠而靜穆,唯聞風中梅枝上積雪簌簌碎落之聲。

玄淩輕輕喟然一句,含情望著我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當日朕與你也是結緣於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還記得。”

他還記得,我又何曾忘懷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製住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紋絲未動。若時光能倒流,我情願從未踏足此地,從未認識眼前之人,寧願是棠梨宮中永遠稱病無寵的小小貴人。如此耗盡一生,亦遠勝於生平重重波折。

皇後清眸一揚,迎風吟道:“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淩,“皇上可還記得,姐姐剛入宮時常常吟誦崔道榮的這首《梅花》。”

我愕然,原來連這最初的一點溫馨記憶,都是這樣不堪的裏子。然而也不過一瞬,已然自嘲輕笑,我在玄淩心中原不過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又何須事事計較?於是目光眷眷看著玄淩,“原來純元皇後亦與臣妾一般欣賞梅花孤潔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後道:“也不過那幾日罷了,柔則剛入宮,一切生疏難免憂心。其實她生性純真,並無那許多憂思情懷。”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才要說話,隱隱聽得悠揚清淡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

東片梅花叢中有一女子著柔嫩的鵝黃色輕絹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籠著粉色攢金銀絲線繡的重重蓮瓣玉綾罩紗,如煙霧一般。金光爍爍的曳地織飛鳥描花長裙,裙擺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光輝璀璨。與她華麗奪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滿頭參差不齊的水晶流蘇挽起的青絲,逶迤夜空裏如明月一般奪目飄逸。每一次舞動間,枝上的梅瓣與輕雪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雲鬢青絲,落上她的衣袖與裙擺,又隨著奏樂旋律飛揚而起,漫成芳香的雲,仿佛紅花與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嗬氣如雲,寒夜裏,更顯輕薄羅衣下纖纖嬌軀散發出的濃鬱芳香衝淡了梅花的清馨,眾人欲醉。

玄淩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癡如醉。眾人看得又驚又愕,那女子驀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奪魄一般。嬪妃中已有人忍不住驚呼:“安貴嬪!”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嬌小的麵龐上桃花玉麵,耀如春華。她的體香芬芳馥鬱,玄淩鼻翼微微一動,已然沉醉,不知不覺放開我的手去。

我不動神色地後退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將雪白瑩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隻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倚梅園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雖美,然而遙想當年純元皇後的驚鴻舞姿,冰肌玉骨,大約更勝瑤台仙子吧。

正遐思間,立於我身後的胡昭儀顯然驚後怒極,冷哼一聲,低低恨道:“狐媚!”

語不傳六耳,我輕輕道:“昭儀沒聽過東山再起這四字麽?”我停一停,看著玄淩沉醉的神色,歎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擋得了。”

胡昭儀緩下極怒之色,隻暗暗握緊雙拳,低低道:“隻怪我當時心軟!”她漠然冷笑,“當日她病懨懨的憔悴之極,若無此怎能顯出今日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我悵然一歎,幽幽道:“我年華漸老,又有子女牽連,不過空有淑妃之名罷了。安貴嬪素得皇後喜愛,想必今日之後皇恩更甚。”

胡昭儀柳眉輕揚,冷道:“淑妃太客氣了,紫奧城這麽大,人這麽多,本宮就不信無人鎮得住她!”

心旌神馳的玄淩身邊,皇後一臉端肅之姿,神態平和得沒有一絲破綻。我心底發涼,在玄淩與純元皇後恩愛相顧的倚梅園中舞純元皇後所創的“驚鴻舞”,果然毫無破綻。

陵容一舞方罷,靜靜佇立在原地,雪地映射著她滿身的晶瑩珠光,如從冰雪中破出一般,雖不十分美豔,然而那種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動,不覺心神蕩漾,忙定下心神平穩氣息。

陵容便這樣靜靜望著玄淩,安靜的,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玄淩怔怔良久,遙遙向她招手,“過來。”

他的聲音有一絲難察的哽咽,我轉過臉去,胡昭儀嬌俏的麵龐如死灰一般冷寂。我看著陵容窈窕身姿,心底歎息的同時亦在唇角附上了一縷不易察覺的冷笑。

陵容盈盈拜倒,清越的聲音中有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粗嘎,“皇上萬福金安,臣妾許久不見皇上,皇上體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玄淩攙起她道:“你的嗓子還沒有好麽?”

