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塢:許我向你看下部1-9(1.8更新)

來源: WQ_黃玫瑰 2009-01-24 13:49: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1388 bytes)
  第一章 誰欠誰還
  桔年回到屋子裏,拉上窗簾,不願意看到韓述投射在玻璃上的身影。放下手裏的東西,她跌坐在非明空著的床沿。
  補償?她苦笑。他能讓時光倒流?韓述也不過是肉體凡胎,他做得不到,所以沒有什麽能夠補償,她也不想要任何補償。就如同她不想去恨他,因為恨太占據心扉。更何況,如果韓述是個自私的人,她又何嚐無私呢。
  非明今天住校,她的玩偶孤單單地擠成一排。桔年茫然地擺弄著一個絨毛玩具,她也問自己,正如韓述所說,自己真的愛這個孩子嗎?就拿今晚而言,平鳳的事固然緊急,可她心裏是否一開始就認為非明的那個晚會並不重要。
  桔年自己原本就是一個不知道父母愛為何物的孩子。在她的孩提時代,父母缺席她的每一個曆程,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人下雨天給她送過雨傘,沒有人在台下給她鼓掌,沒有人在家長會上關心她的成績,沒有人為她的晚歸而焦急。在這點上韓述當然跟她不同,他從來都是父母手裏的掌上明珠,韓院長就算對兒子嚴苛,那也是愛之深責之切。高考的那些天,韓述的父母請假在考場外殷殷守候,桔年卻是在考試結束幾天後,才被爸媽問起,快高考了想吃點什麽。韓述和她對於愛的體驗是完全不一樣的。
  沒有得到過愛的孩子很難懂得去愛,因為她感受到的東西太過貧瘠。回過頭看,桔年這樣一個孤獨的孩子,她把父母之愛,兄弟之愛,友人之愛,情人之愛統統傾注在生命中唯一的巫雨身上,她也隻懂得愛巫雨而已,所以才如此傾盡全力。感情若有剩餘,不知道還能給誰。
  她為什麽收養非明,是因為她愛孩子嗎?她每天告訴自己,要好好地撫養非明,給非明一個家,不要深究她身上流著的是誰的血。可是非明一天天地長大,除了隱而不發的疾病,她不怎麽像巫雨,眉目、脾性、神態越來越神似巫雨生命中另一個女人,桔年的心卻一點一點墜入失望。是,她善待非明,已經盡力,可也隻是盡力而已,真正的愛不是盡力,是盡心。
  桔年從來沒有大聲苛責過非明,也很少強迫非明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曾對非明有什麽要求。假如這是上天賜給她和巫雨的孩子,她還會這樣嗎?她也許會在那個孩子不聽話的時候狠狠責罵,也會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摟著孩子痛哭一場。
  很多個夜晚,非明熟睡之後,桔年會坐在這張床沿,輕輕的,用手遮住非明的眉眼,隻留下唯一找得到故人影子的薄唇。那時桔年就知道,她愛的不過是巫雨的影子。韓述沒有說錯,她太自私,而孩子多麽無辜。
  大概是因著對非明的一絲歉疚,周五,非明從學校放學回家的時分,桔年特意提前了一個小時下班到學校接她,順便一塊去吃孩子喜歡的披薩。趕到台園路小學,放學的時間剛過了三分鍾,仍有潮水般的小學生從校門口湧出來,非明是個放學後喜歡摩擦很久才回家的孩子,可桔年一一看過去,可是總不見她的影蹤。直到人潮漸稀,恰好非明的班主任也跟幾個老師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
  非明的姑姑,請問她是不是還在教室那邊?”
  王老師“哦”了一聲,又上下打量了桔年一番,嘴角帶笑,那眼神,那笑意讓桔年生出了幾分不自在。
  “你們家謝非明啊,放學鈴聲剛響,就被她爸爸接走了……對了,你們應該快複婚了吧?”
  “啊?”桔年滿臉通紅,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王老師也是年輕人,想來也是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唐突,抿嘴笑了笑,“您別介意,我不是過問您的家庭私生活,不過家庭的完整對於孩子而言影響力是非常大的,謝非明的爸爸常來之後,這孩子性格也開朗了些。放心吧,大概他們早您一步回到家了,再見。”
  “哦,再見。”桔年倉促地扯出了一個笑臉。
  不用猜,也知道是韓述又來接孩子了。也不怪老師多管閑事,誰見了這情景,大概都會把她往單身媽媽帶著孩子,偽稱是姑侄的這層可能性上猜。現在缺位依舊的“爸爸”出現了,一家團圓,皆大歡喜,如同一出大宗喜歡的連續劇。
  回去的路上,桔年有些心不在焉。關於非明不是韓述的孩子這一點,她想自己已經闡述得足夠清楚了,韓述是個聰明人,他應該可以分辨出這是個事實。可是看起來,他對非明的關照並未減少,難道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非明是個非常敏感的小孩,她的生活中若是出現了韓述這樣一個能滿足她所有憧憬的長輩,她的喜悅和投入是非常熱烈的,要是有一天,這種憧憬幻滅了,隻怕比從未出現更殘忍,桔年都不肯再往下想。
  到了家,推開前兩天在財叔的幫助下重新立起來的破鐵門,家裏沒有人,不知道韓述把她帶去了哪裏。直到桔年做好簡單的晚飯,眼看夕陽西沉,門口也沒有動靜。
  桔年這時不由得有幾分擔心,要是接走非明的不是韓述呢?這麽一想,更是坐不住了。這時才發現自己也沒個能聯係上韓述的方式――可是假如真的有,她肯一個電話打過去嗎?與韓述再有任何交集都不是她的本意。
  正坐立難安間,外麵隱隱傳來車輪聲。桔年走出院門去看。果然是韓述的那輛銀色斯巴魯由遠而近。
  興許是也看到了走出來的桔年,韓述竟然遠遠地把車停在了財叔家小賣部附近,過了一會,非明手裏提著好幾袋東西,推開車門,蹦蹦跳跳地朝家門口的方向走來。
  桔年也不去看那車子,一心等著非明走到自己近前。
  “姑姑,我回來啦。”
  “怎麽這麽晚,姑姑多擔心你啊。”桔年薄責道。
  “也沒多晚啊。”非明嘴裏嘟囔著,眼睛掃到自己手裏提著的東西,興致又高了起來,“韓述叔叔帶我吃很好吃的冰淇淋,還給我買了好多好玩的東西。”
  桔年本想說,讓別人破費是不對的。可是一觸到非明興奮但又惶恐的表情,有些話又咽了回去。她厭倦了做一個破壞別人快樂的惡人。
  果然,發現姑姑臉色稍沉之後,非明抱緊了她的“寶貝”,可憐兮兮地央求,“姑姑,我喜歡韓述叔叔買的東西。”
  桔年看了看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想來無非是孩子喜歡,他也喜歡的一些奇形怪狀的小玩意。便歎了口氣,“下不為例。我們進去吧,你還吃晚飯嗎?”
  非明點頭,走了幾步又轉身,遠遠地朝著韓述車子的方向擺了擺手,韓述的車挺得遠,人沒有下車,卻也不急於離開。
  “對了,姑,這是韓述叔叔讓我帶給你的。”剛進院子,非明忽然想起來似的把手中最大的一件東西塞到桔年懷裏。
  桔年一愣,並不伸手去接。
  “姑姑……你打開開開嘛。”非明撅著嘴撒嬌,見桔年一動不動,便自己為姑姑拆開了包裝。
  那是一個女式的單肩包,桔年一看,更是沉默了。
  “我說不好看嘛,韓述叔叔偏說這個好。”非明擺弄著包包自言自語。
  桔年並非時尚潮人,日常用度也以簡單舒適為最大追求,可她再遠離潮流,吊牌上的顯著logo和經典的老花款式,還是聽過看過的。她不再繼續往前走,回頭,韓述的車子果然還在。
  “非明,幫姑姑做件事好嗎,去把包包還給韓述叔叔。”她蹲在孩子麵前低聲吩咐道。
  “為什麽呀?姑姑你不喜歡嗎,可是韓述叔叔挑了好久……”非明不解。
  “聽話。”
  “那韓述叔叔多難過啊。”
  桔年按奈自己的情緒,她有些懷疑孩子的這些話是否出於韓述的授意。
  “姑姑再說一次,把包包還給韓述叔叔好嗎。”她的語氣依舊是平和的,但是非明在她身邊那麽多年,多少也略懂察言觀色,唯恐姑姑轉念讓自己把那些小玩意一並還回去,隻得一甩馬尾,又朝韓述的車子跑過去。
  非明過去之後,桔年也鬆了口氣,要是孩子真強起來怎麽都不肯跑這個腿,她也不知道怎麽跟韓述打這個照麵。韓述的車子停那麽遠,相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一小會兒,非明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來,委屈地說:“姑姑,韓述叔叔說了,這包包是他賠給你的,沒有別的意思。”
  桔年摸了摸孩子的頭發,“乖,非明再幫幫姑姑,就說是姑姑說的,我心領了,沒有那個必要破費,讓他拿回去吧。”
  非明翻了個白眼,再次充當傳音筒。
  果然,很快她又氣喘籲籲地回到桔年身邊,“姑……姑姑,韓述叔叔說……說……”
  桔年麵朝那棵枇杷樹,背對著非明。
  “說什麽?”
  非明有些困惑於姑姑話裏的漠然,她以為自己長大了,可是還是不懂大人的意思,不管是姑姑,還是韓述叔叔。
  “他說,對不起。”
  桔年剛轉過頭來,非明就趕緊又補充了一句,“韓述叔叔還說,如果姑姑你還是不肯要,就代他扔了吧。”
  見姑姑不語,非明央求道:“姑姑,求求你們別再讓我跑來跑去了好嗎,真的很累,我讓韓述叔叔自己過來,他也不肯。”
  桔年沉默了一會,對非明笑了笑,“累了,就進屋吃飯吧。”
  次日,午休期間,桔年帶了飯去第三人民醫院給做了內固定手術的平鳳。手術做得還算成功,隻是平鳳現在行動非常不易,桔年工作又忙,兩頭照料,難免有顧及不了之處。
  平鳳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樓,電梯處等著不少人,桔年索性步行上樓梯,在二樓的轉角,不期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謝望年是下樓,姐弟倆可以說是迎頭撞上。樓梯上下的人本就不多,這樣的麵對麵,沒有防備,也無處可避。
  桔年暗想,以自己的怯懦,隻怕麵對謝家的人,永遠都做不好準備。
  望年的耳根也紅了,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桔年也沒期待過那一聲“姐姐”,他叫不叫那個稱謂,認不認她,在她看來都沒有所謂,隻不過這個弟弟代表著跟她流著相同血液的一家人對她的不認同,這才是桔年感到難堪的地方。
  她也不願看到望年尷尬的樣子,偏過臉去,笑了笑,低頭快步走過去。
  推開病房的門,平鳳正捧著一本言情小說,嘴裏哼著歌,看起來心情不錯。
  “來啦,我都餓了。”平鳳也不跟桔年客氣。
  桔年笑著為平鳳打開飯菜的蓋子,不經意地問了句,“心情不錯,剛才有什麽事嗎?”
  平鳳剛迫不及待地喝了口湯,差點被嗆住,“嗯……能又什麽事,自己逗自己玩唄,都這樣了,哭喪著臉也不是辦法。”
  桔年也沒再問下去,低頭用紙巾擦拭著平鳳濺出來的湯汁。
  “對了,桔年,那個冤大頭沒找你麻煩吧?”
  “誰……哦。”桔年搖頭表示否認。
  平鳳的胃口很好,吃得很香。桔年坐在一旁,心裏想著的卻是下班前自己跟老板的一番談話。她是考慮了很久,才提出要預支三個月的薪水的。
  女老板很關切地問原因,桔年隻說自己家裏出了點事,急著用錢。
  “桔年,預支一個月的薪水是可以的,但是超過一個月的,店裏有店裏的財務製度,上個月別的同事也提了出來,我沒答應。你是店長,不好破了這個規矩。”女老板是這麽回答她的。桔年謝過,最終也罷了。
  等到平鳳吃完,桔年不期然問了句,“對了,你認識人喜歡名牌手袋什麽的嗎?”
  平鳳擦嘴,“那得看什麽貨色,我認識幾個同行,一有點小破錢,寧可勒緊褲帶,也要弄一些值錢的行頭,她們是專在有錢人身邊撈油水的,換我,好幾千買件衣服包包,打死也不幹。”
  桔年收拾著東西,“我那裏倒是有一個,你好一點之後出去了,看看誰有興趣,如果有的話,就代我轉讓了吧。”
  “你哪來的,新的?不要幹嘛不原店退回去。”
  “你就別問了,替我留意一下吧。”
  桔年沒有跟平鳳說明那個包的具體來路,除了怕她刨根問底,也確實是不想提韓述的那些事情。她也質疑過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她不想欠韓述的情,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不管是金錢還是感情上,但是她也是個人,為錢而發愁的時候,那個被擱置在房間角落的包包好像長了張嘴巴,不停地說,“不是你欠他,是他欠你,他欠你欠欠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看過那個包的包裝物,吊牌什麽的一應俱全,偏少了購物發票。
  不管誰欠誰,就這樣,清了吧。
  
  第二章 望河亭大暑對風眠
  在布藝店裏,桔年的手工是一頂一的,經手的每一塊布,她都覺得有靈性,素緞的矜持,格子的溫厚,碎花的嬌憨,各有風情。大概世間事皆是如此,用了心的東西,總是做得比別人更好些,店裏的老顧客有知道的,每每特意指定她親手趕製,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也隻有對顧客說抱歉。可這一天,桔年卻遭遇了一回退貨。
  “桔年姐,我按地址送過去,那家的主人不肯收。”送貨的小弟把東西往收銀台上一放,擦著汗說。
  桔年趕緊拆開包裝查看,“怎麽,是不是做得有什麽問題?”
  換作以往,這種自我懷疑是絕不會出現的,她做事一向縝密。可是這一段日子,韓述對非明的關照不但未減,反倒日增,非明對他也顯得越來越依賴,一口一個韓述叔叔,仿佛打心眼裏已經將他當作了實質上的親人,不住在一起的家庭成員。桔年知道這個時候,非明是聽不進疏遠韓述的吩咐的,可是,粗暴地製止孩子跟他的往來,就等於將非明現在最大的快樂和心理寄托橫刀斬斷,這樣的事她又做不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冷處理,將自己置身他們的關係之外。
  從那晚鐵門外的難堪過後,韓述再沒有直接跟桔年打過照麵,知道桔年在家的時候,他總是遠遠地把車停在百米開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也通常是通過孩子的嘴傳到桔年耳裏。桔年置若罔聞,然而,平日裏那些非明住校的晚上,她走出院子外澆水,偶爾卻仍能看見那輛已經變得熟悉的斯巴魯,靜靜地停在財叔小賣部的前頭,像夜幕裏的布景。
  那些晚上,已在多年的寂靜生活中心如空井的桔年開始被夢煎熬。她不是想著韓述,而是韓述的存在讓她不得不記起了那許多被漫長時光熨平了的往昔。韓述沒有出現之前,那些過去是安眠的,像疊好壓在箱底的被單,如今被他一把掀起,它依然還是那麽新,雖然帶著黴味和折痕,但上麵的斑駁曆曆在目。桔年快要壓製不住那些回憶,台階盡頭透過指縫的炫目陽光,高牆第一夜的月白如霜,每當記起這些,她在夢裏都止不住地瑟瑟發抖。回憶醒過來,可那個人的眼睛卻沒有睜開。
  所以,這些天來,桔年總是點恍惚,她正是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把尺寸弄錯了,以至於被顧客退了回來。可她抖開一整套的沙發套件細細端詳,也未曾發現明顯的問題。
  送貨小弟苦笑一聲,“你別忙著檢查啦,依我看壓根就不是東西有問題,那人根本就沒拆開細看,直接說東西不是自己的。可我再三查對了地址,沒錯兒啊,再說,那上邊留的聯係電話也是對的,人家打死不承認,有什麽辦法?我跟那人也說了,這玩意是付了定金的,別說定金不能退,那尾款也得給我們結啊。”
  小弟說的沒錯,桔年點頭,“那顧客是怎麽回答你的?”
  “回答?人家倒好,直接當著我的麵把門給關了,要不是我縮得及時,這鼻子都得撞扁。”小弟悻悻地說。
  桔年回頭去查閱了訂單,地址電話什麽的留得都很詳細,跟小弟手中的送貨單一致,她依稀記得這是一個看起來知識分子模樣的年輕女人定下的,百分之五十的定金也付得非常爽快,怎麽到了交貨的日子,就出了這樣的怪事?
  她撫著煙灰色珠光軟緞的麵料,一陣犯難。這單子是她接的,料子式樣也都是她為顧客挑的,一個沙發套,六個抱枕套,兩幅飄窗軟墊,雖不華麗目,但勝在用料精良,細節考究,一式的右側壓邊褶皺頗費了她一番心思,才做得讓自己滿意,也確實相當雅致耐看。更重要的是,雖說這單子收了定金,但餘下的尾款收不回來,東西擱在店裏,跟的顧客要求的尺寸不合,也是難以轉售的,這樣以來,賬麵上自然難以交代。
  也著實是沒有辦法,桔年放下手上的工作,問送貨小弟要了地址,“我再試試。”她想,就算結果跟前次一樣,這件事是她經手的,至少也該搞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說不定,小弟的表述有問題,她能給顧客一個解釋。
  騎著店裏的電動自行車,桔年趕到了送貨單上顯示的住宅小區,那是個在本市小有名氣的南派園林建築。桔年仔細對著單元樓層號,按了好一陣的門鈴。
  開門的是個男人。這個送貨小弟之前也提到過,包括單子上留的電話號碼,都屬於一位男士,並非桔年接單時所見到的女子。
  妻子挑選款式,留丈夫的聯係方式,並不奇怪。可是桔年把臉從抱滿懷的貨物中抬起來時,門裏門外兩個人俱是一驚。
  男人的臉色可謂難看到極點,驚愕、慌張、憤怒一股腦地湧上來,都攢在他的眼睛裏。如果這時有一麵鏡子,桔年想必也會從自己的麵孔中看到心虛。都說冤家路窄,人生何處不相逢,她倒好,閉著眼睛闖到最深的死胡同裏去了。
  “你還真的比我想象中更有心機,這兒都能讓你找上門來。終於想好了?你想要什麽?什麽才能塞住你的貪婪?”那男人正是平鳳出事那晚好心卻被反咬一口的唐業。他單手扶住門檻,憤怒讓他的語音都微微變了調子。
  桔年隻恨手裏的貨物不能徹底地把自己埋在下麵。她想起小說裏的橋段,此時必定是要說――不不不,你聽我解釋……她早就明白,大多數能夠解釋的事情,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無需多言;而真正百口莫辯的時候,說什麽都沒有用,根本無從解釋。此時她若說,“我是來送沙發抱枕套的”,無異於奸夫在女方的床上偷情被正牌丈夫抓個正著時時辯解道:“我是為了測試你家大床的柔軟程度”。
  然而,事實上她的確是來送沙發套的,雖然自己也覺得荒誕莫名,可是她呆了一會,還是機械地將手中的沙發套略略舉高。
  唐業顯然認出了她手裏捧著物件的外包裝,冷笑一聲,那潛台詞一目了然,明明煞費苦心的敲詐,又何必弄出這些拙劣的伎倆來惡心人。
  “先生,對不起。但這真的是您在我們店裏訂的東西,或許是您的朋友……”
  桔年硬著頭皮想把話說完,唐業的唯一反應是指著電梯的方向,從嘴裏擠出了一個字,“滾!”
  桔年的麵皮極薄,巨大的羞辱感像激浪狠狠打翻她企圖自救的筏子。可她怨得了誰,這羞辱不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嗎?如今的境地甚至不是因為誤會,她尤記得自己那日在他麵前的卑劣和陰暗,如今還送上門來,若不是他好修養,換作旁人,一個耳光摑來,隻怕也不稀奇,她毫不冤枉。
  手裏的東西,遞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走了,可接下來該怎麽處置。桔年微微咬著下唇,喏喏地退了一步。
  唐業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爆發,漲紫著斯文的麵皮,伸出去的指尖是抖著的。“滾,滾!你去說,盡管去說,去對全世界說,他媽的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們能那我怎麽樣,怎麽樣?!”
  他歇斯底裏地憤概,仿佛麵前立著的不是一個恩將仇報訛詐錢財的女人,而是他現實生活中一切的不平和障礙。
  門當著桔年的麵再次緊閉,巨大的響聲鎮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鄰居嚇得打開條門縫查看,桔年垂頭,心中艱澀,深吸了口氣,伸手去按電梯。
  已經落下的電梯緩緩回升,紅色的數字跳動,不鏽鋼的電梯門映得上麵的一個人影模糊而可憎,那是個失去了底線的可悲的人。無數次,背對那些欺淩的人,桔年對自己說,我能做什麽?我能做的,就是跟他們不一樣。然而多少個快要熬不過去的關口,她又一遍一遍地問,我為什麽要跟他們不一樣,為什麽?
  如今,她終於也一樣了。
  電梯門響過一聲後開啟,桔年移步,身後的門卻也同時被打開。
  唐業的手扣在桔年的腕上,先前的強勢和淩厲被頹然的妥協取代。
  “你直接開個價吧,說說你到底想怎麽樣?一次給個痛快,求你了。”
  原來他並不像剛才的宣泄中那樣無所畏懼。他還是在乎別人的眼光的。沒有一個在乎著的人不怯懦。
  桔年懷抱著厚重的沙發套,聽見電梯門徐徐合上。
  她說:“讓我把沙發套套上行嗎?”
  良久,唐業側身,桔年忐忑從他身畔走進那陌生的屋子。定製的沙發套,差一厘米,都是裝不上去的,所有送貨的人都必須給顧客安裝好之後方能離開,這是她今天來的目的,也是她的本分。
  唐業麵無表情地坐在背光的一個藤椅上,看著桔年熟練地拆開布藝沙發和抱枕原有的套子,再換上新的。這並不是個簡易的工程,尤其是一個人獨立完成。她忙得滿頭是汗,有幾次,唐業都以為她應付不來了,她吃力地倒騰一陣,那些亂成一團的東西居然又奇異地變得妥切。這個女人或許陰險,但她給人的感覺卻是無害的,甚至是娟好纖細的。女人都各自披著她們的畫皮。
  桔年盡可能把全付心思放在手頭的活計上,總算有一絲安慰的是,幾個套件都做的一分不差。
  “哪一個才是你的兼職?”客廳的工作快要完工的時候,唐業冷冷地問了一句,最極致的憤怒已過,他顯得相當安靜。
  桔年手上的動作緩了一緩,咀嚼出了他話裏的言外之意。
  一個做布藝沙發套的妓女。
  也許這也算認知上的一種進步,至少他首肯了沙發套確實是為他家這尺寸特殊的沙發而定做的。
  她依舊避開與唐業的視線交流,慢吞吞地說,“今天跟您有關係的服務隻是沙發套而已。”
  “沙發套不是我定的。”他的默許隻是想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但它確實是為您的沙發定的。”桔年輕輕拍平最後一個沙發抱枕上的折痕,“它跟您的地板和那張藤椅的顏色都還相襯……那個,請問飄窗在哪邊?”
  唐業的麵孔在暗處,看不清表情,也許他在審視,也許仍在懷疑。不過,他還是抬起一隻手,指向了其中一個房間的位置。
  這個男人在桔年麵前是陰鬱寡歡的,但是他的住處卻頗為閑適,淺灰的底色,大量的藤藝製品和綠色植物,最適合靜坐的地方永遠擺著一張椅子。
  桔年動手去鋪飄窗上的軟墊,那原本是玉色大理石鋪就的飄窗台顯得異常潔淨,除了一付棋盤,就是個原木的六寸相框,照片上躺在郊野池塘畔的折椅上的男子看起來正是這屋的主人,隻不過照片上的他跟現實中又略有不同,怎麽說呢,也許就是鏡頭裏的情緒吧,雖然他臉上並沒有笑意,手持釣竿,胸前擱著本半舊小說,黑發微亂,一頂漁夫帽半遮住他灑著樹蔭碎影的臉龐。可那張照片給人的感覺是輕快的,愉悅的,這大概就是拍照的人試圖捕捉的東西。
  桔年小心翼翼地將棋盤和照片挪至別處,卻不經意看見那相框背麵的木頭上細細縷著一行小字,她本不願窺人隱私,匆匆一瞥即移開視線,但仍看清了上麵的句子――“望河亭大暑對風眠”。
  
  第三章 能夠償還是幸運的
  唐業客廳的電話似乎響了幾聲,稍後。講電話的聲音傳入房間,隱隱約約,聽不真切。桔年想著盡早從這尷尬的地方抽身,一門心思都放在手頭的工作上,也許專注一些,她就能少點心思去想自己曾經的狗咬呂洞賓留下的惡果。正待完工,唐業卻神色焦慮地快步走了進來。
  “你馬上走。”
  桔年聞言,眨了眨眼睛,也不言語,下意識地就趕緊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猜,也許是這屋子的另一個主人回來了,她得馬上離開。至於那另一個主人究竟是男還是女,為什麽她必須回避,她不想知道。
  情急之下,桔年迅速將散落的包裝紙盒碎片、多餘的布條和工具一股腦塞進自己隨身的大包,這時,回到客廳外察看的唐業似乎聽見了大門外的動靜,止住了她欲往門外奔去的念頭。
  他說,“慢,人已經在外麵了,你不能這個時候從門口走出去……”
  桔年聞言頓時茫然,她猶豫了片刻,輕輕撩開窗簾一角,探頭看了看窗外。她沒有記錯,這房子的確在十一樓。放下窗簾,她明智地選擇了站在原地不動。
  “唉!”唐業好像歎了一聲,門鈴聲毫無意外地響起,他匆匆趕去應答,徒留桔年呆在原地,他甚至沒有交代,既然她不該留在這裏,那這種情況下,又該如何是好。
  開門關門聲後,桔年屏氣,聽到唐業說話的聲音。
  “您也是,過來也不事先打聲招呼,我好過去接您。”唐業雖抱怨,但這時的語調是低沉而和氣的。
  “現在還用不著,等我真的走不動了的時候,你再用輪椅抬我都不遲,我今天過來給你送點東西,你爸不在了,那邊家你也不回了。”說話的是一個蒼老的女聲,尤帶著點本地方言的腔調。“不喜歡我來?難道真像你阿姨說的,你這裏就是獨家村,隻許你自己住在裏麵,別人都來不得?我就跟她說了,我是不信的,你還是我帶大的。”
  桔年沒有聽見唐業的回答,片刻,他才說,“您快坐下吧,大老遠地過來,我倒茶去。”
  客廳外的人似乎入座了,桔年大氣也不敢出,縮手縮腳地朝半掩著的房門的視線死角挪了挪。
  “阿業,剛換了新的沙發套?”放下了杯子,老婦的聲音再度傳來。
  “不是我定的。”
  “不是你定的,那還有誰……”老人疑惑了一會,又長長地“哦”了一聲,“是我老糊塗了,還能有誰?是你阿姨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女孩子?終歸是年輕人的心細,就是這料子素了點。”
  即使看不見人,桔年也能想象出老人說話時眉開眼笑的樣子。似乎天底下的長輩無不渴盼著過了婚齡的孩子早日成家立業,如果命運走向另一條道路,她此刻承歡在父母身畔,是否也會有人這般關切地絮叨――她又自我解嘲地想,也許真的有另外一條路,她也未必孤身一人吧。
  唐業倒是沒有否認,想來那女孩子就是當日找桔年下定單的人,桔年此時好像又能回憶起當天的一些細節,那女子挑選時的細致和淡淡的喜悅,的確也似沉在愛河中的人。
  唐業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姑婆,我跟我阿姨也說過很多次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也未必是條件般配就必須得在一起的。我之所以去見那個女孩子,也實在是不想掃了阿姨的興,拂了她的好意,但是……”
  老人打斷了唐業的但是,“你又要跟我說你們年輕人的那些感覺啊,一見鍾情啊,這些我不懂,但是那姑娘我見過,人長得好,有文化,也有禮貌,人家對你也是有那個心思的,阿業你都三十好幾了,究竟要找個什麽樣的天仙才算是滿意,你爸爸在你這個年紀都……算了,不說了,你阿姨讓我勸勸你,可是我說的話你也未必聽得進去……阿業,你也別怪我多嘴,你阿姨之所以那麽操心,也是聽見外麵有嚼舌根的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謠言,什麽男人找男人,越是條件好……”
  “胡說八道!”唐業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伴隨著藤椅腳摩擦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桔年也嚇了一跳,饒是她這樣一個不愛多管閑事的人,也不由得耳尖了起來。
  “姑婆,你和我阿姨一樣,盡聽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哪有那回事。”唐業顯然明白自己失態了,再怎麽樣也不該在老人家麵前無禮,這一回聲音也放柔了不少,但依舊是鬱鬱寡歡的,“我不喜歡那個女孩子,是因為我最討厭誰幹涉我的生活習慣,我跟她是出去過幾次,可是也沒熟到她把我這裏當成自己的地盤,這些沙發套,抱枕,她連問過我一聲也沒有。”
  “別人姑娘家也是關心你。阿業啊,人活在世界上總得找個伴,你老是打個光棍,自己孤零零的不說,別人……”
  “誰說我沒個伴?”唐業這話說得很快,說完了之後又是沉默,似乎後悔了自己衝動的辯白。桔年不由得想到了那晚始終站在原地,目送唐業車子離開的戴眼鏡的男子,他憤恨的眼光至今讓桔年打了個寒戰。
  “你自己找到對象了?”老人的聲音又恢複了驚喜,“女孩子是幹什麽的,家是哪兒的,你怎麽不帶出來給姑婆和你阿姨看看,讓我們這些老的給你瞎操心!”
  唐業沒有馬上回答,他忘了,一個謊言必須用無數個謊言來圓,姑婆是老了,但她跟他阿姨一樣,都是人精,而唐業對於女人的設想並不充分,那女孩怎麽樣?麵對這個問題,他竟一時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呃,也算不上很漂亮。”他含糊地說。
  “我們唐家也不能找個醜八怪啊。”
  “當然也不醜。”他說話也變得慢吞吞的。
  “那她是做什麽的,家是本地的?是你局裏的同事還是別人介紹的?年紀多大了?性子怎麽樣?”
  珠連炮似的提問顯然一下子難住了唐業。桔年暗想,韓述說她說謊如吃飯似的也不假,至少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像她一樣說謊而麵不改色,唐業顯然就是個不諳此道的人。
  “你這孩子,在姑婆麵前還害什麽臊,你倒是說啊,那女孩多大年紀,做什麽的?”老人又把重點問題重複了一遍。
  “嗯,那個……在布藝店上班,比我小幾歲。”
  桔年獨自一個人又眨了眨眼睛,大腦反應過來之後,頓時驚得如晴天霹靂在前,就算說謊的至高境界是十句真話裏夾雜著關鍵的那句假話,但……
  “我給你阿姨打電話,正好這兩天是周末,你把那女孩子帶出來,否則你阿姨和我真要急死了。”
  唐業又不說話了,這一次他的沉默讓桔年心如鼓搗,似乎料想到最可怕的那種可能性,慌亂之中,她又情不自禁地撩開了窗簾。十一樓,還是太高。
  她早該有經驗的,她生活中最壞的那一種料想往往就是事實。果然,唐業片刻之後仿佛下定了決心,隻聽他說道:“嗯,姑婆,她,她現在就在房間裏。”
  桔年在那一刻表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什麽?”