陵容的笑意無奈而失落,目光悠悠的在胡昭儀身上一轉,終究還是微露分毫異色,“臣妾吃傷了東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這樣冷。”玄淩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沒好還穿的這樣單薄。”他轉頭吩咐李長,“去取朕的貂裘來。”

純黑色的貂裘裹住她纖瘦的身體,愈加顯得她一張小臉瑩白如玉。領上的風毛出的極好,她每一說話呼吸,那柔軟水華的毛就微微拂在她的麵上,煞是動人。

她微微頷首,秋水含煙的眼睛在黑夜中燦燦如星子,“臣妾無福伺候皇上,乃是臣妾失德。一切都是臣妾的錯,皇上略加薄懲也是理所應當。今日能為皇上一舞博皇上一笑乃是臣妾三聲之幸。臣妾是不宜出門之人,舞已畢,還請皇上降罪,臣妾無怨無悔,自甘領受。”說罷又要跪下。

玄淩輕歎一句,已經攔住了她,“雪地寒冷,可別凍壞了才好。”他微微失神,“可惜你的嗓子……”

陵容垂首不語,皇後溫和道:“姐姐自小聲如天籟,皇上可還記得?有一年姐姐感染風寒聲音沙啞,也是如安貴嬪今日一般。”

玄淩一怔,望向陵容的眼神有深不見底的情意,“是。當年還是你親手配的藥才治好了她的嗓子,也是朕一匙一匙喂到她口中。”

“皇上愛重姐姐,姐姐每每進藥,皆是皇上親自喂的。臣妾亦很感動。”皇後眼中的眸光清冷似新雪,然而不過一瞬,已恢複了尋常的溫和親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安貴嬪雖然損了嗓子,可方才驚鴻一舞,當真惟妙惟肖。”

玄淩的手自陵容發上水晶流蘇緩緩滑下,情不自禁道:“舞姿雖似,然而柔則作此舞時素來不著華服,不配珠飾,白衣勝雪,純以意取勝,兩者是不能相較的。”

敬妃自出重華宮後一言不發,此刻方緩緩笑道:“當日淑妃於扶荔殿一舞驚鴻,亦是翩然生姿。”

玄淩凝視我片刻,悠悠道:“嬛嬛自成一格,雖具驚鴻神韻,然則舞步更似梅妃一派,各有千秋。”我與他相視一笑,也不多言。

陵容慌忙屈身,滿麵恭謹道:“臣妾如何敢於先皇後相提並論,也不敢與淑妃姐姐相較。皇後的舞姿如天上的鳳凰一般,臣妾不過是俗物罷了,斷斷不敢冒犯。”

見玄淩深以為然,皇後吟吟含笑,“你倒很得大體。”說罷注目於她,“舞姿頗得先皇後昔年神韻,想是有幾年功底了吧?”

陵容朝我盈盈一笑,姿容嫵媚,“這還得謝謝淑妃姐姐。當年姐姐作驚鴻舞恍若天人,臣妾素與姐姐交好,心中神往不已。臣妾因此舞仰慕純元皇後仙姿,又不敢與姐姐並立,所以特特請教了宮中舞師,琢磨多年才有此小成。”

皇後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頷首向玄淩道:“如此用心良苦,堪為嬪妃表率。”

陵容一臉怯怯之色,仿佛不能承受皇後的讚譽一般,“能為皇上分憂,即便吃苦受累臣妾亦甘之如飴。”說罷轉首向我,神色楚楚而懇切,“姐姐產後勞累,如今又為皇後協理六宮之事,閑時切記要好好保養,莫勞心勞力傷了身子。”說罷欠身,“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再惹皇上生氣,臣妾告退。”