  就趕在老人推門而今的那一刻,桔年恰恰好變臉似地換上了一個略帶羞澀的笑容,“姑……姑婆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看到緊隨其後的唐業煞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驚魂初定的表情。或許他也賭不準桔年的反應,但是這一次,他押對了,桔年欠他的。
  “那個……這是我姑婆,也就是我爸的姑姑,姑婆一直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就是她老人家帶大的。”唐業掩飾著他那點尷尬。
  桔年趕緊說:“姑婆,我叫謝桔年。”這即是向老人家自我介紹,更是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就撒下彌天大謊的男人自我介紹。她說完,在老人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打量著唐業的間隙,飛快地將自己前一秒鍾剛脫下來的布藝店製服――橙色馬甲塞到了窗簾的背後。
  接下來,老人家拉著桔年的手坐在沙發上善意而八卦的絮叨自可不提,從始至終,唐業都很安靜地坐在一側的藤椅上,聽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的交談。
  桔年不時地對姑婆的絮叨報以微笑,她一直都是個心動得比嘴快的人,也更知道在情況不明的時候,麵對一個善良老人的盤問,說得越多,錯得就越多。興許是心裏著實也緊張,她耳根始終都是紅的,發際細密的汗珠也冒了出來。可這付模樣,正暗合了老人家心裏初見長輩是一個溫柔敦厚,矜持寡言,輕聲細語的羞怯女孩形象。
  桔年雖忐忑不安,但是老人終於見到不喜與人來往的侄孫家裏忽然藏了個俏生生的女孩子,喜悅自然不在話下,說到高興處,時間也一分一秒地過去,不覺間已是中午時分。姑婆主動提出,自己要在唐業家下廚,跟“小兩口”邊吃邊聊家常,並特意拒絕了兩個年輕人幫手的提議。
  唐業萬般無奈,目送姑婆顛顛地進了廚房,而桔年不時看著牆上古董鍾時間的樣子也沒有從他眼底遺漏。
  “請……你能不能……”他的話裏暗含請求,可是不久之前,桔年在他跟前還是一個卑微而狡猾的“妓女”,讓他忽然換個姿態,也確實不是件易事。況且半開放式的廚房,聲音稍大一些,難免就驚動了裏麵欣喜忙碌的姑婆。
  店裏還有工作在等著桔年,可事已至此……她籲了口氣,對唐業笑笑答道:“我的兼職不是一向很多嗎?”
  她猜測著唐業這樣做的緣由,說不定正是因為她“妓女”的身份,為了錢,扮什麽不可以?所以他的謊話才說得更輕易她起身,低低地給店裏打了個電話,就說家裏有事,臨時回去了。
  這時,姑婆還不忘從廚房探身出來招呼,“阿業啊,你也是,連杯水都不給桔年倒,熟歸熟,也不能少了禮數。”
  唐業有些難堪地起身給桔年沏茶,桔年趕緊接過,白瓷薄胎的杯子,茶色澄透,沏茶的人,看上去內向、敏感、清傲,卻也是個善良而懂得生活的男人,這些優點,想必另一個男人更懂得欣賞。也是朱小北說的,受溫室效應影響,地球磁場變化,好男人都同性相惜,異性相斥了。
  桔年和唐業並不熟,何況中間還橫著那些不愉快,姑婆還廚房裏,他們的這場戲仍得演著,可兩個內斂的人枯坐各自發著呆,未免有些怪異而僵硬。
  “你看電視麽?”唐業悶悶地說。
  “呃,隨便吧。”桔年說著,借放茶杯的姿勢站了起來,坐下時順手拿起了擱置在茶幾側麵書包架上唯一的一本大部頭書籍,聊以打發時間。
  那是一本平裝版的《西遊記》,翻得書頁都有些卷了。桔年看書最是不挑,高中時代迷戀武俠不說,在監獄那三年,她作為圖書管理員,接觸到的書雖說比別的囚犯多,但裏麵的書並不豐富,從晦澀的哲學書籍到小人連環畫和毛衣編製大全,她都來者不拒。
  桔年這一坐下去就再也沒有抬頭,唐業起初還是戒備地看著她,生恐她借機有什麽舉動,她卻隻是不時地翻過書頁,及肩的短發半覆住她的側臉。
  唐業挪了挪有些僵的腿,她漸漸的從容也一定程度上舒緩了他的緊張情緒,喝了口已經冷卻的茶,這個女人現在沉靜得像一汪碧水,看似通透,卻看不見底。
  “準備吃飯了。”姑婆從廚房裏端出了第一道菜,桔年忙合上書,放回原處,站起來打算幫忙拿拿碗筷,唐業也起身,在姑婆返回去盛下一道菜的時候,他掃了一眼那本歸位的《西遊記》。
  “它能讓你那麽入迷?”
  桔年咬咬唇說,“讀書對任何一個行業來說都是有用處的。”
  “那這本書讓你有什麽收獲?心猿空用千般計 水火無功難煉魔 ?”
  桔年不答,上前去接姑婆手上端著的湯碗,放置在餐桌正中央之後,才回頭笑了笑,“不是這一回,我看的是九九數完魔滅盡,功成行滿見真如。”
  唐業的冰箱裏還有一些簡單的儲備,姑婆看來是做慣家務的人,搗鼓了一個小時,桌上擺著三菜一湯,葷素搭配,看起來倒也豐富。三個人圍桌而坐,老人一邊繼續剛才沒打聽完的桔年家史,一邊不斷地給桔年碗裏夾菜。桔年隻說自己父親是跑運輸的,母親是家庭婦女,家中還有一個弟弟,這也是實話。至於父母親弟已經十一年鮮少往來,這些在老人麵前就不必提了。
  吃著吃著,姑婆該問的都已問完,給唐業添了碗飯之後,忽然問了一句,“對了阿業,我的記性是越來越差了,你阿姨前陣子問我,你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我這半老年癡呆症,竟然想破了頭都記不起來,你究竟是5月,還是9月生的?”
  姑婆的話雖看似問唐業,眼睛卻看著桔年。唐業舉著碗,也不下筷子,執筷的手握得很緊。
  桔年心中也是明鏡似的,老人家活了那麽多歲,看人見事的曆練不知道比他們多了多少,天上憑空掉下個未來的侄孫媳婦,償了她多年的心願,但這件事畢竟來得太突兀,老人心中也是存有幾分狐疑的。她不便當麵詢問,也許知道若兩人真心騙她,問了也沒個結果,於是便拐著彎試探。如果桔年真是唐業親密到帶回家藏在房間裏的女友,至少該懂得唐業的生日吧。
  桔年慢慢咽下了嘴裏的飯,這個問題著實是難住了她,她何止不知道唐業生於何月何日,除了一個名字,一個地址,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
  “姑婆,我一向不過生日,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唐業若直接說破自己的出生年月日,無異於讓姑婆認定了桔年的確不知曉,就算解釋說是忘記了,也未免顯得兩人太過陌生。隻得含糊地打了個圓場。
  姑婆正待說話,桔年側身對著唐業淺笑,“阿業,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是夏天生的吧,究竟是7月23還是24號,我都有些忘記了。”
  唐業愣了愣,眼裏的驚詫一覽無餘,姑婆卻沒有看他,笑逐顏開地對桔年道:“沒錯沒錯,是7月24號,你看,還是桔年記得。”
  桔年笑著低頭吃飯,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跌了下來,她也是一搏,勝率不到兩成,謝天謝地,運氣不錯,不過即使錯了,她也能找到個話題搪塞過去。
  吃過了午飯,收拾停頓,姑婆和桔年又回到了沙發上看電視。
  “阿業,你也坐下來啊。”姑婆對這小兩口貌似再沒有了什麽疑問,桔年雖看起來還有些羞澀,但對她提出的所有問題一概對答如流。
  這姑娘家境雖普通,但看起來難得的幹淨,姑婆很滿意。
  唐業卻沒有坐下,“我不太喜歡看粵劇老片,你們聊。”
  他話是這麽說,人進到書房,拆著姑婆今天給他帶過來的包裹,眼睛卻從門隙裏悄然打量著客廳裏的女人。
  姑婆說,“桔年啊,你也覺得悶吧,你們年輕人,都不愛這個了。”
  那個叫謝桔年的女人說道,“也不是,我小時候也聽過一些,現在都還記得一些。”
  “是嗎?”姑婆顯然驚喜。
  “我記得最深的就是《禪院鍾聲》……”
  “哦哦,那個我知道,我知道!”姑婆拍著大腿。
  “……荒山悄靜依稀穩約傳來了夜半鍾,
  鍾聲驚破夢更難成,
  是誰令我愁難磬非莫磬 ……”
  唐業靜靜聽這個女人伴著姑婆輕哼,那最是蕭瑟淒冷的調子,在她並不甜美的聲音裏,竟有種千帆過盡後雲淡風輕的況味。
  “……情如泡影,鴛鴦夢,三生約,
  何堪追認……”
  唐業的雙手按在打開的包裹上。
  她究竟是什麽人。
  飯後,姑婆打算回老宅休息,唐業執意送老人回去,桔年說自己趕去另外一個地方辦事,不順路,送姑婆下樓,就要揮別。
  姑婆坐進了唐業的黑色普桑內,桔年和他們道了再見。
  “桔年啊,下次一起吃飯。阿業說他不愛粵劇,小時候可是喜歡的,有幾段唱得也好,到時我讓他給你唱。”姑婆看來跟她很是投緣。
  “好啊,下次。”桔年在車外俯身笑著點頭。
  唐業定定看了她一會,不期然轉頭對姑婆說了句:“姑婆,等我一會,我跟她說幾句話。”
  姑婆笑道,“年輕人啊,還沒分開,就那麽黏乎了。”
  唐業下車,拉著桔年走到幾步開外,桔年顯得溫順,並沒有更多的反應。
  “我姑婆拿過來的包裹裏的錢是你的?”他當初怕那兩個女人糾纏,跟交警交涉時一樣,留下了父親老宅的地址。父親已逝去多年,隻有一個姑婆住在那裏,他隻是不時回去看看。今天姑婆帶過來的牛皮紙包裹裏,不多不少,正好5000塊。
  “錢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事出無奈,但確實對不起你。”桔年由衷地說。
  唐業頓了頓,又問,“那今天我該付你多少錢,你說。”他也是個不喜歡虧欠的人。
  桔年貌似認真思索了一陣,說道:“你應該給我1450塊。”
  唐業一怔,但還是低頭去搜錢包。
  桔年把1450塊拿在手裏,笑道:“沙發套的錢清了,貨既出門,概不退換。”
  他們也兩清了。桔年感謝唐業給了自己一個償還的機會,假如你沒有這個機會,不管虧欠了什麽,那所謂的補償隻能是對方的負累。她能還了,是幸運的。
  “再見。”桔年對唐業說。
  再見再見,就是後會無期,再不相見。
  “等等。”唐業叫住她,問出困擾了自己好一陣的疑惑,“你怎麽可能知道我的生日。”
  桔年笑笑,“猜的。”
  見唐業不信,她又補充了最為關鍵的一點。
  “望風亭大暑對風眠。”
  大暑即7月23或24號,一年中最酷熱的一天。
  雖然她不知道某個生日的那天,這個男人有過什麽回憶,但她記得石榴樹下流淚縷刻的自己。也許她和這個男人一樣,有著相同的嗜好,他們喜歡把珍貴的東西深深縷刻。假如有一天,老到記憶都模糊了,還有木紋代他們記得。
  
  第四章 明天晚上 左岸二樓
  償了唐業的那一筆債,桔年心裏好受了不少,對於有些人而言,虧欠的滋味或許比被虧欠更難以忍受,因為被虧欠的人自己可以放過自己,說一聲算了;而欠了別人的,隻要那負疚還背在身上一天,就永遠過不去那道坎。
  平鳳出院了,好幾次都跟桔年打聽,還有沒有跟上次那個包一樣的“好貨”,再弄幾個過來,照樣能賣出好價錢。桔年聽了,一笑了之。她也跟平鳳一再地說,就算為了賺錢,以後別再那麽冒失了,她們都一樣,是沒有什麽可以倚靠的人,再闖出什麽禍來,誰也救不了誰。
  午休換班時間,桔年和幾個店員一起在店麵後邊隔出來的休息室吃著簡單的盒飯。布藝店裏年輕的姑娘居多,閑下來的時候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桔年邊含笑聽她們的八卦,邊隨手翻開當天的早報。本地的早報內容出了名的家常瑣碎,占據大量篇幅的,不是公雞生蛋,就是失戀女跳河,桔年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讀完某篇社會新聞文,該版左下角的一則啟事讓她停住了往下翻頁的手。
  那其實不過是一寸見方的豆腐塊,不留神的話,很容易就忽略了,細看也不過寥寥幾字:
  “周府小公子彌月之喜――各位親友:遵嚴命,謹定於XX年X月X日為小兒彌月之喜,屆時敬背淡酌,恭候光臨,恕乏介催。”
  很尋常的一則啟事,現在普通的百姓人家都不興這樣了,孩子彌月,最多私下發函通知親朋小聚吃和飯,真正有權勢的家庭,也大多低調,反倒一些本地人生意人還保留著這個習慣,也不足為奇,真正吸引了桔年細看的,是啟事下的主人署名,上麵赫然寫著:周子翼,陳潔潔夫婦敬約。
  陳潔潔前些年嫁人的事情,桔年也略有所聞。雖說大家都還算是同學一場,可陳潔潔並沒有出麵邀請桔年出席婚禮,當然,桔年也不可能參加。何必呢,她們倆都心知肚明,對方的出現除了翻出舊日傷疤之外,沒有任何益處,實在無謂自尋苦惱。
  當時,桔年身邊已經帶著非明,得知婚訊的那天,她看著孩子,雖有些小小感傷,但也能夠理解陳潔潔另尋歸屬。盡管桔年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陳潔潔,她承認自己始終不能徹底釋懷,可是誰必須為誰守著呢,她自己的念念不忘是她自己的選擇,而陳潔潔當然也有選擇遺忘的自由。現在,陳潔潔“又一次”升級為母親,不過,區別於十一年前的隱秘和羞恥,這一次,她誕下個男嬰,是光明正大,舉家歡慶的,甚至在所有人眼裏,也是唯一的。
  桔年不禁去想,當年陳潔潔不顧一切要跟巫雨離開的時候,曾經想過會有如今這一天嗎?這個念頭是可笑的,少年男女的感情,誰不以為是一生一世。巫雨或許是陳潔潔人生中的一道彎路,繞了一圈,又回到終點。有些人,注定生來就是有錢人的女兒,富有家人的媳婦,到了最後,又再成為成功人士的母親。王侯將相寧無種乎?
  然而,桔年並非嫉妒,相反地,她甚至有些許的釋然,這釋然也出自於小小的私心。陳潔潔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找到了她的天地,如今,又生了個孩子,她徹底地屬於另一種生活,桔年的世界也更安靜了。或許除了她已經沒有人再記得,若幹年前,有個叫巫雨的男孩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隻有她記得,這就夠了。
  賣場那邊有人推門進來,叫道:“桔年姐,有人找。”
  桔年應了聲,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她隨手放下報紙,跟著走出休息室。
  “誰找我?”她穿上製服,順口問了一聲方才叫她的女孩。
  女孩將下巴朝某個方向微微一抬,“喏,那邊呢。”
  桔年循著那個軌跡望去,隻看得見背對她坐在顧客休息的沙發上的一個背影,挺括的襯衣,耀眼的白,她不由得一慌。
  那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要等的人已經出來,起身回頭,卻令桔年更為意外,原來竟是送沙發套那日過後再沒有見過的唐業。
  桔年的心也因此舒了口氣,她是真的有些害怕韓述的糾纏,比起過去的胡攪蠻纏,韓述如今的克製而有距離的遙望更讓她摸不著底,有種風雨欲來前平靜的味道。
  當然,唐業的再次出現也是桔年始料未及的,她實在想不出現在還有什麽事情能夠把她和唐業聯係在一起,以至於讓他找到了店裏。
  桔年上前幾步,避開人多的地方,唐業也走到她的身畔。
  “你好。”
  他有些拘謹的禮貌也讓桔年略微不適應,隻得微窘地回應,“呃,你好……請問,你找我……”
  唐業卻答非所問。“你的那套沙發套和抱枕,看久了,確實很漂亮……我今天過來,是想試試看你在不在,你知道的,發票上有你們的地址,這是你那天遺漏在我家裏的工作服。”
  桔年沉默接過那件橙色馬甲,她並不是僅有那件製服,也不認為唐業特意為了無關緊要的馬甲特意走一趟,他完全可以扔進垃圾桶。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已經略有心理準備。
  “對了,我想我應該跟你道個歉,那天我自己的情緒很有問題,說的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不會的,你已經很客氣了。”桔年是個慢性子,她不知道唐業的具體來意,就以不變應萬變,比較著急那個肯定是先結束太極拳的人。
  果然,唐業露出了一些為難的表情,顯然接下來要說的話在他看來有些難以啟齒。“謝小姐,是這樣的,那天,在我姑婆麵前,你幫了我一個忙,我很感激。不過老人家回去之後,在我阿姨麵前把你誇了一通,現在,我阿姨非要……唉……”
  桔年明白了,她和他演的那出戲的後遺症來了。
  見桔年不吭聲,並沒有應承的打算,唐業也有些頭疼,他試著問:“如果你肯抽出點時間的話,比如說耽誤了你半天的工作什麽的,我可以適當的補償,隻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
  桔年抿嘴一笑,他又打算給她錢,偏還如此委婉。
  “不是這個問題,唐先生。”桔年言辭懇切,“即使我幫過你這一次,那還是會有很多個下次,這個騙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你總不可能一輩子瞞著你的家人。再說……”她停頓了一會,“再說我並不是個很好扮演你女友的好選擇。”桔年有自知之明,她的底子不幹淨,唐業這邊是好人家,她怕不小心穿幫,令大家都臉上無光,反幫了倒忙。
  唐業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怎麽說呢,我父母都不在了,姑婆是一輩子沒嫁人,一直跟著我爺爺、我爸爸,現在是我,至於我阿姨,她是我爸爸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繼母。她們都很關心我的私事,這是好意,我非常不願意這些長輩為我操那份心。姑婆是真的很喜歡你,所以阿姨才沒有把我拒絕先前她介紹那個女孩子的事往心裏去,就要求看看你,大家一起吃個飯,她也就放心了。阿姨畢竟是繼母,她有她的工作,雖然是關心我,但是她不會過分地幹涉我的生活。至於姑婆那邊,就算我們以後跟她解釋說分了手,能不能也把這個時間往後推一推,至少不讓老人家覺得我們太過親率。所以我才決定再麻煩你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希望你能答應。隻是吃個晚飯,不會占用你太多的時間。。”
  桔年絞著自己手,心中猶豫不決,可是畢竟在唐業這樣一個男人麵前感到心軟,他站在邊緣,但卻是善良的,總是太顧及別人的感受,這點跟小和尚是多麽相似。
  眼看唐業的自尊心就要讓他打退堂鼓,桔年下定決心地點了點頭,“好吧,我答應你,不過這是最後一次。晚飯定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
  唐業舒了口氣,笑了。這是桔年第一次看到他開懷的樣子。
  “我來接你。明天晚上,左岸二樓。”
  辦公室裏,韓述從打印機裏扯出一張卡得變形了的A4紙,低聲咒罵了一句,狠狠將它揉成團,朝一側的紙簍拋去。一米左右的距離,居然也未投中,紙團擦著簍邊落地。韓述不由得喊了聲:“我靠!”
  這句話是朱小北的口頭禪,韓述自詡文明人,對這種言行一向大力抨擊並鄙視之,現在竟來了個現學現用,好在一個人的辦公室,沒有旁人聽見。他想,自己是黴到底了,垃圾都欺負他。
  韓述憋屈地走過去,揀起紙團,重新放回它應在的地方,拍了拍手,又沒來由地無名火起,一腳踹在紙簍上,“看你還變態。”
  塑料的紙簍滴溜溜地翻到,滿滿的廢紙團子灑了一地。韓述這才滿意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打倒了敵人,大快人心!
  這時,電話不識趣地響起。他伸手撈起聽筒。
  “喂,城西人民檢察院韓述,哪位?”煩雖煩,工作的時候,在外人麵前他也不敢怠慢。
  電話那邊的女孩子的笑聲,“韓述,你忙昏了?沒看見是內線?”
  原來是院長辦公室的美女主任。
  韓述咳了一聲,“幹嘛?”
  “我聽小張她們說,這一陣叫你去玩你都不肯,下了班就跑,不知道去哪裏。還有啊,我今天早上跟你打招呼的時候用了你推薦的香水,你居然都沒有聞出來,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不太像你啊。”
  “現在上著班呢,我看你們是閑出病來了。”韓述沒個好氣。
  他一向是跟院裏的年輕人混得極熟的,平時也沒個顧及慣了。對方嗤笑了一聲,“韓述啊韓述,聽說你女朋友丟下你一個人到外地去了,可這算什麽,你是誰啊,你是韓公子!想當年我結婚前跟你談戀愛,雖然沒幾天,散夥了的時候你跟大解放似的,恨不得唱國際歌。走,下了班大家去唱K,你要來啊。”
  “我不去了。”韓述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你們就沒點人生追求?就知道唱K,浪費時間,不跟你說了,忙著呢。”
  蔡檢察長剛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就看到她的院辦公室副主任拿著電話對她笑道,“韓述這是怎麽了,您知道他剛才跟我說什麽嗎,‘唱K,浪費時間’”
  小趙主任繪聲繪色地在蔡檢麵前學著韓述的語氣,“他不是我們檢察院的K神嗎?”
  蔡檢察長笑著搖頭,腳下卻往韓述的辦公室走。
  進到韓述辦公室的時候,蔡檢察長正看見他貓著身子,把一地廢紙逐一往紙簍裏撿。
  “喲,看我們的韓科長多熱愛勞動啊。”蔡檢察長含笑走到他身旁的沙發坐下,等著韓述撿完最後一團,怏怏地坐回他自己的辦公桌前。
  韓述苦笑著擺弄著桌上的宗卷,“您就別拿我尋開心了,要不是您,我能這樣嗎?我當初就不該接王國華的案子,現在好了,他是不係繩子就蹦極去了,留下這濫攤子你說怎麽辦。”
  蔡檢察長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事你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啊!”
  “王國華在我麵前一再強調他是無辜的,可是怎麽都不肯給我能證明他無辜的證據。”韓述耙了耙頭發,頗為苦惱。
  “你也不是今天才辦案子,哪個嫌疑人不說自己是無辜的。他背不起所以自殺了,案子也該有個了結。”蔡檢淡淡地說。
  韓述抬起了頭,“您是說,他死了,罪名就坐實了,一切都由他扛下來?”
  “難道他不是罪有應得?”
  “不,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我查過王國華的個人金融紀錄和消費紀錄,說真的,他是個生活非常節儉的人,除了送兒子出國花了一大筆錢之外,幾乎沒有什麽重大開銷,他兒子成績不錯,在加拿大也並不奢侈,出國手續用不了那麽多。可是他死前一段時間,建設局那邊陸續查出來的虧空累加起來已經不止原來的340萬,你說那麽一大筆錢要真是他拿的,他往哪藏?到現在也沒發現贓款的下落……王國華這人非常的窩囊,我不信他是有膽有謀幹大事的人,要不也不會跳樓死了,可是我現在還不知道問題的症結在哪裏,這事情一定沒那麽簡單……”
  蔡檢笑道:“你這孩子,最近就為了這事,人都瘦了一圈,連你媽都心疼得找我興師問罪,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案子的事別心急,你就算急著往市院跑,也想想幹媽這對你也照應得不錯啊。你老實說,除了公事,沒別的吧?”
  韓述撇過臉去,“能有什麽事,你們就是愛瞎操心。”
  “韓述啊,明天晚上跟我吃飯去,小趙她們的麵子你不賣,幹媽的麵子要賣吧?”蔡檢也不追問。
  韓述意興闌珊地擺擺手,“公事應酬不要找我,私事也沒興趣。”
  “還說沒事,好好的孩子,怎麽跟個小老頭似的!”
  韓述半真半假地說,“其實您不懂我的心啊,我忽然覺得我就跟這廢紙垃圾似的,爹不疼媽不愛,也沒什麽價值。”
  蔡檢“呸”了一聲,“盡說不吉利的廢話。講正經的,明天晚上跟我去吃飯,不是公事也不是私事,半公半私,你沒話說了吧。”
  “什麽事?”
  “我約了阿業吃飯。”
  “誰?哦……您那半路兒子,你們一家人吃飯,拉上我幹什麽啊?”韓述當即表示不幹。
  “嘖,叫你聽我把話說完。他最近談了個女朋友……阿業那孩子跟你沒兩樣,老大不小地非不肯安定下來,我給他介紹的他都不上心,現在好了,聽說自己找了一個,處的還不錯,我總得見見。”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我去了算什麽啊?”韓述敲著文件夾戲謔道:“要是你未來兒媳婦看上我了可怎麽辦?”
  “別沒個正經的啊,我跟阿業你也不是一點不知道,到底不是肚子裏出來的,那孩子又特別客氣,客氣得我都覺得生疏,可是他爸爸臨死前那麽囑咐我……你去,好歹我也多個人說話。”蔡檢的臉色黯了下來,韓述也不敢胡說了。
  “還有……另外一方麵,王國華的案子多少也牽扯到他,我想你見見他,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徇私情……見見麵,吃個飯認識認識,都是年輕人,你會發現……”
  韓述懂了,這個時候,他實際上是不該跟唐業有私下接觸的,但這也是幹媽的良苦用心所在,可憐天下父母心,雖然唐業不是蔡檢親生的。
  韓述辦案一貫嚴格走程序,不但是因為道德操守問題,說實在的,他從小衣食無憂,也不缺什麽,犯不著為了一點利益昧著良心。可是唐業目前為止跟案子還沒有直接關聯,幹媽對他韓述怎麽樣,更是不用說的。他也不是鐵石心腸,於是歎了口氣,“那我就做一回電燈泡吧。什麽時候,在哪?”
  “我來接你,明天晚上,左岸二樓。”
  
  第五章 當天使經過
  入冬了,天黑得早。韓述開著蔡檢的車,在左岸周遭轉了兩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停車位,見縫插針地趕緊倒了進去。
  “奇了怪了,往常車位可沒這麽緊張啊,今天什麽日子,莫非大家都開著車給您兒子道喜來了?”韓述熄火時嘴裏還念叨了一句。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蔡檢在下車前不忘認真地理了理盤得一絲不苟的發髻,確定自己的衣冠儀容都妥貼了,才笑著推開車門,道:“韓述,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今天什麽日子,不是你們年輕人最愛出來紮堆的洋節日嗎?”
  左岸門口裝點得喜慶熱烈的聖誕樹、聖誕小屋和彩燈這才映入韓述眼簾,他猛醒過來,原來今晚竟是平安夜。也不怪蔡檢笑他,他是真糊塗了。
  韓述愛熱鬧,尤其喜歡過節,不管是中國節外國節新曆節還是農曆節,他葷素不忌,照過不誤,反正任何的節日都可以成為他呼朋喚友的絕佳機會,他會玩,人緣好,朋友們願意跟他混在一起,落不了單,日子很好打發。往年這個時候,他作為聚會的中堅分子,早已策劃好如何安排晚上的一二三場節目。也不知道今年是怎麽地,竟然到頭來是蔡檢提醒了他這個節日的存在。
  也許是這段日子他忙昏頭了,也許往日的夥伴早已一對一對地搭夥各自過起了小日子,也許他終於有了玩膩味的一天,也許是周遭的環境變化了,也許,變化的人是他自己。
  總之,這一年的平安夜,韓述伴著幹媽站在左岸一閃一閃甚是喜人的彩燈下,竟然憑空感覺到一陣空曠寂寥的況味。他想,其實聖誕節在西方,是個居家團圓的日子,他跟誰團圓去?父母是至親,當然敞開大門等待他,可是他怕了老人過於關切的念叨,他不小了,該有自己的日子,朋友如雲,卻都是過客。他是一個缺了個口的圓,過去用熱鬧和遊戲去堵,那些東西散了之後,冷風就颼颼地灌了進來。
  “走啊。”蔡檢催促他,“阿業他們都到了好一陣了。”
  韓述訕訕地說,“您再著急,也不能馬上抱孫子啊。”
  兩人走到二樓西餐廳入口,恭敬有禮的谘客鞠躬道了聲,“聖誕快樂”,蔡檢舉步正欲踏入大廳,韓述笑著一把拉住了她。
  “幹媽,深呼吸。”
  蔡檢詫異,“為什麽,你又搞什麽名堂?”
  韓述捉狹地說到:“您不緊張?就不怕您那繼子給您找個特醜的媳婦?”
  蔡檢又好氣又好笑,“胡說八道,再醜的媳婦也得見公婆啊,再說,我們家阿業哪點也不比你差,憑什麽找個醜的啊?”
  話是這麽說,蔡檢停了下來,還真的深深吸了口氣,韓述是對的,她有點緊張,要是裏麵是她親兒子,她或許還不至於如此。
  “長得怎麽樣都沒關係,人好,單純些,家世清白也就行了。”蔡檢說。
  韓述哈哈一笑,“您跟我爸媽要求一樣地低。”
  光線朦朧的西餐廳裏已坐了不少的人,吧台上,小提琴手表演得如癡如醉。蔡檢四顧片刻,角落的位置有人站起來朝他們揮了揮手。
  服務員引著他們走到桌旁,蔡檢笑著為兩個年輕人引見。
  “阿業,這就是韓述,我跟你提過的,我幹兒子……韓述,這是我……這是唐業。”
  唐業微笑朝韓述伸出手,“阿姨其實都不用介紹,我們是見過的,不過是在公事場合,韓檢察官,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韓述聯想到建設局的案子,心知或許是自己前往唐業單位調查的時候難免打過照麵,那時他見的人多,事情也雜,因此對眼前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倒沒什麽印象,便笑笑回握唐業的手,“幸會幸會。不過我們今天不談公事,隻談風月,嗬嗬。”
  蔡檢作勢要打韓述,一邊對唐業說:“這孩子跟我貧慣了,說話就沒個正形!”