我心底一片滑膩濕冷的厭惡,直視她道:“叫妹妹費心了。今日妹妹一舞,本宮當真是又驚又喜。”

玄淩的睫毛微微覆下,沉吟片刻,口中更多了幾許溫柔憐意,“今日重華殿的歌舞甚好,昭媛你與朕同去觀看吧。”

此語一出,陵容熱淚盈眶,身後嬪妃無不變色,我縱然知曉此舞之後安陵容必定東山再起,然而玄淩不顧前嫌,當即進她為從二品昭媛,又是除夕之夜親口晉封,不覺也是一怔。我觸到浣碧冰冷的手指,對她亦是對己,輕輕道:“無論如何,忍著!”

李長唱一個喏,大聲道:“安娘娘雙喜臨門,今日既是除夕,娘娘又得晉封。”他環顧四周,目光含著深深的笑意從眾妃麵上刮過,“各位娘娘說是也不是?”

胡昭儀再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皇上,她是不祥之人,實在不宜晉封!”

此刻陵容已被玄淩拉在身側,玄淩喁喁低語之聲格外溫柔,“你怎會來倚梅園?”

陵容嬌滴滴偎著玄淩道:“臣妾知皇上與先皇後情深,一為來此伏拜先皇後,而且臣妾真的很想念皇上。雖然大雪方停,臣妾私心揣度皇上素重舊情,或許回來倚梅園,臣妾能遠遠看一眼皇上就心滿意足了。”

二人如此一言一語,把胡昭儀冷在一邊,胡昭儀麵色漲紅,幾乎要沁出血來,不由揚了揚聲音,“表哥!”

玄淩這才回頭,微微笑道:“淑妃與燕宜都已安然生下皇子,你既這樣說……”他停一停,向陵容溫言道:“淑媛生產前,容兒你別去她的棠梨宮便是了。”

陵容微帶委屈神色,口中軟軟道:“臣妾謹遵皇上旨意,隻是臣妾與淑媛姐姐同日入宮,一向情好,卻不能親去照拂了,實在心中有愧。”

皇後含笑提醒道:“昭媛乃是從二品,皇上可選個好日子行冊封禮,也好叫昭媛名正言順。”

玄淩擁著安陵容漸漸去的遠了,唯聽一句話遠遠從風裏傳了過來,“二月初一是個好日子。”

我隨眾至重華殿中,眼見二人情好,亦不願再看,托辭要照顧一雙孩子,便早早告退了。這一日的歌舞到何時方休我並不知曉,踏入柔儀殿中,浣碧焚香,雙手顫顫,緊咬著嘴唇,那香點了幾次,竟都點不起來。

我隻留了槿汐,合上殿門,我按住她的肩,輕輕道:“我曉得你恨!”

浣碧的肩膀微微抽動,終於落下淚來,“小姐太心慈手軟,當日就該殺了她!”她淚眼朦朧地看我,“早知今日,不必糾纏給她零碎折磨受,把她一刀兩斷還來個痛快!”

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湧,激得我心口微微發痛,“當日她失寵受辱,我卻未趁機動手,你可還記得?”

她含著淚意淡淡道:“小姐自能假手於人。”

我頹然坐下,拉過她的手靜靜道:“我要叫她生不如死,一來我容不得她一死了之,二來我不能讓她死。”我停一停,看著她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以我之力還做不到,她雖然失寵,然則祺嬪不得力,皇後還未視安陵容為棄子,槿汐曾見剪秋在她失寵後還深夜出入過兩次景春殿。我若耐不住氣性動手,便是被人握住把柄自毀基業。”

浣碧沉默良久,凝神一歎,終於止住淚意。她的指尖漸漸有了暖意,我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你放心。我不能遏她複寵,卻能遏她來日。”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