  “不拘束的才是自己人。”唐業說。
  說話的當口,蔡檢視線在周遭打量了一番,她當然沒有忘記今天的主要來意,可是座上除了她和韓述,就隻有唐業孑然一人,正主兒卻不知道哪裏去了。
  “阿業,怎麽你一個人?”坐定後,她試探著問道。
  唐業道:“哦,她坐了一陣,剛去上洗手間,馬上就回來了。”
  蔡檢的心這才放下了,丈夫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唐家這根獨苗的終身大事,也難怪她如此操心。
  “對了,你姑婆說,那女孩子姓謝是吧。”
  唐業點頭,可韓述聽到那個謝字,眼皮不由得一跳,心裏暗笑自己神經質,如此草木皆兵。這個時候,和繼子互相問候寒暄完畢,談了幾句就沉默下來喝水的蔡檢開始把話題扯到韓述身上來。半真半假地責備道:“韓述啊韓述,你看,你們都是同齡人,我還以為抱定注意獨身的唐業都有了個著落,你呢,還是上不著下不落的,該不會學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行玩意,叫什麽來著,哦,斷背山。”
  蔡檢也是開玩笑,韓述配合地含著一口熱水就笑了起來,唐業卻暗地裏悄悄地僵直了背。
  韓述最是善於察言觀色,他何嚐不知道蔡檢對於這個成年的繼子既關心,又苦於疏離的態度,忙趕在女主角出現前打趣著活躍氣氛。“幹媽您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說我的傷心事。都說情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可憐我不久前又成了裸奔的千手觀音。”
  這話出口,成功地把蔡檢和略為內斂的唐業都逗笑了,大家也都放鬆了些,正在這時,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從吧台後洗手間的方位走了回來。
  韓述和蔡檢坐著的位置背對著她,唐業卻早早看見了,於是站起來等候著。
  那女子匆匆走近,聲如蚊吟地表示著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久等了。”
  “這有什麽關係,你又不是故意的。”唐業笑得溫厚。輕扶著她的手臂,就要為她介紹,可沒有直麵他們的韓述聽到那聲音,卻有些疑惑地提前轉身。
  他站起來的動作相當緩慢,遲疑地,仿佛需要對眼前這一幕的真實性進行確認,她臉上的驚駭太過清晰,他隻得有些無助地轉而看了身旁的蔡檢一眼,這個時候,韓述太需要有個人催促他醒過來。醒醒,韓述,天亮了。
  蔡檢也是茫然的,可是她的茫然並不是因為繼子身邊尚算可人的女孩,而是因為韓述的孩子一般的淒惶和瞬間有些詭異的氣氛。她並沒有立即認出桔年,畢竟十一年過去了,當年的桔年與她也不過是打過幾回照麵,原有的記憶已經模糊,而一個人在那麽多年的光景中難免有些改變。
  蔡檢是見慣了大場麵的女人,她直覺地感受到些許異樣,而這異樣無意是這個剛出現的略有些麵熟的年輕女子帶來的,她蹙著眉,微側著頭邊打量邊回憶,她是誰,自己是否見過她,韓述的臉色為什麽忽然如此難看,她是阿業的女朋友,對了,她姓謝……
  回憶的閘門被往事轟開,曾經那個抱著一套新衫褲,帶點小小的洞悉冷笑道:“我知道,你怕我告他”的女孩,被告席上那個顯得特別纖瘦的影子,終於跟眼前這個退去了局促微笑,表情漠然的女子重合了。
  蔡檢的心中大震,千頭萬緒仿佛被一個引信點燃炸開,抖著手指著桔年,話還來不及說出口,急氣攻心之下,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心絞痛打斷。
  另一廂,不知內裏的唐業感覺自己輕扶著的身軀往後退了一步,他默默地穩住了她,正要開口,“阿姨,這是我女朋友……”卻正好趕上蔡檢按著左胸下的部位跌坐回椅子,他趕緊鬆開桔年,上前察看。
  韓述離蔡檢更近,他知道幹媽的冠心病是個老毛病,二話不說,趕緊打開蔡檢的手袋,翻找著隨身攜帶的硝酸甘油,好不容易倒出了一粒,忙不迭地送過去給她含住,一頭冷汗,臉色煞白的蔡檢靠在椅背上,卻滿滿地緩過了那一口氣,胸口急劇地起伏著,攔住了韓述遞藥的手。
  她活到這把年紀,作為一個事業有成的女人,多少風浪都經曆過,並不是電視裏遇事眼前一黑的老太婆,可是這個事隔多年重新出現的女子,不但串聯起她最重視的兩個後輩,也勾起了她為人處事中一段最為灰色的記憶插曲。
  平心而論,蔡一林檢察官並不是個惡毒的女人,相反,她憑著自己的能力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今天,手裏不知經手過多少案件,她都可以摸著良心說對得起自己的職責,也對得起自己的帽徽。然而唯獨那一次……她年輕時對之宣誓過的正義女神泰美斯一手舉著天平,一手執利劍,卻蒙著雙眼,因為正義必須是用心去判斷。十一年前,麵對一個無辜女孩,蔡檢卻睜開了眼睛,那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幹兒子韓述,於是天平便有了傾斜。隻是一念之間,沒有任何罪孽,甚至是受害者的女孩鋃鐺入獄。
  這些年來,蔡檢並非完全對那件事泰然處之。她當初的初衷也不是讓桔年去承受牢獄之災,隻不過害怕她豁出去告,就算沒能告成,也會讓韓述小小年紀在別人眼裏背上強奸犯的罪名,而她最大的罪過是過度自信,高估了自己的手腕,誤以為隻要那個旅舍老板出庭作證,韓述脫身,桔年也不會陷入那個漩渦。她想,一切都是可以補償的,時候她可以想法子給那女孩一筆錢,甚至韓述那麽中意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飯,順手推舟地成全了那孩子也不無不可。結果,誰也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愛女心切的陳家讓她也吃了個啞巴虧,導致了最後誰也不堪回首的那個結局。
  謝桔年出獄了,心裏恨她,蔡檢都是可以接受的,她承認自己的錯,桔年還在牢中的時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試圖探監,並給與一定的經濟補償,可桔年沒有給過任何的機會,現在,桔年以這種形式出現,怎麽能不讓蔡檢心驚肉跳,她摸不透謝桔年可怕的動機,看著韓述的樣子,她也能猜到這動機可能導致的可怕後果,何況還牽扯進了唐業。
  唐業半蹲在繼母的身邊,麵露憂色,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這一碰麵之下驚人的暗湧,他小心地問道:“你們……認識?”
  蔡檢的呼吸漸漸趨於平緩,她示意自己沒有大礙,揮手遣開了趕上來察看的服務員,麵對唐業的疑惑,她沒辦法搪塞,卻也開不了那個口,不知從何說起。
  桔年像一尊沒有情緒的大理石塑像般僵立在那裏,韓述一言不發,視線死死地膠著在她的身上,唐業站了起來,深感無奈地攤開了手,“有人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蔡檢白著臉沉默,韓述仿佛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半晌,有一個細細的聲音打破了這個僵局。
  “是啊,我們認識的,好多年前的事了,蔡檢察官,不,蔡檢察長當年幫過我一個忙,大家都沒有想到,世界竟然那麽巧。”桔年對唐業莞爾一笑。
  唐業也許是不信的,他不是傻瓜,繼母聞言之後的難堪他看在眼裏,可是,不信又能怎麽樣呢,這是目前幾個人裏唯一能給他的一個答案,他選擇聽取,然後靜觀其變。
  “這樣啊,那還真是緣分,是否我也省了介紹,桔年,她就是我阿姨,我父親去世後,阿姨很關心我。還有韓述你也認識了吧。”
  韓述依舊沒有說話,好像駭然笑了一聲。桔年的身子很僵,動也不動。
  唐業徐徐為桔年拉開了座椅,“先坐吧。”
  桔年如夢初醒地小心坐在椅子最邊緣。
  “韓檢察官,你不坐嗎?”唐業笑著問韓述。
  回過神來了的蔡檢歎了口氣,在桌下輕輕扯了扯韓述的衣袖。她再務實不過,既然大家都在勉勵維持那層薄如蟬翼的偽飾,她又何必急著撕開呢。她現在隻想弄清楚,謝桔年是怎麽找上唐業的,唐業對她的感情有多深,背後的真像是否會傷及唐業和韓述。
  韓述一開始沒有理會,桔年避開與他的眼光交流,低下頭去,慢慢絞著座前的餐巾。奪門而出嗎?他拒絕。所以他說服自己坐了下來。這場荒誕戲裏她也是一角,所以他要留下來。
  唐業打了個圓場,“我有一個在法國很多年的朋友對我說過,假如一場聚會中談話忽然中止,那是天使掠過的證明。”話畢他又微笑,“這個地方就是我那個朋友經營的,她向我推薦,這裏的法國菜做的也不錯,特意從裏昂請來的廚子,我們可以試一下。”
  說著,他示意服務員拿來了菜單,蔡檢的手覆附在韓述膝蓋上,她怕韓述性子一上來,也不知道會怎麽樣。韓述想起,多少年前,這雙手也是這麽按住了他,他已經分辨不出,那手的溫熱的,還是冰冷的,幹媽是一把將他從泥潭中拉了出來,還是永遠地推了進去。
  
  第六章 他們都是上帝
  四人位的小圓桌,韓述和唐業先前就一左一右地坐在蔡檢身邊,空出來留給桔年的位置便隻能也是一邊一個男人。韓述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麽靠近的,也是靜靜地坐在她身畔,也許從來都沒有過。他的手隻要略伸,就可以夠著她的身軀……是了,她也曾安詳地睡在他的身畔,蜷著,宛如嬰兒,他抱著她的姿勢是那麽小心翼翼,唯恐貼得不夠進,聽不到她的呼吸,唯恐貼得太近,心跳驚擾了她。她當時黑而長的頭發讓他的臉癢癢地,可是他不敢動。不管那些是他的美夢還是她的噩夢,都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這個時刻,他還是不敢動。
  謝桔年雙手端著菜單,垂首不語。韓述看得出,她今天略為修飾過,雖然並非為了他,但他仿佛忽然理解唐業作為一個男人的心動。她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朵野花,白色的單層花瓣,柔黃色的花蕊,莖幹細韌,葉子纖長,戰戰兢兢地開在野風中,偶爾伏低身子,卻從來不折。他卻長著一雙溫室中的手,貿貿然地去采,不知道那上麵有刺,也不知道她會因此凋零。那唐業呢,唐業是什麽?
  “蘆筍濃湯,茭白蝦凍,鵝肝煎鮮貝。”韓述合上菜單,他也是常來的人,眼睛過一遍,點菜並不費心機。蔡檢血壓高,點得很清淡。
  桔年卻是從未踏足這種場合的人,她翻著菜單,巴掌大的臉蛋,差不多埋進了印刷精美的冊子裏。
  好在唐業及時地把菜單從她手中輕輕抽出,低聲說道,“我喜歡這裏鄉村蔬菜雞湯,薄荷三文魚沙拉,鮮橙T排,要不,你今天也試試我的口味?”
  桔年頓時如釋重負,“好啊,就跟你一樣。”
  沉默等待上菜的時光最是難熬,桔年的頭幾乎沒有抬起過,餐巾的流蘇被她撥弄地亂了。西餐廳裏客人都已就座,舒緩的音樂中可以聽到細碎的交談和金屬餐具相撞的聲音,服務員如魚一般安靜而靈活地遊走在桌與桌之間。究竟是誰的呼吸在耳畔,急促,卻小心翼翼地屏住。這是個幹燥寒冷而堂皇的夜晚,桔年卻恍然想起了一個濕熱淩亂的午後,亂得像她手下的流蘇,她不喜歡,心裏悶得難受。
  不知什麽時候,吧台的小提琴手旁邊多了個風情萬種的中年女歌手,手執麥克風款款而立,一開腔,竟有幾分蔡琴的味道。悉心聽歌的姿態,挽救了那些各懷心事的人們。
  一首經典曲目《你的眼神》唱畢,悠長的前奏後,女歌手的聲音愈顯滄桑,她唱:“青春一去永不重複,海角天涯無影無蹤……”
  蔡檢在桔年出現後首次開口,她試著用有些幹澀的嗓音若無其事地對韓述說,“瞧,這不是你喜歡的調子嗎,當初還眼巴巴地從我家硬要走那張老唱片……”
  韓述勾勾嘴唇,勉強回應了個笑臉,並不成功,於是索性繼續沉默。
  “你的麵貌,還想當年,我的相思已經埋心田,你不讓我吐露一言,隻能多看你一眼……向你多看一眼,我度過了多少個寂寞的春天……”
  這略帶頹廢沙啞的靡靡之音在情人聚集的場所最是應景,桔年半側著身子,似乎傾聽得很是入神。
  唐業恰到好處的低頭,不至於太靠近她,但那耳語的姿態又顯得略帶親密。“你也喜歡?我有個朋友也非常喜歡蔡琴的歌。”
  “是嗎?”桔年淺淺地笑了笑。
  服務生終於端上了熱氣蒸騰的餐點。法國菜的程序最是繁瑣,桔年看著眼前密密擺著的餐具,頭皮一陣發麻,還好唐業動作緩慢,她小心地跟著,有樣學樣。低頭用餐飯成了四個人最重要且唯一能做的事。
  桔年雖聰穎,略能將唐業的招式學得有幾分像樣,可是用不慣的餐具,畢竟難以在短時間內做到熟練,唐業為了照顧她的口味,唯恐她不喜生食,將她的小牛T排叫為全熟,血絲是不見了,可更為難切。桔年手執刀叉,本是生硬,那T排中間還梗著一塊伶仃的骨頭,實在是難以入手,埋首去切,窘得頭上都冒了汗。
  唐業也看出來了,雖有些著急,但心中也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在他看來用不慣西式餐具,不是什麽罪過。於是也不言語,唯恐讓桔年更為尷尬,隻是為她添了點紅酒。
  蔡檢不動聲色地暗地裏看著桔年,唐業對她還真是不錯,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吃著自己的蔬菜沙拉,如果來人是帶著敵意,那該來的遲早要來。
  也許最難受的是韓述,他原本就心浮氣躁,強行按奈著自己,可桔年的刀具切得不得要緊,金屬不時得鋸在瓷器上,那聲音別人聽來微弱,可傳入他耳裏,一聲一聲,咯吱咯吱,讓人心亂如麻。
  他覺得躺在她餐盤裏的不是什麽牛排,是他,是他韓述,一刀刀的,也不肯給個痛快。
  桔年幾乎要放棄跟牛排作戰了,越急就越出錯,最後一下,叉子在碟子上一滑,手肘就跟著撇出去,堪堪撞上左手邊韓述的手臂。就這一個並不大的動作,可是即使她沒有抬頭,也知道在座的四個人頓時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唐業立刻端起了紅酒杯,朗聲道:“差點忘了,我們至少應該喝一杯,為平安夜,也為我們四個人有緣共同坐在這裏。”
  桔年遲疑了片刻,也跟著舉起了酒杯,她答應了唐業,就不能讓唐業難做。
  蔡檢心中五味雜陳,可還是對著唐業笑了一聲,“阿業,我雖不是你親媽,可我是希望你過得好的。”語畢她也端起杯子,靜靜等候執住勺子不動的韓述,她暗暗又扯了扯韓述的衣袖。
  韓述當即放下了自己的餐具,可手並沒有伸向杯子,而是徑直探到桔年胸前。桔年大驚,倒吸口涼氣往後一閃,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麽?唐業也趕緊放下杯子。
  誰也沒有想到,韓述的手落在桔年麵前的餐具上,不由分說地將她的餐盤端到了自己跟前,當著另外三個驚愕的人的麵,麵無表情地拿起手上的刀一塊一塊地切著屬於桔年的那塊T排。
  桔年被嚇得忘記了下一步的反應,唐業和蔡檢也怔怔地,一時間竟沒人說什麽,也沒人阻止,就這麽任韓述利落地把那塊擾人的牛排切割得支離破碎。
  當那塊橫在肉中間的骨頭被完美無缺地從肉中剔了出來,韓述貌似在今晚第一次舒了口氣,然後若無其事地重新把餐盤“完璧歸趙”。
  桔年已然驚呆,那裏還會下餐具去取食。不識相的服務生正趕在這時走到桌邊,從手中的藤籃裏取出一朵玫瑰,遞到韓述麵前,“先生,這是今晚我們店裏免費贈送的禮物,每對情侶都可以得到一支法蘭西粉紅玫瑰,送給你心愛的女朋友。”
  也不能怪服務生唐突,他過來的途中正好看到韓述將自己麵前的餐盤遞回桔年麵前,盤裏的肉被切成許多個小塊,雖不符合西餐禮儀,但這種事,不是親近的人斷然不會做。
  唐業咳了一聲,顯然對服務生的錯認頗為無奈。服務生的手橫在桔年和韓述的中間,桔年伸手去拭額上的薄汗,說出來的話也結結巴巴,“不……不是……我……”
  韓述低頭片刻,然後抬起臉,竟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支玫瑰。他的手握的太緊,花莖上沒除徹底的刺不期然紮進了他手裏,他“嘶”了一聲,桔年也是一抖,眼看著血珠從皮下冒了出來。
  服務生手足無措地道歉。唐業忽然站了起來,客氣地對在座幾位說:“不好意思,我想我要去洗個手。”
  他放下餐巾就往洗手間的方向走,桔年的眼睛跟著他離開的方向。她該不該追隨他一道,可他去男士洗手間,她跟著做什麽?
  好了,現在隻剩下三個舊識,韓述看著自己的傷口不說話,蔡檢卻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坐正身子。
  “桔年,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好嗎?我對不起你,一切是我的錯,跟他們都無關,你衝著我來好了,我記憶中你是個善良的女孩,現在你想要怎麽樣,不妨直說,沒有必要傷害無辜的人。”
  蔡檢的聲音還是慈祥而柔和,像一個貼心的長輩,桔年不是沒有見識過,她知道這慈祥不是為著她。別人把話說開了,她反倒更覺得坦然了一些。笑笑說道:“我並不是什麽善良的女孩子,蔡檢察官貴人多忘事?善良的人又怎麽會在牢中過了幾年。”
  桔年這幾句話柔聲細語,說得並不咄咄逼人,蔡檢卻覺得臉上被摑了一掌,那些策略,那些溫情的麵紗都變得無謂了。她擅長做政治工作,大道理說得最是天衣無縫,可在謝桔年麵前,那些道理越說越顯得虛偽。她長歎一聲,“你沒有做過母親,但是我希望你理解一個母親的心,傷害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說把,我要怎麽才能補償你?”
  不愧是幹媽和幹兒子。桔年心想,他們的口吻多麽相似啊,你說把,我要怎麽補償你?好像他們是上帝,什麽都能夠給予。她如果說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們離遠遠地,會有人信嗎?
  餐巾的流蘇再度被桔年用力地纏在指尖,她說話很慢,這樣才能讓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每一句話都跟在思維的後麵。
  “蔡檢察長說要給我補償,那就是承認欠了我的,你欠我什麽呢?錢,沒有。公正?怎麽可能呢,我在獄中的時候也常常看報紙,全省十佳法律工作者的事跡也是拜讀過的……”
  這些話在蔡檢的耳裏是赤裸裸的攻擊,她的耐心終於消退,騰地站了起來,氣促地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蔡檢覺得我會怎麽樣?”
  “離他們遠一點!”
  桔年啞然而笑,“這也要看他們肯不肯。”
  “你……”
  唐業從洗手間折返,蔡檢收住了嘴裏的話。唐業回到座位,看到表情各異的其他人,尤其是繼母身後側歪向一邊的椅子。
  “阿姨,這又怎麽啦?”他長籲口氣,問道。
  蔡檢看著桔年漠然的神色,索性把話挑開,“阿業,我雖然希望你早日有個家,可你在看人的時候也應該多留個心眼,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她有什麽底子?她接近你有什麽目的,你想過沒有?你太老實,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那您告訴我,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蔡檢冷笑一聲,“你跟個搶劫……”
  “幹媽!”一直不語的韓述厲聲打斷。連他都想不到,幹媽會這麽說。可是,幹媽的本意確是保護他和唐業。究竟多少的惡是源於某種意義上的善?
  唐業用紙巾擦著手,然後放下,他看著桌子,“真的是很不錯的菜,可是,我想我們都沒有辦法吃下去了是嗎?既然如此……”他招手叫來服務生,“麻煩埋單。”
  服務生疾步而來,蔡檢雙手撐在桌上,支著身子,心痛不已:“我是為了你好啊,她有什麽值得你這樣,你們都這樣,到底中了什麽魔?”
  桔年從聽到蔡檢來不及說完的“搶劫犯”三個字開始,就一直是自己靜靜坐在那裏,嘴角若有笑意,也是帶點淒涼和譏誚。這三個字她太熟悉了,也許還要跟著她一輩子。
  唐業更快地從錢包裏掏出幾張紙幣,塞到服務生手中,“別找了。”語罷一手拉起桔年,“阿姨,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別這樣好嗎……我和桔年還是先走一步,如果兩位還有胃口,那麽請慢用。”
  桔年竟沒有想到唐業會如此反應,順從地任他拉著自己離席,眼看就要離開,始終冷淡坐在一旁的韓述鉗住她另一邊的手臂。
  “別走!別走……“如果說他的第一句是走投無路的蠻橫,那第二句,徹底地隻剩哀求。別走。
  兩個人的手都抓得很緊,桔年荒誕地想起了死後被鋸成兩半的祥林嫂,她也不掙,他們能將她撕成兩片?
  “我覺得,你即使想留下她,也欠了個請字。”唐業對韓述說道。
  韓述見唐業淡淡地,手也不肯鬆勁,便放開了桔年,一根一根地徐徐扳開唐業留在桔年身上的手,言辭誠懇。“別說是個請字,即使我跪下來求她也沒什麽。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沒有關係,真的。”
  
  第七章 放過你,也放過我
  韓述扳開唐業的手,此時,氣氛浪漫而祥和的西餐廳裏已有不少用餐的客人看了過來,兩個需要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往吧台的服務員也駐足不前,交換著眼神,低頭竊語著。
  唐業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無視別人側目的人,他的性格和教養讓他很少會去做出格的事。謝桔年和韓述,一個是他今天借來的“女朋友”,一個是繼母的幹兒子,並且與自己在公事的糾葛上息息相關。即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桔年是他帶來的,他本有義務護她妥善離開,可是眼前這情景,讓唐業懷疑自己再趟渾水是否是明智的。
  韓述說,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拋下句狠話之後,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謝桔年,而桔年始終漠然垂首。
  唐業低聲詢問:“桔年,你還好吧?”
  桔年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苦澀的,卻沒有搭腔。
  於是唐業將手一攤,“我的車停得遠,不如我先去倒出來。”他離開前用手略拍了拍桔年的手臂,柔聲道:“我在路口等你。”
  直至唐業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韓述的手才稍稍鬆了勁,他不由得擔心自己先前沒個分寸,捏痛了她也不知道。可是她從始至終不吭聲,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從來就猜不透她的感覺,連痛意都隻能靠著自己的猜度。
  也許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舉措已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孤零零坐在原位的蔡檢還在冷眼注視著。韓述說:“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麽?”
  桔年不知道在想什麽,竟渾然未覺似的,置若罔聞。
  韓述無奈,依舊抓著她的手臂,就往門口走,桔年牽線娃娃似的,跌跌撞撞地隨他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左岸”出口處一排服飾精品小店附近的人行道上,韓述才停了下來,手鬆開得遲疑,怕她扭頭就走。
  那地方是個風口,從溫暖入春的餐廳轉戰到此,無異於兩重天。桔年一襲灰色的大衣,領口護著並不嚴實,一站定,冬夜的凜冽寒氣就往脖子處灌了進去,她環住自己,微微地一抖。
  韓述見勢立馬去脫自己身上的外套,要往她肩上披,被她一手格住。
  “不用了。”桔年的聲音無奈而疲憊。“該鬧夠了吧韓述。”
  這是本次意外碰麵之後,桔年對韓述說的第一句話。
  韓述緩緩垂下拿著外套的手,比夜風更涼的寒意瞬讓他的滿腔的血都凝成了冰。
  他把脫下的衣服挽在手上,看到服飾店門口用以招攬顧客的聖誕老人玩偶,忽然覺得自己在她麵前更像個悲哀無比的小醜。
  他試著笑了一下,自我解嘲:“我就不明白了,我他媽的為什麽總要以一個的光輝形象屹立在你麵前。”
  桔年沒有笑,意料中的事。韓述獨自笑著,把自己送到了難受的極點,終於鬆懈下上揚得僵硬的唇角,不再為難自己。
  “剛才我對唐業不是說說而已,要我跪下來求你也沒什麽,隻要我們好好地說話,隻要你覺得好受一些……你用嗎,用我跪下來求你嗎?”他拖住桔年冰似的雙手。冷風中的兩人,誰也暖不了誰。
  桔年覺得甚是荒唐,她怕韓述性子上來,說得出就做得到,匆忙掙了一下,後退幾步,“別……等我走了之後,你跪誰都可以,怎麽跪都隨便你。”
  “那你給我一句話,我該怎麽做才好?”討不到觀眾歡心的小醜,都不知道該怎麽謝幕。在桔年打小的印象裏,韓述都是自信滿滿地,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自命不凡,他是知道自己優秀的那種人,平素裏的客氣也是舉高臨下的。偏偏這時就像個走啊走啊,都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天黑前一秒,發現眼前沒有一條路,驚惶到無以複加。
  桔年並不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誠然,她忘不了過去,可是她並沒有想過懲罰韓述來讓自己快樂釋然一點。因為她和韓述是兩個人,韓述的痛苦是韓述的,謝桔年的痛苦是謝桔年的,此增並不意味著彼消,何必呢?
  “我說過我原諒你,也不是說說而已。你真的不用這樣的,韓述,你過你的生活,讓我過我的日子,這樣收場對於我們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桔年嘴裏的一句原諒卻不是韓述要的寬恕,不是他夜夜噩夢的救贖。他問出這十一年間不斷盤桓在心中的疑問,“如果那一天,摔下來死掉的那個人是我,會不會大家都好受些?”
  可是他仍然不敢問,如果死的是我,你會不會忘記我所有的錯,隻記得我僅有的那點好?可他在桔年心中有過“好”的存在嗎?沒有?那也不要緊,她記得他就可以了。如果他死了,她會不會記得他?
  桔年側過臉去看主道上呼嘯而過的車輛,節日的彩燈和另一旁精致明亮的櫥窗映得她的臉色蒼涼,他說到那個“死”字,入耳驚心,逼得她去回想當時的天人兩隔。如果死的那個人是韓述……世界上有如果嗎?他改寫命運?他能換回她的小和尚?
  “韓述,其實你還是沒有明白,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也一直沒能明白,所以那時我遠比你更難過,怪命運對我太不公平。站在法庭上聽著宣判時候,我希望你們統統都下地獄,統統都不得好死……可是我現在沒有那麽恨你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這十一年裏我總算想明白一件事。你以為你是罪魁禍首,其實你不是,你幹媽也不是,甚至陳潔潔和她爸媽,甜蜜蜜的老板,還有林恒貴都不是……你們都沒有那麽重要,事實上是我們,是我和巫雨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境地的,就算沒有你們,難道我和他就會幸福到天長地久?”
  說完這番話,桔年在韓述麵前落淚了,這麽多年,她也很少那麽直視自己的眼淚。每一個今天,不都是無數個昨天的累積嗎?她和巫雨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至今時今日,他們自己何嚐沒有錯?如果她不是那麽怯懦且固執,如果巫雨不是那麽年少衝動,如果他們不是太渴求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愛,如果他們相信自己不是毛毛蟲而是蝴蝶,那悲劇是不是就會改寫。
  正如她對韓述所說,人生沒有如果。“如果”裏的人,就不是巫雨和桔年。這世界就是這麽現實,而他們一直太過天真。桔年多想騙自己啊,讓自己相信,差一點,隻差一點,沒有韓述,沒有陳潔潔,沒有所有無謂的人,她和巫雨就可以永遠不會分開。可那隻能是夢裏的一個真空世界。地底下的兩條毛毛蟲,一條隻想在靜謐中默默依偎,一條卻狂熱地向往另外的天地,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一個是回頭無岸,另一個在黑暗裏碧海難奔;而烈士陵園上的石榴和院子裏的枇杷,終是相望,僅此而已。
  韓述沒有預期到桔年的眼淚,他想伸手去擦,卻又不敢,如此地矛盾,正如他害怕桔年恨他,又害怕她不恨他。
  韓述的話無比苦澀:“我要一個補償的機會就那麽難?”
  桔年流淚道:“你能給我什麽?十一年了,你不也照樣過得好好地?假如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應該希望我過得幸福,何苦再攪亂我和唐業的關係。難道你認為我的幸福隻能靠你的補償?”
  韓述頓時語塞,他始終告訴自己,隻有對她好一點,才能彌補自己當年的錯,然後他就一頭紮了進來,可謝桔年一語驚醒夢中人。
  難道我的幸福隻能靠你的補償?
  短促的汽車的喇叭聲響起,桔年和韓述聞聲看過去,唐業的車遠遠地停在馬路的另一邊。
  桔年手忙腳亂地抹著臉上殘留的淚水,“我要走了。”
  韓述想起了幹媽之前的玩笑話,是啊,唐業哪點又輸給了他?飯桌上,他們多麽默契而親密,他為什麽從來就沒想過,另一個男人同樣可以給桔年好的生活?
  桔年用力抽著被韓述抓住的手,喇叭聲再次想起,也許唐業察覺到桔年的困境,擔心之下,推開車門走了出來。韓述的心慌而亂,當他唯一能給的“補償”都變得無比蒼白,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情急之中收緊抓住桔年的手,徒勞地拽著。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川流不息的車輛一時阻住了唐業穿過馬路的步伐。
  他汗濕的手讓她忘卻冰涼。
  桔年在這個時候反而安靜了下來,定定看著韓述。
  “好,你說……”
  韓述張開了嘴,卻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他該說什麽?謝桔年這樣一個女人,他能說出來的每一種可能,在開端都已被她阻絕。
  可韓述沒有辦法怨她,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給了他足夠表述一切的時間。
  說啊,韓述。
  唐業總算小跑著從車與車的間隙中穿了過來。
  說啊,說啊,你想說什麽?
  到底想說什麽?
  另一個男人一步步走近。
  能言善辯的韓述沒有一次那麽恨自己的語拙
  這一回,換作桔年一根根扳開韓述抓住她的手。
  她眼睛微紅,那是先前流過淚的痕跡。
  當桔一雙手手終於重獲自由,桔年說:“韓述,你就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
  在唐業有些猶豫地走至桔年和韓述身畔之前,桔年扭頭朝他走了過來。
  “對不起。”桔年意識到自己哭過的眼睛引起了唐業的注意,微微撇開了臉,低聲說道。
  唐業笑笑,用手護著她的肩走過馬路,上車之前,他朝韓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寒意料峭的夜裏,韓述卻單手挽著自己的外套,那麽春風得意的一個人,如路燈般伶仃。
  桔年坐在唐業身側的副駕駛座,聽著他發動車子的聲音,沉默良久,說道:“對不起,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砸了。”
  唐業專注於前方的路況,過了一會才答道:“怎麽會這樣想,你沒做錯什麽。”
  桔年注視著自己的手指,“我是個坐過牢的女人。”
  唐業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如她一般平鋪直述地說:“我是個愛男人的男人。”
  他們說完,都有好一陣沒有出聲,過了會,桔年幹笑了一聲。唐業愣了愣,竟也笑了起來。他們在這荒誕的自我介紹之下,如重新初識一般。
  “急著回去嗎?”唐業問桔年。
  桔年搖頭,非明住校,今晚並不回家。
  “今晚上到處人都很多,不如我們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車子載著他們一路往市郊方向走,電台裏放著輕快的聖誕歌謠。唐業帶桔年去的地方並不美麗,四周都是在建的工地,他的車停在一個小小的泥塘邊上。
  唐業也似乎有些意外,“上次來,這塘裏的水還是很綠的,裏麵有不少的魚。”
  桔年環視池塘周遭,慢慢地覺得熟悉,她有些明白了。
  “這就是‘望河塘大暑對風眠’吧?”
  唐業笑了起來,“跟你說話倒省了不少力氣。是啊,以前我常到這來釣魚……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知道桔年會懂的,也就沒多解釋,接著往下說道:“沒過多久,這兒就會被改建成一個溫泉度假山莊。”
  “這裏嗎?”桔年也有些驚訝,這一帶其實她並不陌生,往前不過兩公裏就有一條河,過了那條河,就是一個小廟,過去她和巫雨曾在那個廟裏求過,不,是偷過簽。那時,這附近是還是非常荒涼的。城市的變遷跟人事的變遷一樣地塊。
  唐業點頭,“這塊地是我親自經手報批的。”他說著又笑了起來,本來打算帶你來試試夜釣的滋味,漁具我都帶來了,看樣子是沒有魚了,不過既然來了,不如就吸吸新鮮空氣,看看星星也好。”
  他把座椅搖了下去,半躺著看著車子擋風玻璃外的天幕。見桔年坐著發呆,便替她也放下椅背,示意她跟自己一樣。
  這樣半躺著的姿勢讓桔年一開始有些不自在,她聚精會神地盯著玻璃外的天空看,看著看著就笑了,哪裏有什麽星星,天空烏蘭烏蘭的,除了若隱若現的層雲,什麽都沒有。
  唐業有些尷尬,解釋道:“上一次我來,是有很多星星的……我大概是個無可救藥的迂腐的人。”
  桔年閉著眼睛說:“不會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星星,還有銀河。”
  “是嗎?”唐業也學著她雙眼緊閉。
  “你知道飛機在天上飛為什麽不會撞到星星上嗎?”桔年問。
  “嗯?”
  不等唐業回答,桔年接著往下說:“因為星星它會‘閃’啊。”
  “哦……這樣啊。”唐業點頭。
  桔年笑著睜開眼睛看他,“拜托你,我是在講一個笑話。”
  “哈哈,是挺有趣的。”唐業很給麵子地笑了幾聲。
  反倒是桔年最後忍俊不禁地為自己冷得驚人的笑話笑了起來。她想起了巫雨,對於桔年的冷笑話,巫雨總是慢半拍,有時候他不知道什麽意思,也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有時往往過了很多天以後,他又在桔年麵前“噗哧”一笑,說:“我知道你那個笑話的意思了,哈哈哈哈。”
  唐業看著桔年因回憶而變得柔和的眼睛,盡管仍有淚痕。他再次閉上眼睛,慢悠悠地問:“你說我們閉上眼看到的星星是真實存在的嗎?”
  桔年說:“對於別人而言可能不存在,可是,如果我相信,它就存在。”
  “有一次,我跟他一塊在夜裏出海釣魚,我過去從來沒有那麽瘋狂,那個晚上,我們有很多的回憶……可是後來,提起那一晚,他說,他記得明月當空,非常的美,可在我的印象裏,當時其實是下著小雨的,我親眼看到雨落在海裏的痕跡。我們為了這件事爭辯了很久,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他跟我說,‘算了,唐業,就當你的那天晚上是下著雨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認我當時看到的月亮。’”
  唐業娓娓地訴說,他並沒有可以去強調“他”是誰,可是桔年心領神會,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感覺到身邊這個男人嘴角含著的惆悵笑意。
  “我想,也許月亮和雨都是真實存在的。隻不過我們選擇記住不同的東西。我是個不純粹的人,我需要旁人的認同,害怕別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所以,那一晚即使有再多的快樂,我也始終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它。而他不同,他愛得遠比我勇敢。”
  桔年聽他說完,也喃喃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許多年前,我有一個……一個夥伴,那時我獨自走一條特別可怕的路,但是他不能陪著我,他說,他會在一個地方一直看著我走,讓我不要害怕。我就真的沒有害怕。後來,他跟我坦白,說其實那次,他不小心打了個盹……我說,不要緊,在我心裏麵,他一直都在看著我,一直看著……我相信,那就夠了……”
  他們兩個人靜靜地躺有了些年份的老爺車傾斜的座椅上,像孩子一般緊緊閉上眼睛,遠遠有寒蟲的淒鳴,傳入耳中。
  “你信嗎?我每天心裏都在拉鋸。跟他在一起吧,別管明天,隻要眼前的快樂……離開他吧,過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膽戰心驚的快樂不是真的快樂,是鴉片的毒癮。”
  “找個女人,就行了嗎?”桔年睜開了眼睛,卻不期然與唐業的視線相遇。
  唐業笑了起來,“不,找一個誌趣相投的女人,戒了毒癮,真正地過一輩子。我要的不是一個擋箭牌,是一個能跟我一起是試一試幸福的另一種可能的女人。”
  “那你找到了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
  桔年長長地籲了口氣,她的身軀像浮在水麵,平展著,一點一點地沉入水底。
  有人說,人是魚,日子是水,遊著走就是了。可她的水麵,那些倒影太過清晰。
  她把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是個坐過牢的女人。”
  良久,唐業在身畔答了一句,“我是個愛過男人的男人。”
  
  第八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姑姑,你不喜歡韓述叔叔嗎?”
  “嗯……啊?”
  桔年推著購物車走在超市琳琅滿目的貨架之間,絞盡腦汁地在想,自己出門前明明記得一定要買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廚房清潔劑?還是洗碗布?尾隨在身後的非明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問話,讓心不在焉的她一時間愣是沒反應過來。
  “我是問,你是不是不喜歡韓述叔叔啊,姑。”非明提了提書包的背帶,加快步子與桔年一道扶著購物車,不依不饒地又問了一遍。非明的個子長得很快,幾乎跟桔年的肩等高了,桔年左顧右盼了一陣,發現對於一些難搞的問題,現在是越來越難搪塞過去了。
  “韓述叔叔啊……沒有啊,怎麽會呢?”桔年否認著,低頭看購物車時才知道,非明趁著她走神,不知什麽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往車裏放了好些又貴又沒營養的垃圾食品。她搖著頭,又把它們逐一歸位,給放了回去。
  非明死死抱住最後一盒巧克力,嘴也不休息。“你騙人,我覺得你不喜歡韓述叔叔。”
  桔年看了非明一眼,“他跟你說的?”
  非明起初點頭,接著又一個勁地搖頭:“韓述叔叔老跟我問起你,你從來都沒跟我提過他。”
  桔年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解釋清楚自己和韓述的關係,她隻是說:“姑姑和韓述叔叔是過去認識的,很久很久沒來往了。再說,姑姑喜歡非明,韓述叔叔也喜歡非明,這不就行了。”
  “那你既然不討厭韓述叔叔,就是喜歡韓述叔叔了?”非明問得天真。
  桔年心中下了決心,以後不能再讓孩子看那麽多的電視劇了。“不是不喜歡不等於就是喜歡。”她耐著性子解釋,然後發現說出來繞得自己都頭暈。
  “那還是韓述叔叔說對了,你不喜歡他。”非明撅著嘴,“難怪他最近都不來接我,也不怎麽帶我去玩了。”
  桔年聽著這話,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她不知道韓述為什麽要對一個孩子說這些話,但是最近確實很少看到他的車來接送非明。其實這未嚐不是件好事,也不枉那天她說了那一大番話和流過的眼淚。桔年早已過了為往事流淚的階段,她也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怎麽了,韓述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長眠於地底安息的往事都得防著他冷不丁地炸個底朝天。好在他過去隻是一時想不通,想通了,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大家各就各位,相安無事,她的生活也將恢複波瀾不驚。
  “年底了,大家都忙,你們你還忙著排練學校迎春晚會呢,韓述叔叔也忙著工作啊。”她安慰著非明。
  非明撓了撓頭,可憐兮兮地問:“姑姑,韓述叔叔真不是我爸爸嗎?”
  這孩子其實是聰明的,無需等到桔年搖頭,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接觸,她隱約也感覺到了,韓叔叔對她雖好,不過,是她親生父親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她隻得退而求其次地盼望著自己喜歡的大人跟自己有另一層的親密關係。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就不能做我姑夫嗎?”
  桔年一本正經地說:“小孩子管大人的事,胡亂做媒,就會像電視裏的媒婆一樣,嘴角長出顆大黑痣。”
  愛漂亮的非明趕緊捂住嘴巴,聲音透過指縫含含糊糊地:“我長大了自己嫁給韓述叔叔去。”
  “那你可得從現在開始少吃些巧克力。”桔年感到有些好笑,順勢把非明手裏的東西放回了貨架。
  “反正我長大後要嫁很多很多的人,才不會像姑姑你這樣。”
  桔年含笑,也不再跟孩子理論。11歲的女孩,就已經知道孤伶伶地活著是一種罪。可她已經慣了。
  那天,桔年聽懂了唐業有些突然的暗示,可是她並沒有給予回應。透過唐業車子的擋風玻璃,她看著天空從烏蘭轉成淡青,然後讓他把車停在了離家有一站公車之遙的路口,揮手道別。拋卻唐業某方麵的“特殊”,他委實是個再好不過的人。可是那又怎麽樣,即使他徹頭徹尾隻喜歡女人,世界上好的人和物那麽多,難倒她是珍品博物館?
  非明在幾天後的學校迎春晚會上擔崗一個舞蹈的領舞,那舞蹈桔年是很熟悉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她還記得那一次,自己牽錯了一個小矮人的手。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變得滄桑,隻有童話永遠不老。
  非明當然是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舞台服裝是學校老師統一安排的,可是她非讓桔年給她買漂亮一些的小發卡,演出那天別在頭上,亮閃閃的,多好看啊。
  賣女孩飾物的小貨架在收銀台的附近。非明埋頭挑選著,五顏六色的發卡,她覺得每一個都漂亮,不知道如何取舍。正想央求姑姑給多買幾個,抬起頭才發現姑姑不知道看見什麽,又走神了。
  非明沿著姑姑的視線看過去,隻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收銀台而已,沒什麽好看的——不不不,等待買單的那個阿姨長得真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好看,最吸引非明的是,那個阿姨身後的購物車上的東西堆成成了一座小山,裏麵有很多她看著卻從來不敢買的東西。
  同一番情景,看在桔年眼裏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見過陳潔潔了,已為人妻人母的陳潔潔相對過去而言豐腴了些,皮膚更顯得白皙了,衣著考究,風姿不減當年,即使是在人來人往的超市裏,她也是能在第一眼從人堆裏跳出來的亮色。
  前麵的人正在結賬,陳潔潔也不著急,笑著回頭跟保姆模樣的婦女懷裏抱著的嬰兒逗趣。她的樣貌沒怎麽變,變的是眼神。曾經閨秀麵孔下的不安分,變做了少婦的平和。她一直很幸運,少年時得到了悸動的愛,成年後得到了安定的生活,相同一段經曆,她品嚐無悔的過程,別人收獲難言的結果,即使是這結果,也還帶著永遠抹不去的她的印記。
  桔年得承認,自己並不是從來都沒有羨慕過她的。
  這時,一個跟陳潔潔年紀相仿的男人從另一端捧著好些零食走到她們身邊,將那些零食搭積木似地壘在已經快放不下東西的購物車上。
  “你是來搶劫超市的?”桔年聽見陳潔潔笑著對男人打趣。
  那男人也是跟她一般樣貌出眾,看上去便是一雙登對的壁人。他好像說了句話,桔年沒聽清,隻見陳潔潔“格格”地笑了起來,保姆懷裏的孩子也跟著手舞足蹈。
  “姑姑,我到底能買幾個發卡?”一旁的非明沒了耐性,扯著姑姑的袖子問道。
  “嗯?”桔年回神的瞬間,卻發現一直扭頭與丈夫兒子相對的陳潔潔視線不期然間掃了過來,桔年下意識地一驚,然而那視線毫無反應地掠過,陳潔潔又轉而低頭去看丈夫剛拿過來的零食。
  她靜靜地看了好幾秒,才緩緩放下手裏的東西,極其猶疑地轉身,這一次,她凝視桔年,又轉向非明,眼裏漸漸湧起的不敢置信和震驚讓桔年擔心她下一分鍾就因承載不了那麽多的情緒而做出什麽驚人之舉。畢竟是那麽神似的五官,稍有不同的地方,那是另外一個刻骨銘心的影子。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在專心致誌地對著超市的小鏡子比劃,究竟哪一對發卡讓她帶上去更像真正的白雪公主,無暇去留意大人漸漸氤氳的的雙眼。
  桔年若有所思地垂著頭,但她並沒有刻意去回避陳潔潔的眼睛,她沒有對不起誰,也沒有想過打擾誰、為難誰,所以這時輪不到她退避。
  “你怎麽了?”收銀員已經為陳潔潔一家采購的物品裝袋完畢,她身邊的男人從保姆手裏接過了孩子,也發現了妻子的異樣。
  “沒什麽。”陳潔潔如夢初醒地挽住丈夫,紅著眼睛笑道:“我就是看到那些小發卡,忽然想起小時候特別喜歡,現在再戴頭上,恐怕別人非說我瘋了不可。”
  男人頓覺好笑地回頭看了一眼,“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懷舊?好在你生的是個兒子,要是女兒,非被你打扮得滿頭滿腦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那一家人的身影越走越遠,非明終於挑好了自己最滿意的兩對發卡,桔年籲了口氣,攬住孩子的肩膀。“好了吧,好了我們就回家。”
  連非明都察覺到韓述在漸漸遠離她們姑侄的生活,事實上,韓述確實怕了。平安夜的相逢,給了他很強的挫敗感,但這挫敗感與其說是軟硬不吃的謝桔年給他的,不如說是他自己給自己的。
  他從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那樣的無能為力。明明如此迫切地想留住她,可是不知道留下了之後又該怎麽辦;明明覺得有很多事情不對,卻找不到一個理由駁倒她:明明是有話要說,那句話似乎已經到了喉嚨深處,正待出口,偏偏又消失了。他以為自己的補償是對謝桔年的救贖,可是當她一步步走開,他才發現自己更像個求而不得的可憐蟲。
  桔年離開後,韓述將蔡檢察長送回了家。幹媽年紀大了,身體不怎麽好,韓述不放心她。一向親厚的母子倆同坐車裏,卻第一次陷入了難言的尷尬沉默。如今仔細想來,自打桔年入獄後,韓述和蔡檢竟然都從來未曾向對方提起過關於她的隻字片語,他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將那段往事深埋,很多事情不該說,也不想說,仿佛一說就是錯。
  車子停在蔡檢住處樓下,還是她先開的。
  “韓述,其實你心底上是怨著幹媽的吧。”
  韓述熄火,拔出車鑰匙。“您早點上去休息,我自己打車回家。”
  “有時我也懷疑,假如當初不是我阻著你,事情會是怎麽樣,是會更好還是更糟。”
  “鑰匙您收好了。”
  “幹媽不是冷血動物,花一般的小女孩子,當年我真沒想過把她送進牢裏……唉,陰差陽錯啊!打那以後,每接手一個案子,我都反複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犯了太過自信以至於疏忽的錯,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一段大好的前程在我手裏葬送。”
  “別說了行嗎,您今天差點發病,臉色很差,現在也不早了,我也有點累。”
  “我本來不想提的,可是她現在找上門來。韓述,我不想你跟唐業中的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你可以怨我……”
  “我誰都不怨就怨我自己,跟你沒關係,行了吧,行了吧!”韓述吼出來,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愣了一會,頹然地將雙手覆在臉上,也顧不得在長輩麵前失了分寸。
  “其實這事一早就跟您沒關係,您跟她無冤無仇,那時候要不是為了我,也犯不著淌那趟渾水。我不是沒良心的人,這些我都清楚,如果我怨您,那我都成什麽了?”韓述試著用自己逐漸恢複平緩的語調去彌補之前驟然的失態,然而娓娓道來,也是悲哀.“我就想,要是當時您別管我,讓我坐了牢,或者讓老頭子打死我,現在大家都會好過一點……至少她看著我的時候……看著我的時候……”
  韓述沒往下說,伸出手就去翻蔡檢藏在儲物格裏的香煙和火機,好不容易點著一根,深深吸一口,嗆了一下,辛辣的味道蔓延至肺裏。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跟您那便宜兒子在一塊的,可您別把事情往壞處想,這事就是邪門,不過她未必知道你跟唐業的關係,也絕對不是因為過去的事情找上門來。”
  “你怎麽就能肯定?”也怪不得蔡檢,她見過太多的惡,桔年的毫無所求讓她沒有辦法相信。
  因為我多希望她找上門來,向我討回當初的債也好,什麽都好。
  可惜她什麽都不肯要。她怎麽能什麽都不要?
  這些話韓述沒有說出口。
  蔡檢活了大半輩子,早已是人精一般的角色,韓述那點心思她先前還覺得意外,看他那丟魂落魄的樣子,往深裏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趕緊把他手裏的煙拿了過來,往窗外一扔。
  “我說韓述,你對她那迷戀勁十一年都過不去?不行,好好的一個孩子,一遇上她你就犯渾。要說過去也就罷了,現在……別說她跟阿業不清不楚的,就算沒那回事,你跟她在一起,再加上過去的事讓你爸爸知道了,這不是,這不是……絕對不行,阿業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蔡檢光想著已經覺得如芒在背,韓述卻被她話裏的某個字眼觸動,怔怔的。
  他對自己說,這是為了補償。可幹媽說,他這是“迷戀”!
  他想也不敢想的情節經由幹媽心有餘悸的話語裏描述出來,他領著她站在韓院長的麵前……想到這裏,竟然連老頭子痛毆他的一幕都變得沒那麽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瘋了!
  “我,我先回去了,今晚人多,遲了不好打車。”韓述昏頭昏腦地推開車門急急走了出去,冷風一吹,覺得臉上更燙了。
  
  第九章 索性不忘
  元旦將至,新年的最後一天,韓述照例是回家爸媽家吃飯,跟家人一塊辭舊迎新。
  韓述最怕兩老囉唆,打算故意磨磨蹭蹭到晚飯時間才出現在餐桌上,可韓母早早打來電話,說約好了大洋彼岸的姐姐韓琳,一家人通過網絡視頻來個大團圓,讓他早些回來,免得誤了時間。
  韓述跟老姐感情還是不錯的,因為韓院長始終不肯在女兒麵前低個頭,韓琳這些年也一直沒有回國,通常是韓述陪著媽媽每隔一兩年飛過去看看她。這許久不見了,也有些掛念,所以下了班就趕緊往家裏趕。
  他到家還比韓院長稍早一些,韓母的一桌飯菜已經準備好,隻等他們父子入座。
  韓院長看見兒子也沒個好氣,放了公事包就“哼”了一聲,“韓檢察官在白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慰問孤寡老人了?”
  韓述在父親看不到的角度朝韓母做了個鬼臉,嘴上倒不吭氣。
  等到一家三口洗好手坐到餐桌邊,韓述看見了父親染得根根抖擻的黑發和一塵不染的白色袖口,這都是韓院長一貫的典型風格,然而,當韓院長脖子上係著的那條異乎尋常的鮮豔領帶跳入眼睛,韓述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爸,這條米奇領帶是你們敬老院發的新年慰問品?”
  韓院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習慣性繃得嚴肅的臉透出些微紅,他鬆了鬆領口,清咳了兩聲,表示出懶得理會的神態。
  韓母笑了起來,嗔著用筷子頭去敲兒子的手,“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不過你爸爸年紀大了,品位也奇怪了不少。”
  笑了一陣,韓院長果然又開始說起了韓述最頭疼的事情。
  “我說你最近的案子辦得怎麽樣,市院那邊已經交接完畢了,你還賴在城西院不走,大半年了,丁點大的案子都處理不好,也不知道蔡一林是怎麽教你的。”
  韓述不禁為自己抱屈,“這是我願意的嗎?爸,您別小看這個案子,我覺得背後大有文章。”
  “哦?”韓院長低頭喝著湯,漫不經心地應了句。
  “王國華死了您聽說了吧,他的贓款一直都沒查出來,我聯係上了他在國外念書的兒子,據他兒子交代,除了剛出去時王國華一次性拿出來的五十多萬之外,確實沒有別的重大開支,說了您也不信,王國華就是那種內褲破了都要補三回才肯扔的人,要說他一個人吞了這筆錢,我還真不能相信。”
  “那你覺得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所有的證據和線索都指向他嗎?我一直怎麽跟你說的,直覺會騙人,但證據不會。”
  “不,不光是直覺,我前幾天又跑了一趟王國華所在的建設局,也就翻翻一些舊資料,找人談談話,原本也不指望有什麽突破,結果,竟然發現一些新的東西。他們內部曾經有人舉報,一年前發展計劃科經手批給江源集團下屬的廣利公司用於在建的溫泉度假山莊的一塊地,在程序上可能存在問題。廣利的負責人姓葉,叫葉秉文,是江源董事長葉秉林的親弟弟,而葉秉文和王國華之間一直過往從密,我有理由相信葉秉文也許給了王國華好處,而這是王國華犯事前最後一個經手的項目,隻要我找到這筆錢,順藤摸瓜,也許事情就會有進展。隻不過我有些懷疑,為什麽之前我跟建設局打過那麽多次交道,就從來沒有任何資料任何人透露出關於這件事的一丁點問題,怎麽王國華一死,這一茬就被曝出來了。爸,您說這會不會意味著這案子背後有人,而且有隱情?”
  韓院長頓了頓,說道:“依我看,這個案子牽涉太多,你一時半會也查不完,這終究是城西院的事,你的當務之急還是盡快到市院報道,手頭的東西你可以移交給其他同事嘛。”
  韓述有些訝異,“爸,不是您過去一直囑咐我,做事要有始有終?”
  韓院長停下手裏的動作說:“過去我也說過,完不成工作,首先應該檢討自己的辦事能力,而不是工作的難度,你怎麽又不記得了?”
  韓述被父親將了這一軍,等於自己之前在這個案子上的所有的力都被視為事業上偶像的父親全盤否定,不由得有些不快,於是悶頭吃飯,不再說話。
  好在韓母見狀趕緊解圍,“我最不喜歡你們父子倆飯桌上談工作,難得一起好好吃頓飯,就沒別的可說了?”
  韓院長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臉色緩和了些,“說什麽,拋開工作,你兒子難道就不讓人頭疼了?三十歲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自己也沒個著落。古人說:齊家治國平天下……”
  又來了,又來了。韓述托腮,表情痛苦,但仍沒能阻止韓院長繼續說下去,“……所謂成家立業,還用我解釋嗎?一個男人敢於承擔起家庭的擔子,正視責任,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進而在事業上追求更好的發展,可你連這點都做不到,私生活也不知道檢點……”
  “我怎麽不檢點!”韓述差點跳起來,放下筷子就理論,“我是談過四、次……”
  “你連你談過幾次都記不清,四次還是五次?這不是不檢點是什麽?”韓院長搖頭。
  韓述扯著媽媽的手,痛訴革命家史,“媽你給我作證,我雖然有過‘若幹個’女朋友,最後也沒成,但哪一次戀愛不是正兒八經,有始有終,合法合理?我既沒有始亂終棄,也沒有通*奸、亂*倫、濫*交、同*性*戀……既沒有違反公序良俗也沒有觸犯法律,怎麽就私生活不檢點了?”
  畢竟是兩輩人,韓院長聽著韓述信口說出什麽“通*奸”、“亂*倫”之類的詞語,總覺得不雅,也隻得趕緊打住了這個話題,把這孩子越說越離譜。於是便伸手作了個就此打住的收拾。“你也別說那麽多,安安分分地找個品貌相當的女孩子,安定下來,比什麽狡辯都強。”
  韓母也反過來摸著兒子的手,犯愁地說:“寶貝啊,你說你到底要找個什麽樣的,天仙還是女明星?”
  韓述一付受不了的表情,擺著手信口敷衍道:“我要找個慢羊羊跟懶羊羊的混合體。”
  韓院長夫婦猶如聽到了火星文,一頭霧水。
  “什麽羊羊?”
  韓述忍著笑,“是慢羊羊和懶羊羊。爸,現在不流行米奇了,您應該去看看《喜洋洋與灰太狼》,挺好的動畫片,在孤寡老人中也挺流行的。”
  韓院長這才明白兒子在變著法拿他開涮呢,他就不明白了,自己手把手嚴厲教導出來的兒子,怎麽越來越讓他不明白了,如此嚴肅的人生大事,他跟玩笑似的。這一怒,讓韓院長差點沒背過氣去,指著老妻又嚷了起來,“送你兒子去看心理醫生,不,直接去精神病院,趕緊地!”
  韓述趕緊給父親夾菜,“吃飽了我馬上就去。”
  果然不出韓述所料,他隻要安安分分地跟父母吃一頓飯,一定會被一軟一硬地數落得臭頭。接下來,韓母語重心長的“愛的教育”和韓院長聲色俱厲的道學理論聽得他一頓飯味如嚼蠟,最後隻能使出殺手鐧,抱著肚子說胃痛,從餐桌上撤了下來,才總算撿回一條小命。
  飯後,韓母還在廚房裏收拾,韓院長準點看《新聞聯播》,韓述趕緊給姐姐打了越洋電話,催促她上網。
  當韓琳的麵孔在電腦屏幕裏出現,韓母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從廚房奔了出來,母女倆聊個不亦樂乎。韓院長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可耳朵卻豎了起來。
  到底是隔著地球兩端的距離,麥克風的聲音斷斷續續,語音跟不上的時候,韓述就代替媽媽通過鍵盤上跟姐姐聊,自己也不忘與韓琳交流了一通《喜羊羊與灰太狼》的觀後心得。說起來,這動畫片是非明那孩子推薦的,她說姑姑也愛看,韓述自己找來做了功課不說,最後喜歡上了,還推薦給姐姐。
  韓母跟女兒聊天的勁頭,就像隔世重逢一般熱切,一個多小時之後,韓述終於逮到媽媽去喝口水的機會,剩下他和姐姐單獨相對。
  “小二,媽媽的寶貝蛋,灰太狼,你表情幹嘛那麽衰?”比利時的時間比國內要晚六個小時,韓琳那邊此時還是正午時分,她是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窗台邊上,笑得如冬天的太陽似的幹淨溫暖。
  姐姐算是韓述少有能說得上話的體己的人了,她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韓述竟然發現自己眼眶有些發紅,為了怕韓琳笑他,硬是忍住了,趕在媽媽衝回來之間趕緊問了句。
  “姐,我問你啊……隻是問問啊……是別人的事……你有沒有很多年都忘不了的人和事?”
  “你問就問,一個大男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扭捏……很多年是指多少年……我每隔幾年就忘記一批人。”
  “十幾年吧……比如說十一年。”
  韓琳側著腦袋認真地想,然後正色道:“我想是有的。”
  “誰……”
  韓琳見韓述壓低聲音鬼鬼祟祟的樣子,不禁大笑,“就是你唄,你高中時借我的張信哲專輯磁帶還給我了嗎?”
  韓述已經聽到了媽媽的動靜,情急之下也沒好氣,“哎,跟你說認真的!”
  也許是因為網絡信號問題,韓琳的口形跟聲音有些許的延遲。韓述見她微笑著張嘴合嘴,然後才聽到姐姐的聲音。
  韓琳說:“如果是我,十一年都忘不掉,那還跟自己較什麽勁啊,我就幹脆一輩子不忘了,怎麽著?”
  “說什麽呢?姐弟倆嘀嘀咕咕的。”韓母的身影出現在了韓述身後。
  韓述趕緊揚起聲音對韓琳說:“上次你說的美白護膚品,我過幾天就給你寄。”
  韓琳答得無比順溜,“雙份啊,你買了,讓媽媽給我寄。”
  跟姐姐聊完,韓述坐在沙發上陪韓院長看了半個小時的中央四台,找了個理由就說要走。
  韓院長又是說了他一通,在自己家裏,好像屁股下長著釘子似地坐不住。好在韓院長似乎晚飯後也約了一些工作上的朋友聚會,司機已經在樓下等候了,韓述的脫身便沒有顯得那麽困難。韓母則張羅著給兒子打包營養品,每次都是兩個大袋子。
  韓述一邊埋怨自己遲早死於營養過剩,一邊跟父母道別。走到電梯處,正好一個年輕小夥子從電梯裏走了出來。
  送兒子出來的韓母見狀便對韓述解釋道:“這是你爸的司機小謝,小夥子人很勤快。你拎著這麽多東西,停車場又遠,正好小謝在樓下等你爸出去,我就讓他順便上來給你幫個手。”
  “至於嗎?你兒子吃那麽多營養品,能虛到這點東西都拿不動?”韓述笑著對媽媽不以為然地說,可他也明白老人疼兒子的心,也就不便拂了這好意。
  那個年輕的司機早已眼明手快地接過韓述手裏的東西,本想全部代他拎著,韓述自覺不好意思,隻將一隻手裏的袋子交給小夥子,道了句謝,便示意媽媽回去吧,自己和司機一塊進了電梯。
  韓院長住的樓層高,電梯裏隻有韓述跟小司機。兩人也是初次見麵,並無話說,韓述笑笑,也就各自沉默地站著。
  小司機一臉憨厚的笑容,長得倒是挺眉清目秀的。韓述沒有見過父親的新司機,不過他倒是知道父親所在的高院不久前剛進行人事改革,類似於司機、普通文員、接待員這些社會通用崗位工種一律不再啟用編製內人員,而全部改為對外招聘的合同製員工。這個小夥子大概就是在這次改革中被聘回來的吧。
  韓述自小長在幹部家庭,深知對於某些領導崗位的人而言,專職司機就是他們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他父親韓院長為人嚴謹,身邊也多是一些寡言本分的人,就像當年桔年的爸爸謝茂華。這個小司機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歲,怎麽就被老頭子挑上了呢?
  然而想到了謝茂華,再聯想到媽媽剛才說的,這小夥子姓什麽來著,姓莫還是姓曾,不,他記起來了,小夥子姓謝!
  韓述心裏又是咯噔一下,他想,不會這麽邪門吧,平安夜那天聽到唐業的女朋友姓謝,他警覺了一陣,還覺得自己疑神疑鬼,結果就真的跟謝桔年撞個正著。可這個姓謝的又意味著什麽?
  “你多大了?”他揚了揚下頜,問站在電梯角落裏的小司機。
  “我已經滿十八了!”小司機趕緊強調,這時電梯已經停靠在一樓,韓述把車停在最靠近大門的停車場,小司機也跟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亦步亦趨地邊走邊說,“我給韓院長開了大半年車了,我開車很穩的。”
  “你叫什麽名字啊?”韓述邊掏鑰匙邊問。
  “謝望年,韓科長,我叫謝望年,望江樓的望,過年的年……你就叫我小謝吧,我爸爸以前給韓院長開過車……哎呀……”
  韓述驟然停下的腳步讓跟在他身後的謝望年差點不及刹住身子,好險小夥子反應挺快,立刻定住腳,饒是這樣,還險先栽個跟頭。
  韓述定定站了一會,仍然沒完全消化過來,神色古怪地轉過身,略帶遲疑地問一臉不解的謝望年。
  “你是謝茂華的兒子……這麽大了……那麽說……你,你是謝桔年的弟弟?”
  提到“謝桔年”三個字,始終一片赤誠為韓述服務的謝望年露出一些尷尬的神情,不過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是……我姐姐是有案底,但是我們全家跟她已經很久不來往了,這個韓院長也是知道的?”
  韓述理解小夥子為什麽如此介意,司法係統的工作人員在這方麵比別的單位更看重一些,謝望年是怕家人的背景讓自己丟了一份好工作。然而,韓述心裏頭好一陣卻辨不清是什麽滋味。他雖然一直都知道桔年帶著非明獨自生活,鮮少與人來往,但卻是第一次從她親弟弟口中真真切切地得知,她最親的人已經徹底跟她隔絕了。
  如果是他,他會溺死在這種孤立裏。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距離停車場還有幾十步的距離,韓述走著走著,忽然就失去了讓身後的人為自己效勞的勇氣,那不是別人,是她的親弟弟,身上跟她流著相同的血。
  “謝謝你,我自己來吧。”
  韓述不由分說地就要拿回謝望年手裏的東西。望年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年輕不懂事,一不留神說錯了什麽話,惹惱了韓院長的公子,苦著臉不肯撒手,一個勁地重複,“我來吧,我來吧。”
  可他哪裏知道韓述的心亂與惶恐。韓述見他這個樣子,索性東西都不要了,反正那堆營養品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他逃也似地上了自己的車,發動車子一踩油門就想要離去,他怕多看上幾眼,就會從那張年輕的麵孔裏看到熟悉的痕跡。
  車子經過望年身邊,謝望年還拎著韓母為兒子準備的一袋東西,呆呆地杵在那裏,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韓述最後還是把車停在了謝望年的身畔。
  他搖下車窗,對著一臉懵懂的年輕人說:
  “她沒有對不起你,為什麽不能對她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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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nks so much!Happy NIU Year!! =) -whitecloud123- 給 whiteclou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4/2009 postreply 23:01:32

辛夷塢:許我向你看 from chapter 42 to 下部1-9 -ahsh- 給 ahsh 發送悄悄話 (155 bytes) () 01/26/2009 postreply 13:3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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